《白夜浮生录》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回:影女怪谭
这宅子里的确有东西。
这是并没多少年的从业经验告诉他的。硬要说,是驱魔师的直觉。
几个人站在门前,大太阳晒着院子,罗经还在包袱里放着,小徒弟也活跃地在院子里摸摸看看,就这么些情况,按理说是瞧不出什么的。
但一进屋子,就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连小药童也感觉到了,她刚踏进门就打了个哆嗦。
就这股寒劲儿,业内俗称阴气。
“有问题吗?”
他扭头问身边背着小药箱的徒弟,她点点头。
“是有什么,但还看不见。”
“啊,凛道长好。”
“见过道长。”
屋里来往的下人给他们打着招呼,凛道长点头回礼。有人认识他,有人没见过,但那身道袍,看得出是凛霄观的弟子。
管事介绍说,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是亓婆婆,虽不是亓家的人,却是随着夫人跟来的奶娘,时间长了大家都这么叫她。而那个端着茶上楼的,是新来的丫鬟小荷。
不过他们都没太多时间寒暄,毕竟谁手上都有活干。凛道长的活,就是接了这个单子。原本这时候,他和徒弟已经在远郊最近的驿站歇着了。可早上刚背着包袱到了车夫跟前,他们就被亓家大院的管事给拦下来了。说是知道他们要出城,求着凛道长临行之前“办点事”。
驱魔这种问题,办成了有钱拿,还落得降魔震厄的好名声,好处是少不了;道行不够,办砸了,也没人能说你什么。但凛道长是个好人——传统意义上的。只要有人有求于他,他都是开不了拒绝的口。
亓家的事,本是轮不到凛霄观凑热闹的。可是求了不少江湖术士,都拿它没法子。结果事情没解决,问题倒是传开了。现在,大街小巷都知道,亓家闹鬼。
凛霄观就在黛峦城西南方向的山脉上,及云而建,仙气凛然。常人上下山并不那么方便。凛道长不是观里闻名的驱魔师,论年龄论资历都要往后稍稍。可下山的弟子少之又少,加之先前他确实曾治过北面谁家府上的水鬼,一传十十传百,传的出神入化。添点油,加点醋,说是道长如何凭一己之力击退北江妖魔。明事理的人是大多数,听到说书的人吹的天花乱坠,也就一笑了之。
黛峦城西南都是山,西边的山险,南边要缓些,这两座山翻过去,又是另两座城池。从对面高高的地势望过去,一片黛色的山脉参差栉比,黛峦城也因此得名。北面是一道江,发源地却是更西边的远山,渡江而去是一片稀疏的林地,再往北分布着星星点点的村落。东边是宽敞的陆地,交通便利,只消一天出头就能到邻近的小城。
按计划,现在他们已经在这条路上了。
但凡能让人口口相传的,多少是有点真本事的人。亓管事马不停蹄,趁着初晨的薄雾急忙把半只脚踏出城的凛道长拉了回来。
何况出价不菲。
真不是贪财,人总要过的现实点。这点钱确实不太够,若是有条件住高档的客栈,干什么带着徒弟睡大街喝西北风?
“山海山海”药童拉着他的衣角,“要是应付不来,我们明天就撤呗?”
这小药童的头发短短的,肩膀也不到,只是发帘儿长点,刚刚过眉。这十余年,她没开口叫过他师父。这也罢了,毕竟那时候自己也未过总角之年,被一个口齿不清的丫头片子喊师父还有点不好意思。而这些年他也发现了,她喊谁都是直呼其名,他也没必要强求着改口。反正,他知道她心里有自己这个师父。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你要是看到什么,马上告诉我。”
“行罢。”
小药童应付的不太情愿。她早就想出城看看了,要老早知道亓管事是来添麻烦的,那时候就该直接拍拍马屁股走人。
亓家闹鬼的事,街上传了几个月。具体说来,是夜半时候,家里的纸门上能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懂行的人说,是有“影女”的妖怪在亓家出没。可光是影子也就罢了,家里的东西也频频失窃,隔几天又出现在别的地方,有时候再瞧见它,已经被搞坏了。而且,夜深的时候,说是能听到传来婴孩啼哭的声音。但亓家没有孩子——不知为何,他们自己的孩子有早早夭折了。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亓夫人已经重病许久,卧在病榻上半年有余。
凛山海刚听管事说了这事,开始也觉得是影女。这种妖怪是含着哀怨而死的怨灵,在晚上看到屋里有影子,拉开却不见人时,通常是它在作祟。一般附在家里的纸门或窗上,怨气不重是没有移动家里用具的能力的。婴儿这事儿倒是说不准,如果这影女是因孩子的事,搞不好怨气确实更大。
可亓家别说有什么冤案,死人的事儿都不曾有过。这件事儿的疑点简直多的吓人。
现在申时刚过,看不出个一二三来。他们决定逢魔时再来造访。
室内的逢魔时是子时,那时的阴气最重。在等待期间,他们在邻近的茶馆候着。亓老爷本来叫人给他们准备了客房,但凛山海推辞了。他说自己阳气太重,容易打草惊蛇。
喝着热茶,他从窗口眺望亓家大院。那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隔两年就翻修一次,时至今日也显得十分气派。他打听过了,亓家的声望不差,还经常接济穷人,招待路过的僧侣,按理说是不会得罪什么人的。
“阿鸾,别吃了,给路上留点儿。再吃盘缠给你吃没了。”
“没事儿,你可厉害了。今天把亓家的事儿一解决,银子要多少有多少。”
“现在你又觉得我行了?别吃了,给我留点!”
后悔了,不该提前把路上的干粮要了的。山海看着脸塞得像松鼠一样的阿鸾,有点想给她从嘴里抠出来。
世上他凛山海拦不住的,除了妖魔厉鬼,还有阿鸾这张嘴。
最后一口她还给噎住了,他把凉了的茶扣到她面前。把点心咽下去以后,他轰阿鸾快去睡觉,免得半夜起不来了。她拗不过师父,赌气似的把鞋往地上一蹬,背对着山海缩成一团。
他看着来气,索性不看了,把视线挪到窗外,继续远远地盯着亓家气派的宅子。他提前问过管事,府上有没有什么上了年头的东西。懂的人都知道,一些老物件容易生出灵来,有的地方管这种妖怪叫做付丧神,善恶不定。有传言说物件放置一百年就会诞生付丧神,也有说将一个东西使用九十九次才行。这些来源都是有可能的,毕竟环境原因也占很大成分。
亓管事一拍大腿,说那玩意儿可多啦,这院子都是前朝传下来的,更别提传家珍宝,数不胜数,随便一个盘子就是
山海连忙让他打住,听着就头大。
但这类付丧神,通常是无害的,即使有爱作弄人类的,却也不会去伤人。亓夫人的病是随着怪事出现后慢慢加重的,他晚上去瞧了才能确定是心病还是另有原因。但他觉得不是,若付丧神真是有害的,早就有动静了,怎么偏偏这时候才出来作祟?
“没意思,一个能陪我玩的小孩儿都没有。”阿鸾对着墙嘀嘀咕咕。
小孩儿?
凛山海想起来了,先前在楼下的时候就听见有人议论,说亓家无后,定是给人诅咒了。先前一个远亲过继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儿子给他们,夫妇俩喜欢的不得了。可是没满七天,那小孩儿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了。可能是回本家了,真若是这样,等书信寄来还要几天时间。
他准备下楼找掌柜的打听一下。正巧有小儿在门口哭闹,一个妇人唬他说,再闹,就把他丢在这儿让恶鬼捉了去。这儿离亓家近,里面的妖怪专吃小孩。
山海拦住了一个倒茶的小二,问这说法是怎么回事。
“嗨,您不知道,亓家闹鬼是传开的呀。说是有妖怪专门吃小孩,夜半三更,野狗都冲着院儿里猛叫呢。”
影女当真是吃人的妖怪?凛山海拿不准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回:影响之见
再访亓家大院,已是第二日子时。尽管山海交代让大家低调行事,仍有一大帮下人在角落里候着。管家说老爷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以防不测,其余的,都是来看热闹的,亓管事轰了半天才遣散了他们。
阿鸾在正房给夫人把脉,亓管事愣愣地跟在凛道长后面。他看不懂山海手中的罗经,只是捧着蜡烛满屋子转悠。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被拉得很长。
屋里很安静,罗经一直没什么反应。空气冷冰冰的,时而有寒气掠过皮肤,像细碎的刀子划过去,冰得生疼。都快要入夏的时节,不应当这样冷得人手脚发麻。可门窗闭的好好的,山海笃定屋里有不该有的东西。
“每天晚上都能见到吗?”
“我见过一两次倒座房的下人们倒是说自己经常见到,也不知是真的假的,他们若是闯了祸,或是想偷懒,没少拿影子说事儿”
“老爷和夫人见过吗?”
“老爷开始不信,自己在后院亲眼瞧见一次,吓坏了。夫人常年卧床,常说些梦话,谁也说不清是真是假。”
“什么梦话?”
山海刚问出口,阿鸾背着药箱噔噔噔地从从走廊尽头跑过来。她扯着他的衣角,示意他低下头。山海弯腰侧耳,听着小徒弟抬着袖子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有些许杂音打破了沉寂的夜。
像是小孩儿玩的琉璃珠,在木地板上蹦来蹦去。这声音出现的时候,三个人都闭上了口。山海望着手中的罗经,指针微微颤动着,却没有明晰地指出什么。
声音持续了好一会,亓管事本想说话,山海竖起指示意他噤声。他左手持罗经,右手取出八荒镜左右调着角度,在走廊内徘徊着寻找声源。但声音只持续了一会,就消失不见了。
“您刚想说些什么?”
“哎,有家丁巡夜的时候,经常从这儿听到些动静说是像小孩在玩珠子。我今天啊,也是头一回听见”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有点儿慌,但在那个面无惧色的丫头面前,他又不好意思摆明了说自己怕。再怎么说,凛道长的徒弟,还是见过些世面的。她走哪儿都这样,如一滩死水板着个脸,显得面冷,山海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里是东厢房的位置,按理住着亓家长子。可老爷夫人膝下无子,这儿便理应空着,只是前些日子住了那个已经走了的少爷。山海以为阿鸾是不怕的,但他瞅见她攥紧了腰间的桃木剑柄。
方才,她告诉他,亓夫人屋里有不自然的味道。她取了些香炉里的粉末,断言香灰里准有麝香。
就着烛光,他见阿鸾的嘴角还有一抹灰——这结论铁定又是她塞嘴里尝出来的。这丫头真是的,什么玩意都敢往嘴里送,麝香,那可是
可是避子药啊。
凛山海感到后背一阵阴风,让人头皮发麻。
不是鬼怪作祟,而是直从心底窜出的寒意。
麝香。
亓家无子。
午夜婴孩的啼哭。
傻子都知道这是个什么联系。
快到丑时了,山海请亓管事先把他们带到客房歇息一下。管事说有什么问题直接招呼,他马上过来。凛山海连连点头,麻溜把他打发走。合上门前,山海还探头探脑看看左右。确定没有人后,他小心地闭上门,又打开窗户四下扫视,再紧紧关上,生怕留有一丝缝隙。
“干嘛呀,真怕恶鬼进来,贴几张符就好了。”
山海忙拉着阿鸾坐下来,冲着食指发出狠狠地嘘声。
“鬼不可怕,人才可怕。鬼都是给人害死的。”
“山海你是说?”
完了,阿鸾就是那个傻子。
“算了,我跟你说不清楚”
“不是呀,我当然懂了,当我在药房里都是白学的?只是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这和影女有什么关系?”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凛山海又开始头疼了。他觉得自己不是来驱魔,是来破案的。
亓家大院,定是有奸人陷害夫人。可会是谁呢?给屋里焚麝香——说不定饭里也有让亓家无后,财产也轮不到下人的手里。除非是受人指使,而这枚棋子背后,一定是既得利益者在操纵全局。
他忽然想起白天听说的过继了儿子的远亲。会是他们所为吗?害死那些婴孩,再把儿子送来,的确能捞到不少好处。但这样一来,麻烦就大了。
“明天我要去一趟官府。”
“因为逃跑的亓少爷的事儿吗?”
“是呀。感觉道理上说不清楚。”
他不确定管事是否可以信任,只是找来了亓管事,请他明天备一匹马,自己很快会回来。
“好咧。”管事欣然应许。
“对了,亓府上可曾养狗?”
“以前是养过一只大黑狗,就叫大黑。可是夜里头啊,老叫。前些天开始学会乱刨坑了,给庭院闹的坑坑洼洼的,没辙。三天前才给送走。”
“毛色纯吗?”
“道长,你该不会想宰了取血?”
“您多虑了。送到哪儿了?能接回来吗?”
“呃,不杀就好说。也不远,明天就牵回来给您看看。”
“成。劳烦您了。”
“多大点事儿呀。还有什么事吗?”
“有吃的吗?”
阿鸾从山海背后探出头。
“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啊,有呀,阿鸾姑娘。你回屋歇着,我让小荷给你把后厨的糕点送一些过来。”
“谢谢亓叔。”
结果,等小荷来的时候,这丫头已经睡的透透的了。山海让她把点心放下,趁早回去休息。小荷行了礼,就告退了。他兀自一人思索一阵,也准备吹了烛台就早点休息。
蜡烛刚一吹灭,一个女人的影子跃然于纸门之上。
凛道长本能地一哆嗦。
他摸黑抓起徒弟的桃木剑,小心翼翼地倚着墙,向门前靠去。他小心翼翼地用剑鞘碰触到纸上,影子没有什么动静。猛然拉开门,却发现丫鬟小荷倚着墙在打瞌睡,灯还在旁边放着。小荷也被这动静惊醒,匍在地上连连道歉。
还好,被吓到的时候没有失态,不然就太丢人了。
原来是因为小荷有事相求,却不敢开口,就一直在门口候着。屋里熄灯的时候,她的影子自然就被投射在纸门上了。
他把小荷请进屋,慢慢听她讲。
她是随着远亲的少爷一同来到亓府的丫鬟。那远亲是个商人,并不特别阔绰,但日子也算过得不错。只是近两年生意出了点问题,再也挤不出多余的财力,连下人几乎都遣散了。过继的亓少爷是家里的第七子,迫于无奈,将他送了过来。
七子亓子,老爷觉得谐音有缘,图吉利,欢天喜地应下了这回事。
“少爷是好孩子,和我从小玩到大的。他知道家里苦,自愿出来。而且亓府上下都待他不错,他不会因为恋家,连招呼都不打就从这儿逃跑的小荷是怕他能不能能不能请凛道长不要报官?少爷是好人,少爷家里,也是好人”
丫鬟说着说着,语调哭哭啼啼。山海望了望睡得死死的阿鸾,无奈地拍着她的肩,答应她明天不去了,她的啜泣才小声了些。费了好大的劲,山海才把她打发回去。
小荷所言,却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若少爷的本家是近两年才没落的,应当不会在更早的时候,就惦记上亓家的财产。这丫鬟与阿鸾差不多大,听她的话是真情流露,看不出胡编乱造的意思。
那么杀死那些婴孩的,怕是另有其人。
会是谁呢?能是谁呢?
夜深人静,院里的虫鸣声顺着窗户细小的缝隙流入室内。过不一会,耳畔传来阵阵轻微的犬吠,听起来很遥远。
琢磨着这些蹊跷的事,凛道长的眼睑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回:影不离灯
“山海,你梦里叫人给打了吗?”
阿鸾瞅着凛道长的眼圈,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少说两句罢,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刚嚷嚷完,凛山海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可能昨晚受了凉。但看阿鸾活蹦乱跳的,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也不晓得是谁八字过弱,他心里直犯嘀咕。
一晚上没瞧见影女,倒是扯出其他的问题。这事儿若是没解决,自己是拍拍屁股走人了,要污了凛霄观的名声,怕是以后没脸回来见门主。
“点心漱了口再吃!一夜没罩上,也不知道落了多少灰,亏你吃得下去。”
瞧着阿鸾眼疾手快地塞了几个点心,他这样呵斥着。
“没问题没问题,外面那层剥掉,里面还是干干净净儿的。”
“先去漱口。”
阿鸾又不情不愿地跑出去了,小碎步把地板踩得作响。山海忽然想到了什么,思索起方才阿鸾的话来。
里面还是干净的。
外面那层。
也许影女之事,不是真正的妖怪本身,而是外面投进来的影子?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室外的逢魔时,是酉时与寅时,即黄昏与黎明两个时段。一个下午除了下人们在宅院里劳作往来,山海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会儿已经没有那么晒了,山海坐在外廊上,一张一张地写着道符。阿鸾的药箱放在一旁,正磨着墨。
这会,一位和善的老妇人端着两杯茶水走上前来。山海抬起头,认出是管事介绍过的亓婆婆。他略微打量了一下,阿婆年近花甲,花白的头发被细心地拢起来。虽说是家里的下人,穿的布料却还挺讲究的,项上带着一枚有裂纹的玉佩,指上有两枚银色发黑的戒指。
瞧见凛道长在看这些,她露出了暖洋洋的笑:
“这都是夫人曾送给我的。她常戴的玉佩,有天不小心给磕裂了,又不舍得扔。夫人说若我不嫌弃,就赏给我。夫人是把我放在了眼里呀,我高兴还来不及。打那以后,她有什么用旧的首饰,都塞到我手里头。”
说这话的时候,亓婆婆脸上的褶儿挤在眼角,眉眼笑的弯弯的。阿鸾默不作声,盯着她露出来的手腕看。她瞧见了,把袖子向外拉了拉。
“对了道长,您这是在写些什么呀?”
“显形符。一会儿要烧了化在水里,晚些时候就要用到。”
“屋里当真那,我还能求您件事儿吗?”
“太客气了,您开口便是。”
“想托您写两张平安符,我想贴在夫人的房里,求个心安”
“这好说。”
凛道长让徒弟再磨些朱砂,阿鸾半晌没动。她抬起头,确认什么似的问道:
“两张?”
“啊,我还有个小孙子”
亓婆婆自知求人理亏,有些不好意思地赔着笑。
阿鸾从箱里取出朱砂,凛道长欠过身,从小抽屉取出包针线,将自己的中指扎破,让鲜血滴进小碟里。山海很快画好两张平安符,亓婆婆欢喜极了,在阿鸾动身去烧符化水的时候,亓婆婆主动将活拦在自己身上,拿着一叠符离开了。
“只是平安符罢了,为什么要为他们折自己的阳寿?”
阿鸾困惑不解,她是指山海刺破手指这件事。但她师父只是笑着摇摇头,似乎自有定数。阿鸾觉得无聊了,撂下箱子转身便走。
“你要去哪儿?”
“找小荷玩去。”
临走前听她不满地嘀咕,折的又不是我的寿,不管你。
“别忘了去后厨要些盐——”他大声喊。
阿鸾嚷嚷着,知道了知道了。
山海吹了吹茶,向庭院的方向望去。正值春末夏初的时刻,院儿里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却不见一只蜂蝶在花丛间出没。于是这样的景色就变得十分刻板,像是一幅干巴巴的花草画,少了些许灵动的生机。
这时候,亓管事迎面走过来,山海放下茶杯,两人简单行了礼。
大黑清早就牵回来了,但凛山海一眼就看出它毛色不纯,尾巴根儿里夹着几根黄毛。他说它看不到东西,借不了。管事本想送回去,可一个男孩听到狗叫就兴奋地跑过来,抱着大黑闹做一团。山海一问才知道,这是亓婆婆的孙子,叫桥生。他们最初都是在亓夫人的娘家干活,桥生妈生了他就难产走了。没过几年,桥生爹修房瓦的时候栽下来,竟是摔死了。
于是就剩下小桥生和奶奶,亓夫人可怜他们,征得老爷同意后把他们都接了过来。
桥生从小最喜欢和大黑玩,它被送走之后哭了一整天。这两天还生着气,饭都不好好吃,可急坏了亓婆婆。管事这才想着,今天先把它留下来和他玩一阵子。
“后院又给它抛得满地是坑,老爷知道了可又要数落我,哈哈哈哈。”
“添麻烦了。”
“哪里的事。”亓管事并不在意。
马上要到晚膳的时候,小荷带着阿鸾在屋里头转着。早晨管事见她们两个聊的很是欢快,特意给小荷准了一天的假,小姑娘可高兴坏了。这会,她们走到了东厢房的位置。小荷远远就瞧见了桥生和大黑在打闹,她的步伐变得慢吞吞的。
“怎么了?”阿鸾问她。
“我有点怕狗。我和少爷来的时候,这狗就认生,可凶了。”
“这样子。”
嘴上这么应着,阿鸾并没有加快脚步。她记得,这是昨夜听到珠子声的地方。她跳下台阶,仔细翻找起来。小荷胆战心惊地抓着门,催促她快点回来。
在外廊的木板下方,她果真捡到了两颗珠子。
但不是琉璃的——她嗅了嗅,像是小叶紫檀。
“桥生的房间在哪儿呢?”
“和亓婆婆住在一起,在倒座房呢。我和另几个丫鬟在一个大些的房间,小阿鸾要去看看吗?走嘛,我们不要再看大黑了”
“那就看看罢。”
晚上,老爷多花了些心思宴请凛道长。老爷方才步入中年,头上的头发却花白了不少,简直和亓婆婆有的一比。看得出,他为夫人和这些琐事很是劳心。饭桌上,他还有些抱歉地对山海说着招待不周的话,等事情解决,定有重谢。
山海本是没底的,直到阿鸾悄悄往他手中塞了什么东西,又低声说了些什么,他心里便有数了。
“重谢倒是不必,但今夜寅时,虽不一定解决鬼影之事,但多少能给老爷一个交代。”
今夜寅时,凛道长要作法了!
门外偷听的下人们讲这话传开了,众人议论纷纷。有人面露喜色,有人心存疑虑。
还有的人,双眉紧蹙。
夜已经深了,人们却聚成一团,任凭亓管事怎么轰也赶不走。他们都凑在门后,看着凛道长和他的小徒弟在屋里忙前忙后。每隔一段距离,凛道长就摆了一碟细盐。几个家丁挑着灯跟在他们后头。这阵仗是大家从没见过的,不过目前为止没什么更稀奇的事,无非是人看人罢了。
万事俱备后,凛道长一边走着,口中念念有词。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噤若寒蝉的人们只能听到些“天道有常”“断阴阳”之类的字眼,谁也不敢议论。阿鸾的手里捧着个大木盆,她一面跟在师父的后方,一面用瓢往地上洒水。这盆水想必就是下午化了显形符的灵水。
开始人们只觉得安静,道长竖起两指,攥着罗经的另一手暂且背在身后。他的喃喃声在这篇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明显。但很快,一些细小的声音慢慢地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刚出现这些违和的音量时,人们只觉得奇怪,却说不出什么。不一会,有人惊呼,这声音他听过。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附和这样的说法。
到最后,不论是在场的谁,都能清晰地听出这是何等熟悉的声音。
乃是婴孩的啼哭。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回:影骇响震
这声音层出不穷,愈发嘹亮,此起彼伏。这样嘈杂的音色,像是至少有五六个离开母亲温暖怀抱的婴儿,强烈地哭诉着自己对母亲的思念。
令人胆寒的哭声听的人心里发毛,许多胆小的丫鬟抱作一团,险些也要哭出来。
“亓婆婆的脸色可不太好啊。”
凛道长的念咒声戛然而止,在抬起头之前就做出了这样的发言,就好像他不看也知道那边的老婆婆是何反应。
他说中了。
亓婆婆攥紧了胸前的吊坠,一言不发,但面色果真就像见了鬼似的铁青。
“不会不可能”她一开口,就是些听上去神志不清的措词。
阿鸾也没有抬头,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亓婆婆的衣角上布满了细小的抓痕。
仿佛婴儿的小手。
她侧过脸,在人群中找到了亓老爷。比起其他人脸上明显的恐惧,他则多了一层困惑。
“老爷!老爷!”
小荷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人们猛地甩过头,齐刷刷地看向这个冒失的小女孩。但小荷没有在意,她直奔着亓老爷过去,一面跑一面喊着:
“夫人做了噩梦,说了好多胡话,醒来的时候疯了一样,说听见她的孩子在唤她呢!”
众人的目光,再度整齐地抛在亓婆婆的身上。
凛道长平静地背过手,从容地走近了她。她十分慌张,但发软的双腿让她无法后退。
“刚刚您想说什么不会?是指这些婴孩的冤魂,还是您换了我符灰的事?”
亓婆婆不再发抖了,她怔怔地望着山海。人群摇曳的灯火将他的侧脸映的明亮,相反的,另一边面颊却是无比的晦暗,看不清眉眼。
“小荷小荷”她转过头问那气喘吁吁的丫鬟,“我让你留心夫人房间的内侧,你看到什么了吗?”
小荷的气还是没喘上来,但她摇了摇头。
“你向我讨的平安符一共是两张,你说一张为了夫人,一张为了孙子。我徒儿随小荷姑娘参观宅院的时候,在你的卧房里门发现了符,你却没给夫人贴。不难想象,你把本应焚烧的显形符里掺杂或换成了平安符。”
“兴许是,是亓婆婆搞错了。不不可能啊,要不道长您再看看?”
亓老爷从人群中挤过身,他显然不相信侍奉亓家这么些年的慈眉善目的老奶奶,能是个与灵异鬼怪有着联系的妖婆。
“一个是墨,一个是朱砂,色差上的低等错误,相信婆婆再怎么老眼昏花也不至于搞错的。何况她胸前的玉佩已经开始发黑了,不是吗?”
亓婆婆忽然放开手,抻直了两边的线绳,玉佩果然已经从最初的翠绿变得碧黑,那上面些许的裂纹也好像扩大了些,不知是不是错觉。
“再看看衣角”阿鸾平静地补充道,“山海往朱砂里滴血,是阴阳师役魔的一种手段。而我虽体弱,却配着平安锁和桃木剑,再加上院里的人与鬼魂无冤无仇,他们只会向真正的仇人出手。虽然尚且无法显形,但是形体已经被灵符水勾勒出来。再者小荷,我们从桥生的房间里发现了什么?”
“啊!”小荷已经缓了过来,她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把布包摊在手心:
“阿鸾姑娘说了,这是麝香,叫我不要随便碰。”
亓大老爷一把夺过小荷手中的布包,攥紧了放在鼻下狠狠地闻了闻,而后,用诧异的眼神紧紧注视着小荷。
“哎呀!老爷,我是拦过阿鸾姑娘,她硬要进去,您可不要怪罪我啊阿鸾姐姐,您快替我说说话呀。”
良久,亓老爷抑制住躁动的心情,他深吸一口气,说道:
“不我不怪你们。但是,我想要个说法早些年,夫人的孩子确乎是她来接生的那些,都是死胎。”
他哀愁地望向亓婆婆。
“亓家待你不薄。”
亓婆婆艰难地迈出一步,像是酩酊大醉的步伐令她摔了一跤。但她很努力地爬起前身,用两只手臂奋力爬到老爷的脚边,抓紧了他的衣摆可怜地哭诉着:
“冤枉啊!老爷,我随夫人过来,对亓家是忠心耿耿,夫人我视夫人为我的女儿,怎么会干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您要替我做主啊,老爷,替我做主啊!”
这番话让老爷动摇了,他有些摇摆不定,将求助的眼神望向那对师徒。阿鸾不屑地“嘁”了一声,将不满的目光挪到山海身上。凛山海一筹莫展地叹了口气,不知作何回答。
毕竟,亓婆婆若死不承认自己害死了那些婴儿,谁也不可奈何。
这时候,一直在东厢房那边的桥生跑过来了。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大黑的身上,院里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好了奶奶!大黑太调皮了,他把你先前埋起来的猪骨头挖出来了!”
他身后就跟着那只大黑狗。他欢快地摇着尾巴,前爪都是泥土,口中还叼着什么东西。
阿鸾蹲下身,招呼着大黑过来。大黑狐疑地看着她,尾巴摆动的频率慢了些。过了一会,他还是迈着腿儿小跑过来。她摸了摸大黑的脑袋,它又高兴起来。就趁着这个时候,阿鸾取下了她口中的东西。
众目睽睽之下,一根白森森的长骨暴露出来。
“是人的腓骨,十岁有余。”阿鸾断定。
安静的空气中,那些啼哭声再度明晰起来,亓婆婆紊乱的呼吸声夹杂其中,格外刺耳。亓管事楞了一下,立马叫人拿起铲子到东边去挖,又让两个丫鬟把茫然无措的桥生从这里强拉回屋里去。
凛山海接过骨头,将它浸泡在那盆水中。接着,他向水中抛进两枚小叶紫檀的珠子。
最后,凛道长取出一张显形符,浸没在水面上。
很快,像是沸腾一般,水面上冒起泡来,这片水泡缓缓隆起,很快,形成了一个矮小的轮廓。它不再增长的时候,只比阿鸾高出些许来。
一阵人形的青雾忽然从水盆中跃起,冲向匐在地上的亓婆婆。她大惊失色,慌张地要往屋里跑。那个鬼影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奋力地甩开,那力气简直不像是花甲之年的老人能使出来的。吓坏了的老太太嘴里发出可怕的尖叫,她一面甩着手,一面哭喊着:
“不管我的事!是你命不好,是你要来亓家和桥生抢”
她连滚带爬地跑向了屋里。那鬼影在窜上外廊的时候像是被灼烧一般,发出刺耳的熄声。
盐的结界生效了。
鬼影在外面徘徊了一阵,无数下人们也吓得不敢出声,纷纷绕开它跑进屋里躲着。胆子更小地已经呆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不用说也知道,是那失踪的少爷,被什么人给杀了。骨头浅浅地埋在东厢房的庭院。
“先前听到的珠子的声音怕是小鬼们在玩散落的檀珠。这东西本身有辟邪的效果,但婴儿的灵魂是干净纯粹的。我想,那天就像是这样,被谁人害死的少爷,在挣扎间抓住了她手上的串珠,扯断了。”
“可是”亓管事有些疑惑,“你们怎么知道,这珠子是”
“夫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这样珍贵之物的除了她关照有加的亓婆婆。而且,我告山海,她的手腕上有一道干净的痕迹。我想,定是常年戴着手镯却忽然摘下所形成的印记。那形状有些不规则,大概,就是串珠无疑了。”阿鸾解释道。
小荷的面色很糟,她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亓婆婆,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就在这个时候,失控的亓老爷冲过去,抓起头发散乱的婆婆的衣襟。她先前的体面被失措取而代之,那慈祥温和的样子也一扫而空,只有那无边的恐惧,与亓老爷相当的盛怒掺杂其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李秦氏!你告诉我!”
亓老爷除了不断地质问,已经找不到别的字了。像是不想让她玷污亓家的名字,他大声地喊着亓婆婆的原名。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也不晓得是谁在醉酒时称要收我的桥生为义子,清醒后却说不记得昨夜说了什么。”
“你就因为亓家的财产——你好毒的歹心!”
“错了!即使没这回事,我也敢生这样的念头!要怪就怪你的夫人去,我儿子死在他们家,是他们害死我的孩子,我要让她血债血偿!”
下人们不敢靠近,只有亓管事畏手畏脚地在一旁试图劝阻。他不断招呼着那些却步的家丁上前分开两人,他们犹犹豫豫,这才七手八脚地簇拥过去。
混乱至极。
“明天就可以启程了,是么?”阿鸾拽了拽山海的一角。
山海没有反应。说到底,虽是解决了一件事,但这和外面的传言,似乎还差点什么。若说婴孩无法移动那些东西,少爷的灵魂倒是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吸引人的注意,可是
想到这儿的时候,阿鸾忽然抓紧了山海的手。
喧闹嘈杂的人群间,一个鬼魅的黑影悄然地从门上掠过。
女人的影子。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回:影绰迷离
凛山海不由分说地甩开阿鸾的手,冲上前夺走了一个家丁的提灯,独自一人追进屋里。
是何时太大意,让外面的东西进来了?还是说,除了外面的小鬼,屋内确实有诸如影女之类的妖怪。
人都在院子里,屋里没什么人,他追着那抹影子的痕迹疯狂地跑着。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影子,从门上悄然掠过,顺着墙壁飞快地潜行着。
不是影女影女是不会离开纸门的。是什么别的东西,别的一些更可怕的东西。
这么想着,山海的额上泛起了细细的汗珠。
庭院里还闹哄哄的。阿鸾的眼睛可以看到,那些婴儿正扒在廊上,很努力地想要跟着山海进去。她不确定该怎么做,是不是该进去帮帮他。可他当时是那样坚决地推开她,那屋里头到底
阿鸾忽然注意到,那些婴儿的魂魄忽然不闹了。它们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这里,向院子的另一端绕去。阿鸾紧跟上去,拐过一个弯儿后,她看到最后一个孩子爬进了屋里。
最近的那碟原本白花花的盐,变成了焦炭一般的黑色,分量少了许多,像是坍塌下去了。
大事不妙——这里有强大的鬼怪存在着。
顾不了太多了,阿鸾攥紧腰间的桃木剑走了进去。
那影子走的很快,凛道长没办法一直跟着。到了岔路口时,他就拿出了罗经。像是有什么强大的磁力,罗经的针头直勾勾地指出了影子的方位。他一路追着,却看到走廊尽头,一个小男孩在那里低着头,招呼他过去。
是被杀害的亓少爷。
可指针却引着他向楼上去,山海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想到,正房二楼正是亓夫人所在的房间。
在他犹豫的时候,楼上传来女人的尖叫。凛山海不由分说跑上楼去。
夫人的房间闭得很紧。诡秘的人形映衬在门上,影影绰绰。封锁的室内像是有一阵狂风,家具与器物四处碰撞着。他似乎感到,整座房子都在因为某种看不见的力震颤着,门窗之间发出嘎吱吱的响动,像是快要散架一样。
山海不确定里面的情况,他用力地想把门扒开,却发现是徒劳。没办法,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黑色的符咒,准备用灵力强行将门炸开。
越是火坑,越要往里跳的,大概就是凛山海这样的人。
这时候,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的衣摆。他回过头,那些小鬼儿们一个个都扯着他,像是在劝阻他不要进去。
侧过身的时候,他发现亓少爷的鬼魂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二楼。少爷不断地向他招手,像是想要对他说什么。
山海确信,盐的结界已经被破坏了。但他并不清楚是谁做的,只知道,这些被他的血所驱使的鬼怪们,似乎有什么事想要急切地告诉他。
他焦虑地看看门,又看了看少爷。最后,他将符咒贴在门缝上,追着少爷的鬼魂向楼下跑去。走出宅子后,鬼魂指着某一个朱红色的房柱,站在那里不动再移动。等山海跑过去的时候,少爷就消失了。
柱子?
犹如平地惊雷,凛道长想起了亓管事的话。
“这宅子是从前朝就”
那时候,似乎有着什么陋习。
他不敢怠慢,立刻唤来管事与家丁,带着家伙顺着这根柱子挖下去。连大黑都像是觉到了什么,奋力在边缘刨着土。
亓老爷早就听到动静不大正常,硬是要往屋里闯,山海让几个人死死拦着他。别看老爷弱不禁风的样子,发起狠来三四个健壮的家丁都按不住。若说凛道长不焦虑,也是不可能的。病弱的夫人独自一人被困在屋里,人人都惶恐万分,亏得他们都信任他,虽然心里泛着嘀咕,手上却都按照他的指示去做。
一开始,他自己也有些拿不准,可看到罗经像失控一样在这个方位疯狂地乱转时,他确信了自己的认知。
人柱鬼。
在很久很久之前,由于施工或建房时,常常会出现一些困难,导致工程无法继续。这时候,因缺乏相关知识,人们会把这种现象简单地归咎于当地的什么鬼怪作祟,因而采用人柱献祭的方法。
那是非常残忍的陋习。将活人绑在柱上,或是关在棺材里砌于基层,用土填上,盖上建筑。活人就生生闷死,灵魂被困于宅内,无法成佛。
并非是什么付丧神,而是这样可怕的鬼怪。这些年来本是风调雨顺,可却因为亓婆婆——即李秦氏不断残忍地杀掉那些婴孩并称为死胎,加之前一阵十来岁的少爷也无辜遇害,大大加重了宅内的阴气,即使上面的人再怎么活跃,也无法镇压住它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声说,有什么东西露出来了。
他再望向那里,坑已经很深很深了。他深吸一口气,将头探险里面,果然有一节人的颅骨显露出来。
“继续挖!”他几乎是颤抖地说着。
将完整的遗体取出,排列好后,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法事或诵经,可以超度亡者。
但是没有时间了。最简单的办法,是只取出它的颅骨,贴一张写好的符,再用桃木剑斩断符咒,使得颅骨应声而裂,这样亡者的鬼魂就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桃木剑。
“阿鸾!阿鸾!黛鸾在那里!有谁见到我的徒儿吗!”
他左顾右盼,慌张地四下询问着。有人说,瞧见她已经走向屋子里头去了,不知现在在哪儿。
凛山海慌了。他上一次这样紧张,还是儿时从山崖上栽下去,担心没法活着回观的时候。他感觉两腿发软,像是拖着两条棉花往屋里死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了二楼。跑到夫人的门前时,他先前贴好的黑符已经不见了。
山海唰地拉开了门。
一股黑色的狂烟喷薄而出,迎着凛山海的面呼啸而来。刺骨的寒风像是能剥下人一层皮来,他举起双臂用衣襟护住了脸,待他能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令他哑然无声。
在这片黑色的雾霭之中,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不属于人世的空间。阿鸾是在这里,她的神色无比淡然,虽说她本身就没有什么话,在此时,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沉默感。
他是知道的,阿鸾自幼体弱,很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
可是,她看到凛道长,却恭敬地行了个礼。
山海慢慢取出了八荒镜,将镜面照向她。侧过脸,他从镜中看见,本是站着阿鸾的位置上,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
是非常婀娜的美人。
褐色的长发,飘逸的衣衫,如同仙女下凡般的身姿。
却没有脸。
一旁在病榻上的夫人,露出温和平静的笑。怀中抱着的,与身边卧着的,都是那些襁褓里的孩子。那正是一位母亲应有的姿态。
阿鸾——不,该说是那位女人,将桃木剑与一张符咒递了过来。他认出那本是自己的黑符,背面却用血写上了诡异的图案。它与正面的纹路叠加在一起,他接过来,废了好大一份工夫才认出,那是封印符的一种。
“你不,莫非您是”
黑雾在须臾间散尽了,周围的一切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家具与器物,都原班未动地陈列在原先的位置上。亓夫人身边的孩子也不见了,她只是静静地睡着,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意。
阿鸾忽然失去了意识,瘫倒在他的面前。他冲上前搀扶起她,发现她的掌心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上面满是乌黑的血迹。
随即敢来的老爷冲进屋里,俯倒在亓夫人的床榻上痛哭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
等阿鸾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听得见鸟雀在院里嬉闹的声音,门口偶尔有一两只粉蝶翩翩地飞过。
她抬起左手,掌心缠着干净的纱布。摸了摸颈下,平安锁还藏在外衣与内衬之间。
见她醒了,一个面生的小丫鬟欢喜地冲出院子去报平安。
今天的宅院很热闹,许多人来到亓家的院前。听说解决了恶鬼,自然是很多人来凑着热闹。凛道长不得不应付多方的寒暄,直到小丫鬟唤他的时候,他才招呼也不打地跑回院子。
“那女子,是这座宅子化成的家神。因为夫人受了打击病弱之后,亓家不再有精力和信心去供奉它,它的灵力也削弱了些许,无法保持纯净的状态。所以在夜深的时候,透过烛光,它的影子就会被投射到门窗与墙壁上。”
“我知道”阿鸾抽出桃木剑仔细检查了一番,“小荷呢?”
“带着少爷的尸骨,回家乡去了。隔几日,老爷亲自登门赔罪。对了,夫人也清醒过来了,就是腿脚不好,要多加走动。还有啊,亓李秦氏也被押到衙门了”
阿鸾一口喝下床边的药水,套好了鞋。在山海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检查了自己的药箱。最后,她背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走。
“你确无大碍,若真是这样便好”
“你话好多,快走罢。再晚些时候,等消息传开了,万人空巷。别说城门,就是胡同口我们也走不掉了。”
世上她黛鸾所应付不来的,不是阴曹地府,也不是这朗朗乾坤。
是这街头巷尾,漫天遍野,比比皆是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
也惟有这藏着掖着的人心,让你无从知晓,却也无处可逃。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回:琴音萧瑟
正直多雨的时节。
起初是绵绵的细雨,雨滴很轻,像是细微的绒毛缀在脸上。但雨势很快大了些,阴霾的云层时不时传来滚滚的雷声,似乎在预示着一场磅礴暴雨的到来。
距离告别亓家大院只过去了一夜。按理说,第二天晚上就能看到浣沙城边缘的村落。只是还未到傍晚,天就阴得不像样子。在雨下的更大之前,不曾想一匹老黄马在泥泞的道路上崴了脚,没办法再走下去了。
好消息是,视野能及的范围内已经可以看到驿站的影子。坏消息是,当他们走到那里时,却已没有多余的客房了。这里只有一家客栈,在两座不小的城间矗立着,客满是经常的事。
车夫经常在这里往来,与掌柜的关系不错,能拴马,还有间柴房可以凑合。但这师徒二人可是不好将就的。车夫收了钱,不送到地方确乎是不够称职。于是他借了他们一匹白鬃红马,这样对他们说:
“再往前不到三里地,有几户人家。其中有一家门口栽了两棵石榴树,正是花开的时候,一眼就能瞧见。你们尽管敲门,说是刘车夫托付的,老太太便知道了,会替你们准备房间。马栓在那里,我自会过去取。实在对不住两位了。”
于是师徒俩冒着渐大的雨势,骑着马一路过去了。不出一刻钟,果然瞧见门口开着红彤彤的两棵石榴花树的小房子。他们敲了许久的门,终于等来了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山海费了好大口舌,才让她听懂了他们的来意。她恍然大悟似的笑出来,替他们准备房间去了。
这院子不大不小,相对一个孤独的老太太而言,倒是显得有点空旷了。鸡舍里的鸡们紧紧挤在木屋子里,站岗的大公鸡有着醒目的石榴花似的红冠,警惕地瞪着两位来客。
刚进屋没多久,又是一阵惊雷,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像是天河决了堤似的。明明还未到晚上,天已经黑的瞧不清西北了。
好在屋里隔绝了大部分雨声,山海与老妇人交流起来不算太困难。简单地说了几句后,他们弄明白了,老太的儿子因病去世,他与刘车夫亲如兄弟,他就替他赡养了老人。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收拾完碗筷,老太这样问他。山海并不清楚,但从她略显焦虑的神色中,能看得出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家里有人帮忙。
于是他真的问出口了,老妇人只是说:
“今天雨这么大,明天是不会来了罢。”
当时他和阿鸾谁也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不曾想,第二天他们就明白了。
这个夜里,山海睡的并不踏实。雨很大,激烈地拍打着脆弱的窗板。半梦半醒间,他隐约听到马的嘶鸣,与鸡群哄乱的喧嚣声,也不知是不是现实。
雨下了一夜,止住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空气还冷得很。山海起了床,正瞧见老妇人站在门口发呆。他走上去,发现老妇人的脚边躺着一只麻雀的尸体。
“这是?”
老妇人叹了口气,终于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不知从何时起,老妇人家的门前会出现小动物的尸体,每天都有。多半是老鼠鸟雀,大点的有刺猬,甚至是蛇。它们无一例外都是死的。每天清晨,这些尸体都会准时出现在老妇人家的门前,骇人极了。
阿鸾这时候也醒了,听到了二三。
“是邻近的孩子在作弄吗?”
老妇人摇摇头,说是附近没几个孩子,她记得清楚,都是好孩子。何况有些动物并不是那么好找,那么好捉的。若说是有贼人恐吓,一个七旬老太能对谁有威胁,又值得谁去威胁呢?这事实在蹊跷。
“别的倒是没什么,院儿里的鸡也不曾丢过。”
山海仔细观察了鸟雀的尸体,发现它的身上,有着深深的印记,像是野兽所为。
“先前的那些尸体还在吗?”山海问。
“谁遭得住呀,我都给埋到林地里头了。”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下了一夜的雨,空气干干净净的,阳光也尚未让土地升温,正是个惬意的好时节。只是看着桌上这死鸟,实在是大煞风景。
也怪可怜的。
老妇人正给鸡撒着食,偶尔有其他鸟雀飞来,她也向它们多抛了些。
“院里可曾养过其他活物?”
“养了个黄毛大老猫,七八年了也不知怎得,可能是怨我照顾不周,自己跑掉了。”
山海又盯着牙印看了看,不像是猫留下的。
这会儿,老妇人弄来些干草,准备喂马。阿鸾跟过去看,回来的时候,说马儿好像很倦,像是昨夜受了惊。
不偷鸡,不伤人,专门叼来死物戏弄人的,除了妖怪,想不出别的什么。
因为这宿饭的恩情,山海决定管下这档闲事。
时近端午,凛山海向老妇人讨了些雄黄酒。日暮时分,他将酒水星星点点地在正门前洒成一道半圆。为了防止妖怪嗅出酒气,他又特意贴了符咒去遮掩气息。人与普通的动物仍是闻得见,但这符对妖怪却十分有效。
天黑下来,饭后,阿鸾带着剑守在马厩。她亲眼瞧见山海只消一步便跃上了屋檐。她早知道,凛霄观的弟子都是轻功了得。听他的师兄弟说,山海岂止是“踏雪无痕”,即使从水面上掠过去,或是从积着浅尘的道上凌空而过,他也不会激起一丝波纹,或是乱了尘序。
只是碍于她的原因,他从来都是淡淡地走着。
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他若果真那样神乎其技,为何从不曾在自己面前显露两手,更别提教上二三了。
夜色在几炷香的功夫后更显得深沉些许。晚风冷得紧,阿鸾裹紧了衣服,眼直犯困。可就在这个时候,红马忽然发出刺耳的嘶鸣声,鸡舍了在顷刻间乱哄哄的。
阿鸾攥着剑,从马厩里探出头来紧盯着门口。她头脑还晕晕乎乎,刚探出头,便听到一声奇异的尖叫,说不来是什么动物。一个猫样大小的黑影“倏”地越过门口,像是被什么烫到了,还冒着缕缕白烟,还扔下了什么东西。接着,山海的身影紧追上去,径直从老妇人的屋顶上越到另一处较远的人家上,朝着林子深处去了。
阿鸾觉得自己怕是睡糊涂了,山海何时有了如此迅捷的身手?
惊讶之余,她仍抓着剑,背起草垛里的药箱,顺着那影子和凛山海的方向追去。在出院子前,她特意蹲下检查了那小妖物扔下的东西,果真是只伤痕累累的金花鼠,腿还在动呢。
凛山海疾步似飞,身轻如燕,像是打出水漂的石子快速地掠过零散的屋檐,紧接着是树干。他的步伐快而轻盈,踏在屋顶却无一声瓦响,踩在树枝上却无一片叶颤。
他追着那小小的影子,直到林子深处。
不知何时,夜深人静的林地里渐渐漫起了轻飘飘的白雾。他察觉到,这不是瘴气,但也无法解释其原因,就好像这片雾是故意愚弄他一样,要他找不出小妖物的下落。
他踏到地上,枯叶被脚边无声的风吹开了。
就在落地的一刹,林中传来一阵渺远空旷的琴声。这琴声就像这薄雾一样,不知从何而起,只是在耳边悠扬地荡漾着。没有肃杀的萧瑟,也全无凄厉的诉求,只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静谧,在悄然之中安抚人心。
山海屏气凝神,侧耳倾听,微微抓住了琴声源头的方向。
或者说,更像是琴声的主人故意教他察觉。
冷风拂面,摩肩接踵的树冠发出窸窣的响声。细瘦的树木之间透过无名的薄光,就像这雾这琴音一样,令人不明所以。婆娑的树影被映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正向这光源移动。
他来到一处开阔的场地。
微光之间,竟有无数动物的影子。迎着浅浅的夜光,他依稀看到有梅花鹿在低头食草,有对儿松鼠从一棵树灵动地跃到另一棵树上,还有兔子在空地上蹦蹦跳跳。甚至,一匹垂着尾巴的灰狼,也安静地在这片琴音中徘徊。
在那些活物之间,分明是一个端坐着的人的影子。
“是你?”
“不错,是我。”
是清凉又温吞的嗓音。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回:琴声如许
琴声戛然而止。
阿鸾本是顺着琴音向这里走的。但这声音止住了,她不知道该去往何处。这乐声虽然突兀,却并不诡异,她只觉得身心一阵轻快,丝毫没有什么恐惧的情绪。她持着这颗平静的心,谨慎地在林子里寻觅着蛛丝马迹。很快,有微弱的光从林子深处传来,她顺着视野所能看清的道路向前走去。
拨开面前最后一道灌木,她看到了山海的背影。
“山啊——”
她止住声。
还有什么人在那里。
虽然逆着光,她却能清晰地看清他的轮廓。
什么肤如凝脂,什么冰肌玉骨,阿鸾是想不到这些的。她只觉得那人生得雪一样白净,不同于妖气的惨白,或是仙人那样毫无生气,而是有着人类的温度。相较之下,这样的肤色衬得洁白的长衣在夜色里森森骇人。敞开的衣摆上绣着浅亮的天青色的缎儿,青白交错的袍子在他身上显得无比轻盈。
此人生着张俊俏的脸,细碎的短发搭在额前。他头戴一顶同衣裳一样碧带绣底的纶巾,乌如梅枝的细碎长发倾泻而下。
明明是立夏时节,林中却分明传来一阵淡淡的梅香。林间的兔儿鼠儿梅花鹿,都聚拢在他的身旁,亲昵地倚在他身上。
看着他,就仿佛置身于轻柔的凉涧。
只是,他的眼睛是被一道黑色的缎子遮起来的。
阿鸾不确定那琴声是否出自他手。
因为他面前的琴上,并没有弦。
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疑惑之时,乐师忽然看向她,好像那道遮幕是不存在一样。即使隔着层黑布,她似乎也能从那悠逸的神态瞧出来,他仿佛有着一双融雪般清冽的眸子。
阿鸾抓紧了山海的衣角,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对方。那人微微侧目,歪着头,隔着长长的袖子抬起手,语调轻佻:
“凛道长净趁着夜色散步,好大雅兴。”
“彼此罢,我瞧你是挺扰民的。”
“当真是这样?”
阿鸾仿佛看到隔着黑缎的乐师惊讶地瞪大了眼,话里头分明透着十二分的无辜。他伸出双臂,抬起来,长长的衣袖像水袖似的,垂下一截儿来,就好像要吓唬人的小鬼儿。
“莫要污人清白,我可是没有手的,你是再清楚不过了。”
“那是谁人奏琴?”
“是风,我的小道长,风。”
他抬起双臂的时候,阿鸾清楚地瞧见,他坐卧着的膝上藏了只小动物。瞧着没有掩体,有些慌张地往乐师的衣里头钻。
“他到底”
“岁暮胧师·极月君。”
“极月君?”
她好像听过这个说法。
说是人间有着十二位不同死期的原本也该不在人世的鬼差——六道无常。他们本身的灵力与寿数都远过常人,却也并非鬼神。他们置身于轮回之外,行走于六道之间,执笔阴阳,裁决生死,游荡人魔两界。
是活着的亡者,也是死去的生人。
——黄泉十二月。
“换个名字,姑娘一定是晓得的”
“断指琴魔。”山海接道。
她想起来了,她听过这个传说。能摄人心魄,役使百鬼,震煞死灵的第十二位走无常,是一位“袖下无手,琴上无弦”的乐师——正如所有恐吓顽皮孩童的睡前故事那样。
竟是山海的故人。
况且是这般耐看的面孔——她本以为他当真像传说中那样,长着一副恶鬼罗刹的模样。
阿鸾再定睛一瞧,发现极月君的怀中卧着一只紫貂。她向前走去,山海也跟上来。
隔着淡薄的袖子,极月君轻轻摩挲着它柔顺的皮毛。
“这是个有灵性的貂。它本住在林中,有天和只大黄猫打起架来,竟把猫咬死了。后来,养猫的夫人到林子里寻,以为是它不愿回去。那时它便躲在树洞里,露出一对儿眼睛,妇人误以为是她的猫,留下些吃的就走了。自那后,它天天都给妇人送些礼,算是报恩,也算是道歉。”
“老妇为此很是苦恼,希望它不要再这样做了。”山海这样说。
“那可不行。报恩这种事,就像报仇一样,即使是接受的一方也是拦不住的。”
极月君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态,长袖抚过光滑的琴身。阿鸾觉得他话里有话,细想却听不出什么意思来。
“但,以后教它送些野果之流罢。于人而言,死物确乎是诡异了些。”
他很轻松地说着,阿鸾侧目看了看山海。山海不说话,静静地望着他。轻薄的光里,她看到山海的眼睛像一汪静而深邃的水潭,于这方安宁下,悄然涌动着别的什么。
“啊险些忘了正事。此物与你,你且收好。”
极月君抬袖示意,另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从不远处走过来。它低下头,角上架着什么,一端垂下马尾似的白丝绦。山海伸出双手接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不是我在观里用的拂尘吗?我要它来何用。”
“自是有用的。”
极月君用袖口掩在嘴边微微一笑。
“你找我就这么个事儿?”
山海的语气并不恼,但他好像确信此人还有话要讲,却不喜欢他这样卖着关子。
“明日你到浣沙城北的裕安酒楼去罢,到那时,你便知道我要同你讲的话了。”
这番对话,让阿鸾听的是浑浑噩噩,云里雾里。直到第二天醒来,她都分不清昨夜那虚幻的场面到底是不是一场梦了。只是看到山海手中的拂尘,与老妇人窗边如石榴花般红彤彤的一串果实时,她才浮现出一种跨越时空的错愕感。
“走罢。”
山海整理好行囊,站在路口,迎着初升的朝阳,身上那件陈旧的烟白道袍隐隐散着金光。阿鸾困惑地揉了揉眼睛,这才迈着步子追了上去。
他们很快进了城。
正午时分,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小商小贩都在卖着吆喝。阿鸾觉得这里与黛峦城的景色别无二致,只有些小物件小首饰的风格,比起故乡有些许差异。
“你好像觉得很无趣?”山海这样问。
“只是觉得好像,没有我想的那样新奇。和我在大集市上见的差不太多。”
“那是自然,这两座城本就没有隔着太远。”
午时过半,二人如约来到了极月君口中的裕安酒楼。这酒楼装潢得气派极了,雕梁画栋,在高悬的太阳底下煜煜生辉。这酒楼少说有四层,山海站在楼下直发憷,不知这一顿茶钱就要花掉多少盘缠。
“比起我们那儿的是差了些。”
阿鸾抱着双臂评头论足,凛道长翻翻白眼,着实猜不透极月君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何况,这酒楼进出往来的人,不论男女,都带着点脂粉气。不用说,这酒楼怕也是沾了点声色之息。自认修道之人的凛山海实在不想搁这儿站着,再看一眼呆呆的阿鸾,他更犯难了。
这时候,门口的小二走上前来。
“敢问阁下,是凛霄观凛道长?”
“啊,正是。”
“太好了,您呐,快跟我上去罢。裴员外待您多时啦”
说着,小二不由分说地拉着山海就要往里走,另一个凑上来的伙计也在后头趁着阿鸾。两个人稀里糊涂不明所以地被哄进了酒楼。店里的陪酒姑娘笑闹着冲山海眨着眼睛,还有女伶伸手捏了捏阿鸾的脸。
他们就这么一头雾水地被带上三楼,伙计拉开一处房门,一股浓郁的酒气与胭脂味儿扑面而来。被纤肢玉臂簇拥在最中间的,正是一个体态臃肿油光满面的官儿老爷。
暂论外表,阿鸾只能想起花坛里的牛粪这个说法。
一见到山海,刚还大懒熊一样眯眯着眼儿的裴员外,忽然直起身,瞪大了小小的眼睛,一时间神情复杂,百感交集,推开身边的姑娘们,振声大喊:
“仙长,可把您盼来了仙长!!”
好家伙,见了亲爹也不过如此罢。
这阵仗可把山海吓懵了,阿鸾也呆在原地,不知师父什么时候认了这么个干儿子。
“仙长贵姓啊!”
得咧,哪儿有儿子不认识爹的。
话是这么说。裴员外很快轰走了吹拉弹唱的伶人与姑娘们,亲自关上了门,又拉开,使唤伙计们再来两壶好酒来。待两人坐下来,给按住了,裴员外这才清清嗓子,正襟危坐,透出些许当官儿的该有的正经样子来。
好在裴员外郎也是读过书的,语言表达算是流畅,把整件事的前后因果顺顺当当地给他们讲了一遍。说是夜里头,窗外飘着一位气质出尘的仙人,告诉他,很快会有人来解决自己的烦恼。那将是位修道之人,手持一柄拂尘,身边跟着个背着小木箱的药童。于是他千叮咛万嘱托,让店伙计在门口,硬是守了他俩三天有余。
“”
山海觉得这柄拂尘有点烫手。
“你在说什么梦话呀,仙人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现身呢?”阿鸾说着拿起了一枚点心。
“小妹妹,你有所不知,当时我可就睡在这房子里头。呐,就是那张床,和那边儿的窗口。这可是三楼啊!”
裴员外说着,竖起了三根手指。
山海深吸一口气,将手掩在额上。不用说都知道,所谓的仙人到底何许人也——极月君可真是给他们找了不小的麻烦。
“那您到底,有什么困扰?”山海端起茶杯,又想起不知是谁用过的,又放了回去。
“唉,不瞒您说,朝廷这次派我来,是解决此城的粮荒问题”
“粮荒?这看着不像啊。何况近期也不曾听过浣沙城有什么天灾,就算有,我区区一个道士”
“八成是人祸呢。”
阿鸾这么补了一句。裴员外一拍手背,愤愤地说着:
“哎呀小妹妹太聪明啦。但是,这可不是一般的人祸,是妖祸啊!”
妖祸?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回:千里追凶
雾蒙蒙的云层承载着沉重的天河,好像下一秒,倾盆之雨就会从天而降。
一切都是湿漉漉的。一草一石,一花一木,都在这晦暗的天空下笼了层潮意。连这路边破败庙宇内的灰尘,也吸足了空气里的湿气,像层泥沙般依附在一桌一椅,与那无人问津的佛像之上。
她一个人在这儿。
庙里很安静,她踏进来的时候,却看到遍地尘埃之上有着斑驳的脚步。
她侧过身,向前走着,让影子避开它们。这些脚印比较小,不像是成人的。但与其说是人,却又像兽。除了整齐的趾尖外,两侧还拖沓着奇怪的长影。
——步伐并没有出去的走向。
她不应是一个人在这儿。
走到最中间的佛像前,她望过去。不知此地供奉的是谁,只见这尊佛像怒目圆瞪,仿佛苛责着什么。
轰!
破败的大门骤然紧闭。
在她回过头的那一刹,一扇扇窗户也应声扣上。一串串不知从何而来的锁链铺天盖地,紧紧封住了庙内所有的门窗,让里头密不透风。金属碰撞的声音层出不穷,震耳欲聋。铁链在摩擦间闪出火花,让屋里的一切都明明灭灭。
咔嚓嚓嘎吱——
就在这片黑暗之中,顷刻间,她从腰间的伞桶内抽出武器,甩手时剑锋震出的煞气扫过供桌。剑气击打在蛛丝般纵横交错的锁链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铁链没有被斩断,但紧接着,方才正中的半个佛头斜侧而下,自左眉至右唇角,摔得七零八落。
一个少年的半截身子随即暴露在她的眼前。
少年从佛像的断面踏过,直直落在半空一根横向的锁链上,发出锒铛的响动。
他约摸十几岁的样子,看上去很瘦弱,黑色的头发有些打卷,不知是与生俱来还是不曾打理。他着一身乌青的长衣,包着朱色的边儿,看着是不错的料子。但再往下,他却是赤着脚,与这件衣裳所应彰显的身份天壤之别。
比这更引人注目的差异,是他周身的锁链。
颈上肩上臂上膝上,全身上下无不被细而结实的锁链零零散散地束缚着。
像一个囚人。
而那金灿灿的眼瞳,分明诉说着此人并非常人的事实。
“当真是个多事的姐姐,听说你可是追了我一千多里地。”
“他在哪儿?”
晦暗中,她横起武器,不跟他废话。
“嗯姐姐是说谁呢?”
少年抓着铁链悬坐在上头,冥思苦想了好一阵。
“他在哪儿。”
她只是重复着。
少年好像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说着:
“噢,噢——你是说他呀。他在哪儿呀谁知道呢?”
她一跃而起,径直向少年的身影砍过去。但两条锁链自两侧拔地而起,交叉拦在她的面前。她临时一翻身,单脚踩在锁链交错处,手上力量却被削弱了些许。待她劈到少年的位置上时,他已经逃到另一条锁链去了。
虽称不上是刀光剑影的战斗,却也说得上是危机重重,教人丝毫不敢懈怠半分。电光火石间可谓层层杀意,她任意一招下去,都是使了要人命的力道。
虽然,她还不能要他的命;虽然,他也不是人。
六道无常——雩辰弥生·莺月君。
作为三界的调停之人,他居然掳走了自己的师父,并重创了师门上下每当想起血泊中师兄的嘱托,悲痛之余,她的心中就涌起一股难以平息的怒火。
在最近的客栈,听到了有“拖着锁链的赤足少年”出没的消息。
此举虽不是她最初的目的,但她却隐隐觉得,能够借此找寻师父的下落。但是很显然,当下不仅没有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反而教这讨厌的小鬼戏弄了一番,着实让人火大。
该说,这不是场公平的对决。莺月君将场地封锁在这方狭小的室内,又利用缚妖索的优势为自己构建有利的空间。何况再怎么破败不堪,庙宇也应当是一方清静之地,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在这里大肆破坏——尽管,那残缺的佛像表明,似乎已经晚了一步。
她攥住了武器的柄部,在对莺月君的步步紧逼的间隙中,快速地思考着对策。
有什么,可以在此刻出手的式神
忽然间,有三道锁链呈现规正的三角状,紧紧束住了她手中的武器。当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时候,更多的长锁直直袭来,其中一道打在了颧骨上,痛得要命。回过神的时候,整个身体已经被牢牢地锁定了。
“怎么办呢,不应该杀人的,可是姐姐真的好缠人,实在是碍手碍脚”
莺月君故作深思地步步逼近,锁链在地上摩擦出声响。从门窗的缝隙间勉强透过的光,将飞扬的灰尘照得十分灵动,在二人交错的视线间雀跃着。
“把宗主还给我们!”
“这可不行,只有他才知道胁差的下落唉,姐姐生得这么漂亮,真可惜啊。”
在她理解他后半句到底想表达什么之前,他做出了解释:
“雪砚宗三百弟子,走丢一个,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在她发作的前一刻,伴随着屋瓦破裂的清脆声响,一团赤色坠火掠过两人之间。
屋顶投进一道微弱的光,随即整个庙里都变得灯火通明。并非是那条微弱的天光,而是那团熊熊燃烧的如熔岩般的烈火,在触地的一瞬轰然扩散,如一滩迸溅的血水。
一切都燃烧起来。不知哪处的锁链被击中,困住她的那部分也松散下去。在将火焰的热量传来之前,它们便被剑气打落了。
“提前划去生死簿上的名字,‘那位大人’会不高兴吧。”
是十分柔和温软的嗓音,以至于她一时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来者不知何时伫立在神龛之上。
抬眼望去,一双玄木红带的木屐,一袭黑底丹纹的浴衣,与一面乌发殷色的脸庞。
是位姿容姣好的男子。
得到这样的结论,并不是根据声音或是相貌推论的而是那股浓烈馥郁的妖气。
是十分强大的男性的妖怪——她做出这样的判断。
但不得不说,他的容貌实在太具有欺骗性。嫣红的凤眸眼角微挑,右目下方轻轻缀着一枚泪痣。如夜色般深沉漆黑的长发像是吞噬了世间所有的光芒,连焰火也无法得以映衬。这头青丝不知多长,与同样极暗无光的浴袍融为一体。衣摆上印着大片的朱红图样,也不知是花还是火,纹路恣意跋扈,狂狷凌人,仿佛是有生命的什么,在布料上蜿蜒游走。
他单手端着一支白生生的纤细的烟杆,也不晓得是什么材质。
“啧。”
莺月君发出不满的咋舌。他接着道:
“长夜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地热衷于狗拿耗子。”
那妖也不恼,只是浅浅一笑,垂下眼睑,如呵气般的烟霭自齿边袅袅逸出。
“嗯可这耗子却不服规矩,吃了不该吃的粮米,是要惹主子生气的。”
“少拿那位大人来羁着我。”
话随时这么说着,莺月君的面色与强调都少了些许气势。她是察觉到了。
“随我走罢,莫要再惹是生非了。”
“慢着!”
眼看这妖怪要将那歹人带走,她如此厉声大喝。
男人侧过脸,她却分明从那骄异的眉眼间看出了轻蔑。
“何事?”
“你不能带他走!他扣押了我的师父,雪砚宗的宗主他待我视如己出,我曾答应过师门上下,不查明师父的下落,我誓不回谷!”
“你捉了人家的师父?”他转头问他。
那顽劣的孩童只是笑,却不言语,那副嘴脸真是讨厌至极。
“这样啊,他抓了你们的掌门人,是不好。这可真教人苦恼,但是”
烈焰灼灼燃烧,在这火势簇拥之间,男人深吸一口烟,神情忧愁而困惑。
可很快,随着一团白烟徐徐变幻,那样诚挚的表情在顷刻间如作云散,继而转变为浓烈的嘲讽与恶意。
“与我何干。”
他一字一顿地说。
她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虽料到此人口中吐不出好话,却不曾想是这样恶毒的态度。她不再废话,微调站姿准备强取豪夺。然而这细小的动作很快被对手所捕捉,在她出招的前一刻,一团比先前的坠火更加炙热的蓝黑之焰迎面袭来。
那人怕是发了狠的,空着手的那只白皙的臂上,蔓延出细长破碎的纹路,蓝光如岩浆般流淌萦绕,于手心凝聚成耀目的苍蓝色。在此刻,他的眉间浮现出一朵鲜明的朱红花钿,状如莲华。
莺月君料想,她定是要被重创了。
然而,火光散去,他们分明看到了有一面盾,抵挡在她的身前。
不,不是盾。但那伞桶里的,却果真是伞。
“嚯,这伞可有什么玄机?”莺月君问他。
“那只是把普通的伞罢了。”
平平无奇的素色的油纸伞,染着吹雪风浪的寻常纹样。
伞是普通的伞。
伞下有何玄机,就不好说了。
“哈哈哈,有点意思。”
男人忽然发出簌簌的笑声,如夜间交错婆娑的枝叶般清爽,与这片火海的景色相比是如此格格不入。他眉间的花钿黯淡下来,褪了色,已经看不出痕迹了。
在她冲上去的刹那,一面火墙平地而起。她本能地向后撤步,以伞掩住了迎面而来的热浪。待她感到温度降下些许的时候,她迅速合起了伞。
她一个人在这儿。
哪里还有什么火墙。环顾四周,连颗香火似的火星也不曾见到。遍地剩下的,只有先前与莺月君对决时打碎的杂物桌椅,与半面摔得稀碎的佛头。
她不应一个人在这儿。
因盛怒而颤抖的手仍紧握着。她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面颊。在努力平复心情后,她推开残缺的庙门。
丝丝凉风迎面袭来,三三两两的雨滴轻吻在她的脸上,那处被锁链击中的痛感也减轻了些许。
举起伞,她默不作声地漫步在这轻柔细雨之中。
很快,这孑然一身的影子,就消融在道路尽头的朦胧雨雾之中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回:千卦无求
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饭后,他要了一壶茶,挑了一楼最角落的位置和阿鸾坐着。一来是因为这天气,二来是好听些江湖人的议论,方便打听整个浣沙城的近况。
加上裴员外告诉他的,这会儿,他基本摸清楚了。这里是北城偏西,虽算不上繁华,但因为裕安酒楼地处交通枢纽,外面新奇的鱼肉蔬果运的快,加上厨子们做菜的水平算是一绝,生意一直做的热火朝天。
城的东北方向是最繁华的地段,王公贵族与富商们都住在那头。这与黛峦城环环递进的分布有所不同。而出事的地方,是西南方向。那里种着大片的农田,农耕之人都在那里辛勤劳作着。只是打去年这个时候起,当地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间颗粒无收了。
此地是不如黛峦城或是京城般繁华,却也物产丰饶,家家户户和商贩们攒下的粮食自然是够吃的,再加上朝廷拨了笔预算下来,谁也没太把欠收当成一回事。到了秋天,情况没有任何改善。再怎么说浣沙城也是泱泱大城,二三十万张嘴要吃饭,没收成是绝对不经吃的。可这儿的人早就养成了锦衣玉食的坏毛病,好日子过惯了,缩减衣食,没门儿。
倒也不是没人管——刚过完年,上头就派人下来查办。可那裴员外刚一下来,就被地方官带着胡吃海喝,过的好不滋润。结果几个月下来,事情没办成,被几个明白人告了一状。于是死命令下来了,再不处理这片泡沫般虚假的繁荣景象,回头塌的除了这座城,还有朝廷的脸面,这乌纱帽自然是保不住的。
裴员外这才急了。可他连田都不知种在哪儿,何况一听说是妖怪作乱,腿也直打颤儿。没办法,才烧香拜佛,满城去找些僧人道者江湖术士,谁要是办成了,钱自然是少不了的。
至于是怎样的妖怪却好像没有谁明确地提起。至于妖怪伤人的事,虽然传言倒是不少,可真正出了人命的好像并无一二。
这么想着的时候,店里走进来一个人。
一个约摸桃李年华的女子。
她撑着油纸伞,踏进门前收拢起来。她穿着一条灰绿色的窄腿裤,上身是白底款袖的长衣。那袖口和襟口是乌绿的边儿,衣摆上泼了恣意洒脱的墨点儿。再仔细看,不过是染上斑驳的墨绿点缀罢了。
普通的江湖人,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
如果仅是这种程度,山海就不会一直盯着她了。
确切地说,他盯着的,是那把伞。
雨一直淋着,但那伞自打被带进店里,却一点水渍也不曾见到。
她熟练地将伞插回腰间的横桶,径直向这边走来。山海察觉到自己是不礼,微微将视线错开,继续瞟向窗外了。
店里很热闹,没什么歇脚的地方。她过来与他坐在同一桌,眼睛也朝着窗外。阿鸾倒是毫不在意,直勾勾地盯着来者瞧。
“阁下可是修道之人?”
“正是。”
山海侧过头,正儿八经地看过去,但她的视线仍停留在外头。她侧脸不知为何有层淤青,两侧鬓发比较短,后面用白色的缎带地扎着低低的长辫。女子眉上的碎发被拨到两边,中间细细的一缕附着在额前的吊饰上。
一片错综繁复的六角雪花。
是雪砚宗的弟子。
“道长可愿替我算上一卦?”
“无事不占,不动不占。”
她转过头正看着山海,他却低下头,抿了口茶。
“他这人就是这样啦”阿鸾跪在木凳上,前后摆着身子玩,“也曾有很多人找他算命,准是自然的。只是好听的倒也罢了不好听的,当真发生了什么小灾小祸,都埋怨是他咒的,还说着再也不要找他了。”
“准,是吗?”
她的关注点只在前半句话上。
山海终于侧过脸来,与她的视线对上。良久,他鼻下轻叹口气,终于开了口:
“所占何事?”
“在下雪砚宗梁丘慕琬,请问道长尊姓大名?”
“尊不敢当,凛某凛霄观出身,姓随师门,名山海。这是我的徒弟,阿鸾。”
慕琬姑娘取出三枚铜钱,在桌上排开。
“找人。”
她简单地说出两个字。山海点点头,回她说:
“你扔罢,我与你非亲非故,你要找的人,自己扔的准些。”
慕琬照做了。三枚铜钱锒锒几声落在桌上,一反两正。
“一爻少阳。”
说着,山海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条直直的线。
第二次还是一模一样的。
“二爻少阳。”
他接着上面又画了一道。
然后是三个钱背。
“三爻老阳。”
他画了一道直线,又在一旁平行的地方,画了两道短的。
这次是三个钱面。
“四爻老阴。”
他画了两条短线,在旁边相应的位置上,画了一条长的。
“五爻老阳。”
“六爻少阳。”
画完之后,他照抄着补全了另一个图。在他画的时候,面色渐渐凝重了些,但变化很细微。慕琬捉到了这丝微妙的神态,心情也随之有些沉,但并不作声。算上今天的时辰,山海掐指一推。看样子是有了结果,可并不好说。
阿鸾看出来了。本卦是个下下卦,变卦还是个下下卦。
“我来求卦,自是诚心,您尽管开口就是了。”
“下乾上巽,异卦相叠。乾为天;巽为风。你自身能力欠缺,力量有限,不未雨绸缪厚积薄发,怕是寻不到人。就算是寻到了,恐也不能如愿,遂不易仓促外出。风天小畜变火泽睽,仍是异卦相叠,下兑上离。离为火;兑为泽。上火下泽,相违不相济。克则生”
“谢过道长。”
未等他把话说完,慕琬行了一个抱拳礼,留下三枚铜钱起身走了,唤一个小二去客房。山海略微颔首,怔怔地望着桌上的卦象,不做声了。
阿鸾心里觉得,或许慕琬姑娘已经不大高兴,但自己丑话说在了前头,就算是不中听的她也不好发作。她看了眼连连摇头的山海,伸出手,将三枚铜钱揽进怀里。袖口擦掉了变卦,山海楞了一下,又叹口气。
“好话就不能放在后头,你看,谁还听呢。”
阿鸾丢出钱币,用手背接住,玩的不亦乐乎。山海耸了耸肩,无所谓似的抬起手:
“连坏话都不肯听的,只会记得你说的好话。到时,稍微有一点不随人愿,便又都是你的错了。”
到了下午,雨不下了,天空又很快放晴。说来也怪,一听说他们要去郊外的农田,竟没一个车夫愿意送他们。他们明明白白地说了,那个地方有妖怪。就算有胆子大的,也说自己不可能等他们大半天,而那边也没有愿意回来的客人,是亏本生意,不做。
所幸,就在他们犯难的时候,有商队见他一身道袍,说是愿意载他们一程。只是怎么回来,得他们自己想办法。
远远能看到田地的时候,已是逢魔时分。商队把他们放在这儿就走了。两人又走了一段路,靠近了田地。里头确实杂草丛生,荒芜一片。抬起头,附近稀疏的房屋都显得无比荒凉。比起城北的树林,这里实在是萧瑟极了。
路前边有个人影,弓着背,步履蹒跚,头顶光秃秃的,像是个年迈的老人。
他们准备上前问问话。阿鸾喊了几声,那人只是停住脚步,却不回头。就在阿鸾刚跑出两丈的时候,山海打后面拽住了她。
那老头很奇怪。
他转过身的那一刻,阿鸾觉得自己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绝对不是人类。
那圆鼓鼓的肚子像是一个妊娠期的妇人,但他的四肢却像是柴木一样纤细,就仿佛要支撑不住它的身子,随时会断掉一样。但他的胸腔却很小,也是细细的,头又很大,活像一个竖起来的扁担。它的手臂很长,直挺挺地拖到地上。它呆滞地望着这边,嘴角滴着涎水,木讷地望向他们。
两个人僵在原地,山海的手还仅仅捏着阿鸾的衣服。过了一会,那个妖怪转过身,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
“是什么?”阿鸾心有余悸。虽说更可怕的鬼怪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可那丑陋的怪物实在是抬不寻常了。
“我想,那是饿鬼罢。”
“唉呀”
这是第三个人的声音。他们转过身,一个阿伯一手挎着篮子,一手背在身后,佝偻的身体蜷曲在一起。但看这个样子,比起刚才的饿鬼要亲切多了。
“这里怎得有旅人啊”
两人造访了阿伯的家里。屋子很简陋,刚够他一个人生活。问起他的家人,老婆子说是走得早,儿女都去别的地方闯荡了。
在路上阿鸾帮他提着篮子的时候,就觉得沉甸甸的,却不知装了什么。阿伯这会儿当着他们的面,将篮子上罩的布取下来,还是一层布。这布之下,又是一层,就这样层层包裹着,最底下只剩几颗被压蔫的野菜。原来那重量只是上面罩着的破布罢了。
“这里只有这种东西可以吃了吗?”山海问他。
“有就不错啰”他叹口气,望着窗外渐渐阴沉的天空,捋掉了菜根上的泥土,“就这点东西,还怕那群小鬼儿抢走咧。”
“朝廷赈灾用的钱呢?”
这话刚问出口,山海就后悔了。想也不必想,就知道落到哪些人的口袋里了。他摆摆手,又对徒弟说:
“阿鸾,分些干粮出来。”
阿鸾立马起身去拆包裹,从里头取出一块干净的布包。在她解开之前,老伯忽然冲到门口,把门狠狠闩上。再去检查窗外,瞪大了眼睛看看左右,将斜靠在墙上的一块木板放在窗台上,挡住了所有的光。
两人吓了一跳,困惑不解地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看着老伯的方向。他小心翼翼地摸回来,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灯油贫瘠的烛台。
“您这是做什么?”
“你别小瞧了那群鬼,鼻子精得很,饼子拿出来,它们大老远就闻到了。砸起门拆起窗的架势,吓人的很!”
“那群饿鬼,也是这里的人变的吗?”
阿鸾将饼递给他。老伯欣喜地接过来,一边点头致谢,一边往嘴里塞着饼,口中含含糊糊,费了老大的劲才听出他说了什么。
“谁晓得,忽然有一天就冒出来,多的很呢。”
山海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回:千金一黍
从老伯口中,只消半个晚上,山海就弄清了这里所发生的异事。
事情最初发生在浣沙城举办禾神祭时,到了询问禾神收成的环节,神婆照例占了卦。不曾想,禾神没有像往年那样回答人们今年收成如何,而是毫无响应。当时的人们迁怒于神婆,怪她心不诚,禾神不愿显灵。可那之后又换了几个人,谁也问不出什么,答案不是丰收也不是欠收,而是根本没有回答,就好像禾神失踪了一般。
也就是从那天起,河堤田边路中央,慢慢多出了许多形态奇异样貌丑陋的妖怪。它们看似羸弱不堪,平时十分呆滞,可当附近有丝毫食物的气息飘来,他们就穷凶极恶地一拥而上,将粮米抢食一空。就算是把东西吃进肚子,却也十分痛苦,就像吞了刀或食了火,鬼哭狼嚎。可即便是这样,它们的肚子似乎永远也填不饱,每家的粮食但凡到了能收获的时候,不论收成如何,这群饿鬼都同蝗虫过境一般将黍稻都蚕食殆尽。
凛山海所明白的正是这点。既然饿鬼不是生人所变,再加上禾神毫无回应之事,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不属于人间的鬼神涌入了这座城池。
而禾神,不知是被和人藏起来了。
饿鬼个头矮小,行动迟缓,涌到内城需要很长时间。但,若是某处的裂隙仍然不能被封印,迟早有一天,整座浣沙城都要被饿鬼们一扫而空。
但那些官老爷不在乎。
想到这儿,阿鸾就有些恼怒。
这只是其一。伯伯说的另一件事,是他们所不曾听过的。
村口有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不知姓名,只知她搬过来时就是个寡妇,大家也都喊她寡妇。寡妇有个儿子,叫栓子,虽然有些调皮捣蛋,但也算健康。有天栓子和几个伙伴到田间去打鬼——也就是用石头木棒,去追打那些抢人粮吃的饿鬼。按理说,饿鬼的攻击性并不很大,何况小孩们人多势众,逮着一个落单地追也不会有什么岔子。
坏就坏在,他们撞见了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阿鸾问。
“这事儿啊,也不是头一回听说。可谁知道,坏事净让栓子赶上了。那群孩子里,就属他眼睛最尖。这些是后来二丫讲给大人们听的——说是栓子瞧见田里有个白色的影子。他就一直盯着那儿看,大家伙儿也跟着瞧。过不了一会,孩子们不想看了,喊栓子走,他却不动。再一拍他,忽然就犯了羊癫疯。孩子们吓坏了,都跑回去喊大人来。大人来了也害怕,田里虽不见了那白影,栓子的样子却骇人的很。他浑身控制不住地扭着,扭成了人完全做不到的形状,大眼瞧上去,都认不出那是个活生生的人来。最后,是好几个壮汉把他按住,绑回家的。神婆说,这孩子定是瞧见不干净的东西,给中邪了。现在,这儿也没什么身强力壮的人,他们都出去找活干了。只是可怜了寡妇,带着那么一个犯怪病的孩子”
“栓子的爹生前可曾犯过癫?”
阿鸾这么问。她知道,有些病是家里头传下来的,倒也不一定是什么鬼神附体。
“我们不知道,但栓子妈咬定了没有,整天哭天喊地的”
“那白影可曾有别人见过?”
“再问那群孩子,提起这事儿,可能是给栓子吓住了,脸色都不好看,不应你。但三两个大人见过,却也只说是白色的影儿,在田里头乱动,像被狂风刮着的稻草人似的。他们怕是没有看清楚罢,要是看清了,恐怕也和栓子的下场一样咯”
阿鸾看向山海,像是在问他,你知道么?
他也只是在观里修习的时候,听回来的师兄弟们讲起过类似的情景。他们的共同点都是田间白色的鬼影怪异恐怖的姿态与一两个受咒的孩子。
至于怎么破那邪咒他们却不曾说过。如此想来,怕是无解罢。
也有人说过,那是业障鬼。但这并非人世间的业障,而是人轮回转世,未被洗净的业障如污垢般聚集在一起,形成了这样的鬼怪,被留在了那一道。
而这两码事,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有着微小的共同点。
事件中的妖怪,都是从饿鬼道而来。
饿鬼道也单称鬼道,不仅只是饿鬼,只是它们数量众多,故以此为名。除了饿鬼外,还有诸多凶魔罗刹,若传言是真,业障鬼怕也是其中之一。
可这鬼道,又是如何与人道接壤的?莫非,在两界相交处,出现了何种裂隙若对裂隙不管不顾,任由其扩散,恐怕代价不止是这一座浣沙城了。
山海逐渐意识到,极月君所委托与他的事是多么严肃。
也很严重。
“那中邪的孩子我们能去看看吗?”
老伯摆摆手:
“太晚了,明天罢。不过,看样子您是位修道之人,莫不是想出了什么对策?”
“对策算不上罢,我也没什么信心。若是哪里有饿鬼,可以先试上一试就好了。”
“饿鬼,有啊?”
不愧是吃了顿饱饭,老伯精神焕发,看上去整个人的气势都不大一样了。他一拍桌子,把险些睡过去的阿鸾吓了一跳。
“前些日子,陈屠夫的大肉教饿鬼偷了去。他专门设了计,捉住了只贪食鬼,就关在地窖里头。说来也是厉害,不吃不喝几天过去,竟还没将那妖怪饿死。”
嗯。饿鬼,着实是饿不死的,天要教它们活着受罪,偿还前世的因果孽业。房子很小,阿伯把唯一的桌子推到了墙角,弄来些干草撒到地上,又铺了两层旧铺盖。
“还是怕冻着,可屋里实在没更多东西铺下去了”
“大可不必,您愿收我们一宿,贫道就已经感恩戴德了。”
“哪儿的话!快睡吧,明天我就带你们去老陈家只是不晓得道长还要不要准备什么东西?”
凛山海帮阿鸾盖好被子,略加思索,回应道:
“准备些湿木柴便可。如果有香椿木就再好不过了。”
“好咧,明儿早上就能弄来。”
说完,老伯便掀开门帘回屋休息了。不一会,里屋就传来阵阵如雷的鼾声。桌上所剩无几的灯油很快燃尽,屋里头又变得漆黑一片。
山海所盘算的,乃熏烟施食之法。他是听过,知道操作起来是什么流程,但尚未真正地实施过。但烧柴念咒一事,操作起来或许并不太难。
老伯的呼噜震的屋檐嘎吱作响,再加上地面有些许潮气,让他骨头里有点发寒。他伸手摸了摸阿鸾的额头,温度正常,他稍微放心了些。这丫头倒也没落下什么富贵病,不挑食,不择床,好伺候很多。
但她终归刚过及笄之年,在山海眼里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这二十几年来,他经历都不算太多,却也不少,心里面总是装着这样又那样的事,实在无法像个孩子一样轻松睡去。夜间稍许的风吹草动,都教人辗转反侧。
过了很长时间,山海终于有了些许倦意。他慢慢地闭上眼睛,到梦里头找周公去了。
周公没见着,愚公也没有。不过,山他倒是瞧见了。
他梦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舞勺之年,自己背着竹篾上山采药去。
自己当真是去采药的吗?他依稀忆起,此行的目的,似乎找的不是药,而是鸟。
黛峦城的护城神,神鸟玄鸾。
那是他还小,对这类美丽的传说深信不疑。但现在的山海,距弱冠之年早已过了三年零五载。回过头再看自己儿时的样子,实在是滑稽可笑。
他记得,这会他在爬一个陡坡。过会,左前方会有一处石台,自己会扫了雪在上面歇息片刻。然后,又会往上走。越往前,道路愈发险阻,嶙峋的怪石附着刺骨的冰,摸上去,又凉又滑。很快,这座小山就到头了。它所毗邻的另一座山更高一些,但在那之间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唯有很少的一部分山体连在一起。
不能再往前走了,他知道。
但梦里的孩童根本不听他的使唤,自顾自地向前踏步。积雪没过了膝盖,举步维艰,但他还是不肯放弃,固执地向前走着。
直到走向那片悬空的雪区。
积雪层层堆叠,雪花一片接着一片,在山崖边上形成了一块假路。他一脚踩空,在光滑又冰冷的怪石上磕磕碰碰。他用手用力抓着崖壁,指尖被磨的很痛。接着,他攀上一块有些松动的石头。
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他连人带着石,直直坠下崖去。
本应痛不欲生的他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感官,或许是天太冷,四肢百骸都被麻痹了。
睁开眼,隔着层血,他瞧见两个雾状的黑影在他身边盘旋。没有寻到神鸟,却发觉了一直在自己身边的魂魄,说来也是讽刺。
他终于知道为何小小的阿鸾会冲他笑了。
很快,他也要随他们去了罢。
一张一合的视野,一切变得模糊。困意更加浓郁,他几乎能被那两个影子触碰到了。
迎面赶来一人,着一身碧带白衫,目前还掩着一道黑色的缎子。
“醒醒罢,山海,你不该睡在这时候,也不该睡在这里。”
他猝然起身。
“极月君!”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一回:千苦不渡
阿鸾被这声吓得一激灵。
“干嘛呀,吓人一跳。快起床了!”
山海抹了把鬓角,都是汗。刚坐起来就觉得浑身的关节都在疼,铁定是受凉了。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股凉意,竟然让他回忆起了儿时的事。那梦太真实,真实到直至他醒来也感到一阵恍惚。在回忆的泥沼里挣扎并不轻松,毕竟与他而言,它们过于沉重。尤其是极月君那最后的声音,仿佛正是他本人在自己耳边低语。
真是噩梦。
一大清早,老伯出了门就把驱邪的事儿说了个遍,邻里们都凑到陈屠户家门口。等山海从人群中挤过去的时候,就看到门口的树上栓狗似的栓了个小鬼儿。
它长得和昨天见到的那只挺像,但也不完全一样。这饿鬼个头更小些,头顶盖着层毛糙蓬乱的枯发,面目扭曲,神态凶巴巴的。它就像条恶狗,对谁都龇牙咧嘴,要不是绳子困着,怕早就跳上来咬人了。
一群人围成个大圈,山海用符水画好了一个阵,阵里放着潮湿的香椿木,似乎也被摆放成了特殊的格局。他引燃一张黄色的符咒,伸出手,让它随风飘进柴堆里。而后,他挥舞着拂尘,口中念念有词。
他的记性一直不错,那些年师门上下传的各种咒术,他都记下了。
阿鸾在一旁,将湿柴间升起的黑烟扇向饿鬼。
空地上烟熏雾绕的,人人都捂住鼻子,不知这道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过不了一会,原本对在黑烟里张牙舞爪的饿鬼,竟安静了些许,像是暴跳如雷的狗见了肉似的,它扑向烟雾,不断地抓着空气往嘴里送。
旁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
这种法术,能教熏烟在饿鬼眼中变成可供吞咽的吃食,虽不能超度它们,却可以减轻它们的痛苦。
这只小鬼对着烟雾足足吃了小半个时辰,一群人就这么怔怔地看着。终于,它好像是饱了,顶着圆滚滚的肚子横躺在中央。陈屠户走过去拽它的绳子,它也不反抗,就这么拖死狗似的拉了一段距离。
人们议论纷纷,都在夸凛道长道行高深。但山海仍捏着把汗,他不知道诸如此类的方法,对那中邪的孩子是否有效。就这么琢磨的这会功夫,一个戴头巾的中年妇女就冲上前来,扑通一下跪在山海的脚边,哭哭啼啼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他明白了,这定是老伯口中的寡妇。她所说的,想必也是栓子的事儿。
他也半跪下身,好好劝着栓子妈。
“您儿子的事儿,我听说了。但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说是姑且试一下。再者,我来的仓促,没有做什么准备。我得回一趟住处,去取些工具,置办点东西再来。”
“道长,道长您说话算话,您一定要回来啊一定啊!”
一群人费了老大的劲,才说服栓子妈把手从山海的衣摆上松开。有人借了他们一匹老马回城,只是这马确实上了年纪,走走停停,一会要歇脚,一会又要吃草。从西南会到西北边的裕安酒楼,他们足足用了两倍来的时间。
本身就没有休息好,再加上大清早就作法布施,山海确实是伤了些许元气。阿鸾看得出来,一直主动提着山海的包袱,这倒是让他欣慰不少。回到酒楼,他领着阿鸾上了三层,拍响了裴员外住处的门。
屋内仍是一片花天酒地。
山海与阿鸾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但裴员外显然是没看出来。他一面醉醺醺地招呼这两人坐下来喝酒,一面向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吹嘘面前这位道长有多厉害的道行。
修行者不要说粗鄙之语,山海在心里头劝着自己。
他向裴员外汇报了自己的见闻,和自己做过的事。他与几位姑娘时而面露惊恐之色,时而诧异万分,听书似的,动不动还起个哄。
阿鸾看不下去了,皱着眉望向山海。他在桌下扯住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声张。
“那饿鬼,为何吃不得人食呢?”有姑娘给裴员外嘴里塞了点心,他鼓着腮帮子问。
“有许多种原因。我们所见到的,是因为前世的因果业障,使得食物在他们眼前或肚里化作不能吃的东西。”
“烟就可以吃了么?”
“算是吧。”
“仙长可否现场示范一下,教我们开开眼!”
阿鸾刚准备伸手去拽山海的衣角,他却先一步抱拳行了礼,从凳子上唰地站起来,木腿儿在地上摩擦出咔嗒的声响。
“我明日还需再去那里一趟,需做些准备,不宜在此久留,先行告退。”
说着,他转身就走。阿鸾楞了一下,看了眼一脸茫然的裴员外,就好像他不知道为什么山海发那么大火似的。她连忙追上去,留下裴员外和陪酒的姑娘们面面厮觑。
何不食肉糜?
山海扶在栏上,望着楼下人来人往。男人的哄闹和女人的嬉笑不绝于耳,他紧皱着眉,却不知该对此说些什么。
或许有些话,他也不必说。这世道,就是这样。
阿鸾在后头轻轻拽了拽他的长发,他也没有回头。
“你打算怎么办呢?”
“硬办。”
“你若真是不高兴做这个,就算了吧,没人怪你。”
“可我会怪罪自己。”
凛山海实在没法没心没肺地活着。他是那样容易心软,世间苦难,从小他就听在心里,长大以后,也都看在眼里。
他的师父,也就是阿鸾的师祖——凛霄观的门主,有一位年轻的友人。他一身青黑相间的袈裟,总是持着一柄禅杖,另一手上挂着佛珠。可若说是佛门弟子,他那顶陈旧的斗笠下却留着瀑布似的长发,真是个怪人。
闲来无事,那人经常来观里与他谈天论地。那时候,山海还小,也就是干点端茶送水的工作。走出门的时候,偶尔也会听到师兄弟的窃窃私语。
“那假僧又来啦。”
“是啊,看着对佛心也不诚,跑到我们道观又做什么。”
“可别这么说,听说呀,他和师父是忘年交呢。”
小孩子自然是心直口快的。这些话他听在耳里,记在心上。终于某天有了机会,他问了门主关于那僧人的事。
“佛道有别,却殊途同归。我自以为,佛与道不分上下,而应求同存异。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此理。你那位师叔虽带发修行,却早已贯彻天地真理,有些事,我还要向他请教。”
原本以为问了这样无理的问题会招致师父的不满。不曾想,师父也并不恼,只是意料之外放下昔日那严肃的面孔,和善又平静地与他讲起道理。
说起来,他尚未给那名雪砚宗弟子所解完的那卦火泽睽,是有那么句异中求同的。
他还记得,儿时的自己是这样追问师父的。
“那异于何处?”
“佛门以身赎世,志在普度众生,达济天下;我道者修身养性,欲渡人,先渡我。”
“同又同在——”
“大道无形,众生皆苦。”
众生皆苦啊。
想起那些平民百姓的眼中所流露出希冀的光,凛山海不得不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捏了捏鼻梁,重新挺直了身子。
阿鸾绕到他侧面来,眨巴着眼睛,像是有话同他讲。
“你若想说什么,直说便可。”
“啊,也没什么。就是我刚刚好像听小二聊天说,楼上住了位雅克,前几天就在那儿了。说是对漂亮姑娘与美酒都没兴趣,唤来头牌的艺妓,只是整日弹琴给他听。听那位置,好像就在我们屋子隔壁”
凛山海二话不说,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跑上楼去。阿鸾本想转移下他的注意,让他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不曾想他居然对这种消息大有兴趣。她追上去,发现山海已不请自来地推开邻屋的房门,她也跟着进去了。
随即,阿鸾就愣在了门口。
屋里头坐着的,除了一位被打断了演奏而受惊的妙龄女子,还有位她有些熟悉的人。
那人一身轻飘飘的白衣,边角绣着青碧的缎带。外翻的衣襟是黑色的绸,绣着暗纹,里头是纯碧色的内衬。
虽然装束与先前相比不大一样,但那张脸,她绝不会认错。
“极月君?!”
阿鸾惊呼。
他没有戴着眼前那道黑色的帘儿,但那双清冽如许的眸子,与她所想的是一模一样。
极月君摆摆手,那弹琴的女子鞠了一躬,抱着琴出了屋子,并掩上了门。
“你怎么老盯着我呀,真叫人放不开。”
他笑着说,那双眉眼也跟着弯起来。只是,他的瞳色很浅,泛着似蓝非绿的光彩,让她觉得很不自然。更奇异的是,在那瞳孔与眼白之间,有一丝弧状的金色痕迹,薄厚不均,在纤细的环状末端也不曾完全闭合——就像三日月那样。
她在他跟前拼命地上下摆动手掌,像是要证实他是否真的目不能视。
“别晃了,他当真看不见。”
山海阴沉沉地说着,坐在他对面的位置,兀自倒起了茶。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二回:千山万海
“别让我问,你自个儿把话说清楚。”
山海不像是品茶,只是单纯地解渴似的,一股脑把茶水灌下肚去。
“唉呀,真要命,这是对恩人说话的态度?”极月君又抬起袖子,说笑似的掩在唇边。
“我不想同你争,所以劝你把小算盘都交代清楚。”
“恩人?什么恩人?”
插嘴的阿鸾打断了他们并不友好的谈话。极月君望向她,笑着应道:
“如今鸾儿也长成大姑娘了。”
“你认得我?”
“我还抱过你。”
阿鸾更听不懂了。她看了眼山海,他只是低头望着茶杯。于是她又把视线挪到极月君的身上,听他接下来要讲什么。
“你不信?我当真是抱过你的。至于山海的恩人,你倒是有所不知。若不是我,你现在怕是没有师父呢。”
她见山海并不反驳,也不制止,就继续追问:“那你快告诉我呀。”
“小孩子就是心急”他笑了笑,“莫要催我呀,鸾儿先帮我剥个枇杷吃。”
阿鸾当真去桌上摸了个枇杷剥。她是记得的,那天夜里,极月君亲口说过自己是没有手的。这一点,连山海也没有否认。
“好丫头,怎么没见你这么待过我。”
山海也不知是气笑了,还是真的随口说说。阿鸾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有手有脚的,自己动手嘛。”
“切,当年他也是这么骗我碗儿里那块肉的。后来我才知道,走无常哪里需要吃饭?饿了几百年也不见他出什么毛病。别给,饿不死他。”
刚说完,剥好的枇杷已经被塞进了极月君的嘴里。听到这话,极月君微微抬首,叼着果子含糊不清地对他说着,诺,还你。
“去!烦着呢。”
“就这块肉,你能跟我记一辈子。不过你这人真是怪了,让我说个清楚的是你,这会儿让我边儿待着的,又是你。”
“哎,别管他,你快告诉我,恩人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鸾急了。极月君不紧不慢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又朝着山海面前的茶壶示意。阿鸾起身把茶壶拽过来,倒了杯茶,他隔着袖子抱起茶杯,这才慢慢悠悠地说起来。
“我先问你,你可知他凛山海的名字从何而来么?”
阿鸾摇摇头,极月君接着说:
“你师父没有爹娘,这你是知道的。当年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被放在山脚下的路口。正巧凛霄观门主出行,见到他,叫随行的弟子接回观里。布里还包着他的生辰八字和一封信,信里头说了,他竟是被人从藏澜海送到这儿的。但信里并没有说他的生父母是何许人也,只是求人照顾好他。所以门主就让他随观姓凛,生于藏澜海,长于黛峦城,故名山海。”
“哦”
阿鸾发出一声长叹。这会儿,她也跟听书似的,一愣一愣。
“那,难道就是你抱他来的?”
“倒也不是,我也是在黛峦城才知道他的。”
“可这和恩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了他没有生父母,门主收他为亲传弟子。他师娘因早年习武落下病根,没有孩子,待他就像亲生的一样。他自个儿也是明白的,为此常怀着感恩。直到有年,师娘又得了场大病,不见好转。他不知从哪里听信了胡话,背着筐要去山上找什么包治百病的乌雪莲。”
“雪莲不是生在极高极寒的山峰上么?黛峦城的山虽有积雪,但哪儿有那样高啊。”
“是啊,可乌雪莲,是玄鸾的馈礼。他要找的不是药草,而是那神鸟。结果,从山崖上栽下来,就被我救了一命咯。”
极月君说的是神乎其神,阿鸾听的是全神贯注。
“知道么,你小时后第一次见到他,就冲他笑。大家当你是喜欢他,其实不然,是他身后有两个魂儿在逗你呢。”
“我不记得了”
“你自然不记得。你八字过弱,加上前几个兄长姊姊着实短命,你爹怕你撑不住,便四处求解保你长命。除了平安锁,还有人说,要拜个八字相合又能旺你命相的师父。满城上下,只有十几岁的山海合适,他老人家亲自上山,带着你去和门主谈这档事,终于应下来了。”
“嗯,这倒是听山海说过。”
“你师父从山上栽下来算是没了半条命,又见了我这走无常,捡回了命后自然也留下了阴阳眼。他当初看到的影子嘛自然是他的生父生母了。我嘛,自然是帮人帮到底,顺便将那两人渡了去。不过啊他好像至今买埋怨我呢。”
“我没怨你”山海忽然开了口,“只是觉得遗憾,不知该如何向父母谢罪。”
“谢罪?”阿鸾又问。
“唔,门主看了那信,说他八字过硬,孤儿异性,大运不济,破败祖业,父母刑伤呐,意思就是说他克父母,唯有寄样别家才能有一番成就。不曾想,把他送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他长大后知道了这回事,总觉得是自己的错”
“行了行了,你到底说不说正事?”
山海打断了他,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对这个话题的喜厌。但相较之下,自然是眼前的事更为要紧。这时候,阿鸾和他抢着说话,追着山海声音的尾巴提了个新的问题。
“那那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我生前是宫里的乐师。那时候,因为怕我们这些与皇帝近身之人行刺,刻意使毒,药瞎了我的眼睛。”
“诶?这也太过分了——”
“那时候就是这样的,谁也没觉得不合理,连我也是。目不能视后,我反而对音律更有感悟。将近千年来,不论花花草草,男女老少,何许人也,只要在我的面前一晃,我立马就能知晓。如此一来,又与常人何异呢?”
“唉——”
“你好像很失望?”
“倒也不是。只是从小听过黄泉十二月的故事,以为你们都是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鬼怪,不曾想,也是个普通人呀。”
“是啊,我们曾经都是群凡人罢了。一位大人给我们指明了道,给了我们容身之处。”
阿鸾好像还想继续追问,比如他的这双手,还有那位“大人”。可山海却轻轻磕了瓷杯,令桌面发出响亮的声音。他们再要闲聊下去,他怕是摆不出好脸色了。
“啊正事,正事”
极月君冥思苦想一番,似乎在搜肠刮肚地寻着有什么可说的一样。
“唔,你调查出了何事呢?”
“你在楼上不都听到了么。”
极月君的耳力他是知道的。他能从一把豆子中听出混入几粒米,能从一阵风里听出丛间开了几朵花,也能从面前静坐着只是呼吸的人听出几男几女几老几少。
“那我也就明说了罢”他正襟危坐,“你猜的不错,确实是饿鬼一道,在人间裂了道口子。但这本不稀奇。我们十二月如何以肉体凡胎行走六道,自然是靠这些裂缝——用我们的话讲,这就是六道灵脉。每一道都有这样的地方,与不同的世界所接壤。假若我去天道待上一天,人间便过了一年;我在地狱道行不过二十丈,就在人间走了一里。但这些灵脉本不会有什么影响,问题就出在,有人将浣沙城的这处裂隙,用力撕开了——”
“虽说是肉体凡胎,但若没有不死之身,也是无法穿行这些灵脉的罢?”
山海问他,极月君点了点头。于是他陷入了短暂的思索,随即问道:
“你是说,有其他的走无常做了此事?”
极月君不回答,算是默认。阿鸾又听不明白了,便追问他们:
“何出此言?我听说你们走无常,不都是些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劳作之人么?”
“这话不假。可你要知道,我们生前虽是凡人,却也是有些不凡的经历,才成了如今的样子。在我们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你听到了,山海说的不死身,是我们六道无常的特性。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可以是褒奖,也可以是在他们醒悟之前都不会停止的惩罚。”
“这也太”
危险?不可思议?阿鸾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觉得这样的安排,好像说不过去,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最后,她也只是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为好了。
“你确实有恩于我,这话不假。但你竟让我介入走无常的纷争,说小了是越俎代庖,说大了要是出点差错,可是干涉六道的罪过。”
极月君喝完了茶,一本正经用那双失明的眸子看向他。
“你不用多心,我并不是以此要挟你什么。说到底,这还是我自己分内的事。我只是告诉你,这里有这样一个活儿干,无关什么你我间的恩恩怨怨。你只要帮了浣沙城的布衣百姓,了你自己的心结,拿钱走人,足矣。”
接下来说的,无非是些道法之事,阿鸾听不懂,也不想听。就这么无聊了一阵子,两个人好像终于把话说完了。可紧接着又到了晚饭时间,她心里惦记的那些问题还未问出口,山海就拉着她要走了。
阿鸾先被推出了门,她挺不乐意地跑了。闭门之前,山海又转过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你当时为何要救我。”
倒也不是埋怨什么,只是单纯的疑惑。他清楚,近千年来,极月君定然是见过不少命悬一线的场景。但救人并不是他们的天职,就算救了一次,也不可能次次都救的下来。
为什么偏偏那个时候,偏偏是他?这个问题,山海想不明白。
“那我且问你,你为何总揪着报恩的事不放呢?我不曾问你要什么,你却总觉得亏欠于我,又是何意?”
是人之良知的本性使然,还是别的什么,山海也不好说。就这么沉默的功夫,极月君又将熟悉的话说了一遍,算是模棱两可的自问自答。
“你该比我更清楚,这还恩就与报仇一样,纵谁也拦不住。”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三回:千钧一发
寡妇给山海说了栓子的情况。
请高僧喝符水巫医扎针,能试的方法都试了,没有一点好转。这孩子现在连吃饭都要人硬往下塞。据说刚开始的时候,它就和那饿鬼一样,咚咚地砸墙撞门,只是他用身体各部分——脑袋膝盖侧脚踝。他浑身上下拧成抹布一样,十分骇人。
山海随着寡妇还有几个汉子去了里屋,他让阿鸾等在外头。
栓子的手脚都被横绑在桩上,瞪着白眼,里头全是血丝。他脖子下是寡妇放的两块枕头,她一取下来,栓子的脑袋就硬生生地折过去,就像被看不见的手掰下去似的。
“要不是这么夹着,他就把脖子骨晃的嘎吱作响”寡妇这么忧心忡忡地说。
山海走上前,翻开他的眼睛,又掀开他额前许久不曾打理的乱发,盯着印堂看了几秒。接着,他取出八荒镜,正对着栓子的面门照上去,毫无反应。
“不是邪气入身”
他轻声念叨着。寡妇还想说些什么,但他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他又拿出一张写好的符,让旁人烧灰泡水。
接着,山海闭上眼,撩起拂尘,闭了眼,念起一段咒语来。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良久,他睁了眼,栓子却还是那样,隔着包紧了的绳索,阵阵抽搐着。
也不是鬼上身。
“道长,水来了!”
这时候,陈屠户递过一碗发灰的水。大家见凛道长脸色难看,又不敢多问。只有寡妇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那,喝这碗水,就能好么?”
“这些只是试探罢了。我看他额上没有那道黑线,镜下也不曾显形,往生咒对他更是毫无用处。所以,这孩子中的邪,怕不是好办的那种。”
“您是说?”
“鬼下咒,只能去斩除下咒的鬼,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喝了这碗符水,他若不吐出来,或者吐的少,就证明那鬼好对付;如果吐的厉害,怕是我也无能为力。”
寡妇的脸变得惨白。老伯看她杵在那儿,连忙说:“愣着干什么,快给娃娃喝啊!”
她这才反应过来,双手端来凛道长手中是灰水。有人帮忙掰开栓子的嘴,寡妇颤颤巍巍地给他嘴里灌。
碗儿靠近栓子的时候,他就显得无比排斥,全身上下震颤着。当寡妇把水给他灌下去以后,山海担心的事发生了,甚至更严重些——水刚下肚,就直直往上反。
当妈的冲上去硬是捂着他的嘴,水就从鼻子里往外冒。于是寡妇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把她拉到一旁,看着栓子的反应。他吐了许久也没停下来的意思,甚至吐出来的比灌下去的还要多。而在那堆不断涌出的液体间,掺杂了些许半消化的固体——这孩子将吃下的饭也如数吐了出来,弄的身上与地上到处都是。
一旁的人们都不敢吭声,直到最后,胃里头的东西都被吐空了。在栓子干呕的时候,竟然吐出了黄色的苦胆水。
栓子妈直接晕了过去。
凛山海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是个地道的驱魔师,但程度仅限于“驱”,若要“杀”,这么些年来,这事儿他还真没干过。
何况是如此难以对付的妖怪,他犯了难。
走出屋子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腿有点颤。倒也不是怕,也不是后悔,就是感觉自己担不起这个责。现在,最危险的情况被他挑明了摆在台面上,就算真想走人,怕也是来不及了。
何况自己真不能走。就这么走了,这孩子,这浣沙城,该怎么办?
“要杀那白影首先得看到吧?好家伙,这上哪儿找去”
众人在他身后议论纷纷,无形中给人施着压。这进退两难的局面,山海不是没料到,只是事情真正无可奈何地发生了,他却只能暗自感慨,自己的道行是真的不够。
他叹口气,取出了罗经。刚拿出来的时候,罗经正巧对着路边阿鸾的方向。于是他走上前,拍了拍阿鸾的肩膀。
“先准备一下,我们阿鸾?你在做什么?”
阿鸾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山海心里油然而生。她呆呆地望着田间,慢慢抬起僵硬的手,声音轻飘飘的:
“看那里,那是什么?”
山海咽了口唾沫,猛地按下她举起的手臂。
“不要指!”
这么说着,他用另一手捂住她的眼睛,自己也埋下头。在人们的惊叹声中,他一点点一点点地抬起头来。
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人形,在田里不断扭动着。
那动作很奇怪,也很吓人,是常人绝对做不到的。它是那样诡异地跳着舞,就像那中邪的孩子被放开了似的,不断抽搐着扭曲着自己的肢体。
像是没有插好的稻草人,又像是跳在案板上的鱼。
越来越多的人抬手指向那里。
“把手放下啊!快放下!”
他回过头,冲着人群失声大喊。
见到不干净的东西,是不应当用手直接指过去的。有老话说,指月亮会被割耳朵,这话倒也只是玩笑。在山海所接受的教导里,手指着日月星辰,都是大不敬的行为。但,于这种东西而言,这样的行为无异于一种挑衅。就像你不能直视猛兽的眼睛一样,是一个性质。不论你看到鬼怪的哪里,哪怕是背面,用手指它,都会招致不幸。
忽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人群作鸟兽散。山海回过头,发现那白影翻过了身,仰面朝天,以可怖的姿态与快得吓人的速度冲向这里。
明明是白天,可他觉得比夜里还要冷。
来不及反应,他顺势抽出阿鸾腰间的桃木剑。抬起剑锋的一瞬,那白影正撞上,发出一阵空灵的怪叫就消失了。但山海知道,它只是暂时藏起来,换了个地儿,实际上还在周遭潜伏者。而且这业障鬼,竟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庞大数倍,只是距离太远,显得有些小罢了。
他拽着木讷的阿鸾,准备跑向室内。他刚刚令桃木剑碰到了它,它应该不会再去难为其他人。这么想着,他转身回到了栓子妈的家里。一般来说,没有人类的允许,除非异常强大的妖怪,它们都是不能进人家里头的。
他关上门,掏出符咒封锁了门窗的每一处缝隙。接着,他使劲摇晃着阿鸾的肩膀,她似乎已经清醒了些,表情有些莫名其妙。他拽出阿鸾项上戴的银锁,锈得厉害,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
“这怎怎么了山海,我刚刚是不是”
“没事就好——”山海紧握着她的双臂,“你快去找些豆子来,我记得另一个空屋就仓储着一些袋子,去找!快!”
阿鸾恍惚间连连点头,磕磕绊绊地跑进屋。山海持着剑,小心翼翼地迎门后退着,左顾右盼。他感到左侧的屋子掠过一个影子,猝然转过头,但影子已经不见了也或许是窗外那棵树上摇动的叶子。
草木皆兵,大抵不过如此吧。
忽然,整座屋子都开始晃动,梁上的灰尘不断地往下掉着,墙皮也慢慢脱落。那些门窗的缝隙与桌椅间,都不自觉地开始震动,就像有谁在刻意晃着它们似的。
那业障鬼果然想要进来。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仍后退着,慢慢靠近阿鸾去的房间。
这个时候,震动停止了,一切都变得很安静。
也太安静了。
“啊——!”
传来女孩的尖叫。
糟了,那中邪的孩子!
“阿鸾!”
山海冲进屋子,看到阿鸾瑟缩在角落里,不断地向隔壁房门砸着豆子。栓子的房间与那储粮的屋子是相通的,不知谁打开了那扇门,也解开了栓子的绳子。他奔过去,伸开双臂紧护着她,像展翅的白鹤一般。这里本就粮食匮乏,寡妇囤积的那点可怜的豆子很快就被丢完了。栓子不过来,他们却也不敢过去。
凛山海仔细打量起面前接应了业障鬼的栓子。他的手指两两相并,麻花一样扭在一起,他的腿不知怎得拐在腰上,胳膊从缝里伸过去,肘部着地,另一腿的膝盖像是软下去,小腿反向凹过出一个弧度。他翻着满是血丝的白眼,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那样子不知是在威慑,还是在笑。
“咯咯咯咯咯”
他身上传来奇怪的声音。也不晓得是从嘴里传出来的,还是浑身的骨头咔嚓作响。
“讨命冤,亡死,暗死”
栓子的喉咙里,像是无意识地发出诡异的字节。
那地上的豆子在忽然间颤动起来,一个接一个,炸得粉碎。
栓子不,那业障鬼在倒念往生咒。
阿鸾忽然头疼起来,痛苦地捂着太阳穴,缩成一团,窝在最角落里。看来她起初果真是受了业障鬼的影响。豆子一个接一个地炸开,它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扭来扭去,缓缓地靠近他们身边。
眼看着阿鸾越来越痛苦,而那业障鬼却越来越近,山海心如刀割,目如火烧,拿剑的手抖得不像话。
要杀吗?
他是指那孩子。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四回:千仞无枝
焦虑间,石雨骤然天降。
数不清的石块从上方滚滚而落,大的比脑袋还大,小的也有巴掌那样宽。它们不知是从多高的地方坠下来的,砸穿了屋顶,将房子破坏得不成样子。
接着,更多的石头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整个屋顶都被破坏殆尽,连房梁也折了一半。在这纷纷扬扬的尘土间,山海抱紧了阿鸾,挤在墙角这处相对安全稳固的地方。
他一面忙于自保,一面在心里快速地盘算着。
莫不是天狗砾?
栓子突然被一块不大的石头砸中了脚,它怎么动弹,也挪不开这块石头。更多的石头落在它的头上身上,像是受不了这等痛苦,一个白色的鬼影从栓子身体里钻出来。这时,一道梁塌下来,山海紧抱着阿鸾并埋下了头。
那些东西像是石头,又好像不是。它们的颜色很奇怪,说灰不灰,说白不白,还泛着许多奇妙的颜色。有碎石滚到他的脚边,他这才发现,那并非什么石头。
而是冰。
过不了一会,他微微从臂下抬起脸。在飞扬的灰尘间眯着眼时,他隐约在漫天四散的石砾与粉尘中,看到了另一个白色的影子。那影子果真像条狗,却有张赤红色的鹰面,不晓得前面长长伸出来的是喙还是鼻。它还生着一对巨大的黑色翅膀,见到那逃窜的鬼影,只消双翼一扇便追上去,张开血盆大口就给紧紧咬住了,狼一样甩着它猛烈地撕咬起来。
在面前的尘土即将散尽的时候,那天狗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只是山海还未看清楚,那狗与业障鬼便一同化作一道光,凌空扭转两圈儿,被墙头上站着的什么人收了回去。
“梁梁丘姑娘?”
山海不可思议地发出感慨,惊讶之余,他紧盯着梁丘收起的伞。
“莫不是同道中人?”
见他盯着伞,慕琬晃了晃它,收进桶里。
“这伞名‘叶隐露’,好听吗?我瞎起的。同道不敢当吧。你我同为阴阳师,但我晓得你是驱魔之人,我却干的是役魔的差事。也不晓得那鬼被撕碎了没有,要是扯烂了,就不能用了。”
“多谢侠女出手相救可,那孩子”
“不敢当。我知你是有办法的,就是狠不下心来。你们驱魔师总是对鬼怪有着多余的同情,我不理解。我此行也并非为了你们,顺道帮你们,就当是还了算卦的人情。”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虽然是被救了一命,但凛道长却听不出和善的意思。转头去看那孩子。缓过劲来的阿鸾跑过去,推开了压住他的石头。只是,栓子好像还是昏着。
阿鸾探了鼻息,又把了脉,说道:“活是活着,但这两条腿,怕是保不住了。”
“那可是条人命啊!”山海转身对她说。
“我不知道,只当那是恶鬼罢了”她皱起眉,“可你自己的命都要保不住了,还有闲心去关照别人?”
这会,街上又传来热闹的声音。怕是远远地见到这一奇观,村民们又一窝蜂地涌过来。他还想同那役魔使说些什么,转过头,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在人们的呼喊与簇拥下,山海的意识有些恍惚。
回到城里时,天边月亮的轮廓已经清晰起来。刚把阿鸾在屋里头安顿好了,他便下一层找裴员外汇报。结果,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裴员外不买账。倒也不是不讲信用,只是,他说那妖已经被另一名阴阳师处理掉了。赏金嘛,自然也落到她的手里头。
“她放出一只大狗,骇人得很!我以为那就是元凶了,谁晓得她说不是,教我再细细看它的嘴里。有团血肉模糊的什么东西,鬼知道是什么,脏得要命!但下午早有人传来消息,说那邪鬼已经被捉去,中邪的人们也都好起来,我自然是把钱给她结了!”
“您可并没有告诉我,您雇佣了其他人。”
“嗨,本就是谁做的来谁去做的事儿!仙长您好生辛苦,赶紧带着孩子早点歇息罢!我呀,也算是了一桩子事儿咯!”
凛山海也不是为了赏钱,他只是觉得,不值。
灰头土脸拿命换来的交代,在当官儿的看来什么都不是。无数平民百姓的苦难,在他们眼里从不是什么提的上饭桌的事。
他心灰意冷地出来,深深叹了口气。休息一晚,明日就该启程了。再住下去,恐怕所有的家当都要砸在这店里,预备着打道回府了。
这时候,有什么暗器被丢向这边。山海抬手便接住了。虽有些烦闷,但察觉到它,并不是件难事。
是个袋子。
把袋子在手里晃了晃,山海觉得沉甸甸的。虽少,却不像是碎银子,可能是金也说不定。
“你拿去罢”那雪砚宗的弟子也凭栏倚着,“我只算是捡了便宜。能把它引出来,也算是你的功劳。”
“您自个儿收着罢。您知道的,若是到了我手里,我也不会用。”
山海将袋子递过去,慕琬却不买账。
“那是自然。你要是用了,我倒还不会给你。”
看来她也知道,这些钱真被山海收起来,定会换了碎银铜板,分给农区的穷人家。至少,寡妇的房子和养栓子下半辈子的钱该谁赔偿,她也是心知肚明的。
“你,说你是雪砚宗的弟子。”
山海将钱袋收起来,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他这才注意到,连这位侠女的发带上,都浅浅地印着那种门徽的雪花图样。而她脸上的那块淤青,已淡了很多,不细看是觉察不出的。
“还能骗你。”
“冒犯了但雪砚宗的宗主早已不再收徒,莫非你是再传弟子?”
“不”她打断他,“我是他的徒弟,也是关门弟子。自我以后,他确实不再收徒了。”
“那我前些日子听闻”
“不瞒您说,我问你寻的人,确实是他老人家。您出身名门正派,为人光明磊落千仞无枝,我已看在眼里。若是外人,我定不会承认此事的。”
说到这话,他隐隐觉得慕琬的眸中淌了些别样的感情。虽然只是一瞬,这神情紧接着就被她掩藏起来,就像拐了弯儿躲在叶下的露水。但山海对这种心情无比熟悉,他对于自己的师父与师娘,也正是怀着这样的一份感情。
众生皆苦啊。
“凛道长好大的艳福啊——”
不用转身都知道是谁。原来是阿鸾在屋里坐不住,偷偷上楼找了极月君。他呢,自然也是听到了山海与裴员外与梁丘慕琬的对话。即便如此,他还是这样揶揄着:
“何时请我喜酒?”
不知怎么,慕琬对来者没什么好感。倒也不是那番话,玩笑她是听得出来的,女子行走江湖,被乌合之众拿来调侃也见怪不怪。只是这人,给她一种微妙的熟悉感。但她知道,自己定是没见过他的。
“积点口德”山海转过身,“这位是梁丘姑娘,对付那业障鬼时救我一命,如今又将赏钱予我分给那些百姓。有什么事上楼谈罢,这里未免太嘈杂了。”
三人上了楼,一路上慕琬都盯着他看。推开门,阿鸾已经倒好了三盏茶,见到新客人有些意外,不过仍为她也倒杯茶喝。阿鸾的身边卧着一只白色的狐狸,不知是哪儿来的,想必又是讨小妖活物喜欢的极月君弄来的。
事情的起因经过,山海梳理一遍,正儿八经的把全部的来龙去脉都说与他听。慕琬也不插话,只是支起耳朵听着,阿鸾不知哪儿掏出一截绳子,和她翻起了花线。小白狐饶有兴趣地在中间盯着看。
“灵脉已经被控制住了。你们看到这白狐么”极月君指着那狐狸,“那是禾神的式神之一,被什么人封印在林子里。我专门寻去,破了那阵。但,单从那寻常封印的手法,看不出是谁做的,问这狐,也不知晓。它引着我去饿鬼道找回了禾神,相信不久后,浣沙城又会变得如昔日般平安丰饶了罢。”
山海点点头,冷不丁地来一句:“想不到你还知道做些正事。”
极月君也不与他吵,只是接着说,还有另一个式神,是只狸子。
“你寻到了么?”
“哼哼”他莞尔一笑,伸出袖子来,向地下点了点。
“裴裴员外?”
阿鸾忽然扭过头,面露惊诧。山海与慕琬也是一样的反应。极月君点点头,接着说道:
“那狸子也中了邪术,与真正的裴员外换了,性子倒也做的一模一样。真正的裴员外被关在了酒窖,也是白狐引我去的。你们方才见到的,倒是本尊。我将他们的记忆换了回去,免得露出破绽来。怎么样,是不是连你们也不曾察觉?”
慕琬越听越觉得奇怪。
“从刚才起,你所言的饿鬼道,与这记忆置换之法,都不是常人会的法术。你到底”
山海望着他,极月君的神情似乎不打算对自己的身份加以掩饰。于是他抬起手,对慕琬介绍到:
“忘了说,这位是岁暮胧师·极月君。”
“极月,君?”
“唔,是走无常,慕琬不曾听过么”阿鸾从她僵住的手中掏回了花线,“行走六道的十二人,他便是其中之一了。”
“你是黄泉十二月。”
“正是。”
刹那间,慕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踏上桌子,桌上的茶杯顿时东倒西歪,茶水洒得遍地。几人都吓了一跳,连小狐狸也坐不住了。她不知何时将伞横在极月君的颚下,另一手紧揪住他的领子,目露凶光。这神态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六道无常,你可让我好找啊。”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五回:道法无常
“山海!姓凛的,别玩了!说点什么啊山海!”
极月君一扫先前的闲情风雅,有些狼狈地喊着。阿鸾伸过框着线的手,山海也接来翻了个花儿。他虽面色平静,语气里却透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喔,何时请我喜酒啊?”
“你你不厚道!”
“你谑我,你厚道?”
这师徒俩看戏似的。见求助不成,极月君转而对姑娘陪起笑脸:
“这位侠女,我们无冤无仇,你有话好说。上来就动舞刀弄剑的,谁受得了呢”
“你们这群歹人,把我们宗主还来!”
山海笑了笑,像是看够了戏,终于站起身,走过去,意将两人拉开。只是慕琬并不给面子,扔死死扯着极月君的衣襟,凶神恶煞的,教人无可奈何。
“虽不知这人做了什么亏心事,但还请姑娘手下留情,把事情的详情与我们细说一番。若言之有理,那便是他罪有应得,你如何待他都与我无关;但若其中有什么误会,还是不要伤及无辜吧?”
慕琬的神色总算是缓和些许,她有些不甘心地甩开手,让极月君一头雾水。她慢慢坐回去,仍摆不出好脸色。极月君也不知是看不看得见,只是愁眉苦脸地抱怨着:
“我怎就沦为了歹人?可要把话说清楚,莫要污我清白。”
慕琬消火似的闷了口凉下来的茶,冷眼说着:
“黄泉十二月的说法,我自是知道的。只是在我看来,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
“过分了姑娘——”
慕琬没有搭理他,继续说下去:
“师父有位友人,自称霜月君,是个武功高强的奇人。他常与师父谈论武艺,相互切磋。只是他为人有些古怪这也罢了。今年开春之时,我出谷回了趟家,陪家母住了一月。不曾想,有天竟收到雪砚谷遭歹人袭击的消息。我连告别也来不及,匆匆赶回谷,发现师门上下无不致伤致残,遍地血迹斑驳——那些伤都是钝器所为。我心想,能重伤我谷弟子,必是武艺高强之人,少说也有上百人。没想到,师兄嘴角淌着血告诉我,是一个周身环着铁链的孩子所为,而宗主也随他一并消失了。”
“”
极月君不说话,面色显得些许凝重。看上去他虽听过此事,却也是方才知道何人所为。
“锁链?莫不是”阿鸾掐着指头,像是在数着月份似的。
“雩辰弥生·莺月君”极月君说着,“的确是他会做的事。以他的性子,若不是怕那位大人降罪,即使灭门的事也是做得出的。”
“我谷弟子没那么好对付——只是他来的出其不意,再加上师兄师姐皆是温和避战之人,又见是个孩子,才落得如此下场。我发了毒誓,一日不抓住凶手,一日便不回谷。而那曾与师父交情甚好的霜月君,也在此时不见了影子。只是有飞鸽的消息说,霜月君曾在锦桐乡露过面,我定是要追去的。不说责备,只求他对这番事说出一二的线索来。”
锦桐乡,那是在浣沙城更远的地方。要往南越过一片绵延的山脉。这山虽然不如黛峦城的险,面积却极大,山路九曲十八弯,若没有熟人领路,很容易迷失在山间。何况,就算是对此地有了解的人,也要走上三天才能到锦桐乡去。
“我知他并非常人,定是有其他方法很早就到了那边。”她补充着。
“六道灵脉么”山海思量着,“对了,破坏浣沙城灵脉的人,确实无迹可寻么。”
极月君变得有些为难,好像藏着什么事儿,而且“蓄谋已久”。他歪着脑袋,半商量似的对山海说:
“实际上嘛此行,只是我对你的试探。”
“试探?”山海挑起眉,摸准他又是想了什么“阴谋诡计”。
就好像看到他的表情似的,极月君接着补充道:
“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你果真不让我失望。如此一来,我也好将事情的真相交付给你。”
“又是何事”
“你们可曾听过,‘万鬼志’?”
阿鸾摇摇头,慕琬还板着脸。山海回想了一下,回答他:
“略知一二。似乎是一位走无常用于记录世间万鬼的记忆而著的一本书?”
“正是。人有生死簿,被那位大人掌管着;而妖呢,则有凉月君效仿其书写的万鬼志。生死簿记录人的阴阳寿命,而万鬼志写的则是所有魑魅魍魉的记忆。有些鬼怪还活着,他们的记忆不显出来,但若是死了,则会浮现在万鬼志上。”
“你总是一口一个‘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到底是谁呀?”阿鸾问。
“我们敬他,从不直呼其名。你只需知晓,他有着无边的法力,阴间阳间都无人是他的对手。他即是九泉之下至高无上的尊者——奈落至底之主。正是那位大人赋予我们无尽的生命与现在的工作。”
以及惩罚。
“我倒要瞧瞧,你要如何拿这万鬼志开脱。”慕琬冷冷地说着。
“不我并不是开脱什么,我只是要拜托山海一件事。这回事,你若应了,就当是还了我的恩情,如何?”
“我料你是知道我听了没法儿拒绝,才搬出什么恩恩怨怨说事吧。”
见凛山海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极月君也不再卖弄关子:
“万鬼志失窃了。”
“”
他们只是隐隐觉得,这听上去像是件大事儿。但他们本身对万鬼志便没什么概念,仅是感到很重要,不能丢了去。阿鸾觉得自己实在拎不清此事的重要性,但觉得能让极月君姑且低声下气地说出来,也能感到这是件坏事。
“可那万鬼志丢了又如何呢?而且,那奈落至底之主,不会怪罪凉月君吗?”
“你不明白。此志记录了无穷无尽的记忆,得到它,就相当于知晓世间的一切。若要动了歹念,想知道什么只有活着的妖才知晓的信息,杀了他们这种事,也并非干不出来。何况,若要在上面写写画画,为一己私欲做出篡改,激起大妖间的恩怨,或是更可怕的事,后果可无人担得起。那位大人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才让凉月君自己处理此事。”
“但我听闻那万鬼志正如生死簿,没有判官笔,可是不能动上面一丝一毫的。”
原来慕琬多少是对此知道些许的。极月君摇摇头,回应道:
“你们以为判官笔是什么稀世珍宝么?再者,用别的方法伤及万鬼志的书体,记录的那部分记忆也会遭到破坏。这是件事关人间三界,乃至六道的大事。”
“我算是明白了,你果真拿准了我的性子。”
以凛山海的为人,自是不能坐视不管。
“所以说,破坏浣沙城灵脉的人,很大可能是某位无常做的。他定是听到了万鬼志失窃的风声,以破坏灵脉作为试探——若有鬼道与人道的生命交错,万鬼志的主人必然知情,也必然会为了维稳追查此事。梁丘姑娘,我向您保证,急于为此奔波的我没有理由难为你的师父。我们十二位鬼差之间,并不像你们生人间的关系那样简单。我是与凉月君私交甚好,才得知的此事。人界之大,我们区区十二人,数十年至近百年,见都难见上一面的。”
极月君的态度是那样诚恳,何况他说的不无道理。慕琬这才觉得,是自己冲动了些。她的神情与态度都缓和了许多,但还挂念着门主的事,于是她说:
“方才是我无礼了。但,你又对其他的六道无常知道多少?若不问个明白,我是无法心安的。何况这万鬼志有没有凉月君自导自演的可能?”
“是这个道理,极月君。既然我说要管,你也要告诉我,万鬼志失窃一事,都有哪些人已经知晓?而哪些人,又是我们该提防的?”
阿鸾见没人同她玩花线,便丢下了绳子,把小狐狸抱在腿上,用脸蹭那厚而柔软的皮毛。白狐乖乖的卧在她腿上,也支棱着耳朵听得入神。
“凉月君没有理由这么做,这我是知道的,万鬼志对他而言也是比命重要的东西。失窃一事,他只亲口告诉了我,还是在冥府禀见那位大人相遇后说与我听的。至于提防莺月君便是一个。他是暮春三月死的,走的惨,化为厉鬼向人索命,被那位大人用缚妖锁限制起来,直到他醒悟方能解脱。可听你说的那样,他距离醒悟,还有很远的距离要走呢。”
阿鸾想知道,那莺月君到底生前发生了何事,才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可她不好问,也不知极月君对此是否了解,只得作罢。她眼巴巴地抱着狐狸,一知半解地参与这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题。
“凉月君还说若谁找回来,他就能实现谁在他能力范围内的任何愿望。”
?
三人面面厮觑。
乍一听上去的确有利可图,但他们也不知道那凉月君能有多大能耐。再者,所谓愿望这种东西,忽然让山海说出一二,还有些值得细细斟酌一番。而阿鸾呢,还是个孩子,也深知自己想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愿望。至于慕琬,或许只有当下的心事最为重要。
寻到万鬼志于她救师父而言,到底是捷径还是绕了弯路,她也不清楚。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六回:道阻且长
“那霜月君又是何人?”慕琬追问。
“霜月君,我只晓得他十一月死,生前是个武功盖世的刺客。但他性子嘛着实古怪。在他修炼之时,走火入魔误入阴间,解开了封魔刃,与那刀的命绑在了一起,便成了不死之身。于是那位大人,也赐了他走无常的活干。”
“封魔刃我听过”阿鸾接了话,“据说是非人之物打造的胁差,威力极大,即使不出鞘也能击退神兵鬼将。”
“的确如此,封魔刃乃修罗铸造,携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力的妖气。因此物太过危险,也易招惹是非,所以才被那位大人封印起来——不过霜月君已是解开了他。他与那胁差成了一体,将它丢落人间流传,并且非常清楚胁差的去向。想必莺月君,就是想用它斩断束缚自己的锁链。”
“这样一回事啊。”
慕琬若有所思。良久,她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极月君唤住她:
“侠女要上哪儿去?”
“自然是去找霜月君,问得封魔刃的下落——现在就去。”
“我的姑奶奶,您真是想出一出是一出”极月君恨铁不成钢一般重重叹了口气,“我且问你,你如何翻得那叠嶂重峦?莫要跟我扯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
慕琬愣住了。她倒不是真的全无考虑,只是没打算在这里就把事情想明白,路上边走边琢磨就是。她也晓得自己有些急于求成。可
“可我我没有办法。我只有一个人,若不快些,再快些,谁知道,到底能不能”
她的声音止住了,山海能看出她话里不愿透出的委屈。
“锦桐乡,我同你一起去。”
慕琬没说话,她盯着凛山海,觉得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把这话的分量认真掂了掂,摇了摇头。
“道长,我知你深谙阴阳之道,五行之法,是驱魔的行家。可我也说过,我们役魔一脉与你们观念有别,相处起来,怕是接二连三的矛盾。”
“梁丘姑娘,此言差矣”山海忽然严肃起来,“既然你以救命之恩换得一纸卦象,我自当要说全与你听。你可知道,你尚未听完的部分是什么?”
慕琬想起来了。那天她心情本就不好,听了凛道长的卦象,自然是高兴不到哪儿去,他还未说完就打断他,先行离开了。她摇摇头,示意山海接着说下去。
“变卦火泽睽,异卦相叠,下兑上离。离为火;兑为泽。上火下泽,相违不相济。克则生,往复无空。万物有所不同,必有所异,相互矛盾。败于众志相异,则胜于志同道合相互信任。此卦利于出行,并可遇贵人相助。我自知不是什么贵人,却希望你明白异中求同的道理。”
眼看着山海认真起来,阿鸾也附和着说:
“是啊,山海的卦象可准啦。世上何人何事能全无矛盾呢?合必有离,离必有合;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连我都明白的道理,慕琬怎么会不懂呢?”
极月君只是轻笑,就像是料到他们会说出这番话一样。
“这对师徒一直是这样有趣的。跟着他们,总不会觉得无聊。”
三位的话都放在这儿了,梁丘慕琬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
也罢,路上相互有个照应。
在那之后,极月君也将慕琬当做了自己人,并不客气也不提防,细细地与他们说了黄泉十二月的一些情报。这会儿天黑下来,他们都各自回了房。慕琬点了灯,拿出笔墨来。
三.雩辰弥生·莺月君,缚妖锁。
七,夕书文相·凉月君,万鬼志。
十一,辜葭潜龙·霜月君,锦桐乡,封魔刃。
十二,岁暮胧师·极月君,断指琴魔。
这是已知的六道无常,可以信任的,仅有两人。
窗户开着条缝,夜风令桌上的油灯颤颤巍巍,明明灭灭。抬起头活动了一下颈部,慕琬望着桌上的火苗,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门。她听着这脚步的主人不具备什么威胁性,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拿起了伞把,贴近门边。
“何人?”
“是我呀。”
是阿鸾的声音。慕琬开了门,向他身后望了一眼。
“你没随着师父?”
“哼”她挤进房子,倚在门上,“我不要跟他讲话了,他又差遣我明日去买马,我不想去。他说要么就让我和他换,去钱庄换银子,再送到西南去。横竖都要跑腿”
慕琬笑了笑:“可这横竖都是活,你师父是和你讲道理的。若没有马,人光靠一双脚,怎么行得六路八方呢。”
“我不想去马舍也不想去乡下,去那儿也要骑马,我不喜欢马。”
“这又是为何?”
“小时候,我从马上栽下来过,躺了两个多月还不能下床,再也不要骑了。”
“哦可骑马并不是难事。你若是怕马,明日我随你去买。凛道长也真是,不怕你被那些奸商骗了么?”
“那太好了!那,我还有个请求,我今天能不回去睡么?”
“道长不担心你?”
“他才不会呢。”
慕琬应了,阿鸾孩子似的笑出来,露出一副计谋得逞的表情,看样子认准了慕琬不会拒绝。吹了灯,两人躺在榻上,阿鸾又抖出了一肚子问题。
“慕琬当真从雪砚谷来?那雪砚谷有多远,好看么?为什么又叫雪砚谷呢?”
“骗你不成。远倒也罢了,稍稍比你们黛峦城到这儿远几步路。至于名字雪砚谷灵力深厚,在山涧沟壑间萦绕沉积。谷内四季如春,雪里融进了灵力,终年不化。听说拿它融的水写字,能像墨水一样黝黑乌亮。只是一旦将纸拿出了谷,那些字又隐匿起来,看不出了。不过,这么多年,我确实也没试过,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出来这么些天,师兄们的伤势养好了没有。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和娘好好道别,这一去”
在孩子面前没有戒心的慕琬不知怎么,话多了起来。她也不是说给谁听,只是为了说出来,好像这样就能让心里的担子减轻一些。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地,她能听到阿鸾均匀的呼吸声盖过她了。
第二日,她伴着阿鸾去买马。只是找了许久,都不曾见到马市。最后问了当地人才知道,浣沙城因为怕私自运粮扰乱物价,禁了马匹生意。问题虽然解决了,但上头的命令还没下来。毕竟该回去汇报的人,还赖在酒楼里吃香喝辣呢。
慕琬气的牙痒,阿鸾瞧出她脸色不好。
但也没法儿,来都来了,两个姑娘就在市场上转了一天。这儿看看花布,那儿看看首饰。虽然没什么闲钱,但光是愁一愁,也是消遣。
阿鸾盯着摊儿上的一个黑玉扳指看,慕琬问她是不是想要。她摇摇头,将那随身的药箱转到身前,从里头摸出极像的白玉扳指。
“我只觉得眼熟,但那枚扳指不是真的黑玉,是仿的。我也有这个,是一对儿——我爹给的。白玉是阳,扶我过弱的八字;黑玉是阴,在山海手里头。”
等她们下午回了裕安酒楼,山海也回来了。自从那边安定下来,消息很快传开,交通都便利许多。两人没买回马,将事情原样告诉了山海,商量着一起到裴员外那里讨两匹马,并催着他快些向上头汇报。
不过嘛事情一旦平息了,所谓的最后通牒也变得无所谓起来。反正距离死命令的时日还差两个月,不如在这儿快活够了再回去。真正的裴员外比起那狸猫,更是讨人的厌。不止面貌,还有那举手投足的傲气儿,真教人火大。屋里烟熏雾绕的,也不开窗通通风,惹的阿鸾眼里含着泪直咳嗽,看着让人心疼。
“马马啊”裴员外叼着旱烟杆儿,懒洋洋地说着,“这有何难?你们是帮了大忙的,过几日啊,我让人给你们牵来便是。”
“可这耽搁不得,我们明日就要启程了”山海解释着,“我们时间有些紧迫,您能否变通一下,先借您手下的马与我们一用,该付的钱”
“混账!放肆!无礼!”
裴员外忽然变了脸,每说一个词,就把旱烟往桌上一磕,助威似的,烟灰抖了满桌都是。
“官家的马其实你们能打主意的!你们的时间值钱,我们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了?笑话!胡闹!想得美!”
他又磕起了烟杆儿,阿鸾像个受惊的猫似的,咔一声,她颤一下。倒也不是害怕,只是那张牙舞爪的架势,真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慕琬看着这烟就烦,忍耐顷刻到了极限。她微微提伞,唰地将伞抽出来,动静很大,给这官老爷呵住了。但她马上就收回去,伞又发出了仓锒的气流声,收剑回鞘一般。
“你唬我?你好大的胆子,你为非作歹,为所欲为,为”
裴员外手上的旱烟,忽然“咔”的一声,从正中断成了两截。还不是竖着被斩断的,而是直直地顺着烟杆,被劈成了两根筷子,截面整整齐齐,用手摸上去都不会觉得毛糙。
“为百姓分忧解难自然是为官之人应该做的”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七回:道遇凶劫
第二日一清早,骑着马走在路上,阿鸾竟又睡起了回笼觉。刚开始还像猫猫狗狗似的,小心翼翼地附在马背上,慕琬从背后看着她头发都是炸的。谁知道,马在路上颠着蹄子,她晃着晃着,不一会儿又困了。她还得操心着不让她掉下去。
“昨天还说怕马来着”
“哦,她八字轻,幼时就常见些不干净的东西。她爹小时候给她牵回来学的那匹马,是战场上的老马,怕是铠上沾了阴气,让她看到不该看的,吓住了,才栽下去,又中了两个月的邪”
“竟是这回事。看来,你一路带她都很不易呢。”
“怎么说呢这丫头其实,也挺厉害的”
“何以见得?”
“看到她的桃木剑了么?是她及笄成年时我送的礼物。你猜她拿到剑后,第一件事是去做什么了么?”
“孩子嘛,爱玩爱闹是常事。莫非她给你折了去?”
“她拿去开刃了。”
“”
“我倒也没想到,你昨天那番模样,也是凶得很呢。”山海笑着说。
慕琬叹了口气:“姑且算是事出有因。我生平最恨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吏,正是这些人,害了我生父的性命。”
实际上,还有个原因,便是那裴员外的烟杆看着让人来气。至于理由,她暂且不打算说出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原来是有如此隐情么。也罢,你倒有个恨头,我却连生父母的事全然不知。按照师父的说法,是我八字克父母,才被送到那凛霄观。也不知道他们可曾轮回转世,又过的如何。”
“那你想他们么?”
“想自然是想的,但我自幼在观里长大,也没什么非要去寻他们的执念。”
“这便是我与你们不同的地方了。我是不喜欢那人各有命富贵在天的说法,不该什么事都怨到那八字命理上。不还有句老话,叫做我命由我不由天吗?”
“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条,无可厚非。对了,我见你那天所召的妖物,莫不是天狗?那也是你的式神吗?”
慕琬略加思索,像是在琢磨该怎么简单地作出解释。
“啊的确,那是雪天狗。我母亲所遗传给我的血脉,有着役使天狗的力量。不过,那是有代价的。”
“我似乎听说过,本以为是传说,没想到确有其事。代价好像是说,若主人的能力得不到天狗的认可,就会被反噬?”
“是这样呢。”
他们实际都不是健谈的人,一路上并不一直这样聊天说地。只是谁想起什么,便问上一两句,随便谁就没话了。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阿鸾醒来的那阵,能更热闹些。这山路并不难走,却绵延无边,看不到尽头。一到晚上,就找处安全的山洞生起火,马马虎虎凑合一晚。好在阿鸾是个好伺候的主,吃得了苦,从不抱怨什么。
这山路越往南走,越觉得风景动人,光怪陆离。植物的分布愈发稀疏,种类渐渐变少,但山岩却是五光十色,犹如彩霞般绚烂,令人感慨不已。
而且,小动物们可是一点不少,比起北边更具灵性了。长居雪砚谷的慕琬能感觉到,这里也有一股身后的灵气。这所谓灵气,在人身上是灵气,到了妖怪身上,又叫妖气了。也有许多地方,将其简单地成为“气”“理”“道”诸如此类玄之又玄的东西。
“我听闻那锦桐乡,原本是个黄铜的铜字,也是那里最早发现的矿藏。后来从这片山脉上开采出愈来愈多的矿物灵石,而且色彩众多,十分斑斓,故在前头加了个锦。”
阿鸾问山海,为何又变成了梧桐的桐字?
“你看,我们一路上的花草愈发稀少,只剩下这零零散散的梧桐。听说下了山,山麓上生的梧桐更为繁茂,穿过它,就是那锦桐乡。这字变来变去,最终这样定下来了。”
这片山让他们走了整整三个白天。第四日清晨,待到山岚散尽,已经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山麓的林带。这面山上,他们甚至见了许多处废弃的矿坑。奇怪的是,一个劳工的影子也不曾见到。路边也有三两弃置的工具,慕琬警惕地下马查看一番,都是用坏的,也落了灰,不像是忽然遭遇了什么不测——何况附近也没有什么尸骨。这些天很平安,一路顺顺利利的,他们除了被山石草木割了点皮外伤外,什么事也没有。
可刚下了山,阿鸾却遇上了大麻烦。
这山脉确实多矿,水源却极少。在林间走了不久,阿鸾看到东边的林间泛出粼粼的光。那里定是一处水源,她想要去洗把脸,便跳下马,另两人在原地等着。
“往西不到三十丈,有人在,应该是当地人。”
山海忽然这样说,慕琬看向他,也侧耳倾听,果真听到有人的声音。不过她拿不准是男是女,是否真如山海所言是本地人。
“你等下阿鸾,我去问问路。”说着,他调转了马头。
阿鸾从林间跑过去的时候,果真看到了一片平静的水面。这片水域面积不大,看着也不深,四周也并没有水源,或许是一潭积雨而得的死水。但这水看着还算干净,于是她弯下腰,将水不断地撩到脸上,顿时觉得清爽许多。
水面掠过一个人影。
她并没有察觉,毕竟水糊着她的眼,波纹荡漾的水上也照不出什么,最多让人以为是飞鸟的影子。可就在下一刻,她便被身后的人掐住后颈,推进水中,死死地按住了。
阿鸾心里一惊,肺里呛了大半口水,手忙脚乱地做着徒劳的挣扎。
此时,慕琬的身影从林间飞窜而来,如离弦的箭。她与那人在水边交起手来,阿鸾从水中连滚带爬地上了岸,一边咳嗽,一边躲到一块巨石之后,只敢露出半个脑袋。想必此人定不冤枉,干起架来的气势简直是有备而来,动作狠且利落。他的个头并不比慕琬高出多少,后者也并不逊色,以伞为剑,与那赤手空拳的山贼大打出手,谁对谁都不曾手下留情。
说来也怪,虽然两人的动作极快,阿鸾却注意到,那个山贼是戴着一副面具的。
两人腾空的一瞬,慕琬将伞尖直直对准了他,由下至上地令伞脱手,丢刺上去。这足以致人死地,她本不打算使出来,可在与他交手的过程中,丝毫没觉得他有停下来讲道理的意思,尤其是那副面具,简直要将“我是来干坏事的”这话写在脸上。
在那一瞬,阿鸾看清了他的面具。那是一个突出些许弧度的假面,眯着眼,画着两道鲜红的眼影。那嘴或许是一条直线,却被面具的弧度拱起来,与眼线相衬形成一个微妙的弧度,看上去就像是在笑。两侧画着胡须一样诡异蜿蜒的线,上头还有对儿尖尖的耳,不晓得是狗还是狐之类的动物。
突然,那蒙面人面对着伞尖,用内力狠狠打出一掌。
若是常人,手早就给伞扎了个透。可他这招竟挡下了伞,慕琬紧随着对伞柄下端打出一掌,两股气劲在空中对撞,造出一层可怖的气浪,扩散开来,惊了林间群鸟。刹那间,千百只鸟儿齐刷刷地飞向空中,如乌云盖天。
咔嚓。
伞柄裂了缝,在正中开了朵木花。
慕琬的脸色在瞬间变得难看。惊诧愤怒焦虑,复杂的感情同时在她眼中闪过。
“何人!”
凛山海骑着马奔出树林。眼见寡不敌众,蒙面人迎着水面疾走而去。山海勒了马,只看见水面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水花。他本可以追上去,但眼下,那两位姑娘的安全更为要紧。
“我没事”慕琬看了眼下马的山海,继而横起了伞,满眼哀愁,却也不提,“只是阿鸾姑娘怕受了凉。”
阿鸾这才从石头背后跑到师父的背后,紧紧抓着他的衣摆。
这时候,林中又有草木响动,慕琬本能地准备应战,山海拦下了她。
走来的是一位身形很高的青年,宽下巴,大鼻梁,只是胡子拉碴的面庞有些显老。他高却极瘦,像突兀地杵着一根杆子。他一头不曾打理的短发,发髻收到头巾里,粗粗的美貌像是拿炭火直接画上去的。那左侧的眉毛正中,与下颌上,都有道有些显眼的伤疤。
他背着一担柴,手中还握着镰刀。看上去是个寻常百姓,没什么武术或仙术的造诣。方才的争执他未曾亲眼目睹,有些不明所以。但这人话也不多,只是向前接了几步,来到慕琬的面前。她不曾抬头,却仍有点警惕。
“这位是”
“哦,正是我刚去找的本地人,他在附近砍柴。我还没打听什么事,就听到你们这儿有动静。怎么样,你们没受伤吧?”
“阿鸾呛了几口水,我怕她受凉。”
那个砍柴的青年忽然走上来,慕琬下意识变得警惕。但他既没有看她,也没有碰伞。他只是凑近看了看,低声道:
“能修。”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八回:道听途说
这位砍柴人自称云戈,正是锦桐乡的住民。
他虽有些沉默寡言,但心地善良,带着他们到自己家里去。接近了锦桐乡,远远看出一片斑斓的彩色,琉墙璧瓦,五光十色,看上去都是拿矿物的颜料与绚烂的彩石装饰而成的。
云戈家是个银匠铺,屋里头到处撇着工具。就要夏天了,熔炉里的火刚熄了不久,又被他燃起来,整个屋子里十分闷热。
阿鸾把湿了大半截的外衣脱下来,站在炉子边烤着。房子还有个里屋,云戈拿着伞进去了,慕琬本想跟过去,他却头也没回直接扣上了门,险些拍在她的脸上。她有点不高兴,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有些烦躁地在门口徘徊,像焦虑的野兽。
山海四下看了看桌面上的银制品。被随意摆放的都是还未加工或修补的残次品。桌上柜子上到处都是。里屋的云戈忽然想到了什么,隔着门传来他宏亮的嗓音:
“东西都别乱碰啊,我都记得什么在哪儿的。”
慕琬扫了一眼室内,杯盘狼藉,杂乱无章。
“”
倒是希望你记得。她暗想。
山海走到阿鸾旁边,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没什么大问题。他的目光停留在她项前显露出的平安锁上,摘下来,他仔细打量了一番。
锈得厉害。真是怪事,在黛峦城内明明一直是锃光瓦亮的。
“坐下休息会吧,你怕伞被偷了不成?”
他见慕琬还是很焦躁,便招呼她坐下。她走过来,坐是坐下了,凳子上有刺似的。
“那伞很重要。”
“坏了再买一把便是。”
这话说出口,山海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上次见那伞在雨中滴水不沾,他便起了疑心,却不好直问。正巧,这是个好机会。慕琬倒也真没让他失望,明显更加心烦意乱了。
“你不明白”她忽然站起来,“叶隐露虽是一般的伞,但刀剑不入。因为伞下贴满了符咒——包括咒令。风刮不折,火烧不坏,只是不曾想,我竟忽略了内力对它的损害。”
“咒令是什么?”烘衣服的阿鸾回过头。
“哦是这样吗。咒令是役魔使常用的东西,其余流派的阴阳师也会一些。就是与妖怪定立契约的信物,有了它,便能召唤服从于你的式神效力。通常是纸符木符或者纸人之流,不过我也见过用佛珠的。反正,都是要在上面留下签名或血泪作为证明。”
山海如此解释的,一面继续端详起手中的平安锁。慕琬仍等着,一旦屋里头没点动静,她就有些心慌。约莫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云戈走出来,将伞丢给她。慕琬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木头还是原来的木头,竟然看不出一丝曾碎裂的痕迹。
“想不到您技艺如此精湛”她赞叹着。山海站起身来看,也不由得发出感慨。这会,慕琬倒是有些为先前的质疑而不好意思了。
云戈只是默默地点头,听了三人接连不断的夸奖,也不曾喜形于色。他忽然注意到山海手中的锁,指着他问,这个也要修么?
“这我并不怀疑您的手艺,毕竟您是干这行的只是,这锁的磨损原因,怕不是什么盐醋之类一般的流程能处理的了”
“不打紧。”
他摆摆手,结果山海犹犹豫豫递来的锁,转身又进了门。三面面厮觑,不知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手段。约摸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走出来,捧着锁。那锁子又变的闪闪发亮,每一处纹理都变得无比清晰,除了锈迹,连一点刮擦也看不出来,换了个新锁似的。
“叩见郡主。”
他突然行了个单膝礼,将平安锁双手奉上。
慕琬一惊,以打量什么珍奇异兽的目光看着云戈,又转过脸,盯着阿鸾。
“什什么郡主?”
云戈抬眼看了看她,觉得她那懵懵的神情不像是装的。
“你竟不知道么?与你随行的人,是黛峦城的郡主。只有城主的女儿,才敢在平安锁上雕着黛峦城的图腾。”
是了。那锁上刻的正是黛峦城的护城神鸟,玄鸾。它每一根羽毛都被雕刻的细致入微,活灵活现。盯久了,仿佛就会有只小鸟破锁而出一样。
慕琬一脸茫然地望向山海,他平静的不可思议,而阿鸾更是一副云淡风轻地样子,只是平静地说着:
“免礼免礼,这儿又不是黛峦城,何必搞那么一套呢。”
“此话不假,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山海也站起身,“你如何确定,她就是郡主黛鸾,而不是城主府上的其他什么人?”
“这锁全天下只有一把。”
“你怎么知道?”
“实不相瞒,这平安锁,正是我父亲被请到城里铸的,我自然知道。即使不告诉我,我也能从这手艺看出来,的确是出自他手。”
“莫不是神匠云锏?竟是你的父亲?”
山海有些惊讶。他知道此人的手艺并非凡人,却不知其父竟是那般风云人物。传说神匠云锏有着画龙点睛般的技艺,寥寥几刀,便如鬼斧神工般夺人心目。只是他最后一件银器没能打完,便猝死在铸台旁边。之后,他的儿子便于那件半成品一并隐匿在江湖中。那样东西到底是什么,谁也无从得知了。
“不是,等一等”慕琬扶着额头,看上去有些头疼,“云锏?还有郡主?这么大的事,你们路上怎么没人告诉我?而且,一城之主的女儿,怎么会随着江湖人风里来雨里去的?”
“又不是什么大事”黛鸾嘀咕着。
“嗯,阿鸾一直不喜欢被别人觉得是城主的女儿,就区别对待”
山海的话还没说完,云戈就打断了他:
“虽然城主治理有方,却因为人刚正不阿,犯了不少权贵的利益。百姓们喜欢他,但府上总藏着歹人,欲加害他们。先前几个孩子都早早夭折,对外称是夫人体虚多病,诞下的孩子也命短。实际上,都是人干的。我想,城主怕也是担心孩子遭奸人陷害,迫不得已才准她与这位道长随行。天底下,哪儿有真愿意把孩子放开飞的爹娘。小时候我爹进京,都是以学徒的名分带上我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也坐到桌边。似乎也并没有因为对方是郡主就低声下气,他还是那副有些闷闷的样子,大概,也是见惯了大场面。何况,郡主和郡主师父都说了,何必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
慕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见那二人确实不反驳,也就信了。难怪一路上这孩子见什么都气定神闲,那集市上的物件都能一口断定是真是假。原以为是跟着师父见多了大场面,不曾想,她的出身就已决定她的气质注定非凡了。
不过,她跟山海一样,打心眼里还觉得那是个孩子。只是对事情的真相,多少有些不可思议罢了。她也不清楚今后自己对黛鸾的态度是否会有改观到那时再说罢。
“你父亲曾被召进京城?他老人家现在如何了?”山海问他。
“死了。临了儿也没告诉我,到底如何才算一名匠人。我只能自己找答案,便来了这座锦桐乡。此地矿产丰饶,许多著名刀匠都出身于此。可时至今日,也没悟出什么道理来。”
“抱歉这么说,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不过我也好奇,像你们这样的江湖人,怎么回来到这处工匠之乡呢?”
“我们来找人。”黛鸾直截了当地说。
“莫不是霜月君?”
“你怎么知道?”
黛鸾又惊又喜,但山海却面露遗憾。
“照你这样说莫不是已有许多人来寻他了?”
“正是。不过,我的答案仍会教你们失望的:霜月君早在一个月前便离开此地了。他自知自己容易招惹是非,甚至,左衽门的人已经在这里徘徊多时了。”
“啊!”黛鸾忽然惊叫出声,使得另外两人都吓一跳。
“我想起来了,那个蒙面人,衣领压的是左襟!”
只有死人才压左襟。
“我听闻江湖上确实有这样一个门派。说是门派,到更像是一种刺客集团据说他们什么单都敢接,上到王侯将相,下到布衣百姓,乃至妖魔鬼怪,钱到位,就能杀。那净是一帮亡命之徒,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故压左襟以将自己同寻常生者划分开来。”
山海说完,慕琬也接了话:
“可左衽门纪律严明,哪怕下单的目标已经死了,他们都会查清楚是何时死亡,因何而死,连着尸骨也刨出来交付于人。他们为了便于给自己人收尸,都是两两一组。我们见到的,却是一个人,不曾有什么帮手。”
云戈摇了摇头:“这我便不清楚了。也不知左衽门是为了他的人,还是为了他的刀。”
慕琬追问:“霜月君可曾留下什么线索?他说过,他要去哪儿么?”
“去哪儿是不曾提过。但他是来找此地的一种奇花。此花附生于灵石之上,娇贵的很,动根便死,除非连着整块矿挖去。在过去顺着矿脉长成一片,漫山遍野,我儿时也只见过一眼。因其药用价值与美貌的姿态,被大肆采摘。加之近年来气候略暖,这花就此绝迹了。”
“所以霜月君也不曾寻到?”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其实还有最后一朵,只是”
——只是?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九回:道尽途殚
“只是最后这朵,是被送到东边的城镇去了。那里多水,气候还算是凉快。”
“你说的莫不是娲堇华?”黛鸾突然接了话,“人们说这花如女娲般寻得补天灵石,有它生长的地方便有异矿,也能辨识奇石的真假。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这么一朵,我爹给我们的黑瑜白琼便是它鉴得的。不过后来那房子着了火,它便被烧坏了。”
“你认得那花?”山海说,“但好像也并无用处。只是不知霜月君要寻那娲堇华有何用?”
云戈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一边走,一边说着:
“这你们便不知道了,娲堇华得有此名还有个理由:还魂。”
山海一拍手:“啊,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们观里炼药时,有一种极稀有的‘娲堇’,是一种干花的粉。”
“你竟不会炼药?”
慕琬有些惊讶,好像山海与她想象中的道人有些不同。山海回她说,观里分多种心法行当,他只修驱魔之道,对炼药一知半解。在这方面,他懂的或许还不如在药房里呆过的黛鸾多。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
“只是,还魂之法是禁术。而那粉炼出的丹,也只是教刚死之人短暂地唤回意识,能问出些许生前的话,但很快便会消逝。”
“正是。这花还的只是那人的人格与些许记忆,并非魂魄。据说将活花连着矿,栽到埋着死人的泥土里,泥就能显出那人的轮廓,还能从花里传出声儿。这与女娲造人之说颇有些微妙的关系。而我一开始选择来到这里,也是抱着侥幸的心,想寻一朵去向家父讨教的。”
“霜月君要娲堇华作什么,他有要鉴定的奇石,还是有要问的死人?”
慕琬有些头疼,她个人倾向于后者的说法。刚说完,她又接了一句:
“可他们不是无常鬼差么,有什么想问的,去阴间一问便知。”
“或许那人已轮回转世”山海分析着,“那样就问不到了。莫非,他是为你们宗主”
“休得胡言!”
她下意识地呵住了山海,立刻觉得自己有些失礼。可她实在不想往那方面想,就算有人提,她也是听不得的。
“我失言了。到底是做什么,找到他一问便知。只是他去往何处了?”
“这我也不知道”云戈摊开手,“我要是知道了,便与他一同去了。”
线索又断了。一时间,屋子里又变得安静,只有熔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几人的心是凉的,皮肉倒是闷热得很。
“不过你寻这花,是要从你爹那里问什么呀?”
黛鸾打破了沉默,她眨巴着眼睛,望着这眉目平静的匠人。他的眼中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哀愁,语气却如陈述了上百次般平和:
“那件半成的银器,你们是知道的。是什么,我当下不便透露。只是,我自知道行比不上父亲,铸不完它。可我打心底里是不服的——神匠的弟子云锏的亲儿子,不说青出于蓝,却与他平起平坐都谈不上,实在是心有不甘。我也不知自己欠在何处,是他有未教完的技艺,还是说我少他一份匠心,得他亲口告诉我,我才认。”
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手艺人,除了一双灵巧的手,还有这样一颗执着的心。虽然理想可嘉,但要找到这连霜月君寻不到的奇华花,是何等难事。屋内接连着又是一阵叹息,谁也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
就算是谁家有这花,为了防人惦记,都是不会说的。东边的城镇那可太多了。
封魔刃在谁手,除了所持之人,就是与刀有感应的霜月君。前者是问不上了,可霜月君的行踪也是那样捉摸不定。只有先一步找到他,才能得知那胁差的下落,自然就能截住莺月君。环环相扣,十分复杂,容不得差错,是慕琬唯一的办法。
而山海要寻的万鬼志就更难办了,可以说是毫无头绪,甚至提都不能与外人提起,更别说是找谁打听。极月君与他们一别,又忙的没影了,看来六道无常也不是什么轻松的营生。
一群人焦头烂额之际,有人找上门来。
云戈开了门,是个年轻的妇人。她开门见山地说,来取上次订的镯子。他回头就给她从一排专门的柜子里找出来,临别前他多嘴问了句:
“为何你今日突然带了面巾呢?”
听到这话,山海多看了她一眼。第一次见谁,他不觉得奇怪,可看样子她平时不是这身打扮。只见那妇人裹的里三层外三层,在这炎热的时节着实不太正常,还挂了层厚厚的面巾。她身后还跟了个人,像是她的姊妹或友人,在她身后不做声,只是东张西望的。
“你没听说么”妇人瞪大了眼睛,“北巷口林家的姑娘,让人把脸划了,发现的时候人都冷了,真是骇人。我今天本不想出来的,奈何明天老爷子的生辰就得戴呢。他们都说是笑面狼做的,可千万不能是啊,我现在还怕呢。”
“”
云戈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黛鸾,欲言又止。山海听到了,他走上前问:
“笑面狼?你们说的,莫不是左衽门的人?”
这笑面狼不是什么妖怪,种族上地地道道是个人。此人武艺高强却心狠手辣,连妖魔听了都闻风丧胆。倒也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煞气,而是他那诡异的兴趣。据说,他也曾有张俊俏可人的面孔,不仅讨姑娘喜欢,连男人看了都要多瞧几眼。
只是,也不知是心胸狭隘还是有什么特殊情结,他专门剜走美人的脸,不论男女老少,官兵还是平民,人类还是妖怪,他都会想方设法剥下那人的脸皮,被发现的受害者大多奄奄一息,半死不活。当时,还没人知道是他做的,只是因他坏了人与妖的稳定关系。
后来,他被某位六道无常降罚,不仅揭发了窃脸的罪行,还毁了他的脸。愤怒的人们抄了他的家时,发现屋里竟收藏着几百张处理过的脸皮,无不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面庞。
但,他仍不知悔改。
据说他的脸,是被不知是火还是冰的东西烙坏的,皮开肉绽,状如花开,五官都分不清楚,龇牙咧嘴,恐怖至极,因而得名“咲面郎”,与几年前失踪的窃脸贼是同一人。他总是带着一个咧着嘴的狼面,一来二去,就传成了如今的笑面狼。现在似乎也在为左衽门而工作着。并且,此人仍顽劣不改,去划伤那些好看的面孔,甚至变本加厉,连活口也不留了。
莫非真如云戈所猜,与慕琬交手的正是笑面狼?他不在场,并不敢肯定,但看了黛鸾与慕琬愈发难看的脸色,可能没得跑她们怎会得罪左衽门,或是其他犯得上找他们下单的人?但,也可能这样的袭击是他自发的。北巷?正是那片桐林,和通往山上的地方。想必,他正是犯了那划了姑娘脸的案子,又从那个方向离开了。
“那林姑娘下葬了么?”黛鸾不知何时钻到云戈与妇人之间,从门口露出脑袋。
“还没葬呢,家里头要去县上报官。可要我说,若真是笑面狼干的,谁也没法儿。小姑娘,我见你是外乡人,又生着好看的脸,千万要小心才是。”
“能带我去看看吗?那个林家的姑娘。”
妇人与她的随行者犯了难,两人蹙眉相视,犹犹豫豫的。
“据说那场面血腥得很,我们都不敢去呢”
“您只管引路便好,有劳了。”
山海忽然也这样说了,让云戈有些疑惑。他自己本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些话,听听也就罢了。只是不曾想,这外乡人倒还挺热心。慕琬也走过来,虽然没说什么,但看样子是准备跟过去的。她自认为自己的侠肝义胆,仅限于与自身门派宗族有关的利益范畴,别人的问题,她一向不爱多管闲事。但既然此时可能是笑面狼所为,遇袭与折伞的事,她自然要讨个说法。再者谁让她已经上了凛大好人的贼船呢。
那两位妇人商量了一下,答应了他们。云戈也锁好房门,一起跟了过去。
反正到了穷途末路,都干坐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到了北巷口,走过的路已簇拥着很多人,都挤在一处看似较有格调的门前。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之中无不感慨那姑娘有多漂亮,此事有多么可惜,那凶手是怎样没有人性。他们从人群中挤过去,两位妇人跟门卫打了招呼,山海自我介绍说是为林姑娘做法超度的道人,也带了懂行的医生。看门的看了看他们,进屋汇报了声,出来就招呼他们说,可以进门了。
房子不大,但装修的很气派。进了屋,便能听到一阵此起彼伏的呜咽声。两个丫鬟哭哭啼啼,眼都肿了,林夫人更是哭的昏天黑地,来了谁也不抬头。除了林老爷,还有两个衣冠端正的男性,无比唉声叹气,鸣泣不止。或许是林家的儿子,也就是死去的那女孩的哥哥。
这幅场景,不论是谁见到,都不禁悲从中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回:道傍筑室
山海道明了来意,坦诚地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也介绍了另外几人。老爷亲自领着他们进了亡女的闺房。刚走到门口,他看了一眼背着药箱的黛鸾,面露难色。
“那场面,着实让人心寒,姑娘家家的,就”
黛鸾没说话,直接走进屋里。尸体直直地放在床上,面上的白布沾了些许红褐色,想必发现的时候已经干的差不多了。枕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
床边守着的老太太,似乎是林姑娘的奶奶。她已是满头白发,双目覆着层薄翳。见了他们直发愣,估计是看不清人。老爷简单地给他娘说了几句,老太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掀开了床上的那层白布。
不掀不要紧,这一揭开,老太虽老眼昏花,却不禁低声哀嚎起来。一个丫鬟不得不把她搀到一旁。她来扶老人的时候,侧着身,刻意不去看林姑娘的方向。
那场面确实可怖,慕琬与山海第一眼见到,都浑身一颤。
这脸曾经有多美貌,如今一丝也看不出来。少女的脸上被利刃划的千疮百孔,眉目狰狞,已经发黑的血块填满了皮上的沟壑。尤其是那张樱桃小口,现已被刀割至两端的二侧,露出洁白的齿与没有血色的牙龈,是一张名副其实的“血盆大口”。
就像是在笑。任谁见了都犯怵。
看得出,林家上下是真心喜欢这个漂亮的姑娘,即使小姐成了这幅人见人怕的模样,多数人还是敢在这间房子进出的。山海胆子不小,但看到这幅场面,还是忍不住避开眼睛,心里头直叹气。
黛鸾估计也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但她正努力在让自己保持镇定。仔细端详着伤口的断面,她反复打量着,最后回过头,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没有一道伤口是多余的,每一刀都横着切断了脸上的筋与脉。割脉是为了放血,断筋是让皮肉无法修复。我私以为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是不该下这等狠手的。”
“谁说不是呢”
这是个陌生的女声。声线沉稳,略微有些中性。
众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发现一个奇怪的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的身后。门口的下人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屋外,似乎也不曾注意她是何时进来的。这位不速之客,乍一看很难揣测年龄。她打理着轻便的随云髻,脸上浦发了淡淡的杏红脂粉,一身白色曲裾纹着水蓝的六出飞花,大片大片的。布料感觉有些旧,但却很干净。
看面庞,这女子还算年轻,约摸二三十岁。可周身散发出稳重端庄的气质,那是年长者特有的丰富阅历所带来的聪慧。她手中提着一个小木匣,看木材和和黛鸾的有些不一样。在腰上,垂下一块禁步碧玉压在裙摆上,垂着柳绦般的流苏。
“师父?”
黛鸾脱口而出。山海楞了一下,知道她不是在喊自己,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是记得的,黛鸾自幼体弱多病,干脆就住在药房里。据说那时有个药师,算是她的大师父。但也只是听说,毕竟没有见过——如今阿鸾这么开口了,他便仔细审视了面前的来者,目扫过她手里的药箱上,最终,视线停留在她的那双平和的眸子上。
有一对三日月——如极月君的相仿。
她是六道无常。
“这位可是请来的郎中?”
林老爷这样问了,女人摆摆手,慢条斯理地说:
“你们要寻的郎中,一时回不来。我恰巧路过,代他看看,顺便,见见故人。”
她弯下腰,黛鸾跑到她面前,女人摸了摸她的头,喃喃着,长这么高了。
山海有些困惑:“请问阁下是”
“柳酣雪解·如月君。”
屋里的人缄默无声,相顾无言,屋外却传来阵阵窃窃私语,估计是几位下人见了陌生的人影,都好奇地围到门口。听了这话,也都悄悄地议论起来。
慕琬轻轻拉了山海的衣摆,低声说:
“如月君?我倒是听过她生前的传言是个画师,据说只要她画了什么人,那人便会死。如此可怖的女人,阿鸾怎么喊她师父?”
“我不大清楚,我只知她当今是位药师。”
有其他人在旁边凑过来接话,有人说是巫医,有人说不是,的确是画师,但只画草木。一片议论纷纷之中,忽然有人冲进了屋子。定睛一看,原来是林家的大少爷。
“够了!你们竟在我亡妹面前喧哗,成何体统!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是如何进的了林家的大门?你说你是如月君,又如何自证?”
先前,女人一直对那些闲言碎语不管不顾,只是同黛鸾说着话。现在被激怒的死者家属冲进来讨说法,她自然要给个交代。女人慢吞吞地直起身,将那木匣放在桌上,理了理衣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
“失礼了。私闯民宅,确实是我的不是。不过,我的确是如月君,有黄泉铃为证。”
实际上,有阴阳眼的人,灵气深厚的人,以及妖怪,都能从那眸中的三日月认出六道无常的身份。但对于绝大多数凡人,是看不见那抹金光的,因而黄泉铃成了他们自证身份最有效的信物。
黄泉铃是奈落至底之主,为黄泉十二月所配之物,诸如令牌或玉佩那样,用于证明身份以便在人间往来。那是一枚银色的铃铛,无法仿制,也无法丢失——据说那铃铛是牵着他们一缕魂魄的,一来是防居心叵测的歹人偷窃,二来是为了个别妄图脱身的无常丢弃。山海记得极月君是有一个的,他也只见过一两次。
自称如月君的女人,从怀中取出一枚一寸大的银铃。那铃铛圆润细腻,光滑可鉴,上面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雕饰,唯独镀着一层浅浅的金色新月。那月纹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不论将铃转到怎样的方向,都映在银铃的正中央,泛着淡淡的金光。
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云戈,见到那银铃,露出些许惊诧的目光。对于他这样专业的银匠而言,黄泉铃的确是圣物一样的制品。究竟是何种工艺,或许山人自有妙计,人类的手法自然是无法企及的。
但更值得一提的,是铃的声音。
只见如月君轻摇银铃,从里面传出的却并不是清脆悦耳的声响——
而是接近于人的呜鸣。
那是非常悲伤的声音,如泣如诉,仿佛低沉的陶埙,或是别的什么乐器,至少绝对不是金属应当发出的动静。就好像里面传来的,是黄泉路上无数的鬼魂,伸出羸弱的手,挣扎着摆动着,发出哀怨的喁语。
在场的人无不缄口结舌,连大少爷也一时失了声。
她确实是六道无常,柳酣雪解·如月君。
“但不请自来,确实是我的不对。为了赔不是,我为林姑娘画一张像吧。”
“已经成了这副模样,还能”
“不打紧。”
她让人取些好纸来,一面打开了匣子。那匣子里格子分明又精巧,里面却不是药,而是被更密闭的竹节所保存的颜料。还有些大小长短都不同的画笔,各有各的用处。
“师父不是说,不再画人了?”黛鸾问她。
“不再画活人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丫鬟取来了上好的纸水,还有各种小碟子。她摊在桌上,黛鸾在一旁熟练地磨墨。
慕琬叹口气:“看呐,果真是画师。”
如月君只是笑了笑,回应说:“你们方才说的,都是我。”
门外的人也不敢涌进来,只是一部分人低声附和着。云戈稍微走进了些,也想看看她到底是如何下笔的。林老爷赶走了下人们,自己也转身出去,不再打搅,只是让其他几位客人自便。于是,房间里一下子宽敞许多,只剩下一位道长一位药童一位役魔使一位银匠,还有一位来路不明的画师——六道无常的如月君。
如月君画着画着,忽然头也不抬地开了口:
“你们可是来寻万鬼志的?”
她的语调很平淡,就像先前每句话那样,不像询问,而是陈述。山海心里一惊,张着口,半晌说不出话。他不知此事是否该承认,但如月君既然这样问了,她定是知道失窃之事的。他望向慕琬,她也有些疑惑,唯有云戈脸上写满了茫然。
“是啊,师父怎么知道的?”黛鸾直截了当地问。
“我自然知道。只是”她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这是不可能的事喔。”
“此话怎讲?”慕琬接了话。
如月君又低了头,一面动笔一面说着:
“那万鬼志,凉月君从不离身。知道么?无常鬼是不需要休息的,但睡眠可以让灵力恢复得更快些,也有人喜欢拿睡觉当消遣,或是打发时间。为了看管万鬼志,百年来凉月君的眼皮从未合上过。又有谁能近他的身,窃走这本书呢?”
慕琬与黛鸾对视一眼,都不禁皱起眉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一回:道貌岸然
“极月君说,不大可能是他自己私藏的,那本书对他来说很重要?”
“是吗”如月君淡淡地说,“你要知道此书为何重要,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我听闻他是为寻找人间妖魔的记忆,再借阅那位大人的生死簿,多方入手,去寻他生前的一位故人。他当年在死后,是主动请缨成为六道无常,却以失去与要找的人相关的记忆为代价的”
“这还真是”相当糟糕的兴趣啊。山海暗想。
“暂不提是否能找到。只是,若你有这样一本书——换句话说,你有着一统万鬼的权力,却碍于中立又客观的身份限制,无法这么做,你会怎样?”
“这”慕琬稍加思索,“这万鬼志,若能改变万鬼的记忆,用起来却应当很复杂才是。每个独立个体的记忆都是不同的,对同一件事也会有些许差别,若不知道全局是很难下手的。但我若是此书的主人,再加上对外而言它是失窃的即使发生了什么事,即使那件事是我做的,我也可以通过修改我所知道有联系的部分,那样一来”
“嗤”如月君忽然笑了,“这可是你说的你倒是有做犯人的资质。但,我也只是猜想。毕竟,这万鬼志与我们无常是没有关系的,我们是人。即使是在生死簿上,六道无常也是被那位大人除名了的但这也只是一说。毕竟,觊觎万鬼志的大有人在,除了修改与自己不利的部分,极大的可能,是拿去作奸犯科。”
这话不假,但极月君又与凉月君是友人,此事不论信谁都冒着风险,山海犯了难。黛鸾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坐在板凳上,一会看看床上,一会看看画。
“这么多年,不教你碰尸体,做到了么?”
“没有!不信你问山海!”
山海楞了一下,仔细回忆起来,她确实是没碰过,自己也从没让她去动。但他仍有些好奇,于是问如月君:
“是怕沾上阴气?”
“不。人的各部,也是可以入药的。但若是跨过了那道底线”
她没说完,但也不打算说下去。这样的发言听上去瘆得慌,山海也没接话。只是这时候,云戈走出了屋子,出门的前一刻,他看了山海一眼。山海心神领会,跟着他出了门。
两人走在不大的院子里,慢慢地散步。走着走着,云戈终于张了嘴:
“凛道长对六道无常了解多少?”
“不敢说无所不知,倒是懂些皮毛。”
“虽然听不懂你们所说的万鬼志是何物,但,你信那人说的话吗?”
“既然是阿鸾的大师父,我多少还是”
“可关于如月君的说法,我是听过一二的。”
云戈忽然停住脚步,神情严肃地盯着凛山海。山海感到有些奇怪,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讲下去。
“方才屋里,大家对她的议论,的确都是真的。我听家父讲过,古时有位杀手,却不用刀剑,而是笔。笔也不用于伤人,而是画人。据说,只要请她去画谁的像,不出三日那人必死无疑。这个说法,道长信么?”
“唔并不是没有可能,或许是灵力高强之人,使了些咒术,将人的精气定在画里。人形的东西最易生出邪气,如偶如画,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根据尸检结果表明,他们都是被毒死的。”
“”
“却查不出什么毒。只是死后的症状表示,的确是死于毒杀。”
“她实则还是名用药的高手,生前识得千草,总是亲身试毒,修得百毒不侵的体魄。在她死后,尸体并未腐化,还是长出一片奇异的花,消失了。那便是如月君,在成为六道无常后,不知是转了性还是受到约束,不再画活人,而是游走四方,在千山万水间寻找奇花异草,画下来罢了。”
山海不知道如月君背后竟是这样的故事,听完总觉得心里发毛,不知阿鸾儿时竟和这样的人有来往。
而那三个姑娘还待在屋子。慕琬打量着那个匣子,指着它说:
“这是檀木?”
“正是黑檀。用它来存这些颜料,防潮耐腐,不轻易变色或是结块。只是进来有些开裂,我来此地找一位木匠替我修补,正巧遇到你们。对了,她的药箱,先前也是我的。”
如月君没有抬眼,指了指黛鸾放在一旁的药箱。
“那是柳木的,极阴。这药不是生于土下就是土上,也属阴,这木材养药。”
黛鸾拍了拍箱子:“不过里面没什么药材,是些药称捣臼药刀药壶,还有太素九针,光是这些就已经够沉的了。”
“那位姑娘”她定是在对慕琬说,“方才人多没太区分出来。你腰间,发着奇异的香味呢。”
慕琬楞了一下,下意识地拍拍腰侧。她想起来,自己一直挂着一个香囊。但那已经很旧了,照理说,已经什么味道都闻不到了。
林姑娘的遗像画好了,她立起来,两人凑上来看。要说,画的真不错,可谓巧夺天工。虽说算不上什么仙姿佚貌,在普通人中却已经十分好看。双眸剪水,楚楚动人,还有那樱桃小口,微微张开,像是想要说些什么。这幅画的用色乍眼一看与真人无异,若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姑娘走在街上,是个男人都要多看一眼的。
她将这幅画交给林老爷的时候,山海他们正巧进来。只听见林老爷高喊着:是她!真是她!而夫人如获至宝,捧着画的手都在颤抖,又不放手,生怕被人夺了去。两个少爷与其他的下人们也目瞪口呆,无不赞叹这幅画是多么生动地还原了林姑娘生前的样貌。至于林奶奶,虽然老眼昏花,却好像真从中看到了孙女的影子,险些以为是什么还魂之术,碰都不敢碰一下。就好像她一摸,那幅画就会消失了似的。
在一片混乱之中,如月君离开了林府。山海四下看了看,找不到黛鸾的影子,这才惊觉她是跟着如月君出去了,也连忙跑到街上,另两人也追出来。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山海远远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转身进了视线可及的一处粥铺,他们也跟了过去。
坐在桌边,见到紧跟上的三人,如月君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倒是笑出了声:
“怎么,怕我横刀夺爱了?”
“差点。”
一整天都没吃过饭,确实饿得慌。他们也围着小桌做了一圈,黛鸾挤在如月君的旁边。随便要了些粥和菜,她又百无聊赖地开起了玩笑:
“不如真的跟我走吧?我将黄泉铃交付于你,可以保你安然无恙地穿行六道灵脉,我虽不会什么武功,但些许仙术还能护你周全呢。”
“黄泉铃不是牵着”云戈有些好奇。
“牵着一缕魂魄呢。但只要她一直与我在一起,也无碍。”
“噢”云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山海不说话,脸色倒也不是很难看,只是觉得六道无常们当真是因为那无尽的寿命,都闲的发慌,爱拿别人找乐子。见他不做声,如月君又缓缓地说:
“或者,与我斗法如何?”
山海虽没接话,黛鸾倒是真的犹豫了,她看了看如月君,又望向山海,嘴里“嗯——”了好一阵做着深思熟虑。过了一阵,这口气放完了,她也想出了结果。
“算了罢,我还是得跟着山海呢。万一他回了城,我还在不知哪处疯玩,我爹要砍了他的脑袋,那他岂不是做鬼也不放过我。”
一瞬间,慕琬好像笑了一下,但又好像没有。她自己也不知道方才是否勾了唇角,只是记得自己确实很久没有好好笑过了。
自从师父失踪以后。
“好好,都依你”接着,如月君抬起头,将目光落在另外的人身上,“我知道你们想问我什么,可我还是那话——无解。”
“还没开始找,怎么知道答案呢”山海诚恳地说,“只是如你所言,我们现在确实无从下手。若您真知道些什么,可否指点一二?”
如月君抬起手,指了指大门口。四双眼睛望过去,除了往来进出的行人,什么也看不到。
“南方。”
“什么?”
“凉月君在南方某地已经驻足了三个月之久。虽不知因为何事,但你们现在若是追上去,说不定人还在。”
“具体位置是”
如月君打开匣子上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细细长长的布袋子。取出来,是一支有些光秃秃的毛笔。她将笔推过去,说:
“这是凉月君用过的判官笔。不过,已经坏掉了。当时我的云鬼毫也损了些毛,就把他这支坏笔借来,补了些上去。虽然他已经不要了,但你若是有真本事,自然可以通过它占卜出凉月君如今的方位。这样一来,就算他有所走动,你也知道该去哪里。”
山海接过笔,抬起来,仔细打量一番。其他两人把头伸过来,也想一睹这传说中的判官笔有何不同,连黛鸾都从桌下面钻到对面,从山海的身边冒出来。
但,这似乎只是一直普通的笔,感受不到任何灵气。乌黑的笔身有着些许细小的划痕,轻轻的,不知是木还是骨。笔尖已经没什么毛了,剩下短短的几茬乱糟糟的。只是这剩余几根比较长的,尖端似乎泛着点红色,或许这支笔蘸的是朱砂。
“谢谢。”
山海再抬起头,如月君又不知所踪。黛鸾追出门看,哪儿也找不到她的影子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二回:道不相谋
第二天,天高云淡,正如昨日一样。
昨天晚上,山海在纸上画了特殊的地形阵,做了占卜。将那判官笔杆放到,摔向的位置果真是南方,略微偏西一些。收拾妥当后,他们都聚在银匠铺门口,准备与云戈告别。再者,慕琬并不确定自己的行程——她想去找那娲堇华,于是打算今日来向云戈再多打听一些。
此事虽然没有告诉黛鸾,但她好像看出来了,路上闷闷不乐的。她也清楚,山海只说陪同慕琬到锦桐乡,却没说下面的路。两人本身的目的就不相同,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
下了马,走到铁匠铺门口,他们却看到一张闭门的告示。还未看完,云戈背着行李,从屋里头出来了。他们有些惊讶,看这样子,他也打算离开锦桐乡了。
“您这是?”山海问他。
“我决意动身去找最后那株娲堇华。”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它在哪儿?”慕琬的表情很复杂。
云戈摇了头,诚实地说着:“并不。我本正是因为那线索太过缥缈,才没有去寻的念头。但昨天,我亲眼看到了如月君的黄泉铃,为那鬼斧神工惊叹不已。我知道,我与父亲还有很大的距离,一生都在这里混吃等死是一条路,去寻花回来问他个清楚,也是一条路。”
“你能想开,自然也是好事。”
山海普通地和他讲这话,慕琬倒觉得有些奇怪。或许自己不是匠人吧,很难感受到因为某物令自己内心自发地产生刺激。
“对了,凛道长家父生前传授我的,除了那些技巧手艺,还有一句话。但我只是个粗人,听不太懂,您可否为我解析一番?”
这话像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而不是即兴想起的,看来至少山海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让他愿意把这话说出来。山海点点头,让他尽管开口:
“何谓‘致本心’?”
凛山海一时语塞。
山海虽然也是道门出身,读过许多晦涩难懂的书。可说实话,他本身对这类东西也并无好感。理论与实践是两码事,他为人最忌讳的便是纸上空谈,毕竟再怎么说,他自己也是见过些世面的,深谙理想与现实具有一道深深的沟壑。谁知道云戈忽然搬出这么句假大空的话来,他一时还真不好接茬。
再仔细想想,既然是神匠云锏所言,自然有他亲身实践的道理。可是隔行如隔山,虽然人世间许多道理都是互通的,可山海又不是手艺人,他又不爱不懂装懂,只能根据自己的感觉所解读一番了。
“凛某才疏学浅,只能明白字面上的意思。‘致’表意指实现,在这里或许是兼知兼行的过程;本心当是本意天良初心之流。具体如何组合,如何解读,我也不得而知”
云戈似懂非懂点点头,回答他说:“我所理解的与您差不多,但更浅薄一些。听您这席话,谈不上感慨良多,我却已铭记于心。今后迷茫的时候,会多想一想的。”
“四海之大,山水常在,江湖再会。”
“再会。”
望着云戈远去的背影,黛鸾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慕琬不跟他去?”
被提名的人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说:
“这花说是只剩一朵,他若真找到了,也是带回自己的家乡,我又如何守着去等那莺月君送上门?换个法子吧。他说的不错,怎么走,不都是路么。”
黛鸾高兴许多,先前脸上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了。
走在宽阔的土路上,骑着马,慕琬忽然想起如月君的话。她将手伸进衣襟,取出腰侧的那枚香囊。这香囊不大,却有些沉,不知里面装的什么香料。它已经很旧了,花纹有些黯淡,底色似乎原本是很亮的青绿色。时间太久,她早已忘记香囊是什么味道的,只记得出生时父母便准备好了,长大几岁还有点淡淡的香,闻起来很安心。
她现在再捏着它,凑上来闻,实在没有一点香味。
“那是?”山海看她一眼。
“一个香囊,我娘亲说是护身符,保平安。”
“这样吗。”
黛鸾在慕琬身后忽然扭过头,对他说:
“对了山海,在亓家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曾对我说,人更可怕,鬼是人害死的。”
“好像是说过。”
“当时我是觉得耳熟,现在想起来,如月君在我儿时也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画鬼易画人难,画人心难上难。这又是何意?”
慕琬开着玩笑,说你们净给他出难题。
“可不是,总刁难我”虽然这么抱怨,但他也不见得多不高兴,“这前半句,我听过的。面儿上的意思,是凭空武断莫须有的事物十分容易,但真才实学却需要一番功夫,略有逊色便会路出马脚。但,这既然跟了后半句或许只是想说,人心复杂吧。”
“这么说来”慕琬像是想起了什么,“或许那致本心,也有什么前言或后语。”
“说的也是。”
只是,既然已与云戈相别,再怎么谈论,也是无济于事的。比起寻得娲堇华,山海倒更是希望他能早日参悟父亲的意思,成为同样或更加出色的匠人。
路上再没谁说多余的话,山海不禁回想起极月君的说辞。从小到大,他与极月君见过很多次,却没太相处过,只知道他为人有些随性,又颇有些闲情雅致。他大概知道他的品性,至于他那名为凉月君的友人,应当也不至于是天大的恶人。
再说极月君,确实是在忙着正事的。
奉那位大人的命令,他刚来到一所村庄——说是村庄,却几乎与废墟无异了。这里一片空无,看那建筑物上密布的植物,像一层层厚重的墨绿色布匹,少说也荒废了二十多年。
他眼上仍罩着黑绸,身后背着那无弦的琴。
这琴定是上了百年的古琴,依稀可见琴身上的梅花断。只是,此琴用的是纯鹿角霜胎,断纹便更显珍贵。琴轸是玉石的,琴徽为某种贝类所制。这木头用的不是别的,正是金丝楠。只是时年太久,没有胎的地方所显露出的已是乌木。金丝楠的木质介于桐与杉之间,只不过这把琴,用的不是正统的金丝楠,而是棺木,让整个琴身都散发着阵阵阴冷的气息。
还有一片片斑驳的暗红的血迹。
这杂草丛生的路早已看不出路的影子,这让他走起来很困难。但那造成的影响,也与常人没什么差别,并不会因为极月君目不能视就更艰难些。毕竟,这里还有阵阵轻风,风所拂的房屋草木发出阵阵轻微的摩擦,将所掠过之处的样貌都说与他听。
风告诉他,这曾是一处繁华的城镇。
那繁华的街景,喧闹的集市。人们摩肩接踵,车水马龙;昔日亭台楼阁,瑶台银阙,无不历历在目。走着走着,似乎就能与谁擦肩而过,商贩们的吆喝声马车上的铃铛饭庄里碗盘乒乓,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但那一切都只是错觉罢了。
每一面墙壁都攀附着密集的藤蔓,每一片瓦块都凝聚着厚重的青苔。除了风声鸟鸣,还有不知名的小妖们在巷与草间穿行的窸窣,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贴满告示的墙壁历经风吹雨打,上面残缺不齐的纸片模糊不清。隔着覆盖植物的脏兮兮的玻璃,屋内无人打理的家具积累了厚厚的灰。
他挑了房子,推开坏掉的门,走进去。桌上还摆放着腐烂分解了的菜肴,打开柜子,值钱的东西也还放在里面。每个房子都是,在那时光的灰烬下,掩盖的是极具烟火气息的千篇一律的平凡的日子。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完整的死人。
不知一开始,这些尸体就是残缺不全的,也或许,是他们死去后被野兽瓜分殆尽。在半路上的土里,露出半截人的头盖骨,已经覆了一层肮脏的尘土。有一只手骨挂在窗边,像是它的身子被什么扯去了。这样凌乱残缺的人骨,还有很多。
废城的中央,是一处露天的祭坛。这里堆砌着更多的尸骨。
但,并不是作为祭品的——而是在席上。它们身上挂着残缺的布条,极月君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它们,感觉到是很高级的布料,想必生前身份显赫。再顺着摸下去,尸骨相对完整,只是腹部的骨骼摸起来有些许粗糙的磨砂感。如果他有双普通的眼睛,定能发现,那些部分的骨头,都是乌红色的,就像淬了毒一样。周边,还放着许多阴阳道的法器。
这里发生过什么——也许是一次失败的祭祀激怒了鬼神,也或许是别的原因。那失控的力量杀死了在场几乎所有的阴阳师,冲出了祭坛,用毁灭与恐慌席卷了整个城镇。许多人都死去了——幸存下来的人连细软也来不及收拾,便抛弃了平生积累的家当,匆匆逃命了。
“雩辰弥生是吗?”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三回:此言差矣
这是一座不算很大的城。
说是城也只是名里带个城字,它并不比上一站大到哪去。而且居民也不算很多,甚至比匠人云集的锦桐乡还要少些,显得更宽广了。他们大约花了一天半的行程来到这里。
再两天就是端午。这小小的城镇里,也随处可见节日的气息。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艾叶与菖蒲,隔几家店门口就挂着卖雄黄酒的棋子。他们牵着马,慢慢在道上走着。有店铺的伙计在门口招呼,吃多少钱送一颗红油鸭蛋,山海看黛鸾总盯着伙计,就进去了。
他们向伙计打听了附近的客栈,吃饭的时候,商议了一下计划。还得再卜一次方位,以确定他们的方向是否发生偏移。
饭后,三人继续向南走。伙计说这里的客栈比较偏,在南边接近郊区的地方。也不大,充其量算个驿站。这倒也无所谓,能歇脚就成。
城中央还是很喧闹的,大街小巷挂着红条彩带,看着喜庆,还有端午的庙会。他们走走停停,两个姑娘各买了根五彩的手绳,套在右手腕上。有条不宽的河穿过城里头,有许多队伍为后天的龙舟赛演练,一群人围着看热闹。
她们挤不进去,但一旁有捞金鱼的,捞上来的可以就地放生到旁边的江里头,结缘积德。山海倒是觉得好笑。一来是这金鱼显然就不是河里的居民,二来是这片水域肯定撒过细密的网,好在半夜回收起来,第二天接着卖。何况,这样临时抱佛脚似的所谓积德,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没什么意思。好在慕琬明白这个道理,黛鸾也没什么兴趣,看了一眼就走了。
有时候山海也不太清楚,阿鸾对这类姑娘们喜欢的东西到底是天性冷淡,还是相对同龄人更成熟些——可有时候她好像也挺幼稚的。罢了,也不算坏事。
天稍微安了一些,一些铺子陆续点起了灯笼。他们穿过了庙会,一下子冷清许多,回了头,身后一片星星点点的金红光点,就像刚从一场梦里醒来似的,恍恍惚惚,没什么实感。
再走了一段,好像还是看不到驿站的影子。一旁有一处比较大的宅院,比林家大一些,但比亓家小得多。这里是宅院的一处后门,门口的街道堆着大大小小的桌椅,码的整整齐齐。还有些柜子箱子什么的,有几个家丁正往上罩着布,像是准备收工回去了。
山海下了马,去打听驿站还有多远。
“还有点远呐,等你们走到了,已经二更啦。”
“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了,你们这是?”
“要搬家呢,先把大件儿的都腾出来。老太太说啦,要在端午那天搬完呢。”
“端午?”
山海在脑内粗略地算了算,端午那天倒也不是说不宜搬家动土,只是一般哪儿有挑这个日子搬走的?五毒外出,人们都在家里团圆着,这里是出了什么事?
“可不是嘛看样子,您是位道人?哎呀,您可等一等,我回去报一声别急哈,马上就回来!”
伙计忽然撂下手里的活,匆匆赶回了宅院。进门前还回过身,冲他们挥挥手,生怕他们跑了似的。剩下几个家丁倒也挺礼貌,手里忙着,也冲他们点点头。
“我说,赶紧走吧,不知道还要多远。你该不会又想多管闲事了?”
慕琬在马上抱着臂,有些头疼。
“先听听怎么说。”
黛鸾不知何时跳下马,悄悄摸了摸那些看上去十分昂贵的桌椅。这附近还有些零零散散的树桩子,也堆了小物件。没一会,她又觉得无聊了,一屁股坐在其中一个树桩上,撑着脸休息起来。
天黑的很快。他们感觉还没站多久,周遭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这时候,宅院里发出了明亮的火光,看来是家丁们点起了灯。院里还有些吵,声音越来越近,像是许多人走过来。果不其然,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奶奶焦急地迈出门,差点打个趔趄,给家丁与山海都吓了一跳。紧跟出门的,还有一个不到中年的男子,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隔着老远,他们都能闻到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气。
“这位道长,请进,快请进!”
老太太神情激动。山海一头雾水,茫然地回过头看着慕琬。慕琬还没说话,方才的回去报信的家丁就极有眼色地牵着她的马,要往门里走。
“等等,太没礼数了”老太太嘟囔着,“来人,去准备轿子,从正门接几位贵客!”
“不不不——”山海连连摆手,“不必要了,这里就好,我们——自己走阿鸾!”
慕琬相当失望地抹了一把脸,依稀感觉这人,被套路了。
黛鸾的屁股还没坐热,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扭过头,拍拍衣裤上的图。就在这时候,她吓了一跳——她发现,方才自己坐着的木桩上,那扭曲怪异的年轮拧巴着,呈现出十分狰狞的线条了,看着心里怪瘆的。
“山海,你看这——”
话说了一半,那两人两马都被半请半拉,哄进了门。她这才急急忙忙赶过去,差点被关在了外头。
进了宅院里,他们隐约才觉得有些奇怪。虽说这座城人本就不是很多,但这么大的院子,按理说应该也有不少家仆。只是,这里忙活的家丁看来看去,就那么几张熟悉的脸。相对来说,这个院子显得实在是太空旷了也不好说,许多房子是新盖的,看上去没几年。说不定是刚扩充了宅院,显得大,也没那么多资金去请下人。
但既然没住几年,何必这么早就要搬走呢?
中午为了凑个送鸭蛋的钱,这帮人其实有点撑,到了现在还没消化完。谁知道,老太太又招呼厨子做了满桌佳肴,一道接着一道往上端。那对夫妻也招呼他们使劲吃,放开吃,别客气地吃。说实话他们也没想着客气,就是摸摸肚子,实在有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饭桌上,老太太终于为他们解开了疑惑。
原来他们一家姓柏谷,祖上本在朝中当差,后遭奸人陷害,没落下来。开始还繁荣的柏谷家,只得搬到这种小地方来,小心地花着祖上的资产,勉强度日。至于为什么要搬走,理由却也是相当简单了。
“院子里有厉鬼索命!”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说着。
“就是啊,每天夜里头,屋子里都发出奇怪的声音来,吓死人呢。”
柏谷妻在丈夫怀里娇声抱怨着,柏谷少爷连连点头。
“我们去城里的寺院拜过了,也去道观请了人,却怎么也不见好。最后,连他们也吓得不敢再来了。那群臭道士,就知道是在骗钱”柏谷说着,“啊,可不是在说您啊。”
“无碍。具体发生过怎么样的事?”
“就这屋里头,总是嘎吱作响。先是碗盆,再是桌椅,然后是柱子房梁,整个屋子都跟着嘎吱吱地颤”
山海心里有了数。
“那,我现在就带着罗经去看。”
他刚要起身,柏谷妻却立马起身,把他按住了。老太太也连忙说:“不急不急,再求您多住些时日吧。留客积德,再能把道长您留住,也能用阳气慑住那厉鬼!”
“倒也不是厉鬼,只是”
“妈说得对啊”柏谷妻连忙给他续上茶,“求您再住些日子吧,有您在,可就不怕那妖魔鬼怪来害人啦。”
看着那女子对凛道长挤眉弄眼,其他人也对他那样热情,慕琬和黛鸾感觉自己被全世界遗忘了,两人只是默默往嘴里塞着东西,泄愤似的,想着要吃回被耽误的时间成本。
家丁为他们腾出老屋子里的两间空房。本来大些的房间是明示着给山海的,不过,说是太挤,他被姑娘们轰到小房子了。小小的房间里,点上蜡烛,画了卜盘,他又用那损坏的判官笔做了占卜。方向倒是没错,仍然指着南,略偏西。看来,还要再往下走。
“山海,你觉得是什么?”
黛鸾呆呆地盯着桌上的火苗,把下巴放在桌上,懒洋洋地用一只手拨弄着笔杆。山海烧了占纸,回答说:
“听着像是家鸣。一般,是叫鸣屋的小妖作祟。但这还不能妄下定论,明天要仔细在院子里多观察一番。”
慕琬坐在床边,叹了口气。
“唉,我知你是好心。可你不觉得,此事略有蹊跷?”
“你怎么总是疑神疑鬼的?”
“你可别觉得我是嫌麻烦。他们为何如此笃定是厉鬼?听着就像做了亏心事,怕鬼敲门似的。说起来,这家人可真是偏心得很。”
“你若说你也识得阴阳道,他们便不那么对你了。”
“我偏不说,谁惯的毛病?你的烂摊子姑奶奶不伺候。”
“好好好,不伺候”
那笔杆差点掉到地上,黛鸾还未反应过来,山海伸出手一把接住,收进袋子里。她也有些累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出来。
“山海啊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也说了,现在搬,就是想趁着阳气庇护,避了鬼怪,图个吉利。只是我看你那时候表情不好看?”
“是么,你注意到了”山海有些意外,“东西都快搬空了,我再加阻拦,有些说不过去。但我确实不建议那时搬家动土。”
“为何?”慕琬从床板上跳下来,“不是说端午是一年里阳气最重的时候么?现在搬,的确是”
“此言差矣”山海打断了她,“你可知端午悬艾叶,挂菖蒲,何意?”
“自然是为了避瘟驱邪啊,等等,你是说”
“这不是把自己往毒里送么?”山海摇醒了昏昏欲睡的黛鸾,“你也醒醒,去把你的剑在菖蒲水里泡一夜。泡好再睡,不要偷懒。”
“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四回:此消彼长
这一晚上,两个客房都有人没有睡好。也不知黛鸾是真的心大,还是从小到大习惯了,似乎没有察觉到屋里聚集的阴气。慕琬也不好下定论,也只是那多年的直觉告诉她,柏谷氏的确被什么东西缠上了。骨头缝里冷冰冰的,稍微用些力就生疼。能造成这样明显影响的,证明事情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而山海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想到这儿,她更头疼了。
再说山海那边,也差不多是一样的情况。他整晚辗转反侧,坐立难安,虽说他阳气重着呢,却也能察觉到,院与房间都有微妙的暗流。可能是临近端午,也可能是他的造访,让这个房子安静许多,一晚上都无人听到家鸣之声。早起干活的家丁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就好像他真的成了镇宅的吉祥物一样。
话虽如此,这也只是缓兵之计,并非长久之策。
山海很早就醒了,在院子里走走转转。这时候,他在回廊里看到一个丫鬟,在柱子上掰下什么东西。他走上前去问,那丫鬟说,是柱子上的树枝。
“树枝?柱子上怎么会有树枝?”
“不知道呢,隔两天就长出很多来。我告诉老太太了,她说只管摘了就是。”
“让我看看。”
丫鬟摊开另一只手,攥着七八根细小的树枝,果真像是树上伸展出来的。只是这房子虽老,但也不至于生出灵,这些柱子为什么会长出枝芽?
“摘了怎么处理呢?”
“扔到花坛里呗。”
说着,她又掰下了一根树枝。
啊。
“什么?”山海听到了一些声音。
“怎么啦?”丫鬟回过头。
“刚刚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呀。”她瞪大眼睛。
“还是说附近有人?”
“哎呀,道长您可别吓我。”
丫鬟的眼神变得怪异起来。看得出,她胆子也不大,而且似乎也对所谓的厉鬼心怀抵触。她摘了那根树枝,匆匆走了,随手将手上的那把丢进了花坛里。
这早上还挺冷的。
山海盯着刚才的柱子上下打量。这时候,他又发现了一根小树枝。有些高,或许是刚才的姑娘没有看见。他略微踮起脚尖,把它拔了下来。
啊。
又是那声细小的短促的声响。
“”
他下了回廊的台阶,走到方才丫鬟扔树枝的花坛边。他看到,在茂密的草丛中,那些树枝竟十分巧合地朝着一边,非常整齐,每个树枝之间都是平行的。
就好像在指着什么。
他走花坛,小心翼翼地将树枝一根根捡起来。然后,他随意地抛下它们。小树枝零乱地洒在地上,毫无规律。
是多心了吗?
正这样想着,山海忽然注意到,树枝们在微微地颤动。但,现在是没有风的。他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看着,发现它们不约而同地,又转到了与方才同样的方向上。
有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
“凛道长有雅兴啊,专程起这么早糟蹋草坪?”
一抬头,慕琬和黛鸾居高临下地在路边瞅着他。黛鸾蹲下身,用木棍戳了戳山海的脸。
“胡闹”他拨开棍子,“让你洗剑洗了吗?”
“洗了!”她的语气还挺倔。
“来得正好,接着”他把小树枝塞到她手里,“阿鸾,你在屋里多走走,注意一下那些房柱,有的上面会有这些小树枝。如果有,就拔下来。要仔细找,高处和低处都多留心些。如果你还看到特别的东西,或是听到什么,也马上告诉我。”
“哦——”
黛鸾拖着长音,不情不愿地接过树枝走了。慕琬听着就觉得奇怪,便问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柱子,不太对劲。但老太太好像不当回事。也别惊到他们了,劳烦你去找下人们打听打听,看看他们是否还有什么不寻常的经历。越多越好。”
“好。”
看他是那样严肃,慕琬不好推辞。何况,她也很好奇山海究竟有什么发现。于是她也转身离开,去照他说的做了。山海站起身,拍拍土,走出花坛,又认真思索了一番。
仔细回想先前发生的事。柏谷家的家丁没有醒目的异常,而柏谷老太,是拥有绝对权位的。至于那柏谷妻,确实像是集万千宠爱的模样,长得过得去,也懂得卖弄,千娇百媚的。而柏谷少爷,看着有些木讷,虽说对母亲与夫人也并非唯命是从,可也没什么自己的主见。而且也不知是因为钱财不够还是如何,少爷并没有更多的妾。
他一边想,一边走,慢慢靠近了厨房。见里面有人,便走了进去。厨娘蹲在灶台前,好像正就这火光看一张纸,他靠近了些,装作漫不经心地与厨娘攀谈起来。
“哟!凛道长啊,吓我一跳呢。吃点?”
山海这忽然一搭话,她还真给吓到了。她匆匆将书信塞进袖子里,亲切地问着他。
“不必了,真是谢谢您。看样子,您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吧?”
“嗨呀,都几十年了。您别看我们现在这样子,以前,我们家可是大得很呐。对面那条街的宅子,都是我们的。”
“恕我无礼,可如今怎落得这个样子?”
“唉。当家的走得早,都是老太一手支起的。后来,官府要修路,图纸里要横穿我们的宅子。说是给补贴,却不够公正,况且人人都知道,那群商贩觊觎这块地好久了,都塞了钱,要搞垮柏谷家!”
“这怎么行?可看样子,的确是吃了亏啊。”
“可不是,家里没有男人不行啊。后来娶了妻,娘家那里带来了嫁妆,倒是解了燃眉之急只是,家里的开销仍是有增无减,时至今日,实在是入不敷出啊”
“这话由我说可能不大合适,但,少爷不曾考虑向娘家借点钱,做些生意么?”
“她娘家,也没啊,哎呀,我打点水,您先忙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厨娘有些警惕了,就像先前那丫鬟一样。
山海回到房间,有人端来午膳。饭后不多久,慕琬先敲门进来了。
“和丫鬟们聊了聊,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倒是听来了不少八卦。”
她伸了伸懒腰,坐在床牙子上。山海问她都打听了什么。
“这老太太,其实不是当年老爷子的正房,是个妾。先是正房莫名害了病,死了,没多久老爷子也遭了瘟,这家自然就落到她的手上。而那柏谷妻呢,其实也不是正房,也是妾,你说巧么。老太太不知是同命相怜怎么着,对她也疼爱有加。”
“啊莫非,当年给柏谷家嫁妆的,其实是正房么。”
“什么嫁妆”慕琬并不知此事,“对了,有个家丁,说之前修房子的木匠来过,说了什么话,教少爷他们赶走了。说是那木匠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声音对他说:‘头好痛,我的头好痛’这样的话。再细问,也没人知道了。”
“头痛?”
山海心中隐隐浮现出了一个念头。这时候,黛鸾门也没敲就急匆匆地跑进来。
“山海,你们快去看啊!那边——那边有奇怪的柱子!”
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山海与慕琬对视一眼,忙冲出屋子,随她跑出去。那是一处有些偏僻的屋子,也是没盖几年的屋子。就在这儿房角,拐了弯,就是院墙。不过这里太偏,一般没人上这儿来,更不知道这里拐了弯,竟然还有最后一根柱子。
这柱子上,几乎密密麻麻长满了新的嫩芽。只是它们是冲下长的。而且这柱子,上面的纹路还有些怪,与其他的树木不一样,它的上面拧出了一个歪七扭八的疮。估计是原木上就有这么一快树疤,就挑了这么个偏僻的角落用了。
真是怪了,所有的树枝都不应向上么?它们为何像屋檐像伞似的,向下长。
“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山海总觉得她那态度,不像是愿意找的这样仔细。
“早上和你打照面之前,就见你把它们往地上扔。我也扔了,发现不一会,它们竟然都指着一个方向。所以,我就照着那儿走过来,就找到这儿了。”
黛鸾随手将树枝抛到地上,天女散花似的。这会,树枝还没变动方向,但颤动的频率明显加快了些。梁丘慕琬在柱子旁左看右看,也觉得怪。这些密集的嫩枝,看得让人心里发毛。
“而且,我没法拔它呢!”黛鸾说着,一面弯腰捡回地上的树枝。
“为何?”山海上前,伸出手去拽其中一枝芽。
啊。
他手一抖——又来了,又是之前的叫声!
慕琬却好像并没有听见,她有些莫名奇妙地望着师徒二人,转过脸,盯着山海没有摘下的枝。她也伸手去拔,只是逆着树枝向上撕开的时候,柱子里竟然渗出了森森红色。
“这这是,漆?”慕琬瞪大了眼睛。
“不对这”山海欲言又止。
“——啊!”
又是一声尖叫,比起先前都嘹亮的多。但这次,不是那个莫名的声音。
——是黛鸾。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五回:此时无声
黛鸾弯着腰,先前被随意丢在地上的那些树枝只捡了一半,但脸从腿间露出来,正对着那柱子的方向。她面露惊异,神色吃了苍蝇似的难看。慕琬也觉得怪,仔细打量着她看的方向,好像就是那块树疤而已。
“什么都没有啊”她靠近了些,渐渐歪着头,“就是有点嗯?”
慕琬扭了一半的脖子僵住了,脸色也很难看。
山海觉得,自己怕是猜对了。
“凛道长你看这这,这倒着看,好像”
“像人脸,是不是?”
“你,你怎么这也是妖怪吗?”
“说是妖怪只能说是怪像吧。”
山海也走过去,正对着那诡异的纹路。他也努力侧着头,这疮疤的纹样的确像极了一张鬼怪般狰狞可怖的脸——只不过是倒着的。若不是黛鸾碰巧发现,他也险些没认出来。
“是逆柱。”
“这下面儿该不会也有尸骨吧。”黛鸾想起了亓家的事。
“不。有的地方,会故意用逆柱辟邪。但这样的,显然是木匠当时粗心,把它原本生长的那头弄反了,就成了逆柱。它也是造成家鸣的原因之一,会长出人脸,也会托梦,就是为了告诉主人,它被弄反了。只是”
“只是?”
“好像,有些怪我们回去细说。”
姑娘们不明白为什么山海如此谨慎。回了那间小屋后,他大白天就掩上了门,又从床下找出一个火盆,让慕琬点燃了放在地上,又教黛鸾接满了一碗水。
就着火光,他将那些树枝小心翼翼地放在水面。木头都飘在水上,也没有沉下去。只是,它们很快地转到一个方向上,枝尖都指着方才那逆柱所在的地方。
“搞这么复杂做什么?不是说逆柱吗,让他们找人作法祭祀,或是拆了重建不就好?”
慕琬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而且准备了这么多样东西,不知是要干什么。山海没说话,往火盆里丢了一张符,火在一瞬间呈现出青绿色,又很快复原。这时候,他才开了口。
“逆柱不应当有这样大的怨。如果只是简单地弄反了柱子,这生长的树枝也不会蔓延到其他的柱子上。这倒是证明,它的妖气已经渗透到了整座屋子。何况,关于逆柱,仅有家鸣人面与托梦的说法,长树枝我也是头一次见。恐怕事情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而且,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柏谷家没有孩子。怨气重的房子,确实是不会有魂来投胎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家里有命案?结合你让我打听的消息,听着确实蹊跷。但这些大些的宗族,家里不都挺乱的么?我们何必管那么多”慕琬没想那么多,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是妖怪,对吧?是妖怪,就可以杀。除掉它,然后走人,就这么简单一回事。”
“运气好还有感谢费拿。”黛鸾附和着。
“我是这么教你的?”山海厉声反问,她不说话了。
“我也是真想不明白,你管那么多干什么?确实,我走江湖走的少,不如你,但我比你看得开啊?拿什么钱办什么事儿,没拿钱的都算大发慈悲,更别提什么善后的事”
山海也没有理慕琬有些气愤的话。他抓起碗里的树枝,丢进火盆里试探。
“啊!啊啊——啊”
所有人打了个寒战。那火盆里的树枝,忽然发出奇异的叫嚷声,比先前吵闹多了。那声音简直就像是人被灼伤了一样,在火中挣扎着,发出刺耳的哀鸣。
实在是太瘆人了。
山海下意识抓起桌上的水碗儿泼上去。这火算是灭了,在熄灭之后,还能听到那尖叫余烬般的尾音。
“我是觉得,若真的有那么个所谓正房如今又在何处?往坏处想,莫非人已经没了,成了木灵。这些异状,是想告诉他人些什么”
“去问问他们罢。”慕琬终于松了口。
晚饭桌上,一家人满面春风,提前端出了雄黄酒,说是要一醉方休。扯了些杂七杂八的闲谈后,两杯酒下肚,山海琢磨着,是时候该挑起话题了。不过,他并不太会聊天,这老太和媳妇又是那样健谈,加上都喝多了,令他插个嘴也相当困难。
“恕我失礼,有件事,我想要问。这两天来,未曾见过小少爷,或是大小姐。是他们不在府上,还是”
“啊,呃”
气氛忽然安静很多。山海明显注意到,柏谷妻变了脸色。她丈夫好像想打圆场,却不知说些什么。相反,老太太或许是喝的太多,倒是没什么忌讳。
“嗨,我这儿媳啊,嫁过来这么多年,没什么不好,可就是怀不上孩子。也不知是她身子虚还是怎的,前年好不容易肚子鼓了,好生伺候了大半年,有天被树枝给绊了,竟把孩子也摔没了说来真是吓人,那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成了木头疙瘩”
“妈!!”
柏谷妻的脸色像石灰似的,高声呵住了婆婆。老太果然是喝多了,摆摆手,嫌她打岔似的,自顾自的说着去。她容不得自己这样的身份,受到别人的指手画脚。
“不好意思,我娘我娘喝多了。她这把年纪了,就好喝点小酒,喝多了就开始说胡话”
柏谷大少爷连忙出面解释。他抱紧了媳妇,给小动物顺毛似的安慰着。
“怎么啦怎么啦,还不让说啦!你这肚子真是不争气,早知道,就让她留个后”
“她是谁?”
滴酒未沾的慕琬站起身,连带着椅子磕得乒乓响。大少爷连忙去晃他老妈的胳膊。
“别说了,真别说了,少提几句吧”
“所以她是谁?是正房太太么?”
山海也慢慢站起来,声音提高了一个度。老太太酒醒了一半,恍惚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这酒又没完全让她缓过神,她只是有些错愕地说:
“啊,谁?我说谁了吗?我我说什么啦?”
山海与慕琬对视一眼。接着,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高声说:
“打进门起我就觉得奇怪,你们一口笃定屋里有厉鬼,就好像你们知道这鬼是怎么来的。话,我就直说了:夫人一直没孩子,是因为这屋子的怨气太重,怀不上。生了木头,是中了木灵的诅咒——自然,我并不确定这是否当真是木灵,我初以为是逆柱所致。你知道的,这作为屋柱的死木生出枝丫,本就是异常。我猜那逆柱,你们确实也没人注意过,但我徒弟闲逛的时候瞧见了。木头上生了人脸,我这心里本有了定数,只是这逆柱有问题。”
“什么问题?”
安静许久的饭桌上,吃了一半的黛鸾忽然愣了。她小心翼翼打了个岔,手里还捏着馒头,侧目看着她师父。慕琬虽不动声色,却没料到山海会说这番话。
逆柱有问题?是什么问题?他当时可没提到。
“逆柱名虽为逆,长出人脸的事,也不假,只是那张脸应当是正的。而你们那棵柱子上的脸,确实反的——这只说明一件事。”
“说明在它被砍下之前,就已经长在树上了。”
黛鸾磕磕绊绊地补充着。
“所以那根本不是什么逆柱——是人面树”慕琬听明白了,语气十分不悦,“你现在才告诉我们?!”
门外传来叮铃哐啷的响声,有人将锅碗摔了一地。慕琬紧跟着大喝一声何人,门便被慢慢地推开了。门后露出的,正是厨娘那张惊恐的脸。
“我我我来上菜,上菜唉,我怎么这样不小心,我这就就重做”
厨娘撒腿就跑,顾不得满地狼藉。而那三口人呢,显然也明白了山海方才的意思。此时,他们醉意全无,无不面色煞白地盯着他,手里的筷子直打颤。山海面不改色,接着说:
“若要我们帮忙,可以。但你们必须要把隐瞒的事说清楚,这府上是否曾出过枉死的人命,可要仔细想清楚。若你们不愿说,那我们今夜就要启程了。”
“祝你们搬家顺利?”黛鸾不合时宜地起着哄。
“别介啊,我们说,肯定说”老太太慌了,顿时没了主意,她催着儿媳,“快说呀,当年到底怎么回事,说啊!”
柏谷妻成了丈夫的烫手山芋,被他慌张地从怀里推开,半拉半扯地让她站起来。她像是离了窝的雏鸟一样茫然无措地呆站着,在饭桌上左右看着。这时候,山海才坐下来,侧过身,轻声对慕琬解释道:
“你这性子,若我当时就告诉你,你定会执意要走,不再帮他们的忙。我若不现在才告诉你,你怎么肯待到今晚的饭局上,听他们讲着前因后果。”
“你”
慕琬的确是生气了,但仔细一琢磨,山海这话倒是对的。她的性子给他摸透了,慕琬不得不把这口气咽下去,不再作声,只是瞪着那雏鸟般的小媳妇,用眼神讨一个交代。
屋里鸦雀无声。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六回:此情可待
“是这样一回事。我本不是柏谷家的妻是个妾。”
终于,在令人胆寒的沉默后,柏谷妻开了口。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显然在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恐惧。但很快,这让她恐惧的源泉就要被她亲口诉出了。
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但柏谷家也早已没落多时。仗着祖上留下的一些财富,当家的老爷在这里买下了一大块地。只是没多久,一场瘟疫席卷这方土地。院里上下一部分人都病了,连老爷也遭遇不幸。
没多久,当家的撒手人寰。那时候,除了上上下下的家仆,只剩下一个嫡子,一个庶子,与庶子的母亲——那位年事已高的妾,也就是如今的老太太。
为当家的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照他的遗愿,将他与更早前过世的正房太太葬在一起。夫人死了,老爷也死了,唯一的妾便成了老夫人。再遣散生病的下人,补上些银子,库房里的账是只出不进。
更不巧,又赶上征兵,每家都是要出一个男丁的。这事要是放在以前,多给些钱就是了。可现在没有钱,当家的也不在了,不然还能走走关系,说说人情。家里没了顶梁柱,沦落到任人欺负的地步。
不过,嫡子是忠君爱国之人。他听了这个消息,为了不让家里为难,便主动应招,愿舍身保家卫国,去了前线。这一去便杳无音信,三四年也不见得半封家书。这更是苦了他那正值花季的未婚妻。
姑娘也是名门之后,姓松云,二人门当户对。他们的婚约是很早前的事了,正房太太还在世的时候,就已板上钉钉。可是,嫡子这一去不回,让她还未成亲就守了活寡,这要坏了她们家的名声。
为了两家的名誉着想,她们家非但没有取消婚约,还愿意委身嫁给老夫人的儿子,也就是庶子——如今的柏谷少爷。松云姑娘从遥远的另一座城带来许多嫁妆,缓解了柏谷家一时的拮据。柏谷少爷开始做些小生意,生活渐渐安逸起来。
又过了两年,少爷为了生意出了趟远门。路上,柏谷少爷遇到了一位姑娘,也正是现在的柏谷妻。她们一见如故,相互倾诉,相互照顾。少爷回家的时候带上了她,说要纳他为妾。
也别怪他,再怎么说,柏谷家也是大户人家,有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这也并不说明他对松云姑娘的爱就减少半分。只是,女人的妒意着实可怕,松云姑娘闹了起来,威胁他要回娘家,与他断了关系。
老夫人出面劝阻也不管用,她锁上房门就开始收拾包袱。少爷自然是不愿意的,她刚带了行囊打开门,少爷就冲上去抢,要拦下她。而那时,柏谷妻虽还是个外人,却也知道不让少爷为难,也跑上前劝阻她,哪怕自己离开也成。松云姑娘不买账,执意要走,老夫人和家丁们在一旁是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争执间,松云姑娘没有夺回包袱,脚下一滑,后脑勺正磕在了未修平的树枝茬上,溢了血。所有人都慌了,连忙走上前去扶她起来,却怎么叫她也不应。老太太颤抖着手,将手伸到她的鼻下,竟已经断了气。
老人家当场晕了过去,其他人也纷纷乱了手脚。最后,又办了场像样的葬礼,出殡那天,人们无不哭的七荤八素,却也唤不回她。松云姑娘生前虽愿意委身下嫁,但抱怨也是难免的。她常常为嫡子当兵的事十分哀伤,也时常因这类事对柏谷的庶子抱怨不已。
那些好听的难听的,他都听下了,事到如今,却再也没人说他了。
再后来,他娶了现在的柏谷妻。再再后来,发生了官府争地的事儿,他们家硬生生给砍了一大半,少了很多房子。那时候,他们仍是一穷二白,为了盖些失去的必要的房子,就地伐了许多院里的木材。或许,当年那个让松云姑娘撞死的树,就是如今的逆柱吧。
“这也是应当的。在我来柏谷家之前,就听丈夫说了,松云姑娘自打嫁过来,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娘家又离得远,只能靠书信往来。嫁的也不是如意郎君,只是为了挽救两家的名声,松云姑娘背负了这么多东西怕是也很委屈吧。所以,若我怀不上孩子这事儿,是她诚心不愿无她血脉的孩子继承柏谷家,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这会,柏谷妻的情绪已经稳定多了。其他人仍是一声不吭,只是少爷恍恍惚惚地连连点头。在柏谷妻讲到一半时,厨娘另端了菜走进来,也跟着听她讲,还没出去。她的脸色也并不好看,估计也是在担心这厉鬼索命的事。
沉重的话题结束了,晚饭不欢而散。
“这样糟糕的家底,谁也不愿揭露的。你可倒好,现在满意啦?”
点着一个烛台的小客房里,慕琬还坐在床边,冲山海翻了翻白眼。
“得了,若不是这番话,你怕早就摆手走人了。”
“谁知道呢。”
慕琬深深地叹口气,桌上的火苗轻轻一颤。
“鬼和人的认知是有些许不同的。或许,在生人看来无关紧要的事,在当事人死后便会被无限放大,扭曲,因而松云姑娘有这样大的怨恨,想来也是情有可原。”
“这么说柏谷家就无辜了?”话虽如此,慕琬自己也并不确定。
“至少不能怪他们罢。松云姑娘本就没有嫁给心上人,柏谷少爷呢,也与她没有什么感情基础,闹成这样,是无可奈何的事。对了,阿鸾呢?”
山海左瞧瞧右看看,半天没见阿鸾的影子,难怪屋里头这么安静。
“她说是没吃饱,又跑去厨房了。”
“这丫头怎么到哪儿都这样,我看她就没吃饱过。”
“那不是怪你饿着她了?”
“胡扯,我什么时候亏待她?”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无不目光放空,一个盯着墙,一个望着门,视线的终点却都不知落在何方。天完全黑下来,屋里的火苗显得很柔弱。火苗又颤了一下,是慕琬又叹口气。
“唉,你说黄泉之下,松云姑娘会和爱人见面吗?”
“这不好说。如果嫡子已经轮回转世,或许又错开了缘分。”
“你这人怎么不想点好的。”
“想点现实的。”
山海微微直起身子,让腰挺直些,立刻感到一阵酸痛。慕琬也伸了懒腰,向后躺下,胳膊在床上展开,呆呆地看着掉了漆的天花板。
“想想你前世。说不定,你上辈子也等过谁,或者有谁也在等你。”
“谁知道,都与今生今世的我无关了。”
“这么一看,万鬼志还真是个好东西。上头把鬼怪的一生记录的清清楚楚。如果人也有这样一个簿子,说不定又有许多再续前缘的佳话。”
“这你可想多了。一方生命结束的时候,这一世的缘分也就到头了。所谓等待几度轮回,不就剥夺了对方开始一段新缘的权力么?这是绑架,不是爱。”
“行了行了,你说的都对——”
夜更深了些。黛鸾还没见影子,慕琬准备回大房子了,顺便去寻她。结果起身刚打开门,黛鸾就跑了进来,怀里还揣着什么,和慕琬撞个满怀。
“真是的,看着点儿啊。你又偷了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信!一封信!”
黛鸾喘着气儿,山海在里头问,什么信。
“从灶里翻出来的,没烧透,我趁凉了取出来的。”
慕琬埋怨她怎么能乱翻别人东西,兴许只是看过了随手烧掉而已。但那时,山海的脑内忽然窜出了一个场景——今天白天自己与厨娘打招呼,她那时慌慌张张地往怀里塞了什么。他当时没留意,可现在,那信那神情那摔碎的盘子这一幕幕场面飞快地在他眼前闪过去。
“把信给我!”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七回:此起彼伏
山海站起来,黛鸾跑进去给他。她还未缓过来,断断续续地说着,好像与松云家有关。他不说话,小心地接过这张纸来。那信纸被灶台里高温的柴灰焖透了,变成了好几块,还有些许余温,简直像是人的皮肤一样。只是,它变得很脆,稍有不慎就能掉下纸屑来。
在烛台微弱的光亮下,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到桌上,用手指轻轻挪动着,试图还原出它原本的顺序。山海本可以用些法术将它完全还原成烧毁前的样子,只是需要工具,他顾不上准备。
“是一封家书,松云家寄来的”山海困难地辨识着那些残破的文字。
“家书?松云姑娘不是死了很久么,怎么还会有书信往来?是给柏谷家写的?”慕琬听了这话,不由得盘算着。门还敞开着,吹进森森凉风,在入夏的夜里显得那样阴冷。
“不好像,是给女儿写的。”
女儿自然就是松云姑娘。可她不是已经为什么给死人的信,要寄往她曾住的家里?
除非,他们以为她还活着。
“被骗了。”
就像是在配合山海这句话似的,门忽然被风狠狠地关上,发出哐当的巨响。三人不禁都为此一颤。紧接着,桌上的烛台在无风的室内熄灭了,像有谁吹掉了它。面对突如其来的黑暗,他们都慌了神,但山海很快用法术点亮了灯。
普通人通过修行悟道,可以感知到灵力的存在,并稍加运用。但若不是生来灵力充裕并极有天赋的人,这样使用,会损耗自身的寿命。山海这样的便是极有天资之人,这点法术倒是对他无碍。
室内再度恢复了光明,甚至比刚才还要亮一些。门被关的很紧,需要三人齐力去掰开。开了门,他们发现,院子里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黑暗。那些平时夜里也点着灯的地方也熄了,看来是整个院子都被掐了火。
现在是子时整,端午,一年中阳气最重的日子——本应是这样才对。
守夜的人慌了,在院子里摸黑乱跑,好像还听到有人摔了一跤。很快,其他屋子里也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接连不断,人们都被闹醒了。按理说这时候所有人都该睡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看来除了没有光,还有些别的怪象发生了。
在这片举步维艰的夜色中,混乱成了庭院的主题。
山海举着灯,三人向老太太的正房跑去。就着微弱的光,黛鸾注意到整个院里都变了样子。所有的柱子都生出了长长的枝丫,怪物一样张牙舞爪。它们好像是静止的,可随着她奔跑的步伐,似乎又像是在晃动。这感觉就像是潜伏在这片区域的什么东西终于出手了,包裹粉饰的外壳层层剥落,在这片黑暗中逐步露出原本可怖的样貌来。
这时候,她被低处伸出的树枝绊倒了,狠狠摔在地上。另外两人停了脚步,慕琬扶起她来,让山海先去。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护着灯便继续向前跑起来。他本可以用轻功很快地跃去,只是这火苗太脆弱,要维持住就很不易了。
山海回了头,看到已经有人重新点亮火把和灯,向这边走来,这才放心了那两人,自己加快了脚步。
正房的门没有锁,他费了点力就推开了。屋里并没有人,想必老太太已经出去了,这门才会是开着的。可她能去哪?山海稍加思索,立刻反应过来,应当在少爷他们的房子去了。于是他转了向,又奔到另一边去。路上差点与丫鬟撞上,也险些被绊倒几次。
相较整座宽敞的庭院,这弱小的火苗简直微不足道,巨大的黑暗笼罩了一切。而在这夜色中,他隐隐感到有更加黑暗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在院子里徘徊着寻找着什么。那股力量十分强大,或许正是他们口中所谓的“厉鬼”本身。
终于找到了地方,他看见厨娘也在门口,她怎么也打不开那门。他将烛台递给她,试着推了推,感觉只是有什么东西挡在了门后。于是他后退两步,上前将门踹开一条缝,果真有个小柜子横在里头。
他与厨娘推门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一阵阵嘶喊声,就像极怕什么东西找上门来一样,颤着音咒骂着。直到他们彻底看清了来者是谁,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仍神经兮兮地抱成一团,三人瑟缩在床边的场面真是滑稽极了。
“我劝你们现在就把话说清楚,松云家寄来的家书,你们作何解释?是谁以松云姑娘的名义回信的?若你们还不愿说实话,我们只能明哲保身了。”
凛山海的神情头一次那样凝重严肃,又阴冷。这面容定是黛鸾也不曾见过的。
一听说他要走,那几人又慌了神。他们战战兢兢,又面面厮觑。就在谁都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厨娘率先喊出了声:
“道长!人是那老婆子让我害死的,和我没关系啊!您可一定要救我,救救我啊!”
她扑倒在地上,死命拽着山海的裤脚。灯台打到地上,所剩无几的灯油撒了,溅出浅浅的印记,燃起了一小团火焰,将整个屋照亮了些。火光自上而下,冷森森地打在厨娘的脸上,她倒更像个鬼魂,紧紧抓着阳间的生者不肯撒手。
“你说的可是松云姑娘?”山海厉声问。
“不,不是啊!”少爷忽然爬过来,“这真的不是!”
“真不是?你们柏谷家,究竟害死了几条人命!”
“哼”
身后传来的,是慕琬的冷笑声。她与黛鸾已经赶到此地,身后还跟着许多举着火把的家丁。她已经在这儿听了一小会,知道了个大概。她紧接着说:
“你说的,是那走得早的当家正妻吧难怪你对这个儿媳疼爱有加,依我看,你就是看她和你一丘之貉,瞧着顺眼!”
“你胡说什么!”柏谷妻失声尖叫起来,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可实际上呢,凛山海的脑子也是乱的很。
这里有几条人命?这厉鬼又是谁?她想害谁,又为什么?他该怎么应付?它是纯粹的恶意吗?是生前被生者逼迫所致吗?枉死的冤魂与眼前的人命,谁更重要?而真相又是什么?
不敢思考,也不想思考。
一阵妖异的风吹来,又熄灭了所有人的火把。顿时,庭院内又陷入黑暗,人们壮胆似的喧闹声接连不断。微弱的月光下,仿佛他们才是这夜里的鬼影一般。
就是这样的风,顺着敞开的大门,令那地面上的一团火恣意爆发。它像被赋予了生命一样,在整个屋子里上下窜动,引燃了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室内恍若白昼,这让慕琬在一瞬间有些错愕,仿佛这片光景,在不久前的见过的。
在哪儿呢?
“走啊,山海!”黛鸾大声喊着。那风像是有意关上门的,却被那横着的柜子挡住了,迟迟闭不上。慕琬与黛鸾在门外,不断地向山海挥手。
“走吧凛道长,你要为这群谎话连篇的人耗到什么时候!”
慕琬终于回过神,她一脚踩上了柜子,试图去拽山海过来。他却退了一步,神色有些犹豫。这一举动让她诧异不已。她又向前一步,两脚都在在柜子上,居高临下地拽起凛山海的衣襟,他却仍不为所动。
“你疯了吗,你若觉得恶人的命重要,我就不管你了!”
“你走吧”山海的十指间闪出八张空白的符咒,“他们不愿说的,我亲自去向那鬼魂问个清楚!”
“你要送死我不拦你!”
赌气似的,慕琬松了手,向后退了一步。屋里的火势更大了些,十分晃眼,这让那极不愉快的场面不断地在慕琬的脑海里盘旋。
“那你照顾好阿鸾。”
他的声音不大,但吐字很清晰。慕琬楞了一下,察觉身边有人要冲过去,一把拦下了,果真是黛鸾。她也没有废话,抓黛鸾的双臂要带她走。这时候,她卸下腰间的桃木剑,朝那片火海狠狠丢过去。山海指尖仍夹着符咒,一把接住了剑。
此时,柜子脱了力,向门外的方向弹出去。两个姑娘躲开了它,它滚下台阶,撞向慌乱的人群。人群间更嘈杂了,四散奔逃。
慕琬拽着黛鸾一路跑着,用伞斩断了一切路上阻拦的树枝。黛鸾回过头,看到一团庞大的黑烟在拼命地撞击着紧闭的房门。想必那厉鬼确认了方位,而室内已经被山海封锁了起来。
——用符咒。
他将那些空白的符咒竖着上下甩开,顺着门缝整齐贴合。紧接着,符咒上显现出了诡秘的文字——那是山海用念灵直接写上去的。同样,是会折寿的举动。
一边跑,慕琬心里一边盘算着,这门上都悬了艾叶菖蒲,脏东西虽进不来,进来的却也出不去。她也回过头,看着被火海包围的房子,眼里总是传来阵阵刺痛。
耀眼的讨厌的恼人的火。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八回:此恨绵绵
“为什么,要在端午阳气这么重的时候”
跑了一段路,两人停下来歇气。黛鸾干咳两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莫不是,他们说的瞎话激怒了那女鬼”慕琬也调整着呼吸,“况且,她怕是,要柏谷绝后,所以不允许他们搬出去吧。”
“这么说来,是地缚灵的一种?脱离了她离世的范围,便无法控制了,这样么?”
黛鸾忽然这样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慕琬略微点点头,拉着她,又要赶路。
“等等,我知道了!能救山海的办法!”
“什么?”
“我想明白了,那树枝实际上指的不是逆柱的位置,是树枝的根!”
“根?”慕琬不太懂。
“松云姑娘撞死在庭院的树,那才是逆柱的本体,也就是那棵人面树。还记得在浣沙城,那叫柱子的男孩吗?那个业障鬼,虽被拒之门外,但却因为自身的一部分妖气在他身上,便进了屋。我想这人面树也是同样的道理。而那树枝根部的指向,才是原本树木生长的地方。”
慕琬一拍手:“找到它,就能控制住那厉鬼而那院子,又因争地的原因缩了一圈。也就是说街上那些树桩,正有其中一棵是当年可,这也太多了些?”
“我我知道是哪个。”
山海将桃木剑拔出鞘,被菖蒲水浸过一夜的木剑,不再畏惧这妖火的力量。他挥舞着剑,轻易地将火焰斩断,却无法从根源上消除他们。另外三个人,老鼠似的蜷在一起,哭哭啼啼的,听着就让人心烦。
“松云姑娘!你有什么怨恨,尽管说出来!若是他们编的瞎话惹恼了你,那么就请你把真相亲口告诉我!”
山海的右手紧攥剑柄,左手竖起两指,抵在剑身上。透过横起来的桃木剑,隔着不到一丈,他能感到一种无形的气浪,正一下又一下地在门外击打着。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没有底的,毕竟若真化身厉鬼,那她便不会拥有正常人的心智,而一心只想着复仇了。
这会那股力量又变成了人的敲门声,速度很快,声音很响,催促着他把人交出来一样。
“最后问你们”山海回过头,“这实话,谁来说!”
柏谷妻使劲往丈夫的怀里钻,他却再一次地,一把推开她。他的面色仍然带着那特有的木讷,动作十分僵硬。他指着柏谷妻说:
“是她!都是她的主意!”
“我?你怪我?”柏谷妻尖利的声音十分刺耳,“现在怪我,你当初不也是支持的吗!还是你亲妈给你收拾的烂摊子!”
这话一出口,老太太像是被扎了一针一样。她一巴掌甩向儿媳妇的脸,咒骂着:
“呸!给脸不要脸!亏你还敢叫我声妈,没了我,你现在还不知在哪儿过着穷日子!”
“那也总比死在这儿强!”
在这种时候,他们竟吵起架来,山海皱紧了眉。这把剑虽能辟邪,倒也不一定厉害到能杀鬼。万不得已,他或许不得不动用自损八百的方法去镇压它。
当他再将注意力集中在门上时,他发现封锁了大门的符咒,顺着门缝的位置发出暗淡的红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将它们烧断了。山海心中暗想一声糟了,紧接着被破门而入的狂风掀进了火海中去。
本应当感到的烧灼与疼痛,却并没有传来。
山海睁开眼,不知何时,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幅光景里。他试图抬起右手的剑,却发现动也不能动,与鬼压床如出一辙,连眨眼的节奏都不受自己的控制。
起初对失去身体的主导权有些慌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因为,山海发现,这眼前的场面,似乎是白昼的柏谷家庭院。
那时,他们的房院面积还很宽阔,不像现在这样,总觉得很逼仄。
他看到,院里有许多家丁在忙活,还有许多生面孔。每个人见了他,都向他请安。
“夫人贵安。”
山海明白了。当下他看到的,正是松云姑娘的身份所见的光景。
或许,这就是那鬼想要告诉他的事了。
这一天过的很平常。院里有不少下人,但真正的柏谷家人,只有她与老太太。家丁们忙前忙后,手上都在布置着。山海透过这双眼睛看到,这院内四处都挂着艾叶与菖蒲。看来,这天也是端午节了。
松云姑娘在院子里走了会,看看花,和小丫鬟们聊聊天,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平常的上午。
那时候,老太太好像还没现在这样显老——但也只是几年的事,她的头发如今却花白许多。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神情冷冷的。松云姑娘进屋给她请了安,她也不说话。没过一会,那年轻的柏谷妻也进来了。那时候的她与现在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老太太见了她,忽然就笑起来,两人嘘寒问暖,唠起了家常。山海在旁边站着,隐隐觉得这个身体的主人叹了气。而后,她作了揖,就离开了老太太的房子。
饭后,松云姑娘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就着窗外洒进的阳光,捧着一本书看。这书好像没什么意思,他看不清上面的字。或许,是书的主人无心读它。
这时候,年轻漂亮的柏谷妻敲门进来了。
她带着笑,捧着一盘糕点,说是老太太赏的。她还端了茶来,说要与姐姐好好聊聊。
“有什么可聊的。我是多么一个无趣的人啊,你在这儿,是耽误时间的。”松云姑娘说。
“姐姐怎么这样说”她睁大了眼睛,“你我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呢。”
“一家人”松云姑娘喃喃着,“一家人,也没见什么时候团圆过。”
“姐姐可是在说少爷的事?”她眨了眨眼,“为了多赚点钱养这一大家子人,少爷自然也要加倍地努力才能养家糊口。喏,就比如这盘绿豆糕,若不是他端午佳节仍在外忙碌,我们还不一定吃得到呢。姐姐,你尝一个呀。”
山海感到,这双眼睛的主人多次在绿豆糕与柏谷妻之间徘徊,就好像已经心生疑虑。心里头也有个声音告诉她,平时对自己不闻不问的小妾,怎么今天变得这样健谈了?柏谷妻倒好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捧到她面前,见她不吃那糕点,开玩笑似的说:
“姐姐是怕我在里头下毒吗?”
“”
那绿莹莹的点心做的的确精致。又因为上午的事儿,松云姑娘心情不好,也没吃几口午饭,现在看着还真觉得有些饿了。为了打消她的怀疑,柏谷妻捧起一个绿豆糕,对她说:
“那妹妹我就先失礼,为您试个毒。”
松云姑娘看着她嚼碎了,细细地咽下去,这才缓缓拿起旁边的一枚豆糕,往嘴里送。豆沙很细,甜度适中,的确是工艺昂贵的点心。她咽的有些急,又喝了一大口茶冲下去,柏谷妻连忙续上。
于是,松云姑娘好像不那么警觉了,慢慢放下疑虑,与年轻的柏谷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无非也就是些家长里短。
聊了一会,她感觉胃里有些烧,不知是不是吃住了。她轻轻锤了前胸,那团火一般的烧灼感反而更加明显。又过一会儿,一阵剧痛从肚泛上来,她有些反胃,拿起手帕掩住嘴,忽然就咳出什么东西。看了看手帕,上面竟然绽开一团鲜红的血。
“你”她颤抖的伸出手,指向对面的人。柏谷妻忽然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
松云姑娘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给人抽走了,她跌下椅子,向柏谷妻爬过去。柏谷妻连连后退,躲到了门口,居高临下地嘲弄着:
“这点心自然是贵极了,我可学不来,更别提往里头下毒了。可你何时见我喝过那一口茶水?”
“贱人!”
松云姑娘尖叫着拽紧了她的衣摆,她恶狠狠地向她的脸上踩了几脚,踹开了她。她跑出了门,松云姑娘艰难地追过去。她爬的很辛苦,将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自己的手臂上。胃里仍是火烧一般的疼痛,山海明显地感觉到相同的痛楚。
与此同时,还有那涌上嘴边的怨恨与咒骂。但,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她快要爬不动了。
眼睑越来越沉,即使她非常努力地抗争着,却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她听到了少爷的声音。
“这你,这成了么!”
“废话,说什么成不成的?让你晚些回来,你怎么这么早就跑回来了。算了,也罢,快来帮我把她拖出去。”
“咱咱娘怎么说”
“慢吞吞的,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咱妈那边我早就打过招呼了。反正是你那大哥的老婆,她本就没看顺眼过”
这颗鲜活的心脏变得迟钝了,它跳的越来越慢。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不甘与憎恶。山海最后感觉到的,是在听到少爷的声音后,那塞满泥沙的指尖轻轻颤了颤,便再也不动弹了。
他挣扎着,想努力把眼睛睁开,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火海里。就像做了场梦,却与现实无缝贴合了起来。
张开眼后,他所看到的,除了映入眼帘的赤红,还有一具焦黑的尸体。
那具尸体已经成了一团碳,无法辨认了,就好像烧过了很久一样。但根据周围家具的损毁程度与火势来看,他方才那梦也只是一瞬的事。
再定眼一瞧,与焦尸在一起的,还有昏死过去一动不动的老太太,和目光呆滞同行尸走肉般的少爷。他用手在他眼前摆了摆,毫无反应,兴许是吓傻了。
四人不,三人已被熊熊烈火所包围。那敞开的大门所涌进无止息的风,让它越烧越旺。眼看,所有人都要交代到这儿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九回:此去经年
黛鸾与梁丘慕琬跑出了后门。这街上堆着的东西更多了。凭着模糊的印象,黛鸾掀翻了许多放在树桩上的东西。锅碗什么的小件儿碎了一地,她仍慌张地找着,终于发现了那记忆中的桩子。推开上头沉甸甸的实木凳子,她看到了那团熟悉的年轮。
如今看来,这不正是一张痛苦扭曲的人脸么?
“慕琬你能劈开这东西吗?”
黛鸾指了指地上的那桩子。慕琬上前看了看,比划一下,那树桩也就大概一人多粗。
“可以的。”说着,她抽出了伞。
“连根劈断。”
“那不行。”
她将伞收了回去。黛鸾又有些慌了。
“那那这可怎么办啊啊!慕琬,慕琬你也会符咒,对吧!”
听了这话,慕琬稍微放心些,她也取出一张空白的符咒,问她:“略懂一些。你说,要怎么做?”
“你会写唤雷符么?”
“这这种上级符咒很复杂。但,我伞里有请别人写的避雷符。”说着,她撑开伞,从伞面内侧取下一张符咒。符咒有些旧,上面的纹路显得有些复杂,外行人完全看不懂。
“这好办!我知道改几处就是了!”
“可我们没有那种”
那种墨。
但慕琬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见黛鸾毫不犹豫地咬烂了自己的手指。殷红的血渗出来,光是看着她就觉得很痛。血的确可以代替许多种墨。
她只是没想到,黛鸾竟为师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但不是感慨的时候。她立刻将两张符纸递给她,让黛鸾照着画了一个。写好后,她两手的大拇指指着寅纹,握紧符咒。
“手把九天炁,啸风鞭雷霆;立化慈济真君,速降神通,急急如律令!”
符咒被摔在木桩上的一瞬,一道如龙青雷自天而降,炸向符咒所在的地方。刹那间天惊石破,尘土四散,两人被这莫名强大的力量轰出两丈远。等能动弹的时候,身上还痛得要命。
黛鸾手脚并用地奔向方才的树桩,那里冒着一股黑烟,被炸出了一个不小的坑。别说树桩了,连那炸碎的木块想要找全都不容易。
那坑底,露出了一具蜷缩的骸骨。
“原来埋在这儿啊”
“你你可以啊?”
慕琬惊叹着。黛鸾回过头,冲她傻笑:
“山海更厉害点,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他也请得动。”
“那就回去!”
叫喊声燃烧声泼水声鸡鸣狗吠接连不断。经历了异常艰难的一夜后,这嘈杂混乱的大院,终于迎来了白天。
家丁们累坏了,救了一晚上的火,现在无不灰头土脸的。趁乱,也有不少人偷偷跑了,厨娘就是其中的一个。妖火本是无法被水扑灭的,但自从那树桩被雷劈了以后,火势很快就变小了。在家丁们的努力下,很快就将人救了出来。
山海除了手臂有些烫伤并无大碍,正给自己擦药。至于那三个人
“老太太给抬回屋里了,还有口气,就是一直昏睡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至于夫人,她已经”
为他们打来洗脸水的,正是昨日山海搭过话的丫鬟。她正向他们交代着现在的情况,而柏谷妻的死,是确凿无疑了。
“至于少爷他好像,已经疯了,满嘴说着胡话,要见大少奶奶。他满院子乱蹦乱跳,抓着地上的土就往嘴里塞。拦着他,就说自己是棵树,就该吃泥;过一会,他又说自己是狗,满院子乱咬人现在,他正给几个家丁按在屋里呢。”
“报应!”黛鸾一边擦着给烟熏黑的剑,一边骂着。
“这就算是完了。”
不知道这话里有几层意思。山海的语气淡淡的,也没叹气。就像是不觉得为这件事可惜,但也好像所有的哀都已经叹完了。最后洗完手的慕琬拿着布,一边擦手一边问她:
“小姑娘,你服侍柏谷家多久了?他们的破事,你知道多少?”
“不瞒您说,以前是老太太压着,不让我们讲出去。但凡被怀疑说出去的,都被家法弄残了,我才不敢开口。但,正如凛道长说的,柏谷家也要完了,我们这些下人,也要各奔东西,告诉你们也无妨。实际上”
“我知道,那年端午,是柏谷妻害死了松云姑娘”山海打了岔,“老太太处理了尸体。整件事,少爷也是知道的。估计是认识她没多久,就把家底交代了干净,又因与松云姑娘没什么感情,只是图她的嫁妆,所以应了这场阴谋。”
慕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就好像,感觉山海真的与那死人面对面地谈过了。丫鬟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接着说:
“当年少奶奶的儿子,就是真正的大少爷,本不去应征打仗的。但老太太把他灌醉了,趁他迷糊,就推给了收兵的人,说这就是她的儿子。而出嫁前的松云家,以为在家的还是大少爷,就把女儿嫁过来。大少奶奶也是来了,才发现那并非是自己的如意郎君”
“而那被老太太收买的厨娘,一直在假装是松云姑娘回信”慕琬思索着,“直到她死后,她还一直按指示骗他们”
“是啊。其实少爷的生意根本不赚钱,都是厨娘问少奶奶的娘家不断地要实际上,有天厨娘说梦话,说大当家的正房,也是老太太当年设计害死的”
“真够歹毒的,活该不得好死!”擦好了剑,黛鸾还在骂。
脏啊,人心真他娘的脏。
“哟,道长”当初引他们进来的家丁走进门,“你们的马已经喂好了,随时可以启程。真对不住,给您扯进这么一档子事儿来对了,我们在后门发现一个坑,坑里少奶奶的尸骨露出来了。我们哥儿几个决定凑凑钱,把她安葬了再各奔东西。也算为当年我们的胆小陪个罪”
收拾好行囊的山海什么也没有说。他微微点头,迈出了门口。慕琬与阿鸾向两人道了谢,也跟出去了。
一路上,谁什么话也没有说。
到了正午,他们来到了本应是前两夜歇脚的驿站。门口还有个面馆,他们下了马,准备在此地解决了午饭。
桌上也没人说话,三个人谁也没什么心情。只是这饭吃着吃着,山海渐渐感觉这气氛不对起来。虽然经历了讨厌的事,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
店里都是往来的行人,也不热闹,但多少是能听见谈话声的。可现在也太安静了。
山海抬起头,四下看看,立马瞧见离他们最近的窗口站了个熟面孔,怪瘆人人的。面馆里两三桌人都时不时看看他,闲话也不敢说。
看山海不动筷子了,另两人也停下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极月君?你站那儿干什么?”
“进来坐呀?”黛鸾招呼着。
极月君灵巧地从窗外翻身进来,也不走正门,不客气地坐到这四角桌剩下的一边。
“就等你这话了。”他笑着。
山海皱着眉,脸色不好看。
“什么事,直说。”
“啧,你怎么这么冷淡?”
“没心情。”
“我听说北边有个宅子被烧”
“闭嘴。”慕琬不客气地说着,手上还用筷子拍了下碗边。
极月君冰一样的眼珠子很快扫过两个姑娘的脸,让人怀疑他到底能不能看见。但他好像读出了餐桌的气氛,也没再多说什么。
“咳。我啊,刚忙完那位大人安排的事,急匆匆就回来找你们。我以为你们走很远了,顺着灵脉过去却没见你们。问了当地的小妖说是没见过你们,我才一路摸回来。”
山海敷衍地嗯了一声,黛鸾倒是抬起头,认真问他:
“你们这六道灵脉,真不能借我们一用吗?可要省事的多。或者,你提前去找找凉月君,看他还在不在”
极月君闭上眼,摇了摇头。
“即使是用我那铃铛护着,也没法同时送你们这么多人去。要让那位大人知道,要怪罪我。何况灵脉也不是随处可见,凉月君不一定就在那附近。我要找他也不容易,我们都是回冥府才见上一面的。”
慕琬好像消了气,又觉得刚才自己不该对他太凶,语气缓和了很多。
“那么你来找我们,就是为了看看我们走到哪儿了吗?”
极月君将两只手臂架在了桌子边缘,语气认真许多。
“我能很快找到你们,是因为再往前走,六七天的路程都没有一个歇脚的地方,我怕你们干粮是带不够了。”
“怎么会?”山海放下了筷子。
极月君摇摇头。
“几十年前还有个村子,但现在已经是个死村。我建议你们绕一绕,先去邻近的玄”
“死村?”
“唔,是有妖怪作祟。不过,这一带的事也不归我管,你们只要”
“什么妖怪?”
慕琬的心凉了半截。听这架势,凛道长又要找额外的麻烦了。
她盯着极月君的脸看,分明从他嘴角看到一抹笑意,摆明是摸准了山海的性子故意设的话套。山海怕早就察觉到了,却并不说破。
哦豁,完蛋。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回:饮鸩止渴
他们第四日晌午到了死村。
虽说是夏天,但晚上还是很凉,阿鸾身子本来就虚,可能受了风寒,有点吸鼻子。
他们骑着马进了村,的确一个人也没有,连草木都是枯萎的。鸟儿也不肯在这里叫唤几声——不如说,连鸟的影子也不曾见过。
虽然没有树荫,这里却清清凉凉,偶尔有风从箱子或房屋间穿行,发出诡异的口哨般的啸声。门窗缺乏养护,都被白蚁蚀空了,千疮百孔,看着吓人。
村子规模不大,他们绕了一圈,粗略数数有二三十户,靠水的地方修了一座小庙,不知供奉了什么。只是那条河水位低得可怜,河道显得很深,感觉这条细细的线随时都会干涸。
巡视的时候山海照例拿着罗经,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个时辰后,他们找了间还算宽敞的小院,栓了马。因为总是有风,所以屋里也没什么灰尘,很干净。
“粮不够了。明天我一个人赶到东边那个镇上带些回来,顺便打听一下这边的事。叫什么来着玄玄”
“玄祟镇”慕琬接话,“我倒没指望你查出什么结果。这次和以往不同,没什么人受伤,早点赶路才是正事。”
“对,玄祟镇。我知道,并未打算久留,只是待两天看看罢了。放心,我来去很快。我过去住在山上,对轻功还有些自信。”
慕琬心里想,带着黛鸾对他来说倒还成了麻烦。但他们若只是云游四海,倒也无所谓。
说起来,黛鸾平时总是很吵,但现在不怎么说话了。可能是受了凉,显得病怏怏的。
“我想喝水。”她说。
慕琬和她去后院看了看,有口井。太阳斜照在井壁上,看不到底。刚把头探过去,就迎面感到一股凉意。黛鸾捡起一块石头扔进去,过了很久才传来声响,却没有水声。
是口枯井。
“我去河边打点水。”
山海说着,拿过水壶便跃上房顶,很快离开了。那身手的确不错,慕琬确信他没有说大话。她又和黛鸾在后院四处看了看,牲口棚也是空的,没有动物的遗骸。再加上家家户户也没见过值钱的东西,她判断,人们应该是陆陆续续从这里搬走的。
她们搜刮了各处拐角,把能找到的草都拽了下来给马果腹。忙完以后,她们铺了布在后院晒太阳。两个姑娘又聊起天来。
“你也劝劝你师父,别再干这狗拿耗子的闲事。我看那极月君,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他们就是这样,管不了。再说我觉得也挺好,这样多有意思”
“好什么好?迟早有一天把自己搭进去。”
“他要是不管,那就不是他了。”
这话乍一听还挺能唬人,慕琬一时不知怎么反驳。
“你不怕吗?”
“天塌了个高的顶着。”
你师父也没多高啊?她想说,憋回去了。
因为她远远看到山海回来了。
行走江湖小贴士其一:当你开始说人坏话的时候,他就出现了。
“少喝点,这种地方的水喝多了不好。解渴就行了,别当饭一样你在听吗?”
吨吨吨吨吨吨吨。
耳朵和肚子总有一个地方在养鱼,他想,最好别是脑子。
山海忽然感觉来回二里地都轻轻松松的身子骨,一瞬间,很累。再看看慕琬,远看着嘴皮子还在动,自己回来就安静了,感觉上一秒自己在被说坏话。
行走江湖小贴士其二:当你暂时离队后,你就会成为话题。
直到傍晚,村子里也没有什么异像。赶了几天路,他们都很累,所以早早回屋休息了。临睡前,山海照例用那秃了毛的判官笔判断了凉月君的方位,并无太大偏差。
这村子一到晚上更冷,黛鸾裹紧衣服,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里渗。等到另外两人的呼吸变得均匀而平稳,她还没有睡着。周围安静的可怕,以往的夏夜总是有虫鸣,而现在连树叶摩擦的声音也没有,让她心里空空的。
山海平时总说她心大,她感觉出来了。
虽然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得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勉强睡了过去。可又没过多久,本来就没吃太多东西的肚子拦不住水,白天那翻猛灌让她现在难受了起来。
得亏还没来得及做找茅厕的噩梦,她先一步睁开了眼。
想尿尿。
她倒不怕黑,但一个人,在这样一个氛围独自解决内急,感觉是鬼故事的标配。
黛鸾咬咬牙,小心地穿上鞋,跑到后院的小茅房去了。她跑得快,又目标明确,倒也没特别害怕。解决问题之后,觉得一身轻松,步子就放慢了些。
空气中传来嘎嘎的声音,像是木头或是别的什么在摩擦。
她倒不是很害怕,山海曾经说过,因为温度或风之类的原因,房院里有些奇怪的声音是正常的。只是夜太安静,这声音显得有些大,她便加快了脚步。
她又听见了水声。
这离河边不是很远,但水流绝不至于传到她耳里。身后还是一口枯井,那这是
“喝口水吧。”
有未曾听过的微弱的女人的声音。
“噫——”
阿鸾发出细小的惊叫。
她颤颤巍巍回过头,看到井边多了个影子。
一万句江湖粗口在心中奔腾而过。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隐约能看到微弱的月光下,井边不对,是井中央,多了个白色的身影。确切地说,那是一具披着白布的骸骨。它就那样悬在井边,没有脚。
它手里端着一个碗儿,用空洞洞的眼睛注视着她。
“喝水吧。”它又说。
看清楚之后,黛鸾心里反而不是那么慌了。能看清楚,就能判断这是什么妖怪;知道这是什么妖怪,便知道破解困境的对策。
此物名为狂骨,是居住在古井里的妖怪。夜深人静时,就会问路人要不要喝水。如果听它的话喝下水,便无事发生;但如果不喝,它就会开始扭动身子跳舞,让见了的人发狂,以至于投井而死。
因为她不想看舞,所以决定喝水。反正肚子已经腾空了。
今天不是我黛小鸾住在茅房,就是井被我喝干。
怀着这样的觉悟,她毫无顾虑地接过碗。但一饮而尽的勇气还差点,她试探性地喝了两口,觉得有点咸,略微发苦,不是很想喝。
这碗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但绝不是瓷,太粗糙了。而当她斜过碗的时候,到嘴里的水并不多,听声音,有不少洒在地上。
漏了吗?
她抬起碗,借着弱光打量起来。
碗的边缘不太整齐,有些划嘴。手握着的那边还有些细小的洞,它们倒很整齐,像乐器的孔。微微转了一些,她发现这上面确实有洞,还俩。
有点眼熟啊。
像,眼睛之类的窟窿?
“哎我去——”
心里一激灵,手上跟着打滑,整个头骨被她狠狠抛了出去。随机,她连滚带爬地跑回房子里去,死命摇着熟睡的两个人,嘴上大声嚷嚷着:
“醒醒醒醒,别睡啦!妖怪啊有妖怪我看见了!”
这一折腾,两个蒙头蒙脑的人醒了大半。慕琬把桌上的灯点好,山海很快摸出罗经。就着烛光,它分明像是被什么吸引一样,开始剧烈地颤动。
“你护好她。”
他简单地交代一句,披上外衣就匆匆出去了。慕琬揽着阿鸾,目光追着他出了房间,直到拐了弯奔向后院去。
罗经直指那口井。虽然什么人影都没看到,他还是伸出头,往井里望去。
一轮弯月静静地映衬在井中,泛着粼粼的光。
不是枯井吗?
盯着这口可疑的井,他感到困惑。但明确的是,至少弄清楚了这死村的确有问题。
那轮弯月忽然破碎了,搅成一团,诡异地扭动,仿佛在那之下有什么东西。
“哗啦——”
慕琬听到极大的水声。
来不及想太多,她拉着黛鸾冲到后院里去,一眼看到井边有什么东西在反光。阿鸾捡起来,果然是山海的罗经和八荒镜,但他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其实,知道?
两人的目光迅速聚集在那口井上。
“糟了”
梁丘姑娘犯了难,手上抓紧了伞,犹豫着怎么捞他上来。
只听见井里扑腾了一会,又安静了。但很快,一个身影便从井口飞快地跃上来。要不是熟悉那身手,慕琬怕是直接认作妖怪当头一棒了。
也不能怪她这么想,山海的头发都散开了,简直和鬼别无二致。
他的呼吸很不平稳,阿鸾飞扑过去,拦腰抱住他。
“吓死我了我又以为你要被吃了!”她嚷着。
为什么是又。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慕琬还是关切地走上来,上下打量着他。
“你师父命硬着。行啦,松开吧,我身上都是水,你别”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不说下去了。听到这儿,阿鸾也忽然推开他。
这就是慕琬感到奇怪的地方了。
他方才在井里挣扎许久,她们分明听到水声,何况他连头发都散了可山海身上,分明一片水渍也没有。
是幻术?
“我方才看到镜子里,有个姑娘的面容。”山海回忆着。
疑惑之时,黛鸾毫无征兆地蹲到地上。
“我肚子疼”
她小声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一回:饮水思源
“要不再去腾个肚子?”慕琬问她,她却连连摇头。
“怕是水有问题。先带她进屋休息吧。”
回了屋,阿鸾只是变本加厉地痛,满地打着滚。
她是忍着没有叫喊,但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山海翻她的药箱,找出应急的药,就着水给她灌下去,可并没有什么用,她还是痛的翻来覆去。后半夜,连打滚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有气无力的哼哼唧唧,听着让人心疼。
“倒不是中邪。你照顾好她”山海将头发重新束起来,“我现在就去玄祟镇抓药。”
东方的天蒙蒙亮,远看着一道细细的白光缓缓绽开。他迎着这道光乘风而行,轻快的步子从房顶点到地面,再点上稀疏的林木。植物逐渐繁茂起来,也开始听得到虫鸟的鸣声。
趁着黎明的微光,他很快赶到了隔壁镇上。这里原本少说也要走上一天。等他到了的时候,一切都笼罩在一股薄薄的晨雾,与黎明特有的晦暗的青蓝色里。
踏在规规矩矩的石路上,熟悉的生人的气息让他有了安全感。虽然公鸡方才打鸣,家家户户还安静得很,但他已经足够欣慰了。
只是要快点回去。
没什么人可以打听药铺的位置,但大街上的招牌与旗帜整整齐齐,也很好认。他很快找到药房,大门还紧闭着。拍了拍门,并没人应,他有些急了。
安静的街上,他听到屋内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料人应该是醒了,但真正开门还要等很久。山海稍加犹豫,决定绕到药房后方,看看有没有门。
侧面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太阳还没升起来,阴影填充了这里。山海顺着墙走着,迎面走来一个女子,手里拿着钱袋。她应当是从药房出来的,身上带着点苦苦的中药味。
“姑娘,请问”
太黑,他看不清对方的脸。那姑娘也不应他,只是沉默着与他擦肩而过。
好像不太对。
他怔了一瞬,但很快加快步子。等他绕到后方时,正好赶上药房掌柜关后门。
掌柜是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留着一撮灰色的小胡子,两双眼睛眯的很小,却亮亮的,眼尖得很。他见到山海有些惊讶,还是请他进去了。
“白术当归两钱,甘草一钱,丁香也要两钱,还有远志”
“哎别别别”掌柜地抬了抬手,示意他收声,“年轻人,你要的都是”
“我心里有数,您尽管帮我抓便是。”
药掌柜的步子慢下来,和声和气地对山海说:
“我说年轻人,你要是信得过我。把病人的年岁和症状与我一说,我倒是能替你抓点实在的。我看你是个外乡人,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这儿”
“好意在下心领了,但这事儿吧,没这么简单。”
“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怪病没见过。莫急,你尽管说给我。”
看他满面自信,山海有些急。他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简单地把整件事概括了一下。
“你们从那死村来?”
“是。”
“丫头腹痛?”
“没错。”
他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睛。山海本以为说出真相,这老头能安分一些,但看样子他并不惊讶,仿佛料到这事的确和鬼神沾点关系。
“你说的这些药,倒也没错。但其中几味治标不治本。是这样,你随我来”
老头直直走向大堂,山海赶忙跟上去。他并不是去药柜,而是来到柜子旁的另一扇朱色木门前。这虽然没有刻意掩藏起来,但也算得上隐蔽。掌柜地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这扇门。
一股奇异的味道迎面而来。
凛山海说不出这是什么,像是中药,但又不像。有点淡淡的涩味,又有些腥咸,像裹挟着湿气的海风。而且这屋子明显比外面更阴冷些,里面窗户也没有,是一处避光的储藏室。
很多东西都收藏起来,但山海还是看到不少摆放在外面的东西。有几颗剔透的石子,像珠宝一样亮晶晶的,只是不那么规则。有些细碎的某种动物的牙码在一个盒子里。几个罐子,里面有些深灰发绿的粉末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倒也算不上很奇怪,只是完全让人无法联想到什么药上去。
但,山海联想到了妖怪,和死人的尸体。
人是可以入药的,他记得阿鸾说过。
“这您”他犹豫地开了口。
“别误会,老夫可没这么大本事。这些都是从外头收购的,还有路过的走货商,我也有稳定货源。这病有时候不单单是病,还和不干净的东西沾点关系。不过你那位丫头,怕只是受了凉,本来就身子虚,半夜又灌了凉水,激的。不过俗话说就怕万一”
说着,掌柜地开始翻找起来,嘴里嘀嘀咕咕着:在哪儿来着?
山海又环视了一圈室内,在架子的高处认出了一块形状像是姜一样的褐色的木质。
不,不是木质。虽然形状很残缺,但他一眼就知道,那是蛟角。
“掌柜的,您那边架子上的”
“哦,那个角么”他还在拉着抽屉,“也是我年轻时花了大价钱的。看你也是个道士,我不怕告诉你,有时候遇上实在离奇的病症,我往药里掺点那粉末,大多就治好了。看剩下那点儿,刚够我把自己的招牌撑到死的,哈哈。”
蛟角的确号称包治百病。实际上起作用的,怕是击退了病人的身上的煞气。
“来,给你。”
山海转过头,掌柜的往他手上扣了一枚黑色的小药丸。他凑近闻了闻,没什么味道。
“别怕,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这玩意比起你看到的那个,便宜,但对付丫头这病是够了。走,我再出去给你抓点药就妥了。治不好,你尽管来找我。”
“多谢您了。”
“别客气。不过,听说我祖上,也住在那死村里的。”
山海有些惊讶。
“啊,那您可否知道”
“真不清楚”他摆摆手,“我可是玄祟镇土生土长的。就是年轻时随师父出去学医,学成之后才回来的。连我父母都不曾见过几面,更别提去打听那时候的事了。”
他很快地抓好药,交到山海手里。他付了银子,站在桌前没有动。
“怎么,还有何事?”
“老人家,我今早来的时候,遇到一位姑娘”
“啊,你是说阿柒。柒姑娘是施公子的手下。施公子呢,也是老主顾,我那屋里头大部分妖怪与人尸的制物,都是他遣人来卖的。”
“施公子?”
“他啊”老头郑重其事地顿了顿,“江湖人称百骸主。”
“没听过。”
山海很坦诚。老人家倒是忽然瞪大了眼。
“你没听说过我可以,没听说过他,不应该!你去打听,方圆三十不,三百里,谁不晓得百骸主的名号。他是可以号令百尸的奇人。不管死去多久的尸骨,只要让他摸上一摸,立马报出此人生前的事迹来。”
难怪那女人,连呼吸都没有。
“那姑娘,叫阿柒?”
“施公子这么说。柒姑娘好像是个哑人,从没谁听她开口过。不过我生平也只见过施公子一面见面也算不上,只为其声未见其人。镇上有人说见过他,声音是男的,背影却是个姑娘。我猜啊,他们是把他和柒姑娘搞混了。要见他一面,可太难啦。”
看来这老人家怕也并不知道,那柒姑娘,就是一具“活生生”的尸体。
天完全亮起来,街巷变得热闹。山海不敢多做停留,带着药飞快地往回赶。
百骸主施公子,名施无弃。倒也不见得是本名,只是他经营着镇口一家名为“泣尸屋”的铺子。那店也没有门,只有厚重的围墙环绕。有好事的人从高处看,也只看到圈起来的空地。顽皮的孩子往里面扔东西,很快会弹回来,有孩子就这样被砖头砸伤过,再不敢胡闹。
若要见他,必须去远处西南的乱葬岗,找空棺材躺上一宿,待身上染了足够的阴气,才能穿过百骸主给生人设的结界见他。尽管人人都知道这方法,却从来没人敢试过。于是百骸主的真面目就成了传说,人们只能从那女尸身上窥探些许。
山海回忆着老人家的那些话,回到了死村。
见他进门,慕琬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拿过了药,神色却十分慌张。
“我带了药回来!阿鸾好些了吗?你把这些药”
“怎怎么了,莫非”
“阿鸾没事,她休息了一会,喝了热水,好很多。但是我问你”
山海悬起来的心稍微放松了些,但看慕琬的面色还是很凝重,不由得又紧张起来。
“我问你,那判官笔去哪儿了?”
“不在阿鸾的药箱里么?若是没有,是不是我昨夜用过放桌上了?”
“我找了,没有。”
“啊,我想起来了”山海掏了掏袖口,“我用过后随手塞到”
这话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加快了在身上摸索的速度。
不可能,绝对不会丢在路上。
莫非
两人的目光朝后院的方向看去。
哦豁,又完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二回:饮风餐露
阿鸾又活蹦乱跳了。
但是另外两人脸上都蒙着阴云。山海暗自责备自己,止不住地叹气,怎么就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还丢到那种井里。他从不是个马虎的人,或许和她们平日胡闹惯了,这才松懈下来的。
凛道长倒是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把笔寻上来。正午时分,他们商量了一番,让山海腰上系了一根绳子,栓了铃铛。慕琬拽着那头,看他表演一个投井。
倒不是怕上不来,是怕下面没动静,让慕琬判断要不要下去寻他。
这井很深,或许是因为没有水。井下很黑,也很冷,一点没有夏天的意思。他施法点亮手握的火把,发现这里空旷的过分。至少两人高的距离才能够到井壁,下面是火把也无法完全照亮的洞窟,漆黑一片。
他试探性地四处找了找。绳子并不长,他不能走的太远。火光所及之处,空空如也。
走到绳子的极限长度,他突然被什么绊了一跤,但马上被绳子拽住。铃铛一阵作响,慕琬大声地从上面喊话。
“没事——”
他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并没有回音。慕琬也能猜到,这下面比他们想的要大得多。
“快上来吧,山海”阿鸾将手扩在嘴边大喊,“鬼故事到这儿绳子都得断了——”
呸。
山海不想理她,将火把放低了些。他看到那块绊着他的石头形状很怪,大半部分埋在土里,露出一截灰白色。
是骨头没错了。
他想把它拽出来,但很难,另一部分埋得很深。他正准备作罢的时候,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凉风,风势不大,却刚好吹灭了火把。联想起方才阿鸾没心没肺的劝告,他心中也隐隐觉得不妙。走到井口下方,他很快便上去了。
“没有。”他遗憾地摇摇头。
三人失望地走回屋里,准备讨论新的对策。刚进门,极月君熟悉的身影又坐在了桌前。
慕琬没好脾气:“神出鬼没的。怎么还总惦记着我们,看笑话?”
说罢,她将绳子用力摔在桌上,坐到一边去了。极月君戴回了那条黑布,侧脸在她的方向瞟了一下,有些蒙头蒙脑。
“哎哟,怎么回事啊,脾气可真大。”
山海也没说话,只有阿鸾接了句,笔丢啦。
这回答是极月君也不曾料到的。
“真有你们的。丢哪儿了?”
“那口井里,山海给狂骨拽下去了,再上来,笔就没了。”阿鸾说。
“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凉月君身上的信物?”山海问他。
极月君摇了摇头。
“这我上哪儿给你们找去。狂骨?这村子果然有妖怪作祟么。”
“还不是你们无常不好好干活,可把烂摊子扔给我们。”慕琬还是没有好气。
“冤枉啊”极月君摊开袖子,“几十年前,这一带都是卯月君在活动,就算出了岔,也怪不得我头上呀。那位大人还没降罪呢,你们倒把我数落一番,不合适吧!再者,我们管人的事,这妖怪只要没有闹大乱子,伤太多人,我们也管不着的。”
桌上静了一会,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几个人干瞪眼,就这么半柱香的功夫,山海皱着眉,欲言又止。
“或许,唔,也不是真没办法”
三个人又望向他。
“我今早在玄祟镇上,听闻有这样一个人他能役使百尸,还能摸骨识人。”
“真有这种人?是传说而已吧。”
“你说的可是百骸主施无弃?”
极月君一接话,两个人都盯着他。
“你认识?”
“啊,倒也没有,只是略有耳闻。他是很出名,几十年前被怀疑参与了妖怪的退治。不过,他在妖怪间的名声大更多。他们说,他只喜欢和妖怪做生意,连那泣尸屋的结界,都是给生人布下的。你说的这能耐倒也不假,不过这摸骨识人能识的也只是人,妖不行啊。”
“也就是说,这是真的?”黛鸾问。
“那就去找他看看,碰碰运气?虽然听上去,他也不是个好招架的主。”
慕琬如此思考着,又看向山海。山海说,他倒也听了见他的方法。于是两人凑近了些,开始商议如何去见那百骸主的事宜。极月君的手腕撑着脸,觉得无聊了,对阿鸾挥挥袖子,招呼她过来。
“鸾儿,你可知道,为什么玄祟镇,叫玄祟镇?”
“这谁说得准?不就是个名字罢了,或许第一个起名的人随便一想。”
“那可不一定。就像你们黛峦城,最初有那片远山得名。还有你,是那神奇的鸟儿。再者,你师父,生于海长于山,就有了这个名字。”
“那他怎么不叫海山?”
你问他师父去。
——这么回答好像不合适,极月君想了想,这样说:
“对他来说,他成长的意义比他的源更重要吧。”
“那极月君又是什么?十二月?”
“这倒没错,我确实是腊月死的。不过你猜猜,为何玄祟镇是这个名字?”
“不知。”她倒答的很干脆。
极月君换了边手,继续撑着脸。
“这玄祟镇啊,过去生长的米,都是黑的。不论是土生土长,还是外乡带来的白米白麦,只要在这片地上结穗,都变成黑漆漆的了。不过,好像吃了对人也没什么害处就是。现在已经不会那样了。”
“所以,是麦穗的穗?”
“没那么简单。原先人们不住在那里,都是从别的地方搬去的。那时候,这一带逢年过节总有妖魔作恶,人们唤他‘祟’。此妖面向可怖,妖力极强,谁都拿他没办法。再后来,一位叫做第七薄暮的阴阳师镇压了它,封印在井里——当然,它比这后院那口的妖怪厉害多了。薄暮让人们在上面建了神社,建议人们建立村落,用阳气镇住它。开始人们都不敢,但此后风调雨顺,人们觉得他的话是该信的,就慢慢聚拢到那附近了。”
“然后就有了玄祟镇?”
“是了。那镇子发展很快,从祟被封印到现在,不过百余年。”
“那阴阳师呢?”
“早就投胎啦,不过他的后人一直守着神社。但三十年前,那妖怪冲破了封印,虽被镇压下来,但神社的神官与巫女们死伤惨重,尸体也辨不出来。传闻说,最后人们看到站在那神社废墟之上的,便是百骸主了。”
“哇”
天刚黑下来的时候,极月君就离开了。慕琬倒不是没动过让极月君替他们寻人的念头,但他那人,若有求于他,让她心里实在过不去,何况他不一定答应。山海是觉得这件事过错在自己,也不便麻烦别人。
他已经与梁丘姑娘谈妥了,今晚就启程。她其实建议他再歇一天,但正事儿没着落,他自己也睡不踏实。他说自己先去,明天一早她们就骑着马去客栈等他。他与那百骸主谈拢,自会去寻她们。
早上,他是迎着天边那抹鱼肚白去的,谁曾想同一天,他又要奔着那片晕染开的墨色而去了。等他到了玄祟镇边的乱葬岗,天上已是浩瀚星空。
这乱葬岗的规模着实不小,放眼望去,也的确对得起它的名字。没有什么墓碑,即使有,也是廉价的纪念性的石块,上面刻着浅浅的字,难以辨认。
到处都是森森白骨,除了人,还有些形状怪异的尸骨,完整的却在少数。或许是埋得太浅,都被附近的动物刨出来了。他刚来的时候,就有几只恶狗咄咄逼人地靠近他,目露凶光。
这些吃过人肉的小怪物都凶残得很,但再怎么说都会怕火。凛道长只是点燃一张符咒,那耀眼的红色光芒就吓退了它们。这儿只有磷火,一团团幽蓝荧绿的火光无规则地烧着,很快消失,又在另一个地方燃起,像有生命似的什么。
找棺材实在太难,这些尸骨都是随意丢弃的居多,没人置办。难不成要掘地三尺?这太不厚道,损阴德。他跨过重重碎骨,终于看到了一个摆放在外面的棺木。他道着歉,掀开棺材盖,做好看到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的准备——想想看,还要躺一晚上,真要命!
不过,他掀开盖子,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他松了口气,心里不由得猜想,这棺材是不是百骸主亲自放下的。因为它虽然陈旧,却还算干净。尘土是有的,但至少没有可怕的异味,无非是躺进去的时候,心里膈应点。
凛山海当真躺进棺材里。
底板很结实,但也很硬。他虽然不是没有褥子就睡不着的类型,但这气氛,还有发生的烦心事,实在让他没法那么轻松地睡过去。他起尸似的三番五次坐起来,寻思着要不要把棺材盖盖上。盖上吧,怕闷,不盖,总觉得不踏实。
想来想去,他把棺材板拉上来,留了条细细的缝。从这条缝里,刚好能看到满天星辰。
远处是小妖怪们的怪叫声,时不时传来可怖的狼嗷。但他昨天夜里就没怎么好好睡,精神高度紧张了一天,实在是太困了。他只觉得眼皮慢慢变沉,困意涌上来。他以前总说阿鸾心大,现在想想,自己能在这种地方犯困,也是厉害得够呛。
想着想着,他真的睡着了。
“孩子这么大了。”
“是啊,都这样大了。”
梦里,他隐约听到陌生又熟悉的两个声音。一男一女,一唱一和。
但他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三回:饮谷栖丘
慕琬和黛鸾到了玄祟镇时,天正好快黑下来。慕琬本以为阿鸾是不敢一个人骑马的,但她什么也没说,自觉地就跳上了她师父的那匹马,驱使自如,这让她松了口气。路上她们也没聊什么,慕琬讲了她师父的去处和见那百骸主的法子,黛鸾沉思良久,也没表态,只是说了极月君给她讲的故事。之后,她们便安静下来了。
山海不在,让人心里不踏实。
玄祟镇不愧是镇子,虽然比不上城池的地大物博,却比死村热闹太多。到了晚上,街上都点着五颜六色的灯,小商贩们摆着摊赚吆喝。她们随便吃了点东西,也没有逛的心情,就找到山海说的那家挺大的客栈去了。
进门前听到小二们嘀咕,有个人在角落坐了一天。慕琬脑子还没转过来,没想到刚进大堂就看到了山海的身影。两个人快步跑过去。
她们看到山海的脸色并不好。情绪不佳,外带些许憔悴,眼下泛着青,一看就是没休息好。他抬起倦眼望着她们,想站起来,却马上坐回去,嘴里倒吸一口冷气。
他皱着眉反手锤了锤后腰,阿鸾嘴上没多问,倒是很快跑上去帮他揉起肩。
“你还呃,看上去不好。”
“冻得骨头都酥了”他叹口气,“睡时不觉得,醒来浑身痛。”
“那,见到人了吗?怎么说?”
“我去了,墙还是墙,厚实得很。”
“果然是假的么。”
“倒也不是。我想,怕是我阳气太重。实在不行,我歇一天,明晚戴上乌玉戒去去阳气再躺一宿。那戒指我再怕丢,放到阿鸾的药箱里,谁知忘了这茬。最近总是丢三落四的。”
慕琬倒了一杯凉了的茶,也跟着叹了口气。
“我看还是算了。今天先歇一天,明天白天我们随你一同去看。”
“也是个办法。”
他太需要休息了。
嘴上说是这样,可天刚蒙蒙亮,山海又早早睁了眼。他心里装事的时候,总是没法好好睡上一觉。慕琬也差不多,只有阿鸾睡的踏实。再多的事,在她这种涉世未深的丫头身上,总能被美梦拒之门外。
成年人的苦,她还没到吃的年岁。或者说,她被保护的太好——山海时常这么想。
真正放她出去闯,倒也不是不舍得,主要是怕被黛峦城主知道了吊起来打。
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他们就收拾收拾出发了。路上断断续续分拨打听了那泣尸屋,确有其事,只是谁都说没人试过。这定心丸如鲠在喉,上不去,又下不来,让人嗓子发痒,心理又挠的慌。
快走到时,山海指了指前方那道青白色的围墙。墙实在是太干净了,并不想是常有人来打扰。或许是人们试腻了,不想再来了,也或许是这里有人在频繁地维护着。
慕琬知道自己道行不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来。但这墙的确诡异,别说门,连一口窗户也不曾有。
“这”阿鸾张了张口。
“你也觉得不对么?”她问她。
“这地方阴气好重我不喜欢。”
“那也得想办法进去。”
山海走上前,将手放在墙壁上,然后转过手背叩了几下,传来厚实的普通墙壁的响声。
他扭过头,忽然发现慕琬撑开伞,一副举着攻城锤的架势。
“你干什么?”
“我觉得这样比较快。”
我觉得你这样就没得谈了。
话到嘴边,他急忙拦住她。如果不找一个温和的方式进门,他也很难保证他们会被泣尸屋的主人温和地对待,保不齐尸体就被收编了。
太阳当头,晒得人眼晕。在死村呆的太久,差点让他们忘记这才是夏天该有的温度。慕琬举着伞和黛鸾远远站着,山海绕着院子走了好几圈,让她们看着眼晕。
“有什么线索么?”慕琬问他。
山海擦了擦额头的汗,朝她们走过来,接过阿鸾手里的水壶。
“倒也不是没办法。我看了看,这阵法并不复杂,只是防人误入的程度。要破这结界,也不难。但再做试探的时候,发现布阵的主人,灵力也绝不在我之下。”
黛鸾眨巴着眼。
“所以能破?”
“我试试。”
他将水壶还给阿鸾,壶轻很多。她与慕琬决定去不远的湖边续点水,让山海先去试探,实在不行,再想其他办法。
这里的水位比死村高很多,有夏天的样子。天瓦蓝瓦蓝,云很软,一团一团的。慕琬站在湖边给她打着伞,等她把水灌完。
“看,那儿有鱼。”阿鸾指着眼前的一片水区。
“哪儿呢?啊,真是不止一条。那边也有,有泡泡的那边。”
“我看到了,还有一条红色的呢”
红色的鱼在水面上拱起背,很快沉下去。那一抹殷红让她一瞬间眼睛发晕,有些隐约的烦躁感。可能是水反着光太晃眼,也可能是太热了。
没办法,夏天就是像火一样热的。
非常细微的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跌入耳里。
“快回去!”
慕琬忽然收了伞,一手将黛鸾拉起来。她有些奇怪,一边跟着她跑,一边问:
“忽然怎么了?”
她来不及解释,因为她远远就看到,那围墙边除了山海,还有另一个女人的背影。
他竟然只顾着念咒,毫无发觉。
“凛山——”
她刚喊了一半,山海正准备回头。可他刚微微侧脸,那女人忽然抬起腿,脚踝狠狠地扫向山海的颈部。他着实没反应上来,被女人狠狠踹了一脚,竟然倒在了地上。
阿鸾吓呆了。
但她只是愣住一秒,突然也抓着手里的剑险些冲上去。慕琬手疾眼快拎着她的衣领,从侧面甩向自己身后,自己做好了应对那女人的准备。
她很奇怪。
女人束着发尾,一身干练的装束,与那看起来的细皮嫩肉并不相称。她的脸干干净净,五官精致,嘴角似笑非笑,一双亮铜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简直如沙场上打磨好的兵器一般,明晃晃的。
她奇怪,因为她根本没有眨过眼。
刚才也是,慕琬可以保证自己在第一时间发现人的踪迹,可直到那女人踩到树枝前,她根本没有察觉附近多了一个人。
唯一的解释,只能证明,眼前的女人并非人类。
何况一个看上去纤弱不堪的小姑娘——与她自己年龄相仿,又怎么能在瞬间对一个成年男性进行如此迅捷又有力的攻击。她瘦弱太多,比起自己这样的习武之人,根本不具备那样的素质。内力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从她身上,慕琬只觉得那隐隐的妖气更有代表性。
“你是何人?”她大声质问。
她仍撑着嘴角那奇妙的弧度,不言不语,让人恼火。
慕琬判断,极大的可能,是这泣尸屋的守备。山海要破了这阵法,才惊动了她。
“你莫不是施公子的手下?若真是这样,你倒是喊他出来。”
她还是不说话,与她一并横着步,慢慢地周旋着。她的脚步很轻很轻,在带着尘土的地面上只留下极浅的脚印。不远处是受伤的山海,也不知道伤势如何,要不要紧。
在她眼神瞟向下方时,对手倏忽间攻过来,慕琬熟练地横起伞挡下这记手刀。她明显地感觉到,这股速度和力道至少十年武学功底,都对不是普通女性,或说普通人类能做到的。慕琬拉扯着黛鸾向后腾跳,顺势撑开伞,与女人拉开距离。
又向后撤了两步,慕琬的背抵在院墙上。她心中暗自盘算着,蛮力不太行,但该用何种法术才能应付得了她呢
“咔嚓。”
有这样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山海慢慢睁开了眼睛。
周围很凉快,习习微风偶尔拂过,太阳也不晒眼睛,不像是在室外。他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身处不知何处的厅堂内,到处都是黑褐色泛着光泽的造价不菲的木质桌椅。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涩味,并不难闻,有些像中药,但又不是。
就好像是海风。
“山海醒了!”黛鸾大叫起来。
凛山海望过去,看到她正与慕琬坐在桌前。桌上有几杯冒着热气的茶,还有她码的整整齐齐的瓜子皮垛。
慕琬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将一枚瓜子塞进嘴里。
“咔嚓。”
山海还没来得及问这是哪儿,发生了什么,就看到一个姑娘走进来,手上的托盘里是精致可爱的小点心。她还是淡淡地笑着,将点心盘放在桌上。此外,盘子里还摆了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子。
“柒姑娘?”
山海如此说出口,她却并未看他,只是微微朝慕琬她们鞠了一躬,就站到一旁去了。
“原来你们认识?”
“不,只是算了,这是”
话未说完,有什么人的手忽然从他歇息着的躺椅后伸来,轻叩在他右肩上。山海正警觉得很,反手钳住它,一张符咒从左手的指间闪现。那人手速却更快,瞬息间那张符竟被他的另一手抽走。山海扭过头,突然痛得呲牙。来者指间夹着符咒,两只手都搭在他肩上,发出温和的嗓音:
“轻松点儿,凛道长——放轻松。”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四回:饮泉清节
凛山海看向那人。
他很高,约莫而立之年。他面容白净,睫毛纤长,上头是一对弯弯的柳叶眉,像是略施粉黛的女人——倒真不是,他面庞有着明显男性的轮廓,也并没有任何脂粉的气息。但最醒目的,要数那一头比女人还惹眼的长发,像墨水浸泡的软绸,像黑猫柔顺的皮毛。
不用多想,这一定是传言中的百骸主了。
难怪老掌柜说,有人把他当做女人。若远远地望见个背影,还真不好说。
环顾四周,凛山海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置身这泣尸屋内了。
这内部构造并不像名字那样,听着让人不寒而栗。相反,它与许多四合院的布景差不到哪儿去,只是规模上再小些。从窗外望去,可以看到别致的小院儿,还种了许多罕见的花草。
除了空气中这股味道挥之不去。他想,这里一定有什么地方,类似那药房里的屋子。
施无弃招招手,柒姑娘走过来,从桌上拿起小瓷瓶走向山海。他捂着隐隐作痛的后颈,另一手连连摆着。
“别别,您可太客气了。”
柒姑娘没听见似的,执意走过来打开瓶塞。施无弃摆摆手,她才停下来,将打开的瓶子用双手递给山海。他犹犹豫豫地接过来。
“别怕,她可不咬人。”施无弃笑出声。
他站在山海旁边,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山海拿着药站起身,坐到黛鸾她们那边去了。施无弃走到一边去,坐在距他们十几尺的红木椅上,不知从哪儿甩开一把题字的折扇。
“多有得罪,施某在此先道个歉。可你们也不能责备柒,若不是道长朋友要坏了我布下的阵法,也不会惊动她。”
“我们”
“你们的来意,两位姑娘谨慎得很,还没告诉我呢,硬是要等你醒来。我怕你当真睡死过去,她们可赖着不走。好在,凛道长您硬朗得很。”
这话带着半分玩笑半分戏谑,再加上那暗金眸子里若隐若现的笑,让人分不清是无心之言还是刻意的嘲弄,听了着实让人不自在。
凛山海没有接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两个姑娘,问她们:
“你们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唔,倒还真是巧合”慕琬又摆上一颗瓜子皮,“我赶去救你,和柒姑娘交手时,无意发现伞竟然被墙壁吞了一部分。我反应过来,这役魔伞叶隐露,是有妖气的。我当即撑开伞拽着阿鸾,向后倒去,便来了这围墙里。”
“哦,对了”施无弃接了话,“小丫头片子那命格,倒也是能直接进来的。只是她连墙碰也未曾碰过,错过了这机会。”
得亏她没试,若只有她一个人进去,那还得了。山海暗想着。
“所以”
施无弃翘起腿,收了扇子,将小桌上的茶杯端起来,掀开盖,仔细吹了吹,眼也不曾抬一下。
“所以你们寻我做什么?”
凛道长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他站起来行了个礼,然后将他们来到死村发生的时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另外两人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地听。慕琬注意到,他并没有说及判官笔的事。虽说那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但也不知道是山海判断没必要讲还是如何,对那事只字未提,只是说了狂骨与药房的事。
“啊我与那掌柜是老相识,这话不假。”
他放下茶杯,仔仔细细重新打量起山海。柒姑娘一手提起茶壶,另一手拖着滚烫的底,毫无知觉般为他续上了茶。
“所以你们是要我,替你们去辨那狂骨的真身?我是能纵使尸体,妖可不行。但若它生前真是活生生的人,你们图什么?还要超度它不成?”
“是。”山海没有什么犹豫。
如此严肃的回答,却让百骸主忽然笑出了声。这让他们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
“不是,我说道长,您是不是未免也太心善了。您大费周章不惜耽误了身子想来见我,为的就是这种无聊的小事?亏不亏啊。”
虽然山海的确有自己的打算,但从根本上嘲弄他的动机,让他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快。
“施公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直说了吧——你们所谓什么道士什么江湖侠客,就喜欢干这种积德行善的事。依我看,无非是多管闲事罢了。若是有利可图,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种打白工的事儿,实在让人我还是把话说明白些吧:我看你们来找我,动机不止如此吧?”
虽然他猜中了几分,但怎么听都让人气愤。点心一半都进了黛鸾的肚子,她一面嚼着,一面暗想,这百骸主果真是不喜欢和人类打交道的类型。
不如说他并不怎么高估人的品性。
得多吃两口,一会赶人就没了。
“您这么说,我们可真不爱听了。”慕琬打了岔。
“你可以不听。”
“你——你算什么”
虽然在打白工这点上,梁丘慕琬与施无弃的看法倒是意外地合拍。但她深知山海不是恶人,就算判官笔没有丢,他也会想尽办法处理那事的。
山海轻轻拍拍桌子,示意她冷静些。他已经摸清,这施无弃也是个非暴利不合作的主。
“是我们给您开个价,还是您自己”
“说到底,在下是个商人。我要的也不一定就是钱财,但梁丘姑娘的态度可有些让人高兴不起来。既然不开心,这生意,我不做也罢。再坐一会,诸位休息够了,就请回吧,我让柒给你们带路。”
施无弃懒懒地说着,又抖开扇子,别过头去了。
山海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慕琬似乎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又不觉得。
“爱帮不帮,谁求你似的。”
“我们真是来求他的诶。”阿鸾插话。
“都别闹了”山海扶着额头,“确实是我的问题,一开始管这档事。极月君也未曾提到它近几年害了人,玄祟镇与其他的村子离那儿也足够远——那妖怪也离不了井。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寻笔吧。”
“再下去一次?这次我跟你一起,总能找到吧?”
“我觉得没那样简单。”
“或者就按着方向走下去”慕琬说,“差不了太远吧我想。再多向路人打听打听凉月君的去处,总能问到的。”
阿鸾看看师父,又看看慕琬,插嘴道:
“其实我不明白。为何极月君不能直接讲情况说与我们,非要我们亲自去寻凉月君,找那什么万鬼志。这不是折腾我们吗?”
“他自有打算吧。或者,凉月君也并没有全盘告诉他,他也只是传话罢了。”
“他的打算,就是让你一路降妖除魔为民除害?真有意思。我早说过,六道无常没一个好东西。连那种东西也能弄丢,多大能耐呢。”
“了解详情前,我们还是不要贸然评判”山海一如既往的谨慎,“万鬼志真落到歹人手里,天下是要乱的。笔还是该找,若让其他人发现,找到凉月君那里去”
“什么万鬼志?”
这突兀的声音让他们吓了一跳。施无弃不知何时又站到了慕琬与山海的身后,那个视野死角的位置。从他最初站在山海身后时,他就觉得此人内力深厚,连呼吸的声音也察觉不到。
“堂堂百骸主,莫不会不知这万鬼志的门道吧?”慕琬揶揄着。
“我只是在想,你们提到的,可是我知道的那本。”
山海摇摇头:“这万鬼志,天下只有一本,为凉月君所创。”
啪。
他猛然合上扇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就对了。万鬼志失窃一事,是真?”
“真又如何?你有能耐找回来?”
“施某还真没这个自信。不过若是寻回来借我看上一眼,我倒是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你别是惦记着偷吧?”黛鸾眨了眨眼。
“倒不至于。在下从不以什么义士自居,更不敢自称什么正人君子,但从不干这种下三滥的事。”
山海有些犹豫:“你若愿意帮我们,这是再好不过,只是就算真的找到,那也不是我们的东西,若没有凉月君的同意,我们怕也不好做人。”
“凉月君啊,我是不熟”施无弃耸耸肩,“但六道无常,我还是认识那么几个的。”
慕琬翻翻白眼:“你倒是说上几个来?”
“呵。清和残花·卯月君,我与她打过照面;辜葭潜龙·霜月君,他”
“霜月君!?”
她忽然站起身,茶杯被衣摆带起来打翻在桌上,茶水顺袖口爬湿一片,但她全然不顾。
“你认识霜月君?”
“呃”
施无弃微微蹙眉,没料到慕琬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他转了转眼,似乎在斟酌措词。
“认识是认识,不过嘛不如我们先谈谈万鬼志的事?”
“你借它来,当真只是看一眼?”
“那是自然。就算是我啊,也有非常想知道的事,想得不得了呢。”
说完,他招呼柒来擦桌子。山海与慕琬对视一眼,又重新将目光投向百骸主。
“你若愿意随我们去,有机会,我倒是能先问问极月君。他与凉月君私交不错,应该能说出点中肯的建议。”
施无弃侧了侧脸,露出一个标准的独属于商人的微笑来。
“好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五回:饮血崩心
百骸主也未食言,自备了马匹,带着柒姑娘与他们来到了死村。
夜已深,黛鸾在慕琬的马背上直打瞌睡,若不是她牵着缰绳的两臂框着,一定会坠马。回到了那里,黛鸾又清醒过来。她总觉得这丫头还是没长大,困意一阵一阵的,小孩一样。
从井口伸出头,下方一片漆黑。今夜的月亮躲在云里,也不好确定下面是什么。黛鸾又扔了石头下去,什么声音也没传上来。
“我是被那妖怪环住上身,直接拽下井去。当时觉得井下有水,没办法呼吸,挣扎许久才踏着井壁逃上来。但上来的时候,身上的水迹就消失了。”山海回忆着。
施无弃在周围转了两圈。他捡起地上一块不小的石头。当他左右端详起这石头时,他们才看清,那其实是一个人的半截头骨。
“啊!那个就是它给我装水的碗儿。”
“是个木匠。少说死了有不到二百来年。有一妻一妾,没有儿女。”
百骸主这番话令黛鸾目瞪口呆。慕琬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可那番模样,又像是那回事。
“你能知道全部的事么?”山海问。
“时间越久,能知道的越少;遗体越完整,知道的越多。”施无弃如是说。
他又来到井边,将这半截头骨扔回井里。
虽然没有传来回响,但有其他的声音泛了上来。
嘎,嘎嘎吱——
黛鸾连连后退。
“凛道长,您可敢同我下去?”
“有何不敢?”
慕琬拿过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施无弃却说现在还不用,然后纵身跃下去,毫不犹豫。山海没有接过绳子,只是拿了两根未燃的火把,随即也一跃而下。但在两个姑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在一旁呆呆站着的柒姑娘,忽然也投身井中了。
施无弃抬起双臂,稳稳地接住了她,小心地放下来。火把燃烧起来,山海将其中一个带给他,他转手交给了柒姑娘。
没有绳子的束缚,他们走的更远。来到了当时看到骨头的地方,又向前走了几步,遗骨便更多了。大部分都埋在地下,露出来的部分,怎么看,都有着人类的特征。
柒姑娘举着火,施无弃俯下身,用骨节分明的白皙的手,慢慢抚过哪些碎骨,像安抚什么小动物似的。
“这是个洗衣妇有风湿病;这是个老头,固执得很;这儿嘛,是个闲汉,顺过不少村民的东西。唔,这个还是刚才的老头都是些普通人。”
简直像是在市场上买菜一样自然。虽然怪像见过很多,这一看似寻常却并不寻常的一幕依然让山海感到有些悚然。
不过,绕了那么大一圈,他们还是没能找到方才的声源在哪儿。连扔下去的头骨也不见了,或许是被“带走了”。
“我觉得不行”施无弃说,“你阳气太重,再加上我——柒不算数,两个大老爷们怕是让它不愿现身了。我看不如喊她们下来好了,我看那小丫头倒是适合”
“你想都不要想。”
“好嘛。说说罢了,别激动。”
刚说到这儿,那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了。两人立刻机警起来,绷紧神经,安静地倾听声源的位置。但这里太空,很难判断。
忽然,柒姑娘将头扭向身后。她的脸完全转过去了,就像猫头鹰一样灵活。山海先是一愣,接着才想起来,她只是一具尸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本身生得漂亮,作为死人,“保养”得也太好,再加上百骸主那诡异的天赋,总能让人忘记她已经死去的事。
顺着她的方向看去,有什么东西正在向这边靠近。
大约有十几具相对完整的骨骼,身上挂着残缺破烂的织物,正步履蹒跚地向他们走来。
未曾想,在山海盘算出对策前,柒姑娘忽然冲了上去。
利落的手刀与双腿的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骨头断裂破碎的清脆声不绝于耳,势如破竹说的似乎正是她这样的状态。她的动作比风要快,比刀要利,比锤要狠。只消三两下,几个活动的枯骨便化作一地惨白的残渣。
最后,她单手抓着一段脊柱,手指插在肋骨间。看上去她只是轻松地合起手掌,那把骨头便被捏的粉碎。
而整个过程,山海几乎完全没反应过来。反观百骸主,一脸轻松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若不是清楚地知道他才是这场冲突的主控者,他怕是觉得自己连个死人也不如。
的确是可怕的咒术。
施无弃弯下腰,捡起一根较短的碎骨打量起来。
“尸骨不止这么多”他断言,“这村子十几户人,就算全村都交代到这儿,加起来也绝不过百人。但从这规模看恐怕不止。这段肋骨属于一个刚成年的小男孩,但这骨头的年岁比刚才的老头还要长或许狂骨已作恶几代人。”
“是么”山海有些反应不过来。
虽然是深更半夜,可除了这场莫名的打斗,两人一无所获,连那幕后的主使者都未曾见一眼。回到井口下方,山海问,柒姑娘能否自己上去。
“往常我背着就行,但这井口不大,一会上去扔条绳子下来。”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轻快地跃上去,像两只轻盈的鸟。回到地面后,山海看到两个姑娘生了篝火堆,靠在一起犯困。阿鸾又睡着了,但慕琬睡得很浅,稍微听到点动静便马上睁开眼。
山海估计他们在下面走了很远。再加上那场战斗很快,井下很深,所以地面上或许并没太察觉到下方发生了什么。
慕琬晃醒了阿鸾,然后按照山海的意思将绳子投下去。
他们的确能感到有人从下方拽住了绳子,并不重。他们把绳子向后拉扯,好让柒姑娘上来得更快一些。而百骸主站在一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柒姑娘上来的时候,一只手准备攀住井边,慕琬抓住她,准备拉她上来。
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有什么东西在瞬间拉扯着绳子,用大的可怕的力气将绳子拽下去。重心刚离开绳子上的柒姑娘还没上去,整个身子忽然坠下了。慕琬攥紧了她的手臂,表情也比她惊恐的多。百骸主也没有料到这一幕,他冲上来准备去拉她的另一只手。但在柒姑娘递来另一条手臂之前,那股更强大的力量就像是攥紧了她的双腿,猛烈地向下拉扯。
下方传来沉闷的水声。
她掉下去了。
她掉下去,左手腕却还握在慕琬的手里。
慕琬本能一激灵,黛鸾更是困意全无。行走江湖,血腥的事迹她听了不少也见了不少,如此怪异得难以形容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还真是头一遭。她愣在那儿,半晌没动,而施无弃扒在石头堆砌的古井边上,瞪大了眼望着那漆黑一片的洞。
“没有血?”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阿鸾。她这么说,慕琬才回过神,将这仅存的柒姑娘的左小臂从自己手腕上扯下来。她力气很大,即使分离了身体也攥得很紧。果然如阿鸾所说,从肘关节脱落的断面并没有一丝血迹。
即使火光并不很明亮,她也能看到,那骨头是黑漆漆的,与白皙的肤色对比分明。
“柒——!!”
百骸主声嘶力竭地喊出声。自见他以来,未曾发现他也有如此失态的一面。但没时间感慨太多,看那架势,他踏上井口,竟决定只身一人回到井中救她。山海回忆起那阵水声,立马从后方架住他,极力地劝他冷静。
“放手!”
“下面什么情况你知道吗?刚刚的动静没听见吗!那妖怪怕是又施了什么妖术,你若下去中了什么圈套这事儿就没这么简单了!”
连慕琬也有些焦虑:“你倒是先冷静。想方才你们都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返程时却出这种事,怎么想都是有问题的。”
施无弃的呼吸依然很急促,但他的动作稍微松懈了些。
黛鸾小心翼翼地凑上来。
“无弃,我问句话,你别不高兴阿柒是你什么人?你若能操纵尸骨,出了差池换一个便是,为何要执着于她一个?”
真是童言无忌,另外两人微微皱眉,都觉得这话问的不是时候——虽然,他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好奇。想来也是,看上去一向轻浮的堂堂百骸之主,却为一个死人表现出那样强烈的不符合旁人认知的举措,的确有些奇怪。
这问题,也的确让施无弃有些恼火了。但那一丝不悦只是一瞬,他并没有发作。他冷静下来,脸色依然难看地推去山海拦着的手,向一旁走了两步。
慕琬可不想再抱着个死人胳膊,她将手臂递过去。那条僵硬的纤纤玉臂到了百骸主的手上,忽然变得灵活又柔软。他将这只手轻轻抱在怀里,它便顺势搭在他的肩上。
“这还能接回去吗?我是说,找到柒姑娘的话。”慕琬问他。
“能。”
他叹口气,目光重新落到黛鸾的身上。月亮从云雾间探出头,微弱的光照下来,将他的眼眸映衬得黯淡。
“她生前是我仇人。”
什么?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六回:饮冰内热
施无弃并未同他们讲的太多,只是大致概述了些过去的事。
——百骸主施无弃,作为人类存活了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楚。
倒并不是说上了年纪,只是,他对自身的记忆十分有限。按照他的话来说,尽是些无畏琐碎的小事,并没有值得记下的必要。但关于柒姑娘,他本应记忆犹新的,却不论如何回忆,画面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纱,裹尸布似的让他喘不过气。
他依稀记得自己与她交手的片段——但理由也忆不起来。她生前妖力高强,与他对峙起来竟不分上下。在他的记忆中,最后关头,她原本可以轻易地了结他的性命,但她没有。
她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从后方击中了。
看上去那只是个巧合,让他侥幸获救。但施无弃那时觉得,她死去的一瞬,那双原本应充满愤恨的眼睛忧郁极了。
就仿佛为救他而死似的。
若是没有她挡下来,自己或许也被那混沌的力量打的魂飞魄散了。
只言片语,就是百骸主对这具美丽女尸全部的记忆。
他让她留在身边,小心翼翼地在保养着,希望有朝一日有谁能告诉他,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小罢了。
“你为何肯定她是妖怪?”
“若是人骨,我一摸便知。你们也看到了,她的骨头分明是黑色的。”
“所以你才想要万鬼志,去查阅她这一世作为妖怪的生平记忆?”
“正是。”
听上去是个合理的解释。
极月君陷入短暂的沉思之中。
他们并没有休息好,而极月君一大清早便来拜访,他们就对他说了这些事,顺便表明了百骸主施无弃的诉求。
“你们说的不错,尊重凉月君的决定是最好的。到时候,你亲自去问他比较合适,不过我也会替你说说话。他不是也说过,只要是他能力范围内的心愿,都能满足。若他同意了,等山海他们寻回万鬼志,定第一时间回来借与你看。”
施无弃微微侧脸,没有回话,像是默许了。
“再者是你们要把柒姑娘找回来?”
“最好是和判官笔一起。”阿鸾插着话。
“唔,我昨天倒是帮你们打听了一番。虽然没什么熟人,但多少了解到了一些东西。当初此地也受‘祟’作乱,他们在这里建了一所庙宇,用来供奉他,平息他的愤恨。”
三个人忽然想起来,第一天来到这里,他们曾巡视过一番。即将干涸的河道边,的确修了一座小小的庙,不知供奉着什么。但那并不是多么特殊的东西,他们没有多心。
“能告诉你们的就这么多。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施无弃站起身就往门外走,急着过去。山海微微对极月君行了礼,拉着阿鸾也跟上他。但就在慕琬即将随他们踏出房门的一瞬,极月君忽然又开了口:
“梁丘姑娘还请留步。”
慕琬有些困惑的回过头,看了一眼门外的人,示意他们先去。
“我随后就到。”
说罢,她坐回了极月君的对面。
“何事?”
“方才我说我有要事,是奉那位大人之命,调查莺月君的动向。”
“——!”
听到那三个字,她忽然坐正了些。
“他仅死了不到三十余年,年轻的很,仍浮躁的像个顽劣的孩童。我曾去他的故乡看了看,也和这儿差不了太多,是死村了。”
说到这儿,他扭头看向空荡荡的窗外。外面什么也没有,他也什么都看不见。慕琬没说话,她直勾勾盯着极月君脸上的黑布,似乎要看穿他的眼。
“啊,跑题了。关于莺月君,你可知他抓你师父的理由?”
“嗯为了找到霜月君,用他的封魔刃,斩断拘束着他的缚妖索?”
“的确。但这与你师父有什么关系,你可曾想过?你也知道,我们六道无常相互要在这人间见上一面,也不是一件易事。霜月君在此时隐匿了踪迹,很有可能得知了你师父被抓的消息。是否在回避,我们也说不清楚。但你也知道,那封魔刃不是随便谁人都能开的”
“你是说”
“我曾说过,霜月君生前是武功盖世但性情古怪的刺客。修炼时走火入魔误入阴间,解开了封魔刃。换句话说,他与那胁差的命同为一体,也并非自愿。所以你师父,大概已经对如何拔出这把刀,或如何控制人与刀的联系,很有研究了”
“并非自愿”慕琬小声重复着。
“你倒不必担心他忘恩负义。若你师父真知道一二,他也不会放心莺月君去得到这类情报的。我当下只知道这么多,后续若查到什么,定来告诉你。”
“多谢。”
“啊,不过,我寻你们也不太方便。梁丘姑娘可有什么信物交予我,我好找到你们。”
慕琬想了想,从腰间抽出一条发带。发带九成新,与她头上的那条并没有区别,也印着浅浅的雪花纹样,应该是同一张布料扯的。极月君接过来,长长的发带躺在他的袖子上。
慕琬最后行了一个礼,准备去追上山海他们了。
出门的前一刻,她忽然停下脚步。
“之前说你们六道无常,都不入流什么的话,您别往心里去。”
极月君并没有回应。她回了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极月君不知何时离开了,整个屋子里,只有地面上投映了窗口一方苍白的天光。
她很快追到那所破庙里。从正门进去,她远远看到那三人已经到了,正围在供桌前。她走上前,发现并没有什么石像或者壁画,只有一个写着“祟”的牌位立在那儿。
供桌很大,很长,上面摆满了盘子与其他零碎的东西。盘子上有些不明残渣和灰渍,应该是些早已腐烂或被虫啃噬的吃食。但说不准,因为她看到地下与桌边有许多细碎的残骨,像是鸟类的。或许是食物里有毒,或是下了咒?
别的都是些生活小件,什么手帕啦木雕啦首饰啦,应该是寄托了什么的贡品。那些东西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没有任何光泽,除了
他们面前那双绣花鞋。
鞋子看着很新,没有灰尘,两只鞋都是鲜红鲜红的,小巧可爱。慕琬不由得伸出手,准备将它拿过来。
“等等!”
山海忽然扼住她的手腕,她吓了一跳。百骸主并未看她,只是幽幽地抬起自己的左手。
他的四指前端有着被什么烧灼的痕迹,渗了斑驳的血,有些骇人。但他好像并不痛,也不太在意。慕琬注意到,那伤口的速度复原很快,想必他刚一定做了和自己一样的举动。
而她自己能否有那样的恢复速率,就另当别论了。至于那些大小不一的鸟的遗体,怕也是被这结界所害。
“是怎么一回事?”她问。
“虽然过去了百年之久,但这供桌边始终围绕着一层牢固的结界。凛道长正在想办法破了它,把那双鞋取来。”
“这是供奉祟的庙可我听阿鸾讲,极月君说那祟早已被封印在玄祟镇的神社,三十年它冲破封印,已经被消灭了才是?它有这么大能耐,保留结界的活性么?”
“我刚伸手的时候,从结界上听见了村民们的尖叫”施无弃的脸色很难看,“这结界恐怕是村民的执念化成的。”
“一群普通人?竟有此事,真是不可思议。”
“若想完全地控制住人心,就要用恐惧从意念上完全的镇压,好让他们绝对服从,甚至加害同类”施无弃摊开手,“唉,还是死人好摆弄啊,我就喜欢死的,活人真是麻烦。”
这不就是恋尸癖吗。
阿鸾抬头看了他一眼,嘴上倒是没说。她转过头,发现慕琬正望向她。
我懂你意思。
慕琬还注意到,她身后背了个小包袱。里面没装别的什么,裹着的正是那只断手。
我了个去,怪吓人的。
山海犹豫地取出一张符咒,准备试上一试。这时,施无弃伸出手拦住他,另一手从阿鸾背后抽出了那只属于柒姑娘的断臂。他抓着后端,慢慢往前递送,试探性地越过供桌边缘。
无事发生。
看来这判定的确是对活物的。
那手一到百骸主那儿,简直像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那般灵活。快碰到绣花鞋时,它伸出前三根指,灵活地捏住了它们。接着,施无弃将它抽回来,把鞋放在自己另一双手上,又将那手还给了阿鸾。她接过来,又塞回身后的包里。
不是,你真的不怕吗。
慕琬看了看她,又看看山海。看来,她还真是和自己师父见过不少世面。
“虽不知有何用,但姑且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山海有这样一种强烈的预感。他还感到,这鞋上,有一股很重的戾气。想必另外两人也察觉到了。他们沉默不语,没有提出任何其他的意见。
贡品本身似乎没有施什么法术。他们都围上来,仔细打量。它的确是一双精致的鞋,纹路复杂又清晰,花儿跟真的似的。只不过,不论是什么图案,都是同一种颜色。
那就是红。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七回:饮醇自醉
待他们回到那藏着狂骨的井边时,已是日暮时分。
这次,慕琬执意要跟着下去,山海却依然不准。他嘴上说,要找人照看阿鸾,慕琬心里总觉得跟交代后事似的。但若以前,没人能照顾她,山海还会不会冒这些险,她不清楚。
凛山海与施无弃重新回到了那口井下。正值逢魔之时,井下的凉意格外明显。点着火把走了几步路,他们很快来到先前一地残骸的地方。狂骨的本体不知藏在何处,妖气却毫无收敛,地上人骨都在微微颤着。
此时,有手抓住了山海的脚踝。
山海连忙躲闪,抽出带来的阿鸾的桃木剑,准备沿着腕骨击断它。可就在这时,一阵可怕的气劲直奔向它,一阵尘土的轰鸣声后,那半截身子在顷刻间化为粉尘。
连同它身后目光所及之处的全部骸骨。
灰白的烟尘逐渐弥漫过来,这力道让他们头上的岩石也咔嚓作响,细碎的沙砾不断地落下来。山海掩住口鼻回归头,发现施无弃只是抬起一只掌罢了。
先前从他的呼吸里,山海早就察觉到他定有着惊人内力,只是亲眼瞧见还是第一次。
颤动持续了许久才停下来。山海环顾四周,有些忧虑地对施无弃说:
“我还是建议收敛几分。这到地面的距离不算太深,若真的塌下来,不止我们,上面方圆多少里地保不齐都要毁了姑娘们也还在上面。”
施无弃略微皱起眉,有些不耐烦,但也没有反驳他。山海接着说:
“您真能役使尸骨,那比起这小小狂骨的妖力,是谁更胜一筹?”
“啊,我试试吧”施无弃说着,却忽然回了头,“那边来了。”
或许是刚才的气劲太大,惊动了整座井下。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聚拢来大群白骨,数量之大,规模之广,就着微弱的火光他们也不得而知。骨头摩擦的声音嘎吱作响,听着让人心里又刺又痒。
“施公子,这”
山海看了一眼他。
百骸主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再度睁开之时,那对暗沉的眸子忽然弥漫出醒目的金色光华,像在流动似的。那光并不刺眼,却也极亮。这时候,所有的骨骸都僵在原地,与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作斗争一般剧烈震颤着。
山海不由得向后撤了一步。
这的确是惊人的力量,但出乎意料的还在后头。不少被埋在地下的尸骨,也受到了这种力量的召唤,接二连三地破土而出。伸出的手臂弓起的脊椎抬起的颅骨,无一不像泥潭的气泡那样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地面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山海险些站不稳。紧接着,他听到地面下传来潺潺的声音。
糟了。
“施公子且慢!这下面——”
原本扎实的土地如被击中的琉璃,支离破碎。数量庞大的骨骸与两人直直坠了下去。
那声音的确是流水。水势并不猛烈,但流速略快,再加上大量的石块与其他障碍,在水中挣扎变得十分艰难。山海伸手扒住凸起的石壁,却很光滑,很快被卷进去。他想尽办法从水中杂物里脱身,跃出水面,却没有落脚的地方,只得不断在流动的巨石与土块上跳跃。
不必说,火把早就熄灭了。漆黑的洞里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山海不知施无弃那边情况如何,巨大的噪音也让他听不见对方的动静。他只能凭着感觉,正如在山泉间训练时倾听每一滴水花的流向一般,全靠直觉来引导自己的落脚。稍若不慎,便会再度被卷入洪流之中。
要了亲命。
这绝对是山海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煎熬时刻。他不断地往来于碎石间,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依稀看到些许轮廓。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水势终于平缓,而眼前迎来的视野逐渐变得明亮。
终于,感到疲惫的山海能有歇脚的地方了。他踏到平坦许多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眨眼的功夫,施无弃也点了地,拍了拍衣袖。借着光看向他,除了裤腿与衣摆有些许水渍,其他地方倒还干干净净。
“阁下武学还有待磨炼啊。”他瞟了一眼山海。
“见笑。”
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出口,这里的光明显强了许多。二人向前走着,地面上的积水扩散出涟漪。一旁是那道地下暗河,在这宽广些的地方已经形成了小小的湖,只是入水口暂且被那些坍塌的石土与骸骨堵塞住了。
这竟是一处地下溶洞。
若说没灌水是不可能的,山海刚落下来的适合的确呛了几口。若是溶洞,他心里也就清楚了,难怪口中还残留着碱水的微苦。这是不曾想,在这方面不见天日的洞窟里,还长着不少稀奇古怪的植物。有些山海见过,听过,更多的是没见过的。在没有强风的地方,它们轻轻敷在石壁或缝隙上,生长着蜷曲的叶,或灵动的花,还有许多姿态奇异又可爱的菌子。
它们无不散发着幽冷的光,将这片宽敞点亮。
“柒!”
施无弃忽然向前冲过去,脚步溅起一片水声。山海紧跟上去,发现柒姑娘歪着头,无力地躺在一块巨石边,被水流拦截下来。她没有泡出问题,或许也是随着塌陷一路被冲过来的。山海看到她脸色青白,很明显不仅是那些美丽的花草照出的模样。她的肢体很僵硬,明显是死去多时。
她脸上还挂着那浅浅的笑,就仿佛她生前就是这样笑着死去的。
施无弃将带来的断手为她接上。他仅是将两处断面对齐,然后另一只手伸出二指,自下而上轻轻掠过。那本有些参差的连接处竟像是墨痕般被抹去了。
柒姑娘睁开眼,不需施无弃的搀扶就站了起来,仿佛不曾“坏”过一样。
凛山海忽然听到拖曳的声音,他猛然回过头,抽出桃木剑,发现那些残余的尸骨正从那边挣扎着爬过来。当他的剑斩断一半尸骨时,施无弃才发现自己大意了。
但很快,那些骨头不再动弹。一具披着白衣的尸骨缓缓来在他们面前。
它是悬在空中的,没有脚。这一定就是那名为狂骨的妖怪。
但,它似乎并未释放出什么攻击性来。它空洞的眼眶,呆滞地望向山海的腰间。他忽然反应过来,从腰间摘下挂着的那双绣花鞋。他解下来,将它小心地递给施无弃。
施无弃走上前时,山海忽然想起,当时拽住他脚踝的枯骨,是否也是被这双鞋所吸引?
狂骨伸出了手,接过那双鞋。
接着,它将手探进衣摆,从肋骨间抽出了一根木棍。施无弃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它。
“是判官笔!”山海大喊。
“就,就这玩意儿?”施无弃明显有些诧异,“连根毛都没有,你们管它叫笔?”
“说来话长”
施无弃试探性地伸出手,将手覆盖在那只惨白的拖着笔杆的手骨上。
他一直没有说话,一人一妖就这样保持着同一个动作。山海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并未打扰。半晌,施无弃终于抬起手,拿了那支笔,没有说话。狂骨绕开他们,兀自飘向前,停顿在水上的某处。
顷刻间,化为粉尘。
山海望了一眼施无弃。不曾想,这事儿就这样莫名地被解决了。既找到了柒姑娘,又拿回了笔,所幸也无人受伤,算是好事。看样子,这狂骨的怨念也被消去了。
“我们该怎么出去?原路返回,还是”
“不用”百骸主指了指狂骨消失的地方,“这地势向东倾斜,水流湍急,我估摸着这时间和方位这里或许已是玄祟镇的范畴了。它消失的地方,上头,应该就是出口。”
说罢,他的双手灵活地翻转,一股内力在指间集聚。运功只用了一会儿,他便伸手将这股力推送出去,准确地打在遥远的上方石壁上。
漆黑的天顶,传来的是木板破碎的声音。看来是人为封死的。紧接着,微弱的青色月光投射下来,在粼粼的水面上照出一圈光来。虽然很高,但还能判断出井口宽很多。百骸主背起柒姑娘,先上去了。而井的上面,还封了一层木板,这也并不能困住他。
这是另一口井。
从此处爬出来,山海发现,这里的确在玄祟镇神社内的庭院。这儿还很新,毕竟几十年前才翻修过。只是,这里不再有人驻守了。光不算太亮,时间也不够,他更没心情去欣赏这片他未曾来过的地界。他对衣摆稍加整理,便随百骸主离开这里了。
迈出朱红的鸟居前,施无弃最后回了一次头。
“何事?”
“没什么,走吧。”
山海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不愧是百骸之主,的确令人佩服。”
“你反应也不差。”
第二日,慕琬与阿鸾在玄祟镇先前的客栈里找到了他们。看到三个人安然无事,她们自然是松了口气。两个姑娘也是商讨了一番,在听见地层塌陷后,与他们一样判断出了水流的走向,再加上祟的事,自然而然想到了神社。她们的确先去了那里,但发现被封住的井口被什么人破坏了,便马上赶到了客栈。
至于为何是那里,或许只能用默契解释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八回:成何体统
几人租下两间房,准备好好休息一夜再启程。施无弃本想带着柒姑娘走,但山海劝他休息一晚,他想了想,便也同意了。
凛道长后悔得很快。
他的衣物还带着水,黏在身上并不好受。他本想换下来擦擦身子,再穿上干净的内衬。只是他没想到,本以为只有两人的客房,却偏偏多出一个人来。
还是个女人。
严格来讲,是个死人。
死人也是女人啊!
成何体统。
柒姑娘就一直那样笑着,双手摆在前头站在墙边,望向这里。
“打个商量”山海开了口,“能让柒姑娘和阿鸾她们一屋么?”
施无弃并不在意,他刚才干脆利落地褪下长衫。他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为何?
山海指了指身上泡湿的道袍。水渍没有完全干透,干一片湿一片的。
“所以?哦你一个江湖人,在意这点问题?”
施无弃还未换了上衣,山海的视线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按理说是无所谓的一件事,但站了个人在旁边——尤其一想到睡觉的时候,她可能就这么杵在床边,直勾勾盯着他,简直比睡棺材还让人浑身发毛。
“再怎么说,她生前也是个姑娘,我只是觉得”
“哪儿来这么多繁文缛节”施无弃站起来,“死人罢了,你慌什么呢?我还以为你带着你徒弟四处闯荡,是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谁知道你也跟个娘们一样。行了,快把衣服换了,一会冻死你。”
“不是,我是说”
“怎么着,还要我帮你?”
“等放手,别扯!头发,缠住了!”
“诶,施公子,话说柒姑娘”
一阵短促的开门声,慕琬从门口伸出头。
“打扰了。”
不是。
“梁丘姑娘,等等,梁丘不是你想的那样!”
施无弃望向紧闭的门,又看了看山海,一脸无辜。
“啥?哪样?”
“感觉解释不清了。”
“解释什么?”
“你闭嘴。”
施公子一个晚上都没闹清楚,凛道长怎么忽然就生气了。
最后,他只得说服自己,梁丘姑娘是正经人,不会想乱七八糟的事了。
至于施公子,误会就误会吧。反正也不是啥好人。
施无弃换好了衣服,将那根笔杆递给凛山海。山海接过来,摆出画了阵法的布,口中念念有词。施无弃饶有兴趣地看着,并不打扰。直到笔杆子冲着东偏南倒下去,他才开口。
“你说凭这玩意,真能找到凉月君?”
“用久了的物,都能寻到主人,尤其是灵力强大的走无常们。”
“看着是用了挺久的。诶,你们还得走多久啊?”
“我想快了吧。”
施无弃好歹退让了一步。虽然也不放心柒姑娘去隔壁屋子,但他令她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墙,这样避免了视线接触。可是山海望过去的时候,看着一个女人端坐着背对自己,冲着白花花的墙壁不知在看什么,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
“要不还是让她转过来吧?”
“不是,你事儿怎么这么多。”
而梁丘慕琬那边,的确没心思琢磨那两个大老爷们的破事。
三.雩辰弥生·莺月君,缚妖锁。
七,夕书文相·凉月君,万鬼志。
十一,辜葭潜龙·霜月君,锦桐乡,封魔刃。
十二,岁暮胧师·极月君,断指琴魔。
二,柳酣雪解·如月君,阿鸾的大师父,画师,药师。
四,清和残花·卯月君,百骸主之友。
红衣。
笑面狼。
最初的那张纸上,多加上了几行字。
至于卯月君的事,她在客栈里随便问了几句。施无弃说自己与她只见过两面,还是十几年二十年之前,但姑且算是友人。那是一位美丽温婉的长发女性,更多的事也并未告诉她。
那御火的红衣妖怪与名为笑面狼的刺客,毫无头绪。宗主的事,更是下落全无。
阿鸾翻了个身,她放下笔,很快熄了灯,怕吵醒她。
第二天一早,她与阿鸾洗漱完,收拾好东西,骑着马到了街口。他们昨夜说好在此处会和。只是远远地她就瞧见山海旁边多了一匹马,马背上有两个人。
“施无施公子?”她略微皱起眉。
“阿柒!”阿鸾毫不介意地对他们挥挥手。
那边的三人回过头,柒姑娘还对她摆了摆手,慕琬自然知道是百骸主使然。
“你怎么”
“我想了想,倒不是怕你们反悔,只是觉得等你们找到万鬼志时,历经千难万险怕是早把我给忘了。再者,我怕你们能耐差点儿,便决定随你们上路多帮些忙。如何?还不谢我。”
不是,你能再不要脸一点儿吗?
慕琬用诧异的眼神望向山海,他并不反对。
“多个照应。”他说。
“你这就,同意了?你们昨天”
“昨天什么?”黛鸾回过头望着她。
“我合理怀疑”
“怀疑什么?”施无弃也看向她。
凛道长的目光很空旷,像是放弃解释了。
路上,施无弃给他们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个姑娘,家里穷,爹妈把她卖到别的地方去了。姑娘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成年那天母亲绣了一双鞋,漂漂亮亮的,她不舍得穿。东家是个木匠,把她纳作妾。大老婆看不惯她,还抢走了她的那双鞋子,说下地干粗活容易弄脏,收起来,她也没再问了。
村里有座庙,用来供奉当地为非作歹的一个妖怪,求它莫要作恶。每年村民都拿贡品来,但妖怪依然吃人,村子的规模总是无法扩张。谁曾想,献贡品那天,她在供桌上看到了娘亲给自己绣的鞋。过了几天,她想方设法溜去里面把鞋子偷了回来。
很快到了收庄稼的那天。人们在地里干活,天突然阴下来,滚滚黑云倾天而下。村民知道是妖怪来了,吓的躲回家去。屋外狂风大作,轰雷阵阵,半柱香的功夫天才放晴。人们照例出来清点人数,发现人没少,作物全没有了。
谁知道是不是那妖怪想换换口味,还是故意为之呢?姑娘脸色变了,大老婆也一直觉得蹊跷,从家里翻出了那双姑娘藏起来的鞋。愤怒的村民将其归咎于她,称她是妖女。他们令她把鞋穿上,砍掉她的脚,将染红的鞋供奉回去,又将她投进井里。姑娘自然是淹死了。
那天以后,十年不遇的大旱降临。井水河水都逐渐干涸,庄稼又没什么收成,再加上妖怪依然作恶,人口是只减不增。姑娘烂作狂骨,那口井一到夜里就能听到荡漾的水声,引人过去。她逢人便问“要喝水吗”,多数人被吓得魂不附体,少数拒绝的也发了疯,他们都投井死了。就这样,整个村子的人死的死,溜的溜,几十年过去,一个人也不剩了。
“那狂骨是姑娘化的,大妖怪便是百年前被封印的祟。玄祟镇,还有镇祟的意思。下面百具尸骨,她少说害了三代人。那又如何呢,还不是自找。”
施无弃调整了手里的缰绳,说完了这个故事。
“只是我见还有孩子的尸体,说来也是无辜。”山海思索着。
“一群愚民。大祸害生的小祸害,死了也罢。”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慕琬瞥了一眼他。不过她很快察觉到,放在以前,自己或许也觉无所谓的。不知从何时起,她变得像山海似的。虽然还没到跟着一起多管闲事的地步,但心里有些权衡,的确同过去不太一样了。
“难怪我从八荒镜里,看到的是一张姑娘的脸。我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哦?八荒镜”施无弃看着他,驱马靠近了些,“你有这种宝贝?早知道昨夜偷了你的包袱走人。还有什么好东西,都借我看看?”
“你离我远点。”
“道长好无情啊。”
黛鸾看着前头的两人,忽然被身后的慕琬遮住眼睛。
“小孩子别看,会长针眼。”
去找凉月君的路上,又是一片山。山不高,却很长,墙一样地横在他们面前。这山不算很陡,但马走起来依然困难,耗了两三天他们才翻过去。下山的时候,坡度缓和很多。这一带的山腰也很长,能看得到一片连绵的屋瓦。看来有一座村子可以歇歇脚。
村子的规模不好说,感觉比几天前的死村要大,却比不上玄祟镇般热闹。
太阳快落山了。他们看到一个穿着肚兜的小孩坐在大石头上玩泥巴。山海下了马,想打听住处。小孩抬了头,瞅着他的道袍,用清脆的声音问他:
“你是道士?”
“唔,正是。”
“那你能杀妖怪吗?”
山海回头看了看同伴们,不知如何回答。不如说,他不知这孩子为何这么问。他明明记得,这一路上青山绿水,不见得有什么妖怪。他不清楚小孩纯粹是好奇,还是
这时候,从远处赶来一位包着头巾的妇女,看样子是刚干完活,来找孩子。一见到他们,她便愣在了原地。
山海太熟悉那求助的眼神了。
慕琬叹了口气。
“你又怎么了?”施无弃问她。
“你很快就知道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九回:成王败寇
“我们不是找人的吗?在这种地方耽误时间,不合适吧。”
夜里,几个人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围着桌子坐了一圈。施无弃摊开手,皱眉抱怨着。
那孩子的母亲留他们吃了晚饭,同他们讲了这个山村发生的事。这里十分丰饶,也十分和平,人们的日子过得是顺风顺水。直到不久前,开始有人不断地失踪。消失的都是男性青壮年,是家里的劳力,几家人吃饭都成了问题。
本以为是在山中走得远了,过几日就能回来。也有亲戚朋友派人去寻,也有一去不回的。有天,有人在林子里发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赶过去的时候,还有什么动物在啃食。
“是山里有狼或是虎么?”
“不好说。那牙印像虎,却细碎得多。几人举着火靠过去,那畜生便跑了,看身形不像是多大的猛兽。”
“降妖除魔也就算了,这听着像是畜生干的事儿,多找些人不就得了,轮不到找我们出手吧?”
“公子您有所不知。山上一向安逸得很,我们村里的好汉个个都身强力壮,能打着呢。我们觉得,不一定是什么走兽害的,八成是来了什么更不干净的东西。我家那口子随几人下山找帮手,都过去三四天了,还没回来,真是愁死人了”
“也就是说,那些咬痕不一定是致死的原因”慕琬稍作沉思,“那尸体还在么?”
“早就下葬了。哎呀,真是吓人,喉咙肠肚都被剖开了,身上全是抓痕”
小孩儿不知是听到父亲的事,还是被娘亲的描述吓到了,在饭桌上哭闹起来。她赶忙抱起孩子,又摇又哄。这便是他们先前在饭桌上同妇人说的话了。
山海没答应她一定查出什么,只说了尽力,毕竟他也没确定这问题的源头是什么。
第二日,他与阿鸾随着妇人走访那些出了状况的人家。施无弃与慕琬在周遭的山林巡视一圈,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虽说妇人的确与山民们打了招呼,可慕琬觉得,那些人瞧他们的眼神仍是充满了莫名的感觉。说不上敌意,又说不上友善,但的的确确充满了对外来人的排斥。
再者,她也并不很想与百骸主同行。她对这人仍怀着芥蒂。在这地势狭长的村子里走着,他们二人几乎不怎么说话。
“这村子我不大喜欢。”施无弃忽然说。
“是吗?”她应付着。
“那些人,尤其是男人,面相不善。有人的手上带着血腥,杀过人。”
慕琬转头看了他一眼,隔着柒姑娘的脸,也没太看仔细他是什么表情。她不确定施无弃是故弄玄虚吓唬她玩,还是确有其事。她本觉得他在胡扯,可仔细想想,那些人的确目露凶光,身上带着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戾气。
本以为已经离开村子的范畴,没想到地势低洼处还有一座房子。比起村里的砖瓦,它只是盖着破败的毛草,连墙都是土坯的,看上去荒废已久。门前不远就是一条曲折的溪流。
“三位是外乡人吧?”
甜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两人齐齐回了头,盯着说话的人看。他们先前并未听到脚步声,或许是被水流声盖住。那是一个水灵灵的姑娘,睁着圆溜溜的眼。她头发长长的,只是头顶两边儿有点外翘,也不知这头发是如何剪出来的。
“嗯,是。”
慕琬微微点头。她多看了两眼,觉得姑娘很漂亮,十六七岁,生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那张干净的脸像一朵花,生长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废墟之上,带着点生机。
和奇异的妩媚。
真是怪了。不论如何,这都不是张与这种山村相称的脸。
“那三位,要来家里坐坐吗?就是那儿,虽然看上去破了点儿我家只有些粗茶,但歇歇脚还是可以的。”
“姑娘你也不像本地人啊。”慕琬说。
“你怎么板着个脸?别吓到人家。”
施无弃这么责备,一阵不悦涌上她心来。
狗男人见了漂亮姑娘都走不动路是怎么回事?希望在正直的为人方面施公子可以多向凛道长学习学习。
“喔,我是一年前才嫁过来的好几天了,我丈夫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就算是白天也心里发毛,几位还没吃午饭吧,真的不来寒舍歇息一下吗?”
姑娘眨着眼,语气里带着哀求,凭谁都会动摇两分。可慕琬不为所动,她警告性地扯了扯施无弃的衣摆,低声说:
“挨家挨户地打听可不是我们的任务,你是忘了还是怎么着。”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小姑娘客客气气地求你,你怎么如此无礼?”
“你说谁不识好歹?成,你爱坐多久坐多久,与我没有半毫关系。”
那姑娘看坏了气氛,有些尴尬地想打圆场,谁知慕琬一摆袖子,转身走了。
“莫管她。”
她听见这话,步子迈得更快了。
整个山村附近的地势还算平坦,生着茂密的树。她一个人花了许久才绕了村子一周。天还没黑,她准备去林子更深处再看看。饿着肚子,她心里憋着气,又走了这么久山路却毫无发现,实在觉得烦躁。
烦躁得回去非得揍姓施的一顿才解气。
慕琬向西边的天望去,山体挡住了大部分光,些许暖光从山顶溢过来,却毫无温度。天空偶尔掠过几只归鸟,草丛里依稀听得见兔子的窸窣声,一整天下来,她并没有发现什么猛兽或妖怪。她又不希望有什么问题,又希望快点解决问题。
林子深处传来一阵风。
这风不太一样,很凉,像拿着冰块在皮上划过去似的。她明显察觉到,这风里有一股浓郁的妖气。甚至,她还有些熟悉。
她抓紧了伞柄,顺着风向更远处走去。
林间的一处空地上有什么人站在那儿。一抹鲜艳的红闯入视野,像黄昏未燃尽的篝火。
冤家路窄。
“是你?!”
那人并不回头,知道她在身后似的。
“又是你。我还有要务在身,不想与你争辩。”
那细腻轻柔的嗓音果真十分熟悉,黑发衬得红衣格外扎眼。天要黑了,那妖怪头也不回地向林子里走去。
“站住!”
慕琬冲上前抽出伞,伞的剑气如飞刃向前斩去。妖怪面前几棵纤细的树倒下来,拦住他的去路。可剑气明明也穿透了他的身子,他却毫发无损。
“莺月君在哪儿?”她单手持伞指着他,厉声质问。
他停住了脚步。
“你这女人别不识好歹。”
听到这熟悉的说辞,慕琬觉得太阳穴都跳了一下。
“不识好歹的是你!”
她直直将伞刺过去,却被他单手稳稳抓住,伞尖都不带颤一下。他翻身转过来,抬起手,金红的纹路如一阵流光从袖间蹿上掌心。慕琬瞳孔骤缩,明知他要放火却撑不开伞——伞身被他攥得死死的。她不知道他哪儿这么大力气,不得不暂时让伞脱手,凌空跃至他的身后。
天黑下来,火光却在此烧得明亮。
她躲开火,再转过来时,不知他何时跃到燃烧着的树枝上。他撑开伞,仔细打量了一番。
“起初就觉得不对,果然这伞下贴的都是宝贝。”
“还来!”
“你说还就还,好大的面子。”
“你究竟是何人!”
“与你何干。”
他一字一顿。
突然间,一阵白影侧冲过来,自他面前疾驰而去。
伞不见了。与之同时消失的,还有他半条手臂。
灼灼燃烧的火光之上,黑红色的液体飞溅而出,浇灌到地面。仿佛受到滋养的火苗蹿的更高了,将他与树的影子缠在一起,诡异至极。
天狗回到慕琬的身边,松开口,让伞落到她手里。那半条纤细的手,被它吞进了肚。
她厌恶地看了一眼伞上的血迹,抬头望向火光中的人。他似乎并不感到痛,脸色却十分难看,在妖异的光下,面部的阴影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谲。
他抬起断臂,血不再溢出来。另一种纹路蔓延上来,超过了肢体的范围,重新勾勒出一条手臂的轮廓。紧接着,那些筋肉血脉似的光纹燃烧了一瞬,弥漫出一阵纯黑的烟尘。很快,一条完整的手便被他重新复原了。
恢复得太快了,哪里是一般的妖怪能做到的。
他的声音变得阴冷。
“别说我没提醒你放你一条生路还不肯滚,现在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抬起双臂,周围一圈都燃起火来,将他们牢牢圈在这里。慕琬欲骑上天狗先逃离这方火牢,却早被识破意图,围住他们的烈焰直直冲天,形成一道火墙,向内勾着弧度,摆明了不准备放人。天狗对着他龇牙咧嘴,却因本能地畏惧这火焰不敢贸然上前。
慕琬准备张开伞,强行冲出去。但那沾在伞柄上的血迹,不知何时泛着光,如炽热的熔岩。虽说伞不至于被烧坏,她却怎么也没办法将它撑开了。
“雪砚宗三百弟子,倘若走丢一个”
他的眼如血一样猩红。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回:成算在心
突然间,一道黑影冲进火墙。
只见那些窜天的火焰妖异地蜷曲起来,如虫子受到刺激的触角,剧烈地摇晃。火势受到不知名的外力左右,溃不成军。慕琬还未察觉什么,便被人打横抱起来,冲出重围。天狗也借机突破了高温的禁锢。
慕琬被放下来,她惊呼出声。
“施公子?”
施无弃虽穿越了那些火焰,身上却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仔细看来,火舌完全无法触碰到他,仅在他衣物与皮肤几毫厘处便烧不透了。他八成是将灵力缠绕在身上,以防直接接触到火体。他一手抖开那把扇子——扇子也是普通的纸质,被他的灵气镀上了浅光。
他一抬胳膊,反手将扇面轻拍下去。烈火受到风的指使,直奔着火的主人迎面而去。只是火焰扑向他后,原地散去了,那妖怪也不见了身影。
“嗯?”
两人都不曾注意他的动向。
此时,施无弃感到身后有什么人探过头来。那妖怪不知何时就出现在他身后,突然就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肩上。他一惊,用手肘向后猛击,却扑了个空。
“你身上有股妖怪的味道。”
“贼喊捉贼!”慕琬大骂。
“真是恭维了。”
他化为火尘在瞬间消散,又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仅有一丈之隔。
柒姑娘赶到他们身边,明明白白地做出了迎战的手势。妖怪扫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啊,我想起来了。百骸主施无弃是不是?”
“哦?你认识我?”
“施公子的大名谁没听过呢喜欢和妖怪打交道的家伙,怎么和区区人类厮混在一起?真是替你丢脸。”
“你说什么鬼话?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慕琬的火气就没下去过,天狗一脸凶相,露出尖利的獠牙。
施无弃盯着他的眼睛,隐隐从中看出些许端倪来。
“你莫非”
“哼。”
周围的火势忽然小了许多,御火的妖怪反复看了他们几眼,从领口取出那支白色烟杆,兀自沉吟良久。
“真是麻烦。算了,浪费时间”
说罢,他摇摇烟杆,挥袖而去。
慕琬本想追上去,却被施无弃拦下了。
“教训还不够么?你也不是他的对手——至少现在不是。”
施无弃如此教训着,她一肚子火,却不好发作。此时嘴硬“就算你不来我也有办法”并没有什么意义,她是清楚的。而且施公子的的确确是救了她一把,这也没话说。
天狗制造的冰雪在这一带倾天而下,熄灭了残余的火焰。植被冒着袅袅的黑烟,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如鬼魅般可怖。
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寄宿的夫人家中。山海与阿鸾早就等候多时。见他们灰头土脸地回来,师徒二人焦虑地询问起来。慕琬陈述了前因后果,夹杂着对施无弃的抱怨,与被提名者不服气似的辩解。花了许久,两个人总算把事情理清楚了。
山海不知她在与他们同行前,除了莺月君,竟还遇到了那样可怕的妖怪。他本想追问妖怪的事,施无弃却打断了他,一边倒茶一边问他:
“别说这个了。你们白天挨家挨户问过去,都问出些什么来了?”
山海微微皱眉,没再追问。他细细地将白天的事说了一通,阿鸾跟着补充。这山村失踪了几人何时失踪的年岁与职业尸骨埋葬的地方近期的异状各家的难处
“不过,我起初就有些奇怪,这山虽然丰饶,但还我看村子建设的还不错,便猜想他们有什么赚钱的营生。虽然今日造访了家家户户也没打听出什么,但我基本断定每个当家的,怕都和匪字沾边。许多东西,都是很远的地方来的——我甚至看到黛峦城的布艺。”
“说不定是做生意呢”慕琬猜测,“这山很长,有很多往来的商队都要经过此地吧。”
施无弃冷笑了一声:“哼,这穷乡僻壤,有什么可换的?还不如抢的来钱快。何况早上那姑娘也告诉我,村里人的确干了些见不得人的营生。不少被害的尸体,都扔到山沟里了。”
如此一说,这间屋里的人都觉得发毛。闹了一阵,他们又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加上白天那些烦心事儿,谁心里都觉得不痛快。夜已经深了,却没人休息。山海催了阿鸾几次,可她无动于衷。过不了多久,施无弃忽然站起身,也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慕琬问。
“你猜啊。”
这话听着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分明是好心问一句,谁曾想他的答复,不比那妖怪的两次“与你何干”更好听些。
“别是去白天那姑娘家吧?”
“聪明。猜对无奖。”
说完,他当真走出了门。
山海回忆了一番,他在慕琬的复述里听过那个漂亮姑娘,只是她一语带过罢了。
“你说的姑娘那样漂亮,却住在最远最破的茅屋里?”他转头问她。
“嗯,她说她是外嫁来的。”
“定有蹊跷。”
“此话怎讲?”
这时候,黛鸾凑上来插了话。
“我们白天问起村里的人数时,他们的确提及了最远的一处屋子。看样子,还险些把那里忘了。不过那儿住的是个老太太,早就过世了,其他村民也对她不闻不问——有的人都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呢。”
山海本想追上施无弃,柒姑娘却忽然站在了门口,像是诚心要阻拦他们。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慕琬并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面露不悦,显然不想再提及此事。她不由分说拉起阿鸾的手,硬是催她回屋睡觉。阿鸾也不知道哪儿那么大的神儿,并不想睡,她求助似的向山海伸出手,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摆摆手。
“早点睡。”
刚躺在床上没多久,阿鸾居然轻易睡着了。看来是真的困,只是见没人睡,硬撑罢了。
相较之下,慕琬就没这样轻松了。白天的一幕幕在脑内生动地演绎着,一遍又一般,让人烦躁的很。到底是被百骸主那家伙救了一命而不甘心呢,还是因为不能轻巧地应对红衣妖怪的妖火而愤恨。她都说不清楚,或许都有,于是更加心烦意乱。
说到头儿,都是自己能力不够的原因。
要是自己能强一点,再强一点儿,就犯不着被那该死的走无常捉弄得找不到北,也不至于沦落到被施无弃帮一把的地步。
师父啊,说不定也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慕琬仍胡思乱想着,恍惚间她终于有些困了。这时候,窗外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竟然是凛山海。他敲了敲窗户,立刻从窗外消失了。慕琬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她警觉地从床上坐起来,有些不明所以。
再说施公子,的确来到了白天那栋小小的茅屋外。
上午的时候,她对他说,称呼白姑娘便可。此时三更半夜,白姑娘竟醒着。她欢快地开了门迎他进来,亲昵地挽上他的胳膊。
“施公子当真没有食言,只是来的太晚,人家直犯困。哎呀,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灰土,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白姑娘说着,忽然松开他,去拧一块干净的抹布。施无弃坐在破旧的椅子上,摆摆手,说不打紧,来时不小心摔了下。但他又接着说:
“来之前,我去你提及的山沟望了一眼,就着月光的确看到白骨森森,着实骇人。看来,你诚不欺我,这山村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
“可不是!”白姑娘走上来,殷勤地用湿抹布帮他拍打身上的尘土,“您可一定要替小女做主。而且自从我家男人没了消息,我是受够了欺辱,本就家徒四壁,仅存的嫁妆也被他们抢了个一干二净。可怜我一个人,过得这番苦日子”
白姑娘低声抱怨。说着说着,开始啜泣起来。施无弃连忙站起来哄她,她突然就抓着他的袖摆,哀求般地说:
“要不,施公子就留下吧,我一个姑娘家家,没法在这山里活下去的”
“哦?是么。”
施无弃忽然变了脸色,他双手干脆地松开白姑娘的手臂,抖出那把扇子来。
“我看你小日子过得挺滋润?隔三差五开开荤,惬意得很。”
白姑娘瞪大了眼睛,眼泪还在打转。她有些惊恐地望着他。
“您在说什么呀?我一天到晚只得挖些野菜充饥,您这话又是”
还未说完,施无弃的脸翻得比书还快,先前的温柔关切荡然无存。他毫不客气地掐上白姑娘的脸,白皙的皮肤泛出红印来。
“我看你墙头的镰刀锄头一点污泥也不带,除了落上的灰干净得很,不像是天天刨地的样子。再者,仅凭借这点儿东西,你怎么可能在这穷乡僻壤活了一年,还这么水灵?我看村民口中吃人的妖怪,就是你吧”
施无弃倒也没使太大力,她挣扎着推开,楚楚可怜地说着:“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还跟我装。”
外面传来极其微弱的声响,白姑娘忽然受惊似的尖叫出声,躲在施无弃的身后。他走出门,左右看了看,白姑娘便一直跟在后面,一只手小心地拉着他的衣角。
紧接着,他瞬间掐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白姑娘被掐住的那只手,竟伸出极长的指甲,在晦暗的月光中泛着可怖的寒光。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一回:成人之美
“走路无声,耳力超群,又生着如此的指甲是猫妖吧?少说修炼了百年有余。”
这话并非出自施无弃之口,而是身后屋顶上等候已久的凛山海。他轻功极好,却依然引起了白姑娘的注意。他一手提着灯,令一手忽然一抬,将一碗融了显形符的水泼在她身上。
突然,她头发都炸起来,发出刺耳又非人的尖叫。施无弃松了手避开她,她时而扯着自己头发,时而疯狂地抖动着,对这水深恶痛绝般。几缕青烟从她脸上冒了出来,待她冷静下来,松开手时,完全变了模样。
白姑娘的脸变得又白又尖,生满细密柔软的绒毛,还有一大块黄色的斑。她的牙变得很利,和她的指甲似的。在她身后,一条又细又长的白尾巴显露出来,烦躁地上下拍打着。
那尾巴周边,有着灵气聚拢的几道残影,看上去仿佛是九条灵动的尾巴。猫又每九年修炼出一条尾巴,真正成人时,才有了实实在在的九条命。
她想要跑,此地却不知何时被布下阵法,将她的双腿紧紧所在原地。
她跪在地上,深深地低下头。
“我说白日不待见我呢,原来是厌烦我身上的狗味儿。”
这时候,慕琬举着伞走了过来,两边分别跟着阿鸾与柒姑娘。
“梁丘大小姐竟然来看我了?怎么,真怕我丢下柒姑娘,和别的狐狸精跑啦?”
施无弃如此揶揄着,慕琬并不理他。但山海接了话茬:
“见你留下柒姑娘,便知道你意思了。她按照你的意思一出门,我们便跟来了。虽然不是狐狸精,却也差不到哪儿去。它们这类妖怪,是极易蛊惑普通人的。”
山海拎着灯,跃下屋子,来到白姑娘面前。施无弃说:
“我先前去她所说的山沟,的确有许多被害的旅人。我摸了他们的尸骨,白姑娘的话倒是不假。接着,我去了你们问来埋着那村民的地方,也摸了骨,看到他生前见的的确是这幅猫妖的嘴脸,凶得很呢。想必其他遇难的男丁,也是被她吃了去。恐怕再死上两个人,这法阵也拦不住她的妖力了。”
“这么说来,是该除掉的祸害了?”
慕琬将伞对准她,被施无弃拦下来。白姑娘忽然抬起头,龇牙咧嘴,险些咬上她的伞尖。
“且听我说完。我在那抛尸的山沟里,发现了唯一一具年迈的尸骨。那是一个年迈的老太太白姑娘的话,半真半假,真就在于她的身世。这老太年轻时外嫁此地,丈夫得病走得早,又膝下无子,确实受了不少村里人的气。”
慕琬轻叹口气。
“后来,有只白底黄花儿的猫来了她家,她给它取名小白,好生照顾。小白实则是修炼百年的猫妖,常偷些村民的吃食与小物件补贴家用。过了很多年,老太太病卧在床,被一群强盗——自然也就是村里那些歹人找上门来。他们说,是老太训那猫来偷东西,他们要把物件都拿回去。虽说如此,他们缺抢了她当年来时的嫁妆,小白不在,她拼命阻拦,被打得丢了大半条命。等小白回来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我当时想,我要是能分她一条命就好了”白姑娘忽然抬起头,“可我那时没这么大能耐——知道吃人能有这样强的妖力,我早该把他们都生吞活剥了!栽在你们这群江湖术士的手里,算我倒霉。我命还多着,你们杀了我,我还会回来报仇——”
“小白,你当真这么恨他们?”黛鸾走到她眼前,双手撑着腿问她。
“他们都该死!人类没有一个好东西!只有奶奶不一样。有一次,她误见我化成人形样子,择着菜,却并不因为我是妖怪而怕我,赶我走,不像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人一样。他们只见得我是猫,或是人,若是变了模样,一个个都不再认我,只会大骂着妖怪。”
“所以你想就一个个吃掉他们?”阿鸾问,“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害了奶奶,你这样,不也害了无辜的人吗?”
“我不在乎!冷漠的旁观便是无罪吗?我要让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失去至亲的滋味!”
小白又露出凶相,施无弃拉开了阿鸾。他凑上前,认真地对她说:
“妖怪对人的恩恩怨怨,我听得够多了。你这样的妖怪,我也是见了不少,杀你嘛,我第一个不同意。不如我来告诉你件好事吧?我有办法替你报复那群人,你就此收手,离这山村的是非远远的,如何?”
“凭你?你又算什么东西。”
“百骸主,施无弃。”
小白的眼睛忽然亮了,比起白天时瞳仁大了很多。早上强光令她的瞳孔略显纤细,多了几分妖媚。现在看来却显出几分柔和来。
“你就是百骸主?那个更喜欢和妖怪来往的人?难怪你身上有那么重的妖气。可,你有什么办法?若不亲自手刃恶人,我不甘心。”
她态度很坚决。山海稍作沉思,走上前来:
“这样吧,白姑娘,我们各退一步。我们自不会杀你,也请你放过其余的村民。至于奶奶的仇,施公子替你想办法。而这之中的遗憾我与一位六道无常是旧相识,我替你打听奶奶转生到何处,你离开这儿去寻她,便能与她再会,如何?”
“真的?”
白姑娘的眼睛亮亮的,似乎天上的星都落进她眼里了。
“骗你不成?生意人,讲究的就是诚信二字。”
“可你要怎么做?”
施无弃抬起扇子,凑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小白微微点头,像是认可了他的法子。慕琬有些好奇地问:“你们到底要如何?”
施无弃只是“啪”地一声收了扇子,笑着说,秘密。
他让山海解了束缚小白的阵法,山海面露犹豫,他却说不打紧。于是山海从袖口抽出了符咒,用灵力烧掉了它,阵便解开了。
小白试着站了起来,有些摇晃。慕琬还有些警觉地抬起伞,一手护着阿鸾,见她的确没有攻击的意图,才稍微放下心来。
“对了,慕琬你先前说的御火的妖怪,是在何处见到的?”
于是,他们分为了两路。这次,慕琬带着山海和阿鸾去先前交手的地方,小白与施无弃在一起。两处有些远,她唤来天狗,将三人载到事发地去。阿鸾第一次飞的那样高,兴奋又好奇地向山林间张望,山海真怕她一头栽下去。
不消一会,他们便落了地。凛山海将灯提高了些,光圈所及之处,都是些燃尽的草木灰尘。焦味早随着山风散尽了,可偶尔,还是有未完全熄灭的星星之火在黑暗里闪烁。
被破坏殆尽的树木山石,无声地阐述着不久前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当时我在这儿,被火墙困住。施公子及时赶来,将致命的火势驱散了些他这人,若少说几句话,还是有两下子的。”
虽然不愿承认此事,但慕琬也并未吝啬夸词。
忽然间,前方的草丛传来窸窣的声音。三个人都警觉起来,生怕招架不及。
从灌木间现身的,竟是他们的老熟人,极月君。
“咦?这大晚上的,你们竟然还未休息呢。”
虽然看不见,但极月君既然知道面前的几人是谁。方才如临大敌的三人松了口气,阿鸾抱怨似的说着:
“你才奇怪呢,大晚上跑到这里做甚?我们还以为妖怪来了。”
极月君撩起一边的鬓发,语气也有些许困惑。
“我为何不能在此?这里可有一处灵脉,我来寻你们倒是方便的很。”
“灵脉?”
慕琬陷入短暂的思考。她忽然想起什么,提高了音调,有些激动地说:
“当年在浣沙城,你们还记得吗?不是说,有人破坏了灵脉,才坏了两道的平衡。我恰好两次与那妖怪相遇,都在灵脉旁,莫非他就是”
山海皱着眉,回应说,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极月君拈起下颌,不紧不慢地说道:
“虽不知你们说的妖怪是何许人也,不过我此行的确是来告诉你们浣沙城一事的进展。那边的事,那位大人交给叶月君去做了。我回冥府禀告时见到她,她虽暂时未查明真相,但她却告诉我,困住禾神狐狸的人,竟然是裴员外。”
“裴员外?!”三人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口。
“倒也不能这么说,是有人装作裴员外的样子与你们交换,真正的他,被绑起来困在了裕安酒楼的柴房里。给人发现的时候,他差点要饿死了。只是他清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有冒充他的人也是——你们见的冒牌货,是禾神的另一个式神,一只狸猫便的。只是那狸猫也被注入了假的记忆,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最为诡异的是,他们竟然谁也没有看出那冒牌货的真身,至少连他并非人类这点也未曾发现。像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似的,极月君接着说:
“唔,按理说我应当能察觉,那裴员外是妖怪变的才是——但我也竟未看出破绽。看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定不是个等闲之辈对了,你们刚说的妖怪,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二回:成事不足
几人坐在附近的石头上,慕琬又将那事说了一遍。不过她并未说几句,阿鸾可逮到了机会,绘声绘色地将那番激战描述了一番。
“你说的莫不会是”极月君欲言又止,“唔,你说的那妖怪,模样如何?”
“黑头发,比施公子头发短,却比柒姑娘长。穿的是红浴衣,上面黑色纹样很是怪异,似乎与我第一次见他时不大相同,这我记不清了他身上有很强的妖气。对了,他还有一根白色的长烟杆,看不出是什么做的。不过施公子说他一眼看出来是人骨,也不知真假。”
阿鸾在一边没做声,山海也看着极月君,等他给出一个解释来。
“那梁丘姑娘,你怕是得罪了”
“得罪了谁?”
“红红玄长夜”
“朽月君?”山海问他。
黛鸾凑上来好奇地问:“山海你认识他么?听名字,也像是六道无常呢。”
“我知道梁丘姑娘对我们有些偏见,这我倒也承认。的确,我们之中不乏对为非作歹独有情钟的所以遇上朽月君,我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哦,竟然是你们的人?”慕琬将伞筒卸了,扔到地上。
极月君苦笑着,脸色有些尴尬。
“我的确也并不喜欢和那人打交道。也难怪他会出现在灵脉附近,再怎么说,他的确也是黄泉十二月之九。”
慕琬发出沉沉的哀叹,山海跟着叹了口气。他回忆了一番,说:
“我并不太清楚,只是听闻红玄长夜·朽月君,是十二位走无常中唯一的妖怪。他妖力无边,深得奈落至底之主点提。只是那性子,我倒还真不知如此恶劣。”
“朽月君原是地狱道的一枚业火红莲,焚尽世间罪人的骨灰,深谙人性百态丑恶。在那毫无喜乐之地,它觉得无趣了,便对那位大人说,想一览人间道的风景。‘不知何样的地界才能孕育出如此繁多的罪来?’那位大人说,人间并非他心中所想,若他执意要去,便要收到规矩的管束,成为六道无常。以如此的使命做交换,他才得以来到人间。”
慕琬盯着皱着眉的极月君,脸色并不好看到哪儿去。
“他胡作非为的还少么?你们那位大人都不管的?”
“那位大人的心思,我们从来也猜不透,只是相信他自有打算。我只知道,他近期奉那位大人之命追查笑面狼的行踪。那人曾作恶多端,害人无数,当初就是派遣朽月君收拾的他。只是他并没有长记性,反而变本加厉,这任务便又落回了他的头上。”
“笑面狼?那不就是林姑娘的那次”阿鸾想起来了。
“哦?你们与他打过交道么。”
慕琬的心情更差了:“岂止交道,还交了手。只是他既然负责追查笑面狼,又为何偏偏出现在不,等等”
疑惑一半,慕琬发现了最根本的问题。
当初在锦桐乡与笑面狼相遇,他们也能猜出个大概——他要么是在找娲堇华,要么是在寻霜月君。自然,也可能是按上头的命令去追杀谁。可不论究竟是哪种猜测,朽月君为了寻他出现在这附近,便证明那笑面狼,怕也与他们近得很。
至于他的目的,谁也不得而知。
夜晚的山风一阵又一阵,穿过层层树林,真是令人心里发寒。林姑娘死后的模样,还印在他们脑海里,深刻得让人无法忘记。
“先不说这个了。正好见到你,我有一事相求。”
“哦?还有你姓凛的做不到的事?”极月君又拿他打趣。
“如果没有记错,你们六道无常,是能知道某人的灵魂投胎何处的。所以我想托你查一个人,一个老人。她收养了一个猫妖作孙女,她孙女很想念她,我便答应”
凛山海话还未说完,极月君忽然站起来,背过身去走了两步。他闭了口,却不知他是何意。看那态度,似乎并不乐意帮这个忙。
“谁让你答应的?”
极月君的声音很冷,态度严肃,一扫往日那股轻浮。这让慕琬与阿鸾也愣住了,不知为何他就变了脸色。
“这若我不应下,我怕她会毁了整座村子。她奶奶是给村里人打死的,所以”
“那是报应。”
极月君轻描淡写这么一句打断了他,没有回头。山海也站起来,有些慌了。
“你为何这样说?村里的妇孺自是无辜,你知我不会坐视不管。你也好,凛霄观也罢,不都教会我人命至上的道理么?如今你却说这番话。何况,那姑娘”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现在还要教你,不要轻易对人许诺的道理。”
说完这话,极月君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睛仍是蒙着的,却无法遮掩那层极致的冷漠。他们似乎能看见,他那清澈凛冽的眸子如寒冬腊月的雪,没有温度,也没有生气。
凛山海哑口无言。
“正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人命这东西,廉价,又贵重。何贱何贵,何轻何重,却要你自己慢慢琢磨。转生轮回绝非什么挂在嘴边这么容易的事,灵魂的去向与归属,正是我们为之奔波的本分。并非是针对你,只是我今日告诉你,犯了忌,明日是否又能说给别人?”
说到底,是原则问题。
山海心里大概清楚了,他知道自己过于随意地承诺了不该承诺的事。何况听了极月君这番话,他也完全能理解为何他如此敏感。
极月君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了些。
“我知道你们都有些难处,我净在此间往返,也不大合适。那位大人差我的活儿还没什么眉目,我可要多花些心思了。这次见面,一来是想告诉你们浣沙城的事。待我忙完手头上的工作,叶月君查出眉目后定会告诉你们。二来,则是告别。”
“告别?”阿鸾坐不住了。
“据我上次见凉月君的地方,已经不远了,翻过这片山直直走下去就是,如有意外,你们随时可以用那判官笔矫正。只是在你们与凉月君见面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再来造访。还希望诸君各自珍重。”
他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转过身,就这样走了。
他们都觉得,极月君确乎是生气了。
“不帮就不帮,这么大火气”慕琬有些哀怨。
“罢了,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件事,也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轻易许诺。帮不到白姑娘,真是让人难交代啊。”
山海少见地焦虑起来,就像方才极月君那样少见。慕琬重新挂起伞桶,安慰他说:
“小白姑娘的事,施公子不是愿意帮他报仇么?看样子你未加阻拦,是知道他的如意算盘。我想,把事情原样说与她听,她会理解的”
山海轻轻摇了摇头。
妖怪的许多观念和看法,与人有所不同。越是像她那样的妖怪,便越是单纯。这种单纯好似双刃剑,好对付,又不那么好对付。稍有不慎,便遭记恨。
就在此刻,宁静的夜空下爆发出骇人的尖叫声。他们都转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并非只有一声,而是接连不断此起彼伏。女人的叫喊与孩童的哭闹占主导,不如说男人尖叫起来也并没什么区别。
想必是施无弃动手了。
这幅混乱的景象想必最适合在高处欣赏。慕琬又唤来天狗,向山顶的方向飞去。途中经过了这处狭长的村子,他们向下张望,果然看到一派乱象。人们抱头鼠窜,锅碗瓢盆不断地摔打到墙上地上,狼藉又狼狈。
他们清晰地看到,那些腐烂已久的尸体,如还魂般在家家户户的门窗前拍打着。没有人敢出来,但哭喊从未停歇。
虽然知道是百骸主的把戏,可若置身其中,他们也难保自己不会失态。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着整个山村挑不出几个身家干净的人,当那些寻仇似的亡者从坟堆里爬出来,讨命般出现在凶手的面前,凭他先前如何嚣张跋扈,此刻也连被窝都不敢出,更别提迈出家门与之对峙了。
越过这片可怖的景象,声音逐渐轻了些,但仍不绝于耳。他们很快在高处的石台上看到三个人影。施无弃与柒姑娘站在后方,最前面的小白笑得开心极了,眼泪都笑出来。若她化作原型,恐怕早已经满地打滚了。
“你看看他们,哈哈哈哈一个两个不是很厉害吗?不是凶得很吗?不是最爱欺负人了吗?出门啊,对着干啊,怎么还怕一群死人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狗落在地上,化作一片白雪散去。山海慢慢走来,施无弃回头看他,发现他脸色并不好看,心里便有了答案。
小白终于抹掉眼泪,转过头,给他们打招呼。
看着她,山海有些难以开口。
“那个,是这样的,白姑娘”慕琬走上前,“我们,见到那位无常”
小白的耳朵支棱起来,期待极了。背对着月亮,光从她身后投来,耳朵与面颊上的绒毛呈半透明的模样,柔和得好看。
慕琬也说不出话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三回:成妖作怪
最终,还是山海自己开了口。
“是我轻易许诺,却坏了人家的规矩,你奶奶的灵魂他不便告诉我们。你莫怪他,这是他们的职责,也是我太自作主张。你若不满,责备我便是。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尽管”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慢慢放轻了。他明显看到白姑娘的眼睛暗淡下来,从先前的欣喜化作冷淡,再转为此刻的盛怒。
“骗子”
她颤抖着,浑身的毛发都炸起来。
“真的很对不起,白姑娘,我们”
她突然冲上来一把推开山海,向着山林深处跑去了。他险些摔倒,幸亏被阿鸾拉了一把。
“你们见到极月君?他还没答应?嚯,这下可好,刚把小姑娘哄开心。”
施无弃抱怨着,倒不是真有多大情绪,只是稍作感慨。凛山海无奈地摇摇头。
“走吧。”
村子乱成一锅粥,他们没法再呆下去。若连夜离开这里,天亮前说不定就能下山了。
小白跑到林子深处,迎着夜风,刀刮一样冰冰凉凉。没多久,的确有温热的液体在脸上绽开。她一边跑,一边抹上脸颊看了看,才发现那不是血,是眼泪。
她还是忍不住哭了。
几百年的修行,很累;顶着人类怪异的眼光,很苦。好不容易有了成绩,摆脱了那些轻蔑的眼神,让人们甚至小妖怪都怕她了,她却并没有高兴到哪儿去。只有与奶奶生活的这段日子,她觉得自己仿佛真正活过了,活得快乐,快乐到昔日一切苦痛与委屈都是值得。
她跑累了,终于停下。用手背抹掉眼泪,蹲在地上喘气儿。歇了一会,她在原地踱了几步,让自己的心态也放静了些。
“算了吧。”
她轻轻这么念叨了一声。想到虽然一开始,那群阴阳师对自己是不太客气,但总归是帮她吓唬了那群刁民。她开始琢磨,是不是自己太得寸进尺了?
“怎么就这么算了呢?”
“谁?!”
周围传来男人的轻笑,她警觉地抬起头,却不见人影,也听不到谁的脚步声。这时候,她面前的空中逐渐聚拢几颗微弱的火星,燃起一团耀眼的火。那火坠在地上,顷刻间化作一位貌美的妖怪来。
他抬起白色的烟杆,在空中微微比划了一下。
“这就,算了?”
“你到底是谁?”
她的指甲再度变得尖锐,眼神充满了敌意。
“我?不瞒你说,我也是位无常鬼呢。”
小白望着他的眼睛。那对眸子是殷红的,这片红色之中泛出一道弯而有张力的金光。
“你当真是?你就是那个道士的朋友么?”
“不是。你说的,应当是岁暮胧师。我嘛,是他的一位友人。人类啊,就是这样自大的东西,一个都不可信。唉,极月君也真是的,不过是区区一个转世了的灵魂,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莫非他是在怀疑你的诚意么?”
“怀疑我?”她抬高了声音,“为什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有什么理由没有诚意?难道我会去找她干坏事不成?”
“你当真有诚意的话我告诉你,也不是不行。”
他凑上来,小白抬高了头。
“你真不骗我?”
“那是自然。不过,我好歹也是行了职务之便。不知你愿不愿意做个买卖?”
天上的云有些厚重,缓缓将月亮遮在后头。
先前百骸主将马悄悄牵了出来。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有两匹马因为没休息好,有些累。于是他们勒了马,准备在原地稍作歇息。晚上的山里很冷,阿鸾止不住地发抖。山海生火的时候,慕琬也冻得直跺脚。
她朝着山上离开的地方望了一眼,忽然愣住了,反手抓了一把施无弃的衣角,另一手指过去,问他们:
“你们看那儿,是我们离开的村子么?”
山海正好将柴烧起来。他抬了头,随着其他人一并望向慕琬指着的方向。之间漆黑的山体上,半腰多了一条狭长的红光带子。大量漆黑的烟雾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像是烧着了。
“施公子,三位姑娘就拜托你了。”
未等施无弃回话,凛山海一跃踏上最近的树梢,三两步便消失在林中。几人面面厮觑,谁都不说话,心里却都有了答案。
山海只身一人,很快便回到了那边村子。此时,这里已陷入了一片火海。他踩过的屋檐在瞬间塌下去,令他险些栽进火坑。高温下,一切景象都变得扭曲,上一次身陷火海中正是在柏谷家里,但这次,火势的规模要大许多。
他听到小男孩哭泣的声音,四下环顾,很快看到了寄宿人家的那个孩子。上方的屋檐燃烧着,他立刻冲上去抱起孩子,屋檐在下一刻便倾塌下来,与院内的火连成一片。
“您又来多管闲事了。”
这次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的,正是白姑娘。
她恢复成之前女人的模样了,被耀眼的火光衬得愈发动人,只是身后九条尾巴都化出了实形。她的眼睛仍是那么亮,却在强光之下缩紧了瞳孔,看上去凶恶又无情。
凛山海并不废话。小孩在一旁哭着,他顾不上哄,从怀里掏出一张符欲引水灭火。虽然没有完全的准备,合适的法器,更没有一套完整的仪式,但聊胜于无。可任凭他如何念咒,符都如一张废纸般毫无变化。
小白打了个响指,符咒燃作灰烬。
“别白费功夫了,这妖火你灭不了的。”
山海重新抬起头,仔细地盯着她。他注意到,在她右脸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花钿纹样,这是先前他不曾见过的。
“白姑娘!施公子先前不是帮了你吗,你做这些又是何必!”
“这账,说一笔就是一笔。若不是看在百骸主的情面上,我现在还能放你一马。你若再不滚,我便对这孩子不客气。”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冷冷的,仿佛变了个人。山海几乎怀疑先前被恶作剧逗得开怀大笑的小姑娘,究竟与她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火烧得厉害。凛山海在未到的时候便已知道,他来晚了。
四人在下方等候了很久,那火势愈发骇人,却也不扩散。慕琬看的烦了,便转过身望向山下。阿鸾和柒姑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相互靠着,快睡着了,柒姑娘倒也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东方的天还未亮,月亮也还被遮掩着。一方漆黑的夜空下,只有这一大一小两处火光,在这座山上安静地燃烧。
“山海怕是救不了他们。”
施无弃淡淡地说着,往火里续着柴。他本就对人的生死无所顾虑。
“是么。”
“你还在想白天的事?唔,我看这妖火,倒也有着相似的妖气。”
“我本以为黄泉十二月,都是人,谁知道混进去个妖呢。初次见他时,我就没多想。”
“我倒是看出来了。”
“得了吧你。”
“骗你有糖吃?六道无常的眼里,都有三日月的金光,你别是眼神不好使。”
慕琬不想接话了。她知道自己灵力不够,的确看不太出来。何况朽月君又不可能主动示那黄泉铃,她自然得不出结论。真不知道,奈落至底之主让他去当走无常打的什么主意。
树冠传来轻微的声响。他们都抬起头,连阿鸾也醒了。山海落到他们面前,沉着脸。
施无弃问:“如何?可是那猫妖干的。”
“是。”
“看来她的愤怒很难平息呢”阿鸾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山海疲惫地叹着气。他的眼里有难以掩饰的悲伤,面容十分憔悴。
慕琬安慰他:“你救不了所有人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别太责备自己。”
“我虽觉得无力,却隐约感到有人从中作梗。”
“此话怎讲?”
“我见她脸上多了一枚赤色花钿,有异样的妖气。我总觉得这妖气不属于她。”
慕琬忽然警觉起来,她立刻追问,那花钿是什么模样。
“是不是状若莲花,还泛着金粉似的光?”
“正是如此。你是如何知道的?”
施无弃走上前,回应山海,那是朽月君眉间的印记。他略加思索,接着说:
“我知道妖力极强的大妖怪,是能在其他妖上留下烙印的。以此作为媒介,小妖怪也能借用它们的妖力和法术。只是,这对自身的侵蚀也是极大的,何况烙印的主人通常也会对纹章做些手脚,令它们变成为己所用的咒令。”
“这我也听过”慕琬也拉下脸,“这表示两者间建立了某种联系,这种东西反过来也是能成的——控制它们,就是威胁小妖要吸走它们的妖力。”
他们彻底明白了。定是朽月君在附近,以告知小白她那亲人的灵魂去处为由,以此助她纵火复仇。
“还来得及么?”
眼看慕琬要唤来天狗,山海摆了摆手,遗憾地说:
“这火很特别,烧起物件来与普通的火无异。只是一旦窜到人的身上,在顷刻间便能令人烧成碳。我赶过去的时候,只救下唯一的孩子。我想强行带他走,他却止不住地哭闹,从我怀里挣扎出去要往回跑。那时候,火星溅到他身上”
他再也说不下去。
有人哀叹,有人攥紧拳头,也有人的牙关咬得嘎吱作响。
好,好朽月君,是么?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四回:成竹于胸
“凉月君么,几个月前有人说在附近与他碰过面。喏,就在那片湖边上。只是进来多日不曾有人见过他,也不知是不是走了。”
山海谢过了洗衣妇,抬起头,顺着溪流望向远处的湖泊。
连夜下了山,他们总算找到了邻近的镇子。天蒙蒙亮,阿鸾困的是神志不清,慕琬也哈欠连连,几人终于投宿驿站,休息了大半天。直到下午,山海才与施无弃出来,在这座小镇上打听起凉月君的消息。
这道从山而下的溪将小镇一分为二,远远融入一片宽敞的大湖之中。天边的云很白,阳光不再刺眼,景色煞是好看。只是谁都无心欣赏。
“还没走么?”
“唔,应当是的。判官笔指着就是这附近。”
“太晚了,明天再去打听吧。”
“或者,我现在就去看看。”
“别了”施无弃拦下他,“我知道你因为白姑娘的事心里乱的很,想靠忙活起来把不甘压回去。出来前你也没吃什么东西,真怕你去了,猝死在那儿,第二天还得我们捞尸。”
凛道长有些疲惫地笑笑,并不接话。毕竟,百骸主说对了,他也没法反驳什么。
慕琬与黛鸾吃了饭后,在镇子里转了转。这里感觉与玄祟镇差不多大,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稀罕的玩意儿,两人全当是消食。镇民们的生活节奏很慢,很安逸,人人和蔼可亲,与那山贼们的地界全然不同。
回到驿站,天已经快黑下来了。慕琬问驿官他们可曾回来过,他一边栓马,一边回着没见。于是两人先回了屋,阿鸾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慕琬拿出一张新的纸,重新磨了墨,写写画画。
二,柳酣雪解·如月君,阿鸾的大师父,画师,药师。
三,雩辰弥生·莺月君,缚妖锁。
四,清和残花·卯月君,百骸主之友。
七,夕书文相·凉月君,万鬼志。
八,木染雁来·叶月君,浣沙城禾神案。
九,红玄长夜·朽月君,妖,笑面狼。
十一,辜葭潜龙·霜月君,锦桐乡,封魔刃。
十二,岁暮胧师·极月君,断指琴魔。
阿鸾好奇地下了床,趴在桌边看。这次,慕琬特意为中间差的几月空出了几行。她还注意到朽月君那一行的墨有些重,字又有些颤,在那个“妖”的最后一撇上有着浓浓的墨痕,总感觉写得咬牙切齿。她也没多问。
“还差四个。”阿鸾掰着指头算。
“是啊。我对他们也只是一知半解,阿鸾还知道哪些么?”
“嗯我好像也不太清楚。”
“听闻神无君的武器,是水无君锻的。”
说这话的是施无弃。他毫不客气地推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慕琬把笔撂在桌上,皱着眉嚷嚷;
“谁让你进来的?敲门了吗?姑娘的房间是你说进就进的?”
“得咧,说的我多稀罕似的。”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黛鸾连忙插嘴问:“武器?什么武器?”
施无弃优哉游哉地逛了一圈,坐到床边,抬着扇子给她解释了一番。
“想不到你对兵器还挺感兴趣。”
“是啊,我可喜欢那些了,只是爹妈不让我碰我小时候,府上来了个锻造师,闲来无事还教我舞剑挥刀。不过我长大以后,他就走了。”
阿鸾双肘架在床上,撑着脸,晃着腿儿。施无弃侧坐着弯下腰,一手也撑在床上,面对面故作神秘地说:
“知道么,六月的伏松风待·水无君,生前也是一名铸剑师,却也是用剑的高手,自创六道剑法,除了他谁也使不出来。他一生锻造神兵无数,最后六把,便是以六道为念所锻的刀剑,铸完这些他就死了,成了走无常。而十月的阴阳往涧·神无君,有一对弯刀,据说就是水无君生前打的。”
慕琬没说话,她一边听着,一边在纸上加了几行字。
“阴阳弯刀?”黛鸾接着问。
“是了。我虽然没见过,却听来我店里的妖怪们说,那是一对认主的刀,绝不会伤到主人半毫。而那两把刀,也是拆不得的,在那弯刀的刀锷上,各自嵌着一枚黑白勾玉。”
“黑白玉?”
黛鸾忽然抬起头,脑袋迎面撞上施无弃的鼻梁。他倒吸一口冷气捂着脸直起身,得来慕琬一阵冷笑。阿鸾从床上的箱子里翻出了自己的一枚白琼扳指,问他:“是这种么?”
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施无弃用扇子掩面,接过来凑近看了一眼。
“我倒也没见过。不过这玉的确是上好的,想必不会与他差到哪儿去”他将玉扳指扣回她手里,直起身,“啊对了,以后我让柒随你们住,不介意吧?”
门口的柒姑娘挥了挥手,阿鸾很高兴,一个劲地点头。
“好啊好啊好啊好啊好啊——”
“好什么好?”
阿鸾闭嘴了,手上却还打着招呼。
慕琬吸口气,明显有些不悦。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丝不解。
“为何要她过来与我们住?”
“道长害怕。”
“啥玩意儿?”
“开玩笑的”他将手搭在柒姑娘肩上,“凛道长的身手我见识过了,至于二位嘛我没有瞧不起你们的意思,不过,还是留个能打的在你们身边。若是真出了人命,我的良心好歹不至于受到谴责,是不是?”
“不得了,你还有良心?”
而且若真出了人命,怎么想都是你最可疑。
“切。我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对恩人的态度——走了。”
还不关门。
慕琬简直想追上去骂他。自个儿以前没这么怨妇的,怎么想都是他的错。
柒姑娘走过去将门闭上了,令她一肚子火却没处撒气,只是干瞪着柒姑娘。
——然而瞪一具尸体又有什么用呢。她就这样看着柒姑娘,火气慢慢消下来。柒姑娘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即使不知死去多久,肤质保养得仍比活人还柔软,面色也极有光泽,只是少了许多血色。
作为妖怪,柒姑娘生前一定也有着无边妖力,才能化作这样完美的人形出来。
一回头,阿鸾不知何时拿出一堆脂粉,嘴里还叼了只笔。
“你竟有这么多胭脂水粉?”
难怪你的箱子那么沉。
“嗨呀,再怎么说我也是小姑娘嘛,这些都是我娘临走前硬要塞给我的。”
“是么我都不太了解这些。”
黛鸾拉着柒姑娘坐下,开开心心地在她脸上打起妆来。合着,她一直挂念着拿她练手许久了,指不定是不敢直接对自己的脸蛋下手,才找个好摆弄的“姑娘”糟践一下。
“你要转行做入殓师么?”她打趣。
“瞎讲,妆娘倒是可以考虑。你要不要试试呀,我觉得我水平还不错。”
“不了不了不了,好意心领,我我不太习惯。”
你拿给死人上妆的东西往我脸上招呼?她暗想,又不敢直白说出来辜负她好意。
如果不是故意的话。
慕琬刚坐下,又仔细琢磨了一番。
“不对啊,既然姓施的回来了,你师父是不是也应该回来了?”
“对哦”黛鸾拿着妆笔一愣,“差点把这茬忘了。”
“”
也不知道是她故意的还是真缺心眼,把手上的东西一撂,阿鸾一溜烟跑出了门。
还不关门。
慕琬翻了翻白眼,转身走过去,想看看她把柒姑娘的脸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不错。
像个妖怪。
这驿舍挺大,毕竟镇子规模不小。若是差些的地方,只能睡大通铺,柒姑娘说不定得站一晚上。她是无所谓,只是不知道其他躺地上的兄弟们习不习惯。
对门差两个屋子是山海他们住的地方。阿鸾走进门,看到施无弃倒着茶,山海坐在桌边扶着额头,看上去很头疼。
“你回来了怎么不看我呀”她走过去,“是不是没睡好?你脸色好差。”
黛鸾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他抬起脸,没什么表情。
“嗯,有点累。”
“没发烧就好。”
施无弃将茶壶放在桌上,微微摇了摇头。阿鸾看见了,问他在想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还挺有意思的。”
“柒姑娘也很有意思啊。”
“一具没有生气的傀儡罢了。泣尸屋闹时很闹,大多数时候却静得发慌。有妖怪来的时候,他们会带来很多有趣的远方的故事。人就无趣的多,说来说去,无非是柴米油盐街坊邻居的抱怨,可凶起来,又比妖怪还狠。你们倒是不一样。”
“那你一定听过很多故事了?”
“是啊。你有兴趣?”
“有啊有啊。”
“呃,你把你师父的八荒镜借我玩玩。”
还未等阿鸾说话,山海伸过手将他面前的茶杯端过来,顺便白了他一眼,准是故意的。
“嘁,不借就算了,真小气。”
“你是想照柒姑娘的本体么?我看不必,见了凉月君再说吧。你总会知道的。”
“我看你啊,就是怕我知道了答案,不陪你们走了。哟,这么惦记我啊。”
“在床头的包袱里,阿鸾去给他拿来。”
“呸,我还不要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五回:假以辞色
第二日清晨,迎着晨雾,几人来到了湖边。
水边的湿气尤重,那些曾一望无际的平坦景色都埋在薄雾里头。太阳未完全升起来,一切都很安静,连虫鸟的窸窣声都显得空旷。
“凉月君真的会在这附近么?这么几个月过去了,怕早换了地方吧。”
慕琬有些怀疑,山海却很自信占卜的结果。施无弃笑着说,凛道长敢打包票,不准的话用判官笔杆敲他的脑壳。阿鸾很想没心没肺地笑两声,又怕山海白他那一眼白到自己身上。
按理说雾早该散了,他们却觉得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模糊。阿鸾想抓着山海,但他走的太前头,她便左右分别拽着慕琬和柒姑娘的衣角。施无弃在最后面跟着,吹起悠扬的口哨。
绕着湖不知走了多久,慕琬有些烦了。
“别吹了。”
“我没吹啊?不是你们谁接上的吗?”
山海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说了句没有。阿鸾更是连连摆手,说自己不会口哨。
柒姑娘气儿都不会喘,更别提吹口哨了。
那会是谁呢?
几人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湖的方向。岸边有一个隐约的轮廓,像是有一个人坐着。他们走过去,看到的确有人在湖边垂钓。鱼竿架在地上,他的手中捏着一片树叶,吹着轻柔悠扬的哨声。虽然仍有薄雾,但那个垂钓者的样子却很清晰。他半束着发,银蓝色的发冠刻着紫薇,衣服绣着木槿,面料似乎不错。他穿得端正,规规矩矩,不像是专程来钓鱼的。
哨声戛然而止。他将树叶丢到水面上,起了竿,又丢下去。亮晶晶的鱼钩一闪而过,上面分明什么都没有。
“这是在钓什么?为什么鱼钩上什么也没有?”黛鸾问他。
“愿者上钩。”
说罢,他忽然再次将鱼竿收了起来,站起身,转过来,端端正正向他们作揖。山海连忙回了礼。
“唔,你不钓了吗?”她又问。
他不说话,只是浅浅笑了笑,再次作揖。他的脸看上去干净且朴素,一举一动都文文雅雅,像个白面书生。
施无弃明显注意到,他的眼里各有一轮醒目的三日月。
“在下凛霄观凛山海,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夕书文相·凉月君。”
“雪砚宗,梁丘慕琬。”
“在下施无弃。”
“你可以叫我阿鸾——这是阿柒。”
黛鸾拽了拽柒姑娘的衣摆。山海上前一步,从袖口取出了判官笔,递给他。
“这是您的东西?”
“看来诸位是极月君引荐之人。”
“正是。”
凉月君带着他们,在湖边散起步。山海想多问他些什么,他却什么也不说,不紧不慢地走着,身边跟了一圈人。晨雾不知何时散尽了,一切景色都变得鲜明起来。
来到一处停泊的乌篷船边,凉月君请他们上船,载他们游湖一圈。他们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慕琬直白地问他,为何不详细说说万鬼志的事?
“不是说丢了么,我看您倒是真不着急。”施无弃说。
凉月君再度鞠躬,云淡风轻地说:
“无碍。吾且载你们看尽此地光景,在船上一一细说与你们。”
真是个书生吧,说话怎么酸溜溜的。慕琬暗想。
到底谁丢了东西啊,皇上不急那啥急。施无弃心里头抱怨。
两个人眼神交汇,似乎头一次有了共同语言。
阿鸾倒无所谓,只要有好玩的事,她从不在乎本该做什么,要发生什么。她毫不在意地跳上船去,小船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山海看着他,不知他打什么算盘,却明白与这些走无常的心思都不能按照普通人那样理解。于是他也走上船去。另外的人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
小小的船满载着六个人,迎着逐渐升高的太阳向湖中央驶去。
“吾在此地已驻足四个月有余。这片湖冰雪初融的时候,吾就来到了这里。”
凉月君撑着船,慢悠悠地说着。他们不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在处理一件案子,此事,已将吾困扰至今。”
“可与万鬼志有关?”山海终于问到了点上。
“倒也无关。万鬼志,在半年前便下落不明了。不过这个案子,若不处理掉,吾这心放不下来,无法专注地去寻它。”
“何事?”
“且随吾来。”
小船逐渐靠近了岸边。五个人从篷里探出头时,阳光毫不留情地刺下来。上了岸,走过一片稀疏的小林子,他们来到了另一座村庄前。不曾想这座湖竟如此宽广,从远处都无法看到这片村子些许的面貌。
“四个月前,此地发生了一件灭门案,唯有一个七八岁的姑娘活了下来。”
“灭门案?”施无弃问他,“听着是件大事,但与你们六道无常,又有何关系。”
“人间的案子确实并不归属于吾,但此事,人们都说与妖怪有关。”
“什么妖怪?”
这村子发展得不错,设施齐全,只是规模较小。来的时候,许多忙碌的村民都给凉月君打招呼,对这几位访客也客客气气的。看样子,他在本地倒也颇有名望,的确是呆了很久。不过,有两个挑着担的人路过他们,一个装作没看见,一个还冲凉月君翻了白眼。他们路过阿鸾身边时,还撞了她一下。
“哎呀,真讨厌!”
她大声嚷嚷着,那两人头也不回。
他们来到一处空荡荡的地方。这里显得冷清多了,旁边住户的屋子,都有着人的生气,这儿却没有。篱笆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无人打理。
“死的就是这家人。”
凉月君推开破旧的院门,领他们进去。
“那女孩一个人住在这里么?”慕琬问。
“不,这里是空地了。生前主人家签了地契,这里很快就要归一个财主了。刚才冒犯阿鸾姑娘的,就是财主的家丁,我拖得太久,他们早有了意见。这村子在省城那财主乃是本地知县的侄子,为非作歹多时了”
慕琬皱起眉,毫不掩饰地骂着:“嘁,又是那群狗仗人势的畜生。”
山海追问:“那姑娘去了哪儿?”
“被妖怪掳走了——村里人是这样说的。”
“竟有此事?他们是要你对付那妖怪,抢回孩子么?”
“按照规矩,这样的事发生得多,轮不到六道无常插手。只是他们说,这全家五口人,都是被那个妖怪灭门的。”
“妖怪吃了一家上下,唯独留了女儿活口不见得是活口吧。怕带走也凶多吉少。”
“不”凉月君反驳了施无弃,“在附近的山上,经常有砍柴的村民,说瞧见了那妖怪带着那个孩子。”
“带着那个孩子?”
“正是。那姑娘活得很好,只是有些怕人。村民多次想抢她回来,奈何妖怪凶狠。”
听上去有什么隐情,却说不上二三。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将目光投在了凉月君身上。
“更蹊跷的,是这处房产。先前那财主就相中了这块地,只是他们不卖,最后不知找谁说了什么,他们答应下来,签了赠予地契的文书。只是并没有人知道,他们准备搬到何处,在事情还未稳定下来时,就遭了妖怪。”
总感觉,这财主和妖怪是一伙的。
“这家人,已经被妖怪吃了吗?”
“并非如此。他们家的五具尸体,还藏在村子共用的冰窖里。吾注入了灵力,让他们一直保持不腐。只是村民们多少心里有些意见,再不处理,怕是来不及了。”
“妖怪杀人竟然不吃的么?那又是如何知道,他们是被那妖怪杀的?”
“有证人说见到了。他们身上的伤口,的确也像是咬合的样子。你们可愿助吾?”
山海看了看另外两人,一个翻了翻白眼,一个耸耸肩,都不说话。
“有劳您带路了。”
山海刚说完,左右找不到黛鸾的影子。她又在院子里四处乱跑了。
“你们看!这个小屋好可爱啊。”
阿鸾指着房子一边的小房子。房檐与木材都很新,看上去是专门划出一道区域建的。只不过这屋子很小,半人高,也没有门洞。
“哦,这里是狗棚。很久前,孩子的母亲在忙完农活回家的时候,捡到了一只土狗。那狗的肚子松松垮垮的,身上带着血与咬痕,身边却没有小狗像是生产后遭了横祸。它孤零零趴在路边,奄奄一息,女主人就将它带回家去,男丁们又修了窝。怕时间还是太短,没有养熟,妖怪来袭以后它就跑了。”
“”
“哦,不说了,吾随时能带你们去冰窖里看看。”
“不急,我再看看。”山海说。
在前后院逛了两圈的时候,凉月君又讲了些细节。这家人姓檀,被掳走的唯一的女儿叫檀歌。死去的五人分别是她的父母,还有她爹的父母,与她的姑姑。她姑姑人有些呆傻,至今没嫁出去。五人身上都有两道深深的獠牙般刺入的孔洞,都是失血而死,家中鲜血横流。
山海推开了屋子的门。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六回:假手于人
一进门,一股奇异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尸首虽然已经移走了,整个房间为了保留现场,并没有做任何清理。屋子也并未通过风,一股腥臭与潮湿的霉味混合在一起。或许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并不很刺鼻,但绝不让人好受。凝固在地上的黑色血迹像水脉般纵横交错,大致能判断出源头来。
凉月君告诉他们,证人还说了,下午看到那傻姑姑给什么人开了门,怕是妖怪变的,就这样潜伏家中。
低矮的墙角与桌子腿上有溅上的血迹。或许有人在梦中被咬死,惊醒的人与妖怪争斗了一番,但失败了。施无弃还发现,有一道血迹在厨房里。凉月君说,是傻姑姑死在那儿,兴许是半夜渴了,起床找水喝。
线索还是太少。只好等到了冰窖,亲眼去见那些尸体的样子了。
中午他们随便找了家馆子填肚子。其实并没有人觉得该吃饭了,连阿鸾也没有喊饿,只是到了饭点儿,觉得不吃不合适。等着小二上菜的时候,山海问凉月君,那转让地契的文书在何处。好在这东西就在凉月君身上——是他讨来的。那财主敢怒不敢言,也不放他走,只是再耽误下去,怕是没什么借口扣留下来调查了。
当家的男人读过两年书,识些字,只是不会写。文书的描述倒是简单又直接,不太存在他们被骗的可能。纸的最后还清晰地印着大当家的指纹。
“万一真是被财主派人害死的?”
慕琬并不排除这个怀疑。她对当官的偏见,从来都大得很。凉月君却摇摇头,说:
“那财主惦记檀家小女多时了,但如今她却被妖怪掳走,他自己也是恨得牙痒。”
这时候,小二端着盘子走过来了。于是几人便不再讨论,动了筷子。饭菜并不难吃,也不可口,只是味同嚼蜡,吃到嘴里像没吃一样。虽说几位都是见过世面的,但早上的那副场景,或多或少对胃口有些影响。
吃了饭,凉月君仍带着他们。见了父老乡亲,两边依然客客气气地行礼。
冰窖在靠近山区的地方,是村子的另一头。洞挖得很深,他们小心翼翼走了许久。没曾想此地的藏冰量很大,形状参差的冰块码在一起。凉月君说,这都是入冬时,村民从山间或河里凿来,齐心协力贮藏于此的。
怕火的温度让冰融了,百骸主抬起扇子轻轻一挥,山海与慕琬手中的火把就成了盈蓝色的光。光线依然明亮,却让人觉得冷冷的。
再走深一些,他们如愿见到了那五具尸体。
凉月君说注入了灵力,这话不假,即使过了几个月,他们依然维持着当时的样子未曾腐烂,整个冰窖也并没有什么异味。两个老人都是心口有利物刺入,伤了心脏,一命呜呼。女人被刺破了喉咙,断了血管,男人更惨些,被利物刺入了两个眼睛,穿了脑。而那个死在厨房门口的傻姑姑,衣服上印着血,却没有伤痕。
单这样看上去,像是某种拥有锋利獠牙的猛兽或妖怪所为。
“他们说,掳走檀歌姑娘的妖怪,是什么妖怪?”
“犬妖。”凉月君如实回答。
的确像是犬齿留下的痕迹。可是
总觉得蹊跷。
施无弃伸手在几个尸体上方比划了一下,山海也绕着木架转了几圈。慕琬站在旁边,来回打量着那些贮藏的冰块。施无弃示意山海搭把手,再加上柒姑娘帮忙,将几个尸体翻了面。他们这才发现,那傻姑姑的受到的伤是在她的背后。
整个过程中,山海的动作小心谨慎,并不忌惮,施无弃更是毫无感觉似的直接上手,在尸体上摸过来,掰过去,市场挑菜似的。
“有问题。”
他抬起手,将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抻直了些。
凉月君转头看着他:“您但说无妨。”
“若是同一个妖怪做的,犬齿的间距却有些变化。那姑娘叫檀歌是吗?以檀歌她爹为例,就当这两枚牙齿相距正是一人两眼的间距。可这到她娘细细的脖颈上,却恰好在喉管两侧,缩小了一截。至于两位老人家并无太大差距,只是咬痕的截面形状,略有不同啊。”
“施公子说的不错”山海皱着眉,紧接着说,“以我见过弱些的犬妖来讲,咬碎人的颅骨并不成太大问题,但姑娘她爹的眼眶却毫无破损,一点骨渣也没有。再说那受到背刺的姑姑,两个窟窿恰好回避了坚硬的肋骨,直刺心脏。”
“哦?你们是说,此事并非妖怪所为么?”
“倒也并非那么绝对”施无弃摊开一只带着凝固血污的手,“保不齐,是化作人形的妖怪做的。但我是觉得没什么必要,能有化人的修行,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慕琬领着黛鸾也转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尸体。她也附和着说:
“的确,如果说是犬妖,恐怕站不住脚。妖怪伤人毫无章法,力量也绝对在人之上,可这些招招致命,更像是对人的构造极为了解的刺客所为。”
黛鸾几次伸出手,想要碰碰尸体的手臂,却总想起大师父如月君的交代,只得作罢。
凉月君走到山海面前来,皱着眉,侧着脸,面色凝重。
“依道长与诸位的意思檀家上下,是为奸人所害么?”
“我们并不肯定。但,仅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的确如此。不如我们先到地面上,您再把那一纸契约借我们看看。”
走到上面去,天色已近黄昏,光线暗了些,但并不影响文字。他们把这张纸传来传去,反复看了几遍,都要看穿了,也没瞅出什么名堂。
“借我看看?”黛鸾伸过头,追着那张纸在几人间跑来跑去。
“我说小丫头,你可别添乱了,你师父头疼得很呢。”施无弃苦笑着,将纸递给山海。
黛鸾又跑到山海身边,使劲拉扯着他的衣摆,荡秋千一样地晃。
“山海山海你给我看——看——”
“别闹。”
他正反多看了这张纸几眼,它被凉月君保存的不错,还比较新。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轻轻叹了口气。
“山海啊”阿鸾又开口了,“死人的血是不是都是黑的啊?”
“那是自然。”
凉月君看了她一眼。
“可是我刚才看那个男人的大拇指还是鲜红的啊。”
这时候,所有人都看向她了。被几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还有些不太自在。
“怎怎么啦?可能我看错了”
山海忽然站起来,盯着最后的指印看,几乎要看穿了。
大意了。
没想到有问题的不是文字本身,而是最后的指印。有了阿鸾的提醒,他意外地发现了最为关键的也是决定性的证据。
所有的文书契约,都是先写好了内容,再签名或是压指头。可这封,墨水的字迹偏偏覆盖在了指纹的朱砂之上。虽然笔很细,字很小,只有一点笔画覆盖在上面,但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凉月君,您看,这分明是先杀人,后取印。”
“说的在理。那么,新的问题也随之而生了。”
“还有什么问题?”慕琬问他。
“如何证明,这不是犬妖所为?”
“这”
一群人说不出话了。
听上去着实荒唐,哪儿有这么推断的事。可稍微细想一下便能明白,当人一旦笃定是妖怪所为时,需要做的是证明此事乃人之所为。但最关键的——凶手杀人动机,尤其是重要的凶器,完全没有头绪。
相较之下,明明是人要可疑得多。
“若是能找到凶器,便事半功倍了。”慕琬思索着。
“不如换个角度——我们上山找那犬妖,借它牙印对比一下就是,还能洗清嫌疑。”
“您百骸主面子是真的大,人家是说来就来的?妖怪才不屑于对人自证清白。”
“打晕了绑过来!”
黛鸾瞎出主意。山海气得瞪眼:
“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七嘴八舌,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天逐渐黑下来,凉月君也不着急,就坐在一旁看着热闹。温度也降下来,晚风从远处带着浅浅的湖水气息迎面而来。几人吵了一会,山海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问慕琬:
“你的天狗,严格来讲不也是犬妖么?”
慕琬愣住了。
“你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
“它的身形能再小些么?”
“这倒不难。”
——既然请不到本尊,就找个替代品来,也差不到哪儿去。争论不休的话题,就这样达成了共识。慕琬抬起手,将手臂一扬。在夕阳最后的光辉中,她白净的手臂上忽然闪现出一片黑红交错的网状的脉络。但那仅是一瞬便消失了。感受到血脉共鸣的天狗显形于苍穹,冲破火烧一般的云翳,雪白的身子挂着金灿灿的烈焰似的残云俯冲而下。
它落在他们身边的时候,还是一只模样可怖的庞然大物。但它干干净净,神采奕奕,在晦暗的光景里发着柔和的光,让人看着觉得安心。
黛鸾一头镶进白花花的狗毛里。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七回:假言虚语
慕琬的天狗变得像个小孩儿的大小。她拖着它的前肢,让那匕首似的尖牙细细对比了一番。自然,这些创口漏洞百出。若真是犬妖下的口,应当不止是两枚犬齿的痕迹。
“现在,我们也只能向村民证明,檀家并非死于妖怪之口。可我们该如何解释他们死于何物呢?也就是说,凶器。”
施无弃将合拢的扇子抵在唇角,认真思索着。
“我还有些疑虑。”
山海似乎还在纠结于什么问题,凉月君在内的人都看着他,追问下去。
“你看,他们受的都是致命伤尤其是女人的喉咙,必然会有鲜血飞溅出来。可离奇的是,房子里血流成河,与人同高的地方并没有溅射的血迹。”
施无弃点点头,想来也是在怀疑这点。
没有血喷射出来,是否意味着刺中要害时,凶器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拔出来?何况屋子就那么两间,惊动一边,枕旁的人势必会有反应。若是同一对利器,定然马上就会被拔出来使用,则鲜血飞溅。
但没有。
“凶器一定不是同一个,那些空洞的大小有细微的差别。”慕琬仍盯着尸体看。
莫非使用过的凶器,就这么消失了?还是说有什么复杂的牵着凶器的机关?对一户普通人家来说,未免太大动干戈。
看上去小巧的天狗还坐在台子上,用后腿挠了挠痒。它望着焦虑的众人,重新站起来,嗅了嗅那些尸体上的窟窿。它突然像是闻到了什么,跳下台子,在冰窖里溜达起来。慕琬紧紧跟着它,总觉得它有了什么不得了的发现。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拐角,他们看到堆砌的巨型冰块,被凿掉了很大的豁口,整个转弯的棱角都被磨平了。
所有人立刻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能人间蒸发的凶器,不正是冰吗?
将提前削好的十几枚冰锥裹在棉布里,刺入人体后并不需要拿出来,于是本应溅出血的伤口便被堵起来。随着温热的血将冰慢慢融化,血也缓缓涌出来。制造了这样的现场后,再嫁祸给妖怪,别人也无从查起。
就是这么一回事。
凉月君满意地点点头,却面不改色。
“然后呢?”他问。
“什么然后?当然是去告诉村民们真相了?”慕琬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
“的确如此。可你要如何开口,才能让他们相信?”
“这有何难?直接说不就成了。告诉大家,檀家上下是遭奸人刺害。而嫌疑最大的,便是那提供地契转文书的财主。然后再问问他们,谁曾在那晚见有人影从冰窖附近出没。”
山海面露难色,他拦下了慕琬。
“并没有那么简单。”
“是么?怎么你也这么说。”
“空口无凭,凡事都要讲一个证据。我们现在的确是能证明,这五口人并非死于犬妖之口,但我们却无法解释为何名为檀歌的孩子,与嫌疑最大的犬妖同行尤其是现在她也生死未卜之时。何况,没有认证物证,财主必会说我们污蔑,那就难办了。”
黛鸾抱起狗,稀罕极了。她一直搓着它的头毛,天狗好像不喜欢,但也不反抗,任由她抱着,像个大布娃娃似的。她一边揉着狗,一边转着眼睛,好像有了坏主意。
“要不再玩儿一出起尸,吓吓他们,让他们如实招来便是。”
“好,有前途。”
施无弃说罢,柒姑娘跟着鼓起了掌。只是凉月君皱起了眉:
“这是不是不大正派?”
“对付这种人你居然还考虑保什么正人君子之风?”
施无弃与慕琬同时以关爱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在刻意逗大家笑。
只是没人真的笑出声。
“是啊。而且谁说只有凶器才算物证?这缺了角的冰若不能说明问题,按了指印的一纸证明总有说服力吧?何况”
慕琬的话还未说完,施无弃忽然从她面前走过去,径直来到凉月君面前。他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凉月君侧过脸,有些疑惑。
“凉月君不是我怀疑你,但我的确有些在意。这尸体别是假的吧?”
冰窖里的所有人都转过头,触电似的,视线迅速转移到那两人之间。
凉月君面不改色。
“何以见得?”
“打今儿白天我就觉得奇怪,但说不上来。直到见了这尸体,我才觉得蹊跷。我将手覆在檀家几口人的断骨上,竟无法察觉它们生前的记忆。要么,他们一家都是妖怪;要么,这就不是他们真正的遗体。”
山海忽然回过神,仔细思量着这番话。若说檀歌的家人都是妖怪,也并非说不过去。若她还活着,犬妖又为何要领着她照顾?但这只是一种猜测,最有可能的反而是后半句。虽然不愿意怀疑凉月君也或许偷梁换柱的并不是他,而是别人,但不论如何他都有理由相信施无弃的判断。
“唔,阁下姓施,名无弃,是吗?”凉月君仔细打量着他。
“这名字或许你不熟但百骸主的名号,你可知道?”
凉月君微微睁大了眼睛。
“喔——竟然是你么。如此,是吾大意了。”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慕琬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语气里待着不悦的情绪。这话听上去问题可太大了,不是成心的,找不出第二个解释的理由。
“呃”
先前一项从容冷静的凉月君,忽然变得迟疑了。他勾了勾发角,瞟了一眼远处也变了脸色的师徒俩。眼见回避不成,他深深吸了口气。
“实不相瞒,吾所追查之事,也到了这步。甚至,吾比你们走得更远些——吾直接去山中寻到了那犬妖的踪迹。檀歌姑娘,如今的确活着。”
“那那你带她回来与人们说清楚啊?她可是最重要的证人!”慕琬有些着急。
凉月君摇了摇头。
“自古以来,人对妖的偏见就难以根除。那财主煽动人心,将此时归咎于妖怪。为了那块地,他的确费了不少功夫。五条人命,在这村子里说少不少,可比起战争又说多不多。再说回来檀歌姑娘也告诉吾,她受到了照顾,并不想再回来接触人们,为家人作证了。”
“什么玩意儿?”
慕琬与黛鸾几乎是异口同声,山海也十分惊讶。再怎么说,一个孩子怎么能对家人没有感情呢?再或者,她想用些极端的方式,直接向那些凶手复仇么?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想到这儿,山海又忆起了那猫又的面容,顿时觉得一阵晕眩。
凉月君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重极了。
他将自己所查明的真相,完整地说与他们听。
原来那天下午,在檀歌随父母下地时,的确有人来过他们家。两位老人腿脚不便,是那傻姑姑开了门。之后,那人在他们的汤锅里下了药,让他们夜里头睡得很沉。原本路人也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去他们家里,只是那土狗一直叫。
夜深了,刺客重回此地,从后院潜进。本来这犬齿的间距,能做的更细致些,但檀歌她爹却没太受到药效影响,清醒过来。只是刺客比他力气大的多,并精巧地刺中了他的双目。就在檀歌姑娘逃离家门时,土狗终于冲进来,狠狠咬了他的腿,与歹人搏斗起来。
而那土狗,却也不是一般的狗。它是结了仙缘的妖物,怀有身孕。它曾与其他可怖的凶妖打过架,丢了半条命,一路逃到这儿,倒在了村口。它没了孩子,也就要没气儿了。此时檀家母亲正巧发现它,将它带了回去。
先前说它跑了,的确是假话。它还不能化作人形,脑袋还是毛茸茸的狗头。但这变化足以吓住那三流的杀手,趁他慌神的功夫,她立刻带着檀歌姑娘,逃往深山去了。
她没有孩子,把檀姑娘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也深知一个人类在深山野林中对那些潜伏的妖怪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于是她慢慢为女孩注入妖力,让她也散发出微弱的同类的妖气。虽然被认同依然存在危险,但很大程度上免除了部分麻烦。有别的妖怪问起她,她就会说,这是我的孩子,是妖怪,是长得像人一样的妖怪。
财主没捉来姑娘,气得跺脚,却毫无办法。在那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刺客复命后,他便把所有的怀疑都引向了山中的妖怪——尤其是犬妖。先前,他们只是觉得山上狼多,但这么一来,檀姑娘是真的无法回去了。
那害人精,现在还在后悔没再拟一份卖女儿的文书呢。
“所以,是犬妖觉得人类危险,不再让恩人的孩子靠近了?”黛鸾问。
“再或者谋划些别的什么说不准,是怕村里有人能察觉她身上的妖气,觉得是别的妖怪假扮的。不过,这样一来可怎么对乡亲父老交代呢?”
凉月君看着山海,点了点头。
“任吾如何去说,犬妖不愿带着孩子出面解释——自然,若真还回来,遭到非议也是必然。而没有了这样的证明,不论吾怎样安抚,人们都不相信吾说的话了。”
一片悲哀的气氛中,施无弃若有所思。
“故事不错。那么这与那假尸体,又有何关系?”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八回:假戏真做
凉月君不做声,从衣襟里取出一支笔。这笔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只是和之前山海还给他的那支相比,是完整的,笔尖还带着点墨。
他伸出笔,走到那些尸体面前,悬在上方轻轻一挥。突然间,那几具尸身都缓缓消散,像是新写了字,将纸浸泡在水里,上面的字迹在水中晕开那样。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转过身,顺势挥笔,即使笔尖未曾触碰到任何东西,可眼前的所有景物依然扩散而去。黑暗的冰窖里,忽然横着乍开一道白色的光,有些刺眼。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从这光的裂缝里伸出来,把黑暗撕裂,墨痕在边缘随之融散。
最终,所有的景色都被那寥寥几笔驱散了。回过神来,他们竟然还坐在那小小的乌篷船中。烈日当空,扁舟一叶,水波不兴。
他们不觉得乏,也不饿,似乎时间只过去了一瞬。
他们看着凉月君把笔收回去,慢慢地说:
“假的不仅是那几具尸体,整个村子,都是幻象。”
这不是逗人玩吗?
慕琬皱着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考验。”他回答得云淡风轻。
她忽然从篷里钻出身两步走过去,震得船儿左摇右晃。慕琬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脸色难看极了。
“不是,我说,你们六道无常都是什么毛病?这么喜欢把人试探来试探去?都是一个门派出身的吧?”
“等等等梁丘姑娘,有话好好好说,您别动手啊!诶吾不会游泳,小心点儿!”
似曾相识。黛鸾看了一眼师父,两人都觉得此处应有翻花线。
“嗨,干什么那么大火气”施无弃出面调解,“我建议喂鱼。”
“吾真不会游泳——不是,你且听吾解释啊!”
“解释什么?”
“这景是假的,事儿确实真真切切的。”
慕琬松了手,他狼狈地整理领子,嘴里嘀咕着什么有辱斯文,成何体统。好一阵,他才打理好了,轻轻咳嗽一声,郑重地说到起来。
原来这事情是真正发生过的,只是不在此地。这是凉月君几个月前亲身经历的案子。那件事的后续,却是不了了之。因为没有人相信妖怪的辩护者,受到蛊惑的村民们甚至对凉月君厌恶有加,最终将他赶出村去。凉月君生前是个文人,并没有什么过人的身手,相较之下性情也过于文弱,无法对那群人强硬起来,不得不离开了那个地方。
后来,他将这件事记录下来,如话本般收藏起来。在那之后,他一直在这边等着,等有人来这儿打听他——打听万鬼志,和所谓实现心愿的虚实。
“失窃一事,虽并未公开,但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听说了。来了许多人,却没有一个人给出让吾满意的答案。私以为,不仅以人为重,一昧的谴责与排斥,反而能考虑到妖物的立场,才是切实值得托付之人。再者那些对妖物口诛笔伐的人,也不见得待人接物有多温和,被吾略微误导,便露出了马脚来。”
“意思是你放心把这件事儿交给我们了?”施无弃问。
“虽然暴露的有些早——是吾疏忽大意,不晓得百骸主的名号,失礼。”
“无碍。”
山海请慕琬坐下来才站起身,免得船倾向一侧。她坐稳了,山海才与凉月君攀谈起来。
“恕在下无礼。只是我听极月君说,您为这本书都不肯合眼,怎就能丢了去?”
“不瞒您说,万鬼志已失窃半年有余。而遗失之日,正是吾入手此案之时——在那无名之村。万鬼志必不在那里,所以村在何处也不重要。吾之所以在此等待,正是因为吾曾请卯月君占上一卦,声称此处可遇贵人。如今,吾敢断言,诸”
“你放出了却心愿的风声,是真?”施无弃问他。
“公子怎么不让人把话说完”
“到底真的假的?”慕琬追问。
“自然是真。大丈夫一言既出,驷”
“可是我还没想好。”黛鸾又打断他。
“这倒也不急。现在说出来,保不准之后有了新的念头。等万鬼志被完好无损地交付于吾,吾自然不会食言。如此考验,也正是为了让吾提前发觉,是否有人有不正之念。”
山海深吸一口气。
“可人是会变的。”
“吾知道。”
凉月君撑着船,准备带他们回去了。太阳高高挂着,晒在他脸上,却没有温度似的。他的脸还是那样显着读书人的白净,也不热。阿鸾总看他的影子,反复说服自己,他们六道无常,的确姑且,还能算作是人的。
大概吧。
“失窃半年多真不知辗转何地。这该让人从何查起。”
“会不会是别的无常做的?”
说这话的时候,慕琬下意识看了一眼施无弃,他明白她的意思。毕竟连极月君在很早前就怀疑过,黄泉十二月中也不乏某些难以言喻的角色。
“虽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黄泉铃之间是有共鸣的,相近者可以感知到对方的存在。再者,那个偏僻的山村附近略显荒芜,也不曾有六道灵脉供走无常穿行。”
但从那一瞬所经历的事来看,附近的妖怪不在少数。或许是有妖力高强的大妖怪用了什么法子偷去,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时隔太久,加上路途遥远,去那里调查并没有什么意义。
“去青璃泽。”
“那是何地?”
“皋月君栖身之地。”
是未曾听说过的无常鬼的名字。乌篷内的几人面面厮觑,等他说下去。
“郁雨鸣蜩·皋月君,神龙见首不见尾,深居简出却知尽天下事。想必万鬼志一事,她早就知道风声,甚至还有些连吾也不清楚的情报。”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亲自去找她?”
“此女生前是巫毒师,下蛊的行家,与她打交道要十分谨慎。加上她性情诡秘古怪,做事随心情趋势,并不可靠。她的立场捉摸不定,若吾亲自去见她,她倒还不一定见吾。就算见到了,也并不知她真正在帮谁。”
“意思是需要一个赏心悦目的开价么?”施无弃问。
“麻烦就麻烦在并非如此,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是兴趣使然。她手下无数,却也都是些妖怪,与人做生意应该是有些金钱往来,但她本人却从不收取半文钱,只爱以物易物。要见她也难,不过,若有她的手下引荐,要容易许多。”
他们听着听着,都不自觉地将视线挪到施无弃身上。
“看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她。不过听上去,好像有点儿意思。有个性,说不定我们很聊得来呢。”
“但愿如此”山海有些忧心,“那青璃泽我却不曾听说。”
“是个小地方。周边有不少村庄小镇,只是整片沼泽十分庞大,生着许多参天大树,蔽日遮天,还有无数生灵寄居于此。关于此地,也有许多离奇有趣的传说。唔,有传言殁影阁的主人——一个妖怪,正是她的手下。”
“殁影阁?这可比泣尸屋有名多了。”慕琬看了施无弃一眼。
“啊,倒也不是,只是它在人界更著名些。”
人界知名的殁影阁,由妖怪来经营;妖界知名的泣尸屋,主人竟是个人类。
倒也着实讽刺。
临近岸边的时候,凉月君对他们行礼,与他们道别。
“吾不便随行。冥府事务繁多,还需吾等尽快处理。此事托付于你们,吾也放心。”
“不敢当。”
正经道别时,几人倒是都老老实实行了礼。临别之际,凉月君又开了口:
“实际上,不瞒你们说,上一位来到此地的仁兄也险些破了这个案子。”
黛鸾好奇地问,怎么就差点儿了呢。
“他晕船,话本看不下去吐了。”
“”
回到小村里,他们找了家饭馆,终于吃上了正儿八经的饭菜。虽说实际上只过了一个晌午,他们却觉得实实在在地经历了一天一夜。这感觉倒还真像是身陷书中的故事,玄之又玄。
去往青璃泽,要向东走,再向东走,迎着太阳的方向一路向前。
“无弃无弃,你对殁影阁了解多少?”
吃饭的时候,黛鸾这么问他。施无弃沉吟良久,说他略知一二。
“那地方,大概是江湖最隐蔽的情报交易处了。有妖怪说,殁影阁的主人拒收真金白银,秉承‘用秘密换秘密’的原则。小到对门中午偷吃了什么菜,大到当今朝堂的污泥浑水军情谍报,乃至天机,他们也敢收。诶,真是这么回事么?你世面见得多,山海,你说说看。”
凛山海沉默了许久。被点名时,他才抬起头,如梦初醒。
“我也只是初出茅庐,未曾听过这些新奇的事。但不论青璃泽还是殁影阁,都在更远的东方,我们要快些启程才是。”
吃着饭,慕琬时不时看他一眼。她觉得山海似乎把先前的事放下了,又似乎没有,也或许徒增了新的烦恼——她都说不准。
这么久了,她好像还是看不懂他。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九回:水月镜花
脚印踏过旅途的每一寸土地,又被风吹去被雨洗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翻过山,淌过河,时间过了一个多月。路上还算顺利,逮过毛贼治过小妖,除暴安良见义勇为。偶尔内讧一下——吵吵小架,拌拌小嘴,转眼一晃,距青璃泽只剩一半的距离。
正逢七夕佳节。
凛山海与同伴们来到了一处热闹的城镇。他们顺江而下,刚上岸就发觉这里乱哄哄的。这儿热闹极了,仿佛处处是集市,处处都有小贩在赚吆喝。他们刚走了几步,几个漂亮姑娘凑上来,给他们头上戴上矮牵牛和桔梗编成的花环。每个花环上还别了几根羽毛。施无弃好奇摘下来,发觉是喜鹊的。
此地名绛缘镇。近几年来此地游玩的人愈来愈多,在缓缓扩建。人们都相信在横穿这个镇子的江前与伴侣一起放花灯,就能实现爱情的心愿。
茶楼里热热闹闹,几乎没地方落脚。小二张罗他们与另外一些散客拼了个大桌,才能坐下来吃饭。与他们坐在一起的,有两对男女,一位老者,还有一个修楼的工人。山海他们入座的时候,他们吃了一半,似乎正在聊些什么。听了一会,才知道是在讲情情爱爱的故事。
其中一对是小夫妻,新婚不久,四处云游。他们讲的是自己来到此地前的见闻。另一对儿呢,父母家里有恩怨,是私奔出来的,想在此地定居,他们说自己是如何相恋,又如何逃出来。工人独自一人,老婆在邻城,自己来这儿赚钱,听得羡慕,连连抱怨。最后老者说的是一个他年轻时,听来远方的故事。
“这是个很老的传说。千年前的一出深山,有个隔绝的小村。山村里有个神社,神社里供奉了一位神女。神女有才,出口成章,生来也漂亮,惹人喜欢。神女之所以为神女,是因为她能与神说话,道出神谕。收成如何,身体如何,姻缘如何,她稍加占卜便能说出来。整个村子都敬爱她,只是她总想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村里人怕她一走便不回来,好说歹说供起来,天天上供好吃好玩的哄着她。”
“这不是软禁么?”慕琬小声嘀咕了一句。
“后来她出去了吗?”黛鸾接着问。
“没有,她知山民爱她,敬她。只是后来,山里来了一个别处的妖怪,机缘巧合与神女相见。大妖怪谈吐不凡,也见过世面,比她见过的人都要厉害。他们相谈甚欢,一来二去有了感情。村子里有不少男人喜欢她,自然都被拒绝——若真有人和她成了,其他人可不得嫉妒死呢。只是这么一来,人人都恨那妖怪,叫她小心,她也只是笑笑罢了。”
山海夹了口菜,摇摇头,阿鸾问他怎么了。
“妖和人的感情,都走不远的。”
“这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为何?”
他顿了顿筷子,示意她听下去。
“时间久了,山民都有了意见。正所谓人言可畏,人们赶不走妖怪,又对他们有意见。后来的事儿,我记不大清楚了,似乎是神女道出了什么预言,却有偏差,出了几条人命。接着,她又道出了灭村的预言,让大家做好准备各自逃命。曾追求过却遭拒绝的一个人恨得最狠,造谣说神之子与妖相恋,必招致天灾,只有把神女供奉给山神,才能幸存。何况她的预言已经出了偏差,要么是神力受了影响,要么是听了妖怪的鬼话”
“哪儿有这样”对面的姑娘骂着,“不就是打不过妖怪,才欺负女人的吗,不要脸!”
老者喝了口茶,继续说:
“山民愚昧,自是信了。他们要将神女供奉山神。即使到了走向黄泉路的时候,神女还在说,快跑吧,要来不及了——于是,天灾真的来了。深爱她的大妖怪,杀了所有人,任凭神女如何劝阻也充耳不闻。他早看这群愚民不顺眼,毁了村子,欲将此山夷为平地。可那时候,山神真的现身了;而山神镇压了妖怪,这故事也就结束了。”
老者说完,捋了捋胡须。桌上的人听完这个故事,面面厮觑,不明所以。
“山神也是可以,非要等村子灭了才出手。”
“要毁山灭林了,神又不傻?”
“到也说不准,有些保护神是靠人的信仰活,说不准已经给足了那两人面子。”
其他人七嘴八舌,争着吵着缠老者解释,山海他们却扒完饭,很快离席了。
鬼神也好,人也罢,到了何处都说不清楚。妖魔有时比人善,人有时却比鬼还可怖。
路边有个姑娘卖凤仙花,染指甲的。黛鸾跑过去看,也想染。施无弃跟着蹲下身,两人挑了一些。小姑娘与阿鸾差不多大,她看见他们手里的花环,知道是外乡人,便说:
“年年七夕入夜,这儿都兴放花灯。我们有一种特质的蜡烛,中间掏空薄薄的一层,能把写着心愿的纸条塞进去。把蜡烛放到花灯里点着了,放进江里,顺水漂走,愿望就会实现。我们这儿还有一座桥,名绛缘桥,据说有个妖怪住在那儿,我们称她桥姬。”
“是怎样的妖怪?”
“几年前就有了。有人来此地与爱人结缘,也有人为了一睹桥姬的传说。我娘说,桥姬一直在那儿,他男人进京赶考,再也没回来,她就一直等一直等,天天站在桥中央看顺水而下的船,几十年过去,她也没有老。有时候有人能看见她,有人不能。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又看不见。但七夕晚上,很多人都说看见过呢。”
“她死了吗?”阿鸾问。
“兴许是死了。有人说是在船上看到像自己男人的人,探出身喊他,不小心掉下去淹死了;也有人说是相思成疾,又有一天下了大雨,她淋坏了,病逝在桥上;还有人说,传言她男人和别的女人结婚了,她就气死了。不过,人们都说若一对恩爱的男女看见他们,一起活着从桥上走过去,就算通过了考验,会幸福一生的。”
山海问她,有没有没过去的人?
“自然是有的。听说那些不忠的男人都被杀了,前几年,的确也出过人命。所以近年来的游人,也就是看看,并不往桥上走了。真正恩爱的,也少看见她。”
挑挑拣拣的施无弃抬起头,问:“哦?不忠的女人呢?”
“应该也是死了。”
“哦。”
慕琬白了他一眼:“你心理平衡了?
“那是。”
“有病。”
他们俩挑好了花,给小姑娘付了钱,站起身离开了。黛鸾走了两步,问他们:
“为什么我总死觉得,这鬼里头,女人和孩子是最多的?”
“阴气重算是一点。不过再者是他们生前没能力报复罢了。那些亏心的人,最怕的也是女鬼和孩子。”
“这人呢,就是喜欢挑软柿子捏。”施无弃讪笑。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他们走累了,找了离那绛缘桥最近的旅店。但早就人满为患,他们不得不走再远些,才找了个地方。黛鸾给自己折腾指甲,施无弃闲的没事,给柒姑娘染。黛鸾还想祸害慕琬,她连忙以不喜欢暖色推辞了。
“这件雪砚宗的衣服是绿的,不搭。”
“鲜花绿叶多配啊,来来来别客气。”
施无弃翻翻眼,说“不愧是你,讲究”。被坐在旁边的慕琬蹬了一脚。
休息了一阵,天暗了,从二楼望下去,人们陆陆续续往江边赶。人们都穿着极好看的衣服,手里拎着各种街边卖的小玩意,什么草蚱蜢纸蝴蝶,还有什么糖画糖人糖葫芦小孩和姑娘手里都不闲着。黛鸾想下去,山海嫌乱,让等等,她就找事儿干。整个屋子转来转去,最后把目光落到施无弃身上,要追着给他梳头,不然这么长浪费。
你也有今天。
山海和慕琬一个眼神儿。慕琬侧过头向后仰,特意看了一眼山海的发型。
“我没让她得逞过。”
吃过晚饭,他们才跟着人潮过去。
沿着江一路上都是卖蜡烛和花灯的。听说他们这儿的活动,直到中元节过了才结束。不过他们留不了那么久,若想跟着凑热闹,今天正好。
原本漆黑平静的江面红红火火,开满了红红火火的莲花灯。说是中元节就换成白的了。现在整个江面都是红的,泛着金灿灿的光,流向远方。再看那最东方,升起的月亮在这火光下也黯然失色。花灯们飘的远远的,像是要流到天边,流到牛郎织女星上去。
山海刚买了灯,每个人都借了摊儿上的笔,趴在小凳儿上写了愿望。然后他们小心地把纸条卷进蜡烛底儿,放在花灯上。全程慕琬都只是看着,并没有参与。
写完了,黛鸾抬起头挺着胸,又仔细检查了一番捧在手中的愿望。突然,她注意到远远的拱桥上,熙攘往来的人群间,唯有一个身影,动也不动。揉揉眼睛就已经不见了。
应当是花灯盯了太久,有些眼花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回:水波不兴
几个人站在江边,攥着蜡烛,捧着花灯。柒姑娘也望着水面,正出神。星星点点的红光沉在她眼睛里,凝成一点,摇摇曳曳。
这时候,她突然向前迈了一步。
施无弃反应很快,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了回来,神情惊诧。山海注意到了。
“柒姑娘是自己”
“是。我想,或许与她生前有什么关系。罢了,给我个灯。”
施无弃与柒姑娘一同弯下身,将花灯放到江里。阿鸾问:“无弃许了什么愿?”
“我想你们都是知道的。你呢?”
“今年想长高。”
“睡吧,梦里快。”
“你说啥?”
“山海呢?”
“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不愧是你,我也建议你早睡。别光看热闹啊,梁丘姑娘不写点什么?”
“不了吧,我不太信这些。”
“嗨,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意思呢”
山海递给她一个花灯。
“写吧,买都买了,怪贵的。”
慕琬沉思良久接过来了。她觉得这个理由过于沉重,让人无法拒绝。
她是最后一个把灯放进江里的。站起身,她觉得有些恍惚了,眼睛被花哨繁杂的花火烧得晕眩。街上柔和的音乐声,人与人间轻软的交流声,细微的水流声,都缠在一起,裹成一团,分开了一个个都点进蜡烛里,让一切都顺江而去。
她想走了,她不喜欢看这些。慕琬记得自己小时候就不喜欢凑热闹,她一直喜欢安安静静一个人呆着。但她还是喜欢出去逛画展,逛庙会,因为有时候爹会从朝堂回来,陪母亲带着自己和兄长逛足一整天,想吃什么都买。
后来他就死了,兄长也被安排到远城做官,她随娘搬到雪砚谷那儿。逢年过节谷里谷外也很热闹,她还是小,没长大。母亲不爱出去了,她就一手牵着邬师兄,一手牵着雁师姐,偶尔宗主会随行,就和一家人一样。
但是没了,都没了。
被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子,和一个尸位素餐的无常鬼毁了。
她不喜欢暖色,也说不上讨厌,但看着满天的红色莲花,心里还是有些烦躁。她看了一眼山海,他表情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知心里头还有没有责备之前那事儿的意思。
罢了罢了,管那么多呢。
回到住处已经很晚了。慕琬催着阿鸾洗脸,照例领着柒姑娘安置在门口——她总拉一张凳子请她坐在旁边。等阿鸾终于躺床上了,她才松口气。
明明意中人还没有,先开始操心起以后带孩子的事儿了。她觉得阿鸾已经算是省心——虽然已算是成年,但还是个十五岁的丫头。不知道爹常年不在,娘是怎么把他们俩拉扯大的。想到这,她忽然想写一封家书了,就拿出纸笔,开始磨墨。还要再单独给谷里写一封。不知道各位师兄师姐的身体恢复怎样,日常事宜又作何安排。邬师兄是师父最喜欢的,也是他亲口嘱托的二把手。雁师姐虽然性子烈些,但也聪慧善心,定会安顿好大家。这么一想,似乎又不必过问,只消祝福几句,再让诸位对自己放心。
师父的下落有了些许眉目。我也结实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江湖友人。听闻六道无常皋月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正在去青璃泽拜访她的路上
她一边磨墨,脑袋里一边想着怎么写。开始觉得太严肃了,可太活泼也不好。给娘亲的倒是好写,她在谷里就写得多了,总以勿念结尾就是。
雪砚谷过七夕也放花灯,是往上飞的祈天灯。她记得很多地方都有,也不知生前柒姑娘看到的是哪种。今天,师兄师姐一定也照例许愿了。慕琬几乎能想到,漫山遍野飘浮的温暖的愿望,都是希望师父能回来。
“那个你到底在纸上写了什么呀?”
阿鸾不知道怎么还没睡。她从床上转过来,望着桌边,火光把她的脸蛋儿映得红彤彤。
“没什么,自然是希望找到我们宗主,回去给大家一个交代。”
“你没有喜欢的人?就是想年年和他过七夕的喜欢。”
“没有。啊只是喜欢,或许是有的。”
“诶?那你快告诉我。”
“你又不认识——是我们雪砚宗的弟子,我的师兄,姓邬。我不想和他过七夕,我想别人和他过。看他们在一起好好的,我就高兴了。”
“是谁?”
“我师姐,我们仨从小玩到大的。不过说起来我才算小的,他们都大些。”
“你真奇怪。我见过的喜欢,都是要只喜欢自己才算数。以前我听的很多故事,还有山海遇到的妖怪,就连今天卖花妹妹讲的传说,里面的角色不都是因为太喜欢了。”
“那对他们喜欢的人说是喜欢,对别人就是嫉妒。我不妒忌他们谁,我就喜欢他俩好。他们都好了,我也觉得好,这就不算喜欢了么?”
黛鸾好像懂了,好像没懂。她若有所思点点头,不知道小脑瓜在想什么。
“意思是:你喜欢你师兄,也喜欢师姐,也不用师兄喜欢你?那你师兄喜欢她么?”
“我想是喜欢的。我拜入雪砚宗那年,年龄正巧与宗主逝去的女儿相仿,我们八字又像,他真心待我如女儿。我那师兄师姐比我高了不止一头,那时候师姐还比师兄高不过后来就比不上了。我那时候哪儿懂那么多,就觉得他长得好看,又比我兄长有骨气——他说要为宗主的女儿报仇,学习时便最用功,还处处和师姐比。师姐不服,他带我玩儿的时候,师姐还在练,还在学,但她总是差一点点。但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和我们匀着分。”
“那你师姐喜欢他吗?”阿鸾将手摊平,垫在下巴上,睁着圆溜溜的眼望着她。
“师兄带着我玩的时候,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喊她一起来玩,但师姐专心,还老训斥我们。宗主开玩笑说,他那么喜欢我,不如给我们定个娃娃亲,他当着师姐的面满口答应,我跟着点头。我那时候就想他真好啊,我若能天天和他在一起玩,那再好不过了。”
“切,那你还说她喜欢。”
“那可不。长大了一点我想明白了,他就是气气我师姐。但那天我师姐也不恼,就当没听见,也不起哄也不反对。晚上他就急啦,缠着我师姐说,不止我俩在一起玩,长大了也是我们仨,不会不带她的。我师姐就笑,笑完也不说话,继续练剑。但我知道她也是喜欢他的。她其实都告诉我了,很多小秘密,还不让我告诉师兄。”
“那天你难过吗?”阿鸾歪着脸,趴在手背上。
“倒不算难过,那么小懂什么呀。只是有些失落,心想他是看不上我,可一听到他说我们长大还是一起玩,我又高兴了。我到了练功习武的年岁,他们反倒闲了些,我见天看他们走在一起,觉得挺般配。直到现在,这心情也没变过。我就希望他们能这么好下去。等我寻回师父,一定第一个起哄,让师父给他们置办婚宴。”
“原来你有师兄师姐,还有个哥哥。我以为你这么凶,是被宠坏的独子呢。”
“呸,我凶?我怎么凶了。不过,你是黛峦城郡主,小时候,应当有哥哥姐姐吧?”
“没有,我出生前他们都死了。”
慕琬忽然就想起来,她家里并不顺利。在锦桐乡时,她就听她师父说了。只是她没想到她真的连一个兄弟姐妹都没见过。她想安慰两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阿鸾的语气也不是特别在乎。也是,自打小时候见都没见过一面,自然都没什么感情。
“你小时候,还有人陪你玩么?”
“我小时候总是一个人玩。我爹娘忙的要死,又因为我身子弱怕染病,他们不让我和别的孩子玩。我还得读书,读好多好多书。我被先生们摁着头在屋里学习,家丁的孩子在大院儿里玩得特别开心。怕影响我,他们躲得很远,但声音还是传过来。”
慕琬蘸了墨的笔悬在半空,轻轻叹了口气。
“山海呢?”
“他?我刚出生没几天的时候被我爹背上山,稀里糊涂拜了个师,往后就没见过。那年他也才十五岁,也莫名其妙的。无非是图个八字相合阴阳相均,拜就完事儿。然后你也知道了,给我们分了扳指后,他继续修他的仙,我读我的书。近两年城王府又出了几条人命,我爹娘不放心,才让我随他出去——我高兴坏了。”
“这么孤单啊。不过你那阴阳道的常识,都是后来跟他学的吗?”
“是啊,我学东西可快了。倒也不孤单,木匠铁匠都给我打小玩意儿,出差回来的家丁也带点心。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做客的刀匠,在府上呆了两年。他教我很多刀法剑法,我也学会了。哎,我舞剑也可厉害了,有机会给你表演。”
“嗨,就你。”
“真的!”
“好好好,我信了。快睡吧,明天起不来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一回:水底捞针
早上洗脸的时候,山海觉得楼下乱哄哄的。
施无弃撑开窗,看着楼下,人们陆陆续续往同一边跑,心说准是出了什么事儿。
他们匆忙收拾好,刚出门就撞见一道出来的慕琬和黛鸾,还领着柒姑娘。几个人一并小跑过去,那方向正是绛缘桥之所在。眼见着人越来越多,他们也加快了脚步。
许多人挤在河边,对着水里指指点点。阿鸾最先挤到前面,看到水中漂浮着什么东西。圆的,缠着一大把藻。一旁还有个人摊在树边,哆哆嗦嗦的,站也站不起来。
一打听才知道,他是旁边旅店的小二。一早起来他到江边洗了把脸,就看到远处有那么个东西漂着。他本没在意,以为是上游哪个洗衣妇的衣物漂下来了。直到一个喜鹊站上去,又被鱼群惊走,将那玩意儿踏了个儿,他才看到,它竟然有鼻子有眼的。
是个人头。
惊叫声吸引了附近的人。现在,大家都围在这儿,对那颗人头指指点点。听说有人已经报了官,正在来的路上。
“的确是人头么?”
山海这么问着,眼睛还盯着它。施无弃仔细打量了一番,略微点点头。
山海又问,能不能把他尸体唤过来。
“那首先得知道在哪儿。要把头捞上来,我才能问。”
这时候官府的人来了。有捕快用鱼网去兜它,拉着竿子顺过来,一掂,果然是一颗男性的人头。待看清是什么后,好奇心被满足的人们吓得一哄而散。只有他们几个还站在那儿。
一个佩刀的刚拎起还在发抖的小二,让这目击者随他们走一趟。紧接着,他转过头:
“喂,你们几个,是干什么的?”
山海与无弃对视了一眼,后者抢先开口了。
“我们是他乡的旅客,正巧路过此地。我呢,恰好是个验尸官,这事儿呢”
“去去去,别捣乱,我们有验尸的。小心把你们当嫌犯抓起来。”
那人说着,将网兜向前晃了晃,立刻在地上甩出一道水渍。他向后撤一步,险些让水溅到身上。他想了想,又说:
“且慢。这位呢,是凛霄观的道人,能和死人说话。”
原本走了几步的衙役们回了头,盯着山海看。
“你可别瞎说。”
“嘘,我自有办法。”
几人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身上那身旧道袍像回事儿。领头的那个思考了一会,大手一挥,叫他们跟上来。走在路上,山海还愁着脸,不知道姓施的要干什么。他只说什么都不用管,随便对着人头念几句他们听不懂的咒,再比划两下就得了。
慕琬一路皱着眉,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鬼。
转眼到了衙门后院,他们将人头摆在架子上,理好了头发。这人头微肿,少说在水里泡了大半夜。小二胆子小,才缓过神儿,看了一眼,马上把头别开,说不认识。可等人来报官说自己家丢了谁,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没办法,还得叫道长亲自做法。
烟熏缭绕搞的神神秘秘,一套看似十分专业的流程下来,把周围的人唬的差不多了。只是凛道长心里还是没地儿,不知道施无弃这算盘打的够不够专业。料想他应该不至于在这种事上阴自己,他才勉强答应的。
最后,他将衙门借给他的旧拂尘向前一指,那颗人头竟在众目睽睽下颤动起来。
所有人都仔细盯着他,他忽然睁开眼,泡软的双唇上下开合,咧得吓人,没有节奏地说些什么似的。但他发不出声,只是这样干张着嘴比划。最后,整个头从桌上滚下来,众人吓得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施无弃走上去,将它捡起来,摆在原位。
“想必大家都听见了。”他背过手,自信满满。
睁着眼睛说瞎话。
“听见啥了?”小二干巴巴地问。
“他说他的身子就藏在绛缘桥下。”
一群人面面厮觑。
“愣着干什么,去捞啊!”
一群人抄着家伙去了。
百姓们围了一个大圈儿,几个衙役拦着人群。整个衙门就找出一个胆子大又水性好的,硬是在人堆里喊了半天,允诺了赏金才有两个大老爷们站出来。
“无弃不会游泳么?”
“会,但是衣服会脏。”
“哦。”
黛鸾和慕琬同时翻了翻白眼。只有凛道长凑过去,小声问他,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尸块有限,知道地方不错了。得等他们把身子捞上来,才能摸出来。”
慕琬这才反应过来,他或许是在捡起人头的时候,摸了一把伤口的断面。
“对了,那切口可曾有什么蹊跷?”她问。
“哟,你居然能想到这个么。”
“问你话呢。”
“肉泡的有些发,但整体还算平整。但脊椎骨的切口很光滑,不像是人劈掉的。”
阿鸾转过头,问:“你是说,可能是妖怪干的?”
“诺”他指了指桥上,“在那儿,昨晚我看到那个桥姬。”
“你也看到了?”
山海立即看向阿鸾:“你莫非也但我倒是不曾见过。”
“的确是有人的。我见她站那儿不动,也没有碍着谁。人群往来拥挤她却一动不动,还有人从她的身形里走过去。我猜,她确乎不是人类。”
阿鸾在旁边比划起来:“是不是,穿着一身绛紫色的长衣,还绣着金边的花?”
“的确如此。”
山海与慕琬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他们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怀疑,死者的确与这桥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太阳当空,晒不化路人们倔强的心。怕是过会儿捞上来,跑的又比先前还快了。
捞了许久,一个汉子终于冒出头,手里抓着一团什么东西。肉色的,泡的发白。山海心里一惊,想着别又是另一颗人头吧。结果等他游到岸边,放到地上他们凑上去看,才发现那是一截比人头小些的肉块。
肉块?
它是柱形的,前后的切口都很整齐。施无弃看了一眼,说:
“这是一截儿大腿,靠近膝盖的部分。”
众人哗然,连知了都不叫了。
碎尸案。这下麻烦就更大了。
“这桥姬得跟他多大仇啊。”施无弃嘀嘀咕咕的。百姓们听到桥姬二字,立刻窸窸窣窣讨论起来。大家都觉得,死者定是个负心汉。
衙役们发着呆,还没缓过神。山海走上去前问他们前几年的案子,知府连忙对他们说,可以回去调动以往的案子。正说着,又一个衙役浮上来,手里攥着半截骨头,不知道是哪儿的。来回换了许多帮忙的百姓,捞了足足一个时辰,还是什么都没发现。或许有些已经顺着江流下去了,而那颗头是卡在桥墩子边,才让人看见的。
还有一个办法,是拦着上游的坝,等着水落尸出。但这事儿操作起来麻烦,而且知府说河堤是上头修的,要关闸,得派人去找县衙。可等县上批下来,怕也是给鱼吃的差不多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施无弃撩起袖子,也不管先前那套靠山海的仪式,直接摸向那两个尸块。沉默许久,他才缓缓开了口。
“这不是同一个人。”
百姓们一片惊异,立刻交头接耳起来。知府脸色有点差,压低声音告诉山海,前两年的确有失踪的人,只是谁都没往绛缘桥的传说上想。每年这里都有人来,也有人走,只要没人报官,鬼知道少了谁。
至于这骨头,是人都觉得蹊跷。只泡了一天的尸块,怎么就会被鱼虾吃得干干净净?
“施公子,你还知道些什么?”
“唔。这碎骨生前是个做工的,那尸块我想应当就是那个人头,它生前也不是本地人,是个商人。除了年龄相仿外,目前而言看不出这两人有什么直接关系,或许是尸体还不够完整。此外还看见了几个人的面孔,只是不确定有何联系。”
正说着,最后一个来帮忙人爬上岸。她是个渔女,长得虽然不是很漂亮,但怪结实的。她爬上岸,离得近的慕琬拉了她一把。结果她伸手后,往她手里扣了些脏兮兮的石块。她定睛一瞧,发现不是石块,是几段白森森的脊椎骨。
“我了个”
她及时闭上嘴,把呼之欲出的江湖粗口咽了回去。施无弃一把抓过来,在手里盘了几下,蹭掉了许多污泥。
渔女拧了拧衣摆的水,对他说:“从河底的泥里抠出来的。”
“谢了。有点眉目。”
几人凑上来追问。
“什么眉目?”
“他们认识同一个女人。但我并不清楚他们有什么关系”
“什么样的女人?”知府追问。
“短头发的女人,拢到后面扎了个小辫儿。眉清目秀的,就是左边脸有点小小的疮,倒也没什么大碍。笑起来的时候,疮会隐在酒窝里,所以左边酒窝显得比右边深。”
渔女刚穿上鞋,接了话:“这不是镇南的剪娘吗?她男人好像就是个行商的呀?”
山海立刻交代下来。
“我和施不,慕琬与我去一趟,现在就去。施公子和阿鸾,回衙门查那些旧案。”
他们各自点点头,应了下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二回:水火不容
渔女跟着他们去了。在路上,她说了些民间知道的事。剪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算是风姿绰约的年纪。她本姓简,大家开始叫她简姑娘,又因为她是个裁缝,时间长了也不知怎么变成了剪娘。
剪娘是再婚,这个死去的商人是她的第二任丈夫。最初的丈夫是本地人,做工的,没什么本事,待她还不错。虽然他们日子过得清贫,她也总怨他没出息,但还算恩爱。
前几年七月的一天,有个找不到住处的姑娘来他们家借宿。那个姑娘本是和新婚丈夫来的,她男人身体不好,她爱他很深,硬是在他病逝前成了亲。他们最后想来这个镇子看看,结果男人病死了,她就一个人来。越说越可怜。哭了起来,剪娘夫妻俩也听着难过。第二天她托丈夫把她安置在好住处,他们还送了两天吃的。后来七夕佳节一过,姑娘便道了别。可刚过了一天,她丈夫也不见了,还留了休书,说自己对不起秀娘,但实在挂念那漂亮姑娘。
“啥?”
连黛鸾听完都皱着眉。
渔女接着说:“她说,她这才想起前几天她男人看姑娘的眼神就不对,照顾的无微不至,她气的直接把休书丢进炉子了。而后,她天天哭。”
“这事儿我记得”知府挠挠头,“我们也确实在炉子里找到了休书的残骸,依稀辨得出几个字无不是写着惨啊。”他叹着气。
“这第二个丈夫呢?”施无弃问。
“是外乡来的商人,起初认识,是衣服挂烂了,问其他人就近的裁缝铺。那商人长的一表人才,剪娘手艺也好,一来二去对上眼,就在一起了。他们拜了堂也每满一年”
说着,一行人就到了那剪娘的裁缝铺门口。
店门口很简单,连着一个包子铺,还有一个水果店儿。只是没有招牌,一般人倒也看不出这儿还有扇门。他们进去的时候,剪娘正在纺线。她真如施无弃口中说的一样,短发拢到后面扎着辫儿,左边脸有点小小的疮。抬头见了他们,她站起来,目光茫然地扫过一排人。
“见过知府大人。啊,这几位”
“简姑娘,我且问你,你丈夫现在在何处?”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昨天夜里说要去盐铺谈一批货,现在还没回来。请问几位大人找他何事?”
她歪着头,礼貌地笑着,左边儿的酒窝显得很深。
这让人有些无从开口。总不能张嘴就说,“你男人没了”吧?
但事情既然发生了,就避无可避。衙役们职业性地板着脸,一把年纪的知府极尽温和地做了铺垫,亲自把这事儿交代了。他刚说完,剪娘还不信,白花花的线缠在她手上,她呆呆地说:
“不可能,你们合起伙逗我呢吧?我和我家相公,昨儿个七夕夜还一起放了花灯,走了绛缘桥。你们骗我,是不是?知府大人为这个玩笑,还专门找一帮江湖术士唬我”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几个人没办法,极尽所能地安慰她。一个捕快劝她先去衙门认领尸体,施无弃好死不死补了一句,就是只剩个头,剪娘又气又急,冲上去要打他。他后退一步,剪娘却绊了一下,眼见着要晕过去。山海连忙掐了她的人中,慕琬在一旁狠狠给了百骸主一脚。他还委屈得不行。
“我又没说错反正迟早都要知道的。”
阿鸾问他,你知道你为啥到现在都是单身吗。施无弃把柒姑娘肩膀一揽,翻了翻白眼。
“你师父没女人要,我可有的。”
你娘
好说歹说,可算把这位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奶奶请到了衙门。她一路上抽抽搭搭,说着她和商人在一起的短暂时光有多快乐。她要什么商人就买什么,他走得地方多,见识也广,每天都有讲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话。
“简姑娘,吃饭吗”施无弃试探性地说。她摇摇头,只是哭。
“我给他炖的猪骨汤,没下锅,还堆在案板上”
说罢,她哭得更凶了。短短一会儿,百骸主又收获了几枚白眼——来自不同的人。
“嘁,我这还不算为你们好。”
到了衙门天都黑下来,明明已经是饭点儿,可一想到要见的东西,他们一点也不饿。这会儿,慕琬倒是能略微理解施无弃的良苦用心了。
而剪娘呢,看到人头的第一眼,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还未说出一句话,又晕了。
看来真是。
连忙找地方让她躺下,几人轮番守在旁边,换着班儿出门吃饭。直到所有人都填饱了肚子,天黑的透透的,剪娘还是没醒来。
趁这个时候,衙役们奉命整理了过去的案卷,都是七夕与绛缘桥相关的案子。这桥的事儿,剪娘提了数次,不得不怀疑到桥姬的头上。山海翻看了一下,知府来的二十年间有五个桥姬的案子,都是悬案。里面有四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无一例外赤身裸体漂在江面,卡在桥墩边上叫人给发现。他们脖子上都有整齐的勒痕,肺里没灌满水,像是被掐死再投江的。
虽然可疑,但他们的确都有着偷人的证据。
看着山海皱着眉,衙役小心翼翼地说,他们老爷断案还是很聪明的,只是与桥姬有关的事儿,都没法子了。
“无碍。我只是在想,这位商人怎么就沦落到碎尸的地步,切口又仿佛非人所为,究竟有多罪大恶极”
慕琬忽然开了口。
“只要尸块够多,施公子就能认出来么?”
“自然。怎么,你要下去捞?”
慕琬撇撇嘴,没说话。她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
“我乃役魔一脉,自然有式神相伴。除了血脉赋予的天狗,还有两位式神相伴。一个是我曾收服的,另一个是师兄赠予我的名曰寒水姬,是精通水性的妖怪。”
“嚯,有这种好东西不早点拿出来?”
施无弃开着玩笑,慕琬没理她。阿鸾看着她,听见她说是她师兄给她的时候,就懂了大概。她或许是不想太高调,也不想将师兄嘱托的式神随便显出来这说起来有些复杂,但黛鸾竟觉得,自己确乎是能理解她的。
山海望着她,轻声说:“你若愿意,明天,再带着式神试上一试。”
“好。只是简姑娘,不知道何时能醒来”
知府也正愁眉苦脸地嘀咕着。
“这不行啊,衙门也要关门儿的”
这时候,剪娘忽然睁开了眼。
一群人赶紧围上来,她颤了颤嘴唇,僵着脸,半晌吐出一个字来。
“该。”
他们懵了。
阿鸾端了温水放到一边,小心扶她起来,再把杯子递给她。
“您这话怎么说?”
剪娘接过杯子,眼神空空的。
“他该死得好啊,真好男人没谁是个东西。”
屋内数人膝盖隐隐作痛,但又不便说。
“我看简姑娘别是吓到了,心绪不大稳定。”
慕琬小声给山海嘀咕,山海微微点头,但追问下去:
“敢问您何出此言?是否知道些什么,也方便我们断了案,以慰您相公在天之灵。”
“屁!”剪娘漂漂亮亮的小脸蛋儿从苍白变得微红,怕是情绪有些激动,“他就该死。他骗我!这个狗东西,早就有家了,还有两个孩子!我他妈真是瞎了眼陪他睡!短命鬼,死得好啊!”
先前文弱温柔的姑娘,忽然就大骂起来,越骂越凶,吓得旁人不敢吱声。但没骂几句,她眼睛又红了,眼泪开始打转。她猛地拽过山海的衣摆擦起眼泪,泣不成声。阿鸾在旁边摸摸她的头,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
“好哦好哦,都怪他,死得好,死得好,不哭了,不值,啊。”
“不行!你不能骂”剪娘忽然甩开衣摆,山海连忙抽回手臂,“我男人只能我骂,他负我,自然只有我能说!”
“好好好,你说,那你说啊。”
阿鸾确实厉害。她不仅擅长安抚动物,还能哄人。剪娘气消了点儿,又开始唉声叹气,一边还掉着眼泪。
“我自打好几天前,就盼着七夕快到。我们认识不到一年,去年,我上一个丈夫走了一年,我一个人过的。我觉得今年我不是一个人了,况且他从来没过过这儿的七夕节。我说我要穿那件儿带红花的衣服——他给我买的,料子可好了,我只会补,自己从来没有,所以就不舍得穿——我说要穿这个,还要买糖果儿,新的料子铺开了,我们能给未来的孩子裁小衣服,我们还要走绛缘桥他突然就不说话,连着好几天避之不谈。直到前天,我给他洗衣服掉出了一个金子打的配饰——分明是一对儿。我质问他,他才吞吞吐吐告诉我,他其实有老婆了!还有两个孩子。他出门的时候,老二刚会走路”
屋里鸦雀无声。
死渣男。
唉,确实死了。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愣是半晌也憋不出什么话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三回:水性杨花
最后,还是山海厚着脸追问下去。
“他说,他想家了,走完生意该回去看孩子了。他妈的,气死老娘了,当我这儿是窑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当时真是气坏了,气得发疯。但冷静下来,转念一想,他今年着实待我不错,也花了不少心思不少钱,除了骗我,再无对不起我的事。我只好退一步,放他回去和家人团聚——不然我不就成了恶人?但我实在难以割舍,我对他说,让他最后陪我好好逛一天,一起放花灯,一起走绛缘桥,也算是好聚好散。”
绛缘桥
几人都对这个词沉吟许久。
不用说,准是他心猿意马,遭了桥姬的报应。
实在是太晚了,衙门的人实在撑不下去。几人把剪娘送回了家,已到了四更丑时。他们困的哈欠连连,尤其阿鸾,几乎要睁不开眼。剪娘谢过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对白天自己的胡闹道了歉。他们自然不介意,反而更关心她的脸色。她看上去太难过了,空荡荡家中,摇曳的烛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比初见她时单薄许多。
“要不,要不为了陪不是,今夜您几位就留宿一夜吧。等天亮了,我陪着去衙门”
出于情面,山海本想拒绝,可是趴在柒姑娘背上的阿鸾睡得太香。他正犹豫,施无弃竟就替他答应下来。
“多有打搅,有劳您了。”
剪娘的家确实不大,只有两间屋。除了剪娘的房子,另一间本打算留给将来的孩子们。她在狭小的店里铺了两条毯子,山海他们能将就一下。她又很快给空屋的床板铺上床单,请慕琬她们进去了。裁缝铺后面的空间不大,两道墙隔着包子铺的后厨与水果铺的仓库。
半夜,慕琬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
既然提到了师兄赠予的式神寒水姬,那些过去的记忆便不断在她脑海里翻涌。她喜欢邬师兄是实话,喜欢雁师姐也是,盼着他俩在一起更是无半点虚假。虽然是役魔使的身份,她却很少借助式神的力量,很多事,她从小就喜欢亲力亲为,没有成果誓不罢休。至于天狗,那是血的一部分,虽然有着听上去极为可怕的契约,但也算是她的家人。
正儿八经的式神,除了寒水姬,还有白荻。寒水姬是师兄在外边办事儿发现的,但白荻是她与师姐在雪砚谷间发现的。白荻也是精通水性的妖怪,说是收服,不如说是救它一命,它沿着蒹葭苍苍的河岸跑了一路,硬要跟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师姐就教她收到符里了。
慕琬又想起莺月君,那个讨厌的小鬼头。与他在破庙里交手那次,她就没有反应过来该使唤谁出来。不过说不定,她当时就考虑清楚了——两个都不合适。但她还不想那样轻易地召出天狗来。打着打着,朽月君就出现了。之后在山间,与施无弃和他过招时,她也感到自己的确不是对手,若当初真的召了式神,怕也要把命搭进去。
想着想着,她有点渴了,起身去厨房找水喝。
她犹豫了一下,没带伞。走出门,看了一眼坐在边上的柒姑娘。她夜里总闭着眼,不知是在养精蓄锐,还是施无弃怕吓着她们。对门剪娘的屋子开了一半门,慕琬扫了一眼,看她躺在床上,也不盖被子。
几步路走到厨房后,她发现里面竟然有人的影子。
慕琬小心翼翼贴着墙,蹑手蹑脚准备接近他。
“这么巧,你也来偷东西?”
是百骸主的声音。
“神经病。”
慕琬松口气,打个响指,细微的火苗在指间点亮厨房。窗户紧闭,但还有几个讨厌的苍蝇在嗡嗡乱转,十分恼人。定睛一看,案板上还有些带着肉的猪骨没有处理,怕是剪娘只顾着伤心,给忘了。墙边还靠着一把大锯子,应该是姑娘家家用来处理骨头的。
“开玩笑。渴了,找口水喝。”
“巧了么不是。”
她翻翻眼皮。施无弃端起碗,指了指旁边的水缸。慕琬也拿了一个碗儿去盛水。
“晚上凉快些。只是不知道明天这猪肉是不是要放臭了。”她叹了口气。
“你这么肯定这是猪骨?”
施无弃忽然笑了。虽然没出声,但表情看得慕琬有些发毛。她咽下一口水,皱紧眉,问他这话怎么说。
“开玩笑,我摸了,反正不是人骨。”
“神经病啊!”
不是,你还真摸了,这是最神经的。
第二日清早,他们一同来到桥边。这座桥平日里大家都是正常用着的,也没见发生过什么怪事。现在还没什么人,只有他们五个在这儿。早上起床之后慕琬让剪娘多休息会,晚些时候直接去找知府。他们捞好了东西,正好去给刚开门的衙门送过去。
现在还没什么人,只有小贩们挑着菜。慕琬站在江边,深深吸了口气。
她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细小的气流在她周遭涌现,在她睁眼的一瞬,伞随之撑起,浅淡的光笼在伞面之上。一枚写着奇异字形的符咒被轻风带下来,打折卷儿,落到水面上。它突然就融进去,被江水吞没。紧接着,涟漪从那一点荡漾,一个轻快的影子从中探出身。
那像个人形的式神,挣扎一双大大的纯黑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你看,也不眨眼。她身上没有绒毛也没有鳞片,但看上去光滑又坚硬。她的背上和手肘都有鳍,泛着彩虹似的光一闪而过,手上还有蹼。更奇异的,大概是那条黑色的鱼的尾巴,有力地在水中摆动着。
阿鸾见过水生的妖怪,但头一次见这样的。她跑到岸边,试着伸出手,寒水姬却向下一钻,又从更远的位置探出来,像一条灵活的鱼。她甩尾巴的地方,结出一片破碎的冰渣,顺江而下了。
“她胆子小”慕琬说着,摆摆手唤她过来,“你到江底,把所有的人的尸块捞上来。”
她一下子就潜进水里,不见了。黛鸾很遗憾没能多看几眼。几个人就在江边等着,从站着到蹲着,从蹲着到坐着。等到所有的百姓都醒来,在街上来来往往,也没见冒个泡。
“你这式神,别是跑了不成。”
施无弃闲的要命,在江面打着水漂。慕琬瞪了他一眼。
“不可能。”
“行吧行吧,但愿真相早日浮出水面。我可是等累了,要去后头的茶楼歇会。阿鸾不来吃些什么?”
施无弃用大拇指向后比划一下,阿鸾马上点点头,屁颠屁颠地和柒姑娘走了进去。山海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水面。他三番五次地揉眼,看来也是乏了。
地面儿逐渐热起来了,他们时不时地擦着汗。许多人看到他们,有人觉得奇怪,有人就去解释,也没谁贸然打搅。等了多时,忽然有人在身后喊他们:
“哟,道长,女侠。”
两人回了头,一个精瘦的人挑着两担水给他们打招呼。山海立刻认出,他就是之前拼桌吃饭的那个独身的小伙,给大户人家盖楼做工的那个。他问他们在做什么,山海简单地说了情况,但也没过多透露什么。他只是说,河里捞上了不止一具尸体,还有另一个工人。
“哎呀你们说的,别是我们队上的工友。”
眼见他面色变得很差,山海追问下去。
“嗨,我们都知道,他爱他婆娘的很,怎么会弃她呢。早一个多月他就盘算着怎么给她过七夕节了。没记错,好像是个裁缝,长得还行,就是脸上有点儿疮。我也就见过一次,带着饭来看他,转身进了主雇的屋。他才难过地说,他知道他婆娘水性杨花得很,但自己也没本事,只能忍气吞声。有时候发起火,她哭得那叫一个惨,演得那叫一个悲。可一说算了,她马上就没了眼泪。三年前他就不见了,他娘们说他跟别人跑了。呸,我才不信,她跟那奸商睡一块儿去才是真的。”
“奸商?”慕琬问,“她男人没跑,她就和那商人认识了么?”
“骗你不成。哎呀,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把水挑过去。您呐,一定要查清楚”
他嘀嘀咕咕的挑着水走了。两个人面面厮觑,皱着眉,心情复杂得很。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候,黛鸾急匆匆从茶楼里跑出来了。她一边喘着气儿,一边断断续续说着什么。他们听不清,让她歇会,慢点说。施无弃与柒姑娘也随之走来,面色凝重。
“施公子,方才我们”
“先听我说,我们在茶楼,从小二那儿听到些风声。剪娘死去的丈夫——也就是那个商人,在喝醉的时候曾提到他老婆的事儿,喊了老婆,却不是剪娘的名字。有人逗他问下去,他说剪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为了图他的钱和他的人,要亲手弄死她男人。当时人们没在意,全当他喝多了。很快,她男人真的消失了,她是受害人,也没谁真怀疑到她头上。”
这时候,江里忽然泛起咕噜咕噜的泡泡。他们几个立刻围了上去。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四回:水落石出
先露出水面的,是一个巨大的冰泡,冰泡很浑浊,塞满了淤泥与砂石,慕琬让所有人都闪开。寒水姬游向岸边,将那冰泡轻轻落在地上。一阵清脆的声音传来,冰破碎出裂纹,将肮脏的那一大团东西摔在地上。
一股强烈的恶臭在街上弥漫开来,行人纷纷躲开。他们也狠狠掩上了口鼻,阿鸾险些吐了,她立刻转身跑回茶楼里,远远张望。
慕琬憋着气,将伞撑开,寒水姬重新化作符咒,贴回到她的伞中。但面对着地上一堆七零八落气味同臭鱼烂虾般的玩意儿,谁也不敢贸然上前。百骸主一手捂着口鼻,一手向前指了指,示意柒姑娘上前。
不能呼吸还有这好处。
她像洗菜似的,从那摊黑漆漆的淤泥中拿出一个物件,就着江水洗净,摆在一边,码得整整齐齐。味道略微散了些,那些碎块也逐渐变得明确——都是人体的不同部分。除此之外,还有白森森的骨头。
此外,还有一个金色的配饰被缠在一截手腕上。
将所有碎块洗干净,施无弃对她伸出手,她递来一个奇怪的帕子。那手帕本是白色,只是染着斑驳的印花。他用它缠住口鼻,非常娴熟地还原着那些尸块。
除了难以辨认的或许是其他人和动物的骨头,躺在地上的,是两具尸体。
一具是白骨,一具泡的臃肿,没有头。
施无弃将金色的配饰摆在臃肿的尸体上,后退几步,摇了摇头。
“怎样?”山海试探性地问。
“他们被切成块,装进麻袋和石头,沉到江底。三年前的泡太久,烂了,这次是口本身就没扎紧都是剪娘杀的,还有故意让人认出来的金饰。”
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几片烂麻。
慕琬感震撼:“可那伤口的切口,实在过于整齐,一个女子等等”
“记得她厨房的锯子么?”
她很聪明。怕官府真的怀疑到她身上,混淆视听的伪证都准备好了。
太阳高高晒着,可不论谁,都感到彻骨的寒冷。
这时候,远处有人小跑过来。不是别人,正是剪娘。
“几位怎么还没去衙门,小女实在担心,特意来看看。哎,你们这呀,不得了,已经都捞上来了。实在是辛苦几位,我真是太感谢”
“你这演技,不去登台唱戏太可惜了。”
听到施无弃的嘲讽,剪娘愣了一些。她睁大眼,无辜地问:
“您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你自己心里清楚。”慕琬附和。
剪娘走过来,也捂着鼻,小心翼翼地在两具尸体边上绕了一圈。
“我还是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还装?成,我就告诉你”施无弃扯下面巾,上前几步,“什么负心的故事,都是假的。不,这行商的倒的确算是,但他负的也不是你,是他自己的妻儿。你早知他有家室,却贪图他的钱财。你眼光高,看不上当时的丈夫,于是亲手杀了他,借一个莫须有的姑娘开脱自己。当年你运气好,同情你的倒是多数。如今你听他要回去,保不住这个摇钱树,便又狠下心来杀了他,编了这么个故事,故技重施,又让自己当了回可怜人。”
一瞬间,剪娘眼中的迷惑与胆怯烟消云散。
她迎面走上来,直视施无弃暗金色的眼睛,轻声说着:
“我不知你有何能耐,知道了这么回事。但你没证据——”
施无弃只是冷笑。慕琬几乎想要动手了,可光天化日,只得克制。何况打伤了人,她还得被捕快抓起来。山海与在远处听着的黛鸾也是目瞪口呆,说不出一个字来。
施无弃也不正眼看他。他的眼神绕过她,望向很远的地方。
“贱人自有天收。”
“嗨,你奈我何?”
剪娘笑出声,但马上收敛了表情,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跪下身,轻轻摸着溃烂的无头的尸体。随后,她拿起他胸前的金饰,站起身,对着山海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感谢您几位帮我寻回了我丈夫唯一的遗物他在天之灵,定会感谢你们的。”
她直起身,似笑非笑,攥紧了配饰转过身去走上了桥,大概是要回家了。
几个人愤恨地站在原地,强烈的惊诧还在身子里震颤着。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竟可以翻转的如此自然。说谎若真当做喝凉水一般,竟可以如此自在地逍遥法外么?
当真气的人没话说。
黛鸾跑过来,问他们说,没办法吗?
“没了。尸体并不会真的说话,他们的冤是洗不清了。凭我们几张嘴,没有证据,就算知府他们再想信我们,也难。”
慕琬摇了摇头。接着又说了一句,走吧。
黛鸾呆呆地望着剪娘离开的地方,望着那座桥。
忽然,她看见了一个人的影子。那身影她有些熟悉,穿着绛紫的衣服,绣着金边。
“无弃,你你看那边?”
施无弃转过头看了桥边一眼,并不说话,只是跟着山海他们走了。阿鸾又看了几眼,却再找不见桥姬的影子,只好快步跑过去追上他们。
是夜,残月高悬。
昨天夜里,这方夜色被三百多盏祈天灯照亮。三百多个心愿诉说着相近的愿望,飞向天空,飞向月亮。
束发的女子将头绳取下来,散开一头乌黑的发。只是在这瀑布似的长发间,夹杂着几根白色的丝。窗边的烛偶尔颤动,她呆呆地望着月亮,时不时叹口气。
此人正是雪砚宗大师姐,雁沐雪。
梁丘师妹离开的这几个月里,谷中的变化很大。虽然称不上是翻天覆地,但在大师兄邬远归的指导下,一切秩序都在慢慢重建。看这样子,她从心里是感到高兴的。
但七夕夜里发生的一些事,让敏锐的她察觉到一丝异样。
那时候,邬远归望着天上最后徐徐升起的两盏花灯。他挺着笔直的脊梁望着天,她望着他。邬远归的脸她很熟悉,百看不厌。薄唇上是高挺的鼻梁,在往上是一对浅棕色的眸子,在灯火中煜煜生辉。
她问他什么愿望,他只是笑笑,只字不提,反问她许了什么愿。
她如是说,希望父母安康,宗派昌盛;希望小师妹早日归谷,带着宗主平安归来。
邬远归笑她,说她年年都是这些愿望。
自然,往年是没有后半句的。她知道,他指前头的那段儿。邬师兄拜的早,但不算年长,只是留在谷中的弟子,他算资历深的。雁沐雪知道,他是孤儿——他们当时是一同拜入宗主名下的。这点,梁丘师妹也知道。
但师妹不知道的是,他的父母,正是被宗主杀害。
那时,他们师父还不是宗主,雪砚宗的宗主是师父的爹。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他选了此处风水宝地,一手创立了雪砚宗,扬名千里。只是他儿子,也就是现在下落不明的宗主,并不安分。他在外面闯江湖,因为豪爽的性格,结识了很多朋友,却也结下不少仇。他武功高强,深得父亲真传,却不知轻重,不论行义还是切磋,难免不少人死在他手里头。他起初是不在意的,直到妻子和唯一的女儿糟了仇家的报复,父亲也因年事已高撒手人寰,他这才安分下来,回到谷中,子承父业。
梁丘师妹只知道,他妻儿都死于江湖纷争,自己入谷时,与他女儿逝世那年一般大。
他突然说:
“倘若她不回来,我们也不会责怪她。只是她的性子,怕是找不到,就不回来了。”
她当时只是笑笑,附和他的说法。紧接了句,若宗主能回来,是最好的。
“若回不来,也无碍。你看这雪砚宗,没了谁,不也照样转吗。”
雁沐雪一时失语。
“你怎么说这种话?”
“万分抱歉,是我失言了,我不该这样说。”
今夜的夜色也愈发浓郁了,她伏在窗前,捧着那根发带。干净的白色发带上,浅浅地印着宗徽的雪花图样,流过微弱的月光。
公鸡发出嘹亮的啼声,天亮了。
收拾了东西,山海仍要踏上旅途。前方不知有多少麻烦等着他们,为眼前的琐事驻足,实在是不值得。
简单吃了早饭,他们收拾了东西,骑着马,沿着街边走去。有些围观过的百姓认出他们几个,都礼貌地打招呼,挥挥手,还硬塞了些吃的和盘缠。已经有不少人清楚,虽然剪娘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却实实在在是个毒妇。虽然他们没帮到大家什么,百姓依然喜欢他们。
再度路过绛缘桥的时候,一群人又围在江边。山海不知发生了何事,勒了马,准备下去看看。慕琬和阿鸾也下了马,只有施无弃带着柒姑娘还在道上,不下马,也不继续走。三个人还未走到跟前,其他人看到他们,纷纷让开了道儿。
江面上飘着什么东西,赤条条的。有几只喜鹊飞过来,在上头驻足。它的一端有着什么亮片儿,发着光,有喜鹊反复啄它。
竟然是剪娘和她的金配饰。
一片惊叹与唏嘘声中,山海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背过身,准备上马。
施无弃望了一眼绛缘桥的方向,轻声骂了什么,继续驱马走了。
“贱人自有天收。”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五回:青天白日
又过几日,到了中元节前夕。距皋月君所居的青璃泽,仅剩前就跑来跑去的,现在还在为人间的琐事奔走姑娘轻轻叹气,又紧接着说,我昨日在冥府,那位大人告诉我,生死簿上有一人就要在七月死去。
极月君稍作思索。
仅是这一句话么?
仅此一句。
大人不会随口说这些琐事,我料想那人的死,怕是有什么事要让我们注意。
我也这样想。
沉默地走了几步,那姑娘忽然又说,像三个人这样走,是很少见的事。
机会难得。
潺潺的流水声越来越近,黛鸾他们来到了溪边。几人沿着水走,黛鸾忽然想看看,自己在梦里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是她站在两人之间,腿脚又不受控制,想看一眼倒影,实在难。她想尽办法看向水边,眼一个劲地往里瞟,却怎么也看不到。
直到天亮了。
黛鸾睁开眼,头疼的要命。
我梦到莺月君变成女的还挺漂亮她干着嗓子给收拾包袱的慕琬说,还梦到我变成了极月君的师父。
慕琬皱起眉,停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摸摸她的额头。
没发烧啊?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六回:青鸟无音
八月初,山海他们顺利到了青璃泽的外围。虽然路上在许多地方耽误了些,但也并未浪费太久的时间。
不知是节气到了,还是说此地多水,并不让人热得头晕。只是越接近水地,蚊虫越多,尤其是阿鸾,简直被蚊子欺负得体无完肤,一天到晚都气哄哄的。这次,她是被什么不知名的毒虫咬了,小腿上肿起一个大大的包,皮肤不红,反而发青,走一步都疼得叫唤。他们试了药箱里所有消肿止痛止痒的药,却一点儿用都没有,还蜇得慌。
眼见着就要到前面的村子,可天已经开始暗了。恐怕等到了哪儿,已经没有能找来帮忙的人和药。他们沿着路继续走了一阵,发现路中央有一大片白花花的什么,远远看去像是洒在地上的一滩牛奶,还在流动。等走进了,那东西才逐渐显露出一个个毛茸茸的轮廓。不过不有那么近,那么也从此起彼伏的软绵绵的叫声听出来,那是一小片羊群。
有个穿着麻布衣服的姑娘挥着小鞭子,在后面赶着羊。她不高,小脸圆圆的,剪了头轻快的短发,年龄看上去和阿鸾一般大。
山海下了马,走向她。忽然远处一个黄白相间的小东西就冲过来,是只小狗儿,勇敢地护在主人面前,对他凶巴巴地叫着。可当慕琬和带着阿柒的施公子也走上来时,它忽然就蔫儿了,躲到主人的身后,也不知道是怕谁。
你凶神恶煞把狗吓到了。
啊?慕琬的语气明显不服,恶人先告状是吧?保不齐是给柒姑娘吓唬的。
你胡说什么?
行了,都闭嘴。
山海礼貌地给一脸莫名其妙的姑娘行了礼,简单地自我介绍,并说了徒弟的情况。姑娘马上懂了,走过去看了看坐在马背上的阿鸾的腿。
你这个啊,好办,抹点药就成了。我屋里有,就在附近,要不你们跟我回趟家?
姑娘人很大方,说话客客气气的,语调却很轻松,讨人喜欢。给她们带路的时候,她偶尔回头看看柒姑娘,又看看施无弃。慕琬压低声音对他说:
看,肯定是你吓的狗。
不跟你一般见识。
姑娘的小屋果真就在附近,没走几步路,路边那个修理规整的木屋就是。而且外面的羊圈里还有防水棚。她说这地方多雨,就给这十几只羊也修了棚子。进了小屋,她点上灯,很快从抽屉里翻出一筐药。她还拿来一块湿布,让黛鸾坐下,把被咬的腿踩在凳子上,自己蹲着,帮她把残留的药洗掉。
乱用药是不行的,这得先解毒,不然都白搭。附近的毒虫多数都是特有的,适合的解药,也只有本地的材料能做出来。
姑娘帮她洗好擦干了浮肿的皮肤,用指头蘸了一种橘红色像胭脂似的膏药。说来也很神奇,药膏清清凉凉的,一碰到包包上就不痒了,只是还肿着,说是要过一阵才能消。她把湿布重新洗了洗,拧了半干。黛鸾趁机使劲弯下腰,去闻那个药的味道,有点像生地瓜断面的清香。姑娘把干净的布轻轻缠在她腿上,说敷一会,让药渗进去好得更快。
黛鸾留意了她的手,很粗糙,还有些茧子,一看就是常干些苦活的。想到进门前那些整齐的木棚,她觉得很厉害,自己虽算不上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也笨手笨脚的。
姑娘叫玉亭,亭亭玉立的玉亭。
嗨,叫我亭儿都行她把那个儿化音读的很重,大家都这么叫我。
看起来,姑娘一个人生活。
山海环顾四周,虽然这间木屋修得挺宽敞,但也只是针对一个人而言。五六个人都挤在一起,就显得逼仄许多。
是啊,我一个人住来着她毫不避讳,小时候家里特穷,我哥哥姐姐太多,爹妈就把我卖到府上当丫鬟去了。听我这口音,明显是北方人儿啊。
山海也说不上来,毕竟还未真正见过一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但她被玉亭姑娘的话感染了。明明是很沉重的话题,在她口中说出来,就显得无比轻松。
你不想家吗?黛鸾小心地问她。
没啥感情,有啥想不想的。府上的人对我都挺好的虽然刚来的时候老受欺负,但二少爷护着我。他说我长得像他最喜欢的一个小妹,但病死了。哦,我名字也是他起的,说有个成语叫亭亭玉立。我也没读过书嘛哪儿知道这个,他说好听那就好听。
她好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高高兴兴说了很多事。他们没有打岔的机会,但听着也很开心。最后她干脆请他们住下来,说天色太晚,明天好上路。虽然觉得很麻烦她,而且这地方也实在不好收拾,可盛情难却,他们就应了。她更高兴了,放心地打开了话匣子。
当年她做工的那家人姓张,有三个少爷,穿插两个千金,第三个没了。张老爷有好多妾,但第三个少爷是和青楼女子生的,不得不纳进门。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和别府和商会和朝廷,有各种各样的矛盾——二少爷跟她说,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大户,要心眼多才能活。她说自己心眼多不起来,二少爷就叹口气,说他也是一样的,但还好,至少他能护着她。
再后来老爷病危,家中麻烦不断,大少爷外出还丢了命。可二少爷悄悄告诉她,这事儿和三少爷有关系,因为他只有当上唯一的张大少爷,青楼出身的娘才能和他一并翻身。二少爷还说,他对这个家没什么留恋,想去很远的地方,还说会带上她。其他的丫鬟背后都有靠山,都有各式各样的眼线,只有她一个人势单力薄,也可怜,他说留她一个不放心。也只有对她,自己也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而在她心里头,张少爷只有他这么一个。但她那时候太小了,就是个笨手笨脚的丫头,什么都听不太懂。时至今日她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三少爷想当唯一的张少爷,没了大少爷,下一个就是二少爷了。
那是后,家里已经乱了套,外忧内患是一刻也不停歇。她不记得太多,只觉得每天都吵闹,什么大太太二太太三姑奶奶,一个个都不消停。二少爷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突然也就死了——即使他已经活的够小心翼翼,还是没能在逃离张府前幸免于难。
但是我还活着。我就趁乱跑了——而且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我,就算注意到,也不会有人来管。我跑啊跑,钻进船队的货船,上岸就跟着各种商队走,好几次差点儿遇到坏人丢了命,还好我聪明。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附近有好心人允许我放羊打工,我攒了钱后就从他手里买了一点羊出来,自己一个人住了。
咦?你不继续做工吗?还是说,他对你不好?
他想让我和他的傻儿子拜天地!我又不傻,好在他也没逼我,但是随时等我改主意。我只好跑到外面,找熟络的一些人帮忙,把这儿一个旧仓库改成了屋子。
真厉害啊。
慕琬并不吝啬自己的赞叹。她还转过头,看了一眼黛鸾。黛鸾注意到了,气鼓鼓地说,我小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拿我比个什么劲儿啊。
大家都笑了。
玉亭自己的屋子特别小,摆了小小一张床就塞满了。她说想和黛鸾挤一挤,听听她小时候有趣的事儿。其他人没处休息,她就去清扫了柴房。她忙前忙后,几个大人站着不动实在说不过去,都七手八脚地帮忙。只有施无弃清闲地站在一边,慕琬准备出去打一桶水,指责他:你怎么干站着?
我这不是干这活儿么,你当我不累?
他抬手指了指柒姑娘,正勤勤恳恳地擦着墙。
懒得说你。
玉亭刚好进门,与慕琬擦肩而过,有些奇怪地问:哎,梁丘姐姐不太高兴?
甭管,他们一直这样。黛鸾接了话,口音都给她带跑偏了。
我洗了果子,你们快来吃。记得给梁丘姐姐留一个。呀,柒姐姐别忙啦,吃个果。
她不爱吃。
施无弃立马接了果子,扣到黛鸾手里头。玉亭的表情有些疑惑:
说起来从见面开始,柒姐姐一直没说话呢。
哑巴。施无弃又说。
黛鸾看他的眼神变得莫名其妙。但转念一想,兴许是怕说了实话,吓到了玉亭姑娘。
玉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山海与慕琬一道儿进来的,山海手里提着空桶。他们已经把水倒进外面的水缸了。玉亭招呼他们坐下来休息。因为凳子少两个,她一直站着,招呼柒姑娘入座。
她不累,你坐吧。
施无弃微笑着,表情和以往没什么区别。他一直陪同阿柒站着。
让人不犯嘀咕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摆明了,不是欺负哑巴么?可其他所有人都是那样有教养,不像坏人。可面对柒姑娘如此不公正的待遇,谁都没有觉得不妥,她也没怨言。
那她一定有问题。
玉亭时不时扭过头,看她一眼。那个时候,旁边的施无弃就对她微微一笑。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七回:青口白舌
夜深了,大家都歇下了。
两个小姑娘挤在小小一张床上,天花板上挂下一个铁盘儿,里面立着一支短短的蜡烛。挨着墙的三面墙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格子,放了许多小玩意儿,但都像是自己用什么竹片、树叶、木头做出来打时间的。
玉亭一个个给她说它们的来历,该怎么玩。很多东西很稀奇,连阿鸾都不曾见过。阿鸾也说了些一路上的遇到的事,她也前所未闻,觉得新奇得很。
说累了,黛鸾向后一躺,落到枕头上。她忽然叫唤一声,后脑勺嗑在什么硬物上。玉亭连忙扶她起来,帮她揉揉脑袋。接着,她从枕巾边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阿鸾伸过头,问这是什么。她有些犹豫,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只杏色的小号角,不像木的。
黛鸾盯着它看了许久,觉得它周遭好像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微光,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她还没看清楚,玉亭忽然将盖子扣上了。
“这是小羊角做的哨子”玉亭盖上盖儿,塞到床头的角落里,“是张少爷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所以……”
“没事没事!我也怕给你弄脏了……你收好就行。但是,你那个张少爷真厉害啊,我以为那些当少爷小姐的,什么都不会呢。”
“是,他可厉害了,长得好,唱得好,什么都好。”
玉亭坐起身,吹灭了悬挂的蜡烛,徐徐躺下了。
柴房有些脏,即使他们清洗了许久,仍然难以避免那些木柴里藏着的小虫。所以玉亭姑娘绕着他们的褥子,撒了一圈药粉,点火烧了。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香气,像雨洗过的青竹,一点也不呛。这样一来,地上爬的天上飞的虫子,都不能骚扰他们了。卧房外的慕琬睡在拼起来的椅子上,地面也撒了圈药粉。这股味道闻多了,很容易困。
可施无弃还醒着。
青璃泽多水,尤其还未入秋,应当有喧闹至极的虫鸣才是。但这儿安静得很,似乎所有的虫子都睡着了似的。越安静,稍有一点动静都显得很吵,山海均匀的呼吸声也十分明晰。他反手拍了拍两下,睡得挺死,估计是之前干活忙累了。
施无弃听到有细微的声响,像是人的脚步声。隔壁有人走动了,他没仔细听,没注意是不是柒在走动。但除此之外,方圆十丈内,他只听到算上自己在内的五人的心跳——还有柴房后的那群羊。脚步声有两种,其中一种很缓慢,有些拖沓,像在徘徊,不仅没有心跳,呼吸也没有,简直像又一个柒姑娘在走动。另一个,就像普通人一样,还有着年轻的心跳。
他不太确定后面两个的声源,于是坐起身,想听得清晰一点。可当他刚坐起来,那声音就变弱了。
施无弃忽然反应过来,这声音是从下方传来的。
既然曾经是仓库,有地窖也不是新鲜事。可玉亭姑娘说自己一个人生活,这在地下踱步的东西,又会是什么?莫非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潜入了,还是说下面藏了个坟,诈尸了?
他自己都觉得胡扯。他不清楚这个“东西”是何时活动的。也可能先前伙伴们都醒着时,太过热闹,把这脚步声掩盖了。
他不放心,坐起来,披上盖在身上的长衣,悄悄走出了柴房门。站在屋外,柒姑娘自己轻手轻脚开了门,他悄悄走进来,看到慕琬睡得很沉,不敢作声。他又将目光放在两个小姑娘睡着的屋子,门是虚掩的。
突然,大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猛回过头,现玉亭正走进屋里。
“哎呀,吓我一跳”她压低声音,“施公子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看柒。这么晚了,玉亭姑娘不睡么?”
黑暗里,他紧盯着她的脸。逆着屋外些许的月光,她的表情模糊不清。
“嗨,我果子吃多了,起个夜。”
再走出门前,施无弃忽然回头,对准备回屋的玉亭说:
“你这里,是不是有个地窖?还有,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玉亭的脚步僵在了门口,不自觉攥紧了手里藏着的玩意儿。她回过头,看了一眼熟睡的慕琬,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阿柒。然后,她忽然把卧房门再次闭上,又回到了大门口。
施无弃似乎明白她的意思,招呼阿柒轻轻从房子里退出来了。
两人来到空旷的院子里。
“你怕是看出来什么端倪。”施无弃笑着对她说。
“嗯。这位柒姑娘不是生人,而是一具走尸。”
“你怎么看出来?”
“不是看出来”玉亭摇摇头,“原本我只是怀疑。但我为了让你们睡个好觉,在防虫的药粉里加了些安神的东西。我夜里出来的时候,看见柒姑娘还直挺挺站在那儿守着,眼睛长得老大,我如何挥手她也不理我。我才想,她或许是具尸体吧。”
“万一是什么偶人呢?你不曾想过。”
“我斗胆摸了摸。她的脸,她的手臂,都是活人才有的感觉——只是冰凉些。”
他们都不说话了。两人一尸站在外面,月光很弱,照不清楚他们的面容。玉亭抬头看了看月亮,忽然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很羡慕。”
“……羡慕什么?”
她对施无弃摊开手,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小羊角哨子。
“这是……为何上面有法术?”施无弃狐疑地将视线上移,挪到她脸上。她只是个普通放羊的,应该没那么大本事。
“本来是个普通笛子,贵人为它附上法力。现在它能驱使尸体移动……但只能驱得动这个笛子的原主人。”
说罢,她立刻攥紧了手,垂回身侧。
她又说了一句:“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是何人了。”
玉亭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与先前活泼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估计也是从他先前的表现判断出他是控制柒的人。
“我嘛。我是个生意人,自然讲究诚信。既然你告诉我,我也回答你的问题——你可曾听过百骸主的名号。”
玉亭一点也不惊讶。
“我猜到是你。”
“咦?你认识我。这我就好奇了。”
玉亭摇了摇头:“确切地说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是贵人告诉我的。”
“礼尚往来。你那贵人是何人,也该告诉我吧?保不齐,我认识。”
“我不清楚”她如实说,“他是本地最出名的赶尸人……你们应当听过,青璃泽的很多人有这样一门手艺。他没告诉我太多,只是教我了这套法子,还提过你,说能役使百骸,故名百骸之主。”
“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你口中的贵人了。赶尸算不上禁术,但也不轻易外传,能给你弄个小物件也真是不容易。单凭你,能开出什么价呢?”
“……大概是被我不远万里找到他,来求他,感动的来着。”
施无弃早就明白,她这一路,或许不是一个人来。而这个口哨的主人,一定是她在睡前给他们提到的张家三少爷。
“你一个人,带着一具烂的差不多的尸体,从北走到南,真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但听你的说法,你那贵人修补一番,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你图什么呢?让他动起来,这就没了么?我看你挺精明一小姑娘,大费周章图的可不止这个吧。”
玉亭转过身,走了两步。虽然她并不大,但此时此刻,却显得像个心事重重的妇人。
“这样吧……”他叹了口气,“你若不介意,就带我先见见你的少爷。”
她再一次看了看柒姑娘。阿柒面无表情,呆滞地站在他身后,此刻倒真像个僵硬的偶。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确定,百骸主的役尸之术远远凌驾于这个小小的咒术之上。她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施无弃跟着她,绕过木屋来到羊圈。
羊都睡着,他们的马也拴在棚柱上休息。玉亭端着从屋里取出来的灯,掀开土皮下的木头盖子,走向地窖。
“你刚说禁术”她边向下走边说,“赶尸不算禁术,役尸不算禁术,那令走尸死而复生之术,算不算得上禁术?”
跟在她身后的百骸主皱起了眉。
“我就猜到,你野心着实不小。我劝你啊,打消这个念头。生死逆转违背阴阳之理,黄泉十二月定然不会放过你。”
阎罗魔,定然不会放过你。
“我不在乎”她忽然停下来转了身,抬高了声音,“我可以跑,我带着他,我们可以到任何地方,逃到天涯海角,逃到六道无常找不到的地方去。”
连六道无常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恐怕她口中那位贵人真不简单。
他看着她,只觉得这个愿望单纯得可笑。六道无常——置身轮回外,行走六道间。逃?逃又能逃到哪儿去。不仅三界六道你无处可藏,即使轮回转世,也逃不过他们的法眼。
可施无弃看着她,看着她映着烛火,忽然有些不舍得打破这个烛火似的愿望,这个月亮似的愿望。
近在眼前,又虚无,硬要伸手碰便会被灼伤。
或者,美丽又遥远。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八回:青裙缟袂
张家三少爷是个俊俏的男子。
生前是。
他与施无弃面对面站着,身形更纤手,也更低,比山海要矮些,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但玉亭姑娘说他去世那年,刚满二十。三年前,她与少爷差了八岁,如今差五岁。
乍眼看上去,张少爷的确是个活生生的人,毕竟他活生生地杵在这儿,还能走动。无非是营养不好,面色差,身子骨虚,眼睛也很无神。但对内行的百骸主而言,他的确已经死去多时了。因为地窖并不通风,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草药味,带着酒的苦香,脚边的几个篮子里也摆着不同的草药,与几坛液体。用酒的确能养尸,制作一些标本也需要用掺入不同成分的药酒。施无弃判断出来,她算内行,但止于刚入门的水平,因为这种养尸之术并不算上乘。
玉亭把蜡烛放在桌上。这儿只有一个很高破凳子,算是桌了。还有两个板凳。估计都是她自己带下来的。地板上有个褥子,他蹲下身摸了摸,下面垫了一张门板,褥子铺的很软,干干净净,像新换的,看出来玉亭姑娘很用心。但即便如此,依然散着隐隐的、尸体腐烂的气息。
他摇摇头。
“腐化还在加剧。你做得很好,但……很有限。”
“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做的?您怎么让她……让她像活着一样?”
“用灵力。”
灵力是最直观有效的。同一种病的药,内服比外敷更有效。灵力就像是汤药,灌进去,总比天天拿药膏药水擦身子强。但同样,灵力直接与人的寿命挂钩,强则如九牛一毛,弱则亏损命数。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普通的小姑娘,没什么资质,就一普通人。
“贵人说可以教我法术……”
“那也得练。你看江湖哪个门派出身的,不都是长年累月积下来的功底。何况这不是没教你么?”
施无弃坐在椅子上,摇了摇头。玉亭在他对面,忧心忡忡,也缓缓地坐了下去。
施无弃其实担心她给那人骗了。
“我得练到什么时候,才能……而且,真不能,把他的魂唤回来么?”
“当真是胡闹。我只是略知一二,并不懂全部的方法。需要很多珍奇的药、古怪的咒法、个人的灵力和仙缘……”
说到这儿,他就不说了。因为他想到还有种禁术,是拿人的灵魂去保尸体的鲜活,而且要不断续上,很亏,还要被六道无常找上门算账。但凡没点儿本事的,绝不敢招惹是非。
玉亭很失落。
“我一辈子都不能让张少爷自己站起来了么?”
“凭你对他这份心思,我劝你放弃着实不大现实”他不知从那儿掏出扇子,“我问你,你那贵人,可曾要求你做过什么事?”
“他人很好,但是……很爱钱。他不拒绝任何远道而来的客人,不管他有钱没钱……但要是谈生意,价钱上从来不含糊。虽然也不曾给穷人怜悯,倒也不坑富人。他给我的药,都是我赚来的钱买的。我要学法术,只能想办法赚更多的钱,不然你也知道,他就快……”
若真只是贪图钱财之徒,那还好说。不过这人也真是会做生意。他自己经营泣尸屋的时候,定价全靠评估买家的身家,信口定下的。
他敏锐的商业直觉告诉他,那个“贵人”并不简单。
“这些法子,和操纵尸体的办法,都是他教你的?”
“是……”
“我挺想见见他。”
玉亭面露难色。无风暗室的灯火下,她的面容有些恍惚。
“他虽然有固定的地方工作,但近来很少在那里。他时常在外面跑腿,很少回来。我都是听附近村里的人说见到他,才去拜访。但他前些日子他又出行了。他也是为别人办事的。”
“他叫什么名字?”
“全名不知道,但青璃泽的人都叫他狩恭阁下。他知道百骸主——知道你。”
施无弃摇摇头。
没听过,不认识。
“我的确也是想帮你,不过也的确在意那人的身份。”
“你怀疑他是坏人?”
玉亭的脸色很不好,她立刻对施无弃警觉起来。他现自己说错了话。对她而言,“狩恭阁下”是她的贵人,恩人,老乡,他一个第一天见面的外人能动摇谁什么呢?
“没那个意思,让姑娘误会了”他合上扇子陪着笑,“我想我大概认识他,但他并未说出自己的真名。所以,我也要见了他才晓得。如果有机会见面,我们倒是能探讨一下蛊术,再看看能不能求个情,在价格上,不要难为你。”
“……真的?那,那你们不是,明天要走吗……”
“莫慌。我们此行正是来青璃泽找人,我倒是能拖几日,让他们慢慢逛一逛。”
视线透过桌上的火苗,他紧盯着小姑娘的眼睛,心中盘算了起来。
虽然看上去是个随性的人,但这并不与他的谨慎冲突。百骸主并不打算这么早告诉这姑娘,他们几人来此地真正要找的人。如果她真只是个放羊的,那倒还好打听,可她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与一些怪人有往来,就显得麻烦。何况山海也没有逢人就问,他也别瞎掺和就是。再者,方才他说要找人,玉亭也并没有过分,看上去是不关心的。
先就这样吧。
早上起来的时候,施无弃脑袋还在犯晕。
“你下眼泛青,无弃”凛山海看了他一眼,“没休息好?”
施无弃起尸似的缓缓坐起来,心里暗想,拢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换你试试。
慕琬和阿鸾也精精神神的,看上去的确睡了个好觉。施无弃偶尔瞄了慕琬几眼,看她并没有起疑,料想她夜里应当真的是睡死了。看来那药粉还挺有用。
在屋外站了一会,施无弃对山海说:
“青璃泽太大了,容了好几座镇与村,不妨多停留几日,打探清楚虚实再往腹地走。”
“那是自然。只是,我们不能留在这儿给玉亭姑娘添麻烦。”
“……好。”
这态度摆出来,无弃就知道没得谈了。他也知道凭自己的油嘴滑舌,在凛道长面前卖弄嘴皮子铁定要被他怀疑。不过走了也好,走远些再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回头他就算自己来找玉婷姑娘也没什么问题。
黛鸾舍不得她,那是自然。道别的时候,两个女孩子的手紧紧握着,最后不得不被慕琬拉开。临行前无弃回头看了玉亭姑娘,两人对视了一眼,他微微点了点头,驱马而去了。
走到最近的镇子只花了半个多时辰。这儿的男男女女都配着银饰,穿着蜡染的衣服。他们过去在别的地方听到的与见到的,多是蓝染,但青璃泽的蜡染是一种青蓝色,微微绿,,看着惹眼,布料深浅不一,被搭配得很有层次。
“这里产的蓝靛,是青色的。”
染坊的大娘在门口的桌前给布料上蜡,头也不抬地回答了桌边看热闹的黛鸾。
“只有这儿的土才能养出来,带别的种子过来是种不活的”她蘸了蘸蜡,接着说,“如果把这儿的苗带出去,也养不活。”
“哦——这样子。”
这时候,慕琬从隔壁的店里伸出头,招呼她过来看。她给大娘说了声再见就跑过去了。一进门,她现这是一家银饰店。山海拿起一个银饰打量了一番,是个平安锁,与阿鸾的很像,只是花纹和精细度不大一样。
“也不知云戈怎么样了。”他喃喃自语。
施无弃心不在焉地东看看,西瞧瞧。这时候,他注意到店里另一对儿男女。他们背对着他,都穿着金色锦衣,绣着精致的花纹,那工艺一定不是本地人。女人垂分肖髻,编得精致,戴着好看的珠宝;男人束着马尾,两侧鬓也很长。他们的腰侧都挂着锻着金丝的刀鞘,看着昂贵。
“这两个簪子,哪个好?我喜欢那个刻叶子的,但这个掂量着瓷实。”
“都买,都买。”
慕琬看了一眼柒姑娘,悄声对施无弃说:“施公子,看看人家。不给柒姑娘整一个?”
这时候,那对儿男女都侧过身来,让光透过照在银饰上。他们的脸型很相似,更像是兄妹。男人的手里还有几个物件,指头上还挂了耳配。
“这些也好,序妹戴什么都好。”
“你真没意思”姑娘皱起眉,转回身,“早知道不要你跟着我了。掌柜的,帮我把这根簪子包起来。”
她掏出荷包,男人攥着一手东西,手忙脚乱也要掏荷包。一边找一边说:
“你招呼都不打,留了封信,一声不吭就跑了,得亏你前脚跑了娘后脚进屋,喊我追你。你看我这不是帮你兜着,也没让你回去啊。你说你个女孩学人家闯什么江湖,多危险……”
慕琬嘀咕了一句,女的怎么了?
这话他妹妹八成听了一万次,像是生气了,接过包好的簪子就跑,留下当哥的在原地尴尬。他慌乱地悉数抖下手上的物件儿,转头给掌柜的说,这些全包起来。
黛鸾忽然反手抓住无弃的衣角。
“哥!我要那个,你给我买那个!”
“啥?”
慕琬噗嗤一声,他皱起眉。
“你笑什么?”
“我想到高兴的事。”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十九回:青丝白马
施无弃翻了翻白眼,懒得搭理这两个臭丫头。
这时候,他注意到店门口有什么东西,进来的时候还没有。他上前走了两步,认出那是刚才那位金衣女子的荷包,上面绣着金丝雀,还有一个小小的序字。它安静地躺在阳光下,等他捡起来。这荷包掂着很沉,装了不少银子,或许是因为掉在土地上才没发出什么声音。施无弃拍了拍包上的灰尘,抬头左右看了看,转身去追那个姑娘了。
金衣男子七手八脚地收拾好自己,接过掌柜递来的大布袋子,连忙跑出去看。他在门口站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妹妹的影子,跺着脚干着急。余下三人一尸也走出来。山海对他说:
公子莫慌,我们的友人已经找她去了。天黑之前,我们都会回到租住的庭院儿里去。你若不放心,可以随我们一起等他们回来。就算她不听劝,告诉你她的去向也比你满镇漫无目的地去寻要好的多。
那位公子行了个礼,有些无奈地答应了。
公子名叶临兮,自中原而来,要到青璃泽会经历一片广袤的大草原。叶府的名声不算大,至少他们并没有听过,但看这身家当与他的谈吐,能判断出富贵的身家。与他闹脾气的,是他亲妹妹,名叶子序,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也不知怎么的,叶家父辈四五人,每家四五个儿子,加起来二十余人就偏偏出了这么一位千金。举家上下视其为掌上明珠,爱不释手,当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娘怀着她的时候,家里已经十几个兄弟,对娘的肚子是没报什么希望。他们都想好要给这个儿起什么名字——就叫子序。那年我们曾祖父寿终正寝,要给碑上刻后辈的名字。既然子序在肚里了,按家里规矩也该写上。结果倒好,都刻石头上了,生下来是个姑娘,大家都惋惜曾爷爷没能抱一下。还好,这名字,男孩女孩听着都顺。
慕琬与山海对视一眼,没吭声。他们想的大概是一回事儿:我瞅着叶临兮这仨字儿,也挺中肯,怕是全家都做好了二手准备,准有一个能中。
青璃泽几乎隔十几天就有人来,来的都只住上十几天。他们都抱着明确目的而来,偶尔也有对此地独特的人文风貌与奇花异兽感兴趣的人。山海他们上午租住的这处庭院,就是正巧有人要离开,碰见同样身为异乡人的他们,就顺道指了指路。
这里环境很不错,本应燥热不堪的地方因为多水,湿润很多。此地又有大量的植物与树荫,坐在大树下支起的小桌儿前,清风徐来,惬意得很。
我们嘛,走到哪儿算哪儿。我为了追她,走得匆忙,只抓了一叠银票。不过问题不大,只要有钱庄的地方就能落脚。我们的马还拴在驿站,没找好住处,她看到满街银饰店,非要扎进去看看。唉,你们说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就不爱窝在家里绣绣花儿,踢踢毽子什么的,硬是要学说书的还有那话本里的故事,‘执剑走天涯’当什么女侠。太危险了。
可你还是没有把她硬抓回去嘛。黛鸾说。
叶临兮挑了挑眉:那更不行,被序妹讨厌了更危险。哎,你们的朋友,是什么人?就为人可否端正?我妹跟着他不会有危险吧?
施公子武功高强,灵力超群,叶公子大可不必担忧。
山海如此安慰着他,他松了口气。只是两个姑娘都注意到他没回答第一个问题。
施某人,人品存疑,嗯。
噢,那就好呃,他们会不会迷路啊?
慕琬单手撑着脸,瞄了一眼端坐着的柒姑娘,说不会。她还记得在那个满是山贼的山村里,横跨整个村子的距离,施公子也能使唤得了柒姑娘。他应当还在这个镇子内。
那那我暂时就放心了。若寻回吾妹,叶某必有重谢。
大家微微一笑,并不是很在意。慕琬换了一只手支起下巴,问他:那你们此行来青璃泽,其实也是漫无目的地瞎逛?
我们穿过草原,最先到的就是这儿了。我对此地并不了解,只知一位六道无常隐居于此地。当然,也只是听说。序妹倒是对青璃泽感兴趣,在书中见过,早就想来一览风光。
山海抬起眼。
你知道六道无常?
黄泉十二月,江湖何人不知?
慕琬耸耸肩:很多人还是不知道的不然,黄泉铃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不过,您可知是哪位无常,常驻此地?
自然是郁雨鸣蜩·皋月君。
唔,您知道的确实很多。
那是自然他的语气有些骄傲,据说我曾爷爷年轻时,为了解决当时的困难,壮大叶家,亲自来青璃泽拜访皋月君。最后,还是踏破铁鞋,用一株稀世罕见天下传言仅此一朵奇花换来的法子。
三个人同时将目光聚拢到叶临兮的身上。
那那朵花是
那花生在矿脉上,不知根系如何发展,又怕灵力供给不足,只得掘掉一大块矿石。它娇贵得很,数次都要蔫儿在路上,我曾爷爷总是咬破手指,用血浇灌它保持些许精神。对了,那花叫娲堇华,当时几近绝迹,余下的都被人收藏起来,不肯见人。黑市上流通的花,更是被炒出了天价,但多半是假货。当时我们的家业根本买不起,他亲自去寻,在锦桐乡寻到了仅存的一朵,就带走了。现在或许更贵了吧?叶府家大业大,当今的价格怕也是吃不消。
嗯,是不好养,我家的也死了。
除了阿鸾接了一句话,山海和慕琬只是瞪大了眼对视着,谁也不说话。
娲堇华在皋月君手里。
若云戈随他们一起来就好了,也能问个明白。
我们家徽就有娲堇华,算是纪念。你看——
说着,叶临兮摘下佩剑递过来,阿鸾扑上桌抢下来,仔细打量了一番。
好轻呀。
嗯。这是一对儿双剑,另一把被序妹拿走了。
最后,黛鸾终于将目光落到家徽上。那是一个五瓣的花,纹得精致灵动。另外两人也凑上来看。叶临兮坐直了身子,接着说:
娲堇华传言与女娲补天有联系,花瓣也是补天石般的五色:红黄蓝青白。
黛鸾点点头,证明他的话不假。
怎样才能找到皋月君?慕琬追问。
这当时的事,我们也不大清楚。只是当年找她容易些,现在要难很多。对外的事务,全是她的属下们打点的。
再说施无弃施公子,倒是轻易追上了子序。叶姑娘是千恩万谢,硬要拉着他逛街买东西,说是以表心意。当下,他们终于歇了脚,正在一座茶楼里谈天。
施公子当真什么都不要?行走江湖,没有趁手的兵器怎么行?那些刀剑倒确实打的不好,得请专门的师傅做或者扯块好布,裁一身新衣裳?您的衣服都旧了
叶姑娘太客气了。
招牌式谦和的笑挂在脸上,施无弃心里早开始叫苦了。
是我不懂得珍惜。我哪儿晓得女人逛起街这么可怕。
但坐下来喝茶就好说了。聊着聊着,无弃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他想知道的方向。
我听说青璃泽有许多奇人,叶姑娘也是为那些传说而来的么?
奇人?这要看你说哪些她喝了口茶,眨巴着眼,我知道的就有五位。不过
嗯?
叶子序忽然压低声音,向桌前凑了凑,勾勾手指让他靠过来些。看她神神秘秘的样子,施无弃还真有些好奇,便也凑近了些。
那五位,并不是人,而是五个妖怪。
咦?
他们是皋月君的手下。
皋月君是
施无弃一副困惑的样子,似乎对一切都感到新奇。
嗨呀,六道无常你都不知道,话本儿里写了好多呢。皋月君就是是个四月死的人,死后给阎罗魔大人做事。这个嘛,说起来太麻烦,但青璃泽的这位,我还真知道不少呢。
就比如说,你方才提到的五个奇人,也与她有关?
那是自然。皋月君向来深居简出,隐匿踪迹,全靠五位妖怪作自己的心腹。
既然你说她死前是人为何要信任一群妖怪呢?
妖怪比人厉害呀。不过,我是觉得使唤妖怪的皋月君更厉害,她还是个女人呢。而那五个妖怪各有不一样的身份与任务,他们各司其职,经营着皋月君的门面。有的收集天下情报,有的打点财务,有的专接委托好像,还和臭名昭著的刺客集团左衽门有联系。仗着他们的支撑,构成有求必应的殁影阁。
殁影阁?施无弃故作疑惑。
人们说殁影阁的主人是五毒之一,其实真正的阁主就是皋月君。真的,我曾爷爷给我们讲的。他见过!而这五个妖怪,就是人们常说的五毒。不同地方的五毒有不同说法,在皋月君这儿,分别是蛇蝎蜈蛛守宫。
守宫
狩恭阁下?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回:青竹丹枫
施无弃果真如山海所料,将叶姑娘拐了回来。她一见到她哥就吊着个脸,嗔骂着无弃,看来真是被忽悠回来的。叶临兮是连连道谢,一面又责备小妹,怎么什么人都敢跟,万一遇到居心叵测的坏人怎么办。
他刚说你是坏人怕你把她妹拐走!黛鸾告状告得飞快。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叶临兮甩锅三连。
兄妹二人就住在他们走廊对过的两间屋子。叶姑娘专门挑了个远的,左右都有住客,叶公子不得不住在她隔壁的隔壁。
我看有个哥,好像也不是很开心啊阿鸾看了看慕琬,你们也这样么?
倒也不是。那时候还小,打打闹闹也不少,当相处还算融洽。仔细想想,或许是爹出事以后,我们不常见面了,仅有书信往来。不然,也不知道现在我们如何
当晚,几人聚拢在山海的房间。施无弃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与他们听。在中间的小圆桌上,摆着一张施无弃捎回来的整片青璃泽的纺布地图。
你是说,你怀疑玉亭姑娘口中的狩恭阁下,其实是皋月君的心腹?
之一。他补充。
倒也并不是没有可能。若我们能找到他,与他稍作交流,说不定能见到皋月君。到时候,就可以打听万鬼志的下落,顺便问问娲堇华的事了。
慕琬如此盘算着,山海轻轻叹了一声。
说起来简单。但每日要见狩恭阁下的怕不在少数,何况他最近并不在此地。不过其他手下,都是什么来头?
施无弃在原地踱着步,一手攥着扇子,有节奏地拍在另一只手上。他细细回忆着白天的事,对他们说:
叶子序过去虽不出深闺,却从手下人要来各式各样的书看。她对黄泉十二月当真有些研究,每个无常的称号都说得出来。对于皋月君的心腹五毒,她也报的出名字,还有两本相关的借我看了几眼。
无弃停下来,拿了笔,在青璃泽地图的西边圈了个点,写了三个字。
我们来时一路向东,现在位于青璃泽的西方,距狩恭阁下最近。狩恭阁下,本名狩恭铎。人如其名,是守宫修炼的妖怪。他在此地开了钱庄赌庄,合名金砂庄。此外,当地人知道他会些生死间的法术,连冥币也能在那儿流通。
啥?不,这也太胡扯了。慕琬皱着眉,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
那是自然。依我看,他是专门给殁影阁洗钱的
山海追问,还有什么。
再说最远的——青璃泽南偏东方无弃在地图另一边又勾了一个圈,写下一个名字,蝎妖解烟,在那边也有些打打杀杀的营生。最东边,偏北方,差不多长的距离,是蛛妖朱桐的地界。关于她的事,叶姑娘知道多些。天下大大小小的情报,都归朱桐收录传送。在解烟与狩恭铎之间,有蜈妖吴垠,专接各式各样的委托。只要有求便有应。北边儿是蛇妖佘氿,具体做些什么,不大清楚。不过啊,也不知当地人是否真的清楚,他们并非人类的身份,只是不管是此地出去的还是外面进来的,都说他们是货真价实的人。
勾勒着整张地图,五个点与名字被画了下来。每个地方都与其他最近的城池接壤,除此之外,没什么布局上的规律。
且不论何种原因,能化作人形,少说要百年的修为慕琬客气气地把凛道长送出去了。
望着凛道长离去的背影,他挥挥扇子,轻快地告别。
手心却渗出了几滴冷汗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一回:青堂瓦舍
施无弃佯装情绪不佳,跟着他们去了后屋休息。管事的人给他好茶好水伺候上了,想要什么,也让他尽管吩咐。这倒是颇有几分软禁的气氛,他暗想。直到表面镇定地将他们赶出门,他还有心慌,倒不是真怕自己在这儿出了什么危险,而是在警惕些别的东西。
为何狩恭铎如此笃定他会在近期出现在这里?他甚至给玉婷姑娘提过自己,这绝不是巧合。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精心编制的阴谋。以皋月君知晓天下之事的本事,说不定对他们来时的行程,当真是一清二楚。
现在的问题是,狩恭铎要见他,是这妖怪自己的意愿,还是他主子的意思?
他几乎能想到,山海走出门后皱着眉找到姑娘们,简单地概括了生的事,让她们切莫担心。姑娘们呢,或许和山海一样,嘴上都说着没事,心里稍稍惦记着。不过只要柒跟在他们身边,他便能知道他们有多远,他们也能知道他还安好。
正琢磨着,有人敲了敲门。他走到门前,看着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的影子。此人身上的气息与先前他见过的都不一样,身上萦绕了很强的灵力。他没有过问,便打开了门。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门开了以后,他不说话,先行了个礼。施无弃同样拱手作揖,微微抬起眼睛打量着他。男人穿着一身赭色的圆领袍,内衬是稍暗些的鹅黄。布料针脚细密,看着很讲究。他扎着四方髻,身上没有其他多余的装物,只有腰间挂了个令牌。
对方直起身,面容隽秀。只是他眉眼弯弯地笑着,几乎看不到眼睛,嘴角也勾起来,让施无弃看着脸酸。
“狩恭阁下,久闻大名啊。进来坐吧?自个儿的地盘就别客气了。”
在对方还未自我介绍前,施无弃先开了口。起初并不确定,但面对面时,他隐隐感到对方身上散出的妖气。他不确定狩恭铎是否是故意让他察觉到的。
两人进了屋,在方方正正的木桌前对着坐下。狩恭铎为他倒好了茶,说是特意从外面带回来的特产。施无弃闻出来,的确是好茶,但并未碰杯子一下。他深知青璃泽大多数术士,都会些离奇古怪的蛊术,若是下了什么无毒无味的蛊,可就难办了。狩恭铎看出他的警觉,细声细气地说:
“放心,暗地里下毒,不是在下的待客之道。”
“嗯,我可真是太放心了。”
嘴上说着,他仍连茶杯看都不看一眼。柒姑娘的气息淡了些,他感知到,山海他们应当是平安无事地离开了。
“施公子放心,我邀您见面,是我自己的意思。至于为何知道您在这儿,自然是向同僚打听了您的行动。我自然是向殁影阁主请示过。我只是想与您交流一下生死之道,除此之外绝无恶意,您不必多虑。”
不用无弃开口去问,他自己就交代了个明明白白,看来是个精明的家伙。越是这样,他越觉得难对付。
“绑架似的,真是没有诚意啊。”
“我放走了您的挚爱,还不够有诚意吗?”
施无弃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一紧,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从过去到现在,连山海他们的动向,殁影阁也知道的一清二楚。若此次交谈中稍有差池,他们便有危险。
他不能直接问“你到底要干什么”,在这样的气氛里,先沉不住气的就输了。
“确实不够。你还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您有疑虑是理所应当的,尽管开口便是。”
“那我就直说了——我自然知道,殁影阁知晓天下之事,但消息传到您耳边总需要些时间。我觉得,您不是恰好赌中了我们拜访的时间,而是您今天才知道的。所以,应当是您手下人报的信。我有些不明白,他们是如何这么快就告诉您,让您赶回来的?”
狩恭铎微微侧脸,像是猜到他会这么问。他仍然笑着,取下腰间的令牌,双手递到施无弃的手里。无弃也双手接过来,正反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长长的五边形令牌上写着金漆的字,表明了金砂庄主的身份。背面是一个端正的“铎”字。他忽然注意到,令牌下端有个不起眼的金属片,像个灵活的扣。他抬眼看了狩恭铎,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他便将那个扣轻轻掰开,从原本就轻薄的木质令牌间抽出一个小盒子,像个精致的小抽屉似的。
里面是一片灵动的花瓣,被封在凝固的透明琉璃中,嵌合在里面。那花瓣的形状像是姑娘的一片裙摆,中央泛白,边缘缀着一圈墨一样的黑色,其余大面积都是金黄。它很漂亮,在这琉璃里,将生前的弧度定格其中。而且他还能感到,这花瓣的灵气很复杂,有它自己散着的,也有被注入的。
“施公子可知六道灵脉?”
“唔……”
原来是灵脉么?鲜少有人类能找到并进入灵脉,就算进去了,也很难不迷失在六道间,找不到回来的路。唯有六道无常与一些妖怪能在其中穿行。
“我们有送信的灵蝶。我收到口信,直接从灵脉回来便是。此令牌能护我们周全,让不属于此间之物的气息被完全隐匿起来。”
“你们。”
施无弃着重了这两个字。
“施公子明察秋毫。”
狩恭铎笑着接过他推回来的牌子,重新别回了腰间。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告诉他:
“你一定知道,阁主大人有五位心腹。金木水火土,黄青蓝红白,我们是人手一个的。”
“……此花是娲堇华?”
“正是。”
施无弃并不知道云戈的事——那时他还未与凛道长同行。在银饰店里他提到的那人,他也没有过问,自然是不知道这花的事。但他知道,娲堇华十分珍贵,在黑市上的价格高的离谱。他有一枚还魂丹,甚至还带在身上。那丹药里,就有晾干的娲堇华的粉末,很稀罕,是曾经的客人与他换的。只是这还魂丹并不是真正让人还魂,只对刚刚死去的人有用,而且仅仅是须臾片刻罢了。
不然,他早就给阿柒用了。
殁影阁竟有一株完整的花,还被做成了如此奇异的灵物。娲堇华与女娲造人之说颇有渊源,的确也能压住妖怪身上的妖气。这样一来,一些事就说得通了。
狩恭铎又说:“很久之前,如月君曾来拜访过殁影阁。她想将娲堇华的样子画下来……自然是没机会了。听说前一阵子她去锦桐乡碰运气,希望,她有所收获吧。”
柳酣雪解·如月君,他略知一二。若她真把娲堇华画进去,现世里的花也会荡然无存。
“我知道了。那么……下一个问题:你教玉亭姑娘赶尸之法?”
“谁?”
狩恭铎虽然还带着笑意,可明显有些困惑,不像是装的。施无弃没有回答他,任凭他一个人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子。
“啊,啊……我想起来了,你是说镇外那个放羊的女孩?”
“不错。”
“真是抱歉,我教的人太多,记不大清楚。哎,自然要撒大网,才能碰着您。顺便,让百骸主的名声,在人与人间也传上一传。”
“那可真是太感谢了。”施无弃面无表情,却语调讥讽。
商人与商人间的对弈,他自认无需不必要的谦和。那都是给外行看的,私下里,没必要这么客气。何况他对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妖怪,也并没有什么好感。
“不必客气。您还有什么问题么?”
“最后一个”施无弃竖起一根食指,“倒也算不上是提问,应该说,是确认一个问题。”
“施公子但说无妨。”
“流通冥币的钱庄也好,洗清进账的赌庄也好,我始终想不清楚为何您与青璃泽闻名的赶尸术有何联系?有何用处?难不成是个人爱好?先前,我一直不大确定,这是一个有些大胆的设想……如有冒犯,还请包涵。”
“施公子莫非有什么想法?快快请说,我还真对您的揣摩有些兴趣。”
“钱庄与赌庄离的很近,您在此地经营也并不需要四处走动。但听说,您经常外出——尤其是要出入于六道灵脉,我便有些起疑。直到我与您见了面,察觉到您身上,可不止这被掩盖住的妖气……”
“还有?”狩恭铎轻轻挑眉。
“人的气息。但不是活人,是死人——很多死人。”
“所以?”
“你和各地一些手下,以赶尸为借口,运送许多违禁的货。此次应当是些名贵的草药,我不清楚是负责运输还是往青璃泽带。这不重要,人的尸体很轻易就能过了各地关口的审查。你自己经营的地界,也能很轻易将赚来的钱洗得干干净净。”
狩恭铎忽然鼓起了掌。
“不错,不错,在下当真没有看错人。不愧是百骸之主,实在是佩服。这样一来……我想与您商议的事儿,相信您定能帮我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青绿色的眸子上,细细的竖瞳如一道黑色的裂纹,笑意不减。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二回:青黄不接
吴垠抬眼看了他们。
相对于地窖而言,这儿太大了,灯少,显黑。可不知道他们是吝惜那点蜡油钱,还是当真喜欢着黑漆漆的氛围,说不清楚。
吴掌柜正坐在柜前打着算盘,眼白闪了一下,很快低回眼睛,手指间的红玛瑙的圆珠子上上下下,噼里啪啦。他穿着一身黑褂子,两缕和算盘珠子颜色一样的中垂在两肩,额头上的一撮根有点翘。
山海与慕琬对视了一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他们明白——至少他不太欢迎他们。
冷清的地界迎来远道而来的客人,掌柜的没有丝毫热情,即使“有求必应”四个大字就挂在他身后的墙上。
前提是钱得到位。
那至于多少才算到位呢,就是掌柜的自己说的算了。
他们本以为这种地方应当有很多人拜访,谁曾想,这妖怪的胃口大得惊人,根本没几个平头百姓来见他。毕竟吴掌柜不开价——他让你开价。
一旦一开始的价钱不合适,根本没得谈。
一般敢这么做生意的,不是有真本事就是后台硬。很不幸,吴垠的地盘二者兼具,山海悄摸儿扫了一眼账本,里面的确有不少代号,也有些响亮的名字。正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身边那人刚清走一批账本。他走回来,拍拍身上的灰,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位请回,我们掌柜的还有正事儿要忙。”
三人深深吸了口气。他们都在想,若是施无弃在场,奸商间的对峙怕还有点看头。
“要不还是您自己说个价吧,或者需要做什么,我们都能试试”慕琬还抱着些许期待,“只要我们做得到的,一定做。”
“我们真的想见皋月君!”黛鸾喊了一声。
吴大掌柜又抬眼看了他们一下,这次眼白的部分似乎更多了。
“什么君?”
“皋月……”
“这三个字是你们能叫的?”
“……”
真没得谈。
但就这么转身走了,他们几个实在不甘心。先前把武器搭在了金砂庄,几个人又在地下室碰了壁,忙活大半天,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实在打击人的积极性。何况若是如此尴尬地回去,等见了施无弃,他又要嘲笑说,你们没我准是不行。
就算回去了能不能见到他,也是个未知数。
几个职业走江湖的人能富裕到哪儿去?换句话说,有钱人也用不着走江湖啊——自然,追着离家出走的小妹这种情况另算。慕琬无奈地暗想,说不定先前和叶公子套套近乎,他们谈价的时候能更有底气。
实在没办法,山海转了身,准备回到地面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吴垠忽然叫住了他们。
“门口候着的女尸,可是你们的人?”
山海微微皱起了眉。虽然以这样短的距离,能被妖怪察觉到她的气息并不难,但他们没想到,他当真带有目的性地提到了柒姑娘。至于如何确定他动机不纯,自然是先前那副离了钱就六亲不认的态度。说是不开价,这会儿主动提到了她,定然是另有图谋。
“……有何贵干?”
“不少人有求于我,以自己的四肢五脏作为交换。不论是人还是妖的部件,也值钱得很。既然是死物,吴某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吧?”
“你想干什么?”阿鸾第一个不乐意了。
“不多说,我倒是跑跑腿可以替你们上报,一条腿可算是合情合理。至于见不见,就不取决于我了。若让吴某说些好话,还要再加一条舌头。”
“你做……呜——”
山海立刻捂住了阿鸾的嘴。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说物主并未与他们随行,得回去商议一番。慕琬虽然也有些不悦,不过她知道,山海并不想和吴垠撕破脸——说不定他们还得回头找他,这样没好处,所以她便不做声。
“呵。我允许你们考虑一番。只是这时间拖得越久,利息可加的越高。”
伴随着吴垠熟练地将算盘珠子复位的声音,他们快步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柒姑娘还平平安安地等在原地,这让他们松了口气。山海带着柒姑娘,慕琬带着阿鸾,四人骑着马,回到了金砂庄附近。这时候天已经黑了,进出的人还是很多,甚至比白天更热闹些,比起吴垠的地盘是云泥之差。但他们不敢靠的太近,担心若是无弃还没回去,会给他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回了宅院儿,施无弃的确没有回来。若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可他们的确谁也没办法。倒也不是真的没辙——去敲叶姑娘的门,多打听些她知道的、皋月君的事。但如此一来,叶子序一定会问为何,还会问施无弃去了何处。这样一来,便会把他们也牵扯进麻烦里。
谁也不想这样。
结果令人意外的是,在他们举棋不定之时,叶姑娘自己敲响了他们的房门。
慕琬刚开了山海房间的门,叶子序蹦蹦跳跳就跑进来,腰上的剑穗一上一下。后面跟着叶临兮,灰头土脸的,和他妹妹那张兴奋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怎么了?这么高兴。”慕琬关了门,转身问她。
“你们不知道!我今天在青鹿涯看到了什么”叶子序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比划,“悬崖下面的景色可漂亮了!好多好多在我们那儿没见过的花花草草,还有一大群蝴蝶。太漂亮了,真的,太好看了,还有画师在画画儿呢。但我觉得这景色,是怎么也仿不了。咦,等等,无弃公子去哪儿了?”
她在房间里左顾右盼,没看到施无弃的影子。慕琬拖了长音:
“嗯,呃——他,他去……”
“他去看一个当地的熟人,今天不回来了。”
“哦……那好吧。”叶子序有些失落。
山海看了一眼叶临兮,他刚揪掉头上沾着的一片叶子,目光呆滞。黛鸾贴心地给他推过去一张凳子,他刚坐下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唔,你……”
“没、没事,摔了一跤。”
“这一跤可真够狠的。”
叶子序瞧不起似的瞟了她哥一眼,淡淡地说:“是啊,好大一跟头,从悬崖上……”
“哪儿有那么夸张。真是悬崖我早翘辫子了”他嘀嘀咕咕,“跑的兔子一样快,一不小心没看住就没影儿了。”
“谁要你跟着的?”
开始了。
山海摇摇头,心里真是羡慕这两人,至少心里头轻轻松松,能毫无负担地游山玩水。一边儿是叶子序高兴地同慕琬唠着,一边儿是叶临兮一脸苦相地对山海抱怨。他这个妹妹,打娘胎里就活蹦的很,所以大家才都猜是男孩。生下来她也不闲着,一天到晚在大院儿里乱窜,兄弟们四处寻她。
黛鸾在中间,一会儿看看当哥的,一会儿看看当妹妹的,耳朵里嘈杂得很。
“我跟你们说”叶子序的语气忽然变得神秘起来,“我今天在山谷里,看到一个奇观!”
“有多奇?”慕琬应和着。
“有一大群青色的蝴蝶,着光,在山谷里飞来飞去的。我看见它们就像风一样,穿透了山泉和树,最后从一片空地消失了。我等了好久,偶尔还有一两只蝴蝶凭空变出来——真的是凭空,很奇怪的!不知道是什么妖怪施下的法术吧。”
山海捕捉到了这个信息,忽然转头看向了她,慕琬也凑近了些。
“是……在什么地方?”
黛鸾麻溜地翻出地图,铺在桌子上。
“叶姑娘,你还记得大致是什么位置吗?”
“咦,谁画了个这么丑的星星?这是青璃泽的地图么?”
叶子序将图纸抓起来,上下看了看。她皱起眉,有些看不懂。叶临兮站起来,指着一个区域说:
“就是这个断崖,很高,很陡。传说是埋葬青鹿神的地方。不过,我们并没有看到路神的骨头。唔,也有说是因为那儿断崖上的花纹,或是湖水的轮廓像是鹿。与其说是巧合,我倒是觉得有些牵强附会过度解读了。”
那正是五个被连起来的方位中,中间剩下的一块区域里。
“你们去那儿的时候,可曾遇到什么危险?”
“危险?没有啊”叶子序呆呆地回忆了一下,“大概最大的危险,就是我哥一跟头栽下山这回事儿吧……”
顾不上看叶临兮的反应,慕琬扭过脸对山海说:“竟然没有什么重兵把守么?”
“的确也用不上。但至少,我想会有式神镇压……之类的。叶姑娘,请问,您可曾靠近些观察那处地方?就是那处有蝴蝶飞出来的地方。”
“……是潜藏着殁影阁的入口,还是六道灵脉?”
黛鸾的小脑瓜机灵了一回。但山海摇摇头,表示并不确定。
但肯定的是,他们有必要亲自去看一下那个地方。
许多江湖人或许不知道青璃泽的名声,但一定知道青鹿涯。那是一处险峻的风景,但人们也只是心生向往,付诸实施动身前往的少之又少——毕竟在哪儿都不知道。但传出无数不同的、有关青鹿神的故事,在各地都演绎出不同的韵味意义来。
那就去看看吧。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三回:青山绿水
安全起见,柒姑娘被留在了住处——若在险峻之处让她出了什么意外,见了施无弃,可没人赔得起。他们起了个大早,在叶氏兄妹的带领下,来到了青鹿涯。
确切地说,是青鹿涯下方的山谷。
雾在谷间唤作山岚。晨雾还没散尽,少风的山的沟壑里,奶白色的屏障渗透到了每一处角落。叶子序说她也忘记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了,或许晚一些,一定没有这么大的雾。
在视觉受到限制的情况下,人的其他感官会变得更加灵敏。透过潮湿的岚,他们能闻到空气中不知名的植物混合在一起的清香,冗杂又层次分明,就连宫廷里最高档的香膏都仿不出来这种感觉。耳朵也能听到很多声音,哪怕细微到尚未苏醒的鸟儿在窝里均匀的呼吸,潮湿松软泥土里种子悄然萌,一滴圆润的晨露从纤长的叶片上滑落……所有这一切声音都富有灵气,这种灵气从耳里传到脑海里,从鼻腔传达到心脏里。
每一寸皮肤,也都感到周围任何的风吹草动。他们走的小心翼翼,也没有谁被绊倒或是刮伤,就仿佛整条道路的布局都是被提前安排好的一样。
不过,叶临兮还是笨手笨脚的就是了。
这定然与人的灵力感知有关。比如叶子序其实也并不比她哥强到哪儿去。虽然不至于跌跌撞撞,迷失方向却是理所应当。
“要不……我们等雾散了再走?”慕琬问她。
叶姑娘虽然倔,但她也清楚当下除了在雾里头干瞪眼,没别的办法。他们做在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上,背对着背,肩靠着肩,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这雾若是一直不散,该如何是好。
太阳升高了些,将岚幕照得通透了些。能见度比方才高了很多,许多东西已经逐渐浮现轮廓,由远及近,但还是不够清楚。
这时候,慕琬感到远处有些异常。
“山海”她开口,“我觉得附近有妖气。”
“我也觉得。但在这灵力充盈的地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觉得有些特别”慕琬站起来,“就是……莫名地让人在意。我想去看看。”
她说的是实话。她知道自己的灵力比起山海他们是差了些,但已经高于常人。那处妖气令她十分在意并不是因为有多强,而是让她觉得熟悉。可山海却无动于衷,证明他或许并不觉得什么。慕琬猜想,那或许是只有她曾见识过的妖气。
她是说……或许是朽月君。
慕琬并不能将朽月君的妖气记得太清。实力越可怖的妖怪,妖气越是复杂,让人无法留下深刻的印象,只觉得骇人,连常人也能感知到。她若是叫上山海,连同慕琬和叶氏兄妹可能会遇上麻烦;若不说,又怕自己不是对手。思前想去,她还是决定去看看。
何况上次,她太过愤怒,没来得及追问莺月君——或说她师父的下落。
他应当不在这里……他在这里能干什么?慕琬来不及想太多,她太需要确定这股妖气是从何而来的。山海沉默了半晌,知道她的性子,只得提醒她注意安全。阿鸾想要跟过去,被他一把拽回来坐下了。
慕琬抽出伞,谨慎地走向她觉得可疑的地方。这妖气很快淡下来,让她很难确定。可既然她辨识出来,就一定是她见过的。越这么想,她越不死心,想要把那若隐若现的踪迹找出来。慕琬一开始还一步三回头,要确定自己离开时候的位置。可那股妖气越来越淡,她走的也越来越快,越来越远。当晨雾完全散尽的时候,她已经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但是那股神秘的妖气终于停了下来。一路上,慕琬走走停停,累的气喘吁吁。当她拨开眼前的高草时,一棵参天大树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这树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它非常庞大,大到难以言喻,它的树腰或许能装下一座小村子。但它长得很离奇,一路歪着长上去,像是从土里伸出的巨大的手臂倾斜着。而且它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上面住了许多小动物,什么鸟儿、猴儿,都在上面安了家。或许是它高而险,即使没有叶子的庇护他们也愿意呆着。只是想来如果它也有树冠,一定更加壮观。
这景象太离奇,她竟然没注意到树前,有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画画儿。
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慕琬这才收回目光看向他。这一眼接触便令她意识到,那股妖气是从他身上传出来的。
但她没见过这个男人。
他眉清目秀的,看着和山海差不多大。他也有一头柔顺的长,面容却比无弃柔和许多。那身长衣的质感看上去很昂贵,或许身份显赫,却不知为何他一人在此地。
他身后摆了个画篓,里面有许多不同的画卷。慕琬走进了些,感到妖气从此处传来,还掺杂着其他的气息。
“姑娘你……”他的声音也很柔和。
“抱歉”她感到错愕,“我,唔,我迷路来到这里……我打扰到您了?”
他笑了笑,收起笔。
“不,没有。”
“冒昧打扰……您是在做什么?”
“我喜欢云游四方,画些稀奇的景色。比如这幅,我远近高低,都看过了,这次才来到它面前。”
说着,他指了指面前的枯树。慕琬看了看树,又看了看他的画。这张画卷很大,刚动了寥寥几笔,还看不出什么。但从下笔的力道来看,能看出些许有模有样的笔法。
“这树,它死了么?”
“非死非活。”
“咦?”
“而且在那边”他抬起手,穿过林间,指向很远的地方,“那边有一棵一模一样的。”
慕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是“歪脖树”歪向的、相反的方向,但什么也没看到。
“啊,还未请教……”
慕琬楞了一下,连忙回应:“啊,在下梁丘慕琬,从雪砚谷来。”
“在下成幽”他微微侧目,“雪砚谷……你是雪砚宗的弟子?”
“正是。”
“唔,我认识你的一位师兄弟。你们弟子众多,梁丘姑娘不一定认识。啊,不对,我想你一定是知道的……”
“您说说看?说不定我是知道的。”
“我知道你们宗主失踪的事,成某深表遗憾。我正巧拜访了那个老朋友,从雪砚谷来,没在这儿呆多久。那位朋友,姓邬,暂时接管你们门派的事务。”
慕琬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你说的可是我们大师兄,邬远归?你是他的朋友?”
“那是自然。咦,莫非,你就是他口中那个远行的小师妹?”他轻轻挑眉。
“是我!师兄他过的好吗?还有我师姐雁沐雪,你可曾认识?我写了信,不知他们收到没有……”
“他们很好,他们很想你。”
成幽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头,但立刻意识到这对一个刚见面的姑娘而言并不合适,马上收回手臂。他转过身,从身后的画篓里取出一个画卷,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你看,这是在雪砚谷遇到的妖怪。”
这画上是个雪白的兔儿,耳朵尖泛黑,眼睛红红的。一般人看上去,一定只觉得是一张普通的兔子的画,慕琬却觉得它传神得很,似乎下一秒它就会眨眨眼睛,动动三瓣儿嘴巴。
他的确画得非常好,但慕琬却觉得,这并不仅仅是一张画儿这样简单。
“看出来了?”成幽又笑了,“我将式神都收在画里。”
“难怪……”
“难怪什么?”
“啊,我方才在很远的地方,就觉得有一种熟悉的妖气……原来如此,竟然是、是我谷中的妖怪。哎,我真是……原来您也是役魔使。”
真是有些草木皆兵了,怎么连自家的东西都分不清楚?
“哦,对了”她接着说,“我也有自己的式神,只是不多……”
她撑开伞,两张写着不同的奇异字样的符咒飘落下来,被她用手指在一瞬间夹住。然后她将它们递给了成幽。
“白荻与寒水姬。”他接过来,一眼认出。
慕琬翻动了画篓里的几个画卷,头也不回地问他:
“这些都是你的式神么?”
“不都是。有些是普通的画,有些是空画卷。真正的式神只有四个。”
她转过身的时候,成幽将符咒还给她,指了指她的伞说:“这样倒是能收很多式神。”
“用画背着,好像并不方便。”慕琬接过来。
“我只有常用的四五个,太差的,就换掉。行走江湖,没点儿防身的手段可不行。”
成幽将那张画着兔子的画卷展开,一端放低,那只鲜活的兔子一跃而下,蹦蹦跳跳地蹿进树林去了。慕琬注视着它,再回过头时,他收起了方才的画卷。
“你不画了吗?”
“换个地方,去画另一面。”
“……为何?画画不是要坐在一个地方很久?”
“我喜欢画……不同的面。这样画出来,才是真正的样子。”
慕琬跟追着他走了几步,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她一直跟着,还想多问问谷里的事。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四回:青林黑塞
他们怎么也找不到慕琬。
在陌生的地方,加之先前的晨雾缭绕,迷失方向的确也称得上轻而易举。这下可好,施无弃还没回来,又失踪了一个。四个人沿着慕琬先前离开的方向,一路找了过去。山谷里总是凉飕飕的,即使太阳当头,他们也并不觉得很热。但心是焦的,头上就不由得冒汗。叶氏兄妹实实在在喊了一路“梁丘姑娘”,现在几乎要咳掉半条命。
“我觉得这么找不行……”叶临兮将拿出的水壶递给子序,“要不换个法子?”
山海叹了口气:“我自是知道。若有慕琬的随身的东西,稍加占卜,至少也能知道大致的方向。但是……我们没有。”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在树荫下尴尬地站着。
“要不……都说站得高看得远,我们往上爬,说不定能看到梁丘姑娘的身影。”
叶子序喝了水,指了指不远处的断崖。峭壁实在险峻,令人望而生畏。这里的峭壁已经显得很高了,他们走下来的时候,大约位于半山腰的位置,地势也很平缓。此处,山崖变得十分陡峭,几乎无路可攀。
凛山海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只是自己也不敢贸然行动。毕竟他轻功再好,对于陌生又危险的地形而言,也不是处处都能落脚的。黛鸾倒觉得是个办法,她左右看了看,指着远处崖壁上一条细细的沟壑,说:
“我觉得那儿能走,像一条路。”
像路,可不是路啊。
他们走到那条所谓的“路”下方,地势的确略微好些,可也只是略微。说是路,不过是山崖上绽开的裂纹罢了。裂缝已经扩散,原本参差不齐的断面被雨水冲刷得光滑,而且长满了坚韧的杂草。整条路的宽度只能容纳一人。
叶临兮本就不太情愿,他连连摇头,并不认为这是个好的办法。他自己倒是不怕,他担心的是其他人,尤其是妹妹的安危。可这会儿没人听他的。
“那边可以”叶子序指了指一处较为宽敞的石台,“说不定从那儿就能看到了。”
山海点了点头,叶临兮的眉头皱得更紧,他连忙插嘴:
“这里可到处都是树,把路挡的严严实实的,怎么可能看得见一个女子?”
“你怎么这样”叶子序终于搭理他了,“我的钱袋是他们捡的,而且这些天也你知道了,他们明明是一群好人。你可倒好,光想着自己的安危!”
她这么说,叶临兮也有些急眼了:“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好!天色还早,我们趁她还未走得太远再多找找不是更合适?为何非要去那危险的地方,你也好他们也好——尤其是阿鸾姑娘,别说摔了,就是被刮伤了也不得了!”
阿鸾连连咋舌,一副注视深闺大少爷的表情望着叶临兮。叶子序不说话了,直接伸出手抓上小路的野草,向上攀登。山海本想让他们三人在下面休息,他一个人去就够了,可看这架势也拗不过叶姑娘。但说实话,他倒并不操心阿鸾,这孩子在黛峦城里就一天到晚上蹿下跳,偶尔跟他采药的时候,简直比他还老练得多。据说是天天和护卫们打闹练出来的,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护卫——看官国库的么?
阿鸾马上追着叶姑娘爬,为了姑娘们的安全,山海紧随其后。叶临兮在下方站了一小会儿,表情千变万化,仿佛有什么事未说出口,却一言难尽。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终于也鼓起勇气,将身子挤进狭窄的小路里。只是可惜的这身昂贵的布料,订制的图样或许是要刮花了。打头的和殿后的两人腰间都有佩剑,剑鞘时不时拍过杂草出闷响,或是碰在石头壁上,出清脆的声音。叶临兮自然心疼,但他更担心的还是面前几人的安全。
他们走了很久,停下来没法休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迈出步子。路是他们自己选的,这点儿小委屈,还是要自己受着。打头的叶姑娘似乎早有攀登危险项目的打算,情绪还显得很兴奋,只可惜她哥在最后只是试探性地回了头,差点儿给吐了。
四个人终于平安挤上了崖侧小小的平台。
如叶公子所言,的确没什么看头。仍是夏日时节,茂密的树冠接天连地,一望无际。每条道路都很细小,很破碎,像是一根根纤细的蛛丝遍布其中。
叶子序将两只手拱在自己嘴边,大声地喊:
“梁丘姑娘——梁丘慕琬——慕琬——!”
其余三人能感到她尽力想出很大的声音,可她的声线本就不适合高喊,再怎么吵也喊不大声。叶临兮和黛鸾也声嘶力竭,但虽说这里是山谷,群山的间隙却很远,没有另一边的回响,他们的声音就沉没在没有边际的树林里了。
“阿鸾,别离边缘太近!”
山海轻声呵斥了一下,又扫了一眼面前的景象。虽然已经预料到了一无所获的结果,他却仍感到惋惜。何况山海同意爬上来,还有一个原因是想找些蛛丝马迹,以确定皋月君的范围。可这片风景虽美,却没能给他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再想回两个没了踪迹的友人,他更觉得头疼了。
不该让她一个人去的。他怎么就没多动动脑子想一想?人生地不熟的,遇上危险可就麻烦大了。
“下去吧。”叶临兮摇了摇头。
突然,黛鸾指了指石台下的一处地方:“哎,你们看,那儿有花。”
叶子序凑了些,看到了她指的地方。那儿的确有一簇花儿,三四朵聚拢在一起,是一种很夸张的、抢眼的蓝。它们的花瓣向上弯曲,勾出一圈圆圆的弧度,的确像极了小碗。
“我去摘。”
说着,她向前了两步。
“等等序妹,还是我……”
晚了。
山海反应最快,他一把扯住叶子序的袖口,却慢了一拍。她踏上了边缘一处虚土,一脚踩空,从山崖边坠了下去。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撕裂声,一块金色的布料出现在山海的手里。
完了。
事情生的太突然,所有人的额头都冒出冷汗。叶临兮只愣了一瞬,立刻便冲上去,却被师徒俩一并拦住。紧接着,山海将二人向里推了一把,一跃而下。冰冷的空气刀子似的划过脸,他早习以为常,眼睛紧盯着高声尖叫的叶姑娘。下落的时候,他的脚尖时不时在崖壁上蜻蜓点水般触一下,不断地助力,试图更加接近叶姑娘一些。
一会抓到人,然后在腿上力,将两人同时推向最近的那棵树……希望它的木质柔软一些,这样不至于划伤。尤其要用手护住叶姑娘的后脑……
他心中盘算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目标。
刹那间,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叶姑娘不见了。
凛道长慌了一瞬,没有调整好动作,脸颊被伸出石壁的一段树枝划伤了。
再说上面儿,叶临兮紧攥着山海顺势塞给他的布料,二话不说地从来的方向原路折返。阿鸾连忙追上去,却觉他的度快得惊人。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他却背过了这条路上的所有阻碍似的,精准地绕开了所有可能绊到人的石块、松动的落脚点、脆弱的草质……他实在是太快了,步伐没有丝毫犹豫,即使真不小心被绊了,他也马上调整了身体的平衡,继续奔跑。他腰上的剑鞘在石壁上打出乒乒乓乓的声音,阿鸾都怕要磨出火花了。有好几次,她都差点追不上他。
终于回到地面上,叶临兮左顾右盼,没找到他们人。但至少尸也没见到,他略微松了口气。正当他的焦虑准备第二轮涌现时,从不远处的灌木间走出了两个人。
“序妹!”
“山海!和……无弃!”
阿鸾确定自己没看错。
施无弃打横抱着叶姑娘,她还吓得瑟瑟抖,精神恍惚,眼神儿看上去就觉得不对。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地扒着施无弃,任凭叶公子怎么哄她也不松手。
山海抹了一把挂彩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一边擦着血,一边平静地问他:
“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怎样,那狩恭阁下,可曾刁难你?”
施无弃暂时没有看他,连哄带骗地说了半天,终于让叶姑娘的情绪缓和了些。他小心地把她放在地上,这才开始回答山海的问题——或者说,也算不上是回答。
“我自是能寻你们的。刁难……倒也称不上,我总有办法。走,我带你们找皋月君。”
最后几个字说出口,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向他。连一直围着他打转的阿鸾也问:
“你知道皋月君在……”
“知道了,尽管随我来便是。不过……既然这样危险,我还是建议二位,先回去修养一阵吧。”
叶临兮叹了口气。
“说得容易。此行没有带马,我也没太注意来时的路。要我背着序妹一路走回去,实在是难为了。而且,既然她也想见皋月君,还请允许我们跟随。至于序妹,我自然会护她周全。”
叶子序紧紧攥着叶临兮的衣角,不说话了。
“慕琬也不见了……”阿鸾小声地对无弃说。
施无弃看了一眼山海,后者并不做声,也没有表什么观点的意思。于是他叹了一口气。
“先去殁影阁。慕琬武功高强,不会有事。见了皋月君,我们还能问问她在何方。”
几人点了点头,都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山海反复看着他,却不说话。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五回:青霄直上
施无弃带着他们向前走,另外四人老老实实跟着。
叶子序恢复了精神,方才的慌乱终于散了些,她叽叽喳喳地绕着他转,有说不完的话。施无弃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头附和。叶临兮在后面与山海他们走着,轻声嚷着:
“我也为她差点儿掉下去啊……”
“啧啧啧,你那叫匹夫之勇,山海歹救俩。”阿鸾对着他咋舌。
山海在后头紧盯着前方一男一女的背影,依然没有说话。
他们走了许久,让人双腿酸。可能是因为不知目的在何处,时间显得过于漫长。阿鸾在后面问了好多次还要多久,施无弃总是回答说,就快到了。
“那……那你扇子借我用用,我太热了。”
“再忍忍,就要到了。”
这时候,他们感到侧面一阵清凉,隐隐听到水流的声音。转过头,顺着凉风吹来的方向看,林间有一处小小的湖泊。有山石上落下细细的瀑布。风将凉意带过来,还裹挟着一股干净的、有着淡淡甜意的湿气。
“喝口水总行吧!”
施无弃停下步子,刚回头,还未说话,山海就打断了他。
“走这么久,都过饭点儿了,让大家歇一歇吧。”
无弃点点头,没有说话。阿鸾乐颠颠地跑到湖边,卸了桃木剑,蹬掉鞋,裤子也不挽地冲进水潭里。叶临兮也拿着水壶去接小瀑布的水。叶子序本守在无弃的身边,山海指了指阿鸾的方向,恳求一般对她说:
“阿鸾水性差,能否请你帮忙看着她。”
叶子序想了想,微微点头,将裤子别到膝盖上。她往水里走了几步,回头对两人又挥了挥手,才继续向阿鸾那边走去。
走到水边,山海躬下身,用凉水泼到脸上洗了洗。他抬起头,几滴水珠划过他的面颊。这时候,他缓缓开了口。
“施公子,柒姑娘的伤,自愈如何了?”
“无碍,快要痊愈了。”
霎时,山海抄起岸边的木剑,在起身的一瞬拔剑出鞘,劈向了施无弃。被带起的水花飞溅,形成一道亮晶晶的水帘,在湖面上绽开了一圈弧形的波纹。
施无弃的双手紧紧夹住了剑身,手掌间渗出缕缕黑烟。
“你是何人”他瞪着他,“无弃在哪儿?”
事情生得太快,远处的兄妹与阿鸾还未反应过来。三双眼睛看向二人的时候,“施无弃”力扣紧剑身,突然腾起双腿,对山海的前腰狠狠踹了上去。他没防住,猛然松开手向后跌跌撞撞撤了几步,痛得咳嗽起来。那人稳稳落在地上,在瀑布声里出不易察觉的轻笑。
“我觉得我这易容术是毫无破绽了,你是如何看出来?”
他细声细气的,语调已经变了,声音也与施无弃的出现不同。而且这个时候,他的身上散出了先前所抑制的、强烈的妖气。
“的确没有破绽。”
山海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若从外貌上说,他模仿得的确无可挑剔。连妖怪的气息,他也几乎隐藏得完美无缺。山海起疑心的时候,是因为他只能感知到柒姑娘的位置,理论上应该直接回到住处。而青鹿涯这么大,在此处的几个人无异于在谷堆里刨谷壳,任凭你感知再强,也那面不受这片充盈复杂的灵力干扰。
还有阿鸾要不来的扇子,和无法自愈的、柒姑娘伤口,都暴露出了问题。
但要说最开始,还是他没有主动询问梁丘慕琬的下落。
“你究竟是谁?”
那人还用施公子的面孔笑着,只是他缓缓睁开了眯起的眼睛。青绿色的眼珠上,竖着一丝细细的、黑色的裂纹般的瞳仁。
他从身上拿出一枚令牌,同时,头与外衣都有了些样式上的差异,仿佛解除了什么咒术一样自然。山海看清了他的令牌,是金砂庄的庄主。
“狩恭铎。”山海道出他的名字。
“凛山海。”他回应了他的名字。
腹部受到重击,阵痛依然明显,但山海不动声色,他一手抬起剑,横在狩恭铎与水中的三人之间。
“放他们走。”
“虽然我与百骸主正面交手,我清楚我是不占上风的,但对你,我相信我绰绰有余。不过,我可是真心想带你们去见皋月大人,是怕不以你们熟悉的面孔示人,会比较麻烦。既然已经这样了,我还是告诉你——可以,我自然可以放他们走,他们没有任何价值。但这样一来,他们可就见不到想见的人了……你可想清楚。”
“谁信你的鬼话!”
伴随着佩剑出鞘的清脆声响,叶公子踏着水走上前,毫无惧色地站在了山海的身后。
“勇气可嘉。只是我得提醒你……虽然再对付一个你,不算什么难事,不过日落前我若是没有复命,凛道长要找的人会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山海不清楚他说的是无弃还是慕琬。
他压低了声音,微微侧过脸,对叶临兮说:“走。”
“什么?凛道长,这……”
“快走”他面无惧色,“带我徒弟一起。”
叶临兮说不出话来。他虽然不清楚狩恭铎的斤两,但也知道自己以凡人之身和妖怪做对没有什么好结果。他本是不怕的,可他身后就是两个姑娘——两个要人放不下心的、要人保护的姑娘。即使这样狼狈地退场于他而言实在不够男人,但比起她们而言,这不重要。
他将剑收了回去,忽然转过身,拉着两个姑娘的手腕向远处走。叶子序有些懵,走路时有些跌跌撞撞,阿鸾急了,吵着闹着要跑到师父身边去。她这一闹,叶子序也回过神来,与哥哥一并拉扯着她,向安全的地方跑。
“所以,百骸主在何处?”
“他安全得很……你得信我。”
狩恭铎还是笑着,笑得令他讨厌。他甚至觉得,施公子那商人式笑容都变得可爱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向山海靠近了两步。
“凛道长,我不想和你打。我受人之托,诚心给你带路,你何不信我?再者,我若真要杀你,我图你什么?我啊,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你若想来,随我便是。”
他说的的确不错。不论他们中的谁,都是第一次拜访青璃泽,不论与狩恭铎还是皋月君本人在此前都应该没有任何交集。只是他这样做事,动机不纯,意味不明,难免不让人去多想。山海沉默了许久,将桃木剑放了下来。
“这就对了”他笑说,“那么,请随我来吧。哦,顺便问问道长……您可曾考虑过,求得仙方,得道飞升之事?”
“……你想说什么?”
“别紧张,随便聊聊。”
慕琬随成幽走了许久。一路上,他讲了许多雪砚谷的事。他去拜访邬远归的时候,她刚离开谷里没有多长时间,变化并不算太大。可就这么点儿事,慕琬来来回回都听不腻。
“梁丘姑娘对门派真是有很深的感情。”他感慨。
“那是自然”她说,“我记事起没多久,都是在雪砚宗生活的。”
“你师兄也说过你的事……对令尊的遭遇,我很抱歉。”
“啊……嗐,无碍。”
“你还有个兄长,听说也在京城做官?”
“不,他不在京城……他现在在很远的地方。他本来与我爹在一起的,爹被陷害以后,他也受了影响,被配到很远的地方,连我们也不清楚。”
成幽沉沉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更喜欢山水……人就是这样,不及画。景致你远近看透了,也便会画了。你把人心里外剖开看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这话说的是。”
“对了,梁丘,你有没有考虑过……找不到宗主怎么办?哎,想好了再回答。”
慕琬本想脱口而出,不会的,我一定找得到。可听他最后这么一说,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者说,她根本没有考虑过找不到的事。
“……我决心找到再回去。”
“找不到就不回去了么”成幽轻轻抿了嘴,“也好。像普通人一样,过普通的一生。”
慕琬不知如何回答。她或许还年轻,总觉得自己的人生,注定是不会普通的。
“怎么说呢……成公子,师父是我最敬仰的人,如生父一般”她试着解释,“他对我而言很重要,我一定、也相信自己能找到他。成公子就没有尊敬的人么?”
成幽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稍作沉思,回应说:
“有的。而且,我也在寻的路上。不过你这样讲……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了。祝福你。”
他话音刚落,一阵异样的窸窣声从周围传来。慕琬立刻警觉地抓上伞柄,环顾四周。成幽也左顾右盼起来。这时,有人飞从小径侧面的林间冲出来,在他们面前的石头上落脚。但仅是一瞬,他立刻腾身而起,消失在另一侧的林间了。
足够了,这一瞬。
慕琬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脸上罩着一张面具。那面具上的红色纹样所勾勒出诡异的嘴角,她再熟悉不过了。
笑面郎。
慕琬猝然回头,突兀地对成幽行了个礼。
“谢过成公子,后会有期!”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六回:青面獠牙
黛鸾是真的不甘心。
每次都是这样——每一次。遇到点事儿,就要被旁人带走。柏谷家的案子是,这次也是一样。她觉得自己长大了,没有他们想的那般柔弱。何况以前山海不是总能护住自己吗?她虽然帮的忙不多,但也没添乱啊,他们怎么都觉得她不行了?
而且,让徒弟跑路,师父一个人扛事,这徒弟也太没用了。
阿鸾越想越气,即使被叶公子扛在肩上也还在不安分地挣扎。兄妹俩都攥着剑,齐刷刷地斩断路上的一切阻碍。这会儿,他们倒的确有点同甘共苦的兄妹的架势,可阿鸾不想管这些。他们已经跑了很远,她不再能看到那粼粼的湖面了。
她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攥住掠过头顶的树枝,灵活地一跃而上,从叶临兮的肩上脱身。叶临兮刚反应过来,回归头时发现她已经爬上了另一边的树枝。这里的灌木较为茂密,树冠都连在一起,葱葱郁郁的,阿鸾钻到里头,三两下就没了身影。
两个人懵了,不知回头该如何对山海交代。他们仰着头,大声地喊着黛鸾的名字。但不巧,又一阵风吹过来,整个林间沙沙作响,十分嘈杂。加之这里的鸟兽众多,他们很快就找不到她了。
叶子序快急哭了:这可怎么办啊!梁丘姑娘不见了,施公子是假的,阿鸾也不知跑到哪儿了现在凛道长还在危险中,我们却跑了哥,我是不是个瘟神啊!
叶临兮最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这话乍一听还挺有道理,但他不希望妹妹真正么想。何况,他从内心深处也不这么觉得。他只能伸出手无力地抱住她,哄小狗似的拍拍她的背,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
只是现在,她不再躲开了。
阿鸾顺着树冠漫无目的地爬着。她的动作很快,很熟练,因为小时候她捉弄家丁时就喜欢在这些大树上爬来爬去。过了很久,她才从树上跳下来。但落地的一瞬,她立刻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那片湖的方向,她不清楚。
叶公子他们几乎是在乱跑,已经走了很远。此时的风已经停了,她不清楚该怎么从风向判断,何况这儿的风也不一定是有规律的。天上的太阳被树叶遮住了,她只隐隐觉得在脑袋顶上,不好推测刚才的方位。周围的景色虽然稀奇又好看,可到那儿都是同一副样子,仿佛每棵树每颗草每朵花都是一样的,它们太像,又都太陌生。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她知道,她也迷路了。
就目前来看,山谷本身没有什么特别危险的具有攻击性的动物和妖怪。但没有桃木剑防身,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小心翼翼地走在草地上,周围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让她心里一惊。那股后怕的劲儿泛上来了,黛鸾有些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她需要保护了——的确,自己还没有真正坚强到能独当一面的程度。
这里人烟罕至,草坪上已经没有被踩踏出的小径。她低着头走,眼神在两边飘忽不定。她脑子转的很快,却只是空转着,干着急,没有别的办法。
走着走着,她忽然在草地上看到了一个特别的东西。按理说,她是注意不到的,只是因为上面停留了几只漂亮的花蝴蝶。她走过去看,本以为是一朵花,没想到当蝴蝶散去时,露出来的是一个淡绿色的东西,在草地中很难辨认。
黛鸾将它捡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它是一个陈旧的香囊,有些分量,凑在鼻子前,已经闻不出什么味道。但阿鸾立刻意识到,这是慕琬的东西。
她一定在附近!
可她只是兴奋了一下,便马上失落回去。毕竟这儿太大了,只有一个香囊为中心,谁知道该往哪儿走?附近也没有别的东西,更没留下什么脚步,太难判断。她不禁想,若是山海在就好了,他一定能凭借这个东西卜出慕琬的位置。一想到这儿,阿鸾又开始后悔,平时没有和山海学些真本事了。
怪他不教自己。
算了,自己也没嚷嚷着要学啊。
自顾自地摇摇头,阿鸾小心地将香囊收起来。等回去见到他们,她要还回去的。
走了两步,她又不禁开始猜测,这随身携带的东西,慕琬怎么就弄丢了?是走得急,还是遇到了危险?但她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还是说,这是她故意留给他们的信物?
黛鸾的脑瓜一旦转起来就停不下。她本不容易胡思乱想,可眼下她一个人,再不动动脑子可就真的要崩溃了。她没走几步,眼前的蝴蝶逐渐变得密集起来。她有些奇怪,因为这些蝴蝶和刚才那些比较,并不太一样。
它们是青蓝色的,即使在白天也发着淡淡的光。
大面积的光蝶在空中翩跹盘旋。它们聚拢在一起,缓缓地飞向某个地方去。鬼使神差地,阿鸾跟了上去。
反正已经够惨了,再倒霉,还能有多糟糕呢。
慕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追多久。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追他。
她不算是睚眦必报的人,也不喜欢自找麻烦,但这种莫名其妙地跑出来挑事儿的人,她一向也没有什么宽宏大度的心肠。最重要的,她想知道为什么左衽门的人会在这里。
为什么他在这里?
她一面紧紧盯着前方的人影,一面在心中暗自盘算。他们更倾向于认为笑面狼是去找霜月君的。至于是不是为了封魔刃,她不清楚,只知道莺月君是真的在找。但询问娲堇华的下落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她也听叶公子说了,叶府在很久前的确给皋月君上供过娲堇华。但不论如何,这都不重要,她只想抓住他,让他交代为何他要在锦桐乡袭击她们。
说不定只是同以前一样,为了取乐而行凶。在确定这点之前,她还有破坏了伞的账要跟他算一算——虽然被云戈修好了,但一码归一码,这事儿她还是要和凶手理论一番。
更何况,笑面狼若在附近,这是否意味着
眼看着距离那个身影越来越近,突然间,赤红的火墙从眼前炸开。
慕琬几乎完全凭借本能地撑开了伞,气浪势如破竹,将刚刚涌现的火焰的屏障冲出一道空隙。就在这个时候,笑面狼一跃腾空,从纤细的缝隙间脱了身。火焰又连在一起,但她却停不下来脚步,只得在瞬间将灵力汇聚在伞上,让它冲破烈焰时不会让她和伞灼伤。
所幸,这并不是什么致命的妖火,慕琬成功从那滚烫的屏障脱了身。只是穿过它之后,她环顾左右,再也看不到笑面狼的影子了。
又是你
莺月君在哪儿!
在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慕琬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仿佛这句话已经在她的心中,在面对此人时已经演练了千遍。
她转过身,眼神正对上从烈火中款款走出的六道无常。
——红玄长夜·朽月君。
你妨碍我办公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捡了条狗命还不知足?
莺月君在何处,我师父在何处?!
朽月君懒得与她废话,一振衣袖,千百只燃烧的火鸟迎面奔来,拖出无数道带着火星的尾迹,发出刺耳的声响,不知是翅膀的震动还是燃烧的声音。慕琬没有犹豫,再度张开伞,作为防护的同时唤出了式神来。她早就打好了主意,决定再度抓住机会时,一定要拼尽全力,一鼓作气地将敌人拿下。
唤出来的是个人形模样的式神,白发白裙,连皮肤也像雪,轻盈的一吹就散。她有件儿苇叶的衣裳,裙子是蓬起来的,是一把把倒过来的荻花儿,裙摆荡着,低调又招摇。
白色大团大团的絮状物迎面与火鸟相撞,在顷刻间焚烧起来。只是在它们燃烧的时候,那些灵动的火鸟也逐渐消失,与雪一般的妖力凝聚物同归于尽。天狗自天而降,落地的一瞬让周围所有的植物都蒙上一层厚厚的冰晶,连那妖异的火墙也消失殆尽。
少了一个。
慕琬立刻意识到,少了一个式神。
寒水姬不见了。
慕琬的实战经验并不多,她在门派内与师兄师姐们切磋时的确更胜一筹。但明明开战了式神却未唤出来,她确实是第一次经历。但她不动声色,佯装无事发生,将短暂一瞬的慌乱掩藏在伞盖后面。
她很快扫了一眼符咒。
是假的。
为什么?什么时候,被谁?
慕琬的眼神与朽月君对上了。她不确定眼前的这个妖怪在盘算什么,他似乎是生气了,似乎没有,那总是一副轻蔑的似笑非笑的脸让人难以揣摩。但在下一刻,那些地面上的薄冰顷刻间升华,大量白色的烟雾蒸腾而上。
你要妨碍我多少次?再这样下去,我可不保证那位大人让我处理的下一个人是谁。
霎时,黑影迎面袭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七回:青蝶引路
那群蝴蝶一路飞着,飞向了一侧断崖。黛鸾跟着它们,来到了很奇怪的地方。崖壁上有一道裂缝,有些高,阿鸾并不能判断出那缝有多宽。所有的光蝶都涌进去了,她不知该怎么办。轻功她是不会的,可她又实在好奇上面有什么,总得想个办法上去。
有大片常青藤攀附在岩壁上,黛鸾试着伸出手拽了拽,估摸了一下它的力道。她谨慎地踩上一只脚,两只手紧紧抓住了上方的藤蔓,开始一点一点地挪上去。她并不是没有爬过藤蔓,但是像这样几乎完全垂直于地面的山体,她是头一回。中途有很多次,她都差点一脚踩空从这儿摔下去。阿鸾头也不敢回,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看了身后的样子,一定会吓得再也动不了,手脚缠在常青藤里变成干尸了。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终于攀上了那条裂缝的位置。黛鸾侧身挪进去,发现它不宽也不窄,刚刚好够她的身子钻进去。万一她前两天再吃胖那么一点儿,可能都挤不进身子了。岩壁很光滑,她有些抓不住,而且有一种凉凉的潮湿感。等她好不容易钻进来的时候,她搓了搓指尖,又觉得不像是有水渍,不知是不是蒸发了。
里面稍微宽敞些,蝴蝶都消失不见,但洞里隐约还有些光,能看清基本的路。脚下也有些滑,她很小心地保持着平衡,像老太太一样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又走了一阵,不知道是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微光强烈了些,她能看清里面的轮廓了。
山体里居然有树,不止一棵。
也不知道是光线的影响,还是本身如此,所有的树都有些发蓝,树干是蓝灰色的,叶子的颜色更深一些。而且比起山谷间的树,它们更粗壮,像沼泽地里那些百年老树一样。再不同的地方就是树下没有其他什么花花草草,但树体上都附着深色的苔类,也有些发着荧光的小蘑菇,树干上垂下些不知名的藤条,看上去很柔软,像蛇似的,却一动不动。还有很多萤火虫在此地飞来飞去。
不知没有阳光,它们是怎么长这么高的。不过,也有些树冠非常低,低得她抬起手就能摸到叶子,树干却依然很粗,显得有些突兀。
黛鸾又往前走了几步,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山洞里回荡。她注意到一些粗壮的树,上面有着小门小窗,也有的直接是个黑色的窟窿。这感觉就像那些给孩童讲的故事一样神奇,但她没有胆子往洞里看,或者打开一扇门,一扇窗。她只是穿梭在这些树屋间,在强烈的诧异与震撼中观摩这一切。
突然,她脚下一滑,载进一个洞里。她倒吸一口冷气,因为这儿太安静,她连尖叫也不敢。这石洞非常不起眼,却很长,她从光滑的石制隧道里一路向下滑行。途中她见到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窟窿,或许是曾经有流水腐蚀。但阿鸾不敢想太多,她大气也不敢喘,刺骨的凉意从皮肤传到心里,传到嘴上,冻住似的让她喊不出声。
终于,她从洞里摔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所幸地面并不太硬,质感介于石头与泥巴之间的奇怪的灰土,不然屁股一定摔成了四瓣儿,只是皮肤磨得发麻。她狼狈地站起来,忽然发现,眼前的蝴蝶多了一些——就像之前看到的那种一样。
而且,这里也有许多树屋。她抬起头,发现有的树穿透了天顶,或许这才是刚才那边为何会有这么低的树的原因。黛鸾不敢肯定这里相较于外界而言,到底依然是山上,还是已经滑到了地下。但即使说这片空间是完全独立出来的,她也信。
有蝴蝶飞进眼前的一个树洞,她深吸一口气,壮着胆走了进去。
树屋里很黑,但她还算能看清。这似乎比外面看上去要大很多,她抹黑走着,感觉是在走上坡路,而且在树体内部是旋转上升的感觉。走着走着,阿鸾简直觉得,自己不是在树的内部徘徊,而是在一座十分庞大而复杂的楼阁间往来穿梭。
她不知走了多久,能听到一些奇异的声音。偶尔有什么小小的影子从身边的墙壁爬过去,还有嘶嘶的声音,仿佛鳞片摩擦。阿鸾开始后悔了,倒也不是后悔为什么要爬进那个裂缝,而是后悔为何方才要跑进大树的里面来。
但她也没有退路。
慕琬惊恐的瞳孔中映衬着一张妖异的脸。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过分,她能感到对方强烈的刻意的馥郁的妖气如气浪般迸溅在她的脸上。伞被他单手顺着尖端捋下去,轻而易举地扣上,另一只高举的右手露出鲜红的锋利的指甲。
但在他喉咙前半寸的距离,一把剑刃突兀地横在那里。
桃木的。
白烟散尽了。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侧脸,看向那把剑的主人。凛山海面无波澜地望着他,朽月君微微皱起了眉,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极给面子地撤了一步,独属于妖怪的指甲也消失了。
没受伤吧?
山海问这话的时候,视线始终未曾从朽月君的身上挪开。慕琬立刻站到他身边,天狗与白荻也护在他们左右。直直看过去,十分气派。
我没事。
凛山海第一次见到极月君口中的红玄长夜。他大致的气势的确与自己设想的差不多,或许更骇人些。虽然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他仍不大理解,为何这位六道无常的身上有着过分的戾气。他不好说,因为他也没见过慕琬说过的莺月君,只是潜意识感觉走无常不该这样——或许是极月君那样的善意给他留下了刻板印象。
可不论如何,朽月君袭击慕琬的确是事实,何况不止一次。
从这阵强烈的毫不收敛的妖气能判断,他若真想杀了她,绝不会被区区一柄木头做的剑给阻拦。他或许因为受命于阎罗魔,并不是真正想置她死地,或许是觉得对付她不需要十成的力量,再或许
他有更感兴趣的东西。
朽月君打量山海的眼神,让他感觉很不适。就仿佛他是一个在陷阱外游走的从未有人见过的猎物,既带着点新奇,又有些恶意在里头。不如说,后者占据了绝大部分。
你是哦,嗯是你
朽月君的腔调有些阴阳怪气,像在评价一条明码标价的半死不活的鱼。
但山海还是轻轻吸了口气,放平了呼吸:你认识我?
那个女人就是和你厮混在一起的么?难怪她的身上还有其他人类的气息至少四个。看来,你是其中一个。
山海与慕琬没有转头,眼神却微微向对方倾斜了些。伞与剑仍对着他,还有式神们的獠牙与妖气。朽月君却不为所动,镇定地拍了拍衣袖。
有什么可笑的?慕琬反问他。
可笑,太可笑了他当真笑出了声,哈哈哈想不到,堂堂雪砚宗的关门弟子,急病乱投医,竟然寄希望于那种那种来路不明的杂种。哈哈,哈哈哈哈
慕琬明显察觉到,尽管山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拿着剑的手也没有丝毫的颤动,但他在听到对方的那番话时,仍不易察觉地僵住了一刻。
别听他的她有些着急,别管那信口胡说的妖怪。
你竟知道我是谁。
山海的语气极力显得平静,不知那片刻的犹豫是否被朽月君察觉。但那也无妨,他们两人都并不在乎这个细节。朽月君耸耸肩,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你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你算什么东西配我知道?我倒是听说,你有个徒弟,我知道,是个废物。
在下凛霄观,凛山海。
名字不错。不过知道一个将死之人的名字,于我而言又有何用?
山海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妖气更加丰沛了。即便没有明火在附近燃烧,以朽月君为中心的草木无不失去水分,枯萎卷曲,变得焦黑一片。凛道长不知这是他妖力的几成,只知道,凭借他们两人绝对应付不来。他意识到,在朽月君弄清他是谁之后,就决定痛下杀手,认定他们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但,他到底是谁?
必须承认那番话在山海的心中的确激起了波澜。人类追根溯源的本能,让他对于朽月君的措辞十分在意。在那一刻,他甚至考虑到,若有机会见到皋月君,除万鬼志外是否有必要求问自己生父生母的事。但若此刻不逃,他是绝对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怎么逃?
忽然间,朽月君面前的几人化作了一片灰烬。就仿佛一张纸被细小的焰火缓缓蚕食,逐渐化作焦黑的粉尘。他察觉到异样,收回了妖力,侧目观察。焚烧还在继续,连周围的一切景色都同他们一起灰飞烟灭。
最后,他讶异的带着三日月光辉的眸子里,所映衬出眼前的景色中,空无一人。
天狗驮着几人疾驰着。狩恭铎手持的令牌张开浅金色的结界隔绝气息,他以同样的速度与他们并肩同行。
真行啊,两位大人,还认识要命的人物呢。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八回:青灯殁影
黛鸾觉得自己又迷路了。
不对,这次不是迷路这么简单,不如说陷入困境更加贴切。
她来到了像是阁楼的什么地方,里面的空间比先前更黑,空气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腥气,不像血,也不像鱼,是一种很怪的夹杂着潮湿腐烂的东西的味道。
几只淡青色的光蝶跟着她进来了,屋子里亮了些。她依稀看到许多形状奇异的黑影,扭曲得很不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源是活动的原因。但她感觉很糟,因为她能听到身边有许多细碎的声响,像树叶间的摩挲,像水浪拍在河岸上,又像指头悄悄击打着木桌各种各样的声音掺杂在一起,没有节奏,都很微弱。
很不详的声音与很不详的气息。
她知道,在这里,她绝不是一个人。
几滴冷汗在她的额头凝聚,这几乎是阿鸾出生以来最恐惧的一次。以往,她见过许多妖魔鬼怪,可以说是见怪不怪了。只是这次,她只身一人,面对着连形状也无法得知的数量众多的什么东西,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占据了几乎全部的气。
这副说笑的语气与反客为主式的做派,倒是清楚地告诉他们,这人不仅没事儿,还好得很。那个女人冲他们身后的方向微微点头,山海一回头,下意识地想看一眼原本站在那儿的狩恭铎,他却不知何时消失了。
妾身知道你们找我。
女人开口了,声音柔柔的,凉凉的,轻快地在空间里回荡。
山海恭敬地行了个礼。
参见殁影阁主。
慕琬不知该怎么办,有些手足无措。她不停地看着山海,笨拙地模仿着他行礼。
这里就是殁影阁?她小声问他。
殁影阁从来不是一个地方女人笑了,你们知道妾身——知道妾身是谁,也知道传言在外的阁主并非阁主。
是。在下斗胆推测,那人是您心腹之一,只是我们都不曾见过。
嗯算你们运气好。他最近很忙,妾身才亲自接班儿的。
说着她又笑了笑,声音空灵又清脆,仿佛雨露滴落在安静的水潭里,涌现破碎的涟漪。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九回:等价交换
入座后,慕琬时不时偷偷瞄一下皋月君。
她真好看啊,连女人都不禁想多看她几眼。
这张桌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五张固定的琉璃椅,距离恰到好处,不至于让熟人觉得太远,也不至于让陌生人觉得太近。后方高处的岩壁上,伸出更加宽阔的石台,被不知名的植物装饰,像座位,又像榻,应该是皋月君平时休息的地方。只是这会儿,她与他们坐在一起。山海的旁边是施无弃,她自己与皋月君隔了一处空位,显得很远。
有几只翩翩的蝶拎起茶壶,帮他们倒水。灵蝶很小,力气却很大。翅膀上有磷粉抖落到被子里,杯中的液体顺便变成了淡蓝色。两个人没敢动杯子,施无弃面前的却不知续了几杯。山海反复打量着他,基本确定他是本人没错。
你什么时候来的?慕琬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们有找了你多久?
她语调迟疑了一刻,施无弃只是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没多久,随便聊了几句。她知道你们要找她,也知道万鬼志的事。
两人再次望向皋月君。不知是否因为色调或环境的原因,她依然浅浅地笑着,却依然让人觉得冷冰冰的。
两位不必忧虑。妾身不会像吴垠那样让你们报价刻意刁难,也不会如狩恭铎般狮子开口。那群孩子,净喜欢瞎胡闹。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提便是。至于作何交换,这都好说。
他们的一举一动,果然都被皋月君看在眼里。慕琬望向山海,他没有开口的意人的口袋掏钱。但在皋月君这里,性质并不一样——她索要的东西,就目前来看,对她自身并没有什么价值——即使没有人知道这样做的原因,或许什么法术用得上,毕竟寄托了感情的东西是许多咒术的引子,用久的物件也能催生出付丧神。甚至,有些东西还能想办法得知主人的秘密。他不清楚皋月君是否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但若是不回答这个问题,能得到的便很有限。这不符合商人的做派。
所以她不是商人么?并非如此。至少在商人里,她是绝顶聪明的那类。恶人的角色,都让她手下人演了。可是,这能说明她就是善意的么?
当真不知她诚恳地说,至少现在不知道,我们需要时间。
山海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枚黑色的扳指。不是因为它多重要——当然,它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皋月君的态度。她似乎不打算松手,依然用纤细的手指把玩着它,眼睛溜溜地转。这时候,有不知何处来的灵蝶落在她捏着扳指的指背上,轻轻抖动翅膀,迎面飞到她高挺的鼻梁上。
而后,它抖抖翅膀,轻快地飞走了。
若你执意要知道妾身可以去查。原本事情没办好,妾身是不该收什么的。只是若你们另有他事要离开这里,妾身要凭这扳指来报信。
凛山海看着她,两人的眼神都静地骇人,静地只能读出虚无。
若单问万鬼志现在在何处得向东走。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回:等礼相亢
一只灵蝶引路,将他们平安地带了出去。当它飞出洞口的一刹,便逐渐溃散,仿佛风中残烛,挣扎着消逝了。
慕琬回了头,觉得这里和来时的那个洞很像,却又不完全一样。如果要她指出到底是哪儿不同,她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因为天黑了,景色变得不大一样。慕琬正准备说些什么,山海却先说话了:
“这不是我们来时的出口。”
“是吗”施无弃道,“我从别的地方进来。”
“我进去前做了记号的。”
慕琬觉得自己比起山海,在各方面都要差些——她是不会想着做记号的。
“你也这么觉得?但……到底是哪儿不同呢?”
“不清楚……那里的灵脉虽比不上六道灵脉,但气场也十分紊乱。我觉得,我们还是在这青鹿涯的,若是去高处看看说不定能略知一二。”
乘着天狗,他们竖直飞向厚重的云霄。虽然真要碰到云还远得很,但这个距离已经足够窥到青鹿涯的全貌。天很暗,还不至于漆黑一片,让人完全看不清楚。这里也有许多能散夜光的东西,不知是花还是虫,将整片地域点缀出星星点点的光,仿佛天狗身下的地方才是星空似的。
虽是八月,但太阳刚落山时还有些冷,慕琬搓了搓自己的双臂。这时候,她忽然现了一个形状十分怪异的、光秃秃的参天巨树。在高处,它显得很小,很纤长,但比起其他小到连轮廓也看不清的树,它的确十分壮观。
正是与成幽一起看到的那个。
不,不是一个……她很快注意到,沿着树形生长延伸的反方向,也就是白天成幽给她指的那个地方,隔了一段距离,有另一棵这样的树,也是光秃秃的,与它对称。
她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树。
是鹿角。
“你们看——”
“嗯,我知道”山海也望着下方,“我们是从那边的眼睛进去的……在巨鹿的肚子里转了一圈,从另一边的眼眶出来。”
天狗带着他们离开了,一路上,山海和无弃都没说什么话。好在他们也没胡闹什么,毕竟狗背的承重有限,从这儿掉下去也不是说着玩的。
迎着晚风,慕琬不禁暗想,这青鹿妖的遗骨,究竟是多少年前就安眠在这里了?它像山一样巨大,是如何死去,寿终正寝么?而它死后,又用了多久被分食殆尽,只留这一座庞大的枯骨。风刮过脸颊,在耳廓打转,呼啸出鹿鸣般的声音。他们越走越远,这声音也就淡了。
施无弃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山海只是抬起手,示意他保持沉默。看样子,是打算等回去以后再谈他与皋月君他们聊过的事。
他们是回去了,可黛鸾还被困在那里。
她不知自己在这儿呆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危险的要命。她终于明白先前听到的窸窣声是什么了——什么都有。
五毒俱全。
一开始,黛鸾吓得动都不敢动,或者说,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几条蛇吐着信子,出嘶嘶的声音,其他虫子也将她围了一圈儿。它们都很大,比一般的虫子可怕得多。阿鸾本见过更大的——房子一样大的虫,但山海退治过,也不那么吓人。但现在她觉得吓人的原因,先就是山海不在。其次,它们的数量太大了,她完全无法估计。
所幸,直到现在它们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的意图。它们将她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她就在中间安全地坐着,没有一只蛊虫上来。她想,要么是没有主人的命令它们不敢有什么动作,要么是……她身上有什么辟邪的东西,比如平安锁。
不然,以她的体质,早被这群脏东西撕碎了才是。
可这么一直僵着也不是办法。阿鸾暗想,如果它们真的不敢靠近自己,或许她可以试着走动一番寻找出口——她在看清它们之前,不也平安无事地在这树内走了许久吗?不过她总有种蛊虫越来越多的错觉。
阿鸾试着先站起来,但腿动不了。最坏的可能是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咬到,好些的是她瘫了太久,腿压麻了。
正当她挣扎着试图站起来时,她听见有人对话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本能地想要求救,但这种地方,出现人声,的确有些不可思议。她决定再观察一番,于是竖起了耳朵。
“他们回去了。”
这是一个柔柔的、细细的女声,听上去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你自己知道他们的动向,妾身便不必操心了。”
这是一个有些深沉的、温和的女声,听上去很成熟,但年龄说不准。
“有客人来,我退下了。”
“去吧。”
那声音离她更近了些,她有些紧张,尤其提到客人的时候,她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下一刻自己的藏身之处便被现。
凭借本能,阿鸾不觉得她们像是善类。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阿鸾再没听到什么动静。她有些遗憾,因为自己还未判断出声音的具体方位。这样一来,她觉得自己更加寸步难行。
努力思考对策之时,她又听到了脚步声,依然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这脚步声很清脆,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不知是男是女,但这步伐的节奏,她明显感到,来着是带着情绪的。
一瞬间,一种恶寒突然涌现,不禁让黛鸾打了个寒战。这种感觉非常特别,也非常糟,她说不清为什么,只是觉得比被成百上千的蛊虫包围、比被外面的女人现还要恐怖。就仿佛暴露在老鹰视线里的小兔子,只觉得鹰影悚然,却不知天敌在哪方天空。
来的人就是这个鹰,她如此觉得。
“哟”又是那个成熟的女声,“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怎么?你不欢迎我。”
这次是一个幽幽的男声,语气如那脚步的紧促节奏一般,是带着情绪的。
“妾身哪儿敢呢,快请坐。您很久不来了,这次也是办公事么?”
“明知故问。”
“你们都说妾身无所不知,可这些事啊,也要我勘察而知。哪儿有真的随时随刻,都能关注到每个生灵身上的眼睛呢?”
“有啊。”阿鸾听到男人端起茶杯的声音。
“那位大人不算。不过,妾身斗胆问——您的脸色可不太好。”
“别提,提了我就来气”男人一振衣袖,“今天险些拿下笑面狼——本如摁住一只虫子般简单,却被某些人狠狠搅了一趟浑水。”
“哦?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为难住堂堂红玄长夜?”
“那黄毛丫头我本就没见几面,可次次都要碍我的事。我心慈手软,最初为给莺月君解围,放她一条生路,没想到竟然蹬鼻子上脸。”
“为这种人气坏身子可不值……不过,说到莺月君,我脑海里总先想到的是桜咲桃良,或许是妾身太久不问世事了。”
“啊,那个女人”他的语气冷冷的,“庸人。”
“自然,能入您法眼的人不多。”
“呵,我今天正要收拾她,现与她随行的道士,竟与莺月君有些说法。不过无所谓,我欲送他们一程时,你的小朋友出来坏了我的好事。”
“是妾身管教无方,回头定然好好教训他。”
“也罢,既然不是你的本意,你的手下,我管不着。只是……啧,真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到底是谁?黛鸾感到十分困惑。听他们的谈话,竟然认识莺月君,那不是慕琬一直在找的六道无常吗?他们怎么认识他,而且,男人口中的道士,莫非是……
男人突然扣下杯子,这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你可得帮我。”
“您是妾身的恩人,妾身没有不帮的道理……您是要他们的命么?”
“哼”他一声冷笑,“那可太便宜他们了。”
“您的意思是……?”
“阎罗魔大人必然要责我失职,我猜已经遣人寻我,我暂时没太多时间。我要他们今后的消息,此外,你什么都不用管。啊,不过若是能稍微让他们吃些苦头,我倒能多活几年。”
“哪里的话。只要人间的罪恶一日不终,这惩戒的业火便永生不灭。您万寿无疆。”
黛鸾完全听不懂这两人的对话,只是觉得心里毛,想快点儿逃离这里。
从青鹿涯回到住处,若是用这样便捷的方式,自然要快很多。他们落地的时候,天空刚好完全黑了下来。山海一脚刚踏在地上,那不省心的两个兄妹便跑上前来。
“叶公子,叶姑娘,我的徒弟……”
“凛道长!道长,您可千万不能怪序妹,都是我的问题!”
这句话一上来就给两人整蒙了。傻子都知道,这话说出口,铁定没生好事儿。施无弃看了一眼山海,他微微张开嘴,嘴唇轻颤,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叶子序的眼睛还有些红,一看就哭过。叶临兮说,他再盼不回他们,就准备去钱庄拿钱差人去青鹿涯找了。
幸亏没去,若碰见狩恭铎,那更麻烦。
可这样一来,该如何在偌大的青鹿涯——乃至青璃泽找到阿鸾呢?
山海将目光放在了腰间的桃木剑上。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一回:等夷之志
“小家伙,你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望着坐在对面的银女人,黛鸾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但相比之前,她已经放松许多了,不知是因为耗尽了用来害怕的力气,还是当真觉得一群虫子比一个女人可怕的多。
“呃……就,好一阵儿了吧。”
皋月君噗嗤一笑,问她:“你是不是觉得,妾身比那些蛊虫漂亮多了?”
“是啊——”她大大方方地承认。
“妾身的真身,你要看么?”
黛鸾思考了一下,然后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坐在这张小小的桌子前,阿鸾与皋月君面对面。她觉得,这个女人或许早就现她了,但并没有当着那个男人在时揭露出来。
“你可知妾身是何人?”
阿鸾再次老老实实地摇头,随即问她:
“至少我觉得,你肯定不是一般人。要么是那种很厉害的大妖怪,要么是……六道无常那样的。”她小心地试探。
皋月君又抿起嘴,伸出双手撑着脸颊。
“小坏蛋聪明得很呢。”
“咦”阿鸾向前坐了些,“你当真是无常?青璃泽的无常,不就是……”
她只是笑,不说话,算是默认。黛鸾没激动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我师父他们在找你……他们想知道万鬼志在哪儿。但有妖怪变成我们友人的样子,袭击他,我就和他们走丢了。”
“你师父,莫不是那个凛霄观的道士?那位友人,莫不是百骸主?”
“你真的是皋月君!这天下,果真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这天下世人的疑虑,永远比答案来的更多。妾身啊,并非是无所不知,但——可以无所不知。你莫担心,妾身已与他们见过面了,他们方才平安回去。”
她将“可以”二字咬得重了些。阿鸾觉得,她一定是有真本事,而不是生来就有什么神力。她放在桌下的手揉了揉衣角,有些焦虑。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该说什么,才能说服皋月君放她回去。听先前那两人的对话,阿鸾总觉得,这女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真的吗?那就好……”
“你可知,为何妾身的小朋友们不敢靠近你?”
“不知。”
“你身上有个香囊,里面混了些稀世罕见的药材,驱虫辟邪。而且,它能遮住你的气味……若不妾身的小朋友来报信,妾身也不知你混进这里呢。”
“原来如此……”
皋月君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一只手仍拖着脸,另一只手伸上前。
“妾身无意刁难你……你将那香囊交付妾身,妾身就派人送你回去,如何?何况,作为答疑解惑的代价,你那雪砚宗的姐姐也许诺将它给我了。”
黛鸾皱起眉头,有些犯难。她觉得皋月君不至于骗她,但又不想就这样把慕琬的东西给她——万一她骗自己呢?而且慕琬说过,这香囊是她很小的时候就带着的,意义非凡,就如她的桃木剑和平安锁一样。剑被山海拿走了,她也不一定愿意换。
平安锁……
“我不想把它给你,因为这不是我的东西……能不能换一个?我可以把我的平安锁给你,是纯银的。”
说完,阿鸾从身上笨拙地解下了那枚平安锁。锁又褪色了,缝隙有些黑,但没先前那样严重,神鸟仍清晰可见。皋月君接过她的东西,随便看了一眼,笑了笑,又给她推了回去。
“你看妾身像缺这些东西吗?”
她抬起双手,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它们都亮晶晶的,在黑漆漆的洞里泛着美丽的冷光。那些饰品都比她在之前的银铺里见的精致、漂亮。
“是不缺……”
黛鸾有些泄气了,将下巴搁在冷冰冰的桌上。皋月君伸出手,在她的头上揉了揉,像亲人似的亲切。
“但你的诚意,妾身自是看得一清二楚。你做得很对,这很好……反正妾身呢,也不急着问你那姐姐去要,这些答应了的东西,迟早都是妾身的。”
可我真的想回去啊。阿鸾暗想着,没吭声,脸还摊在桌上。
“妾身还真有些喜欢你,你比我那几个孩子都要可爱。不如你再想想,还有什么愿意拿出来换的?”
“可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阿鸾抽出空空的两个口袋,叹了口气,“我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的。不如你先送我回去,我写封家书问他们寄些钱来?真的,我说话算话的。”
皋月君轻轻摇摇头。
“那你看妾身像是缺钱的样子么?”
“唉,也不像。”
阿鸾将脸扣在了桌面。
“妾身也并不爱钱。”
“有钱人都这么说。”
“那是自然”皋月君伸了个懒腰,向后仰去,“但妾身更喜欢人们重要的东西。”
阿鸾抬起脸,又将下巴当做支点,傻乎乎地问:“为什么?”
“在妾身成为六道无常前,也是觉得,世间人心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但人为了钱财便能亲手掐了感情,哪怕是血亲骨肉也下得去手。我又觉得,人呐,是真的坏,这钱也真的脏。可又有何用?人都离不开人,人也离不开钱。”
阿鸾微微点头以示同意。
“我又想啊,说不定这世间万物,除了人和人的钱,才都是真的。”
“你是说……江山景色?”
“是呢。山石河冰,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哪个不比人更美,哪个不比钱更真?妾身愈喜欢这些虫儿了,它们好看,又不坏心眼儿,不像人一样——它们只为了生存挣扎,只想活下去,不会为了三两钱财你死我活家破人亡。养得好,它们还能帮你做你想做的一切。唔,你们或许唤这为巫蛊咒术,无妨……妾身越养越喜欢,越养越多,乃至以身饲蛊,让自个儿的身子也成了蛊池。”
“呃啊……你不痛吗?”
走火入魔大概说的就是这种状态吧。阿鸾听了直冒冷汗,但又不敢说些什么。
“痛。又痛又痒,摘胆剜心的痛。可这比起人活着的苦,与人相处的痛,要好受得多。”
“那、那后来呢?”
“后来,妾身就被蛀空了,剩一副千疮百孔的皮囊,人人见了都要骂,都要怕,都要躲。再后来,身子被蛊虫填满,魂儿都没地方放了。可那时候,妾身的名字却仍在生死簿上,妾身还作为‘人’而活着,死也死不了,落得一个人间地府都去不得的下场。”
“所以,奈落至底之主,让你当了走无常?”
“唔……算是吧。不过,多亏了恩人引荐才是。”
阿鸾想起她叫之前那个男人恩人,或许就是他了。说不定,他也是位六道无常。她对无常鬼们的事知道的不多,仅是猜测罢了,也不好问什么。现在的她只是隐约明白,为什么皋月君喜欢人们珍视的东西——这些东西上寄托了许多人与人的感情,比人和财本身要有趣得多。何况一些法术的研究,也的确用得到。
“啊,重要的东西……”
阿鸾忽然想起来了,这么个东西,除了平安锁,她还是有的。
白天出门前,她犹豫着要不要背药箱。慕琬说要走山路,背着麻烦,她就没有带。但是她思前想后,临走前把白琼扳指从小抽屉里带出来了。
她将扳指攥在手里,磨磨蹭蹭地递在皋月君的面前,不情愿地摊开了手。
两只轻盈的灵蝶飞过来,落到戒指上。它们呼扇了两下翅膀,将扳指拎起来,递到了皋月君的手里。
“朱桐。”
她刚开了口,一只小小的蜘蛛从她身边落下来,自己切断了线,掉在地上。一个女孩忽然从那个位置站起身,对着阿鸾甜甜一笑。那姑娘穿着白色和粉色的绸缎,在整个清冷的洞穴里,也散出如那笑容一般的甜美来。只是她的眼睛很黑很黑,没有一丝丝眼白,像是两个着细碎光芒的空洞,有些可怕。
“在。”
阿鸾立刻听出,这是一开始与皋月君交谈的女孩的声音。莫非刚才她一直在么?
“你知道她师父在哪儿,送她回去。”
“是。”
被称作朱桐的小姑娘对皋月君深深鞠躬,绕过桌子走来,对阿鸾伸出了手。
跟着她走了几步以后,皋月君忽然唤住阿鸾,她回头看她。
“小丫头,你当真不想看妾身的真面目?”
“不不不,好意心领了。”
她立刻轻轻推了推朱桐的后背,小女孩和皋月君都笑出了声。
而在两人离开之后,皋月君的笑容在脸上不曾消散。一条金绿的壁虎从她的肩膀爬过来,扭着头看她。她拎起它的尾巴,将手伸远了。这时候,它就弄断了自己的尾巴,掉在了地上。
狩恭铎直起身,同样恭敬地对皋月君行了礼。
“大人……”
皋月君摇摇头,身上的银饰跟着叮当作响。她示意他不要说话,只是在他的面前摊开一只手,另一只手依旧拖着脸。她懒洋洋地说:
“把它带给朽月大人。好好道歉,你闹的他不开心了。还有……去找解烟。”
狩恭铎顺从地低着头,伸出双手。皋月君将手反过来,让白色的玉扳指掉在他的掌心里。
“在下明白。”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二回:等闲人物
凛山海在庭院里摆好了阵法,缭绕的烟从不同的角落用来。蜡烛也在四处点着,照亮了这方不大的空间,蜡烛上刻着特殊的字,每个人的手里也提着灯。
仪式准备的越周全,占卜的结果越准备。但他们实在没有时间沐浴更衣了,只能以现有的最佳情况,来准备这场问卜。
山海站在阵的中央,解开了阴阳髻,掺杂着白丝的头散在肩上。其余的人站在一旁,不敢贸然打搅,生怕影响了结果。
就在人们都专注于这场仪式时,有人从后院冲了过来。
“山海!”
是阿鸾的声音。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那个跑来的小姑娘。这一切生的太突然,几乎没人将这个跑的飞快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丫头和黛鸾联想到一起。她冲上前,闯进了阵法,奔着山海去了。
双目紧闭的山海忽然持剑转身,桃木剑的尖端对准了阿鸾的眉心。她僵在那儿,其他人才看清,竟然是她——她回来了。
“干什么干什么”短暂的错愕后,阿鸾嚷起来,“本姑娘货真价实好吧。”
说完,她直接伸手攥住了剑身,往自己这边一拽,一点儿没跟山海客气。山海还是没有说话,面无表情,不知在怀疑些什么。慕琬想走过去,却被施无弃拦下了。他靠近了两步,仔细看了看阿鸾,对山海说:
“是她。”
他听叶姑娘说了,狩恭铎曾变成他的样子。
山海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但那双眼睛分明写满了疲惫。那种疲惫是突然涌现的,是在施无弃告诉他那两个字后,从心口瞬间喷薄而出。
慕琬终于也跑过来,蹲下身,把黛鸾紧紧抱住。
施无弃没说什么,拍了一下山海的肩。山海觉得,这时候他应该像所有当师父的一样说些什么,或者至少学学慕琬,给失散的徒弟一个拥抱。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做,什么都没说出口,他只是不断地叹气,接二连三,像是要把所有的话都用哀叹表达出来一样。
“是我失职。”他突然说。
施无弃看了看他:“什么?你这话说的……”
阿鸾听见那句话了。她从慕琬的怀抱里回头,对他说:
“怎么能怪你?啊,也千万别怪叶公子,是我自己乱跑的。”
这时候,站在旁边的叶氏兄妹也靠近了些。叶临兮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我真的吓坏了,怕你师父把我给骂死。结果他什么都没说,害得我心里更难受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你们行走江湖,尽管报我的名号,保准你们衣食无忧!”
“你家里排行老几啊。”叶子序在旁边嘀嘀咕咕。
两个人又拌起嘴来。阿鸾听着他们胡闹,跟着傻笑。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身上翻找了半天,大家都看向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找到了”阿鸾掏出香囊来,“这个还给你。要不是它,我可能早喂虫子了。”
慕琬心里一惊,呆呆地接过她递来的香囊,打量了一下,现的确是自己的东西,也似乎没被谁做什么手脚。她很惊讶地问她,是从哪儿找到的。
“一片草丛里。”
“……兴许是我追笑面郎的时候掉的。”
“咦?你又遇到他了!”
“说来话长……你先说说,你是怎么回来的?”
施无弃也随声附和,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阿鸾就如实说,是一个叫朱桐的姑娘送她回来的。
“她手里有一根细细的线,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她就顺着那根线走,让我拉着她的手不要松开。我们从奇怪的地方传过去——有个瀑布,我们钻进去的时候,身上一点水都没有,很快就到了别的地方,特别黑,她就让我闭上眼睛,只管跟着她。我觉得像六道灵脉,就问她是不是,她承认了,还给我看了一个令牌,牌子里有个小抽屉,里面有一片青色的花瓣,很好看。朱桐姑娘说她虽然眼睛不好,但她的线遍布世界的任何地方。”
“那花瓣,是娲堇华,狩恭铎也有”施无弃如此说:“阿鸾说的不假。朱桐是皋月君的手下之一,全天下的情报和线索都经她的手。狩恭铎负责整个殁影阁的财物流动;吴垠除了自己喜欢整些散钱,主要负责药材蛊术;佘氿她未曾提过;解烟精通拷问与刺杀……甚至与左衽门有来往。”
“咦?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清楚?”先前与他侃侃而谈的叶子序感到十分震惊。
“啊,这些是与皋月君交谈中得来的……我回头与你们细说。先进屋休息一下,听听阿鸾还有什么要说的。”
于是他们都进了屋,几个人挤在山海的客房里,显得十分拥挤。刚坐下,阿鸾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尽管很想听她那传奇的经历,但叶姑娘还是自告奋勇去给她到后厨弄吃的,叶临兮去打了下手。柒姑娘给她倒了热水,她捧在手里,老老实实地说了自己的遭遇。如何现山崖上的树洞,如何靠香囊辟邪保命,听见皋月君一个神秘人如何的对话,自己又如何被皋月君现,如何周旋。她说的时候,山海他们的脸色却越来越差了。
“你当真没听出,那个男人的身份是什么?”
“真的不知道……只知道皋月君叫他恩人。”
“又是恩人。”施无弃低声抱怨。
“听那对话里提到的,是像极了我们……”山海琢磨着。
慕琬拿出香囊,反复看了看。
“真是怪了,若皋月君要回收代价,的确是很好的时机,但她没有要……那你最后,是哪什么交换才脱了身?”
这时候,叶姑娘端着两个碗进来了,身后的叶临兮捧着一个大盘,里面也放了一样的五个碗,里面都冒着袅袅的热气。叶姑娘将一份放在阿鸾面前,一份放到施无弃面前,然后挨个按顺序接过叶临兮大盘子里的碗,摆上桌。大家都谢了她。
“呃,这时间,没地方买肉,你们随便对付一下……”
她自己看着这些清汤寡水,也觉得尴尬,但并没有人介意。几片菜叶,几块豆腐,就是这道汤的主题了。阿鸾端着碗吹了吹,一饮而尽,打了个响亮的嗝。
“怎么样?”
“像……素白水。”
这孩子太实诚了。
“有就不错了,我觉得挺好。”
施无弃陪着笑。这时候,大家都捧着碗,多少喝了些。叶姑娘催阿七也喝几口,阿七呆坐在桌子前,一动不动。
“她不饿”施无弃的神情十分严肃,“真不饿。”
“不饿也得吃点,空着肚子怎么行。”叶临兮跟着附和。
“那什么,之前阿鸾说到哪儿了?她是怎么说服皋月君,让她放自己回来的?”
明显的转移话题,但有效。于是,所有的目光都挪到阿鸾身上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对不起,我把扳指换了。我本来想换锁,但她不换……”
“嗬,真是亲师徒。”施无弃看了一眼山海。
“什么意思?莫非山海也……”
山海却皱起了眉。
“为什么她要两个?”
“谁知道。或许,是因为这样同源的黑白玉,比较值钱?虽然她也不像缺钱的样子。”
“她收下我的戒指是为了方便找我们,按理说,没必要再收阿鸾的。”
“会不会是你想多了?万一,她就喜欢这一对儿呢?”慕琬安慰他。
“无弃,既然你与她聊过,你能断出她所思如何么?还有金砂庄的事,你还没说。”
山海扭脸看着他,语气认真极了。施无弃本身也没有推三阻四的意思,他吸了口气,一只手放在桌上,用指尖敲打起桌面来。
“唔,我想想该怎么说。我与狩恭铎对峙的时候,得知殁影阁欲对禁术加以研究——死而复生之术。我先前以为是狩恭铎私人的事,没想到皋月君有这个意思。”
“他们敢……可这不是禁术么?他们有什么想要复活的人?可这不会被阎罗魔降罪?”
慕琬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
“我起初也很疑惑,但很快明白了——禁术之所以为禁术,是因为违背阴阳之理,坏了六道三界的平衡。但禁术本身,是没错的。也就是说,若他们只钻研那些可怖的法术,却不加以实施,阎罗魔也不会干预。”
山海面色凝重:“他们是想把禁术作为家业么……”
“我也是这样质疑的。他们想要我帮忙,我对狩恭铎一句废话没有,咬死了要见他的老大。虽然仔细想来,他们也一定料到了我的要求。皋月君甚至以告知我与柒姑娘的身世作为交换,让我协助他们的研究。”
“那你……”
“我自然拒绝”施无弃打断了阿鸾,“但并不是怕阎罗魔的责罚。我一来没那个自信,二来,柒姑娘的事,我得亲自查知才可信。凭她郁雨鸣蜩一张嘴,让我如何相信?尽管我知道她没有骗我的必要,但——没有实感,你们明白吗?没有实感,自然也没有信任。”
说着,施无弃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色的镯子,戴在柒姑娘手上。
“这也是她给我的,说若我改了主意,随时找她。为了不让我叛变,咱们可得加紧帮凉月君的忙了……”
“切。”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三回:等因奉此
公鸡还没到打鸣的时候,施无弃就睁开了眼。
按理说,他这种把赖床当爱好的人,单凭几声鸡叫是唤不醒的,一律当是清晨第一缕耳旁风,心理素质好得很。可吵醒他的,恰恰不是嘹亮的报晓,而是轻到不易察觉的脚步声——很多脚步。
这脚步声并不普通。一般人的脚步声,由小到大,再由重至轻,是一个近了又远了的过程,是形形色色的赶路人。但这不同,这些细碎密集的脚步声与常人相比,本就有些差别,何况他们由远及近,慢慢就停下了。
山海他准备一巴掌拍醒他,醒醒。
这一巴掌还没下来,就被凛道长稳稳地抓住了手肘。
我知道。
还没进来,但屋顶上有几个。
我去叫阿鸾她们山海快速地整理衣服,你去看看那对兄妹。这住处应当再没别人了。你要小心别吓到他们。只是这群人不知什么来头。
瓮中捉鳖会是谁呢?
安心,我料想他们不会刁难那两人,是冲我们来的。大概十几个,都是妖。
你莫不是在皋月君面前闯祸
呸,不可能。
压低声音的两个人还是吵吵嚷嚷的。施无弃出了门,直奔叶姑娘的房间。他本想先敲敲门,但忽然改了主意,试着推了一下,门居然没锁。这丫头心也真够大的——推开门,他发现叶姑娘还睡死着,对这动静没有任何反应。
施无弃稍作气。
拦着她!她要去找阿鸾!
距离窗口最近的山海忽然警觉,他一振拂尘,上面沾染的绿色血液竟悉数抖落,仿佛化作尘埃般轻盈。他再挥起来,让拂尘卷住解烟的发尾。黑色与白色的丝缠绕在一起,相互拉扯着。解烟不耐烦起来,钩子从拂尘间探出来,一股毒液溅向山海的脸。他下意识地松开手,慕琬的伞立刻被撑开竖起来,如一面从天而降的盾,护住了山海。
当伞面放下来时,解烟已不见踪影。
她为什么要杀阿鸾?香囊?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慕琬焦虑得要命,除了战斗本能外完全无法冷静思考。若不是眼前还有几个敌人没处理干净,她一定已经急的抓头发了。
一定和皋月君有关但我真的不曾说什么出格的话,何况我根本没有提到阿鸾。倒是你们,仔细想想谈判时是否还有什么疏忽?
施无弃一手捂在柒姑娘眼睛上,使劲向前推,免得她再咬过来。他另一手攥着她受伤的地方,试着用内力将毒液逼出来——他快做到了。
慕琬用夺过的匕首切断最后一个人的脖颈,她丢下它,在地上发出仓朗的响声。
等等,我知道了!是笑面狼!
笑面狼?
施无弃架起柒姑娘转过身,表情十分困惑。山海忽然一拍桌子,面色惊诧,就仿佛想起了什么不该忘的事。
笑面狼不是为了霜月君或是娲堇华而来他一路都追着我们,是因为阿鸾!
因为阿鸾是黛峦城城主的女儿。
因为有人想要她的命。
很多人。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四回:等候多时
有那么一瞬间,阿鸾不想再逃了。
她累了,在求生本能前,虽不至于跑不动——但她确乎是不愿意跑。于是她当真放慢了度,喘着气,一步两步往前跌走。
不跑会没命吗?她不太清楚,跑不跑得掉也得另算。可阿鸾就是不想跑,因为她隐隐觉得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她会觉得不如自己没命了更好。凭她的出身与年龄,所有与她相处的人中,总是将她默认在需要保护的位置上。从小是爹妈护着,长大了还在师父与友人的翼下,遮风挡雨的从来是别人,她自己就学不会打伞么?
她理应会的,有人教过,不少人都教过。
若说其中一个教了真本事的,她却也从来没说过一声师父——甚至认也没认过。但细想来,他理应是自己的三师父。
那个进府的刀匠。
天亮得很快。等她回过神时,四周已是一片苍茫的白,几乎跨过了黎明直接迎来了太阳的观战。黛鸾擦掉头上的汗,攥紧了剑,缓缓转过身。
解烟轻蔑地望着她,似乎根本不打算把一个小丫头的反抗放在眼里。
“孩子,可别怪我,这都是我主子的意思。”
“……皋月君?”
她想不明白,明明见面时还和和气气的殁影阁主,为何在这时突然翻了脸?这个女人说的话值得相信吗?若是真的,是在她离开那里之后,有什么突的变故吗?
……那个男人?他到底是谁?
黛鸾不敢轻举妄动,她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应当让对方察觉不出意图,或至少认为那是无害的。她要多争取些时间,好想起那刀匠交给自己的剑法路数。
“想不到吧小姑娘,你的面子大得很呢。连左衽门,都要追着你们呢。”
其实阿鸾没有想明白。她的小脑瓜飞快地盘算起来:左衽门?一路追着他们的只有笑面狼,或许他的真正目标就是自己,毕竟家乡想干掉她的不在少数——可不至于追到这儿吧?
朽月君按照阎罗魔大人的旨意,在追查笑面狼,不巧慕琬与他结下了仇。但他莫非会纵容笑面狼先对自己下手么?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先前也听无弃说了,解烟他们与左衽门一直有往来,说不定这是他们的私事。这能否证明,皋月君与朽月君是没有直接利益的……或者,最坏的结果是假设他们有不错的往来,但至少两人对对方行为的干涉,其实是有限的?她不清楚,六道无常内部的事,比她想的复杂太多。
在初升太阳的炙烤下,这些事令她变得十分烦躁。而解烟也像是不打算和她废话了,向前紧逼几步,面色不善。
“好啦,过来,到姐姐这儿睡一觉。你若信我们,说不定骗过了左衽门,我们还能想办法让你活过来呢。”
“你真当哄小孩?”
解烟的尾在空气中疾驰而来,划破空气,出刺耳的呼啸。阿鸾本能地抬起剑,一手抵住剑身挡在面前。辫子在剑身上打了两个转儿,忽然冒出一阵黑烟,仿佛甩在滚烫烙铁上一样出“嗞啦”的声响。她面目有些扭曲,一瞬间松开了剑,好像很痛。这时候,一股毛烧焦的气息传到阿鸾跟前,她连忙闭了气,生怕里面有毒。
阿鸾明白了,这把剑对五毒是有效的。她调整姿势,扎稳了步子,将剑斜过来,身子的重心也活络起来。解烟微微龇了牙,紧锁眉头,上下打量了她。
“哟,臭小鬼有两把刷子呢。”
“我觉得没这样简单……为何要杀阿鸾的人会追到这儿?按理说她离开了城王府,基本上就没什么威胁了才是。”
在追着解烟而去的路上,慕琬提出了这样的疑惑。
“我一直觉得奇怪”施无弃同样因为困惑咬住下唇,随即说,“阿鸾真的只是黛峦城主的女儿……仅此而已?黛峦城虽大,却也不是对朝廷有何联系的地方,它们也离的略远。”
“什么意思?”
“给左衽门下单杀她的人,我想定不简单。或许的确是因为她的身份——但绝不是郡主这样简单。我所疑惑的是,她小小年纪就与许多六道无常打了交道。听你说过的,如月君是她二师父,再者极月君也是看着她长大的……还有山海提到的,朽月君似乎也认识她?”
“……你这么一说,似乎——哎,山海?”
凛道长救人心切,以那绝伦逸群的轻功早已甩下他们。慕琬体力有点跟不住,上气不接下气了,只有施无弃加快了脚步,而在他的控制下,柒姑娘的度与慕琬差不多。
但,他很快停下了。
慕琬勉强追上他们,一边咳嗽,一边问:
“怎么了?咳、咳咳……怎么忽然,忽然停了……”
那两个大男人的体力是真的好,一口气儿不带喘。他们停下脚步,面色凝重地注视着道路的前方。他们没有回答她,于是慕琬捶了捶腿,抬起头,望向前方。
她的呼吸也在那一刻停滞了。
“玉、玉亭姑娘……”
玉亭站在路中央,怯生生地躲在一个男人的身后。她的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看他们往过瞧,又向后藏了些。施无弃不用问也知道,那一定是那个羊角的哨子了。
慕琬和山海仔细打量着那个男人。他面容枯瘦,肤色青,眼球有些凹陷。虽然能看出有一副好皮相,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却给人阴森森的感觉。
“他死了”他说,“她手里的哨子是控制尸体的。”
“什……”
“唷,施公子,太巧了——又见面了。”
人还未出现,声儿却先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张少爷的领口爬过一只壁虎。它落到地上,很快化出了人形。
不明情况的慕琬以为小丫头遭了不测,愤怒地大喊:“狩恭铎,你放开玉亭姑娘!”
“咦?我把玉亭姑娘怎么了吗?真是的,什么锅都往我头上扣,我也委屈得很呐……我可要纠正你们,玉亭姑娘和我可是老相识,我还是她的恩人咧。”
山海与慕琬的脸色更惊讶了,但他们见施无弃一言不,似乎隐隐知道了些什么。
“无弃,你……”
“我知道。玉亭姑娘,想复活她的第一个恩人……于是狩恭铎成了她第二个恩人。他要教她还魂之术。自然,我猜只是当做实验罢了……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玉亭紧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过来吧,玉亭姑娘”山海镇静地对她挥挥手,像是对自己徒弟一样说话,嗓音柔和,“别干傻事。”
玉亭确乎是陷入犹豫中了。不如说,今天这个局面,也是她在收留他们过夜时不曾想到的。可她还是一动不动,腿钉死在地上似的,一手攥着羊角,一手抓紧了张少爷的衣角。
“我们对施公子的力量都钦佩得很。这样吧,用你的尸人,与玉亭姑娘的打一架,赢了我们自然放你走。公平起见,我给他施了点儿别的咒术。怎么样,很合理吧?毕竟他们对你们而言,可都是挚爱的人。”
施无弃攥紧了手,指甲几乎要刺进肉里。
“别管他”慕琬横起伞,“我去把他的嘴打烂,看他还说这些欠揍的话。”
“你若真想打,得先过我这关。”
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山海轻轻“啧”了一声,确定了之前的猜测——施无弃也这样想。那便是此处的妖气不止一种。
还有吴大掌柜。
他从张少爷身后探出身来,然后才迈了步子。看样子,他也在此地恭候多时了。
“吴掌柜不跟我们做生意就算了,还来掺和别人的事?”
慕琬面露讥讽,吴垠却并不理她,那死气沉沉的脸让她更为恼火。他只是头也不转,盯着柒姑娘看,一面对狩恭铎说:
“可别弄得太难看,我处理起来会很麻烦。唉,解烟已经下了狠手,一点情面不讲。”
“就是啊,她总这儿样。”
施无弃一振手臂,攥住了合拢的扇柄。
“我们没听你们聊天的闲工夫”紧接着,他压低声音,“就按他们说的,你拖住吴垠,我如他们所愿,让阿柒和张少爷交手。山海,你不要管,直接去救阿鸾。”
凛山海不是会抛弃同伴的人,但他相信二人的实力。他举起拂尘,口中念念有词,使了一个障眼法,遁于无形中。他们并没有拦他,看来的确是冲着柒姑娘来的。想必他们的确分工明确,而这样的行为,更是落实了殁影阁对禁术的研究。
“我去会会狩恭阁下。”嘴上这么说,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玉亭姑娘身上。
慕琬听无弃这样讲,轻轻点头。但就在瞟向他侧脸的那一刻,她似乎从刚才那句话里听出些许弦外之音。
那眼神充满怜悯,又夹带着一丝丝的可悲。她很清楚,这绝不是百骸主再说这种话时会露出的表情。她也清楚,这一瞬不易察觉的悲哀,是给他想让察觉的人看的。
他只是说给他们听的,所以……
对付狩恭铎,只是个转移目标的幌子。
她明白了,她必须为他打好掩护。
伴随着清脆的展扇声与一阵低沉的哨声,两具尸体各自向前走了两步。
一个面容阴郁,一个神情柔和。
一个枯槁,一个鲜活。
就仿佛两件儿静物,一个死,一个生。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五回:等闲之辈
严格来讲,这或许是梁丘慕琬出生以来第一次与强大的妖怪交锋。
莺月君姑且算是人类,而朽月君,她倒没和他真正且干脆地打过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妖怪总是能将常人难以预料的各种招式运用自如,例如忽然炸裂的碎石、拔地而起的土墙、猝不及防的沙暴、化作淤泥又迅凝固成型的地表……
的确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吴垠没有使用任何武器,他只是凭借自己的本事与手持纸伞的慕琬过招。她招架不来,但又不至于败下阵,只是全部的精力都得集中到战斗里,无暇对施无弃那边分心。但几回合下来,她似乎渐渐现了些许玄机。
只要与土有关的东西,都能为他所用。
吴垠自然对五行之土的妖术颇有造诣。可这片路面上,四处都是土,不论什么都能被他化作飞沙走石,为他所用。这一架打的灰头土脸,她心里实在憋屈。
而施无弃那边呢,也并好不到哪儿去。若让他实打实地与狩恭铎切磋——后者自己说过,他八成不是施公子的对手。可问题在于这场看似公平的对手分配中,控制柒姑娘的行动占据了他不少的精力。虽然阿柒的一举一动完全可以像活人一样自然,但在这种二对二的、具有针对性的“袭击”下,他的心思的确被拆散了。
不知狩恭铎对那病秧子做了什么手脚,看似一阵风便能摧枯拉朽的张少爷,身上笼罩着强烈的妖气。这股妖气也并不完全属于狩恭铎,而是夹杂着其他的妖力。或许他们将不同的力量收集起来,做了什么处理,才注入到张少爷的身上。
“死人的力气其实很大”这话是无弃对慕琬他们说过的,“你活着的时候,你身子能使出极限的武力与灵力——只要不是纯粹技巧性的东西,都是受到限制的。你的脑子,要让你的身子保护你。你会狠狠地去锤一块石头么?其实你单凭蛮力能打碎它,但你觉得你做不到,你的心告诉你不行。这是因为,石头裂开的时候,你的手怕也是玉石俱焚了。”
“所以死人的手不会断么?”阿鸾当时是这样问的。
“会,但看力道,和控制人的指挥技巧。或许石头破碎的力道,恰好是你会感到很痛,但不至于打碎自己的手,却能破坏它的程度。而且死人没有情绪,不会恐惧,也不会犹豫。”
柒不会恐惧。
但他会犹豫。
这声清脆的声响,代表柒姑娘左侧第四与第五根肋骨折断了。施无弃先前看过张少爷的手,根据茧子判断,他是左撇子。虽然对于尸体而言,这些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但控制方简单的指令,尸人是随机行动的。若想让他打对方一拳,尸人所出的,通常是自己的惯用手。
可施无弃分明看到,他为了打向阿柒的左胸腔,出的是右拳。虽然作为死人,这力量与他生前常用的左手并没有什么不同,施无弃还是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他在犹豫,他在思考。
他在想,张少爷为什么这么做。
每一种反常都不仅仅是反常,而是脱离正常中滋生的异常。是异常就有目的,是目的就会明确先前的每一步棋。
所以是玉亭姑娘让他这么做的。
玉亭姑娘听谁的?自然是狩恭铎。
狩恭铎想干什么?
突然,眼前几道金色的光闪电般划过视线,施无弃抬起扇子,金属与木头出刺耳又可怕的摩擦声,扇子被张开了。施无弃立刻转过头,狩恭铎指上锋利精致的金属甲套,正对着他的扇面钻出浅浅的印记,若他晚一瞬镀上灵力,这纸糊的扇子早被他穿透了。
“别分心。”他咧嘴笑着。
壁虎真的很“黏人”,施无弃暗想。
“你是狗皮膏药吗?”
“我们不是说好了,你的对手是我?”
“什么时候说好的?签约了?”
施无弃猛地扣上扇子,险些夹住狩恭铎的指套。若是被普通的扇子夹到也就罢了,但在他合上扇面的瞬间,几枚不起眼的火花迸溅出来,人人都该知道那扇子是能把手指切断的。
“我那样尊重您,视您为这行的前辈,您可真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怪了,你主子是这么教你尊师爱道的?我就算是收梁丘为徒,也不认你这个晚辈。”
“姓施的你有病?你找死?”
还有功夫听人聊天,甚至能还个嘴,看来她那边周旋的不错。施无弃暗想。
不过既然提到狗皮膏药,慕琬自然要放出自己的杀手锏了——她本来不想总靠这个的。
当庞大的天狗从白云中现身,自天而降时,他们明显感到,对面的两人颤了一下。虽然有一瞬间的疑惑,不过仔细想想,虫子怕狗那的确是正常的。
在慕琬的授意下,天狗也没与他们废话。它如失控的猛兽径直冲向吴垠,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一口咬住了他,腾空而去,直冲云霄。
狩恭铎只是惊讶了很短的瞬间,他立刻回过神,对慕琬起攻击。同时,张少爷的脸上忽然浮现一块奇异的黑色印记,并与他一起行动,欲图杀掉控制天狗的慕琬。她连忙举伞招架,在张少爷冲上前时,她清晰地看到,那块印记竟然是一个形似壁虎的纹身。
怕是狩恭铎的咒令。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妖怪……不如说,不愧是皋月君的手下。
玉亭姑娘似乎有些急了,她的羊角哨突然失了灵,任凭她怎么吹张少爷也不听他的话。施无弃马上看出来,这是狩恭铎搞的鬼——先将大量的妖力注入尸体,令躯壳充满妖气,再当做妖怪般加以控制。这想法的确不错。
但毫无意义。
这如牵线木偶一般的活尸,比起真正意义上的人类,还差得远。
……也不尽然,若用人类的灵魂去填充,可就不好说了。他注入妖灵只是因为便于控制,而且比一般的木偶能打太多,甚至能使些妖术。殁影阁的研究总在禁术的边缘反复横跳,也不知阎罗魔大人是什么态度。
但施无弃没心思想太多——而且他考虑的也并不算少了。在这千钧一之际,他突然将扇子狠狠甩了出去。扇子打着转,飞奔向玉亭的方向,击中她手中的羊角。羊角哨子果然没有什么额外的保护,被击断了尖端,掉在地上。玉亭连忙捡起哨子,才捂住吃痛的手指,眼泪疼得打转。
他再一挥手,扇子如被栓了一根弦似的,被他一把拽了回来,稳稳地落入手中。
控制尸人的信物坏了,法术就会解除。如果没有灵力支持的情况下,被操纵的尸体会立刻失去行动能力。
但张少爷没有。
施无弃在这时候似乎忽略了,他已算半个妖身的事实。
“糟了!你闪开!”
他几乎咆哮般对慕琬喊着。原本准备张开伞作为防御的慕琬楞了一下,但随即双脚使力向地面蹬了一把,往后方翻跳。果然,张少爷忽然失控了,他嘴里出诡异的嘶鸣——他的声带已经烂了。张少爷手舞足蹈,浑身的皮肤都在青紫与黑绿间迅转化,局部皮肤变得可怖,有的肌肉组织很僵硬,有的地方却烂透了似的松软。大量被封在其中的妖力冲出身体,让他不受控制地震颤着,动作极不自然。
狩恭铎停下脚步,试图用咒令稳住他,但为时已晚。黑色的印记在他脸上融化,扩散,形成扭曲的阴影。
忽然间,天狗痛苦的哀鸣从不知何处传来。慕琬十分警觉地环顾四周,现它与什么细长的东西在空中搏斗着。等他们落到不远处的地面,她才现,一条巨大的、恐怖至极的蜈蚣正与天狗撕打在一起。
“呃啊——好、好恶心!”她一阵鸡皮疙瘩,“蜈蚣成精了吗?!”
“……本来就是啊。”施无弃莫名其妙看着她。
道理都懂,但是蜈蚣为什么这么大。
“我可不喜欢狗。”
狩恭铎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两人一并回头,看到狩恭铎正一手攥着玉亭的肩膀,一手将锋利的长指甲横在她的脖子上。
“梁丘姑娘、施公子,快跑……去救阿鸾。”
她挣扎着,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他们耳里。
“……别让我做这种道德选择题啊。”
施无弃皱起眉,笑得很难看。慕琬的愤怒更为直接一些。对于这种挟持人质的要挟,她向来都将厌恶写在脸上——但这并不妨碍她与施无弃感到同等程度的为难。
“我们都不喜欢狗——把它收回去,不然我要她的命。”
他们立刻明白,虽然吴垠能与天狗纠缠一阵,但也只是拖延时间罢了。论持久战,他一定不是天狗的对手。但这群人是何等狡猾,与解烟一样,都是对“自己人”下手也不眨眼的妖怪。虽然他们内部自己,倒是团结得很。
“放了她,然后让我们走——你没有和我们谈条件的权力。”
施无弃斩钉截铁地说。慕琬只是很快判断出优势,但并没想到他如此作答。仔细想来,虽然冒险,但确实底气十足。
不愧是商人。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六回:等无间缘
“……可以。”
从这句话中他们听不出狩恭铎有什么感情色彩,但从字面上讲,他的确是同意了。
然而在狩恭铎答应的下一秒,或许是手上放松,玉亭突然挣脱他的束缚,奔着慕琬冲过来。她以为小姑娘是想要一个安慰的拥抱,顺势敞开手,像她抱阿鸾那样。
突然,她被玉亭恶狠狠地推开了。
施无弃还没弄清为什么玉亭如此反常,但他立刻便得到了答案。
就在他转头的刹那,一根枯瘦却有力的手臂,穿透了玉亭姑娘瘦弱的身躯。那根干枯黑的胳膊像是一截树枝,沾满了鲜红刺目的血。
指尖的血滴下来,落到土里,缓缓渗透,留下几颗小小的红点儿。
施无弃几乎瞬间抬起手,一刀劈断了张少爷的手臂。紧接着第二记手刀,削向他的胸口。因为他有些重心不稳,碰巧向后仰去,胸膛只被划开了一半。就在这时候,大量诡异的黑虫从裂缝里喷薄而出,如蝇群或蜂群,扑扇着翅膀争先恐后地逃出来。这太突然了,无弃与慕琬都没看清那群虫子长什么样,它们就四散而逃了。
“玉亭?!玉亭姑娘!”
虫群散去后,慕琬冲上前抱起她。
“血止不住……好像有毒,怎么办,无弃,怎么办?我们得救她,我们……”
施无弃看着那截手臂,它虽然堵住了玉亭腹腔的贯穿伤,但这伤势基本上是无药可救。而且慕琬说有毒是不假,由伤口扩散开的血迹,已经慢慢开始变黑了,像墨一样。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侧,因为没有伤,或许没有大碍,但也需要尽快清理。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张少爷的尸体,他只剩一层空壳,就像一个空荡荡的茧。原来他们实际上是依靠这种蛊术……一般人只需要一两个虫子,他这样,或许有什么不同……也可能是卵在尸体里孵化了。施无弃注意到,在他的左胸腔里,还有一颗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人类的心脏。
这就是他更倾向于攻击人的心脏么……虽然他还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动机,或许是某种本能。至少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先前他的行为。
现在不是分析这些的时候。
他摇摇头,无奈地对慕琬说,没办法了。
“她好轻,空壳子一样……她不能死,她不该死的,是我们大意,都是我们……”
玉亭纤弱的手臂轻颤着,肢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毒素影响。这时候,化成人形的吴垠不知何时走到了看戏的狩恭铎身边,拍了拍衣上的灰。
“哟,都咬破了,真惨。”
“少废话。天狗血,我拿到了。”
吴垠的手里捏着一个乌黑的窄口瓶。慕琬抬头望过去,心说不妙。刚好身后就传来了天狗委屈的呜咽声,由远及近。她转过头,看到它雪白的毛上有一小片血痕,虚弱凑上来。施无弃两步走过去,轻轻拨开它脖颈上层层叠叠的毛,扭过头对慕琬说:
“两个小口子,不是大伤。但我怀疑……”
他的眼睛挪到玉亭姑娘的身上,没说下去。
慕琬愤恨地瞪向那边两人,却毫无办法,冲过去揍他们一顿显然是不行的。她心想这次,不一定再能打过,或许引出天狗就是他们的计谋——而且她没办法把玉亭姑娘扔到这儿不管。那两个狡猾的妖怪一个带着嘲弄的笑,一个轻蔑又冷漠。她气得牙痒,恨不得将他们撕碎喂狗——八成狗也不吃。
“去、去救……”玉亭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声音带着空气的间断,“救阿鸾……”
到死都想着别人的人,按说是不该死的。
“我来吧。”
施无弃半跪下身,伸出一只胳膊从后面垫起玉亭的背。慕琬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抬头看看他,又看看玉亭姑娘。
“睡吧,没事儿啊。睡着就不疼了,睡吧。”
她好像略微放松了些,眼睛依然睁得很大,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翳,似乎看不清东西,可能是毒的影响,或是别的什么。她的疼痛不减,颤抖却轻了几分。慕琬觉得施无弃的语调太温柔,但又好像与平时没有不同,她说不上来。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摸到她头的后方,托着颈。
“谢谢你,张姑娘,谢谢。我们去找阿鸾。睡吧,她等你睡醒了和她玩。”
玉亭姑娘的身子还在缠着,但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咔嚓。
瞬间,施无弃把住她的后劲,拧断了她的脊椎。
她不再动了。闭着眼,若不往下看,真与睡着了无异。那只原本在她颈后的施无弃的手缓缓滑到前面,轻轻摸过这张小小的脸颊。
慕琬的双腿完全脱力,瘫在地上,几乎想崩溃地喊出声。但她还咬紧着牙,血都要咬出来,终究连一声也没出口。
她不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但没这么直接。
这是第一次。
施无弃只觉得空旷,觉得可悲——从头到尾都是。
不给他们更多缅怀的时间,就好像另外两人在等这一刻。狩恭铎忽然拍拍手,玉亭姑娘与张少爷,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瘸一拐,从二人的身边慢慢地离开。慕琬想站起来,但腿上没有力气,施无弃只是紧锁着眉,细细盯着眼前的一幕。
“两人”都走到那两个妖怪身边去。
“能治好,信我”狩恭铎咧开嘴,“我们有的是办法。”
话音刚落,一阵迷烟拔地而起,在顷刻间将他们笼罩。烟雾很快散去,那地方却什么都没有了,就好像刚才起就没谁站在那里。
慕琬终于歇斯底里地喊出声。
“你为什么不、不去拦着他们?!你为什么——要让他们被带走,被,那种人?!”
“行啊,我唤那两具尸体回来的话,然后呢?”他突然反问。
对啊,然后呢?
他们需要一场像样的葬礼。但显然,他们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准备。
这本身就是过预料外的事。
天狗伸出舌头,舔了舔慕琬的脸颊。一阵清风吹过来,湿漉漉的地方变得很凉,像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抚过似的。
她勉强站起身,在施无弃上来搀她之前猛地推开了他。望着那个赌气似的背影,施无弃摇摇头,很快追了上去。
山海没有想到的事,无弃与慕琬也没想到。
若不是随后赶来的他们亲眼见到,阿鸾是如何用拿一杆木头磨的剑,劈开解烟一脚踢来的巨石,他们绝不会相信她一个人撑了这样久。那石头大约有半人高,半人宽,形状也不规则,却被她削铁如泥,一分为二。
山海就在她身边,两人都没受太大的伤。但山海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不自然,除了应对解烟的招式外,他总是时不时地看阿鸾一眼。
解烟也没有受伤,可看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对决并不那样顺利。阳光下,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看来是一场苦战。在他们赶来前,双方都消耗了太多的力气,有些精疲力竭了。解烟看到了那两人,皱着眉,意识到这场玩闹一样的追杀已经反转成了对手的围剿。
若要殊死一搏,她还真不是没那个勇气。但要说成本,也是真的不划算。殁影阁专属的商业头脑让她意识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
拉远了距离,她将备战的姿态收敛,调整成普通的、有些傲慢的站姿。她抱起双臂,收短了蝎,歪着脸左右打量着黛鸾。
“小姑娘家家,隐藏的很深呢。”
“今天是我第一次实战”她攥着剑,语调还有些怕,“估计不是山海来得早,我也小命不保了。”
“你这是以柔克刚的剑法”解烟评价着,“化整为零,四两拨千斤。对付力量比你强太多的人,是很实在。谁教你的?”
“一个刀匠,我小时候教的。”她老实地回答。山海轻拍了一下她的头,让她少搭敌人的话。
“刀匠?”解烟微微挑眉,“有点意思。”
“慕琬?你身上有血……你没事吧?”
这话是阿鸾说的,山海也很快注意到了。慕琬连连摆手说,不是她的,却说不了更多。好在这时候,他们也没心思追问。施无弃冷眼看着解烟,轻描淡写地问:
“你两个兄弟已经跑了,你是自己滚,还是我们请你?”
“好大的口气。”
她有点生气地瞪着施无弃。他虽然面不改色,身旁的柒姑娘却做出了迎战的动作,不知是单纯的挑衅,还是当真想干一架。
这时候,一只灵蝶翩跹至此,不知从何而来的。它太轻盈,与这胶着的氛围格格不入。它的翅膀闪着青蓝色的光,显然是殁影阁的。灵蝶在解烟附近盘旋,最终落到她裸露的肩上。她看着它轻轻扇了扇翅膀,好像听它说了些什么,微微点头。
“看来那两人已经达成目的了……那么,我的确没有纠缠你们的必要。本来嘛,与你们纠缠,本不是殁影阁的事。”
山海直视她道:“我以为你和左衽门谈好了价钱。”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七回:等时而动
解烟伸出手,掩住嘴轻笑几声。
“怎么会呢,这又不是悬赏。就算我真杀了人,左衽门与金主也看得出是谁做的,他们无非拿个收尸钱,赏钱也到不了我手里。行了,今天姐姐玩儿累了,你们可以滚了。”
这话听着令人不悦,但内容的确不假。这么一想,这几个妖怪一开始的目标说不定就在施无弃和慕琬的身上。四个人相互凝望过去,谁都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眼前的敌人更为要紧。但他们回过头以后,原先站着解烟的地方也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就像那俩妖怪撤离时一样。
“使剑无非三点:力道、剑、剑技。前两个,阿鸾都不占,但她方才的剑技我现的确不凡。她拿剑的手法不大自然,一般来说是使不上劲的。”
“唔,那刀匠是这么教我的……他说这样更适合我。”
山海拿过阿鸾手里的剑,细细检查了一番,除了一些轻微的磨痕,剑刃都不曾变钝。力量与灵力,她也都不太占,山海也有些纳闷了。
“我方才专心与解烟周旋,没太注意你的剑法……”他左右看了看满地的碎石,“但你使出的招式,究竟是什么名字?我以前竟然从不知你有这样的本事。”
黛鸾还想解释什么,她接回剑抬头看着山海。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有些疑虑,有些……陌生。
“那刀匠,是何许人也?”慕琬问。
“……太久了,我那时候很小,我不记得。而且我印象里,他好像没有名字,我从来不记得有谁是怎么称呼他的。”
“人怎么会没有名字……”慕琬皱起眉。
“六道无常不就没有名字么。”施无弃接着了句。
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人心里似乎有了答案。要说刀匠,六道无常里,的确有这么一个,而且施无弃还提过那么一嘴。
伏松风待·水无君,生前就是个刀匠。但没人记得他的名字,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自从成为走无常,阎罗魔就回收了他们曾作为人类的姓名。而水无君,虽是个锻刀的,却精通自己所打造的所有兵器,并以最后的刀剑自创了六道剑法。神无君那对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弯刀,也是他打的。
他们同时看了看阿鸾,她感到莫名其妙。看样子她对此是真不知情,几人也就不打算追问下去了。想想眼下该怎么办,是最要紧的。
“现在怎么走?”施无弃问山海。他看着山海的反应,没从那一层面皮上读出什么。他总是不喜形于色,但凭他对凛道长的了解,即使知道自己徒弟有这么一身过人的胆识和厉害的本事,他还是不会放心,他还要把她当过去的小丫头看。
应该吧……最好是。
“皋月君曾说,我们要找万鬼志,应当继续往东走。”
慕琬叹了口气:“那女人的话,还能信吗?”
“我想,这点上,她没必要骗我们。”
“山海说得对。皋月君的势力几乎都是蛊虫妖怪,万鬼志也与他们有所牵连。皋月君很早前就得知了此事,我与她交谈的时候,她也的确有些担心。她理应是盼着我们找回来的。”
慕琬不吭声了,望向南方。这条路是商队从草地上践踏出来的,林木已经变得稀疏。路通向一望无际的远方,看不到终点,只是地势略微上升,远处是广袤的草原。
“东边的路,没有马不行。”黛鸾眺望着那边。
算上柒姑娘,他们一行五人,全靠天狗必然是不现实的。马十分重要,可意外生得太快,他们逃出来的时候没有丝毫准备。可是这里距离租房已经有很远的路了,山海在犹豫,要不要回去把马牵来,顺便看看叶氏兄妹的安危。
“他们一定是没事的。我们回去,反倒可能给他们带来麻烦。不止青鹿涯,整个青璃泽都是皋月君的地盘。即使她对我们没有恶意,她也是纵容手下那群人为非作歹的。”
慕琬翻了白眼,似乎很烦躁,但也没说话。山海看了看她,又看看施无弃,轻轻叹了气。
“你们又吵架了么?”
“……说来话长,回头再告诉你吧。”施无弃摆摆手,示意他暂时不要提。
“我药箱怎么办……那是我二师父给我的东西。”阿鸾小声地说。
“回头我们寄些银票,给房主修缮屋子,再写信请他把箱子托付给镖局。穿过这篇草原我们就去一座城里歇脚,等着收货。”
山海这样安慰她,她懂事地点点头。施无弃觉得山海不再着急了—虽说以前没有,但也只是没表现出来,他心里是急的。到了如今这般地步,破碎的信息组成的不再是明确又完整的目标,他自然是没什么动力了。但凛道长心里,一定还是为此烦忧着的。
还有慕琬……皋月君的回答他们都听到了。那样的表述或许有无数种解读,但那也只是皋月君用好听些的、委婉的方式说出来,仅此而已。雪砚宗主存活的概率,她心里清楚。
几个人慢吞吞地动起来,迎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默默前行,五个影子就在后面默默跟着。
在远处的一棵树上,解烟坐在枝丫上,靠着树干,望着他们逐渐缩小的身影。这时,突然有成千上万只美丽的灵蝶簇拥在她一旁,交汇,融合,聚龙成一个人形,化身成皋月君的模样稳稳地站立在树枝上。
“大人,他们往东边去了。”
“这很好。他们还有很久的路要走呢。”
“只是……只是这样做,朽月大人就满意了么?”
“他呀,甚至都没工夫知道这档子事,那位大人必要召他。不过,我们做了就好。”
她的嘴角勾起浅笑。阳光透过树冠,照亮了她的微笑。只有那双动人的眼睛还隐藏在阴影里,凝视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青璃泽气候潮湿,遍布许多菌与苔藓,四处生长着多汁的蕨类植物。同样,到了雨季,沼泽也泛滥起来。山海他们运气好,并没有赶上降雨的几天。没有新鲜雨露的滋润,这些沼泽略有干涸,水质也有些浑浊了。
朽月君身后的沼泽里,浮现出两个矮小的人形。一个黑衣,一个白衣,他们都戴着高高的帽子,吐着长舌头。这是冥界的鬼隶,也是民间常说的黑白无常。在阴间,黑白无常数量众多,但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无非是一群小鬼儿罢了。
朽月君头也不曾回一下。
“谁?”
他面前不远处,有一棵不算粗壮的老树。树干边探出两根毛茸茸的触须,他不是瞎子,自然看得见。何况就算它没露出来,气息也早已经暴露了。
听到这严厉的质问,那两根触须猛颤了一下,像是害怕。紧接着,触须缩了回去,一个瘦小的、战战兢兢的身影缓缓从树干后现身了。那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妖怪,尖小白皙的脸上有两个大大的、清澈却有些下人的黑眼睛。她穿着不合时宜的长靴,靴口缀着与触须相仿的米白色绒毛,领口也有。她身后哒着长长的披风,纹路如绽开裂纹的琉璃,颜色混杂,但很素。披风上还缀着状如眼瞳的美丽斑点。
是个还算好看的妖怪,但很弱。这是朽月君的评价。然而就在他准备质问她是谁,为何在那里躲藏了这样久前,他身后传来了两个熟悉的叠声。
“红玄长夜,阎罗魔要见你。”
“知道了。真是烦的要命。”
那小妖怪有些胆小地躲回树后了。等她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时,朽月君与黑白无常都不见了。她有些焦虑地走上前,环顾四周,空气中只残留了些许大妖怪的气息罢了,却完全不见踪影。她有些失落,小触须都耷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
她猛然转身,现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有人类靠近。那是一个柔和的青年,周身上下透露着文人墨客的气息。只是,他身后背着一个画篓,里面的画卷传来浓郁的妖气。
“阴阳师?”
她的声音很柔,很轻,像软软的花瓣,又像飘飘的蝶。这语气有些敌意,但没有畏惧,刚才在朽月君面前怯生生的小妖怪仿佛换了似的。
“别紧张,我不会欺负你。”
“你未必打得过我。”
“我知道。我不喜欢主动惹是生非……不过你身上的妖气很强,也许你挺厉害,要不要来做我的式神?我叫成幽……”
成幽伸出手,微笑着看她。没有人会拒绝这样好看的笑,但小妖怪偏偏转过头,要走。
“不。我要去找人。”
“找谁?”
“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刚才在这附近的大妖怪吗?啊,别误会,我不曾看见,只是觉得附近妖气太强了,好奇才想凑近看看。”
“你这人类真不要命。”
“是么?不过正巧,我也在找人。”
“不,其实我也不是找人……”她摇摇头,“我要找一位无常大人。”
成幽轻轻挑眉。
“真是巧了,我也要找一位无常大人。对了,还未请教姑娘你叫……”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八回:碧原之上
这片草原太大,太空旷,四处都是完全一样的色彩。一棵树也没有,只是偶尔有一两朵灌木丛,在广袤平坦的地界显得十分醒目,却不足以被认作什么标志,几人只能通过太阳的位置来辨识方向。
现在,到了他们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晚上。
因为没有马,他们今天并没有走太远。周围没有任何掩体,他们只找到了一小片勉强挡风的灌木,但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了。因为地势宽阔,风总是很大,好在并不常有。他们生起了一团取暖的火,相互离的很近,用身体挡风。他们都醒着,怎么也睡不着。到了晚上,这儿还是很冷,可毯子之类的行李都在青璃泽,没办法。阿鸾个子小,最冷,恨不得把自己塞进眼前的篝火里。
“这一带是碧璃原”施无弃烤着火,“听皋月君说,青璃泽在不知不觉地扩张,因为交界处的泥吸足了水,土性冷,花草长得慢。你们看我们离开时和那几个妖怪交手的地段儿,土都着蓝灰色。青璃泽还有许多富有灵气的青色琉璃,也是在沼泽化的过程中孕育的。”
“皋月君在扩大地盘么?”山海问。
“我也觉得,她是有意为之,并想办法加了这个过程。碧璃原的小动物小妖怪不得不适应青璃泽的气候,即使有千万种不满,他们也没办法。”
“好冷啊”黛鸾搓搓手,又向火堆挪近了屁股,“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最近的城?”
慕琬盘算着:“最近的城或许就是叶公子他们的家乡了……我想不会太远。到时候,我们就能写信给青璃泽的店家,请他们把东西给我们了。”
“友情提醒”施无弃打了岔,“我们钱可能不太够。”
“……”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空旷孤独的夜,更冷了。
“钱的事我们可以想办法。走江湖最不重要的反而是钱。”山海的语气淡淡的。
“你徒弟肯定跟你吃了不少苦。”施无弃忍着笑。
“少惯富贵病。”
阿鸾翻了翻白眼:“虽然我还真没有,但你也不至于这么说吧!”
“行了行了,都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慕琬打了圆场,又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这种争执感到无奈,还是因为对过去或是未来的事感到哀叹。柒姑娘伸手揉了揉阿鸾的头,施无弃对她说:
“你要睡不着,我给你讲几个碧璃原的鬼故事?”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你说谁是王八?而且你这丫头,不是说自己胆子很大吗!”
“不,狂骨那事儿之后我就怂了,不服?”
“……服服服。但我还是要说,我们得醒着人轮流值班——我当年在泣尸屋就接待过碧璃原附近的小妖,这片地方别看没什么动物的掩体,稀奇古怪的妖怪倒是得很。”
职业病外加些许正常的好奇,山海问他都是哪类妖怪。得到的答案在他预测之内——无非是努力在这里活下来的动物们,相继修炼成妖。本身要在这片大地上有所作为,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儿就是茫茫大海、茫茫大漠、茫茫雪原;是一无所有,从零起步,有始无终。
夜深了。每过半个时辰,他们就换一个人守夜。山海的下一位是施无弃。又过了一阵,无弃该休息会了。他侧身躺下,柒姑娘将慕琬拍醒,她迷迷糊糊睁了眼,坐直了身子,两个人也没说话。
其实她并没有好好休息。阿鸾和山海曾经露宿过不少次,倒也习惯这样,慕琬确实是头一遭。有时候雪砚宗有什么委托或是训练,到了守夜时大家都催她睡,不让她乱操心。换句话说,那时候,她就是师门上下的阿鸾。
想回去吗?若是这么问,她大概也会说,算了吧。
好在她父母兄长都是正直的人,也教她去做正直的人。她从不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或是别人的关心为所欲为,她也清楚地知道每份好意都来之不易。过去的生活很美好,可是啊,没有谁能活在过去里,也没有谁该活在过去里。
人该成长。
抬头望着漫天星空,让慕琬觉得有些熟悉。碧璃原人迹罕至,空气也干净,有几个特别亮的星星十分醒目。这儿和雪砚谷的天很像,她知道一到晚上,雪砚谷那墨色的天空缀着一颗一颗的星星,连成一片,层层堆叠。这里应当也是一样的,只是今夜月亮的光太亮,让星星黯然失色了。
月亮只差一点点,一丝丝,就能补得圆满。
过不了几天就是中秋了,路上也没人提,不知道他们记不记得。上一次她注意到这么好看的月亮,还是在绛缘镇的七夕节,给门派写信的时候。不晓得信收到了没有。她是有多想收到回信啊——看着师门的人用不同的字签了不同的名字,挤满了关切的问候。师姐的字最清秀,字里行间也最温柔。她本是严厉的人,但写起东西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往年有什么事,她出了远门都是这样的。可这次不会了,因为没人知道她在哪儿,谁也不清楚该如何将回信送到她的手里。
她深吸了一口草原清新的冷空气,正准备吐出来,忽然听到附近一阵窸窣声。她本能地抓起伞,侧耳倾听。但这里并没有什么妖气——有,只是很轻很轻,估计是风从远处带来。啊……所以,原来是风声。
慕琬觉得自己变得敏感太多,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师父曾跟她闲聊时说过,真正地长大是活明白了,人却变钝了,难得糊涂。她不清楚什么是钝,怎么变钝,她只知道,师父或许……是真的回不来了。
要回去吗?下的毒誓就成了笑话,何况她也不甘心就这样草草收场。浪迹天涯的话,也不错,可没有目标的生活实在有些无趣了,她心里也压着一块石头。这一切都如影随形,怎么也摆脱不掉。慕琬想,自己总是要先见到莺月君的,有些话就算难听就算绝情,不亲耳听到,她是不信的。若是真的,她也要莺月君的狗命。
师父若死了……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莺月君没有问出霜月君和封魔刃的下落,气急败坏杀人灭口?也不一定,宗主是那样强,对付一个小孩应当绰绰有余。可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何会被绑走呢?这一切问题太多,都说不清,她想知道答案。
第二天的太阳高高升起,空气都变得暖融融的,青草的芬芳被蒸出来,比烈日炙烤的焦灼感好得太多。不知从何时起,天气已经不那么热了。几个人走在路上,被晒得有些困。毕竟昨天夜里,除了阿鸾,谁都没有完整地睡上一觉。
突然,施无弃上前走了两步。
他察觉到,草香之中,混杂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正在靠近。施无弃反身拦住了他们,山海也察觉到一些异状,停下脚步。气息越来越近,伴随着强大的妖气,施无弃扭过头,谨慎地观察着那气味传来的方向。
霎时,一只巨大的蓝灰色动物冲破草丛迎面袭来。施无弃惊了一瞬,本能地想要迎战,那身影却敏捷地绕开了他们。即便如此,它身上强烈的腥味依然十分刺鼻,但血不一定是它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它来得快,跑的也快,快到他们几乎没人看清它的样子。黛鸾并不紧张,只是有些疑惑。
“那、那是什么?”
“一头狼妖”施无弃皱着眉,望着它跑开的方向,“身上不止它的血……它也受伤了,只是伤得不深。”
“这未免也太大了……”
慕琬感慨着。她倒不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妖怪,但这么大的狼妖是第一次见。她见过、也收拾过比它大得多的妖怪,只是这头狼虽不那样庞大,却远过了普通草原狼的大小,一瞬间看到的獠牙也十分骇人。这样的体型反而让人觉得更真实,也更危险。
山海拈起下巴,在原地思索着。过了一小会,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狼妖经过的草丛。有些草被腐蚀掉了,不知是它的涎水还是血害的。
“负伤逃跑说明……”山海直起身,“有人在追它。”
施无弃转了转眼珠:“十七个人,都骑着马。后面还有更多,听不清了。”
话音刚落,马蹄的声音就逐渐清晰,由远及近。
一个骑着一匹白色骏马的年轻人打着头,出现在他们面前。马的毛色很亮,在阳光下泛着金光,一看就保养得很好。它的肌肉线条也很分明,正如他的主人——那骑手戴着一顶很特别的帽子,穿的衣服不多,但布料看上去就很结实。他肤色黝黑,面部硬朗,身材也锻炼得很壮,手里握着一根带血的长矛。他下马后,上下把他们几个人打量了一番,目光尤其在两位男人身上停留一阵。他身后在马上的同伴也板着脸,捏着缰绳,审犯人似的望着他们。
“从哪儿来的?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只大狼窜过去?”
他的声音很洪亮,即使在宽广的草原也能传得很远。不等他们谁先回答,骑手紧接着又说了一句:
“那畜生咬伤了我们郡主!”
“郡主?”黛鸾竖起了耳朵。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九回:碧鬟红袖
山海他们跟着这些骑手的小队,来到了他们的驻地。
很容易从他们的打扮看出,他们是这篇草原生存的游牧民族。他们的一些布料和上面的花纹,与青璃泽的风格有些相近。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很有特色的装饰和工艺,或许这都受到是与草原接壤的城镇的影响。
可这些草原的居民并不热情,看着他们这些外来人的眼神充满了说不出的敌意——或许谈不上敌意,没有将手中的长矛对着他们当真刺下去,已经算给足了面子。他们的语言与普通话没有太大差异,但的确有些口音听不太明白。
跟着先前那个人走进穿过密布的营帐,施无弃压低声音对他们几人说:
“有些不对。”
“怎么”山海轻声回应,“这样排外的情况也是正常的。”
“不,不是这样。我曾听那些妖怪说,碧璃原民风淳朴,热情好客,但现在……”
“时代会变嘛。”
阿鸾这么接了一句。领路的人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安静。他们来到最中心、也是最大的那个帐子里。进去之前,有人给他们搜身,确定他们身上是否有什么武器。一柄拂尘,一柄伞,一柄扇子,一柄木头做的剑……的确没什危险。
大概吧。
“族长”他掀开帘子,“是我们不利索,让那可恶的妖怪跑了。我们遇到几个自称旅人的,身份可疑,人已经带来了!”
听着跟押运重犯似的,真让人不爽。但在明显不利的形势下,他们还是老老实实低着头走进来,一并给里面的人行礼。
之后,山海抬起头,直视那位坐在中央的、被称为族长的男人。单凭长相,他们看不出他的年龄,只觉得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布满细密皱纹,肤色比那小伙深多了,仿佛皲裂的陶器。一把浓密的黑色络腮胡挂他在脸上,显得十分凶狠,但他面色柔和,笑得很慈祥。他的体型也壮得多,似乎跺跺脚,大地也能抖三抖。
“好。你先出去吧。”他的声音也如洪钟般浑厚。
“先行告退。”
小伙子拱起手微微欠身,出了帐子。
除了柒姑娘,其余四人面面厮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半晌,反倒是族长绕过矮桌走到他们面前,与他们攀谈起来。
“别紧张。呼延懿那孩子,就是这样。他虽然凶,但没恶意的。”
说的或许就是刚才引路的小伙,也是之前打头的那个骑手。山海微微点头,说不打紧。
“那……我们能走了吗?还有事儿。”施无弃竖起大拇指向门口比划了一下。
“不好意思,暂时不行,毕竟我们还不知几位旅人的来处。”
慕琬不是很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她向前一步,语很快地挨个介绍起来。
“这位道长,凛山海,和他徒弟黛鸾,都从黛峦城来。施无弃,从玄祟镇来。我是雪砚谷雪砚宗的弟子。好了,您还有什么问题?”
“嘶——”族长皱起眉,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们这……还挺远?而且怪散的。”
“说来话长”山海觉得有些难办,“但……我想我们都与您要追捕的狼妖没什么关系。”
“你们知道是狼妖?是呼延懿告诉你们的?这孩子……”
“倒也不是”施无弃耸耸肩,“我们自己看到的。”
族长不说话,只是来回在帐子里,在他们面前踱步。他一直紧锁眉头,神色忧虑,那略显沧桑的脸上仿佛下一秒就会开裂,脱落一层皮来。
山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您为何要追捕那个狼妖?是狩猎,还是说……它可曾伤害您的族人?”
听到这话,族长的背影顿了一下。他在那里僵了一阵,然后转过身,绕开他们,掀起了帐帘,示意他们靠近一些。几人有些奇怪,但还是慢慢走上前,看他想说些什么。族长指了指隔壁的营帐。那个帐子也很大,与这边的规模不相上下。呼延懿就守在这两处之间,见到族长,又挥手致意。
“那边,是老夫的爱女。”
没人敢接话,他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有黛鸾傻乎乎地问:
“是受伤了吗?我们听那个男的说……”
“是。那该死的狼妖十分狡猾。不久前他躲过了守卫,潜入我们的营帐,咬伤了郡主。”
“您不去陪着她吗?”慕琬感到奇怪,“我要是生病,爹娘在身边才安心。”
族长放下帘子,摇了摇头。
“老夫和呼延懿带人追了许久,一直在这一带周旋。它明知我们要杀它,还挑衅,却怎么也抓不住它。直到后半夜,呼延懿担心老夫身体,还有老夫的女儿,让老夫回去看看她,他继续找。等老夫回来的时候,族里的大夫说,她中了狼妖涎水的毒,怕是生命垂危……老夫见她,她失了心,都不认识老夫。现在,她怕光怕水怕风,什么都怕,时不时身子颤,逮谁咬谁,老夫是实在近不了她的身啊……只有昨天夜里,又有人现了老狼的踪迹,呼延懿才带着队伍追了一夜。”
黛鸾听了半天,似乎听出点门道。
“莫非是恐水症?被疯狗或者狼什么的咬了,就会出现这种症状。而且有时候,这病当时不显出来,过好几天才疯呢。而且这病,几乎无——唔!”
施无弃单手从后面伸过来捂住阿鸾的嘴。他和其他人一样,可不想因为激怒了人家老大就交代到这里。
族长却摇摇头,似乎不觉得她说的过分。
“小姑娘也没说错,老夫第一眼,就觉得是这种病。但三个大夫试了几种药,都是从城里或者商人那儿买来专门对症的,都没用。”
“这可不行,这病耽误不得”慕琬也有些紧张了,“为什么不快些把她送到附近的镇子里,找当地的郎中治一治?他们药材多,说不定有办法。”
“不去!”
方才还声线柔和的族长忽然厉声呵道,所有人都颤了一下。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不可能,老夫才不让女儿被这帮中原人碰。就是这群混账,几年前差点儿让老夫把孩子给丢了!他们竟敢绑架郡主,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没说两句,他的语气又激烈起来,这让他们大气也不敢喘了。听了这话,施无弃才明白为何他们对外人的态度变得如此……冷漠。
隔着厚厚的帐布,山海望着郡主的方向。
“抱歉,还未请教,您如何称呼——还有令爱?”
“这不重要”族长摆摆手,“老夫的名字,暂时不能让你们这群外族人知道。只是老夫的女儿,有个汉名,是一个中原人起的,叫鞑姬。大概的意思,好像是草原的公主吧。”
“狼……”阿鸾还在思考,“照理说,狼妖怎么会有毒呢?”
“那狼是蓝灰色的,有些可疑。”施无弃紧接着说。
“老夫猜想,那是从青璃泽跑来的——鬼晓得是瘟疫还是别的什么,把我们草原的生灵都祸害了。好像是个叫什么殁影阁的,那妖怪的阁主日夜想着扩张他们的领地!”
总感觉,这其中有些误会。但他们几个人都觉得,并没有解释的必要。而且听族长这么说,证明他们也对殁影阁的了解少之又少,连真正的阁主都不确定是谁——他们所认识的,或许是大家都误以为的那个蛇妖吧。
不过说起来,他们在青璃泽时,并没有见到那位名叫佘氿的妖怪。皋月君说他不在,也不知是去哪儿了。但就当下而言,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无论那狼妖究竟身在何处,郡主鞑姬有着生命危险,是众人皆知却无能为力的事。若族长能不这样固执,兴许还有办法。但这病一旦作,治疗周期很短,必须要抓紧时间想办法。营帐陷入短暂的安静,但并没有持续很久,女性的尖叫声就传了过来。即使隔了两层帐子,那声音还是十分刺耳。外面有些乱了,许多人都跑到这边来,似乎想要去帮他们的郡主。
族长痛苦地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又扯了扯胡子,泄愤似的。没多久,他忽然掀开帐门冲出去,对着混乱的人群大喊:
“不论是谁,只要能治好老夫女儿的疯病,老夫就将爱女嫁给他!”
几个人愣了,外面的人们也愣了,一切突然又安静下来,只有女孩歇斯底里的疯叫还在持续着。呼延懿直直地看向族长,又望向鞑姬的帐子,攥紧了拳头,眼睛有些泛红。
过了一会,有人从帐子里出来,气喘吁吁地给族长汇报:
“兄弟们实是在没办法,找绳子把她绑住了……实在冒犯!您若觉得不妥,哥儿几个就……”
“就这样吧。”族长沉沉地叹了口气。
“您……”那人小声地问,“您刚说的,是真的么?”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女孩嘶喊的声音逐渐低下来,那种又喧嚣、又寂静的感觉再度袭来。呼延懿皱起眉,面色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憋在心中,却无从说起。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回:碧色绯歌
“唔,我听说他们不太一样,并没有什么嫡长子继位的规矩”施无弃回忆着,“他们是一夫一妻终身制……若只有个女儿,那她以后也将继承族长的位置。那么她的丈夫……”
“哦——”
作为族长的丈夫,不止脸面,能带来的权力的确十分诱人。不过比起宫中府中,这里的风气要更好些,惦记组长位置的或许真没几个。毕竟要驾驭的了如小型军队一样的组织自己没有些真本事可不行。他们注意到,有不少人虽在干活,眼睛却时不时瞟一下呼延懿的方向。他呢,毫不在意,脸上仍是那副刚正朴实的神情。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啊?”黛鸾伸出双手,拉了拉慕琬和山海的衣角。
慕琬幽怨地叹口气:“我看,要么等谁宰了那狼妖,要么等谁救了郡主的命。真是倒霉,好端端地走在路上,怎么偏偏遇上这档子事。”
“治病我能治啊”黛鸾抬高了声音,“让我去看看呗。”
“别捣乱”山海皱着眉,“你连家当都不在身边。”
族长听到了他们的交谈,转过身审视起他们。
“这小姑娘能治病?不可能吧,咱家最好的大夫都还在想辙。”
施无弃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他侧过脸向山海问:
“你们不是说阿鸾真会看病么?先让她去看看,如何?”
山海还没说话,慕琬先急了:“你没看刚才闹的多大动静,你怎么不顾阿鸾的安危?”
族长看了看她,双手背到身后,弯下腰。
“老夫虽然不指望你们,不过若想看……就去吧。”
说完他大声唤呼延懿进来,音量震得他们耳膜痛。
“带这姑娘去看看丫头,兴许她有什么中原偏方。其他人,就留在这儿休息吧。”
“等等”这时,山海突然开口,“我随她一起去吧,我是她师父。”
族长点了点头,呼延懿就将他们俩带出去了。慕琬和无弃在原地站着干瞪眼。没一会,族长又喊人过来,让他去拿新酿的马奶酒,再拿几个碗儿来。那个小伙子有些惊讶,楞了一下,族长只喊他快去。
“我们招待宾客,用的都是马奶酒。而且这东西,外族人觉得新鲜,能换不少有用的东西。我们已经许久没有招代过客人了,今晚你们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别站着了,坐吧?你看老夫这儿,也没椅子是不是?对了,这位姑娘,怎么一直不说话?”
“啊,阿柒是个哑巴。”施无弃面不改色地说着谎,同她们一起席地而坐。
族长虽然看上去很凶,谈吐却亲切随和。一听到明天能走,他们都松了口气。施无弃和人扯皮的功底是一点儿没退步,没两句就和人家族长聊上了。等上了酒时,他试探性地打听族长先前说过关于郡主小时候,被绑架的那件事。
“唉,不提也罢。喝酒,喝酒……”
施无弃明白了,从一开始族长所表现出的这种和善,不过是一种客套罢了。从他不告诉他们名字,到对郡主过去的事只字不提,就算是请客吃饭,也不过是和他们客气而已。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几个外人。
无所谓,也没打算攀什么关系,反正明天一早就走人了。
“我们这儿啊,没什么茶水。自从不和外族人做生意以后,茶叶不买了,只有这个。”
“这到底是……奶还是酒?”
慕琬闻了闻味道,感觉有些出说不出的清冽和甘甜,颜色很白,很干净,看上去和牛奶的质感没有什么区别。她抿了一小口,嘴里立刻绽开一种又麻又辣的感觉,像无意咬碎了花椒似的。但除了这种刺激感外,还有一些怪异的香甜。
“好像是酒……”她自问自答。
无弃白了她一眼,端起了碗:“怎么还好像呢,明显就是啊。”
慕琬晕晕乎乎地点点头,慢慢把碗儿放在一边。紧接着,“咚”的一声,她直直向前栽倒下去。
施无弃看呆了。
最惊讶的还是族长,他连忙将碗挪到眼前仔细端详。
“不可能,族里怎么会有人如此大胆,在酒里……”
“……不是下毒。”
施无弃扶起失去意识的慕琬,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族长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接着说:
“就是……喝醉了。”
“……”
“我们以前……也不知道她不能喝酒。”
“唉,没事就好。你们去休息吧……”
而山海和阿鸾进了郡主的帐子,看到她躺在床上,像是睡死过去了。他们正要过去,呼延懿拦住他们,上前小心确认了一下,才让他们上前。山海看到,他凝视郡主那截然不同的的眼神,是个男人都能现点儿小心思。阿鸾的注意力只在君主身上。
“请您在帐外等我们吧。”
“不行”呼延懿斩钉截铁,“万一郡主起病,你们出点儿岔子,我可没法给族长交代。而且——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伤害郡主!”
山海没话说了,无奈地摇摇头。
没有惯用的工具,阿鸾小心翼翼地给熟睡的郡主做检查。山海也只敢看着,不敢上去帮忙,生怕呼延懿给他一刀带走。
把了脉,查看了眼睛与牙口,阿鸾摇了摇头。
“怎么样?”
“她……挺健康的呀?就像睡着了一样。”
另外两人都有些疑惑。他们都靠近了些。山海凑近看,郡主的年龄似乎比阿鸾还小些,很清秀小巧的脸蛋,面色还挺红润,从她身上倒是看不出她爹的什么影子。她的皮肤和质都很好,反而像城里人,只是脸型和骨架还是像他们草原人特有的模样——不过他们也不清楚什么算草原人的模样,单单是觉得她和族里其他人都挺像的。
突然,郡主睁开了眼。
那一瞬间的确吓到他们了,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们都条件反射向后退。山海很快定了定神,看到郡主的眼睛在昏暗的帐篷里竟然着微光。她的眼睛转的很快,死死盯着他们的方向。但她并没有狂,也没有打颤,就是表现出那种死死的、恶狠狠的眼神,让人心里毛、怵。
呼延懿突然护在他们前面,伸出双臂拦着他们,然后小心翼翼地后退,慢慢地离开了营帐,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怪了,她没有对你们病”呼延懿有些疑惑,“一定有蹊跷。”
“喂,我们真只是路过,和你们无冤无仇的,不要乱怀疑我们啊!”阿鸾大声嚷嚷着。
山海拉回叫嚣的阿鸾,示意她小些声。随后,他环顾左右,压低声音对呼延懿说:
“在下有些拙见……您千万别生气。凭我多年经验,这孩子,恐怕不是病了。”
“不是生病?那还能是什么。”
“我听闻那狼妖可能是青璃泽跑来的,身上有些不明的咒术也不是没有可能。她这样子,比起病,倒更像是中邪。”
“中邪?”呼延懿狐疑地打量着他,“你可别乱说话。若是敢造郡主的谣,有你好看!”
“事不宜迟”山海十分诚恳,“若真是中邪,此事耽误不得。你可以同我们一起向族长汇报,看他如何决断。”
呼延懿似乎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虽然怀疑,但还是照做了。
如山海所预料的,族长的确十分重视。天黑之前,他们四处准备了些什么东西,追问也不说。无弃让阿鸾在帐里照顾睡死的慕琬,自己和呼延懿大眼瞪小眼,与其他族人一起看着他们来回跑趟儿。最后,山海和族长带了一名大夫,一名巫医,四个人进了帐子,准备了什么法术。
天完全黑了,帐里帐外都亮着光,人们都忙完了手里的活,远远围着郡主的营帐坐着。里面的影子影影绰绰,四个人都在低语,偶尔有些嘈杂,但声音很快压下去。眼见没什么进展,人们由一开始的好奇慢慢变得困了。孩子们不被允许嬉戏打闹,觉得无聊,一个两个都开始闹,于是有些妇女也66续续领着孩子回去睡觉了。
施无弃也打了个哈欠。这时候,慕琬裹着一条羊皮毯子慢慢走过来了。虽然走路并没有摇摇晃晃,但阿鸾还是扶着她。
他打趣:“哟,酒醒了。你这酒量不行啊侠女。”
“闭嘴,头疼死了”慕琬隔着两个人的位置坐了下来,“我也不知道我真喝不动啊。”
“还好没过敏啥的。我觉得你就是从小没喝过,缺乏锻炼”阿鸾拍了拍胸脯,“我就挺能喝的,从小尝过不少酒。但别人觉得好喝,我没觉得,只能尝出个好赖,并不多喜欢。”
“还锻炼?算了吧,指挥一个尸体我就够累了。”
慕琬真的很想抽他,于是她就这么做了。不过当刚扬起手臂,施无弃还没来得及抱头,就看到巫医从帐子里冲出来说大声喊:
“好了!好了!郡主的病治好了!”
人群沸腾起来,欢呼声将一切淹没。紧接着,族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下地走路的郡主,出现在人们眼前。隔着阿柒的、施无弃旁边的呼延懿忽然站起来挤了过去。
族长张开口,用洪亮的声音镇住了欢闹的鼎沸人声。
“我们要感谢这位凛霄观的弟子。”
“不敢当。”
“老夫将履行诺言,择吉日成婚!”
一片哗然。
慕琬明年的酒都醒了,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
“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一回:碧草秘闻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族人们只是愣了一阵,很快炸开了激烈的争论。只有他们几人仍呆在原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告震撼到无以复加。
他们忘记自己是如何回到帐中的,只觉得一个个都如行尸走肉。族长原本要单独为山海准备一间帐子,他硬是谢绝了,有些狼狈地追上友人们。
结果施无弃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哎,你们看到了吗,呼延懿的表情。我的天,太精彩了,恨不得把山海生吞活剥了。”
“不是,等等”慕琬的脑子仍然没转过来,“他不是说我们明天就能走吗?怎么……”
“走啊,我们走我们的,山海留下来结婚。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继承你的愿望,找到失落的万鬼志……”
黛鸾兴致勃勃地说:“我们是不是能看完婚礼再走?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呢。”
“我也是。”慕琬附和说。
山海在一旁皱着眉,半晌说不出话。他总觉得,这群人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儿。
比如当事人的意愿什么的。
族长不问就算了,这群出生入死的兄弟也跟着起哄,太伤人了。
过分。
“你们别说,鞑姬其实长得很好看呢。”
阿鸾给两人描述起郡主的长相来,略去有些骇人的病容,听着的确有几分动人。她说,那副美貌在中原腹地也很少见,是草原人特有的美,谁也仿不来。
“说实在的”慕琬说,“族长不也没问他女儿的意见么……不如我们去问个明白,看看鞑姬是不是当真喜欢山海。不喜欢就让她和族长说说,如果她说父命难为之类的……”
“那就是看上你了。”阿鸾用胳膊肘怼了怼他。
这时候,施无弃忽然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指了指帐子外,有两个守夜人在交谈。
“我听说,驱邪的时候,有人看到郡主的影子有好几条尾巴……”
“别胡说!”
“真的,但巫医说是妖气附体,现在已经好了。”
另一个人示意他别吱声,估计是意识到旁边是客人的帐子。于是他们都闭上嘴走远了。
虽然有些口音听不太清楚,但大意如此。山海也听懂了,他点点头说:
“的确是这样。那郡主身上有很重的妖气……但我想,现在应当是没事了。”
“……兄弟”施无弃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可她的确妖怪啊。”
“……啊?”
几个人突然都看向他。
“怎、怎么了,我以为你们一开始都知道……”
“真的假的,你怎么不早说?”慕琬的语气有些不满。
“不是,我以为你们都看出来了。”
黛鸾也有些恨铁不成钢。
“不是,无弃,你要知道,人类的族群是不可能拿妖怪当族长候选人的。”
“……万一是收养呢”施无弃觉得奇怪,“不,等等,你们该不会真没看出来吧?而且她很强,连妖气都能完全收敛起来。”
黛鸾严肃地说:“我懂了。”
“你又懂什么了?”
“山海要和妖怪姐姐成亲了。”
“……”
慕琬一开始只是跟着逗趣,但一想到要,把一起同患难共生死的搭档送给妖怪当储备粮……不是,当相公,实在太不人道了。万一再是个螳螂精呢?
是不妥。
阿鸾瞎出主意:“要不……我们连夜跑吧?”
“跑?怎么跑?不知道门口有守卫吗。新郎官起夜怕是他们都歹跟着”施无弃半开着玩笑地说,“要不你就留下来结婚算了,我们找到万鬼志就回接你走。你看,我们几个,他们一定是不会拦的。”
山海头疼得要命,懒得搭理他。
“但……怎么会是妖怪呢?没见人提过她娘亲,还健在么?莫非她娘是妖怪?”
阿鸾正胡思乱想,施无弃摇摇头说:
“不,她的确是妖怪,与人的血缘没有一点关系。这是人都能看出来啊。”
其他几个人都直勾勾瞪着他。
“……”
“但妖怪混在人群中,的确有问题。这件事若直接问族长,怕是不妥。若我们放着不管,不知道她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来。”
“所以你要留下来结婚?”武器看着他。
“我可没这么说。但若能直接与鞑姬交谈,倒是能省些事。”
“成了亲随便谈”慕琬翻了翻白眼,不知是不是在嘲讽他多管闲事的毛病,“别提我们了,光是鞑姬的帐子,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卫兵。尤其是那个呼延懿,心疼郡主得狠,能让我们轻松进去?”
施无弃沉吟半晌,忽然抬起头。
“未必。”
“什么……?”
大家又看向他。施无弃从衣襟里取出一包粉末,大约一大把那么多。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飘散出来。慕琬嗅了嗅,说她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从玉亭姑娘那儿借的。”
“玉……”
“这药粉能让人昏睡过去。但这里营帐规模太大,这一定不够用。单靠它我们逃不走。不过若只在郡主营帐附近的上风口点燃,或许能暂时迷晕一些守卫。趁那时候,山海再进去问话就是。”
阿鸾举起了手。
“怎么?”
“如果郡主睡过去了咧?”
“……她在营帐里,应该不会。”
慕琬举起了手。
“又怎么?”
“如果郡主骂他私闯营帐大喊大闹,我们岂不是又跑不了?”
“都是山海的错,和我们没关系。下一个。”
山海手也没举。
“等等,为什么是我一个人?”
“你傻啊,你一个人去才安全,何况真被抓包,人也奈何不了未来的族长相公。我们跟你一起去,被抓了岂不是真的完蛋?”
为啥一定要建立在被抓的前提上啊……
不过,既然施无弃认定鞑姬是个妖怪,那么山海此行必然是有风险的。除了被迫提前洞房的可能性外,若真是螳螂精之类的,确实难办。施无弃说了,他们其他人都不能睡,要随时注意这边的动静,以防不测。药效的时间约摸一个时辰,像这种露天环境下,散得更快。
总之,凛道长当真硬着头皮去了。
一切倒是挺顺利。夜深以后,卫兵们本就有些心不在焉。为了庆祝郡主的康复,他们都喝了不少酒,有些人已经睡倒在帐边了。施无弃小心翼翼绕开他们,在上风口悄悄燃了些粉末,用扇子轻轻一扇。所幸今夜的风并不大,那些下风口的守卫很快开始打起哈欠,不久便一个个都瘫在附近。
他给远处的山海打了手势。山海摇摇头,靠近了郡主的营帐。
“你在干什么?”
施无弃的背猛地挺直了,他回过头,呼延懿正警惕地盯着他。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挡住了脚边一小撮冒着烟的灰。
“扇子掉了,在找。”
“找到了?”
“找到了。”
说着,他抖开扇子扇了两下。一股淡淡的清香扑向呼延懿的脸,他皱起眉,也被熏得咳嗽了几声。
“一股脂粉味。”
“我的姑娘喜欢”施无弃笑了笑,“呼延少侠的心上人,也一定喜欢这些东西的。”
“……我没有心上人。”
说着,他转过身去,像是不想搭理施无弃了。他却紧跟着上去,生怕他将注意力挪到山海那边的方向。他连忙凑上去挡住了那片视野,然后对着呼延懿追问下去。
“少侠当真没有喜欢的人?那太可惜了,我这儿还有些多余的胭脂水粉,还能让您送给她呢。”
“我不要你们外族人的东西。”他瞪了无弃一眼。
“哟,眼神怪吓人的。别介啊呼延少侠,您刚不就是承认自己……有心动的姑娘吗?”
不苟言笑的呼延懿皱起眉看着他,终究还是妥协似的叹了口气。
“又有何用?她就要嫁人了。”
还是承认了。
“这……嗐。对了,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吗?”
“那狼妖还没逮到,我担心它回来祸害。”
远远看见施无弃将他领向别的地方,山海略微松了口气,蹑手蹑脚钻进了郡主的营帐。
感觉跟当采花贼似的,就是心理素质差远了。
黑漆漆的帐内伸手不见五指。但山海刚刚转身,一团小小的火苗就四散开来,点亮了账内分布有序的蜡烛。山海镇定地看着中央端坐的女孩。她衣冠楚楚,不像是要休息了,头上还戴着他们特有的白绒毡帽,很好看。她依然很漂亮,很健康,只是先前被隐藏起来的妖气有意无意地透露了些。鞑姬也平静地看着他,像是知道他会来。
“你们计划来看看我,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很低沉。
“冒犯了。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地说了:您乔装成人类的女性,有何目的?”
“你敢质问我?不怕我把你吃了吗?”她出几声阴森森的笑来。
“不怕。”
“年纪轻轻倒挺有胆量。不过,我劝你放机灵点。我若是对父王说我相中你了,你还得留下来陪我——放心,新郎官儿哪儿有刚成亲就不治身亡的道理,那你也要小心……你若来求我放弃这门亲事,我也可以找父王说,我不喜欢你,然后放你们走。”
山海摇摇头。
“我不是来和您讲条件的,我只想知道您装作人类,是为了什么。”
凛道长淡淡地看着他。火光将他的面庞照得明朗。逆着光,鞑姬的表情阴沉沉的。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二回:碧空之下
我想干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多半是做好了不利的准备,和我打上一架。我说的没错吧,道长?
我无法相信,一个妖怪可以与人类和平共存。
鞑姬的笑声柔和了些。她没有直接回答山海的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
你们用的这种配方,能让人类与弱小的妖怪都陷入昏睡。里面有青璃泽特有的草药。你们从那儿来么?是游山玩水,还是拜访殁影阁?
我还想问您,那狼妖为何会伤到您?
眼见着鞑姬不打算老老实实顺着话说下去,他决定换一个问题。
哦这件事鞑姬轻轻吸了口气,妖怪间互相猎杀,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就像你们人类,不也一个聚落袭击另一个聚落,一个城池攻打另一个城池,一座国家掠夺另一座国家吗?
只是不巧,在我与它纠缠时,呼延懿那家伙冲过来我只得收起妖力,佯装遭到狼妖的袭击罢了。它绝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演戏要演全套的我受了伤,那狼妖自然会以为我当真虚弱下来。只要躺着装病,总有一个夜里,它会自投罗br/>
是个狡猾的妖怪。
蜡烛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山海的面前。不知不觉间,影子逐渐扩散,笼罩了他的脸。
面前的影子分明有四条诡异蓬松的尾巴。
果然是狐妖吗?
有传说猫又的尾巴,每九年便修炼出一条来;而狐妖不同,。
那天是个中秋之夜。她不知道,她的小灰狐终于学会化形,能变成一个与郡主相仿的小男孩了。可小男孩不知道,他的小公主究竟到哪儿去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三回:碧梦无声
那天夜里格外热闹,并不是因为中秋节,而是郡主不见了。
灰狐远远地看着那一片混乱,人声鼎沸,隐隐直到生了什么。他嗅着风中残留的微弱的气息,一路向中原奔去。直到气息越来越稀薄,在经过两条流水后,他什么也闻不到了。他很累,爪子上磨出了血泡,但一点也不痛,他只想知道郡主到哪儿去了。可他怎么也走不动路,只是摊在上,身体随着喘息剧烈地起伏。
夜空中盘旋着几只鹰终于落到地上,将他围起来。他想试着站起来。若继续躺在这里,一定会被这些家伙吃了的。
但它们并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其中一只鹰抬起翅膀,指了一个方向。
灰狐强撑着肢体站起来。他抬起手,动动前爪,化出了人类纤细的手指。他第一次以人类的姿态在草原上奔跑,感觉身体很轻薄,几乎融到夜色里。几只鹰腾空飞起,在空中为他带路。风从身后追来,托起他,让他的脚步变得轻盈。许多草丛中的萤火虫也为他引路。又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气息浓烈起来,并且夹杂着让他不安的东西。
血的味道。
他看到了令人反胃的画面。人类本性中最恶劣、最黑暗、最龌龊、最肮脏的一切,都在这位可怜的小姑娘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从来没想到会生这种事。
那个中秋节真冷啊,真的。他冲过去,却直接跪在了地上,跪在她身边,怎么也站不起来。她没的衣服被掳走了,他想抱住她,让她暖一些,但不敢。她是那么脆弱,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化作粉尘,随风而去。
“你、你来了……”
她颤抖地伸出手,轻轻碰到他的脸上。指尖很凉,很轻,像冬天的雪点了上来。他很惊讶,语调也颤抖着,问她是不是……知道自己是谁。
她的手向上了些,碰到他毛茸茸的、柔软的耳朵。他才意识到,是自己无意间露出了原型。他没心思去维持自己人类的样貌,只是颤着声说:
“我、你……你看我,我可以变成人了,我可以……我、我变得厉害了,你等我给你运功,你就好了,你就能回家了……我带你走,我带你回家……”
他脑子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在他想出办法前,郡主缓缓伸来另一只手,手里紧攥着那条手环。他伸出手接过来,小心捧着。
“带回去”她轻声说,“带回家……我不想去中原了,我也想……也想回家。可……”
“我带你回去”他高声尖叫,“我带着你!你一定没事的,我这就帮……”
她的手放松下去,一点劲也没有了。
他浑浑噩噩的,失了魂一样,紧紧攥着那条母亲留给她的手环。等他再找回族群时,天已经快亮了。
他一路上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并没想好怎么告诉那些人。来到那熟悉的、他常常穿梭着的帐间,他诅咒般地喃喃道:
“那群、那群中原人……”
守卫见到他,惊奇地喊着:
“郡主!”
他有些恍惚,不知为什么这么说。
听到那个守卫的声音,所有人都看过来,他们无不露出惊异的神色,簇拥过来,又哭又笑,高声喊着说,郡主回来了。
他呆呆地看了看手上的手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几乎所有人都沉浸于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里,奔走相告,却令他感到莫名其妙。他的悲痛是如此微不足道,淹没在人群的喧闹里,仿佛一滴墨散入奔腾的江河。
有人不断地问他去哪儿了,怎么样了,也有人拦着他们。他有些结巴,不知该怎么说,只是不断地低声咒骂着那三个商人。到这儿,他们似乎听懂了什么,不敢再追问下去。有人帮他打了一盆水,帮他把脸擦干净。最后大家都散了,守在营帐外让他一个人静静,说是等外出找郡主的族长回来。
他呆滞地凝望着水盆,等待细小的波纹平静下来。
他突然明白了。
水中呈现的那张面孔,竟然是郡主稚嫩的脸。
他惊讶地将手按在自己的脸上摸了摸,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或许是太过挂念她,也或许是手环上气息的影响,对化身术并不熟练的他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她的样子。正当他惊讶时,风尘仆仆的族长冲进帐内,凝望着他,神情百感交集。
然后,他狠狠地抱住了他的“女儿”。这拥抱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爹以为、爹以为连你也要……”
怎么办。
至于郡主的尸体,他趁着第二天夜里就跑了回去。那时候,群鹰与许多动物都围在尸体旁。狐狸、狼、鹰、兔、羊……许多本是天敌的动物们相安无事地护着她。直到自己赶去,它们才一个个为他让开。他用狐火将她火化,悄悄收集了些骨灰放在罐子里。
那以后,灰狐一直以郡主的模样生活着。
这就是鞑姬的故事。
眼前的鞑姬并非郡主,郡主早已死去。
“你要我说我为什么以这个模样活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我就照着那些同龄的小姑娘,隔一段儿时间,就让自己显得高一点,年长一点。虽然有点麻烦,但也不至于露馅。”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慕琬顿了顿,“我希望……是假的。”
“我啊,一直在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暂,或许我根本不必演太久。于妖而言,这只是弹指一瞬的逢场作戏罢了。我究竟是在安慰她的家人,还是在安慰自己?这事我也说不上来。一想到我还有漫长的寿命,就当是消磨时间罢了。”
幼年时的狐妖不知修炼了几年,但鞑姬真正成长到现在,这段时光或许才更加真实。
他接着说:“只是这短暂的日子,竟然遇到你们……自然,我也不是没有预想过,会突然有人打破这平衡的一切。并不是坏事,只是我没想到罢了,没想到,还会有外族人与我们有这样平和的接触。毕竟那以后,他们对你们,再也没有好脸色了。”
族人们并不清楚那天到底生了什么,但对鞑姬绝口不提与躲闪,大概猜出了一二。程度上,自然不如死去的郡主那样悲惨,性质上却也是相等的恶劣。
他们很高兴,他们的郡主能恢复到如今这般模样来。
只是,只有他清楚,她再也回不来了。
“……即使如此,很抱歉”山海看着他,“人与妖怪和谐共存,的确是我的夙愿。但您内心深处,对人类这整个种族,依然有着强烈的敌意。我无法坐视不管。”
“别管了,山海”阿鸾拽着他,“这样不是很好吗?”
慕琬有些犹豫,不知该做何表态。从感情上讲,她自然是希望鞑姬继续伪装成郡主,与她的族人一起平安生活下去。但从理性上看,她清楚地知道,山海的说法才是对的。留下这样的妖怪,在这样排外的族群里生活,的确后患无穷。
“我知道你的顾虑”他静静地说,“你们愿意听我讲这个无聊的故事,我也很感激。我不想和你们打,所以,我早就想好了……若当真遇到你们这样的旅人,我想,我愿意离开。”
一直沉默的施无弃开口了。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呢。随便哪里,也许是别处的绿水青山,也许是中原……我想,她还是在向往着那个五光十色的地方。我想替她看看。”
鞑姬重新戴上那顶漂亮的小帽子。她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你、你现在就要走了吗……这太突然了,我第一天认识你。”
阿鸾有些不舍得。那个故事令她感触太多,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孩子,别难过。这个江湖啊,就是这样走走停停,人人都是过客。”
他们跟着他走出去,外面的许多卫兵依然睡着。他从容地迈着步子,偶尔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偶尔回头看一眼他们。他最后笑了笑,默默地走,不再回头,直到那舞动着四条尾巴的小小身影完全融入漆黑的夜色里。
“可是……”阿鸾皱着眉,“我们怎么和族长他们说,你们郡主是个狐狸精呢?”
“……”
完了。
“他们快醒了”施无弃回头看了眼,“郡主的手环与骨灰都在帐子里,而且族里既然已经有了传言,就让他们自己悟吧。我看他们的马不错,趁现在牵些,连夜跑吧……梁丘跟我来一趟,我一个人牵不走。”
“……哦。”
在马圈里,两人很快挑好了马,准备着缰绳。
慕琬小声说:“我怎么有种恩将仇报的感觉……”
“少说两句。你可知道,我在摸那骨灰时看到了什么?”
“什么?”
“我看到那个狐狸将獠牙刺进郡主的皮肉。那骨灰的确是她的,但……谁说得准呢。看那四条尾巴,谁知是何来的妖力?狐妖本就狡猾,我没办法相信他。”
“什——”
“小声点,别惊动别人……也别告诉山海,只会更复杂。此地不宜久留,快撤。”
施无弃牵着两匹马走了,留下慕琬站在原地,惊愕得说不出话。
仿佛那故事只是个虚幻的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四回:故土常思
赶在中秋前,一行人来到了苍曳城。
苍曳城不算很大,却很繁华,其影响力比浣沙城要大得多,但面积却不相上下。严格意义上讲,它虽毗邻草原,却实实在在是一座繁荣的以商贸文明的大城。
从青璃泽逃到碧璃原,又从碧璃原逃到苍曳城,这感觉实在是糟透了。进城前,几个人还被细细搜了身,反复盘问,连身边的马都要解释。施无弃解释说,是从草原上的聚落那里买来的,又引起城卫们的怀疑。他们说那群野蛮人已经许久不与外族有所往来,怎么可能会和他们做生意。
阿鸾装可怜,说他们在草原迷了路,拿全身上下所有家当与他们换的马,才来投靠苍曳城的。他们身上的确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卫兵们被说服了。看在也没谁身上有凶器的份儿上,他们终于被放进了城。
离开前,慕琬回头问了一句,苍曳城一向这么严格么?
哼,少多嘴。你们进来容易,出不出去的去,就看你们本事了。
当时,谁都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也没人追问。
几人找了间茶馆,茶馆空荡荡的,很安静。他们将马拴在马棚,除了茶馆自己的马外,竟然一匹都没有。虽然草原马是好马,但施无弃依然提议将他们卖掉,去换城里普通的。他们草原人的马养的很壮硕,身段儿和力气都是别的马比不了的,容易招惹是非。他和山海商量着分批去换,最好找不同的地段儿。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
真没钱了。付完茶水钱,就这些了。
山海将三枚铜板在桌上排开。他说就这三个铜板,还是当年在浣沙城慕琬给的。本来被阿鸾收下,不过她并不爱花钱——看上什么都是直接问他们要的。所以一些细碎的银子和着些铜板,她早就交给山海手里头了。
什那怎么办啊,这还不够寄一封信给青璃泽的住处赔钱的。阿鸾提着从账房那儿借来的纸笔,不知从何说起。
你还留着它们慕琬看了一眼,我以为早花出去了。
唔,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当初那三枚了。有错花出去的也说不定。
这你就不懂了施无弃揶揄着,物件儿贵重的从来不是本身,而是人赋予它们的意义。他说是那就是,你又能耐他何?
山海掐了掐鼻梁,又开始犯头疼了。
行了,先想想办法我觉得无弃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这偷来的马实在让人过意不去。
真服了你。就你这样,饿死算了。
慕琬翻了白眼,眼疾手快,将那三个铜钱抢回来了。她偷瞄了一样无弃,生怕他说起之前那鞑姬的事。不过还好,看他面不改色的样子,是打算守口如瓶了。
马是一定要换的施无弃道,拿到钱,先去要你们的行李。这一带的商队不活跃,或许要雇佣专门的镖师,价钱更高些。之后再看剩多少钱,能置办多少东西。
感觉实在不够。慕琬也开始犯难了。
阿鸾把笔往桌上一扣,发出清脆的声响,墨水溅到对面无弃的茶杯里。他皱了眉,想说她两句,但还是憋住了。
我觉得山海不如干老本行吧她兴致勃勃地说,门口支个摊儿,算命,来钱快!
哦豁施无弃看了看他,我觉得可行。
山海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玩意儿我老本行是这个?
等等,似乎不无道理慕琬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和山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抢一个除妖的活儿若苍曳城有什么兴风作浪的妖怪,我们不就能拿到赏钱了吗?
听着是个主意。
不过我怕是没多少人来问卦施无弃皱着眉,你们不觉得奇怪么?我们进城门的时候,全身上下被搜了个遍,那群人态度也奇怪得很。进了城,路上和店里都空荡荡的,不像是传言中苍曳城应有的繁荣。
的确如此。山海端起茶杯,面色凝重。其他人也不说话了。
几人还没打算往细里说,隔壁擦着桌子的小二看他们一眼,忽然插嘴:
看样子您几位是江湖术士?苍曳城一向风调雨顺,没什么可干的。您看,本地都没出过几个阴阳师,人人都只想做生意,发大财。
你看我们现在开始起步,可不是太晚了。慕琬苦笑着应他。
妖怪之类的,这儿确实没有。不过我还是劝您几位外乡人,最近可要小心。喏,中秋不是快到了,今年可热闹不起来啦。太可惜,以往大家都快活得很。
山海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连忙追问:为何?
咱苍曳城除了城王府,还有两家最大。一个是北边的叶家,百年前突然发迹,赚了个盆满钵满,如今是家大业大。
几人面面厮觑,心中暗想,叶家果然如那对兄妹所言,不曾夸大。
那另一家?阿鸾很给面子地追问下去。
另一家是南边的泷家,家底殷实。他们前几代人和当时的城主一起打过仗,守过城,受到朝廷的封赏,成了名门贵族。只是
他吞吞吐吐,也不知是在卖关子还是真有难言之隐。几个人直勾勾盯着他,眼睛里分明写满了不说完不罢休的架势。
只是呃,我先问你们,你们从何处进的城?
碧璃原,从西城门进。
哦,那边相对松些。其他门,都守得紧,一只苍蝇都不让飞过。你们可曾知道,为何我们这儿突然加强了把手,连店也不怎么开,街上更是没几个人呢?
为何?
小二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泷家上下都被人给杀了
什么?阿鸾很吃惊,你刚不说说,他们是受朝廷赏赐的贵族,怎么会有人敢和他们叫板呢?
慕琬也随之符合:对啊,这不是有反贼之嫌吗?
小二摇了摇头。
正因如此,朝廷才十分重视,下派一队人马调查此事。泷府上下虽死了不少,不过也只有他们姓泷的遭了殃。即使如此,我听说老人妇孺都好好的,下人除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也都死了。有些下人被吓跑了,听说正在查。一些在外地奔走的泷家人,或许就要收到朝廷的信,回来追查了。
施无弃抖开了扇子:哦?我本以为是妖怪做的,但听着更像是仇家。
谁知道呢。反正啊,中秋庆典也不让办了——怕乱,衙门分不出人手看场子了。你们没看么?街上的告示,都说嫌犯身份不明,八成还在潜逃,让百姓在自家里吃吃月饼得了。对了几位,本店今年新推出的五仁月饼换了全新配方,正愁卖不出去,客人要不要哎,别走啊!价钱好说啊!
他们走出店门,四处张望了一下,的确看到墙上贴了不少类似的告示。
看这样子,马也不好卖慕琬失望地摇摇头,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寻思着,我们也不是没风餐露宿过阿鸾小声嘀咕。
那哪儿一样施无弃摊开手,你看,在荒郊野岭,才叫风餐露宿;在这种城市里这叫丐帮行为。
几人又吵闹起来,只有山海望着北边的天空出神。施无弃注意到他,问他在想什么。
山海抬起手,指了指北边一栋很高的建筑。建筑很漂亮,金砖碧瓦,十分气派。
怎么,你想住那儿?银子带够了吗等会儿,那里是叶府?
施无弃与他一起望过去,柒姑娘也看着那边。另外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他们何意,也干巴巴地看了过去。
叶公子的名号,虽不一定那样管用,但整个苍曳城,知道他的人或许不在少数。
啊,我明白了施无弃一合扇子,至少叶府是一定认识他们兄妹俩了。带上他们娘亲心心念念盼望着的消息,说不定就不用和西北风了。是这么盘算的吧,山海?真有你的。
凛道长没说话,算是默认。虽称不上有失颜面,但这种方法也算是投机取巧,对山海而言还是有失体统。不过他还真不至于让徒弟跟自己抢丐帮的饭碗,有能利用的资源,自然是要想办法发挥到极限。
行走江湖,谁还是搞慈善的不成?
骑马走在空旷的路上,慕琬忽然想起什么,问阿鸾有没有把信写好。阿鸾拍拍胸脯,说她自己的东西,当然要惦记着了。这时候,慕琬才放心地点了点头。但说实话,她心里还是有些空。
她应当在方才再写封信的——给母亲,给谷里。也不晓得第一封信他们收到了没有。
山海,你不给你们观里写封信么?问问你师父身体怎样,门派近况如何?
掌门本是不注重这些的但既然你这么说了,一会歇了脚,我还是写点什么吧。
这就对嘛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五回:故亲相助
实际上,要进叶府的大门还真不那么容易。
刚走到门口,一群门卫便围了上来,查户口似的问东问西,让他们难以招架。
“看到那边儿了吗?”其中一个带刀的看守指了指南边。今天天气不错,能看到南方也有着高而奢华的建筑轮廓。
“那家给灭门了。树大招风,我们也没办法。”另一个人解释。
山海似乎是料到这个结局,无奈地摇摇头,准备放弃这条路子。不过算他们运气好,几人刚转身的时候,有座四抬大轿停在了门口。帘一掀开,露出一个妇人的面庞。她脸上化着淡妆恰到好处,皮肤保养得不错,看不出具体的年龄来。
“哟,这几位是……”
施无弃反应很快,立刻判断出此人一定颇有身份,连忙上去行礼。
“啊,我们几位,想拜访叶府当家的。我们是府上两位公子千金在江湖上结识的友人,说是有什么困难,在苍曳城尽管提他们的名字。”
妇人的脸色微微变了,有些急切地追问,是哪两位孩子。
“公子叶临兮,千金叶子序。”
妇人讶异的眼神并未掩饰,一旁抬轿的人也互相对视了几眼。他们小心地看着妇人,她稳住了情绪,有人扶她下轿。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问他们:
“此话当真?”
他们还没回话,又有守门人插了嘴:
“您可要小心,说不定是歹人窃了两位的名字,想要混进叶府!”
妇人摆摆手,说她心中有数。她重新审视了面前的几人,问:
“你们可知我是谁?”
“唔,您……”
“当家的不在府上,现在,我说了算。”
“失敬,您是叶家的大少奶奶……”
施无弃与山海紧跟着再次行礼,其他三个姑娘也照做了。叶母微微点头,对他们说:
“你们莫要怪我无情,当家的不在,若我放你们进府,稍有差池,我也担不起责。”
“我们听说了”山海抬起头,“苍曳城南边的泷府,似乎已遭遇不测?”
“唉,看你们几个灰头土脸的,定是在外面受了不少苦头。你们说的不错,现在满城上下人心惶惶。我们的确也怕。当家的听说这事,特意写信嘱咐我,让我小心。你们说认识我儿子和女儿……那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施无弃的脑海内立刻浮现出两张睡得十分安详的脸。
“……挺、挺好的。”
无弃和阿鸾一唱一和,挑挑拣拣,把他们在青璃泽的事说了一番。刨去让老人家担心的部分,也不剩多少了。虽然不知真假,但叶母全当真事儿听了。得知自己女儿还能整点汤汤水水把自己弄饱,老人家甚是欣慰。
慕琬在一旁捏了一把冷汗。
但话说到底,叶母对他们还是有所顾虑。不过她确乎是相信了几人的话,知道他们是江湖之人,就拖人给他们拿了张银票。数字不大,但足够解燃眉之急。
叶母还告诉他们,苍曳城的水都是温水,尤其偏南那边,水更热乎些。那边的群峦间,有一座沉睡百年的火山,兴许是不再有动静了。城的东南有一家旅店,因为经营着许多很大的温泉池子而著名,吸引了很多外地的旅人。只是泷家案以来,因为离得太近,生意不那么好做了,价钱一降再降。如果他们要租店,千万别去南边一带。叶府附近开了几家店,都不错,她能写封信,让他们受些照顾。
“感激不尽”山海鞠了一躬,“我们定多加注意。”
“而且那家店……”叶母沉吟一番,“听说是闹鬼,更没人去了。”
妥,就去那儿了。
有人本着一颗除暴安良的心,有人纯属是凑热闹,有人不仅凑热闹不嫌事儿大,有人是压根干什么都无所谓,还有一个连人也算不上,更别提想法了。
五个人“浩浩荡荡”骑着马,奔着苍曳城东南方的温泉旅店去了。
说除暴安良也好,纯属凑热闹也罢,至少几个江湖人还爱管管别人家的闲事,总是好的。
到了地方,果然如叶母所言,这里空荡荡的——不如说一路上都没什么人,来来回回的都是那些巡逻的、衙门和朝廷的队伍。他们被逮住了两三次,反复盘问,来来回回就那几个问题。或许他们中的人都长得不具备什么动机性,也没什么危险品,便放他们走了。只是越往南,他们越明显感到,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了。
整个偌大的店内,就老板一个人趴在柜前,一副长草似的德行。一听有人进门,他先是揉了揉眼睛,抓了抓稀疏的头,像是怀疑自己没睡醒。等他定睛一看,确认几人是来投诉时,又惊又喜,清醒了一大截。
“听说你们这儿闹鬼?”慕琬开门见山。
“什么?没有,绝对没有。”掌柜的义正辞严。
施无弃在后面翻了个白眼——哪家旅店会承认自己的地盘闹鬼呢。不过看这反应,八成是跑不了了。
山海也觉得她的问题有些贸然,连忙拦了下来。像以往一样,他们要了两间房。掌柜的殷勤地给他们做介绍,说这儿的景色如何别致,窗外就是山;又说这儿的水质有多养人,滔滔不绝,对泷府的仇杀案与闹鬼的传言只字不提。
不难理解。毕竟哪个做生意的希望到嘴边的鸭子飞了呢。
掌柜的帮他们牵着三匹马,最后介绍了整个空荡荡的后院儿,说这儿最适合纳凉。施无弃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他想不想买马。掌柜的拍拍马背,承认这都是不错的种,可惜最近没什么收入,也没有闲钱,不然他真想留下一匹。说话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哀叹,看上去是真心对好马很感兴趣。
阿鸾看着他,又看看马,问:“为什么最近生意不好?”
“因为,呃……”掌柜地溜溜转着眼睛,又抓了抓头,“就是,你们,呃,你们是外地人,不知此地生了……”
“凶杀案”慕琬替他把话说完,“大街小巷都贴了告示。”
“对对,凶杀案”掌柜的栓好马,悄悄指了指南边,“看到没,最高的屋子……就是出人命的那家。因为他们都怕凶手还在附近,我们这儿地段又很巧,吓得没人敢来。”
“这话说的”施无弃耸了耸肩,“这么大阵仗,凶手早就远走高飞了才是。”
掌柜的叹了口气。
“这事儿吧,希望他走,又怕他逍遥法外;希望他还在城里,又怕他再祸害下一家。几位客官,不瞒你们说,看这么大的店就我一个——还不是要怪其他人,一个个都吓跑了。”
一直不吭声的山海忽然回过头,问他:“吓跑?泷家的事儿,究竟有多吓人?”
“嗐,倒也不全是泷府……啊,呃,虽说官府把消息都禁了,不过还是有人说,那场面骇人得很。”
黛鸾来劲了:“有多吓人?”
“噫,小姑娘家家还对这种事感兴趣”掌柜的叉起腰,“死了好多人呐。老爷、夫人、好几个少爷……还有几个拦着凶手的家丁、护着老爷的几个妾,都被杀了。活下来的,只有当时离得远的下人,还有些胆子小躲藏起来的丫鬟。哦,襁褓中的婴儿倒是放过了,兴许是没注意到……他们死的可惨了,像是被什么利器穿身,千疮百孔,心口、脖子,要命的地方都是窟窿眼儿,血往外淌了一地,可吓人了……而且现场一个凶器都没找见。”
施无弃思考了一番,回掌柜的说:“这手法着实残忍。只是……每个尸体上都那么多窟窿么?这手法很特别,而且……很难做到。”
“谁知道呢。说不定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变味儿了。哎,几位,你们可别让我说完……结果吓到了,说要退房啊。呃,你们不退房吧?”
“放心,不会。”
掌柜的这才松了口气。他又给他们交代了些别的事,甚至告诉他们后厨在哪儿,东西随便用随便做。没办法,实在没厨子。若要让掌柜的亲自下厨也没问题,就是可能不好吃。
好么容易把说个没完的掌柜轰走了,几个人立刻围在一起讨论起来。
“我看那掌柜的,心里肯定有鬼”慕琬如此笃定,“你们可曾感到有什么妖气?是真的有鬼怪作祟,还是妖物使然?”
山海摇了摇头:“不好说。这儿地势开阔,没什么人,又临山,若有些冷也是正常。不过此地温度偏高,你们看那池子——的确是冒着袅袅热气。从温度上,倒是不好判断是否有阴气。至于妖的踪迹,暂且也没有现。”
“我瞧着也有问题”施无弃环顾四下,“虽然目前没看出什么名堂,但那掌柜的肯定隐瞒了什么,傻子都看得出来。不过,我们反正不急……这儿也不贵,先住着,还得等半个来月,看看守备有没有放松些。我估摸着这时候,往来信件和商队也要被严格审查,要耽误一段时间。”
话这么一说,听着人心里的确着急。可再想想那毫无下落的万鬼志,是被皋月君一句向东走轻飘飘地打了。若她当真守信——虽然他们可能不太相信她了——也不知要等多久。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六回:故意为之
“人活在世享乐要紧”施无弃伸了个懒腰,语气淡定,“温泉啊,我只是听往来于泣尸屋的妖怪说过。说是姑娘都喜欢,对皮肤好。”
黛鸾又来劲了:“真的?我要泡我要泡我要泡——诶,不过,对阿柒有影响么?”
施无弃看了一眼柒姑娘。
“不行,不许见水,别给我泡坏了!”
“嘁耶——”
“烧热水洗澡实在费劲,也奢侈得很”慕琬也有些心动,“这儿还是现成的呢。我们在谷里,都是姐妹约着去泡山泉。人多也不觉得冷,冬天只能打井水的时候,倒是刺骨多了,要略掺些热水。”
阿鸾挠挠头:“我小时候以为所有人都用热水。后来跟山海出去闯,才知道人间疾苦。”
一年四季在山上泡凉水池子的山海没吭声。
无论如何,五个人终于在这个地方落了脚,天也渐渐黑了下来。虽然,慕琬十分纠结于就算解决了潜在的、闹鬼的可能性,这个抠门的掌柜到底会不会打点儿的可能性。
罢了罢了,不想了,泡澡要紧。没有人能够在疲劳时拒绝热水池子的邀请——没有人。
先前掌柜的还说,他们这儿有个特色,就是泡澡的时候把鸡蛋也放进池子。泡完澡的时候,鸡蛋也就熟的差不多了。据说风味独特,美容养颜,也不知真的假的。不过出于好奇,他们还是跃跃欲试。山海和阿鸾正准备去后厨看看有什么食材,答应他们顺便带些蛋过来。
男女池子自然是分开的,都是露天。慕琬从房间柜子里找出两条干净的长浴巾,带着柒姑娘先过去了。整个浴池很大,而且只有她们,柒姑娘还不碰水,这感觉的确很舒心。柒姑娘帮忙拿着浴巾,站在石头砌的台子边。慕琬试着伸出腿碰碰水,很烫,她一下子缩回来。
难怪能把鸡蛋煮熟。
她以前从来没用这种温度的水泡澡,相较之下,这温泉的确与开水无异。但她还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把腿放进水里,慢慢适应了这温度。然后才让整个人都沉下去。水没过脖颈的时候,她感觉整副皮囊都麻酥酥的,不像属于自己。
她抬头望着天,漆黑一片的夜空没有星星。月亮已经很接近一个完整的圆了,它的光辉盖过了全部的光点。后台就是中秋,她不禁有一丝期待。这感觉很奇怪,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什么中秋端午腊八春节,都失去了那种特有的憧憬。她十分怀念那种感觉,那种盼望着的、看着节日的脚步越来越近的感觉。这感觉痒痒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加接近目标。过节时候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次要,大多数时候,爹都会回来。
哦,她想起来了,是爹走了以后,她才丢了那种期待。
她才长大的。
慕琬又安慰自己,没关系的,相较于从出生起就没有父亲的人,她幸运很多。尽管有时候她也时常在考虑,到底是从开始就不曾拥有比较好,还是体验过短暂的快乐后被剥夺比较好——但思考的结果是,不论哪一种,她都会羡慕另一种假设。所以,这一切就没了意义。
玉亭姑娘呢?她或许更悲惨些,是被父母送出来的。
她不清楚,是不是贫穷的家庭让他们对女儿的存在感到压力。如此比较,自己的确幸运——若有了哥哥,很多人便不在乎接下来的孩子是男是女了。她不清楚自己父母怎么想,但连同哥哥在内,他们都很爱她。除了……她时常觉得,兄长懦弱太多。连父亲遭到诽谤陷害之时,为了官位,都一句话也不曾站出来说。
或许他是想保住官职,把钱寄给家里……也或许,贪生怕死生来是人的本能,怨不得当事人做出这种选择。可慕琬即使气,气得她从父亲死后,不曾给兄长写过一封信。也不知兄长在想什么,他每每给家里寄信时,也从来直说一切安好,切勿挂念。
兄长曾经也像张少爷一样温柔。
慕琬自顾自地摇摇头,忽然将脸沉在水里,然后扬起来。热水让她的脸有些烧,但也让她清醒了些。
为什么总是想起玉亭和张少爷?
也罢,救命之恩,谁会忘记呢。明明只是一日留宿之缘罢了,她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救自己。说不定,是怕他们这些江湖人条件反射地将袭击者打坏吧?她的确这么想过,如果张少爷再靠近些,他们是不是会立刻察觉,并作出过激的反应。为了保护他,玉亭姑娘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么想的话,她的良心不会那么痛苦。
但……再阴谋论一些,若她坚信“恩人”能救他们,连同自己在内的牺牲,是不是早有准备呢……?
慕琬忽然从水里伸出手,猛地挫了挫脸。
你在想什么?真是太过分了。
与这些人相处久了,她变了很多。山海教她与人为善,以善度人;无弃却教她时刻保持怀疑,不要高估人性;阿鸾也是,连阿鸾都教她要看得开些,活得开些。
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可每个人都活的很精彩。
感觉自己太糟糕了,各种意义上。
施无弃拉开门,热浪涌在脸上。池子足够宽敞,袅袅的热雾弥漫在池子上方。他正准备解开衣衫,忽然注意到不远处还泡了个人影。他没想到,因为他并未仔细勘察附近是否有人的气息。他没有下池子,而是在边上观望了一下。
很怪。
那个人没有活人的气息。
河童?
施无弃立刻甩掉了脑中这个荒诞的想法。河童只在清凉的溪水边出现,并没有出没于温泉的说法。何况这个人影似乎有着长长的头,脑袋上也没那张锃亮的“盘子”,露出的皮肤也并非河童的青绿色。从轮廓上,基本上能判断出是个人形,还是成年人。
莫非真的闹鬼?施无弃开始在意起来。可眼下山海并不在,若直接跳下水去碰那人,实在有点儿作死的意思。他再次小心观察了一番,虽然它并非活物,但施无弃仍感觉到此人身上隐隐透露出的,是属于女人的气味。
女鬼?在男澡池子?
“这位姑……朋友?”
施无弃试探性地在温泉边喊话。理所当然的,那人没理他。
一阵清风吹过来,热气稍微稀薄了些。隔着浅浅的白烟,他仔细审视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她头很长,很黑,湿哒哒的。她就那样浸在水中,一动不动,水面上连一丝波纹都不曾泛起。
这东西有实体么?若仅仅是一个幻影,八成是鬼怪;若是实身,或许是鬼借人身,也可能是妖怪作祟,都不好说。人们总是笼统地将鬼与妖混为一谈,但详细来说,鬼是人变的,而妖呢,也不乏愿修炼为人——正如人愿修行成仙的部分。不过对于不了解的所谓“异类”,人类的处理向来都是这样简单粗暴且随性的。
总之,他必须确定那是什么东西。若是柒在,倒是好办很多,只过一趟水对她而言影响不大。但柒和慕琬她们在一起。想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反正整个店内也只有他们,带着柒进男浴也无所谓。
哦,山海有所谓,还是算了。
这时候,那个人影忽然动了动。他立刻集中注意,仔细地观察着他。它的头微微向前低了一下,头略微分开,散在两边。浸在水里的部分,像海藻一样幽幽地漂浮。
不对,它应当是向后仰去的。那乌黑潮湿的丝间,分明露出了五官的轮廓。施无弃感到一阵恶寒——他本以为只是自己观察,不曾想自己竟同这鬼东西对视许久。
突然,它从水中迸而出,巨大的水浪形成一道冲天水柱,令施无弃后退两步。那家伙的度很快,一瞬间便冲向他,他立刻反身让开。怪物带着长长的水浪冲出门去,在地面上留下许多水渍。他根本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连忙追出去查看。它在室内长长的走廊拐了个弯,无弃正巧看到一道影子出现在拐角,像是逃到了对面。
地面很滑,但他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
这时候,山海和阿鸾各自拿了几个鸡蛋握在手里,一路上都在闲谈。他们来到浴池附近时只听到一阵嘈杂的声响,像是很焦虑的脚步,只是有些凌乱。此外,哗啦啦的水声也不知从何而来。两人还没弄清生了什么,就看到尽头右侧的门边,有什么人被丢了出来。紧接着一把伞直直插在他左腰侧,穿透了衣料,死死钉在木地板上。
“你泡澡带伞?!”
“鬼知道会遇上什么麻烦。”
慕琬在腋边窝好了白浴巾走出来,攥着伞柄,一把将伞扯了出来。说这话的时候,她还着重了最后两个字,居高临下瞪着他,明示与之画上等号的人。
“这衣服很贵的耶”施无弃撑开衣摆的洞,“你赔的起吗?不是您能别自作多情吗,谁看你啊?要不是有……”
此时,两人都注意到了什么,转了头,看向目光呆滞的师徒二人。
施无弃干咽了一口唾沫。
“我能解释。”
“你最好能。”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七回:故伎重演
在施无弃再三强调“我对活人没兴趣”的保证下,外加前因后果的解释,几人勉强相信了他。其中很大原因的确是看在认识这么久的份上,他的确不是个色欲熏心人。
他最好不是。
“可我都还没泡澡”黛鸾在一旁嘀嘀咕咕。她知道这么一折腾,山海肯定不让她下水了。慕琬在一旁想了半天,跟他们说,自己的确没见到有什么异常。
“如果是女鬼女妖,出现在男人的浴池里,怕是要加害男人了。”山海分析着。
“妈的,幸亏我机智。”
“你不是对活人没兴趣吗?这个不算啊。”
“兴趣有限”施无弃忽然抱紧旁边的柒姑娘,“对特定的才兴趣浓厚。”
山海叹口气,让他们别闹了。他提议,还是去问问掌柜的,此地是不是出过什么意外。他们是来帮忙的,兴许掌柜的就实话实说了。
“那我去找他。”
阿鸾举起手自告奋勇,然后不由分说地拉开门跑到走廊上去。
入夜了,走廊又长又黑。因为没什么客人,店家也不曾往两边点灯,黑漆漆的道路看不到尽头,似乎随时会有什么东西冲过来。
阿鸾盯着眼前的黑暗看了半天。
“明天再去。”
她哒哒哒跑回来,盘腿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哟,我们的大小姐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施无弃用合拢的扇骨点点桌面,拿她打趣。
连慕琬也有些好奇:“你见过的还少么?怎么会怕这种妖怪。”
“心理阴影!”
山海扭头看着她:“你以前见过这种妖怪?”
“倒也不太一样吧小时候我曾随父亲出过一次远门,住在别的府上。他们似乎是开什么会,但不少人都带了自己的妻儿。我和一群小伙伴在另一个屋子里,大家聚在一起讲鬼故事。”
“真是巧了。我小时候,一旦掌门不在,晚上师兄师姐们也围在一起讲故事。”
“你们的童年这么丰富多彩吗?”两个大老爷们以迷惑的眼神审视她俩。
“真的。我听过和浴池有关的,就是一个小男孩讲垢尝的妖怪。他说他们家的澡盆可脏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知道他半夜上厕所路过那边,才发现有妖怪在舔澡盆,越舔越脏。他吓晕过去,尿了裤子,连续发了三天高烧。后来家里请了人才弄走了那妖怪”
“啊,我听师姐雁沐雪讲过一个,现在印象还很深”慕琬回忆着,“好像是说一个叫角盥漱的妖怪,是木盆遗弃不用变的。他窥视人们不留神映在水面上的脸。若是夜里头再去偷看,那妖怪变让盆的支架缠住你的袖子,让你的脸消失。”
“唔,的确有这种妖怪。”山海说。
施无弃来了一句:“你说的这不是笑面狼吗?”
“你这么一讲,怎么变得完全不可怕了。”
甚至有点气人。
“说起来,这种聚在一起讲鬼故事的游戏,是不是有个名字?”
对于慕琬的这个问题,山海倒是知道答案。
“百鬼灯?”
“对,是百鬼灯。传说地狱的小鬼变成人的模样,诱骗人们来玩这个游戏。点上一百支蜡烛,讲一个故事就吹灭一个。最后的蜡烛熄灭,所有参与的人都会被带往地狱。这传说也是真的么?”
“试试就知道了。问题来了,蜡烛在哪儿?”
“姓施的你怎么这么来劲?你是鬼变的吧?要不要拿山海的八荒镜先照照你?”
山海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毕竟,一般操作起来也并不那么严格。比如一般就没人特意找来一百支蜡烛,而且到最后,基本上大家也都睡着了”
施无弃伸了个懒腰:“也是。像是类似的游戏倒也有挺多说白了,都挺作死的。”
阿鸾又问:“比如什么碟仙笔仙么?那些也是真的吗?”
“别闹”山海皱起眉,“那都是扶乩衍生出的东西,别以为真只是游戏罢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请来的哪儿是什么仙,都是妖魔鬼怪魍魉怨灵罢了——都是招魂,损阴德。”
“你们要说直接和妖怪掐架,我还受得了。若提到鬼魂,我还真有些”
“咦?阿鸾怕鬼么?”
“鬼是人变的。”阿鸾认真地说。
时候不早了,可是两个姑娘都没有回屋休息的意思。即使没什么话题可以继续,五个人还是正襟危坐,大眼瞪小眼。
“你俩让不让人睡了?”施无弃终于开口,“怎么,怂了?”
“完全没有。”
“没有哦。”
“那你们倒是走啊!”
“一会就走。”
“马上走。”
“你们倒是动一下啊!”
说来也怪,讲怪谈的明明只有这两个姑娘,现在反而是她们不愿意挪窝了。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原因,整个旅店都变得有些阴冷了。
山海在一旁铺好了褥子,转头对她们说:
“若你们真的不怕,我这儿还有几个故事可以讲给你们听。”
“再见。”
“告辞。”
俩人各自攥着柒姑娘的一条胳膊,离开了他们的房间。
“烛台留下!”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
施无弃在黑暗中翻了翻白眼。
“话说山海,百鬼灯的故事,是真的么?”
“不知道。你真想试?”
“没什么意义,算了。不过你对今天我看到的那个东西,有何见解?”
山海缓缓地躺下,将杯子往上拉了拉。
“兴许是溺之女,淹死在浴池中的女人化成的,诱惑男人吃或者找替死鬼。这旅店兴许有我们不知道的很多事。明天一早,还是去问问掌柜的。”
“他若不说?”
“你不是有一万个方法让人开口?”
噫,凛道长学坏了。
施无弃一边咋舌,也躺下休息了。
姑娘们的屋子离得不远,但她们实在是寸步难行。柒姑娘若是能开口说话,是一定要抱怨这两个拖油瓶的。
“慕琬,你说”
“什什么?”
“我们为啥要慌啊。柒姑娘,不也是个妖怪吗?”
“你说的很对。”
受到安慰一般,慕琬松了手,单手整理了衣摆,另一只手拄着伞。阿鸾端着从他们桌上顺来的烛台,忽然又僵住了。慕琬正奇怪,发现阿鸾回了个头,就不动了,背对着她,僵硬地指指地面,她顺眼看过去。
明明是三人,却投射出了四个人的影子。
“我了个”
不论是当真“多了个人”还是烛台鬼在作祟,都够让人喝一壶的了。
阿鸾手一滑,烛台扣在地上,眼前立刻陷入一片黑暗。慕琬手忙脚乱在地上摸索,终于捡起烛台,用灵力点燃它。火刚一亮,又熄灭了,如此反复了六七次,她都有些生气了。
直到最后一次,火焰终于不再熄灭了。
蓝色的。
吹都吹不灭。
“慕琬慕琬”黛鸾抓着她的手腕,“两个可能,一,我们在做梦。”
“不可能,你掐的我超痛。”
“那二,这是座鬼屋。”
两人呆呆地对视着。这时候,天花板上有一滴水落下来。她们的第一反应都是这屋子漏雨,但不可能,外面的天气很不错,根本没有任何雨声。她们慢慢抬起僵硬的头,看到的是一张女人的脸。
不是柒姑娘。
也仅仅只有一张脸。
这张脸之后,伸了很长很长的脖颈,不知从何处伸来,蛇一般在屋顶上蔓延。慕琬抄起伞本能地想要刺过去,却被阿鸾拽着拔腿就跑,险些绊倒。
“不是,等等,柒姑娘该怎么办?”
“无弃的女人一定有两把刷子,相信她可以的!”
“就算你这么说”
松动的木地板被踩的嘎吱作响,耳边的声音却嘈杂许多,就仿佛身后还有许多追兵一般令人不安。慕琬明明记得山海的房间就在旁边,她们根本没走几步,可自己跑了很久,却还像是在原地踏步一般,根本一扇门都没有看到。
“等等!”
慕琬甩开了阿鸾的手,一手撑着自己的膝盖,一手拄着伞,累得直喘气儿。
“这太太奇怪了。阿鸾,你不觉得不对劲吗,我们”
慕琬觉得自己的眼睛略微适应了黑暗,方才的烛台早被丢下了。她直起身子,忽然意识到,整个走廊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她说了半天话,喊了半天阿鸾,都没有人应。
墙边的木栏窗外,似乎传来什么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明显。但她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于是靠近了些。她看到窗外有一口井,从里面传来瓷器摩擦的声音。
“三个四个五个”
被称作皿数的妖怪吗?她从前也只听同门讲过,若数到最后少一个盘子可就麻烦大了。虽说当时她不信这个邪,但这节骨眼上,她还是贴着墙,蹑手蹑脚地溜了。
而阿鸾呢,跑了半天,才觉得不对劲。
她转过头,喘着气儿,也靠在一扇窗边。
“慕琬,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一直低着头的慕琬忽然扬起头,出现在她面前的,竟是一张过分干净的连五官也不复存在的脸皮。
黛鸾怔怔地望着她。
“咦,你不怕吗?”
“慕琬”轻声问她。
随后她闭了眼,原地晕了过去。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八回:故步他封
山海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他觉得头还很沉,天也一定没亮,所以现在应当还是夜里。这夜里过分冷了,不像是中秋前夕该有的温度。于是山海起身,想去橱柜里再看看有没有被子。
“你冷么?”他随口问无弃。
并没有人回答他。
他料想施无弃应当是没醒,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太安静了,安静到连人的呼吸也听不到。就仿佛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他一人是活物。山海立刻在指尖燃起一团火焰。火光蔓延之处,一无所有,连他睡觉的褥子也看不见。
这是为何?
短暂的错愕后,山海很快镇定下来,分析起当前的情况。他走了几步路,走到他认为远远超过房间应有的面积时,他确定了——自己应当是遇上了鬼遮眼。
鬼遮眼有许多形式,有的让人见到各式各样的幻觉,如自己最喜爱的东西,最心心念念的人。这种把戏是鬼魂或妖怪常使的,轻了是恐吓捉弄,重则要置人于死地。而最简单的便是当下他遇到的情况——什么也看不见,仿佛置身另一个空间里。这要命的不是要诱惑人什么,而是在黑暗与寂静中逐渐摧毁人的精神。
破解的方法不是没有,甚至很简单,但山海深陷其中,没办法准备辟邪的材料。实际上他还有些讶异,因为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命格,是很难碰上这种事的。既然发生了,便注定幕后黑手并不好惹。一般情况下,不要随意走动是最好的办法——就算你满地胡跑,在旁人眼中,你也不过是在诡异地原地踏步罢了。
不过他并不是坐以待毙的类型,或者说,他知道现在只能靠自己。
他重新盘腿坐回地上,开始琢磨,这鬼遮眼,和施无弃遇到的疑似溺之女的妖怪有什么联系。这件事会是她做的么?若是这样,事情反倒变得简单。
施无弃呢,其实比他醒的还要早半个时辰。
他和山海一样也是被冻醒的。只是他睁开眼,就觉得店内不同寻常。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离开了屋子,在整个店内游走起来。他能感到,柒姑娘就在隔壁的房间里没有走动,至于另外两人他并没有留心,他的注意完全被现状所吸引。整个店内的氛围实在是太奇怪了——仿佛一个阴鸷的圈套,要把他们都困在这里。
施无弃夜晚的视力不错,不需要点灯也能大致看清东西。当年在玄祟镇的地下暗河时,他就是依靠这样的眼神儿在湍急的水流中踏的碎石。于是他看到了,整个店的装潢都仿佛化作了荒废多年的老宅。这里四处是灰尘与蛛网,墙皮脱落许多,露出生着青苔的砖石。纸门木窗上都有许多破洞,冷风从中肆意穿行。
这才是这座店的本来面目吗?
不,或许不是。
施无弃能判断出,这一切破败萧条的景象反而是幻觉。虽然他没有解开幻境的方法,但他很清楚,白天看到的模样才是旅店的真实情况。至于他为何这么笃定,他不好说,这或许是与生俱来的直觉,正如他看到鞑姬或其他什么人时,一眼就能辨出对方是妖怪一样。
屋里并不安静——许多鬼魂与小妖都在这里狂欢,而且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路过酒窖时,他听到了里面有小鬼儿在开会,喧闹又嘈杂。他没有打扰,而是继续走下去。壁画上有美丽的女人冲他招手,他只是礼貌地笑一笑作为回应,转身便离开了。房梁门后炉边,到处都是真真正正的鬼怪们欢聚一堂。他们对施无弃都没有什么敌意,甚至不少小妖还对他打招呼。
“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半截身子是骸骨的女人吗?”
施无弃对墙上一支自燃的蜡烛问。
寄宿其中的灯台鬼伸出一只影子的长手,在墙壁上蔓延过去。施无弃顺着这只手指的方向,来到了隔了两扇门外的第三个屋子。
拉开门,里面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室内的温泉池。这种房间都是为贵客准备的。
水池里灌满了水,整个房间的地面也都是水痕。甚至不止地面,门窗墙壁乃至天花板都有着难以祛除的湿润的印记。
水池中央泛起层层涟漪,从中浮现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从水池里抬起头时,并没有溅出更大的水花。她面容清秀,十分漂亮,仅从轮廓判断的话,施无弃的确知道那是他今天所碰到的女人。
果真是溺之女。
看到来者,她很快沉下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对幽怨的眼睛,默默看着他。
“你能帮我。”她说。
她的嘴并未离开水面,但没有气泡,声音也很清晰地传入施无弃的耳中。
“你为何笃定?”
“因为你是百骸主。”
“是。我不难为你”施无弃回应,“我要知道这屋子是受了什么咒术,如何破解?还有,你与其他的妖魔鬼怪,究竟从何而来?”
他提了一连串的问题,溺之女并未回答。她依然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良久,她才缓缓从水中站起身。
腰部以下所呈现的,果真是白森森的盆骨与腿骨。
“我们被困在这”她淡淡地说着,“没有人能解开咒术。”
“是掌柜的做的?他为什么这样?”
“是他做的——也不是他做的。但若要让我们离开这儿,需要那个孩子同意。”
“孩子?”
“孩子。”
“你们是”
“我死在这儿,很多年前,一场意外”她裸露着身体,长长的头发遮住了部分皮肤,“但没什么有很多人死在这儿,各种各样的原因,仇杀情杀自杀误杀这里阴气很重,常常能引来很多东西——人害怕的东西。”
“所谓苍曳城鲜少有鬼怪的传闻,竟是因为都聚集于此么?”
“也不尽然。这座城总有很多人,他们镇住我们。平日里,旅店的客人很多,我们也出不来。”
施无弃似乎明白了什么。
“啊泷府的意外,使来的人少了,你们便出来作祟吗?”
溺之女摇摇头,头发甩出些许水花。
“我说了,我们被困在这儿,没办法投胎。因为那个孩子也被困住了。”
孩子,又是孩子。
施无弃略做沉思。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会帮你们的。”
说罢,他转身出了门。临走时,许多潜藏在黑暗里的小妖怪都探出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他们确乎是期待着什么的。即使连百骸主也不知道,这种信任究竟从何而来。或许,是和柒姑娘的存在有关的。她让他们觉得,他是靠得住的。
说来也奇怪,施无弃一把抓住山海的手腕时,鬼遮眼在顷刻间被破解。
这太容易了——甚至没有任何咒术和仪式,仅仅是他碰触到自己。山海回过神,看着他,欲言又止。施无弃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是问他:
“你醒了?你见阿鸾她们了么?我带柒姑娘回来时,没见她们在房间里。”
“你不曾感知到她们吗?”
施无弃摇摇头。
“这儿阴气太重,我不确定。”
“我们得找她们。我想她们还安全,阿鸾有平安锁和桃木剑,慕琬有香囊叶隐露”
“一定没事。但是山海,你知不知道在旅店里,什么地方人迹罕至?”
山海感觉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旅店客栈这种地方,我想或许柴房?仓房?”
“是谁都不会去的地方。”
“阁楼?一般这地方不方便拿取东西。等等,你该不是怀疑你刚去哪儿了?”
“我们上楼。”
山海几乎猜到施无弃做了怎样的假设。他不清楚在自己遇到鬼遮眼时施无弃去了何处,若他一直在房间里,势必会注意到他的反常,但没有。所以他一定是出去查看了什么,而两个姑娘不见踪影,也一定与这些有关系。若她们碰上了麻烦,始作俑者一定要将能破解的人困住——例如他。只要遮了他的眼,限制他的行动,便能为所欲为。
所以这位始作俑者,力量一定是有限的。不然哪儿犯得着拦着他?
可这说不通为何没有拦住施无弃?
是不能,还是不想?
旅店虽大,但只有三层。施无弃和他上来以后,仰头看着屋脊下方的模板。虽然现在很安静,但他肯定这之中一定隐藏了什么。
“八荒镜在包袱里,还是在你身上?”
在他说完前,山海便从衣襟里取出了镜子。他将镜子抓在手里,反射了窗外十分朦胧的月光。一团小小的光斑在木质的天花板上游移。没多久,光斑突然在某个区域内消失了。
不等山海说些什么,施无弃打通了木板,一跃而上来到阁楼。这么一来,山海也没有老老实实去找梯子的必要了。
等他上去之后,他便与施无弃陷入了同样的沉默。
两个小女孩面对面,点了一排蜡烛,手对手翻着花线。见到他们二人,其中一个还打招呼呢。而打招呼的这个,便是失踪的阿鸾了。
另一个红衣服的小女孩是谁?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九回:故弄玄虚
姑娘穿着一身红色的浴衣,矮矮的,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她身边放着许多玩具:剑玉、手鞠、木雕、弹弓、拨浪鼓……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她这儿都有。房顶有些低,他们两人不得不略微低下头,弓着身子。施无弃想上前一步,山海忽然拦住了他。随后,他抬起手,指了指阁楼的那些柱子。
它们都贴着落灰的符咒。
施无弃深吸一口气:“还有一个人,你把她藏在哪儿?”
小女孩躲在阿鸾后面不说话。
“听着,丫头”他接着说,“你把她放了,我帮你解了这些咒。”
“你会解?”
山海看了看他,又转身看了看最近的一个柱子。他轻轻吹去上面的灰,仔细打量起上面画着的图样来。
“你会就行……呃,你会吧?”
“……以后别乱答应人。”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这旅店的一切幻觉,都是这个小丫头在捣鬼。
——座敷童子。
山海招招手,让阿鸾过来。她回头看了看座敷童子,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不会有事,便转过身跑到山海他们那儿了。山海蹲下身,将视线与她平齐。
“小姑娘,别怕。我问你,设下这些符咒的,是这家店的掌柜吗?”
丫头本来有些害怕,但她看到与自己玩了一阵的阿鸾站在他身边,似乎觉得他的确不是什么坏人。虽然旁边那个高个子看起来真吓人,但她还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是说,不是他,但是他找人设的么?”
她点点头。
座敷童子是喜欢热闹的妖怪,虽然没什么邪性,却妖力强大。通常,他们是穷人家夭折的孩子变得,本性贪玩。座敷童子经常装作一群小伙伴中你眼熟的模样,但一个个数过去,比商量好的人要多一个,那多出来的伙伴,便是他们假扮的。他们愿意留在谁家,就可以给谁带来平安与财富。因此,人们想方设法地用玩具糖果引诱他们,千方百计要把他们留下。
当然,若这小妖怪被气走了便一定会招致不幸。所以有些动了歪心思的人,会想办法把他们困在这里,这样一来,富足的生活便得到了保障。
他们不会照顾小妖怪的心情,甚至从未想过他们的愤怒会带来什么。
即使妖力很强,小小的孩子也毫无办法。但若这地方本身就邪门,生过命案,这一切就不好说了。
“这店自从建起来,怕是死了不少人”施无弃说,“但也绝不算多。毕竟走到哪儿,都有人出意外的。所以这点灵魂对你而言,还不够用。”
山海点头附和:“苍曳城的人来来往往,尤其是旅店,十分热闹,这地方也招孩子喜欢,你便来了。但你一定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个黑心掌柜给现,还被困住了。”
座敷童子低着头。过了一会,她才勉强点点头。
“这些妖怪有些是真,有些是你作假。而那些真的占大多数——虽然不都是些死人,却在泷府生命案后因为客人减少,阳气也逐渐少了,妖怪们才喜欢来这儿,是不是?何况我闻那酒窖里的酒,确实不错。”
山海诚恳地看着她,就像真正凝视着一个孩子。
“丫头,我想问问你——泷府上的事,可否与你有关?”
座敷童子狠狠地摇了摇头,态度坚决。
“他不会骗我们吧?”施无弃小声嘀咕。
“不会。这孩子一样的妖怪很单纯。”
“真的吗?我看你很好骗就是了。”
山海没理他。他站起身,指尖点着旁边的符咒,口中念叨了什么。那张符咒出深蓝色的光,自下而上燃起一团小小的火焰,将符烧了个干净,连一点儿灰都没有。
座敷童子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原本青白的肤色,似乎变得红润些。她眼中的怀疑像是又少了几分。
“我帮你慢慢解开封印你的符咒,你答应我两件事,可好?”
小丫头歪着头看着他,眼神很好奇。黛鸾有些担心,让山海别难为她。
“不难为她,难为慕琬么?”他反问,阿鸾不吭声了。接着,他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对那丫头说:
“放心,我也不会刁难你。其一,我们还有个人类姑娘,兴许被你困在哪个角落里。我们先要见到她。其二……”
山海伸出第二根手指。
“你莫要刁难掌柜的。”
“什么?”
这话是无弃和阿鸾同时说出口的。
“开什么玩笑?怎么,自作孽还不让人还手了?”
“对啊山海,管那么多干嘛?这是报应!”
山海也并不恼,他放缓了语气,平和地解释着:
“座敷童子只要离开,此人必家道中落,得到足够的报应。只是她若继续留在这儿作祟,后来的客人也会被吓到,若是真赶上个心脏不好的,实在是伤及无辜。而且她留在这儿,身上的怨气还镇着此地所有的冤魂……最糟糕的,他们都会变成失去神志的厉鬼,不得转生。”
那边的丫头显然是慌了,她略微颤抖了一下。就好像预想到未来糟糕的事态,她自顾自地摇摇头,想把那些糟糕的想法赶出去。这时候,他们听到楼下传来嘈杂的声响。施无弃从地板上的洞口跳下去,很快来到楼梯口。
他看到了令人十分心情复杂的一幕。
若说恐怖,倒也不那么吓人;若说滑稽,那实在有些不太厚道——慕琬的神经依然紧绷着,面色灰白,头炸得像只受惊的猫,眼神儿还凶得很。她攥紧了手中的武器,随时一副召唤天狗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架势。
“呃你冷静一点……”
“你是谁!”
“我是施无弃啊?”
“证明给我!”
施无弃叹口气,心想她别是被哪些模仿人的小鬼儿给吓住了。但若要平复她的心情,像以往一样嘴贱挑衅那真的是找打。至于证明……
“喏,这么大的洞,你捅的”施无弃撑开腰侧的衣服,“记得赔钱啊。”
慕琬长吁了一口气。
阿鸾从上面的洞探出了头:“唔,你还有脸。”
“……好好说话你怎么还骂人呢?”
“啊不是,我是说……我本来看到你们,结果是妖怪变的。我还以为,你们的脸给那角盥漱的妖怪给偷了。”
解开那些咒术需要些时间。好在符咒都不难,并没有限制座敷童子的法力——若是这样她也不会起到招财的作用力。只不过,它们控制住了她的活动范围,让她像条被绳栓了脖子的看家犬,只得在整座屋子里走动。于是她才不得不趁人少,利用起周围的一切资源来。
这番折腾下来,天都要亮了。
在最后一张符咒解开前,山海转过头对座敷童子说,务必要记住他们的约定。那孩子很乖巧地点点头,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心。她现在真的像个人类的孩子,脸上还带着难以隐藏的笑。她一定很高兴,因为她马上就要得到自由。在自由的奖赏面前,连仇恨都无足轻重。
无弃和慕琬在下面站了许久,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嗑。天快凉了,他们望着窗外。施无弃对尚敏喊了一句:
“掌柜的回来了——还带了俩小二,你快点儿。啊……等等。”
他的声音忽然压低了些,慕琬追问他怎么了。
“……呵,我就说呢,合着是惦记着旅人的钱财呢。”
“怎么,你听到什么了?”
“没什么,听到他让那两人麻利点,还告诉他们我们的房间。想必他知道这店有问题,却还是想尽方法要赚钱呢。啧啧,人可真是太可怕了……”
这话让慕琬十分不悦。她愤愤地转身,上到阁楼。她很快跑到山海身边,对他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施无弃本来想追上,但他已经听到了她说的话。
“我觉得山海不会答应你——”施无弃又在下面喊了一声。
山海沉吟良久。
“我觉得你最后捉弄他们一次也不错……别太过火。”
“咦?山海你转性了?”施无弃依然扯着嗓子嚷嚷。
天亮了以后,他们很快离开了这座旅店,老老实实回到城北,找到了叶母推荐他们的客栈。明天便是中秋,虽然大多数人仍不敢上街,但缕缕续续也有很多人在准备过节时的小摊儿了。不知是不是官府放松了些,还是人类的忘性太大——无所谓,热闹就行。
当晚,阿鸾在屋里头抱怨。
“这月饼怎么是五仁馅儿的?”
“五仁怎么了”施无弃一把夺过来指着断面说,“这不是不错吗?看,核桃、花生、瓜子……怎么只有四个料。不对,是五个没错,但这……不是,谁会往月饼里加花椒啊?!”
两人骂骂咧咧的,寄信回来的山海和慕琬走进了门。
“家书写好了?东西也给那边儿说了?”
“嗯”山海点点头,“还有,我们听了一件倒霉事。”
“谁的?什么倒霉事?说出来让我们开心一下。”施无弃笑了笑。
“我觉得没有比花椒五仁月饼更倒霉的了。”阿鸾抱怨着。
“有的有的”慕琬兴致勃勃,“听人说,东南边那个温泉旅店的掌柜,疯了。”
“哦——”
那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回:真独简贵
苍曳城如此繁荣,有个小小的秘诀。虽然西面是整座草原,但保持与更遥远城邦的密切往来,依靠的是频繁的信息交流。用人来往返传递信件,效率实在不敢恭维。因此,这座城市有许多养鸽人。这种寻常的鸟,是最好用的信使。
等鸽子将信送到青璃泽得一天出头,再加上等镖师过来,保守估计,加起来共五天有余。好在他们的行李里没有什么危险品,城门应当是很好进的。这倒也无所谓,但等他们顺利出城,少说也要十来天。
这个中秋过的并不热闹。没有戏曲,没有灯会,只有三两个胆大地摆着小摊儿。都说往年这里是十分热闹的,可他们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限行令应该快要作罢了”老板娘一边泡茶一边说,“听说犯人跑了。”
“跑了?”山海不解,“可犯人不是还没抓住吗?”
“这几天听到传闻,说不久前的夜里,有人翻出城门了,动作很快,没人注意到,只有一个守卫瞧见。开始没人信他,可城里怎么也查不出人,大家慢慢觉得他说得是真的。所以犯人应当是逃去东边的无乐城了。”
施无弃端起茶杯,嘲弄着说:“现在才想起来,说不定人早连无乐城也过了。”
“谁知道呢。能在守卫众多的情况下毫无声息地离开,也难怪能在一夜间对泷府那么多人下手。要是真走了就好,人心惶惶的日子,我可是受够了,生意也没法做。幸亏叶家荐你们过来,我这儿也不至于太冷清。不过看样子,你们早就来了,前些天都去哪儿了?”
施无弃一口水噎在嗓子眼,慕琬连忙说:“随便逛了逛,说来话长……”
“老板娘老板娘”黛鸾有些期待地问,“这苍曳城,还有什么值得去玩的地方么?”
“我们这儿虽然热闹,但也都是些谈生意的人,景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南边的温泉倒是有些看头,只是早上厨子去买菜的时候,听说那边一家很大的旅店关门了,或许没人生意做不下去,也有说老板病了的。那一带有火山,值得看看,可也有重兵把守,不让人出去。再有什么好去处,我还真说不上来。啊,东北倒是有一座道观,只是香火太少,已经破了。”
几个人看了一眼山海,但他似乎没有表达出什么特别的兴趣,反倒是阿鸾缠着他,要他们一起去看看。一天到晚闲在这儿,她会长蘑菇的。人就是这样,忙起来直喊累,闲的时候又觉得浑身不对劲。山海自然是答应了她——毕竟她没嚷着去泷府看看命案现场,已经很给面子。他们吃了饭,下午便启程去了。
到了地方,山海现,客栈老板娘是真没和他们客气。
这道观岂止是破,简直不是一般的破。屋瓦上都长了杂草,青苔布满了墙面的裂纹。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破洞,漏风漏光,冬凉夏暖,完全不是人能住的地方,也绝不会有人来。
“应该是废了。”施无弃看了看满是灰的香台——不是香灰,而是普通的尘埃。
“哪儿是应该,绝对是废了。”慕琬叹口气。
阿鸾倒不是很在意,她蹦蹦跳跳走上石阶,在昏暗的观内四处看着。山海也跟进来左右打量。这儿比起凛霄观实在是小太多了,选址也没什么讲究——道观道宫都是要看好风水,一般也都建在高高的山上,与天近些。这儿令他觉得,更像是为了收香火钱而设的。
施无弃评判道:“或许早年收了些商人的钱,讨些彩头。后来现,不管上不上香,钱还是照赚,就不花时间过来了。”
“大概吧。”
慕琬开着玩笑:“怎么样,有没有想家?”
“这,唔,条件差点儿……”
“——勾不起这位仙长的思乡之情么?”
这是不属于他们之中任何人的声音,是听起来很也年轻的男声。
连同柒姑娘在内,五人同时左右环顾起来。打门外走进一个道人。他容貌俊朗,怡然自得迈着无声的步子跨进门槛。虽然他看着岁数不大,头却是青白交错,白丝比山海还要醒目。他身上的道袍也是黑白分明的,比起山海那身烟灰的质感要新、也要奢侈许多。
在这片以破败和荒芜作为背景的天光之下,他笑着,像枯井里盎然的花。
他行了个礼,其他人连忙回礼。山海抬起头,有些迟疑地问:
“您是……您也是路过此地么?”
“啊,我可是生活在这儿的呢。在下霖佑,未请教……”
“……在下凛山海。”
如往常一样,每个人都做了介绍。只是在介绍自己的时候,他们都不由得多动动脑子,思考起霖道长说的话。他的模样与打扮,让人完全无法与这座破败的地方扯上关系。自然,他也看出了他们的疑惑。
最疑惑是,还是他项上的锁链。
细细的黑色铁链缠在他襟前,两边各绕过了他的肩。因为颜色的问题,它在道袍上并不那么显眼,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
“噢,这个”霖佑看出他们眼中的困惑,“修行用,解释起来有些麻烦。凛道长或许能懂?修道之人,总要对自身有些要求的。”
“……”
凛山海其实不懂。
施无弃一直盯着他看。或者说,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这个阳光清秀的修道者,身上并未有那种只道骨仙风般的清冷,反而让人觉得亲和,想与他多说说话。可对他们而言,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慕琬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他:
“你住在这儿……?住在,这种地方?”
“您别看这里现在是这样。几年前,这里还热闹着。访客络绎不绝,香火旺得很。苍曳城很太平,很少有妖怪惹是生非,所以没什么道士,也没有阴阳师。前些日子,来了个猎魔人,应当是把这座城最后的妖怪斩尽杀绝了。”
山海和慕琬同时看了看对方。
“猎魔人,这……”
“怎么”施无弃看着他俩,“猎魔人不是阴阳师的一脉么?”
慕琬接了话:“是,可是……这是三个分支里最不受待见的。”
“为何?我不清楚你们阴阳师的流派。不都是降妖除魔为民除害的?”
“这你就不懂了”阿鸾将脑袋从他俩的肩膀间挤进来,“严格来讲,真正本着除暴安良原则的,只有除魔师,就是山海这样的。除魔师的理念,大约是想让人和妖怪和谐共处,助鬼怪快快转生,万不得已时才会为了人这一方,使些过激的手段。”
“比起杀,更像是赶跑吧”慕琬说,“部分役魔使大约也有着这种心态,剩下的,是无所谓罢了。我们与妖怪立下契约,也算是寻找妖与人的平衡。当然,这之中也不排除真正把妖怪当道具、为己所用的家伙。至于猎魔人……单纯的杀戮和利用罢了。”
霖佑又靠近了一步,加入了话题。他没有什么情绪的变动,只是静静地陈述:
“许多正派的阴阳师并不承认猎魔人的身份。不论猎杀还是捕获,只要给足了赏钱,他们都干。前二者再怎么说,也算是站在人类的角度,只是他们……即使直到一人要用妖怪去杀另一人,也不会做多干预的。在他们看来,妖怪可以是武器、是牲口、是工具……”
施无弃皱起眉:“像有我的风格——可听上去真有些讨厌。”
“所谓最后的妖怪,是什么妖怪?”
山海心里想的,其实是昨儿个见到的座敷童子。但他知道,霖佑口中定另有其“人”。霖佑轻轻叹口气,依然笑着,有些疲惫地说:
“是群黄大仙。衙门虽说不信灭门案的凶手是妖怪所为,却还是偷偷下了悬赏单子,要除尽一切有嫌疑,拿着妖怪身上的东西算钱。有个猎魔人交了少说十几个不同黄仙的牙,领了一大笔赏金就远走高飞了。”
“他们真的作恶了么?”
“谁在乎?”
在山海和他攀谈的时候,无弃与慕琬走到一边小声交流起来。墙面上有个窟窿,白惨惨的光线从外面打进来,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斜线。
“我有些在意”慕琬抱起肩膀,“那道锁链——它让我想起不好的事。莺月君身上也有锁链,缚妖锁。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种,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之那让我很不舒服。”
“他是不是妖怪,我不好说。我本信我能一眼看出来,但这次我也不确定。不知道山海怎么看。他身上太干净……就是,干净,找不出丝毫污秽那般干净。”
“我知道你的意思。现在怎么办?”
“看山海如何定夺”施无弃瞄了一眼他们的方向,“还有,要看好阿鸾。”
慕琬转过身,看着山海与霖佑轻松地交谈,柒姑娘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从那两人平静的面庞上,找不出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慕琬又四下看了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那——阿鸾去哪儿了?”
“什……”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一回:真伪莫辨
不知怎么的,周围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阿鸾一个人来到后院。这里有许多人,显得空间有些狭小。许多人在此地攀谈着,还有几个道士模样的人扫着地,聊着天。草坪上有许多人歇着,也几乎都在说话。所有人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阿鸾恰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还残存着道门重地的清净。
可是……他们究竟是哪儿来的?像是一下子涌出来,在瞬间生,却不没让她察觉到突兀,就仿佛做梦一般切换自如。她左右看了看,建筑都比较新,没有刚进来时那样破败。她想回去找山海,在人群间穿梭着,可怎么走也走不回原先的地方了。不论去哪儿,都总是在原地打转一样,来来回回就是这些熟悉的场景。
这种喧嚣给予她的感觉,不亚于儿时误入冥界时,从强烈的吵闹声里忽然归于寂静的落差。但现在,一定没有锻刀师父带自己回去了。
慕琬并没有太久的耐心。她走上前,直接打断了两位道长的谈话,厉声说:
“阿鸾不知去何处了。”
“没见她走出去,或许是跑到后面。”
施无弃说这话的时候,仔细看着山海。他的焦虑很明显地表现在脸上,并没有黛鸾平时贪玩乱跑时的镇静。所以他想,山海的确也察觉到霖佑的问题了。
但到底是什么问题,还是没人能说得清楚。
几人急匆匆地向后院奔去,四处喊着黛鸾的名字,但就是没人应声。于是他们更分散了些,接着找。
施无弃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凭借他多年的经验,他完全可以判断出,这是只有尸体会散出的气息。与尸臭不同,它刺激性的气息被淡化了,只有一种单纯的、死亡的味道弥漫着。若有香火燃烧,或许这味他就闻不出来了。
室外比较空旷,而且这些尸体埋得很深,他需要找一番功夫。施无弃扫了一眼专门设立的墓区的方向,那里都埋着穷人与无人认领的尸体。有钱人是不会在这儿长眠的。
但这个味道,不是从那边传来。这是新鲜的死亡,而且不是人类。
他回过头找了找霖佑的位置,现他正好在看着他。不如说,霖佑看着他身边的柒。这令他有些微妙的不悦,但又不好说什么。在施无弃开口前,对方却先走上来。
“您的御尸术,令我想起江湖里颇有名气的一个人。”
“你说的这个人,在江湖里没什么名气”施无弃盯着他泛红的眼睛,“在妖间才有。”
这时候,慕琬从霖佑身后跑来。他回过头,与施无弃一起看向她。但慕琬并未理会,而是直接走到施无弃身边。跑得有些急,她呼吸很快。
“找到阿鸾了?”
“不”她摇着头,“有别的东西,你跟我看看。”
说这话的时候,慕琬还看了霖佑一眼,施无弃亦是如此。这点眼神间微妙的暗示,让三方都对彼此的态度心知肚明。霖佑自然知道他们对自己有些看法,却依然镇定自若,仿佛计划了什么,又仿佛没有。
他自然是一起跟过去了。
走了几步路,慕琬指着一片小小的石块,都方方正正的。在跑过来的路上,施无弃就已经察觉,他先前闻到的气息愈浓郁了。他蹲下身,仔细打量起那些石块来。它们不仅方正,还被摆放得十分整齐,一看就知道是有人刻意为之的。
他扭头看了一眼霖佑,霖佑脸上的笑容已不复存在,却也不焦躁,只是止水般望着他。
“我感到很微弱的妖气”慕琬指着这片地,“但我不肯定。我只觉得,道观里出现这样的气息的不太正常的。”
“是墓地没错”施无弃站起身,“但埋的不是道士,也不是其他百姓。”
“那是?”
施无弃转身望着霖佑,嘴上回答着慕琬的问题:
“埋的是黄大仙。”
“黄……是,被猎魔人杀掉的那些吗?”
“我想是的。霖道长……你说你一直住这儿,对吧?”
死去不多时的妖怪,身上的妖气视情况需一段时间才能散尽,人的灵气亦是如此。尸体腐烂也需要一个过程,何况是法力。只是普通人身上并没有那么多,所以散的也快。
至于山海倒是找到了他的徒弟。在一个十分偏僻的角落,他看见阿鸾对着墙喃喃自语。他立刻走上前,略微弯腰,轻拍了拍阿鸾的肩膀。她毫无反应,于是山海凑近了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奇怪的是,他实在无法辨别出她口中那些细碎的话。不像完整的句子,也不像什么咒语,就仿佛做梦似的,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字词。
可别又是中邪了?但道门之地,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邪气?但仔细想来,阿鸾八字过弱,的确容易被脏东西趁虚而入,何况这道观荒废多时,没了正气镇着,出事倒也说得通。
那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闹了什么问题,解决起来便会困难,对待自己徒弟,山海也不敢乱做尝试。他本想喊另外的人过来,但他的同伴们都不知哪儿去了。山海想先把她拉走,便拽住了她的手。不拽不要紧,他稍微对她手臂使了劲,阿鸾却突然一个猛回头,把他吓了一跳。
阿鸾虽然看着他,眼神却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样。
“我不去!”她喊叫着。
“阿鸾,你听我说,我们……”
“你别拉我!我哪儿也不去,我等山海找我!”
“……你冷静点,我就是你师父。你认得我么?”
“走开走开走开!”
黛鸾的话完全与山海对不上,似乎根本没听到他说了什么。她突然就冲过来,像是要推开什么,山海连忙闪开,她便直直地逃走了。他心说一句坏了,拔腿就追。
这是中了什么幻术,而且极有可能,是霖佑搞的鬼。山海不傻,他清楚得很。
施无弃他们远远看到一个丫头的身影跑过去,山海在后头追。也顾不上逼问霖佑些什么了,两人带上柒姑娘追了上去。不过他们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山海从袖间抽出符纸,念了咒语,将符甩上了阿鸾的后背。她突然就定在原地,险些摔倒,却被背上的一股外力拉回来了。之后,她就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阿鸾的眼神还很惊恐,嘴上大呼小叫着,像是见了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出什么事儿了?”
慕琬跑过来,想查看阿鸾的情况。山海伸手做了一个禁的手势,自己走上来,又往阿鸾的脑门上糊了另一张符,她才完全静下来,被定身了似的。
“如果是中了什么幻术,现在她的时间应当是静止的”山海转过头,将视线放在不知何时坐在墙头的霖佑身上,“这位道长,当真不解释一下么?”
“哎呀,你们太厉害啦。”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霖佑并不觉得很震撼。这语气确乎是赞许的,他们的行动也的确让他有些出乎意料。但这语气里分明带着几分戏谑,就像诚心捣乱看热闹似的。
慕琬抽出伞指向他:“少废话,你下来!”
“哟哟哟,这么凶呢。火气大对姑娘皮肤不好”转眼间,风度翩翩的道长便摆出一副老流氓的嘴脸来,“真遗憾,我本来以为你们能中计的。可你们太聪明了,我运气不好,上来就碰到了我最讨厌的阴阳师,还好几个。”
“是吗?原来你是打算吃掉来访的香客吗?”无弃问他。
“我只对……人的一部分感兴趣,比如,脑髓”他指指太阳穴,“你们这么聪明,我还侥幸地想,若能拿下你们,我能少几百年修行。”
但看他这坦然的语气,或是早就做好失败的准备。
“那些坟墓里埋的都是你的同类,你把他们的脑髓也吃掉了?”
慕琬的表情和语气都有些厌恶,她将这种情绪明确地表现出来。对这番话,山海从中听明白了什么,他紧接着问:
“你说有其他阴阳师杀了他们,这是真的么?”
霖佑又露出笑容来。明明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表情,暴露恶意后,显得轻浮许多。
“啊啊,那件事,我没有骗你们。我讨厌阴阳师也是真,他杀了他们,也是真——同类相食,也有助妖力,但我不会吃他们。他们是我的家人。”
他毫不避讳地说着这一切,让人分不清真假。或许用这种方式混淆虚实,也是他的目的。五种家仙都擅长这样的文字把戏。
“你讨厌阴阳师,去找杀他们的人报仇就是,何必害无辜的人?”
“你在和我开玩笑么?你让我现在就与——同时杀掉我二十几位亲人的凶手搏斗,是想让我直接去送死?姑娘,您可太幽默啦。”
“但你不是黄仙”施无弃看着他,“你虽然将妖气藏得严严实实,但身上的味道本身不是人类,而且与黄鼠狼差别也很大。”
“所以我一开始不是说了吗”他摊开手,“我是霖佑啊,是霖佑。”
啊。
他们明白了。
不是黄鼬,是伶鼬。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二回:真相假象
“我想依你们的作风,怕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怎样,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山海几人冷眼看着他,自然是不打算放过他。
“你觉得我们会让你留在这儿为所欲为,残害之后的百姓么?”
霖佑忽然高声笑起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一笑令他们感到奇怪,慕琬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问:
“有什么可笑的?”
“可笑,当然可笑”霖佑从墙头站起来,“你们阴阳师杀妖怪就可以,妖怪杀人便不行。我问你们,规矩谁定的?好大的面子。”
慕琬被这么一怼,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她总觉得这人强词夺理,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这时候,施无弃与柒姑娘向墙边靠近一步。他紧盯着霖佑,眼睛隐隐泛出棕金的光彩,一旁的柒姑娘准备迎战了。
“我们是人,自然要站在人的角度上,来管人的死活。”
霖佑又笑了,这次要更夸张些。但他还是用手捂住了嘴,不让夸张的笑声溢出来。
“你?笑死了,你也算人?”
山海和慕琬不清楚他是不是指……作为人类,在施无弃身上表现的过于充裕的灵力、内力,或者……指操纵尸体这件事。霖佑应当是看出来了。他们都不敢说话,悄悄瞥了一眼施无弃的反应。
他确乎是生气了。
“你想说什么?”
“您不是——不是大名鼎鼎的百骸主吗?不是在妖怪间颇有名望的……人类吗?你确定自己,是站在人类立场上的,还是说,和这群人类在一起,你变了?你和这帮阴阳师厮混多久了,嗯?”
“我站在自己的立场上。”
“那就没什么可聊的了”霖佑转了身,“告辞吧。”
他一挥手,一阵烟影泛起,笼罩了他的身影,不多时人便不见了。施无弃对他们说:
“他没跑太远。先给阿鸾解咒,我去追他。”
他们自是知道的,点了点头,便看着他轻松跃过那面墙,留下柒姑娘站在这儿。这妖术对山海来说倒也不难解,相较之下,他们更担心无弃。毕竟对于那妖气完全无迹可寻的伶鼬妖怪,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斤两是多少。
施无弃迈着步子,迅雷般掠过百姓家的屋脊,追踪着那快得夸张的身影。几乎追了四五里地,霖佑终于停下了。他停在翘起的飞檐上,转身面对追上来的人。他的眼中泛着妖性的红色微光,气儿也不带喘,完全看不出些许疲惫的样子。对他来说,这点距离不过眨眼般轻松。所以他停下来,似乎是打算和施无弃讲讲道理的。
无弃判断出来,也停下,站在他不远的另一处飞檐上。
“我直问了吧,反正也没别人”霖佑咧开嘴,“你不是阴阳师,你跟着那伙人做什么?该不会真的降妖除魔,匡扶正义?”
自然不是。他始终没有忘记,他离开泣尸屋带着柒跟上他们,是为了一览万鬼志。
他要知道她是谁,要知道自己是谁。
“和你无关。不过,我倒是要问问你,你和其他无常鬼,有什么联系?”
霖佑的表情僵在脸上。他侧目重新审视了一下施无弃,缓缓说:
“装下去没什么意思,我就直接问你了:你看出来什么?”
“你脖子上的”施无弃伸出手指着他,“那个锁链,是缚妖索。但我听说,缚妖索被奈落至底之主用在莺月君身上。那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枷锁。我虽然没见过,但你那锁链给我的气息……很像缚妖索的作用。或许是赝品,我不确定。”
“唔,你竟然知道它的作用。”
阎罗魔将缚妖索用以控制叛逆的莺月君,自然是因为他能限制住他身上的妖气。虽然莺月君……大抵是个人类,毕竟听闻黄泉十二月只有朽月君才是妖怪,但,人的邪性上来了,身上的灵气逐渐出现妖力的倾向,也并不是不可能。
修炼成仙,或者堕化为鬼怪,都是人自己的选择。
所以,那锁链是霖佑用来掩饰自己妖气的。能弄到这种锁链,想必不简单。
“告诉你也无妨”霖佑扯了扯链子,“你说的不错,不过它不是赝品,而是真品。”
“……缚妖锁有很多条么?”
“严格来说,仅有一条。我这条,是锁链的一部分。你说莺月君的那个,是母锁,用法与力量都更宽些。我这是子锁。”
施无弃拈起下颚,认真打量起那道锁链。他不知道霖佑与莺月君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慕琬在追查那个无常,因为他绑了雪砚宗的宗主。他们一开始每人判断出妖怪的身份,与这锁链的限制有关。
“莺月君的锁链,是奈落至底之主所为,你这道锁,莫非是莺月君给你下的?你还做过什么坏事,让六道无常来收拾你?”
霖佑笑着摇摇头。
“非也。这锁,是我自己戴上的。”
“……嗯?”
“足够强大的妖怪有能力收敛自己的妖气,让自己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不过,我嘛……体内的妖力有些紊乱,或者说,这副身子容不下这样的力量。它们总是……在我体内乱窜。我的家人,以黄仙的手法将我抚养长大,自然从小也并未对这股属于我自己的力量加以抑制。所以,我常常收不住它,等我冷静下来时,一切都糟透了……糟到太惹人注目了。”
苍曳城没什么妖怪,因此若是有过于不同寻常的动静,的确醒目。作为经济要地,一旦乱了秩序,朝廷派人来查也不是不可能——这不,泷府的事已经证明了这点。
施无弃看着他:“所以你去找来锁链困住自己?”
“嗯哼——”霖佑点点头,“我不想给家人带来麻烦,就暂时离开了。在寻找办法的途中,还遇到了一位仙人,教我些仙术。他曾是个道士,所以啊,那时候我就想,我或许并没有那么讨厌人类。”
“但你回来了。”
“对,我回家了……哎,我问你,你死过爹娘么?我爹娘在我刚出生就被人杀了,他们的皮毛很贵,在市场上很值钱。然后那些亲人收养了我,都是我的爹娘,我的兄弟姐妹。可是呢?我不在的时候,又给他们杀了。所以我就在想,或许,我不是不喜欢人。”
“……”
“我恨的是阴阳师。”
他项上的锁链轻颤着,平静的面容下掩藏着一种极力抑制的盛怒。
“恨之入骨。”
施无弃说不出话了。
“你说”他接着说,“我是回来晚了,还是不该回来呢?”
沉默半晌,施无弃又抬起手,指了指西方的天空。
“西边的碧璃原,再往西,是青璃泽”他轻声说,“那里有一个组织,叫殁影阁。”
“啊,我知道那儿。江湖上说殁影阁的主人,是一位异域的男子,也有人怀疑他是妖怪。不过要我说,我知道的,那边的主子,是个女人。甚至,是个无常鬼。”
“那我便不拐弯抹角了。那里,他们在研制一种起死回生之术。你若想救你家人,或许可以去那儿找找法子。”
“你是要我遭天谴么?她郁雨鸣蜩在阎罗魔手下干活,自然轮不到她挨骂,甚至有可能是她主子的意愿。何况再怎么说,我姑且算道门弟子,这种缺德事,还是别跟我讲了。”
霖佑没有反问他为何不去,证明他依然不知道自己带着柒的目的。江湖上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怪,知道百骸主的,都以为那尸体是生前要刺杀他的妖怪——虽然也没错,而且这话也是他放出去的。但为复活这姑娘所做的事,他能付出的,比那群人想的要多。
“好吧”他淡淡地说,“你不往西,你要逃去何处?”
“逃?兄弟,我不逃。但我得往东走,那人去东面的无乐城了。”
无乐城?
施无弃忽然想起清晨出前,老板娘在店里说过的话。他先入为主,本以为那人可能是泷府案的凶手,但霖佑这么一讲……竟然只是个领赏钱的阴阳师吗?
不,不对,这两个身份其实也并不冲突……
施无弃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怎么,还以为我打不过他么?”霖佑轻轻晃了晃项上的锁链。
“不”施无弃看着他,“只是等限行令解了,我们怕是也要向东边走的。我是不想管你的事,但若与你同行,山海他们自然是不乐意的。毕竟你开始的确想要加害于我们,还给那小丫头下了术,他们不待见你——我也是。”
“聊了两句,我倒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的。还以为,百骸主也变得与阴阳师同流合污了呢”霖佑的语气轻松了许多,“好啦,我也不想同时对付你们一帮人。我会与你们岔开的,何况我现在也不能急匆匆去追他,得绕绕路。”
施无弃不知为何霖佑再说这番话的时候,露出一副很狡猾的、仿佛狐狸一样的神情。他明显是故意的,但施无弃不知他用意何为。他忽然想起来,有些动物在遇到天敌追赶时,会有许多假动作,或做一些掩饰的周旋。
霖佑这样的言,就仿佛在告诉他,自己身后有什么追兵似的。他回过神,却现对面的飞檐上,早已经空无一人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三回:真命之友
解了咒的黛鸾困兮兮的,柒姑娘一路背着她。
“我浑身没劲儿……”阿鸾嚷嚷。
“让你乱跑”慕琬抱怨着,“吃苦头了吧。”
阿鸾自知理亏,不吭声,在柒姑娘的肩头扭过头。她盯着另一边施无弃的侧脸,就这么瞅了半天,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有心事。”
“……”
施无弃看着她,皱起眉,苦笑着说:“我怎么有心事了?”
“一路上你都没说话”阿鸾很严肃,“平时,你肯定和慕琬一唱一和地教训我。”
施无弃还没说话,慕琬先急哄哄地开了口:“我哪儿有!”
“就是,谁要跟她一唱一和。”
“你想挨打?”
眼看着慕琬佯装抽伞,施无弃笑着向前跑远了。山海看着他们两人胡闹,又回头看了一眼徒弟,表面上不做声,心里却偷偷叹了气。阿鸾是对的,他也觉得,无弃心里装了什么事儿。他不知道霖佑与他说了什么,也觉得他不像是为寻常的事苦恼的人。但是,既然妖怪已经跑了,咒术也解了,按理说是皆大欢喜。
施无弃的确不是为那些琐碎的事苦恼的。相反,他在思考一些更复杂的问题。只是他没想到,虽然答案没有送上门,但意料外的惊喜,正在他们的旅店内等待着。
刚踏进店门,老板娘正在忙活。虽然限行令还没解,但这时候已经有人胆子大起来,在外面吃吃喝喝了。店里人不算多,可只有老板娘和一个账房忙活,的确也算不可开交。见他们回来了,她飞快地收拾一个空桌的残羹剩饭,一面对他们说:
“哎,做的饭给你们都端上楼了,也没见你们回来,兴许要凉了。但一炷香前有两个人来,说是找几个人。听描述,我觉得像你们,就招待他们上去了。如果他们吃饭了饭菜,或者菜凉了,你们尽管和我们说,马上换热乎的。”
他们几个人彼此对视,愣是没猜出能有谁来找他们,未免有些紧张。
“莫非是皋月君的手下”慕琬小声嘀咕,“他们追到这儿了?”
“呃……也可能,是呼延懿”山海轻轻捏了捏鼻梁,“这不好说,但八成来者不善。”
施无弃咋咋呼呼地迎上去,一面帮老板娘擦桌子,一面对她絮絮叨叨:
“哎呦您可真行,就不怕是来追杀我们的,还敢说住处?我们可是江湖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血脏了您的店儿,生意可别做啦。”
老板娘的动作僵了一下,瞪大眼睛,一脸认真地望着他说:
“不、不至于吧?他们说是你们的友人,才告诉他们。”
“他们?”还在柒姑娘背上趴着的黛鸾着重了这两个字。
“而且我觉得,他们也不危险,就说了。一个盲公子,一个大姑娘,能作何坏事?”
“老板娘!上茶!”
“哎哎,马上啊——”
盲……
施无弃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身后一阵七手八脚叮铃哐啷的声音。他刚扭过头,就看见那两人中邪一般冲上楼去,不顾形象将桌椅撞地歪歪斜斜。连阿鸾都从柒姑娘背上挣脱了,连滚带爬跟着跑上了楼。
到底谁啊?
慕琬刚撞开门儿,就看见两个人在饭桌前静坐着。桌上几盘菜倒是一动没动。那两人同时把头扭向门口,但并未言语。
“极月君?!”
极月君与那姑娘同时站起来。慕琬有些惊讶,因为那姑娘站起来的时候很显高,只比极月君略低一点。但在女子里,已经算是很高挑的了。她很漂亮,黑束成双螺,其余部分披散下来。她用左右各三枚的金簪固定住束起的头,簪尾坠着碎水晶,打扮得十分讲究。
黛鸾跑过来,哒哒哒地冲进屋。极月君连忙伸出双臂,略微弯腰,准备迎她。
然后她一头扎进大姑娘的怀里。
“姐姐你好漂亮!”
“……谢谢?”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
极月君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
这时候,施无弃赶上来了。他刚进屋,就看到这关系复杂到难以描述的场景。接着,他又看了一眼极月君。
“……要不我抱抱你?”
“……”
慕琬的眼神愈怪异了起来。
山海一直没吭声,忍不住地翻白眼。极月君仍绑着黑纱眼罩,只听到他的脚步,没听到他说话,便对着他的方向问:
“你都不说想我?”
“想你什么?你也真是,到哪儿都有姑娘。”
四个大字浮现在不明真相的施无弃脑内。
——贵圈真乱。
“说什么呢,没礼貌”极月君嗔怪着,抖了抖衣袖,“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僚——木染雁来·叶月君。”
他们急忙弯腰行礼。再抬重新抬头看向她的时候,他们才注意到,在那对深褐色的瞳眸中,的确各有一轮弯弯的、明亮的三日月。
“失礼了……”
“无碍”叶月君很客气,“他尽管让我坐这儿,劝我动筷子。但我想还没见你们,何况已经私闯住处,不合适……”
山海狠狠瞪了他一眼。极月君像是预料到一般,连忙说:
“姑娘家家饿着肚子多不合适。你看,我这不也没动筷子吗?”
“因为你没手。”
“……人身攻击了啊。”
闹腾了半天,几个人终于坐了下来。施无弃想起来,他们与极月君算是朋友。没夹几口菜,极月君嘀咕着说:“我想吃那边的丸子。”
“你想吧。”山海并没有理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变了。”
“你说的是十年前。我十年前才知道六道无常不用吃东西也饿不死”他又转过头,对叶月君说,“啊,您夹的远处的菜么?”
她连忙说:“没事。”
“你差别待遇,还性别歧视。”
山海又翻了白眼:“我还没问你,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梁丘姑娘给了我信物。”
山海无弃和黛鸾同时看向慕琬,又看了看极月君。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试图解释,“但,白天我们在城的东北方,你们为何来到了旅店?”
“一般只能判断出大致的方位……叶月君说与带的气息最相近最浓郁的,便是这座屋子,于是我们就进来等你们。”
凛山海对他仍然爱答不理,只是目光在对面叶月君的身上多停留了一段时间。随后,他用一贯客气的语气问道:
“久闻叶月君大名。当时我们听闻,浣沙城的案子是您接手的?”
“啊,正是”叶月君轻轻一笑,“废了一段功夫。本来是他做的,但被了别的任务。”
黛鸾本刨着米饭,忽然放下碗,脸上还带着米粒。她有些急切地问:
“那,姐姐你查出什么了吗?赶跑禾神小狐狸,又把狸猫变成裴员外的,到底是谁?”
叶月君随便夹了几道素菜,不知是不是饱了,便放下了筷子。她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陷入短暂的回忆。
“那件事,是一个妖怪做的。一般的人类与普通的小妖无法穿行六道灵脉,但那妖怪不同,他很强,穿越灵脉时的力量将它划开了口……本不该出现灵脉的地方,与六道有了连接,禾神便误入了饿鬼道。好在没什么事。而那个妖怪似乎本意并不是为难他们,但生怕那两个小式神去告状,便顺道给它们封了个口。”
“没有痛下杀手,倒已经很人性了……不过,那是怎么样的妖怪?”
“不瞒您说,我们还在追捕他的路上。目前只知道,他是一个伶鼬化作的妖。”
瞬间,饭桌上安静下来,连他们的筷子也僵在空中。
尤其是施无弃。
“这,我……”
“我嗅到你们身上的味道”她叹口气,“只是现在不宜打草惊蛇。他应当还不知道,我们在追查他。”
“……他可能知道了。”
“无妨。现在还不是时候。”
谈及工作上的事,叶月君的态度便谨慎许多。不如说,她一直这样正正经经的。想来疑似玩忽职守的,大概只有极月君那种家伙了吧。
“所以极月君为何也来……是带路么?”
“可别把我想的那么清闲”被提名者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那姿态与所言内容倒是大相径庭,“我也是忙得很呢,只是这次任务,和她顺道罢了。”
慕琬讥笑,你还有任务?
极月君忽然向前正坐,语气严肃起来:
“你别忘了,我能来找你,自然是有什么现。”
“呃……”
其他人也侧过头,仔细听他们说什么。
“我一直在调查他过的一些事。叶月君说的那个妖怪,与他也有些联系。目前我能告诉你的还很有限。不过除此之外,我们一同前往这里,还与本地的命案有关。”
命案……?
山海也放下筷子,皱着眉。
“你是说,泷府?”
“是了。”
施无弃喝了口茶,然后放下杯子说:“唔,我倒是怀疑,此事或许与一个阴阳师……”
“是一个妖怪做的。”
“……咦?”
施无弃立刻看向叶月君。她的语气淡淡的,却十分笃定。
“是妖怪”极月君点头附和,“不过确切地说,是一个半妖。”
半妖?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四回:真知灼见
“半妖……真的存在吗?”
慕琬的疑惑写在脸上。
“你不见过不代表没有啊”施无弃耸耸肩,“不过,虽然我也没见过就是了。”
“半妖是什么”黛鸾问他们,“是只有一半妖力的妖怪吗?”
“确切地讲,是人与妖生下的孩子。我倒是记得山海似乎并不支持二者的恋情……我儿时听说过一些与妖怪或是神仙的爱情故事,都是师姐们讲给我听的。现在没什么感觉了,当时喜欢得很。”
说罢,慕琬看了山海一眼。山海也没接话,只是喝了口茶,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
极月君说,半妖的确是存在的,只是数量极少,却不容忽略,因为他们很容易成为事件的中心,带来麻烦。在许多人的认知里,妖怪与人的孩子会带来诅咒——因为这样的爱悖于两界不成文的法则,就仿佛禁术那般不被允许,有违五行阴阳之理。
这样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但更举步维艰的,恰恰是血淋淋的现实。一般民间听闻人与妖怪相恋的故事也不在少数,不过来来去去是那几个凄美故事的翻版。若说让你或是你的儿女与妖怪在一起,恐怕亲人能气出心脏病来。在一起的不多,当真住在一起的,有些妖怪克服不了恶劣的本性,误伤了爱人,或是在理念上两个种族会产生冲突,生活无法继续下去。一般而言,矛盾一旦产生,作为弱势群体的人类自然是吃亏的一方。
即便如此,有少数相互扶持下来的,因为物种的差异也不会有孩子。生下来的那些,也因为一些身体上的问题早早夭折了。活下来的屈指可数,他们面临的是更可怕的考验。那些父母经常用“你既是妖怪也是人”的漂亮话安抚孩子,事实上,对于两个世界而言,他们既不属于妖怪,也不属于人,不论在哪一方都要被当做怪物般看待。在这种诡异目光的注视下成长,即使没有被迫害致死,平安长大的,心智又有几个正常?
“这也是我反对的原因……天知道,因为那些孩子而被连累的父母又死了多少。爱是好事,为自己的感情与行为负责,也是必要的。只是……这些痛苦从一开始本可以避免。”
“这次我支持山海”施无弃拿过茶壶,“不能养就别生,生下来父爱母爱一泛滥,舍不得弄死,可给自己感动坏了。自己逃不逃得过迫害不说,一堆烂摊子,不知道都丢给谁。”
极月君与叶月君同时对他行了注目礼。
“说起来,卯月君生前还是巫女的时候,就曾与一个妖怪相爱过。”叶月君说。
饭桌上的几个人都竖起耳朵,总觉得这说辞有些耳熟。仔细想想,那不就是他们刚到绛缘镇时,听一位老者在饭桌上说的故事吗?
施无弃说,有机会再见到卯月君时,可以问问她。
黛鸾早就下了饭桌,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在屋子里玩。她早就注意到,靠着床边有一个箭囊斜放着,里面放了十几支细细的剑。弓不知何时横着倒下了,她没看清,不小心踩了一下。黛鸾连忙蹲下,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擦掉上面的灰。这把弓很旧了,看上去用了许多年头。木材的重量很合适,质感也很结实。
“这是叶月姐姐的东西吗?”她问。
叶月君走过去,也蹲下来,很随意地接过她捧来的弓。
“是我的。你要试试么?”
“想……但现在肯定没法儿玩。”
“有机会去开阔的地方借你。”
慕琬有些顾虑:“随便碰六道无常的法器,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
“没事,那只是一把最普通的弓箭罢了。不普通的,是弓箭的主人”极月君笑起来,“叶月君百步穿杨,在她视线里出现的东西都逃不过她的射术。哪怕再远些,只要她听到,都能命中呢。”
极月君仿佛自夸似的吹捧起叶月君。她也不说什么,只是继续给黛鸾介绍着:
“这柄长弓是桦木的,有些年头,弹性不太好了。”
“那箭矢的尾羽是什么做的?”黛鸾抽出一根长约二尺的箭,摸了摸尾毛。
“你猜猜看?”
于是她仔细打量起来。黛鸾见过的禽鸟其实不多,她小时候天天泡在家里,要么是如月君的药房,学也学的是琴棋书画——虽然她也记不得多少了,总之与武器打交道的很少。于是她就猜,大多数弓箭的尾毛都是鹅毛或者鹰毛,这褐色羽毛有些花纹,再加上六道无常兴许用的都是好东西,所以,大概……
“是、是鹰,或者雕的毛么?”
“错了。”
“是隼?”
虽然没仔细看过,但从气味上判断,施无弃已经知道答案了。
“阿鸾,你仔细想想,叶月君的称号是什么?”
“……这和称号有什么关系?”
“……当我没说。”
叶月君又笑了。她不笑的时候有些清冷,但一笑起来就变得非常好看。
“咳,姐姐一笑就特别漂亮。”
“怎么,她平时不漂亮?”极月君在一旁煽风点火。
“不是,笑起来格外漂亮,所以笑着好。”
叶月君抿起嘴,忍住了笑意。她抽出一根箭,对她说:“是大雁的毛。”
“哦——我以为是……燕子的燕。”
“好端端的孩子,可惜是个傻子。”
慕琬与无弃一个摇头,一个咋舌,让阿鸾气不打一处来。只有山海象征性地笑了笑,随机转过脸,认真地对极月君问话。
“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夜里去一趟泷府。”
“那边应当还贴着衙门的封条。你们为何不白天再去?那样更方便。你们有黄泉铃以证身份,他们不会拦你们。”
“算了。本身走无常牵扯人间的案子,就已经足够稀奇,一次出现两人,怕是要引起恐慌,这没必要。而且晚上我们反倒是方便些——我也用不着看东西,叶月君嘛,耳鼻比起眼睛还要好使得多呢。”
“这么看来,你们走无常倒也真忙。上一个案子没完,紧接着又要处理别的事。”
“凡是牵扯三界六道的事都容易引起异变,在事情恶化前,那位大人明察秋毫,会提前让我们去解决。这些琐事,说小不小,说少不少,平摊在十二人头上,也忙得够呛。”
慕琬有些好奇了:“那么,奈落至底之主,也像皋月君对人间事一样,对三界六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么?”
“也不尽然。我们之中,在卜卦推演等事各有擅长,很多事都是我们自己去做的。自然冥界也不会养闲人,你若不做正事,那位大人亲自任命你去。比如朽月君……”
“别提他”慕琬直翻眼睛,“听见他就烦。”
“那泷府的命案,是你们自己揽下的么?”她问。
“唔,其实算是那位大人的意思……有机会,我们再慢慢说给你们听。时候不早,我们该动身去泷府了。”
两人很快告别,黛鸾还有些不舍,但叶月君安慰她,他们很快还会见面。两个人前脚刚走,施无弃就拿她打趣,说阿鸾真是招无常鬼喜欢,不如想办法劝劝莺月君和朽月君从良。
“你在想屁吃。”慕琬和阿鸾同时说。
八月末的天已经冷下来,他们许久不曾感受到那种燥热。何况是晚上,比起过去要凉许多。四个人随便聊了聊,两个丫头就带柒姑娘一起休息去了。
深夜的泷府外空无一人。不如说在白天时,这条街上就安静得很,没什么人敢过来。大封条还糊在正门上,极月君轻轻一点,十字封条的上面两端便脱落下来,无力地耷拉着。推开门,他与叶月君迈着无声的脚步走进院子。叶月君拿出一根羽毛,轻轻一吹,便燃起了明亮的火焰。带着它,两人来到了正房。
叶月君举着羽毛比划过去,光线所及之处,皆是斑驳血迹。
“衙门说死了二十七个人,但血的气息属于更多的人。不过,都不太重。”
叶月君向前走了两步,小心地避开血迹,回答他:“应当是受伤的人。今天你的朋友们没有提及作案武器,兴许他们没有打听过,或者……衙门没有公开。”
“那是自然。太过离奇,没人信的。”
这时候,叶月君突然在一片已经蒸的、黏糊糊的血迹上,现了一团深色的东西。它与肉块或布料浸了血干涸后的样子差不多,有些难以辨别。她将光源凑近了些。
“你现了什么吗?”
“唔”叶月君伸出手,“看来他们没有收走全部的凶器。”
说着,她小心地、慢慢地揭下那块不可名状的东西来。她小心地捏着条状物的一端,两只手分别拿着它和燃烧的羽毛,对准了窗外依然圆满的月亮。
月光和火光的照映下,那团漆黑的东西透着血红。
“是什么?”极月君问她。
“的确是凶器没有错”她回答,“一根鸟的翎毛。”
再具体些——是白鹭的翎毛。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五回:为虎作伥
重阳佳节,寒英楼前。
夜深了,远处的闹市依旧喧嚣。佩着茱萸的妇人陪着孩童们慢慢地往家里走,他们的手中都抓着纸鸢。商贩们倒不再吆喝,白天比着嗓子的同僚们,一个个都唠起嗑,谈及家中的妻儿老小。一路五彩缤纷娇艳欲滴的残菊,被来往的脚步践踏着,缓缓没入潮软的土地。
将目光移回这略显偏僻的地段,写着寒英楼三个大字的金边牌匾,挂在这座五层高的建筑门前。热闹从市区迁移到这里,此地的聚会,才刚刚开始。
但这儿没有笙箫,没有筝琶,一切都安静得可怕。只有水滴有规律地落在不同的鼓面,敲打出不同的音韵来。抬起头,楼上的纸窗映出内部伶人的身姿,在这细微的、有规律的节奏里起舞。人们有序地排队进入,时不时低声交谈。
他默默打量着这栋楼,那淡漠的目光谈不上欣赏。
排到他时,他从黑色衣襟中取出请柬,递到对方的手里。那人看了看他,就放进去了。
菊花的香气很淡,或许是那过分艳丽的颜色夺取的大部分感官。但他收回目光,空看着前方向上的阶梯。两位下人请他伸直双臂,检查来客身上的武器。一个人卸下了他唯一的佩刀,按序排在那些寄存的兵器旁。
另一人说:“任何形式的兵器都请在此寄存。”
他把紧攥的手张开,一枚青翠的玉环落下来,坠在手腕的红绳上。
“别紧张,只是个装饰罢了。”他皮笑肉不笑。
放行后,他便上去了。
这是处不错的场子,雕梁画栋,芳香氤氲。里面没有焚烧香炉,靠的全是重阳前夕购置的花儿,与桌椅木材本身的香气。寒英楼本身是个戏楼,如今廉价租给他人经营。现任的主人是个退隐的阴阳师,上了年纪。寒英楼平日里就是一座茶楼,谁都可以来此地歇脚喝茶。入了夜,人们便拉上帘子,聚拢在一起交头接耳,谈论起见不得光的消息来。
此地风景好,地段清净,租金也便宜。许多在灰色地带游走的行者,都喜欢来这儿打探风声。他是第一次来,先前也只是听说过这里。
也是最后一次。
顶楼的几个带刀侍卫无声地倒下了。这是间大屋子,拉着帘,竖着屏风。屋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热闹非凡。舞女在被言语声淹没的拍子里迈着步,鬼魅般安静的影子在屏风上时隐时现。
坐在上席的那个人,正是寒英楼的楼主。他一把年纪,满鬓斑白,却意气风,举杯与一帮不惑之年的人们谈笑风生。那些人极尽恭维之词,任凭谁听了都会在酒气里飘飘然。他自然也不例外,一片油嘴滑舌之中满面红光,仿佛看待自己亲生子嗣般眯着眼环视席间。
无非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重阳安康之类的措辞罢了。外加一些他年轻时,那些风光或并不风光的事迹。但不论什么话,从什么人口中,以什么样的形式说出来,都有不同的意思在里头。将是说成非,将黑说成白,将好说成坏,话由人说,也由人听。
“您这地段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实在是养生宝地。”
“养什么生,一把年纪,老骨头啦。”他笑眯眯地应着。
一阵冷冷的男声突兀地闯来。
“这日子,是该过到头了。”
此话一出,举座哑然。老爷子明显愣住,微醺与恼怒令他干瘪的脸更红了些。
“何人在此造次!”
说刚才那番话的,是很年轻的声音,应当与在坐的任何一位都不相称。他们仓皇环顾,满屋子找着话的人,个个蒙头蒙脑,却都不敢怠慢上席的大人。
“这楼也不错”声音的主人接着说,“可惜很快会化作废墟了。”
他们终于找到了声源。他不知何时进来,一袭黑衣,在昏暗的烛光下隐匿了踪迹。看样子,他已经在屋子里待了很久。年轻人约摸二十过半,一头干练的黑色短在脑后束了一撮,珀色的眸子宁静又空旷。阴影里,在一群人慌张地寻找武器时,他表现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镇静。
有人大声呼喊着护卫,他迅扬起手腕。最近的一根蜡烛熄灭了,与那一抹火光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人难听的嗓音。
那人惊愕地攥着脖颈,有什么东西穿透了他的喉管,让所有的声响都扼在了细小的孔洞上。暗器打穿了脖子,深深嵌进后方的墙壁中。
是一颗黄鼬的牙。
众人晃神间,他再一打响指,一阵电流的噼啪声在指尖响起,金白交错,电光闪烁,一道轰雷自天而降,穿透了屋瓦,劈开了堆满酒肉的桌席,盘碗灯烛尽数落地。阴风掐灭了所有灯台,一切都黑下来。老家伙们惊慌失措,抱头鼠窜,他倒也不管不顾。闪电袭来,呆愣在上席的老头警觉那个地方空无一人。他伸出颤抖枯瘦的手揉揉眼睛。又迎来一阵惊雷,一股骇人的气息逼近了些。
再是一道闪电,将一张阴鸷森然的脸照映在眼前。
还有他身后一只体型巨大的、通体漆黑的猛兽,如豺如狼,目光凶恶骇人。惨白的獠牙泛着青光,令人怀疑下一刻就要染上血迹。
噼里啪啦的声响接连不断。从一开始瓷器的破碎声,转成人们凌乱慌张的脚步,当下又掺杂了些木材燃烧的声音。灼灼的火光自下而上,将年轻人与他随天雷而降的妖物镀上浅浅的金色。
“听说庸人越老,便越是贪财怕死。”他冷冷地说。
“是、是谁派你来,他花了多少钱?你要什么?多少钱我都给你,要什么我都……”
“你不问问我是谁?”年轻人凑近了些。
“那你、你是谁?”
“死人没必要知道”他讪笑一声,“我记得你就够了。”
年轻人转过身去了。庞大又凶狠的天狗却逼近了些,令哀求化作惨叫,继而是奄奄一息的哀鸣。
然后归于寂静。
火势愈猛烈了。楼下的人们在仓皇逃窜间打翻了烛灯,火势还在蔓延,欲图将一切尚未说出口的秘密鲸吞蚕食。年轻人从容地离开了,并带走了原本属于他的那把佩刀,其余更加花哨贵重的兵器,他看也没有多看一下。
直到离开了数百步时,他才抽出那把横刀,稍作检查。刀泽如墨玉,纹似和田山流水。随后他抬起头,将目光重新放到来时的那栋楼上。远处明显看到,屋瓦被雷点开了口,有冲天的火焰从里面窜出来。有猛兽冲破木质构造与器物打碎的声响,加之屋内的求助与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人身上带着火,从门口逃窜出来,也有人的身影在窗里倒下。
偶尔有天狗的剪影一晃而过,与火焰一起将残留的人吞噬殆尽。
有什么声音不绝于耳,有什么人不为所动。
他默默打量着这栋楼,那淡漠的目光谈不上欣赏。
漆黑的夜与燃烧的火——这一切是多么熟悉。如今他只是将这情景,如数还回去罢了。尽管这样的景象时隔二十余年,依然能勾起他糟糕透顶的回忆,令人有些眼晕。
“啧,烧得可真旺啊。”
轻佻的嗓音传入耳中,将手放在刀柄上是第一反应。但顷刻间的思考令他停住接下来的动作——尽管他的手总比意识要更快些,刀身已经抽出一半。
他感到异常浓烈的妖气,在第一时间与之作对不是最好的选择。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搭在他握刀的小臂上,将刀刃扣了回去。红色的指甲很尖,很长,像那边的火一样碍眼。他没有转过脸,只是微微侧目,看到一对如丝媚眼中,睡着一对弯弯的金月牙。
“六道无常……”
“不错嘛,唐少侠认得我。”
他转过头,与那人对视着。那位无常不说话了,他也挪过了视线,眺望着寒英楼。
“找我有何贵干?”
“唔,你是要报仇来着,是吧?那个楼主,是当年将要他们命的消息卖出去的家伙……如此,不如我再帮你一把。”
“什么?”
朽月君一挥衣袖,那百步外的楼突然生出无端大火,火焰拔地而起,在瞬间吞没了整座建筑,先前里面窜出些许的火光黯然失色,被纳入其中。这大火像有生命一样,在膨胀,在生长,几乎完全覆盖住五层高的楼房,只有隐约的轮廓在刺目的火光里闪现。此方天空都被地面的火势映亮了些,周围一切景物都清晰起来,恍若白昼。
他微微睁大了眼,朽月君紧接着说:“安心,你那小狗儿不会有事。烧得再旺些,好连你掉在那儿的头丝都不会留下证据。”
他的手再一次挪上刀柄。他不是没有想过,六道无常会盯上他——依他杀过的那些人与妖怪,这是迟早的事。只是他不论如何也看不透眼前这个无常鬼。他不喜欢这种未知的感觉,他需要一切尽在掌握。
“你欲意何为?”
朽月君又靠近了些,手肘搭在他的肩膀上,用手背托起自己的下颚。他望着他,看到眼里满是猜不透的笑意。他还嗅到对方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像是楼里那些菊,又像莲。
“我说了,我来帮你。”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六回:为官不仁
原本限行令在重阳节前就解了,但行李迟迟没到。虽说都不是什么太重要的物件,无非是些换洗衣服。昂贵些的,山海早就带在了身上,最值钱的大概就数黛鸾的药箱,那毕竟是如月君给她的东西。何况信已经寄了,镖师也雇了,反正也不急着去找万鬼志,等就等吧。
连着抱怨了两天,风尘仆仆的镖师终于来了。他到旅店找他们的时候,只有慕琬在楼下喝茶,其余的人去买东西,她不太想去,正巧赶上了送货。
镖师穿着一件月青色交领长衣,但有些脏了,能看到衣摆袖口断断续续绣了银丝祥云的团纹。他身姿挺拔,玉冠扣了些许长,上面的簪子两侧各挂着湖蓝色丝带,系了两颗色泽通透的玉珠子。玉冠倒是挺干净,八成是见了客人才拿出来戴的。
“我找凛山海。”他对前台的账房说。
“哦,道长不在。你问那个姑娘吧,他们是一道儿的。”
慕琬听到了这段对话,便看过去。于是镖师背着大包小包过来,将货物都卸在她面前。此人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打扮也像个读书人,没想到挺能扛东西。
“在下段岳生。”
“在下梁丘慕琬。”
“噢——梁姑娘好。”
“噗嗤。”
慕琬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又听到一声傻乐,与段岳生一并回头,看见账房捂着嘴,若无其事地提笔算账。二人对视了一眼,段岳生挠挠头,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又不知道哪儿错了。
“呃,要不梁姑娘先清点清点?”
“……”
慕琬没吭声,低头开始扒拉包裹,对着单据一一找起。远处的账房对着他疯狂做口型。
“梁——丘——”
“啥……?两……什么球?”
眼见慕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账房干脆闭上了嘴。
看着像个读书人,其实是个傻子。
“……没问题了。”
半晌,她憋出这么一句。她本想试着解释一下,但心想着今后也不会见面,还是别费工夫了。只是没想到他开口叫个没完,让人心里烦躁得很。这时候,也不知段岳生嗅到了什么味道,鼻翼轻轻动了动,四处寻找着什么。
直到他无意间更凑近慕琬时,她狠狠地推开了他的头,玉冠都歪了。
“呃,不好意思啊梁姑娘,我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
“厨房在后头。”她指了指。
“咳,是这样姑娘,这一路上我们兄弟几个在草原上受了不少苦头,您看……”
“辛苦了,这杯茶还没碰,给您了。”
也不知她是真没明白还是装的,段岳生觉得自己暗示得很直接了。
“……您看,我这口刀都折了,能不能可怜可怜我,打点儿咯。”
“允许你再倒一杯”慕琬瞟了一眼他的腰间,“不过刀怎么会断?”
“嗐,本身就旧了,都是豁口。结果运气不好,不知怎么哥儿几个碰上了那帮草原刁民,追着我们是一顿打……那草原的长矛又沉又钝,打下来,这刀就断了。也真是的,早听说他们排外,只是不知竟穷凶极恶到如此地步。”
一时间,慕琬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她的心情很复杂,却一声不敢吭,默默从荷包里掏出一点碎银子扣在了桌上。
“嘿,谢谢梁姑娘啊,真给面子。”
求求你快走吧,再不走我报官了。
一回头,账房笑到了桌子底下,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慕琬又看向门口,想了想他腰间那把旧刀鞘,忽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侧腰。
香囊……?不会吧,那不是早就没有味道了吗。
其他人中午便回来了。看到各自的包裹,他们都挺高兴,决定下午就启程。吃了午饭,换好了马,他们顺利地出了城。没走几里路便到了另一座城池——无乐城。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些时候,几人随便逛了逛,找找住处。
走在路上,黛鸾突然指向北方的天空。
“你们看,那儿的天,怎么还是黑的呀?”
其他人看过去,果真现那片天还似夜一般漆黑,却也不见星月。再仔细看,似乎也就是那方云黑漆漆的,比乌云还浓郁许多,仿佛被墨泡过。
“这真是怪了,天不是早就亮了?说不定有什么妖状……”
慕琬嘀咕着。眼看山海颇有兴趣地想去看看,她连忙拦住,劝他天色不早,赶紧找房。
相较于西边的苍曳城,无乐城也是十分繁华,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这里还没到人最多的地段,只是城边的小店们生意便如此红火,说不定是与苍曳城太近的原因。他们问了几家店,要么客满,要么太贵。眼看天都快黑了,他们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一个小茶馆儿,只有两层,上面是住宿,就算这样还贵得要命,真可谓寸土寸金。
菜品的招牌一行都没挂满,他们每样点了一个,就是不舍得要盘肉吃。所幸,好得是茶馆,茶叶还是不错的。
自打跨进店门,施无弃便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但他说不上来。他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入了座,呆呆地等人上菜。正是饭点儿,连小茶馆都热闹起来。座位不够了,一对母子便与他们挤了一桌。在施无弃身后,本来还有两桌,但都是小桌子,靠着墙。一桌坐了两个低声交谈的人,看似不便打搅;另一桌只坐了一个人,是个带刀的男人,没人敢靠近他。
妇人很健谈,一眼看出他们是外乡人,很快便抱着孩子聊起天来。
“我大儿子若还在,兴许和比这位姑娘高了。”妇人指了指黛鸾。
“您儿子,是出差,还是……”
“死啦,死很久了”她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他本还小,跟着戏班子学二胡去了……八年前城主清扫艺伎,迫害到他师父头上,他去扒人的腿,被一脚踢开,脑袋磕台阶上。”
“这……”山海的喉咙有些不适,“这,唔,可为何城主要……”
“呀,差点忘了说,你们来这儿啊,可千万别唱歌,也别玩儿什么乐器。这命令,现在还压在人头上呢。”
慕琬问:“什么命令?”
“无乐城是不许有乐声的。前城主在位的时候,这儿叫五乐城,他非常喜欢音乐。于是满城上下都喜欢乐器,都会弹点什么,唱点什么。可没想到,他被一个乐师给刺杀了,虽然人已经抓到,但城主是没了。现在的城主,是他儿子,小时候被逼着什么都要学,讨厌声乐得很,再加上出了这档子事儿,他就下了死命令,销毁城里所有乐器,也不让学了,所有乐师的后人也都不得做官。再加上查办那相关人员的案子,连累了不少人。”
“荒唐!”
“嘘——是吧,我们也觉得可笑……谁曾想他是来真的呢。他爹,他爷爷,都太痴迷乐器,读书做人与断案治城上,他是一窍不通。再加上那些命令执行的时候,不少人公报私仇或是利益使然,误杀了很多人。攒了几代人的家伙和技艺,就这么全没了……”
施无弃虽有些走神,但这些话也听到耳朵里了。他也有些不解,觉得此事荒谬至极。他看了一眼山海,表情竟十分凝重。于是几人立刻意识到,他是想起极月君的事了。
过了成百上千年的事,可真是讽刺。
“不过,得亏路上没谁心情好,哼两小曲儿。不然马上给抓起来。”
施无弃说了句俏皮话,桌上的人都沉重地笑了笑。除了妇人说的事外,他听到隔壁桌有两个人,低头闷声说些什么。他耳朵好,也都听见了。说是城北有家戏楼——曾经是,如今不是了——叫寒英楼,被人给烧了。大火扑了三天三夜,今天大清早才灭了。人走进去,地板嘎吱吱的随时会垮掉,不敢上楼。从里面找不到尸体,只能看出隐约残缺的、人形的轮廓,都成了碳,一碰就碎,更别提搬出去了。楼还冒着烟,将整片天空都侵染成黑色。
更奇怪的是,除了寒英楼,一旁的一草一木都完好无损,一丝一毫都不曾溅到火星。
他听了一半儿的时候,有小二给隔壁上菜。店内有些狭小,无弃的筷子不小心被碰掉了。他本想喊人换,不过见他们都在忙碌,就起身自己去门口的柜台取。待拿好了筷子,他转头向原位走去,正与一位走出店门的客人擦肩而过。
那是一对坚毅的、珀色的眼眸。无弃忽然站住了,他回过身,看到那人脑后束起的尾,愈觉得有些眼熟。
尤其是他身上散出的不祥的气息。其中一部分,居然与慕琬身上的有些类似。
比起印象中,这种气息更加老练,多了几分决然,几分果断,还有几分……几分暴戾。
施无弃十分在意,但就这样追出去显然不大合适。他拿了筷子坐回原位,夹了菜。坐在对面的母亲怀中的小孩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傻乎乎地瞅着他。于是,他以微笑示意。
突然间,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那个男人,他的确是见过。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七回:为鬼为蜮
上楼歇了脚后,他们又聚在山海他们的房间里。天已经黑了,好不容易歇口气,慕琬可不想他们再跑去看那团黑漆漆的天空。她提及白天的事,说了那名叫段岳生的镖师。
“真是气死我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没文化的人!”
山海也笑出声,黛鸾附和着说:
“哪儿有起三个名的,这么多字,一听就是复姓。”
虽然毫无目的,但一群人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唯有施无弃没什么表情,柒姑娘站在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他呢,单手托着脸,望着窗外的残月。
“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慕琬看出来,“以往不是要第一个上来嘲笑我?”
“啊”他回过神,“是挺好笑的……”
“……”
这下三个人再没察觉什么可就太不应该了。黛鸾仰着脸问他:
“无弃怎么了?是不是想起过去的什么事儿了?”
“唔……算是吧,不算很久”他掐着手指,“也就,三四年前吧。”
山海问他生了什么,他欲言又止,似乎还挺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试着开始组织语言,没有人催他,都耐心地等他说下去。
“今天吃饭的时候,我见到一个人。他曾经是泣尸屋的客人……按理说客人那么多,我一定是记不清的,不过他是为数不多的人类,我印象稍微深些。自然,过了许久,也差不多给忘了。”
“江湖可真小”黛鸾感慨,“但这还真是巧啊。”
“是,很巧。更巧的是,我今天终于意识到,他身上有一种妖怪的气息,与梁丘有几分相似。但我单独见梁丘是没有想起来的,可再见了他,我终于又回忆起那种妖气了。”
“我?”慕琬抬起袖子嗅了嗅,“我身上有妖气吗?”
“式神”他说,“是天狗。”
“天、天狗……”慕琬突然站起来,连桌子都晃了一下,“居然……”
“居然是你的亲戚吗?”山海抬头看向她,也有些吃惊。
“不……这该怎么说呢”她缓缓坐下来,“其实自五百多年前,我母亲的祖先与天狗族定下契约后,至今应当有许多后人。但到了现在,能役使天狗的人实则仍是少数。虽然还未现其中的规律,或许……是天赋吧?我的哥哥没什么资质,也只在朝廷任一官半职。或许你说的那人,跟我已经没什么血缘了。”
“是啊。”
“他叫什么名字?”
“他并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只说自己姓唐。”
山海稍作思考:“唐家人?也不一定……唐姓也有不少。”
“这我不清楚。对了梁丘,我问你,你的天狗,能变成人么?”
慕琬的表情有些微妙,这令施无弃意想不到。
“……你在想什么有的没的,这怎么可能。普通的妖精修炼成人不也要千年以上吗?天狗一族可从未出现过这种例子,就算是变成人的法术,它们也是不会的。”
“那就怪了”施无弃皱起眉,“那山海,有什么咒术,能让妖怪暂时化作人的模样?”
“障、障眼法……?”
施无弃摇摇头。
“不是障眼法,我敢确定那一定是天狗……那天,他带着一个古怪的孩子来。若不是看到饭桌上那个小孩儿,我还想不起这茬。”
“咦?”
“那孩子一看就很不正常,脸色苍白得像是病了一样。也看不出男女,头乱糟糟的,像流浪的孩子似的。他也不说话,目光很怪异,有一只手断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这、这去看郎中啊”黛鸾大叫着,“找你有什么用?”
“那孩子,是个妖怪”他说,“我本以为是那孩子受了伤,他们是来处理伤口的,谁知那人说他能长上来,但特意来找我,听说我能摸人骨断生平。于是我狐疑着摸了断口,什么也看不透,只知道他是天狗的妖怪。”
“不可能!会不会,是你记错了?他可能是别的妖怪?”
“一定是天狗。”施无弃断言。
“若说别的能变成人的妖怪,那多了去了,天狗的确不行”山海说,“可……化出人形的法子,并不是没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对自己即将要说的话感到犹豫,或者……别的什么。他们都直勾勾瞅着他,让山海不由得有些心慌。
“许多妖怪都有这样一种特性。若它们吃了牛,他们就能变成牛;吃了虎,就能变成虎,吃了……唔,而且,这必须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
“……”
吃人的妖怪,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吃人的妖怪身边伴着一个人,就诡异得多。
“那,后来怎么样了?”黛鸾追问。
“他像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摇摇头便走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
“若他真的放任天狗……这、这真是不可理喻,丧尽天良,离经叛道!”
慕琬咒骂起来,他们头一次见她这样火,都不敢吭声。实际上山海很能理解这样的心情,对厨子来说,用做菜的刀杀人,的确是令人指。
“说不定它吃的是坏人呢?”黛鸾试着安慰她。
“不是这个问题”她的情绪依然很激动,“用人肉去喂式神……你能明白吗?我不是指坏人该不该被吃,而是说这件事本身……它是有问题的!”
至于哪里有问题,她卡在嗓子眼说不出口。而实际上,这件事本身的确无法言说。他们其实都能理解这种异样的心情。换句话说,作为人类底线的某些名为良知、道德,或是其他什么足以论原则的事,令他们觉得,这种事是“不对的”。
“如果能见到他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一番……真是丢血脉的脸面。”
“可那天狗一定很难缠”山海叹口气,“吃过人的妖怪,都难对付得很。”
眼看着气氛愈糟糕起来,黛鸾搜肠刮肚寻找起别的话题来。
“那个,就是咱们白天见到北边的天,我们明天是不是能去看看?说不定也和妖怪有什么关系……”
被上一个话题恶心到的慕琬,对这件事已经感到有些无所谓了。反正天色已完,山海执意要去也只能是明天。不过就在这时候,施无弃又想到了什么。于是,他把白天在隔壁桌听到的议论,都悉数说给了他们听。
“想必一定是妖怪所为。我们明早就去看看。”
山海说完话,慕琬只是一言不。她所认识的、能想来的御火的妖怪,也就那么一个。
她倒是想对了。
四更过半,黑森森的夜里,那红衣的妖怪正坐在屋脊上,观赏着猫捉耗子的戏码。
耗子有一个,猫有两只。她们都是姑娘,脚步轻灵无声,一点儿也不惊扰这寂静的夜。
到宽阔些的地段,奔在前头的姑娘停下了。她穿着身白底款袖的长衣,袖口和襟口是乌绿的边儿,衣摆上泼了恣意洒脱的墨点儿。再仔细看,不过是染上斑驳的墨绿点缀罢了。
另外两个姑娘,比她年轻些许。一个一身粉白的纱衣,材质诚然是很奢侈,适合那种繁琐而累赘的锦衣华服。可她身上这件被裁剪得轻便贴身,与那绸缎常见的样式全然不同。另一个姑娘的衣裳与她相仿,但颜色是青白的。待她们都停下来,将两件乐器摆在眼前。
无乐城是不应当有乐器的。
“两位小妹妹,不怕触犯了本地的法令?”
她们并未搭理,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她,眼里一丝一毫能让人读出来的意思都不曾有过。
“你们……”
话音刚落,青衣的姑娘轻扬指尖,不知什么暗器迎面袭来。她在瞬间别过脸,两息后,却仍感到火辣辣的疼。暗器嵌在她侧的柱子上,她确信自己不曾被打中。可摸过脸,温热的血与蛰刺般的痛如此真实。她微微侧目,看到月光下,空中凭白滑过明亮的月光。
线……?
她抽出剑,锋利的剑刃从上面划过,线却没有断,反而奏出一道令人胆寒的刺耳音律。这线结实得过分,她一扭头,立刻现那其实是青衣女子送来的一根箜篌的弦。还未推测出对方的意图时,带着琵琶的粉衣女子便轻踏弦,三两步便跃到她身后,平稳又安静。
下一刻,刀剑出鞘的声音迸入耳中——那琵琶上端竟是一把剑柄,森寒的剑自天而下,她回手收剑,若晚一步便会被划破了脸。
难以周旋的猫儿们。
兵刃相接间,未等青衣女子有下一步的动作,几人的视野炸开一片赤红。
流火天降。
她们各退几步,细碎的火石将三人的距离彻底拉开。在这三角的布局间,红衣乌的妖怪不知何时现了身。他面对着那两位年轻的姑娘,拉长了嗓音。
“二位可否……给我走无常一个面子?”
两人相互对视,依然不曾开口。绿衣的姑娘愣在那儿,却依然警觉地抬起剑,对着他的背影。朽月君并未回头,只是抬抬手说:
“再不去,可就没机会了。”
“……谢公子相助。”
她沉默半晌,调头退隐在夜色之中了。
可耗子终归难逃一死。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八回:为丛驱雀
寒英楼理所当然是被封起来了。衙门没办法让人认领焦黑的尸体,只是让谁家有失踪人口,就往上报。但出入寒英楼的,自然没太多摆得上台面的正人君子,要么没人去认,要么没人能去认。尽管贴了封条站着守卫,时至今日也有一些好事的人凑在附近围观。
自然,他们没能挤过去。只能在人群外听着纷纷议论。
从那些细碎的讨论声里,几人大概听明白了些。这寒英楼在过去还能唱戏的那几年,是个戏楼,原本的主人名叫青鬼。
青鬼不是鬼,是个不到三十来岁的女人。过去,她爹娘带着戏班子,还有很多地,都盖了楼。后来她不顾爹妈劝阻,和喜欢的男人跑了,再过几年,城主继任就开始整顿,他爹妈因为家大业大,眼红的人多,都给迫害死了。谁曾想就在人人都以为他们的地和楼要被吞了的时候,女儿回来了。
带着半张残破不堪的脸。
那时候,人们都快忘记了她的脸,许多官员收了贿赂,都说她是装的,并非货真价实的继承人——尤其那张脸,怎么看都不像几年前的那个丫头。但她身上有许多东西,都是当年从家里带走的,邻里街坊都能证明。她性格变了许多,不再爱说话,嗓子也哑了些,或许是毁了容害的。但她家的地太多,眼红的人很多,连街坊们也收了钱不再吭声。碰巧的是,那年赶上督察御史来访巡视,她一不做二不休就闹上去,这才把地都抢了回来。
她变得太多,狠得太多,冷漠得太多。有时候亲友邻居都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者说有别人的魂占了这个身子。她确实也不再提起自己以前的名字了,整天带着半张可怖的面具,人们都叫她青鬼。城主不让唱戏拉弦之后,她便把地盘都租出去,收租度日。
寒英楼也是她租出去的,给了一个老人家。这次出事儿以后,直到现在也没见她出来看看。城中央有一栋繁华的酒楼,虽然不是她家盖的,地却是她的。她一天到晚都在那里的阁楼窝着,住在不见天日的浮华之上。
而这寒英楼,从外部看上去几乎是烧穿了,墙瓦溃烂到能清晰地看见里面的构造。横梁支柱都垮下来,整栋楼脆得像一张纸。目前说法最多的是,有人当晚远远看见一道天雷劈下来,引燃了此处。虽然烧的很厉害,但人们依然能从楼顶上看到雷击的痕迹,这个说法也就受到普遍的信服。
无非是这里的人干了亏心事,遭了天谴罢了。再听下去,就是些死去的楼主老人家当年干过的“光辉事迹”了,也不知真假。他的尸体也没找到——楼里有很多人形的尸体,木柴一样,分不清哪个是他。上面或许还有很多尸体,但没人敢上楼,生怕垮下来。
“的确有雷击的可能”山海思索,“但天谴的说法,我大抵是不信的……”
“不如我们去找那青鬼问问看”慕琬说,“她或许知道租房那个老头的一些事。”
其他人也认同这个方法,何况无乐城最繁华的地带,他们还没有去过。等太阳过了最高处,晌午一过,他们便来到了无乐城的中心。此地的喧闹果然与许多城池如出一辙,叫卖声此起彼伏。只不过比起其他地方,这儿再嘈杂,当真是一点音乐声也不曾有过。
施无弃指了指一处高楼,最上面的阁楼窗户很小,也没什么光线,看上去里头黑灯瞎火的,显然不像是有人在住。但稍作打听,他们便确信那被人称之为青鬼的女人,就住在那个地方。他们迈出脚步,准备现吃顿饭,再上楼去看看。
刚靠近些,脂粉味扑面而来,嬉笑的妙曼女子们挥着手帕,招呼他们进来。
“……我觉得这个地方不适合小孩来。”
说着,慕琬盖住了黛鸾的眼睛。她一边再三强调自己已经成年,一边挣扎着扯她的手。山海皱着眉稍作思考,说:
“我倒觉得这地方……单是吃饭也会很贵。我们还是省省钱,去别的地方吃饱了再来拜访青鬼姑娘吧。”
慕琬指了指旁边:“我推荐那家朴实无华的削面。”
施无弃讥笑她还是太年轻,不管多朴实无华的东西,放到这个地段都贵的要命。可慕琬不信,她觉得几碗面的成本能有多少?于是他们走进去,坐下来。
慕琬刚看了眼价格,便萌生了转头出门的想法,但面子不允许。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生意,有生意的地方就有市场。挨宰是行走江湖不可或缺的一个步骤,认命吧。
慕琬无神的双目无声地控诉着:我加点葱花他都要钱。
毕竟有句老话叫作,来都来了。
吃过有史以来最肉疼的削面以后,他们捂着更加心痛的胸口走出了店门,再走进对面的酒楼。楼门口挂着“芳春院”三个大字。一进去,他们不顾一群姑娘的簇拥便直奔账房,打听阁楼的事。旁人听着奇怪,都不禁偷偷打量他们的穿着,推断他们的身份。账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青鬼不见男人。先前来问话的衙役,都给她派人轰出去了,硬是找了女的来。
施无弃与凛山海面面厮觑,试探性地看了看两位姑娘。她们倒觉得无所谓,只是对此感到很奇怪,就多问了几句。账房说,她只是不喜欢男人。
——怕是感情受了什么伤,他们纷纷猜想。不过,据说最上头是她的闺房,外人也确实不便进去。
最终,施无弃还是让柒姑娘跟上去了,若有什么意外也方便处理。
她们小心翼翼爬着楼。两层都是住宿,再往上有股中药味,似乎是医馆的库房。上了顶楼,果真是黑灯瞎火,即使现在正是下午,外面理应亮堂堂的。但光线丝毫也照不进来。她们试探性地敲了敲门,也没人应,但门没有锁,慕琬就兀自推开门进去了。屋里比楼道稍微亮些,点了一根蜡烛在桌子上。靠着窗的位置摆了一张床,有人侧目托着脸,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
不出意外,那便是青鬼了。
“打扰了……”两人小声地说着,柒姑娘站在她们身后。
青鬼没有动,只是眼睛微微斜向他们,肤色很冷。这一侧的脸恬静动人,只是显得有些憔悴,眼神像个死人。另一边应当就戴着面具了,因为她们看到,有一支鬼角从上面伸出,上面系着一条红色的带子。
那条带子,给慕琬熟悉又不安的感觉。
两个大老爷们,硬是从天亮等到天黑。在这个衣香鬓影簇拥着的地方,多待一刻都让人受不了——主要是钱包受不了。他们仗着午饭在面馆儿消费过一次,厚着脸点了一壶茶,在小二的眼色中硬是在靠窗的位置做了一下午,直到天空彻底黑下来,街上的灯都点亮了,才盼到她们出来。
“这么长时间……她怎么说?”
慕琬沉重地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好消息是,青鬼看似可怖又不善言表,实际上倒是健谈得很。对外面的生活,她其实很感兴趣,只是怕自己的模样吓到女人和小孩。平时有人找她,她都喜欢缠着,问东问西的。
走在回去的路上,慕琬给他们细说起聊过的话题。
“但……她说她的脸,是被她男人毁的,后来才知道,那人是笑面狼。她当时吓坏了,又闻了不该闻的药,动弹不得任人宰割。那脸皮被剥了一半时,突然有人闯进来,打翻了灯台,与他交起手了,她这才保住一命。但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救命恩人姓甚名谁,只是捡到了那人撕裂的衣条,从此便戴在身上。”
黛鸾趴在柒姑娘的后背直犯困,另外两人在听到这三个字时,感到非常诧异。
街巷有些杂乱,他们几乎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了有些偏僻的地方。施无弃指着地上的砖块说,很多地方都有约定成俗的规矩:地上的砖若竖着铺,就证明这条路是通的;若砖横着铺,就表示前方是个死胡同。只要顺着竖着的砖,就能走出去。
又走了一阵,在路过一个漆黑的巷口时,施无弃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慕琬问,“你不是说,横着砖的路是死路吗?”
施无弃缓缓抬起手,指着巷子说:“……那里有很重的血味,是新鲜的。”
此话一出,山海与慕琬同时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体内本能的“善”令他们如此奋不顾身——若在能救的时候却出了人命,这绝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最深处,墙边挂了一盏昏暗的灯。灯光将尽头的墙壁映成惨灰色,两个人的身影被投射在墙上。一个躺着,一个半跪。
听到凌乱的脚步声,那人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条件反射举起的双手像是自证清白。他们追上来停下,慕琬扫过他的脸,惊讶地喊出他的名字。
“段岳生?!”
紧接着,她的目光挪向了那躺着的人。
一瞬间,她感到天旋地转,双腿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踉跄着向前一步,面色突然就变得惨白。
为什么偏偏……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九回:为人为彻
施无弃与黛鸾赶上来时,正赶上了热闹。
慕琬的伞劈在对方的刀鞘上。他横着刀鞘,有些慌张地喊叫着什么。一旁的山海正在试地上那人的鼻息,抬头看到他们,立刻说:
“拦下她,先听这人怎么说。”
施无弃的确注意到,“凶手”只是不断地接着招,步步退让,不断试图让她冷静下来,的确像是有什么话要解释。于是他甩手抽出扇子,一把拦在她伞尖下。他明显感到,手上传来的力道是慕琬了狠的。
“别拦我!”
“不是,姑奶奶你听我说啊,我只是路过的!”
“这么深的巷子鬼才信你路过!”
施无弃两招挡上去,山海也来帮忙。黛鸾顺着墙根跑过去,悄悄看了一眼地上的人。那是个姑娘,一头乌散在地上,胸口绽开一片血红。整片地也是湿哒哒的,血从她被刺穿的后背淌出来,染红了衣裳。
那件衣裳,几乎与慕琬身上的一模一样。
黛鸾心里一惊,顿时明白为何她这么大反应。转头看过去,两个大男人用浑身解数拦住了了疯似的慕琬。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活像个疯婆子,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段岳生和她立刻拉开了距离,有些狼狈地喊着:
“我可是给你面子才不出手的,别以为我打不过你!你这婆娘真是,都不听人说话!”
慕琬的火没有压下去。但比起愤怒,她更像是在以这种冲动来掩饰一些别的感情。很快这种感情便暴露了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眼里的泪一滴滴往下掉,落在施无弃冰凉的手腕上。
“快想办法,先救人要紧!”段岳生喊着。
山海看过去,黛鸾却摇摇头,脸上摆明写着,当真是没救了。
慕琬不信邪,硬抱起那个姑娘,说是要去找郎中。她的声音在抖,断断续续的,一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出来。
“这么晚上哪儿找郎中”施无弃犯了愁,“除了芳春院,哪儿还开着门呢?”
黛鸾突然仰起头,像是想到了什么。
“就去芳春院!那上面有个药库,应当能找青鬼想想办法。”
实际上,当施无弃意识到自己操纵尸体的法术能对那姑娘生效的时候,他便意识到,一切都太迟了。但他没有声张,只是同阿鸾一起用她的腰带将胸口的伤缠住,同柒姑娘一起将她原路背回去。段岳生看到柒姑娘这么大力气,还有些吃惊。
一路上都没什么人,现在早已是该休息的时段了。城中央相对热闹些,但也都是路边酒肆茶楼传来的喧闹。黛鸾不由分说先冲上顶楼,给青鬼去打招呼。她还没休息的,见小姑娘火急火燎地上来,自然知道一定是生了大事。
“尽管让你的朋友们都上来,到楼下的药房等我。”
听了慌里慌张的概括,她很快地扎起头,对阿鸾说。
来到药房里,他们将姑娘的在床板上放平。青鬼看了那带子渗出的血,心里估摸出了大概。当解开之后,她看了一眼伤口,只是抬起头,摇摇地说:
“没救了。”
山海眼疾手快,扶住瘫软下去的慕琬,嘴上什么也不敢说。他们不敢看她,只知道她的脸一定白得可怕,连嘴唇也没有丝毫血色。最红的,大概是那空旷眼白里的血丝了。到这会儿谁都能从那身衣裳和她的反应看出来,受害者定是雪砚宗的人,而且搞不好,还是慕琬心心念念的大师姐。
……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黛鸾用这里简单的工具查看了尸体,尽可能冷静地告诉他们,从伤口的形状来看,应当是直刀所致。这是贯穿伤,刀刃从中央刺过去,那个位置足以割破小半个心脏,绝没有人能从这样的伤势下生还。除此之外,身上还有一些其他细小的划伤,衣服也被割破了几处。
“刀……”青鬼轻轻念叨了一声。
“我真冤枉啊”段岳生十分无辜地摊开手,“我从苍曳城过来,听一起送镖的人说这儿有个刀匠,刀打的不错。上一把护镖的时候断了,我就来重新买一把。刀刚买到手,就出了一次鞘,还是去救这姑娘的时候用的,你们怎么能怀疑我呢?不信我给你们看,上面一定一滴血都没有!”
说着,他将那把新刀从腰间抽出来。只听刀刃划开空气,一把明晃晃的刀闪在眼前。可就在这个时候,众目睽睽之下,那把新打的刀突然从正中央折断了。断面很齐,刀刃的上半截摔在地上,出清脆的声音。
“……”
“…………”
“……奸商骗我!”
段岳生很生气。
“唔,你刚说是救这姑娘的时候断的,是怎么回事?”山海问。
“啊——我这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鼻子好使。我买了刀,正路过那个巷子口,先是闻到一丝血腥便走进去。紧接着我听到刀剑的声响,就跑起来,正看到一个人的刀刺过这位姑娘的心口。我冲上前,谁知那人一刀劈过来,我立刻抽刀防身。但他翻上房就跑了,我便转头查看姑娘的伤势。她还有一口气,紧攥着我的手,嘴里含含糊糊说着什么信和师妹。我还没闹明白,梁姑娘上来就是一顿打啊!”
“什么”慕琬唰地直起身,“什么信,哪儿?”
青鬼这么一听,便伸出手从尸体的衣服里摸索两下,果真从里面取出一个薄薄的信封。但那已经被血浸了一半。慕琬冲上去抢过来,很快拆开信封,手却止不住地抖,怎么也不能把里面的纸取出来。施无弃从她手里抽过来,小心地用手指分开夹层,慢慢从里面拽出一张折叠的纸,再小心地摊开。
“这……信上什么也没写啊。”
的确,虽然纸被血泡过一截,但运气好,展开了只濡湿了四个角。但即使是中间的部分也只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我对天誓我没碰过啊”段岳生连忙说,“更别提换了!”
“段少侠,我且问你,你可记得对这位姑娘下手的人长什么样子?”
面对山海的这个问题,段岳生很快思索起来。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唔,那是个男的,比我矮些,大约……与道长你一样高。他穿着一身黑衣。光太暗,看不清脸。他也不曾开口,我就更不记得他的声音。”
“太笼统了,符合条件的街上一抓一大把”青鬼撑着脸,表情也并不好看,“我就说,男人都不是东西。”
在场有三个人不敢吭声。
接着,她将脸转向慕琬,音调立刻柔和下来:“怎么办,你要报官么?”
慕琬攥着信,艰难地摇了摇头。她知道,官府的人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定会扣下他们几个盘问清楚,而且势必会收走这唯一的、作为线索的信。可除此之外,她毫无办法。听段岳生描述那个人的身手,或许连夜逃出了无乐城,那更耽误时间了。
施无弃捡起他的断刃,用指关节在上面弹了一下,听了听声音。
“这刀其实不错,不应这么脆的。或许,你这新刀是结结实实被砍断的。”
“是吗?那个人也使单刀,刀法和寻常路不大一样。可为何他的直刀那样锋利灵巧?是材质更好么?”
“不尽然。武器的长短轻重只是一面,普通的一把刀使得又狠又快,也不是做不到,只是要付出更久更苦的历练。同样的力道,好刀比劣刀快,快刀比慢刀狠;同样的度,力道和技法也能弥补刀品的优劣;同一把刀,自然是又快又狠的人会胜。”
“你的意思是我菜咯?”段岳生直白地问。
“怎么着你还不服气?”
“都别吵了。”
青鬼一拍桌子,他们立刻闭上了嘴。这个正眼都不曾看他们一样的女人,令他们都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尤其是那张鬼一样的面具,更是让人惧怕三分。虽然这几个人大抵是不怕鬼的,只是她的气质,总令男人们不敢接话。
“既然是姐妹的困难,我来想办法”她深吸口气,“那男人……笑面狼……现在加入了左衽门。我的恨意一天不曾减弱,便托人四处打听,倒也认识些左衽门的人。他们通常是两两搭档的,除了他……在无乐城本地,我就认识两个姑娘,是姊妹,为左衽门做事。”
“您是要向她们打听,是何人对她下的单子吗?”黛鸾问她。
青鬼闭上眼,摇了摇头:“对于雇主,他们自然是守口如瓶的。我不清楚真凶是否是左衽门的人,但他既然单独行动,就暂且当不是。我找那两个姑娘问问,有没有人对左衽门下她的单子……如果没有,就去找查是谁做的;如果有,违反了协议令外找人行刺,坏了规矩,左衽门自然也会找雇主的麻烦。若是刺客本人的私仇,他们也一定要严谨地查出来,判断清楚才去复命。”
这么一听,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点点头。
“那么,梁丘姑娘,我再问你——你这位友人,叫什么名字?”
“……雁沐雪。”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回:为今之计
青鬼宴请宾客了。
消息传出去,无乐城上下无不震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板娘居然铺张了一番,准备请客了,更要紧的是,请的人除了一些她外乡的旧友,还有无乐城大名鼎鼎的云氏姊妹。
这两个姑娘年纪不大,都是二十出头,擅器乐。一个弹箜篌,一个弹琵琶,戏唱的也好听,可她们两个人的长相十分相似,可以说声音也是一模一样,如果没有服饰上的区别,谁也分不清楚。若她们上台表演的时候互换身份,也没人认得出来。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吹嘘自己如何从指法和音律的不同辨出谁是谁,也没人知道真假。她们第一次登台就火遍全城,那时二人年仅十余岁。之后,连隔壁许多城镇的人也听到传闻,纷纷赶来一睹二位的风采。
直到禁乐令执行后,一切都变了。一群人要砸了她们吃饭的家当,她们不让,抵死不从,还咬伤了一个官儿。她们都没有爹妈,名字也是艺名,戏班子的人个个自身难保,劝不住。这件事当时耽误了一阵,直到左衽门的人找上来,问他们愿不愿意学武,能保一条命。那时候戏班的主子正是青鬼的父母,他们都死了,青鬼早与爱人远走高飞,班子眼见着要散,她们就答应了。于是左衽门的高管找人将她们的乐器打成了武器——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法界定这么个东西,更不知该不该收了。
说来也可笑,前城主被乐师刺杀,他儿子要砸的却是吃饭的乐器,不是杀人的兵器。
被咬的那个官儿便让人带了两杯毒酒,能药哑人的嗓子,说这事各退一步,就算过去了。其中一个姑娘在姊妹犹豫的时候将毒酒一饮而尽,还抢了她的,喝下了两人的份。当时她嗓子被烧得冒烟,一股焦糊的气息在整间屋子里弥漫着,人们吓坏了。可打头的那个不依不饶,非是一个都不放过。为明志,另一个姑娘就当场拿针戳了两个耳朵。
一切终于结束了。
哑了的姑娘,叫云清盏;聋了的那个,叫云清弦。一个常穿着粉白的衣裳,另一个穿着一身青白。她们小时候都与青鬼玩过,对她印象不错,她走的那年两个人也还小,如今也并不怨她——毕竟这禁令是如此荒唐。
满城上下都知道她们是刺客,但凡死了人,证据却都指不到她们头上。这次宴会并不铺张,但承包了春芳院整整一层楼。二人同意赴约了。
距离雁沐雪遇刺只过了三天,青鬼说尸首可以暂时放在她那儿,无弃有办法让她不腐。而且这要是敢放在慕琬放假,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至于段岳生他强行被在此地租了一间客房。
时至今日,依然没人知道那封空白的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平时,信塞在阿鸾的药箱里,慕琬隔三差五拿出来看,却依然没看出什么名堂。
走吧天蒙蒙亮,山海敲响了姑娘的房门,隔着门说,该过去了。
当天有许多人跑来凑热闹,但一个个都上不了楼去,全挤在一层熙熙攘攘。几人一上二楼,宽阔的地方十分空旷,形成一种令人感到不真实的反差。最大的那个房间里,三位最要紧的人物早已经入座了。
他们来的时候,姑娘们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主要内容,无非是些琐碎的嘘寒问暖,对于今天关键的内容只字未提。其他人直到入座都不好意思打断。另外他们也注意到,回应青鬼的话的,也只有粉衣姑娘一人。青衣的那位沉默不语,只是静静望着青鬼的脸看,偶尔与姊妹对视一眼。
奇怪黛鸾小声地说,我知道,清盏的确说不了话,可清弦不是听不见么?她为何能对答如流呢?
人们常说兄弟姐妹间,有常人看不到的感应,你信吗?无弃问她。
不太信我没有姊妹。
我也没有。但自打娘胎里便一道长大的人,一个声音,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都能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意思。她们之间,也存在着我们常人看不出的默契。你看她们偶尔的对视,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有话在里头。
黛鸾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仔细盯着她俩打量了半天,却仍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那她们不就离不开彼此吗?
嗯也没有谁是离不了谁的吧。人是很顽强的物种。
正说着,青鬼终于相互介绍起来。
事情的起因,我已经讲给她们听了。至于答案,她们能告诉你们,并坚持要见到你们再说出口。现在,是让她们告诉你们的时候了。
穿着青白衣裳的,是云清弦。先前一直是她与青鬼说话的。她的声音很清,很淡,说话的节奏十分缓慢,偶尔还停顿一下。或许是因为她听不见别人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要想办法让自己的吐字尽可能清楚。实际上抛开语速,她的声音已足够清晰,与常人无异。
左衽门的确接了追杀雁沐雪的单子她慢条斯理地说,但杀了她的人,不是我们。看来,我们险些和姑娘结了仇。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平静,她与她的姊妹脸上都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即使真的是她们杀的,也不会有丝毫愧疚。这倒也没什么,毕竟是她们的活计。
雇杀了她的人是谁,你们可知道?慕琬刚张开嘴便立刻改了口。
她意识到,原本她想问的问题,是得不到答案的。
上头派人查过,刺客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接到你们的请柬后,就在昨天,我们正巧得知是谁下的手。
到底该说是疏忽,还是说,他不在乎呢山海琢磨着。
他姓唐,却不是唐门之人;他自己接暗杀的活计,却不是刺客,而是阴阳师。
云清弦轻飘飘的声音传到施无弃的耳中,却如雷贯耳。一瞬间,他的手失去力道,竟将将盛着酒的瓷杯捏碎了。酒香弥漫在席间,在座的诸位却清醒得很。
唐赫?段岳生问。
你知道他?黛鸾看向他。
江湖不少人都知道。原来是他吗?
他很出名吗?
黛鸾一面追问,一面拿起桌上的帕子递给施无弃。
这不是什么好名声。看来那天我命很大呢。
施无弃擦干净了酒水,所幸没被划伤。他继续对清弦发问:
就他一个?身边真的没有别的什么人?
没有。他独来独往,只带着条天狗。
几个人顿时说不出话,每个人的脑子都疯狂地转着弯儿,试图将以前听过的见过的那些碎片的信息拼凑在一起。桌上稍微沉默了一会,清弦看了一眼清盏,又接着说:
我们险些就成了梁丘姑娘的仇人。只是在她生前一晚,一位六道无常现了身,阻止我们出手。从门规上讲,不论是谁敢挡在目标前的,都应赶尽杀绝。我们身手差,自然打不过他。不过他也并未与我们纠缠太久,确定把雁姑娘放走后,他也停手离开了。
是是谁?
极月君吗?这是最大的可能,也有可能是叶月君光听她们这么说,也断不出男女。若是其他没太见过的无常鬼,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既然愿意出手相助,那大概
红玄长夜·朽月君。
这答案令人的呼吸都险些停下。
你们在开玩笑吧?!
是真。
他他打什么主意
一桌美味菜肴根本没有动过几筷子,当下,他们也确实胃口全无。虽然如此怀疑的确有些双重标准,但从以往那位大妖怪干过的事看,实在令人想不到会有什么好事。路见不平的确不像他会做的事,若一件件管过来,当走无常的早就累死了。
他一定有什么目的。
但他救的人已经死了,还是被另外的人杀的那姓唐的胆子就这么大,连六道无常也敢得罪?
黛鸾对此很疑惑。往坏处想,唐赫若与六道无常为敌不太可能,得罪他们是当真连自己几代几世都不想混了。任凭你有再大的本事和胆子,不论目的如何,都没必要。
是不是他要靠雁姑娘做什么事,这件事办成了,她的死活就与他没关系了?
段少侠说的倒是有可能。对那人而言,一定做得出这种事来。
山海说完这话,无弃叹了口气,目光有些忧虑。他对唐赫的为人并不了解,只是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但从他为人处世积累下的经验来看,这种人通常都不好打交道。他看了一眼慕琬,仍是一言不发,尤其在听了朽月君的名号后,更是失魂落魄,呆呆瘫在椅子上。
大概,还有一种可能的。
慕琬突然开了口,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像是要花光所有的力气。
若他与唐赫根本就是一伙的话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一回:为蛇若何
无乐城的花巷一直很热闹,小姑娘们尤其喜欢这里。最早这儿是卖花的集市,后来规模扩大了很多,什么都卖一卖。每走不出十步,必有一家饰店,二十步就有香薰店。卖胭脂水粉的更是不少,许多布料店还有别处运来的好料子。一些公子哥爱往这儿跑,无非是买来东西讨女子欢心。下到赏赐丫鬟,上到府上送礼,都能从这儿挑出合适的物件来。
但就在两天前,这里来了一位不该来的人。
他穿着一身黑衣服,带着一把横刀,周身肃杀的气息与温香的街道格格不入,人人都避着他走路,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他步履生风,一路走到巷子深处一家偏僻的小店。这家店也是卖脂粉的,但走到这儿,几乎没什么客人了。走进店里,芬芳馥郁的香气让他皱起眉头。若是谁在这儿杀了人,他都怀疑自己闻不到血腥味。
“小哥买什么呀”年轻极了的小姑娘在柜前撑着脸,用稚嫩的声音对他说,“熟客有优惠哦。”
“别废话”他丢来一条带子,“人已经杀了,拿去给雇主看。”
带子轻飘飘的,眼见着就要落到地上。这时候,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黏住它,一把将它勾到了姑娘手里。小姑娘瞪大了漆黑晶莹的眼睛,仔细打量起来,凑到鼻尖嗅了嗅。这是条月白色的带,被血污浸得斑驳,上面依稀看得见雪花状的暗纹。
她甜甜的笑着,在这看上去应当会对血腥感到害怕的年纪,她显得老练而从容。
“嗯……现在把钱预付给你也没问题哦,你要吗?”
“你就不怕不是左衽门杀的,雇主不认账?”
“不会的,我有朋友和他是老相识。”
她身后有纤细的不明肢体伸展出来,在阴影里舞动着。左边在擦几个茶杯,右边在捣着什么红彤彤的东西,应该是花瓣。
“本地还有没有别的单子?谁的都行。”
“暂时没有”她又撑起脸,“就算有,也没赏钱。”
没赏钱的单子,唐赫是绝不会接的。但他仍然多问了句,是不是六道无常负责的事?
“嗯嗯,你猜对啦。这一带,只有一个半妖还在逃命。”
“半妖?”
“是杀了泷府上下的”她用柜台边的花汁染着指甲,香料的味道让对方退避三舍,“其实是泷家的一个养子。因为他们家的大女儿和妖怪有了孩子,为了保住名声,当做是收养来的,好好养大了。他们家假装对他好,让他敬他们,爱他们。直到家里闹了矛盾,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拿出来说,露馅了,一怒之下,他就把他们都杀了。”
“他们怎么知道是妖怪的孩子?”
“因为,当年她下了一个蛋啊。哈哈哈哈……”
她出清脆的笑声,身后黑色尖利的直钩将两个茶杯放上来。里面是那些被碾碎的不知名的花瓣。她将水倒进去,血一样的液体越升越高。
“无聊。”
“不好笑吗?”
“你的主子既然无所不知,何必让其他无常鬼去调查。”
“又没好处?你也不做没钱赚的生意,是不是?”
唐赫皱着眉轻笑一声,转身要走。
“别走呀,喝杯茶先?”
他没接话,径直离开了铺子。姑娘用一根细细的棍儿搅拌着一个茶杯,另一个杯子却被阴影里伸出的手举起来了。那手很苍白,小臂上连着指都覆着光滑的软甲。
他另一只手拾起桌上的带,扫了一眼便装在身上。他身上穿的全是绸缎的衣服,看上去就价格不菲,浅鹅黄的外衣上隐隐透着蛇鳞的花纹。他的头是黑色的,右眼的刘海斜斜下去,盖上了绿色的眼罩——连眼罩上也缝着两条交错的白色细蛇。左眼与头一样都是黑色,眼下缀着两颗痣。
“雪砚宗的那小子,若没人辅着他,一定成不了大气候的。他一看到成幽那信里夹着的咒令可就坐不住了。若不是他把浮躁写在脸上,雁沐雪也看不出端倪。”
“也丢不掉性命”朱桐姑娘耸了耸肩,“好了,快去拿给他看。”
“距离最近的灵脉还有一段路,不缺这么一会儿。”
“你说,他要是不认怎么办呢?听说雁姑娘身上带了封信呢,要不要告诉他呀?”
“暂时不。得假装是殁影阁打探了很久的消息,要让他心怀感恩。那封信,不是说一纸空白吗?等他们查出什么再说,也不迟。他不会不认,只要拦住她去见那丫头,不管谁他都会付钱的。反正是抢单,左衽门要找麻烦也找不到他头上。”
“唐少侠可不怕。”
“你也真是,和他说这么多干什么。”
“嗳,你猜过多久,有谁愿意用多少钱,来打探他的消息?”
两个空空的茶杯摆在台子上,残留着馥郁的芳香。
而在这两天后,朱桐口中的那些人便出现了。
那是一个悠闲的午后,所有人都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优哉游哉地在巷子里漫步,东瞧瞧西看看。只有几个人急匆匆地穿过人群。打头的那个姑娘步伐不太稳,度却快得很,撞了人也不道歉,莽着劲往前走。身后的山海给路人连连道歉,他们一路追着她,直到花巷的最深处去。
青鬼说,花巷里有个姑娘,天下的情报她都知道,只是她偶尔才来一次。近些天,她似乎在那家胭脂坊呆了一段时间,兴许没走。
慕琬必须去找她,必须知道是谁杀了雁沐雪。
她刚闯进店里的时候,朱桐吓了一跳。她只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脸是白的,眼是直的,怔怔地盯着她看。她还没开口,那人三两步跑上前,仿佛质问一般大声说:
“你……是你吗?你知道……”
她的同伴们终于追上来,跑进店拦住她,给愣在那儿的朱桐道歉。
“不好意思姑娘,她、她没什么精神,我们……”
“朱桐?”黛鸾脱口而出。
其他人都看向她,又看看朱桐。黛鸾确信自己没认错。
“真的!她连衣服都穿着和那天一样!还有这个玫红的腰带,我都记着!”
一瞬间,山海和无弃的脸沉下来。
“……原来是皋月君的手下。你那位蝎子姐姐的账,我们可还记着呢。”
“而且万鬼志的事,可一点影子都没有。”
“哎呀——”朱桐举起手连连后退,“这可不关我的事!”
慕琬顾不得那些旧账,她只想知道眼前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知你应当是无所不晓,我开门见山地说了——我师姐是被人杀的,我问你,杀她的人,是不是叫唐赫?他在哪儿?!”
朱桐撇撇嘴,慢慢坐回椅子上。她抱着手臂,在上面的那只手比了个圆圆的圈儿,意思是要铜板。
“再怎么说都是生意人,就不能先跟我谈谈价钱?要不是看在阿鸾姑娘的面子上,我早就把你们扫地出门了。”
“姑娘,他们最近手头不太宽裕”段岳生诚恳地说,“您这价钱,还请悠着点开……”
“不,梁丘的事,我们不想含糊,你尽管开价吧”施无弃冷冷地说,“而且我们也不想欠殁影阁人情。就算钱不够,有什么我们能帮你的,或是别的你需要的东西,随你开口。”
“嗳,施公子,话说得太绝对可是很危险的。”
看朱桐这幅腔调,也并不打算买账。凛山海站在一旁,觉得自己说什么也不合适。僵了一会,还是段岳生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这样吧,你们这价钱算我一份,我也要找那姓唐的小子算账。毕竟我新买的刀还是被他打断的,你说是不是?”
说完,他又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啊梁丘姑娘,之前不知道你这个姓啊,它是有两个字的……”
慕琬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只想知道凶手是谁。但她还算清醒,知道手中这封信,是绝不可以透露给殁影阁的人。
“除了他,我还要问你一个人”慕琬的双手撑在桌上,盯着她大大的眼睛,“我还想知道,要杀我师姐的人是谁。”
朱桐不紧不慢地端起了茶杯。
“你一定要知道么?你会难过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慕琬的嘴唇在颤抖,“我当然要知道。”
施无弃也抱起双臂,微微仰着脸,轻蔑地看着这个不讨人喜欢的丫头。
“你开价吧。”
“我想要……唔,我想想。”
紧接着,朱桐陷入了一番苦思冥想之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琢磨。过了好一会,她才睁开眼,重新用双手托住了脸,说出来她想要的报仇。
“我要五两半妖的血。”
此话一出,几个人又不知该结什么话了。这让人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前一阵子才听极月君与叶月君说过,他们在追查一个杀了泷府上下的半妖,如今殁影阁的人就提起这茬,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故意提的要求。
“朱桐姑娘……”山海缓缓开口,“您这是在刁难我们。”
“哪里的话”她睁大眼睛,“你们若不干,愿意拿钱办事的人,也不是没有呢。”
他们不说话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二回:静夜有声
夜太安静,静得让呼吸声都显得如此嘈杂——尽管只是一人份的罢了。
他的心跳与他的呼吸一样乱,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很多天,他还是静不下来。因为他第一次杀了人——很多人。他本不想这么做的,但收不住那泉涌般崩溃的情绪,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从心底涌出来,代替他,将他心里只想了一瞬的事做了。做了以后,便回不了头了。
他躲在一处湖边,想用水洗净身上的血迹。尽管一路上遇到过许多井,他却一刻也不敢逗留,生怕被人发现他的踪迹。月色照亮湖面,湖面映出他的脸。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全白了,或许是逃命的过程中太紧张,也不曾好好休息,就成了这样。所幸他最担心的东西——那曾在背后张开的绝不属于人类的翅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至少这样,他不用担心太惹人注目,被抓起来了。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连他自己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比起外表的变化,那一刻仿佛他心脏被狠狠刺中的话,才是最持久的痛。
但衣服必须要换掉,材质太好,不像是普通人该穿的东西。何况背后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口子,过于惹眼,显然没法正常穿下去。苍曳城的限行令解除了,他终于能逃出城外去。可他其实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或许别的城池,或许大草原。他本以为那对已经消失的累赘的翅膀可以令他飞过城墙,实际上,他完全不会使用它们——只是在那一瞬,几十发利箭一般的翎羽迸射而出时,他是用过的。但那也并不随他真正的意思,他只是失控了,没法安排这或许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都这时候了,还有人呢
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精神瞬间紧绷起来。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刻,他的皮肤上浮现出了不起眼的细小的白色绒毛,正如那天一样。
是妖气很重的人。这是一个空灵的女声。
他看到邻近的树下,走来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月光下,女人的衣服过于耀眼——虽然并不花哨,只是单调的粉白与浅褐,样式却有些繁琐,甚至还拖着到脚踝的披风,他只见泷家的大小姐这么穿过。相较之下,男人的深色衣服显得十分寻常了。
女人弯下腰,用手撑住膝盖打量他。她头上盖着一块头帕,大概是绸缎的。他明显地察觉出,这个女人身上也有一种很奇怪的气息——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有些淡淡的香,却不是果木也不是脂粉味。这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任何东西都无法比喻。除此之外,他还能感到,女人周身透着很强大的力量。
力量是可以被感知的——如果足够富足。大概这就是灵力,他不清楚。以前在府上生活的时候,他几乎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东西。偶尔,他能感受到草木所具备的微弱的气息,在有道士来家里祭祀做法时,他这种气息更明显。一旁的男人身上也有,但略稀薄一些。
他没敢说话,只是紧紧盯着二人。
虽然洗掉了,但他身上有淡淡的血味,织物上也有成幽说,你该不会是杀了人吧?这味道,少说也有三五天。莫非,你就是杀害泷家人的凶手?
说这话的时候,成幽并未表现出类似于恐惧的情感。他见过大场面,区区一个杀手不足挂齿。而这个人也并未从成幽身上感知到害怕或是威胁——不知从几岁起,他就能敏锐地捕捉到人的情绪变动。通常,这种变动带来的也不是气味,而是一种感觉。
前两天,我听到蜜蜂们说了女人说,它们常光顾泷府的花园,几天没人打理,杂草就生了不少。它们还说,杀了泷府上下的那个人是泷府的私生子,叫叫泷邈。
听到女人轻快得仿佛无关紧要般的话,泷邈浑身都颤了一下,让两人明显察觉出他的情绪来。错不了,他便是了。
你们是官府的人他问,还是阴阳师?
都不是。不过,你怕阴阳师做什么?成幽问他。
泷邈不说话,女人替他说了:这人是半个妖怪呢有点恶心。
他的心脏又像是被谁的手紧紧攥了一下,又痛又麻,令他半晌说不出话。
怎么办呢成幽开始思考,把你扭送官府的确能拿到赏钱,但没那个必要。很多阴阳师也在找你吧?还有巫医们也是。半妖是很好的材料,应当比交给庸人更值钱。
你们少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泷邈咬紧牙关,谁给你的资格评头论足?
哟,还凶得很呢。姽娥姑娘,这种人,对你妖怪有用么?
是妖怪的耻辱。
是了,多数人类也这么觉得,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名为泷邈的私生子——半妖,沉着脸,攥紧了手,冷冷地问:
你们想怎样?我杀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手上这么多条人命,我还怕你们不成?
还能虚张声势呢我才不要动手,只会耽误时间罢了。这种不三不四的家伙,随便丢在什么地方自生自灭,用不了多久就会死掉了。
姽娥微微侧脸,轻松地说着看不起人的话。她的头发有些卷,是一种特殊的米白色,在月光下煜煜生辉。这样的头发,人类之中只有生活在西域的会有。但泷邈绝对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幅非人的美貌,何况他很清楚,这是个妖物。
成幽笑了笑:那我们,就当不曾见过。
说罢,两个人居然就这么离开了,徒留泷邈独自在湖边惊出一身冷汗。他们倒是说的不错,那时候,他连自己怎么杀的人都不知道,更何况去与人平白动手。不论如何,他又苟且活过了一晚,要更加警觉,想办法逃出这里才是。
至于之后的事,他也不再想过。有时候,仅仅是活下去就已经要拼尽全力了。
显然,那两人还远不至于担心这种问题。两人在夜里走了一段时间,姽娥忍不住问他:
我们要找的人,真的在同一条路上么?
既然你我都是要找无常鬼,他们来无影去无踪,顺着一条路走,总有一个能找到。
你为何要找如月君?
这问题他们一路上倒的确没提过,他们只是相互知道,对方想要找谁。成幽像是料到她迟早这么问,只是轻轻一笑,从容地说:
因为钦佩她,想拜师学艺罢了。
制药?还是画画?
自然是画画。我一直想知道,她为何不再画下去
不是说被她的画杀死的人,其实是被毒死的吗?
你知道画灵么?他突然说,像人的东西,如画,如偶,都能生出灵气。付丧神也是灵气的聚合物,但灵气不是自发的,而是经年累月捕捉身边灵力的流动,凝聚成型。画也是一样的,只是这种有人形的东西,汲取灵力更快罢了。
你是说,那些被她画进去的东西,被画夺了生命力?那些药与毒都是假的?
直接以毒药诱发死亡,太快,太直接,会轻易被查出来。但若将这些药草掺入墨里,慢慢夺去人的生命,画便汲取得更快了。不过她的画纸也是被药水泡过的,灵气只进不出,即使被全部夺了魂儿,画中人也无法化成妖怪出来造作。
你怎么知道?
我若说我有那么一幅画,你信么?他笑出声。
与我无关。
姽娥姑娘不追问,害得我很没面子呢他反手拍了拍画篓,为了打听她的下落,我把画换掉了。不过我啊,的确是见了这幅画后,就对画师朝思暮想,这才走上画画这条路子,还一心想见她。那你呢?你想见朽月君是为何?因为他是六道无常中唯一的妖怪?
姽娥忽然停住了脚步,成幽回头看她。月色之下,她仰着脸,眼神空旷,几乎写满了茫然。她有些无措地抬起手,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掌心,却一句话也不说。
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
什么?
我没想过。
你该不会真的,从来也没想过这么个问题?那你找他做什么呢。你见了他,又要说什么呢?
姽娥微微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也垂下了头。
或许我是想过的,但没什么结果。我只知我想去找他,想再见他一面。你知道么,我第一次在青璃泽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眼熟极了。在更久远的过去,我们一定见过。
你这样简直像话本似的,莫非有什么前世因缘在里头呢。
不知道但也许,有这个可能。
那你随便找个无常问问自己的过去便是成幽安慰她,据说凉月君有一个万鬼志,记录了妖怪前生后世的全部记忆,你也可以问问。
嗯。但若可以,我还是想亲自见他。
如蝶似花。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三回:静烛沉雪
已经入夜许久了,黛鸾睁着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她觉得很悲伤,很难受,一股气堵在嗓子眼,一团麻塞在心口,不论说话还是思考都不顺得很。她也很想睡着,但白天经历的事让她感到很麻烦。她对朱桐姑娘的印象还算不错,但对山海那些看事情从来都周全的人而言,她的确不算个好人,尤其提了那么苛刻的条件。
刚回来的时候,她还想办法,问他们说若直接找极月君和叶月君他们说明情况,或许能有法子弄来半妖的血。虽然只是个建议,她还是被山海瞪了一眼。他从来算不上一个苛刻的师父,但那一瞬间的眼神还是让她心里发毛。山海还没说话,无弃便替他解释了。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还真能让她牵着鼻子走。
一开始都只是些简单的要求,但很快就会发展到不可控制,让你逃不出去,也离不开他们。这种事,我看殁影阁的人是很擅长的。山海说。
慕琬只是不断地叹气,摇头,或是站起身来来回回踱步。一旁的段岳生不敢吭气,也不知他们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只是帮着慕琬说:
甭管你们说的那人今后有什么要求,不如先顺着意思来,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没脑子!
突然被慕琬吼了一句,段岳生有点委屈,但看在对方身上发生的事着实可怜的份上,他也没多说什么。
我我随便一说那信呢?可有办法读出来?
我试了几个常见的法子施无弃应声说,比如放在太阳光底下照,或拿在火上烤,都试了,没一个有用的还有一种是泡水里,暂时没敢试,怕把纸弄化了。
段岳生想了想,问他们说:或许其实她真的什么都没写,她就是一纸空白,拿白纸暗示了什么事?
慕琬停下脚步,再度摇摇头,说她师姐是性情中人,做事一向果断耿直,不会弄一些复杂的绕弯子的事。她很笃定自己了解她,于是旁人也没话说了。
白天的事不断地在黛鸾的脑子里转着。她努力闭紧了眼,想让黑暗加强自己的困意。大约这么紧闭了一阵,她再睁开,忽然发现眼前亮了许多。扭过头,慕琬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坐在椅子上,捧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在烛灯下发愣。她知道那不是信,信还叠好了放在床上靠墙这侧的药箱子里,在她身边,慕琬若刚去拿的话她会察觉。
那的确不是信,是她以前写过的六道无常与妖怪的名字。
哎呀,别看了,快睡吧
吵到你了吗?对不起我一会就
不不,完全没有黛鸾侧过脸,身子挪到床边,我怕你看久了心烦,更睡不着了。
不会。唉,莫非真是要泡在水里
她无力地笑了一下,面容在温暖的火光中显出几分苍冷。她又把那张纸看了两眼,望着一纸之隔的桌上的烛火。黛鸾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浣沙城,回到她第一次跑到慕琬房间,闹着要跟她一起睡的时候。柒姑娘也一样,不存在般地坐在墙边的椅子上,静静的。
只是她们如今都不太一样了。
但若是提到浣沙城的那晚黛鸾突然想起,当天夜里发生过的事。
对了,我脑子里有个印象她说,我不知道是从哪儿听过的了可能是你告诉我的,也可能是我在做梦,反正脑子里有这么个印象。
什么印象?
就是雪砚谷这个名字。
名字?
雪砚谷是个灵力充盈的地方,那里的雪在谷内终年不化,说是能当做墨一样,写出黑色的字是有这么一回事么?
慕琬突然僵在原地。她紧盯着黛鸾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她张开的嘴唇微微颤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止在喉间吐不出来。她像是笑了,又像是没有,嘴角明明勾了一瞬,眼神却像是哭了。慕琬的眉头也锁了舒,舒了锁,瞬息万变的表情间千话。两手还扒在房门上的极月君半晌憋出一句:
我走错房间了?
对,你走错了施无弃看了他一眼,这是姑娘们的房间,我们在隔壁。
你们身上怎么有死人的味道?
施无弃看了一眼不吭声的山海,便简单地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他听。极月君听完后微微皱眉,取出那条慕琬的发带,叹了口气。
难怪我从它上面我有些担心,才来找你们看看咦,你来了。
慕琬破门而入。
她或许是一晚上没睡好,顶着黑眼圈,见到极月君也只是扫了一眼他手中的发带。她这样冲进来,定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我想——
话刚开了头,从极月君的怀中蹿出一只什么东西来,轻快地越过他肩头,落在面前的桌上。慕琬吓了一跳,另外两人也愣住了。这是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比猫小,比耗子大。它耳朵圆圆圆的,转着贼溜溜的小眼睛,一点儿也不怕人。但更重要的是,它的毛色非常奇怪,一半是黑,一半是白,中央界限分明,两边是一根杂毛也不曾有。
这这是黄鼠狼,还是
唔,不过这毛色还真是特别。
是了。我以前只见过颜色分明的花,或者颜色分明的猫。那是只橘与黑的猫,也只有脸是这样一分为二的颜色。
山海和无弃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来,小东西抽着鼻子左右嗅了嗅。它看了半天,又跳回到极月君的肩膀上,望着慕琬开始晃着小脑袋打量。慕琬没敢动,原本的疲惫一扫而空。它突然就跳到慕琬头上转了两圈,让她吓了一跳。
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受小动物和小妖怪的欢迎啊。
山海这么说,准是想起在遇到慕琬与无弃前,在夜晚的林中见到极月君的那回事。或许还有更早时候的一些记忆。
你你哪儿找来的
啊,是这么回事儿极月君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是曾说过,我受那位大人的命令,去拜访过莺月君的故乡。前些天我和叶月君去了趟泷府后,我又回去了一次,那是第三次。我见到了这个小家伙。它其实是个小妖怪,但你安心,它不坏。一种阴阳法术把它从本体里剥离出来的。这孩子很纯粹,不用担心太多。
一瞬间,所有人都想到了苍曳城的庙里遇到的那个人,那个道长,那个伶鼬。施无弃想的更多些,毕竟,他知道这件事与缚妖索有关,再加上对方说是在莺月君的故乡发现的他们一定有联系,是没跑的。
它被困在那儿,见了我还挺好奇地转来转去,我就带出来了极月君随意地说着,它好像很喜欢你,你收起来当式神好了。
我才
话说了一半,慕琬也迟疑了一下。她并不讨厌动物,而且这小东西看上去还挺可爱。虽然比起天狗白荻和寒水姬,目前看来它并不那么能打但若收进伞里,倒也不耽误事。于是慕琬从袖口取出一张空白的咒令符。极月君把黑白伶鼬从她头上抱下来,举在她眼前。慕琬晃了晃符咒,问它愿不愿意当自己的式神。
说实话,一个小动物哪儿懂这个呢,它只是眨巴着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她。
开玩笑的她收回了符咒,又问极月君,你既然跑那么多趟,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这倒是说来话长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四回:静不露机
小男孩生前是个天才。
他生来体内有着十分丰沛的灵力,加之他天资聪慧,悟性好,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孩童,能力已经远远超过许多成年阴阳师了。
他在那一带十分有名气。虽然孩子顽劣的本性还在,但家里教得还算不错,他对那些穷苦之人有着难得的同情。每当他们遇到困难,只要向他求助,他就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或者哪家受到贵族的压迫,他也要上门去说理。因为小男孩出身阴阳师世家,在外有几分颜面,加之全家上下都对他十分宠爱,并不怕他在外面“惹是生非”。尽管他平日里恃才傲物,对大人们也喝来呼去,指手画脚,但大家都忍着不去说。
祸根就是这样一点点埋下的。
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小鬼,平日里那些官兵贵族趾高气昂惯了,还能受你小子的气?可他全家都是远近有名的阴阳师,就算想挑一个杀鸡儆猴,也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万一真惹出什么乱子,他家在朝廷的人也是一定要来算账的。捏来捏去,软柿子就剩下他一个。任凭你天才又如何?不过是个半大的兔崽子,想收拾你还不简单?
于是,一个精密恶毒的诡计悄无声息地展开了。平日里小男孩触犯的小人太多,可小人们恰恰都是名门望族的“大人”。在惊蛰祭祀之前,贵族们联合起来,买通了作法的神官神婆,提出了一个早已废除多年的规矩——血祭。
这不过是二十几年前的事罢了,就算在那时候,若说杀人祭天,除了过于闭塞的地方,不会有谁站出来支持。即使是城里的老人,也绝不会站出来赞同的。但小男孩当真是运气不好,那地方已经连续三年都没有好收成,朝廷一直往这里拉救济粮。第一年是天降暴雨,河堤垮了,发了洪灾把还未收好的粮田都冲了去;第二年有妖怪作恶,一夜间把城里的粮仓全烧得差不多了;第三年大风,把长势正好的良田都卷得满目狼藉。这次是着实难断,此地远离海岸,鲜少有狂风在平地上出现,但若说是妖怪作祟,暂时没找出证据来。
妖怪做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小男孩除了人,妖怪自然也是得罪了不少。这么一番“里应外合”下来,再让神婆忽悠几句,十个里面总有五个信的。祭祀前,他们将小男孩从府上“请来”,他们自然满口答应,算也没算上一卦。直到当天他穿好了量身裁制的祭典礼服,站在祭坛边与那些大人物和台下的百姓们一起听着天书似的卦论,他才察觉出些许异样来。再怎么流年不利,也轮不到重翻那早被淘汰的破烂习俗。他正盘算着,不知谁家孩子要当场送命,他可得想办法救救他们。
千算万算,算不到他自己头上。
当那老眼昏花连口吃都不利索的老太指向自己时,他简直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一群插着奇异装饰的蒙面的刽子,手张牙舞爪挥着明晃晃的刀过来时,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看看身边这群狗官,一个个都满意地点点头,再迟钝也该弄明白了。
“放屁!百年前的老规矩翻出来跟我在这儿说道,你们好大胆子!我看谁敢碰小爷一根头发!都给我滚开!”
“臭小子,这可不是你说了算!”一个官老爷捋了捋胡子。
“放开我!我爹娘呢?我要见我爹娘!你们要是敢得罪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疯了似的挣扎着。可那群人看笑话似的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又说:
“你没看你家一个也没来么?你们一个个都忙得很,每年都只派个人来打发我们。好不容易把小少爷请出来,哪儿是你说走就走的?”
小男孩挣脱了扭着他胳膊的人,跑到祭台边上冲着下面看热闹的百姓喊着:
“各位父老乡亲,平日我帮了你们不少,可别在这个时候一个两个装起死来!”
老百姓们面面厮觑,的确是觉得不妥,却又说不上来。有个背着柴火地冲上面嚷:
“这规矩,的确是废了的。而且为何这么巧,上天就指着要杀他呢”
话还没说完,他身边抱着孩子的妇人就焦虑地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闭上嘴。
“我呸!”台上一个阴阳怪气的人提了提裤腰,“神婆说是谁那就是谁!有种你让这小子现场给你们算上一算,究竟拿谁家孩子祭天才能平了神怒!”
人群突然就安静下来了。他们的眼睛无不死死地盯着小男孩,如刀一样锋利。他突然就说不出话,空张开手想比划什么。每个人对他的每个动作都提心吊胆,生怕他一句话,自家的孩子就这么送了命。
那些眼神没有了平日的崇敬与祈求,有的只是躲闪,与敬而远之的胆怯。
你若让他随便指一个出来,或许那群人也是当真敢杀的。可这时候,小男孩已经明白,一切都太晚了。他死了,比他活着,更能让这上面和下面的人满意。
“好好好得很,可以”
他的眼神空旷起来,嘴里嚷着不成句的字词。人们都觉得,他怕是气疯了。
可还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手起刀落,血沫横飞。台上的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猎狗,些许腥气便能勾引起一场狂欢与盛宴。对灵力的渴望令他们不顾形象地冲上去,撕咬起那些破碎的肢体。台下的羔羊们呆滞地望着一切——他们的头羊,他们的牧羊犬,在刀与牙的锋利间化作肉眼不可查觉的碎屑,他们也只是看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头羊和狗是能再找的,自己命没了可不行。
“妈妈,他们在干什么?”一个小女孩晃着母亲的手臂。
“他们在吃肉。”
“什么肉?我也想吃。”
“可不敢!那都是官老爷的东西。”
鬣狗散尽了,祭坛中央除了一滩血迹,连白骨也不曾留下。就仿佛先前在那里被碎尸万段的孩子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每个人舔去嘴角的血渍,满脸满身却都是洗不掉的红色。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又变回了人,露出饕餮后的满足笑意。
“就在那一刻,天空也变成血红,一道漆黑的光柱从祭坛中央直冲云霄。整片云都如被血墨浸泡,露出可怖斑驳的颜色来。转眼间,云层便落下了阵阵黑色的雨滴。人们摸上脸,黑色黏稠的水抹开后却是一片鲜红。随后,人群开始尖叫,开始逃窜,因为他们发现那些东西如食人的蚂蚁般在皮肤上扩散,侵蚀,钻心刺骨。遮棚下的贵族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闻到一股肉烧焦的味道。但很快,他们一个个肚子都涨大了,越涨越高,像吃了观音土的穷人似的,直到一个个都炸开了,肠子肚子满地都是。”
极月君绘声绘色地讲着,几个听众都皱着眉。尤其是不知何时跑来的段岳生,眉头简直皱成了包子。
“后后来呢?”一样不知何时出现的阿鸾扒在桌边小声地问。连那黑白的小家伙都害怕了似的,蜷在她后颈上不敢动。
“然后,那小男孩的魂魄在每个人的眼前蹦跳着,尖叫着,晃着他们的肩膀,不断地大喊着:‘你为何要害我!你为何不帮我!你们都该死,你们每个人都该死!’生前富裕充足的灵力令他冤死后的瞬间,化作可怖的恶灵,骇人的厉鬼,找他们一个个索命。整个城的人都融化在这片血雨里消失了。可他还不满足——他觉得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只要是个人,他本性都是恶,都是冷漠,他要所有人都死就这样,邻近的城镇也被他一个一个地杀掉了,死状无不悲惨扭曲。直到他要杀第一千个人时,无数黑漆漆的铁链拔地而起,牢牢地捆住了他。”
这便是莺月君的事了。
除了段岳生,他们都听出来,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这么看他其实挺可怜的。”他说。
“哦?你这样想”极月君微微侧脸,“过去和今后要被他杀死的那些人,不可怜了?”
“我相信好人还是有的不过他这样,也是有原因的嘛。”段岳生挠了挠头。
“即使你这么说,也不能改变什么。那位大人——奈落至底之主,用锁链阵法困住他,只有声音从大地里传来,问他知道错了么?他只是尖叫,只是发疯,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胶着了七天七夜,他冷静下来,然后坚定地回答——‘我何错之有?’”
人该死,人骨子里就是脏的,人都该死。
这样的念头,已经深深烙进了他的灵魂。
“原本那位大人,是希望他在人间走走,历练几年,好好看看那些切实存在的真善美。只是二十几年来,他一天都没有悔过,还想方设法要脱离缚妖索的控制。不论他逃到天涯海角,那个声音总是挥之不去——‘你知道错了么?’”
——这天下苍生无一不恶,哪个不该死?
——你还不知道错。
于是锁链收得更紧一些,让他痛得满地打滚,喊得声嘶力竭。
他慢慢学会了妥协,装作认命的样子。可他不曾醒悟,就不会真正摆脱枷锁。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又做了一件错事。
“——他不会醒悟了。”
那位大人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五回:静观默察
他过去的事,那位大人应当都知道施无弃很奇怪,为何专门要你去查?
的确如此。为了弄清他经历的那些事,我费了一番功夫,还找到卯月君助我还原当时的一些景象。我倒是能明白那位大人的意思,这种事只有自己亲身奔波一番才能理解,找到最合适的解决方法。
难不成你们要超度他?
哪家店会雇佣带着情绪干活的人呢极月君苦笑,至少是要助他化解怨气的。这些年来,那位大人也安排我们为他做了许多,却毫无成效如今我知道了当年的事,更意识到其中的难处。
黛鸾问:你不是说,那位大人放弃他了吗?
不,是他放弃了自己。极月君又叹了口气。
段岳生蒙头蒙脑地扫视了在做的所有人,一脸疑惑。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觉得那个小孩你们都认识?
暂时没人理他。慕琬半天没说话,这时候忽然看过去,问极月君说:
你刚说,他做了一件错事?
极月君微微点头,那幅度叫人难以察觉。接着,他将脸转向慕琬的那个方向。隔着那层薄薄的黑纱,一种近乎悲哀的目光像是要溢出来。
她明白了,一件错事究竟为何事。
皋月君没有骗她。
她的头半天不敢动,生怕微微倾斜,余光就会扫到那个衣柜上。
将确定的事再说上一遍,她其实勉强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两回事一并赶上来再伤她一次,任凭放在谁身上,心头都像是挨了千锤万打,隐隐作痛。
黑白的小妖怪从阿鸾肩头跳到桌上,乖巧地坐在桌上,锁住了她的目光。
这时候,窗外有只雀飞过来,小小的影子投在竹篾纸上。它啄了两下窗户,发出咚咚的声响。极月君站起身说:
叶月君唤我,先行告退了。若之后还有什么消息,我自会找你。哎,阿鸾要去和叶月君打声招呼么?
哎,好。
慕琬僵硬地点点头。几人目送他走出屋去。
哦,对,我想起来她强作镇定,我是来找你们说,嗯我想回家一趟来着。对,回去一趟
想回就回去吧段岳生望向她,人在江湖走得久了,想家很正常。趁家里人都在,常回去看看也好。我倒是轻松多了,无牵无挂,走哪儿都行。
他终于说了句慕琬听了不抽他的话。但其他人却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山海刚刚张口,说了我们二字就戛然而止了。他本想说,我们是在找东西的,不过他很快告诉自己,梁丘姑娘从一开始的确就没有跟着他们的义务,于是就止住了。其他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回去了也是好事,只是江湖险恶,如今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遭了黑手。谁也不能保证让她一个人回雪砚谷那边,会不会在路上遭遇不测。如果没有万鬼志的烂摊子要收拾,兴许他们都很愿意陪她回家的。
如今按照皋月君的说法,他们仍需要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往东走。若跟她回去,便是西。
江湖情义与人间正道,你选哪个?
她知道这会让道长他们为难,连忙说:我能自己回去的,你们还要
如果你要雇护卫的话——
施无弃一把掀开了段岳生。
你只是因为想家?
算一个原因吧。还有那封信——阿鸾说那封信,可能是雪砚谷特有的墨写的,只有回去才能看出上面的字。
阿鸾随极月君下楼去了。叶月君果然坐在那儿,还穿着那件大红色的衣裳,面前摆了一杯凉下来的茶。她见了阿鸾很高兴地挥挥手,拉着她,问她要不要随他们去郊外转转。
带着她没问题么?极月君问。
不打紧,此行不会有什么危险。阿鸾,你若想去,你就给你师父他们说一声,然后收拾一下。
阿鸾自然是想去的,她蹦蹦跳跳跑上了楼。极月君笑着叹了口气。
你真的很喜欢她。
你不也是?谁不喜欢她呢
也是——啊,对了,这次我回冥府,见到了如月君。
如月君?她也是神出鬼没的。对了,她好像是黛鸾的二师父?
是了。我见着她,不知她来干什么,也不知该不该对继续禀报,那位大人只说无妨,我便说下去了。她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想必她也是在好奇莺月君的事吧。看那位大人的意思,这孩子的确是留不得的。
兴许是了。她听完只是轻声说了句:‘您又要动手了。’
她还真是敢说。不过,她应当是指朽月君的事了。
不过那位大人说,六道无常的生死的确不是司掌于他。这是令我奇怪的,不过我当时也并未追问下去——这不是你我能过问的事。
的确。但我也以为,我们的命运是在那位大人手中的。可当年朽月君不是还有莺月君,不都是那位大人
我们二人也这样想。他看出我们的疑虑,只是说:‘死是你们自己做出的选择。’
是么?如今雩辰弥生也算是自取灭亡么?
我不清楚该怎样解读,但如月君似乎是明白了。她笑得阴沉,只说了一句话便走了。
什么话?
‘得知我仍拥有死亡的权力,这真是令人安心。’
我一直看不懂她。
他们正说着话,黛鸾背着箱子下来了。一同陪着她的还有那几位老朋友,应当是有些担心才一起随她来问问。施无弃张口便说:
是有那半妖的线索么?
叶月君点点头,告诉他们话虽如此,此行倒也并不危险,只是追着痕迹看看罢了。看得出,他们好像有什么事要说。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山海开了口:
我本不想麻烦你们的是这么一回事。无弃不是告诉你,梁丘的师姐雁沐雪的事吗?我们只知道,人是唐赫劫了左衽门的单子,但
唐赫?
叶月君突然打了岔。他们有些好奇,问她是不是也知道这人。
嗯,我是知道的,也是我们比较棘手的人物他杀了梁丘姑娘的师姐?
是这样,但我们并不清楚那真正想让她死的人是谁。因为一些机缘,我们遇到了朱桐姑娘——你们应该知道,是皋月君的手下。她知道是谁做的,却要我们做交换。情报的代价是半妖的血。
极月君面露难色。
你们还真敢答应,我们还连他的踪影都不曾见过。而且皋月君要半妖的血做什么?我不太懂这些,叶月君知道么?
叶月君轻咬了咬指关节,皱起眉开始思考。
不知他们有什么把戏,但我所了解的相关咒术,都不算什么好事。
山海归根到底是不愿意冒这个险的,他有些焦虑,问有没有别的办法。
何况,我们与皋月君应当算是有些过节。他解释。
嗯?我不在你们不会连皋月君也得罪了吧,说来听听?
极月君又来了兴致,得到一片他看不到的白眼。施无弃嘲讽一句,到底是谁得罪谁,这还说不准呢。
你们若真得罪了皋月君,那可麻烦大了他说,她与红玄长夜是友人,所以
谁?
慕琬的语气很怪。她困惑的发言代表了所有人的疑问。
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难以置信。因为他们很快想到,当年在黛鸾的转述中,郁雨鸣蜩的确与什么人交谈过,并称之为恩人。若此人就是朽月君,那也太
黛鸾试探性地问:他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叶月君回答她:说来话长。不过当年是皋月君的灵魂还在人间时,是他发现了她,并引荐给了那位大人。那已经是很早前的事了,六道无常也没有十二个人。
总之你们说的事我们再考虑一下。虽然我也有几分好奇殁影阁要这材料做什么。你们若不方便,有机会我去问问就是。对了,叶月君想带阿鸾出去玩呢,你倒是给句准话。
不会麻烦你们么?
既然她不觉得麻烦,那就不麻烦。
极月君与叶月君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黛鸾也期待地望着师父,就等他点头同意。他知道若自己不同意,这臭丫头肯定要摆脸色耍小性子。说不准还会偷偷溜出去,极月君也一定会包庇她。不过无乐城姑且算太平除了加害雁沐雪的凶手。阿鸾与两位无常在一起,应当是安全的。
你们可得早点回来。要是她少一根头发,我跟你没完。
知道了知道了——极月君立马低下头凑在阿鸾耳边说,快趁你师父没反悔
叶月君也站起身,玩闹地推了推她背后的药箱子。原本在她侧面的极月君突然站住了。
怎么了?走到店门口的两人回头问他。
他突然怔在原地,笑容凝固在脸上。他抬起袖子,用腕部轻轻弄掉了黑色的眼纱,仿佛在用那双看不见的眸子凝视着什么。
你箱子里放了什么东西?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六回:静言令色
又是一个朦胧月色所庇护的长夜。
九月迎来了尾声。一切凉得太快,让人没什么准备。街上也冷冷清清的,在这处偏僻的巷间,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夜晚多驻足一刻。
这是一处廉价的驿站。地盘不大,却足足盖了三层,远远看上去就觉得岌岌可危。最顶楼的房间甚至漏风,也最便宜。这并不起眼的地方,一位并不平凡的客人入住于此。
今夜无风,空气依然是冷冰冰的。他一个人坐在窗边,见底儿的蜡烛将这方小小的屋子照亮了。锋利的刀刃被他捧在手中,方才被小心擦拭过。他竖起这把横刀,黝黑的刀面映出一张死气沉沉的脸。
火光微微颤抖了一瞬,却并没有风来过。
他将刀向窗外倾斜着,让蜡烛斜照在刀上,好仔细查看上面的划痕。
“那是我的茶杯。”他头也不回地说。
不知何时坐在床边的妖怪举着床桌上的杯子,略微愣了一瞬。随即,他笑了笑。
“你该把他杀了。”
他知道,他说的是那个跑来插手的男人。
“没必要”他静静地说,“费刀,也并没有赏钱。”
“一只苍蝇可是会招来蝇群的。”
“我不在乎。”
“也是……论明哲保身,你是行家。不过有一说一,这茶的品质和这店的地界,都不太符合您的身份吧?”
“我不喜欢张扬”他将刀收入鞘中,刀锷处严丝合缝,“不喜欢呆这儿趁早出去。”
“哎呦,唐公子这么无情啊。外面儿可太冷啦。”
“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真不给面子”朽月君放下茶杯,“可别忘了你最近那笔钱是谁赏你的。若不是我出手阻拦,恐怕那女人早就死在云氏姊妹的琴下了。”
唐赫略微向他的方向侧过了脸。
“那女人诚然是不厉害,但看那装束是雪砚谷的人。与她交手时,我感到她的武功与剑术的确不容小觑。凭那两个残废想杀她,或许还差些。到时候出手的,依然轮不到左衽门。”
朽月君懒洋洋地撑在床边,一手搭在小木桌上,一手掀起对方的尾辫来。后者只是微微皱眉以示不悦,只是心想着他再说讨人厌的话,就立马把他的手给剁下来。
“你知道么?你倒是很厉害,只不过有一点不遭人待见。”
“我不遭人待见的地方多了去,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你太傲,唐赫。”
床边的身影倏忽一闪,瞬间消失不见。一眨眼,妖怪突然就坐在了大桌子的旁边,一手还支着脸。他吸了口气,接着说:
“你是有资本——不过,也不能太小看别人。一力降十会,的确是你的风格。不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说人话。”
“你让妖怪说人话?”他乐出声,“不过……那对姐妹也并不好对付。一般人一副身子容了三魂七魄。她们两个,却如彼此的耳朵、声音,如手足,如一副魂魄同时支使着两副身子。一个人,怎么也奈何不住。”
“我一个人便够了。”
“是呢,你从来都是‘一个人’。”
他知道朽月君这话是何意,眉头皱得更紧。唐赫意识到,对于眼前这个他并不了解的六道无常——同时也是并不了解的妖怪,他还不能把话说得太死。朽月君说的没错,他的确需要他的帮助。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
这是他无法拒绝的筹码。
自然,筹码就是交易,交易就要有代价。至于朽月君图他什么东西,或是办什么事,这狡诈的妖怪确实只字不提。唐赫并不傻,他反而很清楚这种情况的危险性。没有提及代价从来不代表互惠互利——世上从来没有双赢的事,就像没有免费的午餐,或是天上掉的馅饼。每一件东西,每一样事,都在暗中不知不觉被标注了价格,你只有足够聪明才能看出来。
他知道,在红玄长夜面前他暂时还不够聪明,毕竟对方是如此善于耍诈。所以,要么代价是他暂时支付不起,朽月君却愿意放长线钓大鱼的;要么是他不愿意支付,朽月君却偏偏要定的、他也清楚自己不会放手的东西。
的确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他或许根本没想好,要从自己身上索取什么。妖怪的心思从来都难以捉摸,尤其是六道无常那该死的远见,更让人无从下手。短暂的时间内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哪怕说朽月君只是在他这里找乐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为了乐趣而杀人,在人之中也有不少,何况妖怪。
不过唐赫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其中的一员。
他做的任何事,拿的任何东西,杀的任何人,他都找得出理由。理由不同于借口,借口用于应付其他人,而理由能说服自己。若说目的性也好,功利心也罢,他都承认,至少他每个理由都是正当的——或自以为正当。
为了这样的目的,他曾在几年前拜访过声名远扬的百骸主。但他没有得到答案,倒不如说答案并非他想要的。不过,他似乎在无乐城见到过他……这不重要。不重要的事,他总是忘得很快。
“没什么事儿就走吧”他淡淡地说,“这床塞不下两个人。”
“正事儿是没有,不过……你听说过万鬼志么?”
“听过,凉月君的所属物,丢了。”他简单地回应。
“嗯?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心动。”
“和我有什么关系?”
“与你是没什么关系……与我,还有你那心心念念的好妹妹,倒是有点儿关系。”
唐赫微微怔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他望向朽月君,满眼狐疑。
“你别为了忽悠我什么鬼话都敢说。万鬼志记的是你们妖怪的东西,与唐鸰……”
话说到一半,他咽了回去。他似乎依稀明白了什么。
“那倒也不是。六道无常的命运是被那位大人紧紧攥在手中的……生死簿上没有他们的名字,自然,万鬼志上也不会有我的记忆。何况那只是夕书文相所写的东西罢了,我与他算是同僚,也奈何不了我。不过,他是把我写上去了,但改不了什么,只是明确我——作为妖怪的身份罢了。很可笑吧?界限划的倒是又清又快。也罢,所谓非我族类……”
“和唐鸰到底——”
“急什么?这不是要说到了。你那小狗儿一定是写在上面了……只要看看对它的记忆如何叙述,不就知道你妹妹……虽然以此为目标的话,会成为很多人的对手,还需要杀掉很多碍事的人。”
他必须承认,他动心了。至于杀人,多少个他都不在乎。唐赫看着朽月君,他眼里笑意不减,金色的三日月愈醒目,让人看着眼晕。
“其实是你想要这东西吧?”
“嘛……一开始是不想要的。我另一位同僚,也是友人告诉我万鬼志失窃时,我是没什么想法的,就像你一样。但我现在改主意了。”
唐赫并不关心在朽月君身上生了什么事,但他的确想知道原因。知道原因,他便能判断出朽月君的诚意,与陷害自己的潜在可能。所以他没有打断他,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朽月君却闭嘴不谈了。
“没什么特别的,别那么期待嘛”他笑着,“不够我能告诉你……我需要一个代理。这就是你所顾虑的、我帮你的代价了。怎么样,很划算吧?”
“代理?”
“毕竟是凉月君的东西。若出现在我的手中,连那位大人也会觉得不合适的。”
“阎罗魔对你可真是宽容极了。”
“那是自然。有光便有影,有善自然有恶。而有些恶,是奈落至底之主所不能为的。这时候,就得我来代劳了。”
唐赫很容易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朽月君所谓的代理,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他不是愿意受人摆布的人,他只喜欢拿钱办事。很显然,朽月君不会给他付钱。等自己的目的达成后,他一定会想出新的办法来限制、来控制自己。这也不是他喜欢的。
但唐赫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所以在事成之后,摆脱这个妖怪,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万鬼志在你我手里又如何?若没有判官笔与凉月君的血墨,改不了上面的字。”
“你一个刺客,不知道如何拿到手么?”
“……”
“啧,好好想想。”
蜡烛又晃了一下,这次是一阵清风。它太脆弱,像一个渺茫的希望。即便如此,它还在努力燃烧着,将令人窒息的夜里撑起一方光明来。
与此地相隔的另一条街要显得繁华些,仿佛一道围墙割开了两个世界。这处店家的屋檐上,坐了两个百无聊赖的人。他们时而望着朦胧的月色,时而眺望星星点点的街景。
突然,姽娥伸出手,指了指远处那座有些破败的、三层的驿站。那整片区域都很黑,只有最高处的那间开窗的屋子,透出一点点微弱的暖光。
“那里。”
“什么?”成幽看过去。
“那里有很温暖的感觉。”
“是嘛。”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七回:静思默想
几个人围着新换上的蜡烛,绕着桌子坐了一圈,相互干瞪眼。段岳生莫名其妙地看看这位,再看看那位,心情很焦虑。
“列位,不是我说,这都什么时辰了,都快回去睡吧……”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
黛鸾与极月君他们跑了一天,回来累得很,早就在屋子里休息了。极月君留下的小动物也跟她窝在一起。另外几个人,抓破头想了一整天办法,也没得出什么结论。
早上发生的事,让他们现在也没缓过神来。
极月君目不能视,却清晰地看到黛鸾药箱里叠起来的信。不如说,他看到的是那上面的内容——他说,在他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前方散发着暗淡的光,就那样浮在空中。现在想来应当是雪墨里的灵力,让他给“看”见了。
“上面写了什么?!”
确认是那封信的时候,慕琬几乎是尖叫出来的。黛鸾也很激动,催着他念出来。
“唔,这不是字啊”他拈起下颚,“像画儿似的……也不是画。不如说像符号之类的……也不像,该怎么说呢……”
“居然不是字?”山海有些吃惊。
“或者,你能画出来么?”施无弃问他。
极月君晃了晃空荡荡的袖管,无奈地摇着头。
“这……抱歉,我忘记了。”
纵使想尽千方百计,极月君也没办法告诉他们上面是什么,因为他承认,他的确看不太懂。最后,还是因为叶月君想起任务在身,不得不先走一步。晚上也是黛鸾一个人回来的,她说他们把她领到店门口,还有事,就不上来了。
慕琬捧着干巴巴的纸,眼睛能把上面盯出两个洞。
若不用回去就能知道上面是什么东西,那再好不过了。可问题在于,极月君说这上面写的根本不是字,而是画一样的东西,这就让人犯难。段岳生听了个大概,也没懂,坐在床边连连打哈欠。
“师姐竟然不给我写信么……”
“你居然是在意这个?”段岳生又打了哈欠,“又是隐形墨又是图画,想必一定是很重要的、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比如藏宝图什么的。”
桌上的三位忽然精神了,都转头看着他。
“呃,我说错什么了?”
“藏宝图……会不会是地图呢?”
施无弃将信纸从慕琬手里抽过来,正反都看了两眼。
“地图?能是去哪儿的呢……而且我想,雁师姐是没什么宝可藏的。”
山海望着桌上明晃晃的火光,有些发愣。施无弃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
“你发什么呆?”
“啊,我只是在想……不,没什么。我也有点困了。不如我们先不打扰段少侠,有什么事明早再说吧。”
施无弃觉得山海说出这种话很奇怪,但他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应当是有什么想说,却不便在外人面前说的事,所以才决定回去。于是无弃点点头,随他站起身。路过慕琬的时候,他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早点睡。
她只是止不住地叹气,还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梁丘姑娘,你看他们都休息了,您也赶紧回屋吧。虽然在下是不介意一个美人相伴的夜晚,但您看看您,眼睛都肿成金鱼儿了,还不休息去……”
慕琬伸手搓了搓眼睛,满不在乎地回答:“反正我也不好看。”
“哎,话不能这么说啊”段岳生有些急眼,“我觉得你就比……比、比你师姐好看。”
“你拿我和死人比。”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看着段岳生着急地想解释,慕琬也并没那么生气。她觉得自己现在能承认师姐死去的事实,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我没生气”她说,“我只是……只是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我从来没想过的。”
“那就别想了。”
他伸出手,也想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但又怕她更不高兴,于是悄悄缩了回去。
“咳,你别觉得我这人最笨,其实我很聪明的。只是我这个人见了漂亮姑娘,就不会说话了。你看,我现在就说不出句好话来,证明你就是漂亮。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听我的,我说了算!”
“……你这是贫。”
虽然这么说,她心情的确稍微好了些。段岳生看她眉头舒展了些,也松了口气。
“随你怎么说吧!不过,我一直有个问题很好奇——说了你可别打我啊。”
“取决于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这名字,是四个字儿的?我押镖这么久,也很少见四个字的人。虽说是复姓,大多数人家也会取个单字的名儿。”
……我觉得就算我起三个字,你开场还是一句“梁姑娘”。这话慕琬倒是没说。
“我娘的名字里带个瑶字,和玉有关系。我爹很爱我娘,就给我起了现在的名字。我还有个哥,名思琰。瑶与琰是一对的,再加上前面的字,就是说他想着我娘,念着我娘。”
“喔……整得还挺有文化的”段岳生耸耸肩,“我家只有我一个念过一阵子书。倒是挺巧,我爹妈也一样,不过简单多了——我爹姓段,我妈姓岳,生了我,就这么叫了。我还有个妹妹,不过没来得及取名字就没了。”
“这、这样吗……没事,意思总是好的。不过你竟然念过书?”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生气了啊,我不像读书人吗?”
“看上去像,但说起话来又像粗人。”
“嗐,大概走镖走多了,和山贼土匪打交道,整那么多七七八八的没用。而且我也没读多久,在学堂呆了两年就不念了。那年我们村赶上饥荒,饿死很多人,读书不能当饭吃。”
“那……你先前说你爹妈……”
“咦?我什么时候说的?哦……那时候。嗐,这你都记得。饥荒嘛,他们就饿死了。我记得那年我才——这么高吧”他伸出手矮矮地比划了一下,“有天我和几个伙伴提着篮子,去山上挖野菜。那时候其实看到了,都得抢,抢不过就打。我那时候胜在年纪比他们大点,块头也大,抢了不少。那天运气可真好啊,我记得野菜都把篮子的底铺满了。我兴冲冲挎着篮子跑回家去,跟他们说我们有吃的了。我爹看了眼篮子,什么都不说,就蹲在门口拄着烟杆吸最后一点儿烟。我娘倒是很高兴,她擦擦手,摸摸我的头,接走篮子,去弄吃的。你知道吗,那顿可丰盛啦,我长这么大就没吃过几口肉,我娘说那天是我生辰,特意借钱买了肉回来炖汤。我当时觉得,我真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孩。”
“咦?饥荒年代,竟然能买到肉么?还是说,只是当年税收问题,物价上……”
“你说对了,确实买不到。那时候鸟都没有,谁逮到一只虫,看到的人都能撕下一条腿去,哪儿来的肉可以买呢。”
“那……”
“你没有发现故事里少了个人?”
“你、你妹妹呢?”
“刚出生没多久,我娘吃不饱,下不来奶。灌凉水灌了几天,死了。”
“所以那肉汤是……”
“他们也不曾告诉我,是我自己后来在院儿里发现了小小的头骨。但我没办法怪他们心狠,我知道她撑不过这么多天,到底是自己饿死的还是他们掐死的,这已经不重要了。饥荒来的太快,我娘怀她的时候,根本没担心过粮食会在几天就被过境蝗虫吃得一个谷子也不剩。我也不知是他们迈不过良心的那道坎儿,还是当真想让我一个人吃饱,愣是一口汤都没动啊。我当时觉得奇怪,但太饿了,根本没脑子多想。”
“……抱歉让你想起这些事。”
“没事儿啊,你看我现在不好好活着”他左右拍了下手臂,证明自己还算身强体壮,“当年很多人饿出病根,我身子骨是真的硬。我爹妈也饿死以后,我弄了张大凉席,把他们仨卷在一起,拴着绳子往荒郊野岭拉了去埋,还要埋得深一些,不然狼啊狗啊会进院来。路上,我遇到骑着马的巡抚等人,他们来看灾情。巡抚停下来问我,我老老实实都说了,他是好人,让我回去他府上当个壮丁,他给我家人安排葬礼,我就去了。没几年他不干了,我想,应当是被拿着救济层层剥削的太多事儿气到了……他发了点钱,遣散了家丁。我就去找了现在的活计。他们听说我给当官儿的办过事,也就放心收我了。”
“那还挺好。”
“是啊。我唯一遗憾我那个妹妹,母乳连一口也不曾喝过。我是真的想她,愿意看着她长大……要不这样,我吃个亏,认你当个妹妹。是不是很划算?”
“……”
看在他的确很惨的份上,慕琬把滚字咽了回去。但她的确佩服他,即使是这样的命运也在努力生活,努力放下过去,或者背起一切,坚定地向前走。单凭这点,是自己该学习的。
“早点休息,晚安。”
“哎梁丘姑娘,考虑一下,别走啊?有话好说嘛,喂——”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八回:静以修身
而在慕琬听不到声音的地方,凛山海对施无弃说的话,怕是会让她再疯魔一阵了。
“你刚急着走,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却不便说?”
“自然是了”山海站在门边,确认慕琬没在附近,“把灯先熄了,别让她们注意到。”
施无弃吹灭了灯,山海折回来的时候撞了凳子腿儿,险些绊倒。施无弃眼睁睁看着,就等他这一绊。
“该。”
“别胡闹”他摸着黑找回床边,“是真的不便说。”
“……到底怎么了?”
“你仔细想想。为什么雁沐雪身上,要带一封信。这封信,真是给梁丘的?”
“应当是她的。阿鸾说慕琬告诉过她,雁师姐没有任何血亲,出来的话,只能找她。”
“若真是给梁丘的,她见了面,直接把想说的话告诉她就可以了,何必弄一封信?”
“确实……这也是我感到蹊跷的。虽说不是字,但有什么问题当面说就是。”
“何况这封信上的东西,是加过密的。”
施无弃不说话了。这些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被慕琬的情绪带着,没有深究。这几天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一刻也不曾停歇,让他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难得山海冷静些,不然他要很久才能仔细去想这些问题。
“所以说,雁沐雪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封信……而且云氏姊妹也好,唐赫也好,似乎都没有提到、或是拿走什么信的意思。也许他们与下单的主雇,都是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的。”
“没错”山海说,“信的内容一定很重要。不仅用特殊的墨写,改写成常人不懂的东西——就算是地图,也该有字的注释才是。总而言之,她从雪砚谷来,带着这样一封信……”
施无弃沉吟片刻。
“所以……她知道自己会死。她要保证自己死了,除了师妹,也没人看得懂它。”
“无弃,你说会不会有什么他们之间的暗语?”
“应当是没有的,不然她也不会纠结到现在。”
“……也是。”
“所以……”黑暗里,无弃看向山海难得忧愁的面容,“她明知自己会死,却还……”
山海没说话。但他能看见,他微微点了点头。过了一小会,山海说:
“她师姐知道自己会死,那她一定与要杀她的人认识。或许是她仇家。可还是那句话,如若是仇家,梁丘怎么会想不到呢?是她不知道的、师姐的仇家么?”
这时候,轮到无弃不说话了。他躺在床上,背过身去,沉默了老半天。山海看他没什么反应,猜他是睡着了,便也不再说话。
他们都已经知道了那个潜在的答案。
杀害雁沐雪的那个人。
慕琬想不到的那个人。
他应当就在她们身边,甚至熟得很……毕竟雁沐雪冒着生命危险把信送出去,还要“劝”慕琬回来;即使“劝”了回来,也不能让别人明白这封信的意思。而作为雪砚谷的大师姐,她也并未想着与她明知的那个“仇人”拼死一搏,却只让慕琬来解决、来面临一切。
她不能回去……雪砚宗里面有问题。
慕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每天晚上都不住地做噩梦。可每当睁了眼,她就忘记了昨夜里梦到了什么。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掐着太阳穴。黛鸾好心帮她打来了水洗脸,她愣是盯着水面上的倒影看了半天,那疲惫的样子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睡醒的小家伙精神得很,在她们的肩头窜来窜去,也不怕掉进水里。
“你……经常做梦吗”她呆呆地问阿鸾。
“咦?偶尔吧。小时候梦做的多,几乎每晚都有呢。”
“那你能记得自己梦到什么吗?”
“可以呀。不过越长大,能记得的东西越少了。以前能完整地把梦复述一遍,现在刚睁眼的时候还有印象,稍微翻个身,洗把脸,慢慢就想不起来了。等彻底起床以后,都基本上忘干净了。”
“噢……”
慕琬晕乎乎地点点头。她也是一样的,她只比阿鸾大五岁左右,却已经很难记清自己做不做梦。不如说,她成年之后就不太做梦了,只是偶尔醒来状态与心情会很差,她才隐约觉得,昨夜一定梦到了什么才没休息好。具体有什么事儿,梦到了谁,在什么场景里,她实在是一个都想不起来。
慕琬擦好了脸,看了看山海那边的门,很安静,估计他们都已经下楼了。但隔着门,她能看到里面似乎坐了一个人。那个身影应当是柒姑娘,难怪她早上起床没见到她——她一定是睡糊涂了,按理说每天都看得到她,自己今天却疏忽大意,完全没有发现,更不知道柒姑娘是何时被唤走的。
她又扫了一眼段岳生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可以从缝里看到里面没人。估计他确实没什么值钱东西,才敢这样粗心大意。
慕琬和黛鸾下了楼,小东西落在黛鸾肩上。她们正看到段岳生在山海旁边绕来绕去。
“凛道长,整两盅呗,大白天的怕什么呢。”
“在下不喜欢喝酒……”
“划拳总会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喜欢喝酒,你喝茶也行。”
“不、不了吧,我觉得我也扛不动你。”
“什么?这你就小瞧我了。你放一百个心,我这酒量能灌着呢。那再不济,我陪你一起喝茶,你跟我比划两下!哎,梁姑……梁丘姑娘,鸾小妹,一起玩点什么?这几天憋在这,能把人闲出屁来。”
慕琬皱着眉看向捧着酒坛、望向这边,一脸跃跃欲试的店小二,感到自己的头痛又加重了。而且这里也真是的,不好好卖茶叶,怎么连酒也卖。
“对了,无弃呢?”阿鸾问。
“哦,他说憋得慌,带柒姑娘出去透透气儿。”
“是么……真是难得”阿鸾歪着头,“他在泣尸屋憋了几十年,也没见憋出病来。”
“弃尸屋?那是什么地方,抛尸的?”
段岳生问了一个很没水平的问题。但仔细想想,对一般人而言,它理解起来确实还有点技术含量。慕琬想了想,对他说:
“你这么理解也没错……应该。”
他们寻思,柒姑娘一定是不需要透风的。或许,只是施无弃他自己想出门溜达,又怕他不在的时候,段某人对阿柒动手动脚——他自然是不知道柒姑娘只是一具尸体的。
“等等”慕琬反应过来,“可我下来之前,看到你们房间……”
她疑惑地看向山海,山海的脸侧向她这边,眼神一瞬间锐利起来,轻轻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看来,施无弃只是把她藏在他们房间里,并不打算与段岳生打照面。
阿鸾开玩笑,别是去什么烟花之地,怕阿柒揍他。
“阿柒姑娘总是沉默寡言,平日里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哑巴。她那样安静,我总是忘记她的存在”段岳生回忆着,“她是施公子的内人,还是丫鬟……”
“呃,差不多。”
“哦……对了,雁姑娘的……她、她放在芳春院没问题吗?尸体会不会……”
另外三人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毕竟段岳生是个走镖的江湖人,与实打实的刀光剑影来往得多,对这些妖术方面的事知之甚少。虽然给他解释施无弃的身份与能力并不困难,但看他那理解能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诶!你不是要找人玩吗”阿鸾立刻打断话题跑到他跟前,“划拳怎么玩,你教教我?我师父老不让我接触这些,我好奇很久了——”
“凛道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姑娘家家行走江湖,懂点东西总是好的。”
“是是是好好好对对对。”
“来来来,容我先给你揭露几个常见的骗姑娘酒的把戏,你且听我说——”
不带柒姑娘出来,自然是有原因的。施无弃只对他们几个放心,若有外人在,是绝不情愿把她留在那里。只是今天他要去的地方,实在是不方便带着她。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他回到了这家胭脂店里。店里竟没什么人,也不知朱桐姑娘还在不在。他随便在店里转了几圈,看看摆在架子上的胭脂水粉。早些年,他觉得那些玩意儿都是一个颜色。可见的姑娘多了,再加上有时想给柒捯饬一下,他便能分出那些细微的差别了。
总觉得……在这股浓郁的芬芳下,除了蜘蛛的妖气,还有其他妖怪的气息,例如……蛇之类的东西。但他说不准,毕竟这可是皋月君的手下,一天到晚接待些妖魔鬼怪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再说了,她那心腹五毒中,不还有一位佘公子,他们不曾见过吗?
正想着,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声出现了。
“哟,施公子,来套话吗。”
朱桐无声地从店外走来,挎着篮子,里面是新鲜的花。她头上别着一朵新鲜的木芙蓉,也不晓得是去哪儿摘的。被直截了当地揭穿目的的无弃并不尴尬,他一抖扇子轻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说:
“哪儿来什么套话不套话呢。今天只是来聊天,顺便给姑娘们带点东西回去。你可要给我便宜些呀。”
“当然,您尽管拿就是”她甜甜地笑着,“只不过既然你我都是生意人,这些不必要的流程还是免了吧?”
“那还是看您……愿不愿意透露给在下了。”
扇面掩住唇角,他的笑意浓郁了几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九回:碎魂糜躯
泷邈的确是逃到了无乐城。
只要那对儿莫名其妙的翅膀收了起来,他就方便得多。他偷了一户农家未收的衣服,装作普通人,混进人群过了城门。他不敢往闹市区走,只在郊外徘徊了一阵子。不曾想,即使是这样谨慎的行踪,依然被无常鬼所察觉。
何况,想杀他的人太杂,太多。
极月君是不喜欢追捕的——就算感官再好,倘若距离太远,声音嘈杂,气味混乱等情况下,还是要靠眼睛去看。他不擅长这个,按理说应该是叶月君去做的。不过,自从她听说了那名叫唐赫的阴阳师也在无乐城后,就把这件事暂时委托给他了——毕竟,那位大人确实说过“你们一并”这种也不知是不是顺嘴一说的话。
极月君是能理解她这样的。叶月君对唐赫的确有诸多不满,这是事实。一方面,出于一些原因,叶月君对妖怪的共情很强。作为六道无常,具备这样的性格特点的确是件好事,客观上,这对三界而言都是件好事。而唐赫同样身为人类——也身为猎魔人,单单对人类而言都说不出算好算坏——把妖怪中的强者当做敌人,弱者视为草芥,至少对他自己而言是理所应当。从观念上讲,这两人便已经有了冲突。
而叶月君在过去的几年时间,也处理过不少事件。不知该说她运气不好,还是那位大人故意安排,十次里面有五次,她能碰见那姓唐的小子。她认可那人的实力,人品和观念上却从不苟同,何况那些事件要么因他而起,要么为他而生,再或者他也是参与人之一。在这些麻烦里,姓唐的也从来没起到过正面作用,甚至三番五次直接或间接地阻挠到她的调查。这下子,是个人都会心生反感。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极月君有幸听她抱怨过大约是一个村子处于灵力富饶的地界,村外生活着许多妖怪,双方时常发生争执,隔三差五便出人命。实际上,整件事都是误会的累加,让两边的心情愈发复杂,事情愈难处理。这时候需要一个置身事外的、有公信力的人物,正确理解两方表达的不同,处理了最重要的矛盾,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这种事,她见过很多,自然算轻车熟路。这一回,因为村长的儿子出了意外,村长召集全村人筹钱,雇了一位盛名在外的阴阳师——至于是谁,自然不必说。此人连事情的起末都不曾听完,只是冷冷地让他们告诉他,需要让他做什么便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拥有召唤天狗的血脉,对他又敬又怕。交代清楚后,他便带着那野兽出村了。
“所以,他将那些妖怪不分好坏屠了个干净?”当时,极月君听着她气愤地说起这事,这样问她。
“不”叶月君咬紧了牙,“第二天我赶到的时候,村子被屠干净了。”
“什……这是为何?”
“男人几乎都死了,还有些反抗过的女人,他们身上无不是致人死地的刀伤。剩下寥寥几个躲起来的老人,告诉我,胆小些的女人都带着孩子跑了——那个阴阳师忽然就翻了脸,依然是一句话也不说。”
“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去杀自己的……”
“后来我弄清楚了因为妖怪们开了三倍的价钱。”
“……”
人类的确自古以来就是贪婪的生物,这点无可厚非。为了利益进行的杀戮与背叛,他们见过很多,唐赫不算特例。
但至少,他们还是拥有讨厌这种人的权力的。
那件事那位大人是责备了几句,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叶月君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她后来问过也查过,得知他的父母在他儿时便死去了。情况有些复杂,他们二人是私奔出来的。他爹叫唐逸,是唐门的人,逃出家门的时候只带了一把乌色横刀,是唐门打的,其他什么也没拿。而他与天狗的因缘,是他娘给他的——不过她自己并不能唤出天狗来,只是唐赫的外祖父能做到。不过,这也是他听母亲说过的。他没见过那位老人家,阴阳师与妖怪的一切他都无从得知。一家人逃到很远的地方,在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小镇里生活。生怕惹来麻烦,那把刀他一次也没拿出来过。
是娘怀了她之后,二人才决定一起走的。他还有个妹妹,叫唐鸰,是他们在小镇里稳定下来才生的。
那时候,他叫唐鹤。
兄妹俩在父母的呵护与邻里的关怀下平安长大。有一天,父母都不在家,孩子贪玩,在家里翻来翻去。唐鹤发现了他爹藏起来的刀,当时也没声张,原模原样放回去了。他虽然不大,却知道条件普通的家里出现这样一把精致的武器是不合常理的。当天晚上,他也没有问父母什么,更没告诉牙牙学语的妹妹。男孩子总是喜欢与刀剑打交道的——在那之后,他时不时就趁爹妈不在的时候,蹑手蹑脚地去看看阁楼上那把尘封的刀。一二来去,刀被擦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了。
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那把刀让镇里找他爹娘的人看见了。
然后,他爹娘都死了。
唐门一直在找他们。
人类之中不乏“叛徒”的存在,对“叛徒”恨之入骨这种事,也具备存在的合理性。
镇里不安全,他们随时会被出卖——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好心还是坏心。唐门的势力渗透江湖的各个角落,只要他们抓到一点尾巴,便会追到天涯海角。那个邻居看着他长大,他不愿意怀疑她,所以她应当是被套话,或是无意中说出去的。但唐鹤从小便谨慎,多想了一步,生怕她告诉别人让人惦记,就把剑埋到了后院去——反正他爹是从来不上阁楼看的。
那天的夕阳很浓,下午的小雨让泥泞的路面处处是积水,被染得血一样红。他背着柴,手里牵着才会走路不久的唐鸰,告诉她,明天一定是很热的,要叮嘱母亲给她少穿些衣服,不能热出痱子。
他远远看到家被人围起来,糟糕的预感让心里凉了一大半。他丢下柴冲过去,大人们都拦着他,拽到别人的屋子里,不让他们回家。
两个人身子还在,罩着白布,一端都是血。他们的头没被找到,大概是被带走了。这些,邻居本来不打算说的,是他威胁着亲自去看,他们才说出口。可刚告诉他,他就像没听见一样又冲回了自己家门,举着蜡烛在漆黑腥臭的屋子里去掀白布。官府的人第二天来,尸体还没运走。唐鹤确定了,他们说的没错,这才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发呆,手上全是熔化的蜡油,血一样红,他却不觉得烫。
半个镇子的人被惊醒,又把他家围起来,生怕唐家这唯一的小子出什么事。妹妹被一个婶婶抱在怀里,在院外不断地哭。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跑到后院刨起土来,看到了自己藏起来的横刀,完好无损。
他又走回屋子,看了看通向阁楼的梯子。他本是没注意到的,但梯子断了一处横杆,让他有些在意。叼着变短的蜡烛,他三两下爬上去。那落满灰尘的、布满小脚印的阁楼,覆盖了许多新的、属于成年男性的脚印。
父亲来过。
父亲没有找到那把刀。
父亲没有找到那把能护家人周全的刀。
他的脸很烫,也很疼,比方才横过蜡烛时火险些燎到脸上的炙烤痛一万倍。
唐鸰还在哭,哭得嗓子发干,声音嘶哑得刺耳。
这声音令他清醒过来。唐鹤这才撑起身子,勉强站起来。
镇里的人知道他们不安全了,那些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的刺客定不一般,兴许还要再来。一方面不愿意惹麻烦,一方面也是为了兄妹二人的安全,他们被给城里拉货的菜农安排好,离开了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再往后的是,叶月君还没查清楚。不知怎么,他就成现在这样了。
或许与唐鸰的死有关。
回忆起这些事来,极月君轻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选择又成就了如今他们的样子。这一切都无可厚非,也顺理成章,别说是六道无常,个人的命运,连那位大人也不会妄加评判的。
极月君本是在昨天来过的这一天瞎转转,谁知道,偏偏叶月君不在的时候,他嗅到那一丝不对劲的气味来。
非人非妖的生物。
但除此之外,还有两人——两个女人。
即使是无乐城的边缘,出现了乐器的声音,让人听见,都会招致杀身之祸。这事极月君清楚,但他那把琴并没有弦,要过检查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他又是个盲人,还有黄泉铃在身,谁也不敢刁难。他当时就是这样背着琴板,和叶月君大摇大摆地进城的。
眼下,去追踪那些不明身份的人是要紧的事。迎着微风,极月君轻盈地踏上树枝,迎着日落的方向追上去,奔着音乐的源头。
是很轻快的指法,缕缕寸寸都拨撩在人的心弦上。但这音律的节奏,却足以乱心智,断心魂,让人的精神与声音搅拌到一起,随着琴弦跳舞。
再被那纤细的指尖碾碎。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回:碎瓦颓垣
这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泷邈本是不想与她们纠缠的——杀掉,或是跑过两个姑娘不是难事,但他显然低估了她们的能力。他感到心里发慌,一种熟悉的感觉伴随着难以抑制的力量不断涌现。肩胛骨那边有些胀痛,像有什么东西在皮下游走,要破茧而出。
然后,更尖锐的锋利的什么,还在体内蠢蠢欲动。
云氏姊妹察觉了异样,欲图换另一曲旋律。
“二位姑娘且慢。”
拦在狼狈的泷邈面前,极月君提起了黄泉铃。云氏姊妹的手都按在琴弦上,韵律在瞬间消逝。她们彼此对视一眼,看清了来者,却仅在犹豫一刻后,再度拨起琴弦。
这次是极其刺耳的声音,令人怀疑她们是如何用箜篌琵琶弹出这种效果来的。连极月君也捂住耳朵,好让刺痛减轻一些。
姑娘们可真是不给面子,连六道无常都敢对着干,极月君暗想。
他从山海那里听过,这二人八成是接了朱桐姑娘的悬赏,才对泷邈出手。但明知他的身份,却还是没有停手的意思敢连六道无常的劝阻都视若无物的,江湖上便只可能有一种组织了。
“你们是左衽门的人?”
天很快就要黑了,西边的云蒙上一片灿烂的红。明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
这是一处安静的小巷。人们在喧闹的大街上,陆陆续续开始收摊回家,也有些做晚市生意的人刚挑着家当过来,正慢慢地整理东西。相对而言这里就静得太多,没有人会向这个偏僻又逐渐暗淡的角落多看一眼。
无乐城这些石砖铺就的小巷错综复杂,是旧时候遗留的特色。更加宽敞的新大道被铺设以后,它们逐渐被淡忘了。只有贪玩的小孩子与动物们才喜欢走这里,但大人们总是告诫他们,这些地方太危险,要到明亮宽阔的大路上去,不然会被躲在暗处的妖怪抓走的。
今天,这不一定有妖怪,却有一个一袭黑衣的男人无声地走过。
没有人注意到他,除了远处的那个女人。
女人在一处又高又远的顶楼上。下方是一片人群的欢笑,她却一个人,紧盯着阴影处行走的目标,缓缓拉开了弓绳。
对六道无常来说,去随便杀几个妖,几个人,而不需承担责罚——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她微微抬起了桦木的弓,随着目标缓慢的移动而偏转箭头。今天无风,太阳的光芒还给了她些许调整的时间,是一个适合捕猎的好时机。
如果他消失的话。
只要他消失的话。
“你不能杀他。”
叶月君心里一惊,手却没有丝毫颤抖,或许是多年的经验令她形成了平稳持弓的身体记忆。她不是没感到有人来,但那过于微弱的气息被她当做错觉忽视了。她太专注,而来者的气息隐藏得很好,即使完全没有察觉,也不是没可能。
但她分明察觉,却选择忽视了。这令叶月君对自己十分不满。
不过她对来者更不满就是了。
“你也杀不了他。”朽月君接着说。
叶月君手上没有丝毫挪动,眼睛也不曾看向他。她淡淡地说:
“我杀什么人,还需要与你请示么。还是说,你觉得我退步了?”
“哎呀,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朽月君连连摆手,脚下更近了一步,“我只是希望,你的目标最好不是他。不然这样,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这次,叶月君看向他了。她扭过头,手中的弓箭依然稳稳当当,不曾晃动。朽月君的腔调令她感到熟悉,在过去的几百年中,她不是第一次听见类似的话。这语气就像是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或是发现新猎物的猎人。
二者都有吧,大概。
“你的意思是,不允许我对姓唐的出手了?”
“唔,你可以试试看。”
“你什么时候也喜欢与人类厮混在一起了?还是说,像以前一样,不过是”
“一样,但也不太一样”朽月君竖起手指,“他比较特别,比较有用,也更有趣得多。你难道不觉得有趣吗?人类为自己执着的东西所挣扎,那场景连我也会动容呢。”
“哼”叶月君嘲弄一声,“也只有你会觉得有趣。”
“你也一定会觉得有趣的啊,我是说,过去的你。现在的你一点意思也没有。放弃长久的生命,成为人类这种低贱又弱小的物种。嗯也不尽然,你的确获得了更为漫长的几乎无尽的时光,所以放弃妖骨铸了凡身只是说说而已,这才是你的目的?”
天已经暗下来很多。若再不瞄准目标,恐怕要错失今日最后的光芒了。但此时叶月君的弓箭十分平稳地移动方向,直直对准了聒噪声音的主人。水平面上,她手中的武器连一丝一毫都没有起伏。她只是扭转了上半身,腰部以下还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她的表情也是。
“真是说不起呐。你的确实现了心愿没错,不过你这样也称得上算是人类么?”
叶月君忽然笑了。
电光火石间,没有丝毫犹豫,叶月君的双臂突然转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弓,放出箭。那方向并不属于朽月君,而是先前的目标,但在这段对话耽误的时间,所让目标行走的距离,她也计算好了,就仿佛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这一发箭矢,如同箭头始终都指着那个人,精准于毫厘,力道绝对能打穿一道花岗岩的石墙。
她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一发箭矢必定会命中目标——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理所当然的,意外就发生在她面前。朽月君几乎是瞬间消失在她面前,顷刻便化作一抔赤色火焰,追着迸发的箭矢去了。那团活火灵动地缠绕着箭身,在它的左右迂回。远远望去,能看到一根燃烧的火矢疾驰着,一道殷红的尾迹将晦暗的天空割开一道狰狞的裂口,而裂隙还在疯狂地蔓延。
刹那间,横刀出鞘,为这方暗淡的夜增添了一瞬的寒光。紧接着,一团巨大的火焰在持刀者的身侧炸开,如惊雷,如奔洪,如山摇地动。
“别紧张。”
肆意的乌发与火焰交织映衬,晃得他快睁不开眼睛。他不悦地皱紧眉,等火势消散后,才清楚地看到,与他并肩而立的朽月君的左手,紧紧攥着一根燃烧的木箭。滚烫的火令木质的箭身与尾羽变得漆黑,逐渐化作一把碳粉,从他的指间滑落。
箭尖已经没入他的鬓发里,他小心地摘出来,弹到一边。
“何人?”唐赫转过身问。
远方的弓手已从箭囊内抽出三根箭,将弓横过来,同时将它们架在弦上。
“还有。”
那依然是须臾间发生的事——弓弦的余音尚未平息,从天而降的三根利箭迎面袭来。两人几乎是本能般的反应,不曾被伤到分毫。朽月君瞬间侧脸,长发从两肩被甩到一边去。唐赫看向他的转过的脸时,口中正衔住了箭的中央;另一支箭仍被他单手擒住,毫无悬念。
最后一箭,深深扎入了唐赫身后的墙面,竟如入水般没有激起丝毫裂纹的涟漪。但从尾端看,那支箭分明被迅雷般的刀锋竖直着一分为二了。
朽月君微微发力,如刀般锋利的牙咬紧坚硬的木枝,手中与口中的箭同时被折成两截。四段破碎的箭矢落在地上,他并未多看一眼。
“说来话长,是一位老相识了。”
唐赫收刀回鞘,面露讥讽:“朋友多了,路一样难走。”
“嘛,彼此吧”朽月君吐掉嘴里的木屑,“我没有敌人,只是友人都对我恨之入骨。”
在这段对话结束后,叶月君的弓弦还轻颤着。
她将弓重新背回去,离开了这处高地。失败的结果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也并不当真是为了除掉那个碍手碍脚的阴阳师。想让他安分些,有很多办法,只是她没想到,这绝不包括红玄长夜的某种“偏爱”。
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她先在要去芳春院,那里有她的一位故友。不出意外,她的搭档也应当在那里等她。
唐赫不过是去偏远些的地段吃顿饭罢了。那一带离衙门最远,离邪言碎语最近。
没有了寒英楼,许多好事的人都聚拢在了这个地方。人们在这里低估,说已有传言,隔壁苍曳城的泷府案,是一个妖怪做的,所以衙门才结不了案,抓不到人。还有些小道消息说那并不是什么妖怪,而是一个罕见的半妖所为。
花巷深处的那家万年不开张的脂粉店,老板娘不知何时回来了,说会经营一阵。懂的人都知道,她在高价收买半妖的血。至于那泷府凶手的身份,也是她放出的消息。
但听来听去,并没有什么他需要的消息。大部分内容,他已经知道了,不少还是从朱桐姑娘口中亲口听到的。他现在手头还有很多钱,不缺这一笔,去追杀一个不受欢迎的说不定实则羸弱不堪的半妖,是浪费时间与精力的选择。他需要更多其他的有价值的信息。
比如万鬼志。
人类对万鬼志知之甚少,从这里听到消息,他其实没报什么希望,不过是顺道吃顿饭晚饭罢了。比起那些传得众人皆知的八卦,这件事没有丝毫声响。若要真正打听它的事,去问妖怪们更为划算——毕竟,这录下的是亡故妖怪们的记忆。其影响,不亚于说阎罗魔的生死簿丢到人间去了,谁找到,便能像那石猴似的划去自己的名字。
不过万鬼志上的字并不能轻易去改,那些血墨,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这看上去与唐赫并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朽月君会使就行了。但问题在于,他不能把所谓的“希望”一点点累加在旁人身上。加的越多,一旦翻了车,伤得也越惨。
换句话说——他不会进行没有把握的博弈,哪怕失误是万分之一。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一回:碎语残声
小小的餐馆在饭点儿从来都水泄不通,但鉴于地段偏远,这方屋檐还不至于挤不下人。在形形色色就餐的人中,有两位姑娘吃完了饺子,将银子放在桌上,在同一时刻站起了身。
她们的动作与步伐是如此一致,不禁让人猜疑她们是不是属于一个人来控制。不过人不少,没谁刻意注意她们。两个人并肩路过他,谁也没看谁一眼,便走出门去了。
不出十步,二人同时对视了一眼,在眨眼间做着无声的交流。
那个穿黑衣服的人……他身上有戾气,他杀过人,很多人。
是这样。在他身上,还有上一单目标的气息。
气息或许是血迹传来的。虽然外衣洗过,但他里衣的袖口有一滴干涸的血点。
应当是他没错,我看到他的刀,是唐门在找的那个人。
上头或许会重新派人来。这样也好,我们还是专注于半妖的事。
今天让他给跑了。真是时运不济,总是有无常来阻碍我们。
无妨。
左衽门的信条,即便弑鬼弑神,即便永世不得翻身,也在所不辞。
“当真不曾来过?”
青鬼端上热茶的时候,对叶月君的问题摇了摇头。尽管现在不应该是喝茶的时间……太晚了。月亮躲在厚重的云翳里,灯火触及不到的高度,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叶月君接了茶,皱紧了眉。
极月君不曾来过?那他会在哪里呢。还是说他去什么地方,遇上了什么事?莫非好死不死偏偏在她不在的时候,遇到了那个半妖吗?
“我差人看了一夜,没有来过戴着眼幕的男人。”
这是他们说好的,他也应当没有摘了的必要。所以,他究竟去哪儿了?
青鬼回到窗边坐着去了。她继续望着楼下,有人气宇轩昂地进来,有人醉醺醺地出去。叶月君犯着愁,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青鬼注意到,她熟悉的两个姑娘在楼下站着,望向她的方向。她这儿仍是只点了一根蜡烛,从外面看黑漆漆的。但她摆了摆手,招呼她们走上来。两个姑娘像是看见了,对视一眼,便迈步进了店门。
“一会上来俩姑娘,是我朋友……”青鬼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是左衽门的人。你和左衽门没什么过节吧?”
“啊,应当是没有的”叶月君回忆了一下,“我只知道有一对儿唐门的弟子。”
“她们倒不是出身唐门,她们是本地人……不过,原来你也在左衽门里有认识的。”
“算不上认识,只是知道有这等人物。说实话,我对唐家人没什么好感,或许这么说有些以偏概全……”叶月君捧着茶杯,看着面色困扰的杯中的自己,“虽然,那个大麻烦,现在也算不上是唐家的人。”
“活在江湖,谁还没几个仇家”她笑了笑,“对了,我托你找当年救我那恩人,可曾有什么消息?”
“唔……”
叶月君攥紧了茶杯,还未说出一言半语,房门便被推开了。两人都站起来,青鬼去迎她们。叶月君看过去,觉她们生得不仅面似,更是神似,举手投足都是一个模子。而且那二人的前襟的叠法,一眼能看出是左衽门的人。清盏与清弦见到了她,几乎是同时怔了一下。
“莫要紧张,这位六道无常是我的友人——木染雁来·叶月君。”
“见过叶月君。”两人僵硬地行了礼,清弦这样说。她本是听不到的,但单凭看青鬼嘴唇的开合,她就能判断出是什么字来,甚至不用求助于清盏。何况,她们也依稀看得出她眼里那轮三日月来。
青鬼又端了两杯茶来,倒也毫不遮掩:“怎么啦?见了鬼似的,多好看一大姑娘啊。”
“没有不敬的意思”清弦接着说,“近些日子,我们所经手的任务,两次被六道无常阻拦,稍微有些怵了。我们找青鬼姑娘来,也只是随便聊聊,不知是有客人在的。”
“附近有其他无常鬼?”叶月君望向她们,“我知道无乐城除我外,的确还有两人。”
云氏姊妹并未说话,只是直直看着她。那眼神让叶月君有些无法形容,先对六道无常的敬畏,是全然没有的。此外,便是一种她说不出的……空旷感。
她看不透两个小姑娘在想什么。
青鬼看了看她俩,又看了看叶月君,问:“若是方便,不如说出来听听。”
清盏与清弦没有说话,像是同时陷入思考。桌上的蜡烛晃了一下,让四人的影子在瞬间扭曲起来。
“起初是会呼火唤焰的无常。”
“……”
叶月君猜到了,但这并不是她希望听到的。不论是谁,都比那个麻烦要好的太多。她看了一眼青鬼,对方似乎并不觉得无聊,却也没多大兴趣。接着,叶月君对她们说:
“那是红玄长夜,是个……是个妖怪。他可曾刁难你们?”
“按规矩,不论是谁拦在路上,我们都不会就此收手。但我们也知道,实力上,我们比那人要差一截。不过他并不想致我们于死地,在是放跑了我们的目标。不知他想干什么。”
“……那就好。你们说的另一个,又是……”
“今天遇到的”清弦看着她,“目不能视的无常。”
“什……”叶月君站起来,“他现在在哪儿?你们是不是……”
她不再说下去,因为她明显注意到,这两个姑娘对她的某种……算不上敌意的第一。她们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有某种顾虑、提防,或是别的什么。看样子,她已经被二人判定为与极月君一伙的人了。尽管这种判断是没有错的。
“二位姑娘,是不是遇到了……”
“我们并未与他交手”清弦打断她,“他带着目标,在我们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鬼并不迟钝,她自然闻得出这场对话中些许的火药味。缓和气氛似的,她问道:
“你们又有了新的任务?”
“我们本不曾失手的。因为上次被唐姓的刺客截单,我们受了批评,但并未被责罚。这次的任务,是与殁影阁有联手的。是解烟姑娘的手下来传任务,盖了我们门内的章子。”
叶月君没有说话。她知道,对于大多数而言,殁影阁与六道无常没有太大的联系,他们都以为阁主是一位名叫佘氿的蛇妖。但她知道,这定是皋月君的授意。而整段话中最吸引她注意的,正是那先前与青鬼提到的人。
“唐赫?”
“叶月君又知道了。”
清弦的语气很轻,很淡,听不出嘲讽的腔调在里头,却足够让人不舒服。清盏与她的表情是一模一样,八成连心中所想也如出一辙。叶月君的脸色也不好看。
“姑娘们别误会,我与这位公子的关系,也并不友善。”
两人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放松警惕。她们不再看着她了,而是整齐地端起茶杯,细细品茶,没有说下去。青鬼叹了口气,有些无趣地趴在桌上,看着那两人。
“你们说的那人,叶月君的确是在找他的。看来不巧,你们的目标又被拦截了。这样下去,左衽门或许很难再给你们重要的任务……叶月君,你可有什么办法,给她们说说情?”
这句话的残酷性,比表面所传达出都有意思要严重得多。一个刺客集团不会养闲人,闲人比废人更需要提防。你不知他因为钱不到位,还是其他原因——但倘若出现一个更漂亮的价格,你这闲人会不会跳反,顺便卷走一堆内部的情报,这是最可恶的。因此,如果得不到重用,其下场比后宫打入冷宫的妃子要悲惨更多。
尽管二人身上的淡漠已经表明,她们绝不会因为这种事去求助六道无常,但叶月君深知其重要性。她算不上心慈手软的人,但绝非铁石心肠,而且她们知道极月君最后出现的地方——还与那半妖在一起,她自然需要问个明白。
她想起山海她们与极月君间的交谈。
“你们要的其实不是人,而是半妖身上的血吧?”
“我们不知。命令要什么,我们就捉什么。”
叶月君注意到,她们的用词是“捉”,而不是“杀”。她猜想左衽门也是要扣下泷邈,以从中获利。事实上,她与极月君要做的也并不是将他绳之以法捉拿归案。恰恰相反……
他们得保护他。
“二位可否告诉我,你们最后在何处见到那个无常?我知道,你们的雇主要的是他的血,并非他本身。三天内,我会想办法给你们带来,这样你们就不会受到惩罚。只要……”
“我们要人。”
两个姑娘的眼神如此清澈,又如此决绝。叶月君从她们身上感受得到那种越常人的灵力,而她们带来的琵琶与箜篌,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戾气。她猜想,她们能被左衽门选中,身上这不凡的力量定是最重要的缘由。
“那么,换种说法。你们上头,应当还在追查那姓唐的杀手吧?”
她们不说话,等着她说下去。
“巧合的是,我与他之间也有些过节。我可以把他的一些事告诉你们,你们再传达给上头——我保证,是左衽门也不知道的事。这样一来,他们便不会追究你们失职的事。”
“上头会让我们要他的命”清弦平静地说,“即使如此,你还会告诉我们么?”
“……”
一瞬间,叶月君有些犹豫。她不清楚这二位姑娘的实力,说不定一并与唐赫交起手还是能平分秋色的。可问题在于,她已经知道,此人身边多了一个更大的麻烦。看样子,两个姑娘还不知道朽月君与唐赫的事,若搅入其中,只怕招致杀身之祸。
她不会拦着人送死,却也不想瞒着人送死。
“我不怕告诉你们……但你们怕知道么?”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二回:碎琼乱玉
极月君不过是使了个障眼法,暂时蒙骗了那两个姑娘的眼睛。
泷邈对他的敌意不减。他这几天遇到的麻烦已经够多,当下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不是你莫名给他劫走他就能原谅你的事儿。
“唉,可别吓唬我”极月君摆摆衣袖,“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你若毫无本事,能带着我从左衽门手下的人面前逃走?”
泷邈警觉地瞪着他,他也不清楚,极月君那样的眼幕之下是否能看清什么。不过,现在已经入了夜,在这方漆黑阴冷的山洞间,就算睁开眼睛,他也应当看不太清才对。
至于他自己,泷邈也不知为何夜间也能看清一二。
大概因为自己是妖怪吧?
也许也不是。
极月君像能猜出他的心思,自己弄下了眼罩。黑暗里,他眸子里两弯浅浅的月牙出淡淡的光。泷邈很惊讶,他不知这光只有自己能看见,还是他的眼睛本就这样亮盈盈的。
“六道无常?”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也罢……我就猜想要惊动你们。”
“别这么泄气,指不定,我们是来帮你的。”
泷邈笑了一下,让极月君有些茫然。
“哈哈……你们?帮我?”
时至今日,慕琬尚未下定决心回雪砚谷,师姐的尸是个原因。
尽管她知道,施无弃完全有能力像指挥柒姑娘一样,再带一个死人走动,但这对她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她看着柒姑娘,觉得她平时除了不能说话,分明就是个活人。可雁沐雪确实死了,实实在在地死在她眼前,可以说,是她见着她断气的。
若她仍像生前一样,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慕琬面前,她觉得,自己会信以为真的。
即使直到现在,慕琬从内心深处依然没有接受这个事实。
这天早上,她独自一人呆坐在一楼的角落里。她今天起得很早,自然,这一夜睡得依然不好。慕琬今天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时,天还没完全亮起来。她决定今天给自己的友人一个答复——回去,还是不回去。希望她想通的时候,正好赶上友人们醒来。
那黑白的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下来了。她记得自己出门前,它还蜷缩在两个姑娘枕头之间,睡成一团。它或许是感觉到她心情不好,特意跑下来,跳到她面前的桌上,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惹人笑。慕琬觉得它可爱又聪明,与先前在那座道馆里遇到的、理应与它有联系的假道长没有丝毫关系。
“你要做我的式神吗?”她从袖口里取出一张空白的咒令,夹在指尖在它眼前晃。
小东西呆呆地看着她,兴许没听明白什么意思。过一会,它似乎觉得晃来晃去的纸条十分有趣,像猫似的跳起来左右扑腾。
慕琬还是笑了,心情真的好了许多。不过她也只是嘴上说说。对这种扑腾的小动物,咒令反而无法收下它们——必须是妖怪,才能被符咒、纸人或是其余什么东西所收容。就算它听懂人话,也真想成为她的式神,还早个几百年呢。
慕琬又想起那被丢了的式神来。也不知白荻是真的不小心丢了,还是被贼人偷了去。虽然,她也并不是很想去怀疑名叫成幽的那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看人准不准,但她清楚,自己很容易因为别人的“好”而受到感动。她说不准这是优点还是缺点,就没想着要改了。
正当她犹豫着如何做出选择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闯入了清晨的茶馆。
小二刚打开大门,与一个冒冒失失的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正好要来敲门,不曾想与推门的小二撞在一起。小家伙吓了一跳,慕琬也立刻站起来,跑过去查看情况。
“哇!娘的,鬼啊!大白天撞鬼了!”
小二还没站起身,看到了来着的脸,连滚带爬地跑到后院去了。这狼狈的一幕让慕琬觉得奇怪,也觉得他是真的没礼貌。于是她走上前,小心地扶对方起来。
“哎,你没事吧?咦,你东西掉了……”
小家伙眼疾手快,冲上去举起地上的东西,灵活地跃到桌上,要递给被扶起来的那人。在那一瞬,慕琬知道为何刚刚的小二是如此失礼了。
那是半张有角的面具,上面系了一个红色的、残破的布条。
“青鬼姑娘……”
她小心地看向她的脸。青鬼忽然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自己的那半张脸。可能因为方才吓到了小二,看那反应,青鬼也担心慕琬给吓跑了。
“没事,没事的……”慕琬连忙接过伶鼬手里的面具递给她,“我不怕!不过你若觉得不自在,先戴上也无妨。你一大早特意来这里,究竟是……”
青鬼单手接过来,熟练地将面具扣在脸上。当她放下袖子时,那面容又与慕琬第一次见她时无异了。但这次,她那半张秀气的脸充满了焦虑。
“不好了,梁丘,出、出大事了”一路跑来,她仍喘得厉害,“尸体、尸体它……”
尸体动了?还是说,无弃那边出了什么岔子,让尸体烂掉了?不应当的,能让一向不喜外出的、终日躲在黑暗里生活的青鬼,在天还未亮时就从城中央跑来,应当是有什么大事。可看她这样,能会是什么呢?
慕琬心里咯噔一下。这一瞬,她几乎想到了所有的可能。
“尸体不见了!”
慕琬心里一片空白。
在刚那一刻,她不是没想过,但她很快就否决了这个可能性。也不知是因为她太信任青鬼,觉得不可能出这种差错,还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最害怕这个说法,所以忽略了呢?
“不见了?!”
说这话的不是慕琬,恰是站在二楼台阶上,还未走下来的山海与无弃。
山海一路跑下来,小心地扶青鬼坐下休息。无弃高声喊着小二来倒茶,喊了半天,却也没人敢出来。或许他们都忌惮这个来客。
“您别着急,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山海问她。
“昨夜,我与几位友人叙旧,直到三更才送她们走——送了两批。最后一次下楼时,我特意往那儿看了一眼,分明是还在的。待送走她们时,我上楼便没太注意那边。今早醒来,我照例去查看情况,现雁姑娘的尸凭空消失了……”
她那半张脸越说越苍白,几乎要和她的面具成为一样的颜色。
山海也觉得十分可疑,他扭过头问:“无弃,你能感知到她师姐的去向吗?”
施无弃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我从来都只能感应到柒,其他的人,通通无法追查。不如现在我们就去一趟现场,兴许还残留着什么气息。”
他们立刻去后院牵了马匹,刚绕到正街上,段岳生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一脸茫然地望着整装待的四个人。
“咦?这位是……呃,不是,道长,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段少侠,我徒儿暂时麻烦你照顾了”山海攥紧了缰绳,“她若醒了,告诉她我们很快就回来!”
“呃,我,你……”
“不许教她划拳!”
“哦……嗯??”
段岳生还未反应过来,几人便绝尘而去了。
……什么玩意儿,都哪儿跟哪儿啊?
青鬼所言属实。当他们快马加鞭地赶到芳春院,上了楼以后,的确现躺在木板床上的尸体已经不见了。施无弃说,这里的药草味很重,很难辨别是否有人留下气息。
青鬼说昨夜很巧,两波老朋友都来拜访她,而第二波则是云氏姊妹前来叙旧。她是先送走了第一位客人,又与姐妹俩聊了一阵,才送走她们。这两次,楼下的小二和门外打更的都能做证。等到她现雁沐雪消失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在这期间时间充裕,说不定,尸体早就被搬走了。
他们又问了一圈店内的客人和下人,没有谁见到可疑的人。他们也并没有明问那具藏起来的尸体——这会惊动官府,但从所有人的回答来看,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尸体,喝的烂醉的倒是有几人。
“那有没有谁,搀着一个……喝醉的姑娘离开,穿着这身衣服。”
山海问这个问题时,指了指慕琬,慕琬连忙说:“对对对,和我差不多的这身?”
所有人都说,芳春院的人进进出出,鱼龙混杂,不可能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也很快忘记了。这一来,事情更加麻烦。
几个人站在大堂的楼梯口,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来回踱步。
这时候,有个客人向他们走过来。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穿着一身干净雪白的长衣,动作利落得体。他走过来,先对他们行了个礼,依靠在楼梯上的施无弃和青鬼直起身,来回走动的慕琬也停下来看着他。山海对他回了个礼,问他有何贵干。
“打刚才我就看几位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莫不是在找人?对了,在下沧羽,多有冒犯。”
“……对,是,沧公子好。在下凛山海”山海看了眼身后的几人,回过头,“我们在找一个姑娘,穿着同这位——梁丘姑娘一样的衣服。那个人应当是……喝醉了,被谁搀出去的。人是昨夜不见的,我们找不到她。”
“噢……”
沧公子扇着一把缀着毛的白色羽扇,明亮的眼睛不断地在他们身上环视。施无弃皱起了眉,稍微拽着山海的衣角,把他往后拉了些。
“小心,这人有妖气。”
“不愧是……百骸主施无弃。”
沧公子不仅听到了,还笑出了声。慕琬立刻将手放到伞柄上,青鬼也紧盯着他,生怕一个妖怪在自己的地盘胡作非为。
“几位别紧张。我知道,你们找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个死人。”
他镇定自若,听者却慌了神。
“是你?!”慕琬几乎要抽出伞,硬是被施无弃按了回去。
“且听他说”他瞪着对方,“看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沧公子又笑了笑,施无弃仔细审视着他。比起经常光顾烟花之地的那些富家子弟,他的气质更像个儒雅的读书人——倒也不像凉月君那样呆板。何况是个妖怪,怎么看也不像是芳春院的常客。
或许他刻意等在这里。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三回:碎心裂胆
白衣的公子礼貌地笑了笑。
不瞒您说,我是昨天夜里来的,但我连二楼也不曾去过。老实说,我从花巷一个脂粉店来在那儿,我见着两个年轻的姑娘,一个耳不能闻,一个口不能言。
他听出来,那是殁影阁的朱桐,与云氏的姊妹。
我无意间听到,那两个姑娘先前与一位目不能视的无常有所接触,而紧接着,她们受了那位小掌柜的委托,来芳春院给一个人带话。于是我便跟了过来,但并未上楼去。
是极月君。但芳春院的人那一定是青鬼了。所以,云氏姊妹来找青鬼说了些什么。几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青鬼,她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沧羽微微摇了摇扇子:两个小姐妹,似乎汇报了什么事,小掌柜让她们传话,答应她们,告知一个人的下落。作为交换,如果被传话的人答应了这件事,她也会告诉她,她要找的人在何处。
施无弃看向青鬼。
云氏的刺客告诉你了什么?你要找你的恩人么?
青鬼点了点头。
沧羽接着说:看来青鬼姑娘做到了这件事。那么我来告诉你,你要找的人在何处。
青鬼还未做出反应,慕琬先极了。她焦虑地走上前,大声质问着:这到底与我师与雁沐雪的下落有什么关系?你是什么人?说这些乱七八糟的,究竟想干什么?
沧羽平静地放下扇子,一振衣摆。
你要随我们去吗?你的仇人,也在那里。
他们都沉默了。在这方嘈杂的大堂,他们的安静如此格格不入,也如此不起眼,如一枚丢入池塘的石子所激起的涟漪。动荡着,却毫无意义。
沧羽转过身去,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们要找的人,都在那里。
天亮之前,在遥远的无乐城的边缘,山脉一带,上演着另外的一场故事。
在云清盏与云清弦提供的消息下,叶月君来到了她们与极月君相遇的郊外。她的嗅觉很好,很轻易便找到了那两人的藏身之所。来到这处黑漆漆的洞穴时,另一个人明显警觉了起来。
别怕极月君温和地说,是自己人。这位是木染雁来·叶月君。
泷邈似乎刚放下对极月君的戒备没多久,他看向她,凝视着那轮熟悉的三日月。他稍微放松了些,叶月君才缓缓迈着步子进来。
你与他解释清楚了?她问他。极月君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你也真是的,能把正事儿都忙忘了。
抱歉,我没想到会这么巧
工作中不能放松喔。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
叶月君皱眉叹了口气,她看向泷邈,发现对方也一直盯着自己。
极月君应该与你解释过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想帮你。
我知道泷邈说,但你我总觉得,你有种熟悉的感觉。我们以前见过么?
你的感觉的确十分敏锐
极月君这个人,的确总是讨小动物或是小妖怪喜欢。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柔和的感染力,让那些敏锐的生物能察觉到他的善,这或许与他生前的那翻经历有关——为保护小妖怪们奏琴而亡的这件事。同样,叶月君身上也具备这样类似的亲和,但这种亲和的来源于极月君是完全不同的。
泷邈接着问她:极月君说,你们有办法让我变成真正的人,是真的?
嗯,也许吧,我不确定叶月君皱起眉,望着极月君,你居然就这样跟他打包票了?未免也
啊?我可没有,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我们也愿意为之努力罢了极月君耸耸肩,这孩子,打心底里还是想做人的。
叶月君苦笑了一下,有些犹豫地说着:若真是这样,那倒还好了我倒是举得有些奇怪——泷府收养了你,育你长大成人,却对你并不好,处处刁难你责罚你,让你过的不如泷府一个下人,还要为之感恩戴德。听说,随便一个丫鬟都能骑在你头上,你却还不得不做那些莫名其妙的要求,供人发笑,供人取乐。你难道不憎恨人类吗?这一点我想要弄明白。
的确如此泷邈叹了口气,微亮的天空将他的眼睛照映得通透,我说不出什么感人至深的言论来,所以你要听实话么?
你愿意说实话,那自然是最好的。
我不知道除了人类之外,我还能成为什么。
极月君与他谈了一夜,应该已经知道他的态度,所以并未做声,只是继续让他说下去,让叶月君也了解清楚情况。于是,泷邈接着说道:
不论如何,我是被当做人类抚养长大的,我知道人的一切规矩说来可笑,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理解,我自己的身体里怎么会流淌着妖怪的血呢?若不是那跟随了我一路的妖怪的翅膀,我兴许还在逃避现实。我的确杀了人,的确逃离了泷府没有错,可同样我并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就算去往妖怪的地界,我会被他们认可么?想必在他们眼里,我也只是个怪物,是人养的狗。我跑了一路,的确是迷茫着的,直到岁暮胧师找到我时,还警觉得很,差点伤到他。但他告诉我,我还有办法回去是说,回归到正常的人所过的日子里去。你们会带我去很远的地方,对吗?然后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我这身妖气也能消散而去,对吗?
叶月君不知道极月君对他说了什么,但他在谈判方面的确是个人才。何况,泷邈并不算大——他不到二十岁而已,于人而言姑且是成年了,于妖怪而言,不过是个不知世事险恶的新生儿罢了,真正丢到妖怪的地盘只能等死。她们也并不清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半妖能活多久,或许是人与妖寿命的折中,但妖怪的年岁也长短不一,这很难说。千百年来,六道无常所接触过的半妖,也因为种种内因与外因,并不长寿。
但不论如何,叶月君希望他能活下去。
妖气是可以消散的,这是对的。
真的吗?他反复确认着,像是生怕父母反悔了约定的小孩子。
我不会骗你。
叶月君的目光逐渐变得柔和,温暖得像是被初阳晕染的云。她身后的一轮明日正在升起,逆着光,她的轮廓在泷邈眼中变得有些模糊了。她的声音暖暖的,接着说:
——我就是妖怪,曾经是。
什泷邈瞪大了眼睛,我只听说过,六道无常之中,只有一个妖怪才是。那个人
对叶月君打断了他,她不是很想听到那个名字,你说的没错。因为现在的我,的的确确,彻头彻尾,是一个完整的人。
是是真的?不是变身术么?怎么做到的?泷邈急切地问。
因为一些一些原因,我修炼了一千余年,才脱胎换肉,剔除了那身妖骨,有了如今人类的凡身。
泷邈突然不说话了,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这让另外两人有些不解。
怎么了?极月君问他,你可有什么疑虑?
的确疑虑你是妖怪?真正的妖怪?
是了。在更早的时候,我是一只鸿雁罢了。我的父母我都快记不清他们了,他们都是妖,我才免去了千年的修行。不过,若要成为人类,这一步还是要走的。
妖怪不都很快活吗?多数妖怪,都瞧不起人类又弱,又短命,你怎么会想着去当人类?还是说,你就是为了成为六道无常才但朽月君呢?他不也
极月君不敢吭声,他意识到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腼腆——尤其是在叶月君的头痛带来回打滚反复横跳这点上。
我有我的理由。你若跟着我修行,我慢慢讲给你听。
修行泷邈低下了头,掰起手指,真正的妖怪,除了变身术,要成为真正的人,需要一千年那我需要五百年么?
你算数不错极月君笑道,不过不是这么算的。
不是?那是怎样的?
叶月君叹了口气,回了头,望着东方明亮的天空。
与个人资质有关,一些灵丹妙药也有助于修行。虽然,我想,皋月君她说不定有些捷径可走,但那终归不正统,我希望你自己去悟。
极月君凑过去,低声给泷邈说:她和皋月君关系很一般——而且,她好像惦记着你的血呢。
我的血?泷邈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手臂。
叶月君转过身,眼神有些幽怨。
你这些天,怕是被不少人追着吧。殁影阁有命令,甚至联系上了左衽门,要取些半妖的血。
他们若要,我给他们便是?
极月君也皱起了眉,用衣摆拍了他一下。
你这孩子,真是天真地让人发笑。你在人间生活了近二十年,难道还不清楚人心险恶?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人也是,妖也是。一旦你被发觉了利用价值,今天要你的血,明天就敢要你的命,要你生不如死!
泷邈不说话了。
叶月君喃喃自语。
只是想生活下去这很好,这才真。活下去,是最单纯的动力了。
只不过身为半妖,要经常搬家。极月君调侃着。
叶月君看着他,反复大量,来回审视,没过一会,又突然攥起他的手。他的手上还有很少的白色绒毛——那是他没法褪去的。就在接触到叶月君时,它们竟然慢慢消散,融进皮肤一般恢复了曾经的样子。不过叶月君还是紧紧拉着他不放,眼神百感交集。
你唔,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叶月君松开了手,我很高兴极月君你听啊,这孩子,他说他真的想活下去,想作为人类活下去。
等等!
极月君突然抬高了声音。叶月君不明白他为何变了声调,但紧接着,她立刻察觉了他的意图。她立刻将泷邈揽在身后,对着一片光亮的洞口大声质问:
何人!
些许的动静都不应该逃过他们的耳朵但他们情绪太高,半晌没有察觉到异样。等发现动静时,不知外面的人已经偷听了多久。
最先伸来的,是一把刀柄。紧接着出现的,是一个熟人的身影。他逆着光靠近了些,漆黑的影子如泼洒在地上的墨,缓缓漫延而来。
对未来的展望,先到此为止吧。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四回:碎尸万段
山海怎么也没想到,还未离了闹市区,段岳生就骑着马追上了他们的脚步。
“不是让你照顾好阿鸾吗?!”
山海的声音努力盖过凌乱的马步声,冲着与他并行的段岳生大喊着。
“你徒弟说柒姑娘照顾她,她让我来照顾你!”
施无弃在旁边嘀咕一句,这孩子……
“安心,我买了把新刀,不会有事!”
“我赌五文钱”施无弃隔着山海冲他喊,“不出三天就断!”
“你放屁!”
“别吵了!”慕琬震声喊着。
在他们前方的天空上,一只如缟般的白鹭扇动着翅膀。那正是化出原形的沧羽,扇动着翅膀为他们带路。一路上,青鬼骑着一匹毛色斑驳的马,心事重重,沉默不语。
她不知道,这来路不明的白鹭精是不是在骗她——应当没有理由。沧羽说的不错,在叶月君离开后,清弦清盏的确告诉她,殁影阁的人承诺,让她办一件小小的事,便能满足她见到恩人的愿望。
不是没有犹豫——但那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这么多年来,她对救命恩人日思夜想,早已经成为了一种镌刻在骨子里的执念。
这种执念,不是没见过几面的江湖过客就能抹去的。
骑在马上,山海几人远远就看到,高低起伏的山势间有熟悉的人影站在那里,在一处洞穴外正剑拔弩张。他踏上马背,微微助力,在马儿依然疾驰的时候便奔了过去,与白鹭精并高,飞起来似的轻盈。
紧接着施无弃也跟了上去。慕琬、青鬼与段岳生在前方的峭壁前勒住马,即刻调整方向,寻找能过去的山路。这距离不算远,却不好走。
疑似箭矢或暗器类的物件飞向唐赫的身侧——那正是施无弃的扇子。唐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抽出刀刃,划开空气的刀背精准击中扇骨,将它顺着原来的路径打了回去。
“百骸主……施掌柜是吧”他的眼睛仍盯着前方,没有看过去,“不久前好像见过。”
“是么”无弃一把接过闪向脸侧的扇子,“我记不太清了。”
极月君他们显然没料到山海会赶来这边,尽管唐某人的出现已经打破了原先的计划。不过,按照殁影阁一向擅长多线捞钱情报共享的风格,能吸引这群人过来,的确不算突兀便是。叶月君的手松了弦,箭疾驰而去。唐赫抬起刀,以微妙的弧度再次用刀背击中箭矢。它立刻改变了方向,折了一个直直的角,奔着山海他们去了。箭并没有击中他们,他们也并未防范,毕竟,谁都猜到了这支箭,只会深深扎在他们面前那方土地的命运。
唐赫终于正眼看向了二人。
“多年不见,施掌柜刚见面就要来妨碍我吗?”
“比起你……我更在意当年那个孩子。”
“孩子?”他略微迟疑了一瞬,“嗯,孩子啊……”
那个充满妖气的、男女莫辨的、疯子似的、断了手的孩子。
叶月君低声对极月君说:“先带泷邈走,我能拖住他们一阵。”
这并不是该客气的时候,极月君能辨出事情的轻重缓急来。他点点头,转了身招呼藏在洞口未敢现身的半妖,要从侧径离开。
“可、可叶月君她……还有那些人是谁?”泷邈明显慌张起来。
“你莫多心,我先带你走。她……他们不会有事。”
姓唐的从不会让手边的金子掉进沟里。比起这边毫无价值的两人,虽然先前说过,这笔钱没有去赚的价值。但闲着也是闲着,送上门的情报,谁会拱手相让呢。在六道无常面前还敢拔刀出鞘的本就是少数,而有时候,他倒是与左衽门的亡命之徒有的一拼。
“你这混蛋——!”
唐赫要承认,他被这声锐利的尖叫吓了一把。他的确感到有几人还在赶来的路上,但本以为与他无关,只是这声中气十足且明显是冲着他来的呐喊实在难以预料。他皱着眉,不由得往那边看了一眼。
五匹马沿着山路奔向这里,只有三匹马上坐着人。马儿跑过来,段岳生一跃而下,正落在施无弃与山海面前。他也愤怒地指着他,高声骂道:
“对,就是他!就是这厮对雁姑娘下的手!还打断了我的刀!”
“……你又是哪位?”
高亢的笑声闯入了这本就不安静的清晨。不知从何而来的笑声如此清晰,又令人胆寒。谁也听不出这声源究竟在何处,无不疑惑地四处张望。只有慕琬,手中攥紧了伞,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个面容平静的男人。
那个杀了她师姐的男人。
而且,这阵可怖的笑声,的确也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唐赫着着黑衣的肩上多了一只白皙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朽月君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出现在了每个人的面前。他笑得欢快,欢快得离谱,甚至开始咳嗽起来。
“真的是……咳咳,真是……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咳咳咳……”
唐赫厌恶地拨开他的手。朽月君按住胸腔,似乎在极力平复断断续续的笑。他伸出另一只手,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笑出眼泪来。
“有、有什么好笑的?”段岳生有些恼了,却本能地忌惮这不知名妖怪的压迫感。他走过不少镖,歹人见得多,妖怪也撞的不少。而这种凌人而磅礴的妖气,他却从未见过。
“看呐唐公子,还有人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但唐赫的视线并不在段岳生的身上,他的目光怎么也无法从慕琬的身上移开。这时候,连那逃跑的半妖也变得不再重要。
她身上有一种“同类”的气息。
不,称不上同类……那只是些许微弱的、同宗者的味道罢了。
慕琬的眼睛很红,红得像妖怪似的。她一旁的青鬼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唉……”朽月君重重地叹了口气。
凛山海和施无弃都绷着神经。他们也没想到真被慕琬说中了——这两人的确是一伙的。而这两个大麻烦凑在一起,绝非两个麻烦这么简单。
“混蛋,你竟然……竟然拿天狗族的契约做这种事……你还……”
慕琬的声音颤抖着,原因却远不止愤怒与惊恐。
“这位姑娘,我想我们才刚见面吧”唐赫淡淡地说,“我勉为其难地承认,你骨子里流淌着与我相似的血,但论辈分我们早已经攀不上亲戚。见面第一眼就对我一通说三道四,是不是不太合适?再者,我如何利用这份契约,与你有半文钱关系?”
嘲讽并未写在脸上,声调与措辞却藏满了轻蔑。朽月君又险些笑出声了。他又伸出手,一把搭在唐赫肩上揽着,将对方尚未表达的表情挂了出来。后者无动于衷,似乎已经懒得同他计较了。
“唐公子时常感到困扰——你们江湖人满口仁义道德,总是束手束脚,令人施展不开。这些牵绊本不该令他烦躁……只要除掉你们。”
纹路诡异的金色光丝在他的面部与手臂蔓延,于指尖绽放出可怖的橙红火光。这只是生在刹那间的事——有什么快到难以察觉的气劲迎面袭来,霎时,空气被点燃,温度灼热到焰火显出白色,一片比初阳还要刺眼的白光在面前炸开。这一切生得太快,桃木剑尚未出鞘,扇面来不及展开,伞也没有充裕的时间被举起来。
他们只是本能地捂住脸,不去看那过分刺目的光芒。当白光逐渐黯淡了些,几个人看到,他们面前多了一个轮廓奇异的剪影。
山海的第一反应,猜那是慕琬的天狗,但他很快否决了——相较于她的式神,这个动物……或是妖怪体型更小一些,也没有那样蓬松的毛。离得不近,看不清它表皮是光滑还是粗糙,亦或是布满细密的绒毛。光是腿,它就有四对,每一支脚都又尖有细,上面还有一对退化的手。它的后背分裂出一排利刺,头上长着一对怪异的角,尾巴分裂成两条,实在辨不出是什么物种。但可以肯定的是,随着火光的消逝,它的色彩逐渐清晰了起来。
一半黑色,一半白色。
连施无弃他们也说不出话——谁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怪物,但他们知道,这怪物张开的结界救了他们一命。
“这……你……”慕琬张大了嘴,“你是,什、什么时候……”
怪物侧着脸望向她,就像之前自己还是小小一只时一样。
叶月君接近了他们。她试探性地对那黑白色的怪物伸出手,它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伸出了小小的、退化的前爪,叶月君握住了它。
“居然是……”
“这是什么?我从未见过。但,兴许是由念而生的妖怪。山水草木间的妖怪,都不是这样特别的。”山海问。
“是名为‘寻’的妖怪。说起来十分复杂,是一些分裂阴阳类的法术,在施展时可能会诞生的东西。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很难说。这只……似乎听你们的。”
叶月君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她的注意一开始就未放在寻的身上,也不是那两个敌人。
她注视的,是她那位可怜的友人。
“青鬼……”她小声唤着她,“回去吧,现在还……”
沉默到现在的青鬼,僵硬地摇了摇头。她一直都看着两个对手的方向,即使是方才的强光,都不能让她眨一下眼。
糟糕透顶的预感令叶月君浑身都凉透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五回:碎兵断刃
“是、是你吗?对,一定是,一定是你,不会错的……”她伸出手,喃喃自语。
这次轮到朽月君感到困惑了。顺着青鬼的手指,他看了一眼唐赫,但觉得并不是这个方向。他确认了两次,才指向了自己。
“咦?原来是在说我么。”
几个人都看向青鬼,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施无弃微微张嘴,试探性地问:
“您、您说的所谓恩人,该不会是……”
“一定不会错的,我记得他的脸!”
青鬼颤抖着伸出手,努力解着面具上那条红色的布带。向来沉稳的她竟然慌了神,又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怎么也解不掉这牢牢缠着的布条。她干脆直接摘下了面具,捧在手里。
暴露在阳光下的,是半张溃烂的脸。
几乎所有看到这张脸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它是那样丑陋,凹凸不平,如这起伏的山势一般沟壑纵横。皮肤的颜色是焦黑的,有的地方很薄,看得到青色的血管;有的地方是暗红色,积淤着陈年的血块;还有的地方长着新生的皮,呈现很浅的白色,与一旁的息肉堆积在一起。这些复杂丰富的构造,都簇拥着挤在一个姑娘的半张脸上。而另一半,相较之下简直美得动人,他们先前从没觉得那有多惊为天人的。
唐赫也皱起眉,丝毫不掩盖厌恶的神情。唯有朽月君面如止水,又突然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双手。
“喔——我想起来了,是你!你还活着呢,真不可思议!不过,的确是活的人模鬼样呢。”
“别说了!”
叶月君厉声呵斥着,尽管她知道这作用微乎其微。在朽月君面前,这样的呼喊起不到任何震慑的作用。她知道这只是徒劳,但比起恳求,这种方式能让受害者体面一些。
大概吧。
青鬼上前了两步,叶月君死死拽着她的衣角,不让她过去。
“我一直在找您……这些年来,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
“别、别问了”叶月君哀劝着,“拜托你,别再问下去。”
青鬼停下脚步,转过头,用那反差极大的面孔毫不掩饰地望着她。
“木染雁来……你知道的,你知道,一直都知道,是不是?但你不告诉我……”
“哎,你也不要怪她嘛”朽月君破天荒地提同僚说起话来,“毕竟她真的为你好呢。”
青鬼有些茫然。
“为我好?可是……当年把我从那恶人手中就下来的,不正是……”
“啊,好像是我没错”朽月君翻翻眼睛想了想,“不过你可别误会……”
紧接着,那令人熟悉的讥讽又爬上了他的嘴角。
“我有说过,我是为了救你吗?”
青鬼那一半表情凝固住了。
“您当然……”
“好了好了,别说了”朽月君向前一步,抬起了一只手,“我觉得你搞错了什么……当年我的确在追捕笑面狼不假,不过你嘛,并不在任务和计划内。”
“可您救了我,这是事实。”
青鬼也跌跌撞撞向前几步,手里捧着那系了红绳的面具。
“这是当年混乱中,我无意扯下的一截衣料,应当是……”
“啊,果然是你没错”朽月君打断了她,“说起来还有些恼人,这衣料可很难补呢,害我费了不少功夫。感谢的话,你还是留在肚子里吧,我从不受无功之禄。当时我并未想着救你……我甚至还在盘算,你究竟能活多久呢。结果……什么嘛,竟然还好好活着呢。”
山麓的风将她的长吹的凌乱,丝在那似人非人的面容间交错摆动。青鬼微微张开僵硬的嘴,声音打颤。
“可、可是那恶人的确是遭到报应的。”
“啧,到底要我怎么解释才好”他似乎很困扰,“为民除害从来不是我喜欢的事,若不是与阎罗魔约定所迫,我才不会做这些多余的事。恶人越多越好——你们本性里,一个个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世道啊,也是越乱越好……因为你们就喜欢做些自讨麻烦自食恶果的事。不过要承认,你们的确很顽强。当时我特意等你痛得鬼哭狼嚎,满面鲜血淋漓时才对笑面狼出手,想着不知这样的你还能活多久……虽然的确有在好好活,但这也太无聊了吧!我以为你会对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复仇呢,结果只是蜷缩在阴影里苟且偷生,真失望……“
“别跟他废话——!”
眼见着失去理智的慕琬要冲上去,山海和段岳生左右拉扯住她。她继续尖声喊着:
“什么六道无常,他也是个混账!和他旁边那人一样,都不是东西!你们不配!”
原本以为事不关己只需看戏的唐某人略微皱眉,他抬起手,有些不快地说:
“拉上我可就没意思了。你若是指不配这血脉的力量,我倒是想证明给你,看看到底是谁不配。”
朽月君突然抬手,扼住了他的手腕,对他说:
“对付这些货色,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吧?”
“啧。”
唐赫知道,这精明的妖怪要看他到底有几分力量。
朽月君吸了口气,语调依然是那应付差事般的态度,懒散又不正经。
“啊……顺便一提,你身边那个姑娘,倒是有几分胆识。比起你,她倒是更敢爱敢恨,说打就打,睚眦必报——当然,在不清楚自己尽量的情况下,也很愚蠢。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吧?云姓的两个小姑娘,是不是转告了一个小小的任务给你?哎,对,这个表情就对了……那具尸体啊,正是我这位新朋友下手杀的。”
朽月君又一手搭在唐赫肩上。眼见着快拦不住慕琬,施无弃向前挡住她。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同样,身旁那名为寻的怪物也龇牙咧嘴,与山野间凶狠的猛兽无异。
“哟,凶得很呢。唐公子对付得来么?”
“尽管我想反问你是不是在低估我……但我还是要说,你话真的很多。”
“彼此彼此。啊,对了梁、梁丘什么来着?看在我们相识这么久的份上,我也赠你一个小秘密。你们难道就不好奇,青鬼姑娘到底答应了左衽门什么事?”
施无弃忽然回头看向那两人,其他人也将目光挪了过去。左衽门?不是朱桐姑娘代表殁影阁的立场吗?不过他们之间的确有所合作,莫非,其实真是左衽门的委托?
“尸体去哪儿了,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其实啊,哪儿也没去,还好好地躺在芳春院呢。”
慕琬突然松懈了向前冲的力,转而扭头看向青鬼。她知道,自己的确是很容易受到语言蛊惑的人,但同时她也清楚,这次的动摇,绝不是简单的挑唆。
“……此话是真?”山海小心地问她。
青鬼缓缓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段岳生急了,连忙对他们说:
“那我们还不趁现在回去?!别是中了这二人的圈套。姑娘啊,别傻了,他们摆明了和那沧什么的妖精是一伙的。诶,那妖怪呢?”
尽管叶月君仍瞪视着二人,转过头,她仍极力劝着慕琬:
“快回去,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青鬼姑娘,你同他们一起走,告诉他们尸体在哪!”
“可不是!听我一句,可千万别把自己也搭在这儿,赶紧回去找你师姐还来得及!”
“怕是来不及了”唐赫冷冷地打断他们,“殁影阁的佘氿已经趁你们无人看守,带走了那个女人。雇主加了话,死要见尸。”
朽月君揶揄着:
“还不是怀疑你的水平?唉,我还从左衽门手上‘救’过她一命呢,可惜她武艺不精,还是死在了这位公子的刀下。唉,真是人各有命呢。”
唐赫没说话,只是瞪了他一眼。
“你们这群人有什么问题?!”段岳生怒喊着。
山海倒是彻底明白了。
不知名的雇主向左衽门下了单,刺杀雪砚谷弟子雁沐雪,由云清盏与云清弦所负责。但朽月君移花接木,特意将她从二人手中放走,却被独行的刺客唐赫所截,诚心要与慕琬等人作对。而朱桐那边放出了多线消息,只让作为友人的云氏姊妹转告青鬼一个委托,让她佯装尸体被盗,以见“恩人”为交换,其他什么也不用管。而在他们慌乱时,又不知与白鹭妖沧羽间有何交易,让他将他们引走,殁影阁的人便趁机窃走尸体,交付左衽门。
又大又乱的一盘棋,却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还未等山海琢磨沧羽又是何许人也时,几近疯狂的慕琬挣脱他们的手,如离弦的箭,同时她凌空而起,挥伞时的剑气带起飞沙走石,形成肉眼可见的巨刃劈向二人。他们灵巧地向后翻身,唐赫一步跃至身后极高的山石上,用刀鞘支起身。而朽月君顺势踩上岩壁,化作飞火反冲向了山海的面前。
没有丝毫犹豫,施无弃瞬间抽出一旁段岳生腰间的刀,与山海的木剑一起,一并交错挡在朽月君的面前。
朽月君伸出双手,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般将交叉的刀剑向两边推开。桃木剑与他的手心间摩擦出噼里啪啦的火花,冒出恶心的浓烟。而他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金属的刀身,却不见有丝毫血迹。
他攥紧了手,这把崭新的刀竟就这样被捏碎了。一截刀尖掉在地上,残余的刀身,还有着掌心力的、扭曲形变的痕迹。
“我、你,我……你他妈——”
段岳生气得不知道该先骂谁。
“寻”挥舞起有力的尾巴,分叉的尾毛竟然锐化成锋利的刃,瞬间劈断了朽月君还攥着一些金属的手指。几根指头悉数掉落,切口平齐。但落在地上的肢体纷纷化作了花瓣,他的手上冒出一团火焰,很快便恢复了原样。
紧接着,一支利箭穿透了同一只手的手背。
朽月君咬紧牙,回过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叶月君。
“你知道么”他说,“你真是妖怪的耻辱——你就是个叛徒。”
“我是人。”叶月君以毫不客气的语气回敬。
“听听,真可笑!”
穿透他手背的箭从连接处开始燃烧,他用另一只手拔掉了它。利落地横臂挡下施无弃的一记追击,他继续嘲笑着说:
“你以为你换了一身凡骨你就能改变妖怪的出身?你这不伦不类的怪物,做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六回:碎玉零玑
始作俑者仍高高在上。
真没意思,对吧?无聊透顶的一群庸人罢了。
是啊。
那你想要怎么办呢?打算浪费一点时间吗?
无所谓。我只觉得再纠缠下去,那活的他,知道自己的待遇比起那些正牌的少爷小姐低得多。上面的人虐待他,下面的人捉弄他,从小,那群人只会让他心怀感激,正常人的生活在他眼里本就是奢望。差一点,他就要学会认命了。
正常人
正常人会让一个孩子,哪怕是捡来的孩子,哪怕是私生的孩子,用手接烟灰吗?
让他从狗的嘴里抢东西,去吃人嚼过的饭菜,去拿一把锈刀与捉来的猎物搏斗,去悄悄杀掉那些不听家主命令的他素不相识的客人吗?
可还有人是愿意帮他焐馒头的。
还有丫鬟愿意帮他擦额头的血渍。
还有隔壁的孩子送他草编的蚂蚱。
人是什么?
沧羽把他们都赶尽杀绝的话,他会为此心痛吗?
他若不让他这么做,他会听吗?
他是妖怪吗?
极端的混乱让大脑空白一片,身上却蔓延了无数沉重的枷锁。好像有许多湿哒哒的。黑漆漆的手缠绕在他身上,紧紧勒住他,让他几乎窒息。
他想斩断这一切,想冲破这一切,想飞到高远的天空上去。
他这么想,就当真这么做了。巨大的白色羽翼从后背张开了,伴随着织物撕裂的声音,他一跃飞向天空。乌云已经散去了,光芒重新洒向大地。
对!对,就是这样!再飞高一些!沧羽有些兴奋地喊着。很快,他化身白鹭,追逐着那个身影去了。
尽管人类那肮脏的手脚还在他的身上,但沧羽相信,总有一天能切断它们的。
极月君赶到那里的时候,始作俑者已经退场了。
他看不见。他若能看见,那地上皲裂开的可怖痕迹一定会让他惊叫出声的。但令人困惑的是,中间的一片空地完好无损,就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所笼罩。这安全的面积不算很大,而此外的地面与草木,如数尽毁。
天雷引燃了脱了叶的树,火势很快蔓延。所幸只是普通的火,两个无常鬼轻易便用法术抑制下来。他们把慕琬送回了茶馆。黛鸾一整天没见他们,就和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柒姑娘呆着,无聊透了。可当她见到回来的几人时,仍一眼察觉出了异样,乖乖的,什么也不问。
夜深了。极月君与叶月君坐在茶馆的屋檐,呆呆地望着月亮。
要挨骂了。不过应当不会骂的太狠毕竟我们可是给另外俩同僚狠狠摆了一道。
叶月君不说话。月光照在她脸上,让两行眼泪变得晶莹透亮。
极月君别过头看向她。
你别是在哭吧。
没有。
极月君伸出手,碰了一下她的脸。她本想躲开,但终究还是没有。冷冰冰的水渍沾在他一样微寒的指间,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青鬼的事你不要太在意。
我是不是做错了?叶月君扭头看过来,我一开始若是告诉她真相,她就不会去执意找他,执意去送死。
是红玄长夜的问题。
你不用安慰我。
我没有安慰你他说,我在陈述事实。若是过去的朽月君,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叶月君伸出衣袖,抹掉了脸上的泪痕。
总之,他们,要去雪砚谷她整理好了情绪说,雪砚谷要往西北走很远的路。这一路,不知道又要发生多少事。
无妨,我们带他们抄近道。
近道?你是说,借六道灵脉?雪砚谷里的确有两处灵脉,但那能行吗?
有何不可?那位大人给我们的黄泉铃,护一两人的周全是没什么事的。当年,睦月君就是这样将山海带去凛霄观的。
这样吗?那倒还好只是,梁丘的精神很差,兴许要缓好一阵。
我知道。这也无妨。反正人已经放跑了,我们不着急多候几天
叶月君重新望向月亮。拭去了泪水,它确乎是更明亮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七回:碎骨焚身
始作俑者仍高高在上。
真没意思,对吧?无聊透顶的一群庸人罢了。
是啊。
那你想要怎么办呢?打算浪费一点时间吗?
无所谓。我只觉得再纠缠下去,那活的他,知道自己的待遇比起那些正牌的少爷小姐低得多。上面的人虐待他,下面的人捉弄他,从小,那群人只会让他心怀感激,正常人的生活在他眼里本就是奢望。差一点,他就要学会认命了。
正常人
正常人会让一个孩子,哪怕是捡来的孩子,哪怕是私生的孩子,用手接烟灰吗?
让他从狗的嘴里抢东西,去吃人嚼过的饭菜,去拿一把锈刀与捉来的猎物搏斗,去悄悄杀掉那些不听家主命令的他素不相识的客人吗?
可还有人是愿意帮他焐馒头的。
还有丫鬟愿意帮他擦额头的血渍。
还有隔壁的孩子送他草编的蚂蚱。
人是什么?
沧羽把他们都赶尽杀绝的话,他会为此心痛吗?
他若不让他这么做,他会听吗?
他是妖怪吗?
极端的混乱让大脑空白一片,身上却蔓延了无数沉重的枷锁。好像有许多湿哒哒的黑漆漆的手缠绕在他身上,紧紧勒住他,让他几乎窒息。
他想斩断这一切,想冲破这一切,想飞到高远的天空上去。
他这么想,就当真这么做了。巨大的白色羽翼从后背张开了,伴随着织物撕裂的声音,他一跃飞向天空。乌云已经散去了,光芒重新洒向大地。
对!对,就是这样!再飞高一些!沧羽有些兴奋地喊着。很快,他化身白鹭,追逐着那个身影去了。
尽管人类那肮脏的手脚还在他的身上,但沧羽相信,总有一天能切断它们的。
极月君赶到那里的时候,始作俑者已经退场了。
他看不见。他若能看见,那地上皲裂开的可怖痕迹一定会让他惊叫出声的。但令人困惑的是,中间的一片空地完好无损,就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所笼罩。这安全的面积不算很大,而此外的地面与草木,如数尽毁。
天雷引燃了脱了叶的树,火势很快蔓延。所幸只是普通的火,两个无常鬼轻易便用法术抑制下来。他们把慕琬送回了茶馆。黛鸾一整天没见他们,就和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柒姑娘呆着,无聊透了。可当她见到回来的几人时,仍一眼察觉出了异样,乖乖的,什么也不问。
夜深了。极月君与叶月君坐在茶馆的屋檐,呆呆地望着月亮。
要挨骂了。不过应当不会骂的太狠毕竟我们可是给另外俩同僚狠狠摆了一道。
叶月君不说话。月光照在她脸上,让两行眼泪变得晶莹透亮。
极月君别过头看向她。
你别是在哭吧。
没有。
极月君伸出手臂,碰了一下她的脸。她本想躲开,但终究还是没有。冷冰冰的水渍沾在他一样微寒的布料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青鬼的事你不要太在意。
我是不是做错了?叶月君扭头看过来,我一开始若是告诉她真相,她就不会去执意找他,执意去送死。
是红玄长夜的问题。
你不用安慰我。
我没有安慰你他说,我在陈述事实。若是过去的朽月君,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叶月君伸出衣袖,抹掉了脸上的泪痕。
总之,他们,要去雪砚谷她整理好了情绪说,雪砚谷要往西北走很远的路。这一路,不知道又要发生多少事。
无妨,我们带他们抄近道。
近道?你是说,借六道灵脉?雪砚谷里的确有两处灵脉,但那能行吗?
有何不可?那位大人给我们的黄泉铃,护一两人的周全是没什么事的。当年,睦月君就是这样将山海带去凛霄观的。
这样吗?那倒还好只是,梁丘的精神很差,兴许要缓好一阵。
我知道。这也无妨。反正人已经放跑了,我们不着急多候几天
叶月君重新望向月亮。拭去了泪水,它确乎是更明亮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八回:借听于聋
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
佘氿指了指桌上的尸体,没多说什么。先前还是活生生的,肤如凝脂,温暖,柔软。而现在,失去灵力的庇护,尸体在低温下已经开始僵硬,距离腐烂剩不了多长时间。
“她房间明明有雪墨”另一个男人咬紧了牙,“但她身上怎么会没有信?!”
佘氿不紧不慢地挽起额边碎,悠闲地说:
“兴许早被拿走了呢。不过,他们会回来的。”
他们总会回来的。
男人的声音严厉了些:“那就晚了。不能让她看出什么。怎么办?继续委托左衽门吗?可惜现在我开始信不过他们了。”
“别问我”佘氿笑了,“这儿不是你说了算吗?拿出点样子。”
“……没别的办法。那就告诉他们,接着查。这次的失误,本就应该他们来承担。”
说罢,他一抖青衣,冷着脸准备离开这间屋子。
“是是是……等等”他叫住他,“尸体怎么办?”
“……可以吃。”
佘氿微微眯起眼,嘴角上翘,像是得到了理想之中的答案。但他还是这样说:
“啧,一点昔日的同门情都没有。再怎么说,也是陪你一起长大的呢。真是冷血啊。”
被冷血动物说冷血,他感到不悦。何况,他清楚,自己的回答明明是对方所期待的。
“不是你教我的吗?”
“嗯……你学的很好。”
一方的蜡烛熄灭了,另一方的还在燃烧。
屋檐下的茶馆里,几人尚未休息。
那千钧一的时刻,慕琬撑起了伞,以叶隐露的妖力为他们挡下一劫。仅凭这把伞的力量也是不够的,与此同时,寻也张开了结界,才使他们幸免于难。
只是这会,慕琬已经昏睡过去了,小家伙也用尽力气,变回了原形。山海小心地把它放在慕琬枕边。施无弃倚靠在门口,看了一眼屋内,又看了一眼段岳生的房门。门半开着,黛鸾正听段岳生满口天花乱坠,神乎其神。无弃对山海招了招手,示意他尽快出来。
两人回屋之前,山海对黛鸾那边喊,让她早点回去休息。
“行啦。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睡”段岳生迟疑地补充了一句,“……照顾好她。”
走到门口的黛鸾白了他一眼,就像在说“还用你说?”
山海闭上门,嘴里还没歇着,叨叨个不停。
“一时半会去不了雪砚谷了。极月君说他们暂时不走,但不知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我们实力上……差一截子,或许战略上能补充些。今天白天我们没计划,太乱,她还在情绪上,这也是难免的事。等明天……你在听吗?”
山海看向施无弃,后者正在呆。
“啊……我啊”他回过神,“我在听啊。”
“是……你是在听。我是问,你在想什么?”
“后悔。”
“……嗯?”
山海不清楚,施无弃的意思是说,他后悔跟他们走到这里,才生了如今这些让人讨厌的事;还是说,她后悔没能救下青鬼,让慕琬能好受一些。直到现在,凛道长也不能声称自己对百骸主是完全了解的。
何况,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施无弃取出一枚小小的药丸:“你认得这个吗?”
“这是……还魂丹?你竟然连这个也有。”山海很惊异。
“头七天,给人吃下去都是有用的。我先前犹豫了,不知该不该给雁沐雪用……你知道的,这只能让人醒一阵,说些话,不能真的活过来。但对慕琬来说,应当是够了。至少……她能知道她想要的答案,也来得及告个别。”
如今,她连对遗体饯别的机会也没有了。
“你是在后悔……没能在尸体被偷走前作出决定?”
“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反而是山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说出口以后,无弃倒是有些轻松了。他尽可能平静地说:
“我啊,恨我自己,竟然到了这个程度还在犹豫。我以为,我有七天时间可以考虑的。考虑……到底值不值得。”
“那,考虑好了吗?”
“好了,晚了。”
“没事,这不怪你”山海轻声说,“你总有你的打算,但我信你。你的确没这个义务,但你能做出这个考虑……怎么说呢,我替她要谢谢你。”
施无弃笑了一声。
“别谢我,不值。但……抱歉。”
“……我可不能替她原谅你。”
“我知道。”
这一夜过得如此漫长,长得令人的悔恨层层堆叠。
这一夜过得如此短暂,短得冲不散这堆叠的悔恨。
天终究是亮了。
叶月君是个情绪整理很快的人。还是妖怪的时候,她就已经知晓相对人类而言,自己所拥有的时间的漫长。在这样漫长的光阴里,有充足的功夫给她拿来慢慢消化。但当你知道这一切都会被放下的时候,时间的长度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她和青鬼的交情不算太长。从她们相遇的第一刻,她便知道青鬼的来历。如今,她或许要成为真正的鬼了。叶月君并不确定,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若怨念太重,她必须寻回那系了红缎的面具,度了它,免得留下后患。
再者,是为了纪念。
大清早,几人坐在楼下喝着热茶。施公子本对茶道略懂些许,可到了现在,他只觉得索然无味,不过是一抔苦水下肚罢了。其他人也不说话,光喝茶。阿鸾揉着眼睛,抱枕头似的单手挂着寻,晃晃悠悠地走下楼梯。
极月君对他们说:“我与木染雁来商量了一番,得知你们要去雪砚谷后,她主动提要帮你们回去。”
“叶月君心地善良,在下感激不尽。只是,要如何帮我们?”山海问。
“本来想着,她能调遣一批鸟儿帮你们。但雪砚谷在无乐城遥远的西北方,鸟儿们都去往南方过冬,这法子行不通。思前想后,我们决定用黄泉铃,护送你们穿过六道灵脉。”
施无弃微微皱眉:“会不会有些冒险?”
“我们两盏铃铛,能保你们四人无忧。”
“我呢?我呢?”
段岳生兴奋地问着,施无弃白了他一眼:“你不回镖局了?”
“我生来,就喜欢不平凡的事。何况我坏了三把刀,可都跟你们脱不了关系——不过我段某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计较,这账就算在姓唐那小子头上。不过我不擅长找人,跟着你们说不定还能抓住些蛛丝马迹”接着,他声音小了些,“而且听说雪砚谷水土养人,美女如云,说不定……嘿嘿。”
不愧是你。三人腹诽。
“啊呀,翻我白眼干嘛,我也到了该讨老婆的年龄了。你们这铃不行啊,除了我们四个,楼上还有仨呢!”
山海与极月君对视了一下,后者很快意识到,他尚不知柒姑娘尸体的身份。他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
“她的话……我并不确定,毕竟这铃只有护送生人的先例。但两个铃加在一起,或许还有些余力。至于段少侠……”
施无弃拍了拍他的肩膀:“姓唐那小子就交给你找了,你走镖的,路子宽,加油,我们相信你,你可以的。”
“……什么玩意儿我就可以了,我不可以!”
“男人不要说自己不行。”
“嘿你不跟我对着干你难受?”
“山海,他们在说什么啊?”
“别管他们。去喊一下梁丘,看她状态如何。若是恢复了些,就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黛鸾乖乖地点点头,两个胳膊拽着长长的寻。它还睡着,尾巴却要拖到地上了。她吧嗒吧嗒跑上楼,寻的两条小腿儿也在台阶上噔噔噔了一路。
四个人安静下来,出不同程度的长吁短叹。
可还没安分多久,楼上却传来了一声惊叫。这声音明显是阿鸾的,他们无不触电似的直起身。她突然冲回来,看上去毫无损,倒是让人松了口气。只是她看上去十分清醒,面露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
“人有两个——不、不见了!”
“梁丘姑娘不见了?!”段岳生惊叫着。
“不是,是……是信不见了!屋里翻的好乱,她还睡着,晃不醒!”她磕磕绊绊地说着,“两个女刺客,屋子和我的药箱子给翻了——她们翻窗跑了,但我听见清弦让她把信拿好!”
寻早就睁开眼,对阿鸾的力气表示不满,剧烈地挣扎着,终于成功从她的臂弯脱身。它冲下楼,左右嗅了嗅,突然奔着房间的跑走了。
“我去追!”
极月君就像是看到了这一切,迅起身冲上楼。段岳生也翻过桌子,迈着大步跟上,回头对他们喊:“我也去追,你们照看好两个姑娘!”
寻还是伶鼬的样子时,四条腿短短的,跑起来却飞快。极月君与段岳生的脚步也不慢。寻灵活地在墙头奔跑着,翻过一座座屋顶。远远地,段岳生的确看到一青一粉两个敏捷的身影。一座高楼前,她们突然兵分两路,各自向左右跑去。
段岳生对极月君说:
“我听闻穿粉衣的是清盏,青衣的是清弦;一个口不能言,一个耳不能闻。既然那番话是清弦说的,信应当在粉白衣裳的姑娘那儿。你慢慢跑吧,我要先你一步了!”
“段少侠,等等!”
“时间不等人!”
说罢,段岳生加快脚上的度,一步一丈,轻快地快要飞起来。他盯死了清盏的背影,追红了眼。但姑娘的身子骨实在是太轻灵了,他们的距离又被很快拉远。论爆力,他对自己一向有些自信,可一直这么跑实在是吃不消。前方的墙侧有棵大树,他突然灵机一动,抽出半截残缺的刀来,用力抛了过去。
粉衣姑娘刚跑过了树,衣摆却被紧紧钉在树干上。为了方便行动,衣料很结实,一把将她拽了回来,腿一拐,摔坐在墙头。
“啊!”她因为疼痛下意识喊出声。
“让你跑,这下跑不了了吧——”
段岳生放慢脚步,向前逼近。但当他与这位姑娘对视的一瞬,他从那冷漠的眼神中,意识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等、等一下,你会说话?”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九回:借篷使风
段岳生一拍脑袋,他是万万没想到,她们竟然互换了衣服。
更重要的事,极月君或许是察觉到了,才准备拦住他。而且,说不定他一开始就觉得不对了——毕竟,云清盏是听不见的,清弦何必要对她叮嘱呢?
极月君这小子肯定就是要看自己的笑话。
你你你你在这儿可不许跑!
意识到不对劲的段岳生慌手慌脚地折回去了。他额上都是冷汗,迎着清晨的风,浑身都凉透了。所幸,在相反的方向,穿着青白衣裳的云清盏没有绕得更复杂。他远远看到,清盏用清弦的箜篌,布下了天罗地个人站在纵横交错的弦间,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她们其实连武器都能相互使的吗?段岳生有些惊讶。那些弦,他也是靠近了才从反光上看见,不然照他这速度,绝对能把自己的头给削下来。弦阵很密,他不敢穿越过来。他先是伸出一根指头,在箜篌的弦上轻轻划过去,带着茧的指尖居然破开了一个口子。
我说极月君隔着几根弦,他在一旁嚷嚷,合着你一开始就知道信不在那儿啊!
我一开始极月君缓缓回过头,你为什么没把信拿来?
段岳生懵了。
什么?等等,信不是在这位姑娘这儿吗?她叫清盏,是吧?原本带着琵琶的那个。
这是不假,只是她穿着姊妹的衣服。可信的确是在清弦身上的。我见你虽然还傻着,但人追上去了,就没有阻拦。唉不过你没能把信带回来,可就让人头疼了。
到底怎么回事?
一切都是她们商量好的。她们知道,你想明白便一定会折回来,所以信的确在清弦身上,你被误导了。
段岳生有些急了:我我没想到啊?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得见。
段岳生疯狂地在他眼前上下挥手。
我是说信看得见,别挥了,能卷起风了极月君皱着眉,将脸重新转向云清盏,不过能傻乎乎地跑回来,也在我预料之内。
段岳生很不服地叉起腰:要不是隔着这些东西我早抽你了。行了,甭扯这没用的,怎么办?要不我现在回去
你还回得去吗?
听到极月君这样讲,段岳生心生不妙。他转过身去,发现自己身后也布满了那锋利的琴弦,简直像是织蛛般悄无声息。
你们没料到,我能看见信的去向极月君对云清盏说,不过你们还是得手了。所以现在,我打算赌一把。
赌什么?段岳生接了话。云清盏也微微侧目看着他,不太清楚他打了什么主意。
赌到底这对好姐妹,究竟真的以左衽门的信条为上,只身一人去交了任务,还是说
说罢,他取下身后一直背着的琴身,抱在了身前。
段少侠,还请你帮我保守一个小秘密。
听观嗅味触。
人有五感,却不仅限于五感。
诚然,在失去其中的一部分后,相对而言人的其他感官都会变得更加敏锐。实际上,还有这五样之外的东西。极月君能看到信上的内容,用的并非是眼睛。
同样,有些声音,优秀的乐师们也并非用耳朵听到。
他需要一些共鸣。这些箜篌的弦是很好的材料。他会将他所传达的信息,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告诉那位只身一人去上交信件的听不见声音的清弦姑娘。
也仅仅告诉她一人。
段岳生完全没有明白。只不过,他看向云清盏的时候,总是依稀觉得她们有些不同。他说不上来是哪儿,或许是气质的问题,她眼里比起姊妹多一些胆怯,也多一分暖意,比起那过分冰凉的视线要柔和。
大概吧或许是错觉。毕竟交换了衣服,他不也没有一眼就认出来吗?
他看着极月君——或许他一开始就认出来了。并且,靠的不是眼睛。
两人天黑时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带着那封沾了血迹的信。
段岳生第一个冲进房间,开口就来:你们不知道极月君那小子居然——
咳!紧接着是身后的一声咳嗽。
居然老厉害了!
山海不放心,出去找了你们无弃接过段岳生手上的信,这有没有被换过?
如假包换。极月君笑着说。
黛鸾还守在慕琬床边,她的眼神依然很空洞,像是所有的光都死在了里面。
早上她们用药让她睡得更沉,无法醒来施无弃解释着,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山海或许过一阵回来。
对了,那个黑白色的小家伙呢?
喔,我取了符,它自己摁了爪印居然就这么收到她伞里去了。
嚯,真机灵。
叶月君回来了,但精气神也不太好。她今天没有找到青鬼的面具,兴许是掉进悬崖,或是被雷电击碎,亦或是被什么动物叼走了。确定找不到以后,她很快赶了回来,那时候极月君他们已经出门找信了。
她正一根根削平木箭扎手的地方,柒姑娘帮她装着箭头,并将它们擦亮。过了一会,她手里的动作慢下来,默默看向靠在床头的慕琬。最后,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过去,拉起对方的手来。
慕琬的手也很凉。她一天都没有活动过,指头也不曾动过一下,像毫无生气的布娃娃。
叶月君从施无弃手中接过信,塞进她手里,她立刻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攥紧它。这像是一种本能,因为除了手,她哪儿也没动,眼神也不曾鲜活一下。
你听我说叶月君低声说,回到谷中,这封信你谁也不要提起。关于你的事,我知道的不多,或许帮不到你。但你要知道,这世上能放心的人不多。有时父子兄弟尚能反目,恩人也能变成仇人。
可报恩这种事,谁也拦不住的。
说这话的是山海。他刚进房间的时候,刚好听到这句话。极月君开着玩笑:
那可是我原创的,你说得付钱。
别贫了他叹口气,施无弃给他拉过一张椅子,他这才坐下,但我还是要感谢你,帮我们取回了这封信。还有段少侠,也谢谢你。
他身上还带着室外那种凉凉的秋夜特有的空气的味道。
嗐段岳生挠挠头,你还给我整的不好意,不过是我把利害关系摆出来而已。
利害关系?
的确。她们原先在本城待命,专接左衽门安排在附近的任务。过去对付的都是些寻常人,不像这次,容易出差池。在连续数次的失败之后,左衽门定然会给她们施加压力他们其实并不在乎结果,只是声称自己名誉受损,再装作宽容大度地原谅,好让她们对自己唯命是从。
这又是何必?她们不已经无依无靠,连青鬼也
山海,你总是很善良极月君停下来对他说,也总是高估人性。
我不明白。
你总会明白的。我只是在她们还未完全从精神上被牵制住时,提供了另一种选择。她们都是聪明的姑娘,有自己的想法。二十年来相互扶持的是她们两个,而不是一处所谓的容身之所,她们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那左衽门,定然不会放过她们
她们已经与左衽门没有关系了。
你是说
两位姑娘现在是我的弟子了说到这儿,极月君有些开心,对乐感如此敏锐的人,我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我怎么会舍得人才被埋没呢?
你高兴便好。只是你这样,不会与左衽门结下梁子吗?
不会极月摆摆手,应当不会吧?
你
山海我问你,左衽门的背后是一种怎样的势力在支撑?收编了各路令人闻风丧的魑魅魍魉,却又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你有没有想过?
听他这么一说,凛山海有些迟疑了。他略微沉吟了一阵,犹豫着说:
不是皇亲国戚,也该是些高官厚禄的达官贵人吧
也许不是人呢?你想想看,这左衽门,可比不少江湖门派要古早得多。几百年来不论内部的成员更迭了多少轮,整体却依然是换汤不换药,运行得有条不紊,无丝毫差错。
这,唔我想不会?毕竟左衽门中,也从未听过有谁是妖怪的身份。何况他们还接着斩杀妖怪的单子,应该
极月君一直看着他,透亮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的身影。山海更加困惑了。
你是说,六道无常?
你算是聪明了一把他叹了口气,我与叶月君都觉得,左衽门的门主,应当是我们的一位同僚。
能够统领如此庞大的刺客集团,背后的支撑者若是同一人,的确解释得通。而其中精通武艺与暗杀的霜霜月君?
嗯,传言中一根苇草也能杀人的辜葭潜龙但这只是一种猜测。他也是那样行踪不定的一个人,这一百年内,我也只见过两次。也罢,这些都与你没什么关系,我们趁早将你们护送到雪砚谷才是正事。
麻烦你们了。明天启程便是。
明天么极月君轻轻叹气,对梁丘而言是不是
唉,既然她已经醒了你不也说过,时间不等人吗。而我也在想,或许她回到熟悉的地方,遇到熟悉的人,就能恢复得快些。
嗯既然如此,就明天吧。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回:借水行舟
大清早,与段岳生辞别后,他们朝着各自的目标去了。
六道灵脉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神秘。不如说,看到的时候黛鸾还有些失望。
你要跟我说这是灵脉,我是不信的
这儿距离花巷不算太远,但已经到了邻近乡下的地方。此地草木茂密,在丛生的灌木与杂草间,一处堆积的死水隐藏在这里。
极月君笑着回她:六道灵脉就是生于山水万物间的灵气丰饶处,融于山水万物间,其貌不扬。不过,在我们眼里还是有着些许不同。那么,在阿鸾看来,这里是什么样子?
就是一潭水她说,一潭死水。
叶月君说:灵脉有很多样子,只是这处比较普通罢了。放心,不会弄脏衣服。
施无弃刚开始一直不做声,只是盯着这潭几米见方的水。良久,他蹲下身,用手在水面上抄了一把,是冰凉又湿润的普通的触感。
我不见有活水注入,近些天也不曾下雨,但也没看到退却的水痕他说,这方水还很干净。它虽然不大,却让人觉得中央深不见底。但是
但是?山海看着他。
没什么,大概是错觉吧。唔,怎么进去,直接跳吗?
虽然不知你们资质几何,但多数普通人是看不到,也进不去灵脉的。我们就不冒这个险了——直接用黄泉铃,它算是灵脉的一个钥匙。
叶月君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枚铃铛。铃铛和他们记忆里的别无二致,仍印着一轮不论从何种视角看,都浅浅淡淡的三日月。接着,极月君也取出铃铛。他们的铃上都牵引着一根金色的线,很不显眼,不仔细看都看不清楚——而慕琬是完全看不到的。这大概就是传言中,牵着一缕魂魄的情况。
二人双臂交错,轻轻摇了摇铃铛。一阵熟悉的奇异的呜咽声从脑海深处唤醒。这声音令人觉得很不适,即使听过一次,在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依然令人心跳变得剧烈,连一直沉默不语的慕琬也皱起了眉。
这阵声音令死水之上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些许气泡从水潭深处涌现。当泡泡破裂的时候,一些被裹挟上来的不明黑色物质在瞬间聚拢,又扩散,张开一道诡异的空白。强光涌现的时候,他们都闭上了眼睛。明明并未向水潭前进一步,身体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在下坠,又像是在漂浮,仿佛置身水中,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依然是一片苍茫的白。只是不那么刺眼罢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黛鸾揉了揉眼睛,感觉漫天都是雪。
的确,四处都是白色。我倒是觉得,这里空气很好,有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像是清晨在观里晨练似的,有种熟悉的亲切感。山海如是说。
两枚黄泉铃张开了一层柔和的幻光,将他们七个人包裹在其中。这轮光如同月华一般,是这空旷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的确。我说过,这里是人天地狱的裂隙。目前,我们与天界更近些,你能感到一丝仙意再也正常不过了。
阿鸾说,她本以为能走到人间之外的地方,现在看来是不行的,她有些失望。叶月君给她解释说:你们尚是凡人,也是生人,自然看不到其他世界的景色,只能感应到人间拥有的东西的气息——风是凉的,火是热的,诸如此类不过在我们眼里,这里的景色很美。啊,不用太难过,与现世很多美景差不了太多的。
施无弃却一直紧皱着眉,他的脸色很差,却说不出为什么。一旁的柒姑娘突然伸出手,紧紧攥着他的小臂,这令他露出惊讶的神色。看来,刚才的行为并非他自己的意志。
快走吧,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并不是很想呆在这里。他催促着。
极月君告诉他们,无需多虑,只要跟着他们一起走便是。不过,千万不能走出黄泉铃所庇护的范围。若是被人道所不存在之物察觉,容易引起动荡。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吗?阿鸾问。
没有。严格来讲,我们也并未真正走到其他地界叶月君继续耐心地解释着,就像是两座城池,被一道江河隔开。我们现在就乘着一叶扁舟,在这段江河上。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过是从同一座城的上游,再到下游,完全可以不到另一边去。走水路,有时不是比陆路要快得多吗?
原来是这个道理黛鸾呆呆地点点头,不过,我要是能看到江上的风景就好了。
叶月君没说话,她看了一眼极月君。后者也沉默不语,只是在感受到她的目光时,与她对视了一瞬罢了。接着,他们继续向前走着。
施无弃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先前从未这样觉得。这种冷他很难形容出来。并非是冬天那样的严寒,让凛冽的狂风撕扯着衣物,让暴风雪侵蚀着皮肤——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冷,从心底里涌现,渗透骨子的每一寸,缓慢又清晰地传达到表层的每一处地方,甚至发梢。
就像恐惧。
但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并没有在害怕什么,也不会有什么令他害怕的东西。
就这样先前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黛鸾突然指着前方说:
那里是出口吗?
是极月君说,就快到了。不过,你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她坦诚地说,我只是觉得快到了。前面像是有个洞口,从里面吹来一阵很暖的风,有春天的感觉。
忽然,无弃警觉地回过头。他感到手上那股力量消失了,而柒在距他很远的后方。
这是怎么回事?!
他忽站住了,转身想要冲回去。明明是短暂的一瞬,却离得太远,他只能看清柒的轮廓。而且只有拉硬拽。就仿佛一团冬日里微弱的烛光,即将淹没在烛台上最后一滩蜡油上。
简直像是要把她拖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施无弃挣脱了极月君的手,推开叶月君,直直奔了过去。山海也想要拽住他,极月君却生怕再出意外,一把拦住他。慕琬像是清醒了些,她突然察觉到事态超出了控制,下意识将手放在伞上,却被叶月君的余光所注意。她大声呵斥了一声,慕琬一哆嗦,才把手松开。
你伞上有妖气,这不是找死吗!
而黛鸾也本能地察觉到危机,一把伸出手拽住施无弃的衣角,却没把他拉回来。那一瞬,叶月君清楚地看到,她的手突破了幻光包裹的范围,但并没有被不属于人道的空气灼伤。而且她伸出的手臂上,也缠绕着相同的色彩。
来不及惊讶,更让人震惊的事发生了——施无弃在瞬间坠入了看不见的白色之中。
在他消失的地方,就仿佛入口处的那潭死水,荡漾出黑色的涟漪。再抬起头,柒姑娘也被拉进了苍白的地面,那些漆黑的鬼手也消失了。整片平坦的区域内,只剩下两处不断翻涌着的黑乎乎的波纹在荡漾着。
无弃他
眼见地面变得黏稠,抬起脚,都能看到淤泥般黑色的脚印。两位走无常心生不妙,立刻拉扯着剩下的三人向原先的出口奔去。距离那阵暖风更近的时候,黛鸾最后一次回头,发现身后的那片空间已掀起无声的滔天巨浪,却黑如煤炭,如沼泥,令人作呕。
冲出裂隙后,几个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的世界变得不那么宽阔了,却生动得多,那些绿油油的草,红彤彤的花,蓝盈盈的天,无不悉数呈现在他们的眼中。
却让人无心欣赏。
施无弃怎么办?山海焦虑地抓着极月君的衣角,还有柒姑娘!
应当不会有事你们不要紧张极月君寻找措辞时,叶月君走上来解围,何况施掌柜武艺高强,即使误入异界,也不会有什么事。
极月君也解释着:何况如果现在回头去找,也不是原来的地段了。
为为什么?慕琬恍惚地问。
裂隙瞬息万变。那一段水流,已经不是载我们来时的水了极月君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无异大海捞针,但我们会想办法的。你们抓紧时间,在雪砚谷将所有的事情解决好,我替你们打听他们的下落,再回来找
这时候,极月君的话僵住了。他们都发现,灵脉的门口,守着一黑一白两个小鬼。他们似乎在这里很久了,只是刚刚被他们注意到。
岁暮胧师,木染雁来小鬼们说,阎罗魔传唤你们。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一回:借景生情
只剩下三个人呆呆地站在这里,仿佛一切都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太阳升起来,没有什么温度的日光洒下来,却令他们的脸更加苍白。谁也不知道刚才生了什么,不知道加下来会生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唔,这里的地形你比较熟,应当知道怎么走……”
慕琬僵硬地点头,走在他们前头。
“这里已经在雪砚宗内部了,不需要走正门。”
“这样吗,那倒是方便了。”
即使入了深秋,雪砚谷的特殊地形也将冰冷的空气挡在山外。这儿的一切依然是暖洋洋的,暖得熟悉,让她脸上僵硬的、看不见的外壳,都要慢慢融化了。但山外应该还很冷,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准备好入冬的衣物。
她默默地想着,默默地走,一言不。前方是一片潮湿的泥地,中央穿过一条溪流。为了方便人走,这里铺了一大片石子路,溪水间也摆好了牢固的石块。水流欢快地奔腾着,不至于吵闹。水量依然很足,但有些浑,或许是前两天下过雨。
走到河中央的时候,她突然指向斜对案的一处空地。洁白的芦苇与粉紫的荻花都到了绽开的时节,一大片一大片的,很漂亮。她说:
“那里是我现白荻的地方。”
“嗯……”
黛鸾应了一声,山海没有说话。他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寒水姬——那个丢了的式神。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翻过一段小山,他们依稀能看到几个装束统一的人了。那应该是雪砚宗的巡逻弟子。距离有些远,慕琬还没有喊他们。山海注意到,那些衣服的样式比起慕琬和雁沐雪的都要简单些,但也是墨绿与白色的色调交错。
她突然站住了,有些呆呆地摸摸自己的脸。然后她转过身,突然就问:
“我脸上脏不脏?”
“不、不脏啊……”
“真的?那有没有感觉……瘦一点?比我们刚见的时候。”
“我们天天见得着面,这怎么看得出来呢。”
她伸出双手使劲拍了拍脸,喃喃自语。
“是不是拍肿一点显胖,脸色也能好看点……对了阿鸾,你胭脂还在身上吗?”
阿鸾正卸下箱子准备给她找胭脂,山海注意到远远走来两个人,一高一矮,都是姑娘。她们先是愣了一下,凑在一起交谈了什么,然后紧接加快脚步,匆匆赶过来了。山海碰了碰慕琬的衣袖,示意她回头看。
她刚回头,就僵在了那里。
她的身子向前倾了一下,脚下却没动。那两个姑娘赶过来,直直奔到她面前。高一些的姑娘几乎要赶上山海了。她穿着一身墨绿的交领襦裙,内衬向下渐变着嫩芽的黄,绸缎在阳光下闪着白花儿的暗纹。外面罩着橄榄色的褙子,衣摆与袖摆上都有好看的烟纹。
另一个姑娘看着还小,比阿鸾更年轻。她穿着露肩振袖,腰前系着大大的结儿,上面还别着一朵绸缎的花儿。这身儿衣服像青蓝玉一样,看着很清爽,但做工与纹样与另一位如出一辙,应当是同一个裁缝绣的。虽然款式有所区别,但整体也能看出来,她们与慕琬是同门的弟子。两个姑娘的头都很长很长,比施无弃的还要长一截。只是大姑娘的后脑挽起一小团髻,小姑娘另扎了短短一束,在左肩膀前面搭着。
她们刚碰了面,慕琬方才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下来。她突然抓住大姑娘的手,虽然长了口,半天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百感交集下,她终于吐出了三个字。
“谣师姐……”
她声音轻的自己都没听到。但对方紧紧的攥着她的手,温柔地同她讲话。她的声音像谷里的风一样,终年都是沉沉的,暖暖的。
“真的是你……我们远远看见你,我还没确定,阿凌咬定是你。你瘦了很多,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手上茧子都这么厚了。”
“哪儿有啊,这是这两天没休息好”她突然抽回手,弯腰抱住了另一个姑娘,“阿凌都长这么高了,真好……时间过去这么久了……”
叫阿凌的小女孩紧紧抱着她,半天没有撒手。她的双臂挂在慕琬脖子上,凑到她耳边,很高兴地对她说:
“你看,我现在也是雪砚宗的弟子了!”
慕琬在松开她之前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然后上下打量她。
“对,是,我正准备问你,你怎么和你姐姐在一起……我以为你是来看她的,顺道住几天。没想到你已经入门了……不是应当等成年吗?我记得你生辰不是这阵儿的。吓我一跳,差点要怪自己没给你带礼物了……你拜到谁的门下啦?是邬师兄吗?当年你还被抱在怀里的时候,他就开玩笑说要收你为徒……”
谣师姐轻声说:“没有,她拜到四师兄门下了。你知道,现在师父不在,担子都压在大师兄身上了,他忙得很呢。这些规矩,也因为师父不在,他就拍了板,说想入门入便是。他本来说愿意收她的,只是……我考虑再三,出于一些原因,还是决定算了,回头我再与你细说。对了,你这次回来,莫不是带了师父的消息?”
慕琬心脏受到一记重锤似的,浑身颤了一下,胸口痛得要命。她身子是冷的,脸却有些烫。她知道当初自己夸下的海口有多不切实际,也知道一旦回来,面对这样的质问是很正常的。大家都和她一样,都在期待着宗主的消息。
“我……”
她磕磕绊绊开了口,不知说些什么。她师姐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会令她感到困扰,也并未刁难。她连忙改口,询问起慕琬身后那两人的情况。被晾了半天的师徒俩对他们作揖,两位姐妹也回了礼。谢花凌绕着黛鸾转了几圈,左看看,右看看。阿鸾比同龄人要矮一些,身高上她们两个是差不多的。
自报家门后,他们了解到,这二位也是雪砚宗中慕琬的至交好友,是一对亲姐妹。姐姐是谢花谣,妹妹是谢花凌。谢花谣不是宗主的直系弟子,而是宗主师弟的徒弟。如今,妹妹算是宗主的再传弟子。慕琬说,整个门派内部依然是传统的,以刀剑作为武器,但自己的伞技是跟着谣师姐学的。说到这儿,他们才注意到,谢花谣的确也带了一把伞。那把油纸伞也是白色,只是伞中央扩散开一层淡淡的豆绿,像过了水晕染开的墨。
“我们谢花氏,是阴阳师世家。这些东西,便携又实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武器不一定都要是刀枪剑戟,武器用得好,就能成身体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只要能与自身融为一体的东西,都能成为武器。”她这样说。
慕琬告诉他们,母亲搬到山谷外,与谢花的祖宅住的很近。过去,她们俩经常结伴儿回家探亲。如果她们先给家里写了信,阿凌就会比信上提前三天守在家门口,生怕她们有时候会早点回来——事实上,她总能提前等到她俩。
谢花凌持着一把翠色纸折扇。她拉着慕琬回去,要给她表演新学的招式。
“真好……唉,我一位友人也很擅长使折扇。他若是在,一定能给你指点一二的。”
“是吗?那琬姐姐怎么不把他也请回来?”
阿凌一手拉着黛鸾,一手拽着慕琬。慕琬的眼神飘忽了些,语气有些犹豫。
“他、他……他不太方便。但是,他一定会来的……”
山海不做声,默默跟在最边上,站在黛鸾旁边。黛鸾和慕琬都拉着谢花凌,慕琬的另一手与谢花谣牵在一起。
如果暂时抛却所有的烦恼……
如果时间就这样停下,也未尝不可吧。
如果——
谢花谣知道她过得不太顺利,没有大张旗鼓地通知其他弟子。虽然阿凌恨不得跑出去告诉全世界,梁丘师姐回来了,但她也努力克制住了,懂事地与他们呆在一起。
在雪砚谷中,作为旁系弟子,她们的训练不必那样艰苦,许多宗主在时略显苛刻的条例也都不适用于她们。谢花谣在谷里僻静些的地方,请人盖了一处小院子。院子一直冷冷清清的,偶尔有其他师姐留宿。一个人的时候,这里就显得空空荡荡,可他们几人同时进去的时候,又有些没地方落脚了。
这里地势偏高,能看到远处连成一片的芦苇荻花。那一片毛茸茸的海洋如梦如幻,像画中之景。木头窗框材质普通,却雕得精致,画框似的。阿鸾和阿凌撑着脸,把头伸出去看。
直到所有人安顿下来,谣师姐烧好水泡好茶,他们都安静地坐下,那种一路上都没有人提起却始终如影随形的压抑感,终于就此涌现。
“谷里挺好的……在师叔们和大师兄的打理下,一切都井井有条。”
“是吗?我看比起过去,巡逻加强了人手。最近可曾有什么事情生?”慕琬问她。
“没有,都挺好的。只是……师叔们都已年迈,当时还都被莺月君打成重伤,落下病根。现在,基本上都是邬师兄说了算。他有些忙不过来,开始宗内的纪律有些散漫,但他很快就严抓了。只是……他收了很多谷外来路不明的人为徒,也结拜了些江湖上的人。甚至有人听说……他和妖怪有来往。”
阿凌回头看向茶桌,但是没有接话,黛鸾也跟着看过去,两个人都不敢做声。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二回:借怀垂泪
邬师兄为人一向正直忠义,坦坦荡荡。
谢花谣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接着对她说:
我本觉得,与妖怪有联系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你知道,谢花氏属役魔一脉,跟妖怪打交道再也正常不过了。他邬远归就算和妖怪来往,那又有什么关系?实际上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偶尔会传来妖怪的气息。可是怪就怪在,他矢口否认。而且谷内谁若是敢质疑,一定会遭到他的严责严罚。有人说,他敢动私刑呢——当然,这我没信。
慕琬连连摇头:不可能,不会的,师兄绝对不是这种人。
她很难接受师姐的说法。她离开雪砚宗不过是怕她说漏了去。至少现在不行。
你知道吗谢花谣忽然说,我前几天做梦,梦到雁沐雪回来了。她距离我很远,我怎么喊也不应。最后她就在谷里躲起来不见我,我怎么也找不到她。我告诉阿凌,她说我都不梦到你,笑我心里没你。但我不知道这就是很奇怪。听老人说,我若梦到一个不常见的人,证明她慢慢把我忘记了,是真的吗?
不是。她只是,她我
她只是没办法想起来了。
这话慕琬说不出口。
她知道,先前认知到这个事实的时候,自己的状态有多糟糕。灾难接踵而至,变故永远在发生,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不敢把那样的情绪再传递给亲近的人。
可谣师姐迟早会知道的。现在不说,就是为她好了?
她突然又想到叶月君。她不也是一直瞒着青鬼,最终酿成了那样的惨剧吗?
如果说出来,师姐不会怪自己,但若不说,以她的性格也不会恨她。同样的事情带来同样的悲伤,只不过,慕琬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得周全。
她该说的。
我我跟你说一件事。慕琬的声音又低了下来。
嗯?你说。
雁沐雪她,她
谢花谣突然攥紧她的手。
莫非你见到她了!
嗯我见到了。
真的?你可别是为了安慰我,说些骗我的话。
谢花谣的眼睛亮起来,满满都是期待,在绿色织物的簇拥下像两朵可爱的花。柔柔的,甜甜的,让她完全无法将残酷的话说出口来。
她不会回来了。
再也回不来了。
她终究是说出了口。慕琬不知道刚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声音,过于轻快,过于不真实,让她觉得好像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谢花谣还是笑着,就像没听见似的。见她不再说话,她那些许的质疑逐渐退却,只是固化了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失去了所有温度。
谁做的?
是是个道上的刺客。我见到他,很强,我不是他的对手。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是谁的命令,我不知道背后真正想让她死的人是谁。
她的她现在在哪儿?我是说雁沐雪。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我没能守住她。
谢花谣扬起了手。
谣师姐是一个如此温柔的人。从小她跟她学伞技的时候,犯了错她也不凶,只是给她指出来,语言干练简洁,一步到位,让她能听明白。教得好又脾气好的导师不多,她算一个。
若此时她生气了,慕琬能理解的。就算她一巴掌打在脸上——这样最好。她需要被责怪一次,需要让人意识到她能力不足。所有人都只会说不怪她,这不是她的错。或许有些推卸责任,但现在看来,正是这样一路上的包容让自己变成如今这个不成器的样子。
谢花谣没有打她。她的手拍到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辛苦你了。她说。
慕琬觉得这一巴掌狠狠地打在自己心上了,心却像棉花一样软。不痛,只是闷沉沉的。
她再也忍不住,埋头在师姐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三回:借箸代筹
一夜无事。
谢花谣像过去一样,小师妹睡着的时候,她就守在旁边轻轻拍着她,哄着她。在家里的时候她这么哄阿凌,来到雪砚宗就哄小慕琬。后来她长大了,走了,又换成了阿凌。
第二天醒来,慕琬觉得自己很精神。她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了,之前不论在床上躺多久头都昏昏沉沉的。或许是苦水倒干净,人就轻松了。已经晌午,但周围都很安静,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但她一点也不担心——在家里跑来跑去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伸了个懒腰,穿好衣服,挂好伞桶,推开了房门。
呀,她醒了!
和黛鸾在院子堆沙丘的阿凌突然这样说。这时候,不知道哪儿就涌过来一群人,都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交谈时都离得远远的,生怕吵到她。慕琬被一群旧友包围起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那什么,脸还没洗哎,你怎么还看热闹!
山海背着手,和谢花谣与几个年长些的师兄远远站着,笑而不语。看来她的一些情况,一大早就被他和谣师姐昭告天下了。十几个人殷勤地簇拥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让她有些招架不住。看了会热闹,那两人终于过来解围。
她还没休息好,有什么事儿,晚点再问吧。各位的好意她一定心领了。
是啊,一路上走了很久呢。
黛鸾在一边小声嘟囔,其实也没多久。
慕琬虽然手忙脚乱,但心里高兴得很。只是她不断地环顾四周,左看右看,没有找到师兄的脸。这难免让人有些失望——兴许在忙吧,她也没敢多问什么。
小师妹想找邬师兄吧一位师姐说,有人去告诉他了。他又熬夜处理事务,八成现在还没醒呢。
另一个师兄说:安心,大家已经开始张罗洗尘宴了。天黑前,你们肯定能见到。
慕琬不禁感慨,不愧是同门看着她长大的兄弟姐妹,一点小心思也藏不住。
阿凌悄悄对黛鸾说:好久没人喊邬师兄这三个字了。
是谁?那个掌门的第一位弟子吗?我听慕琬说过。为什么不喊了?
他好像不喜欢这么说了。关系近的远的,都直接叫远归。那些新入门的弟子和一些我们不熟的他的友人,直接喊他邬掌门。
真给面子啊。
可不是吗。
不出所料,慕琬一个一个地去拜访过去照顾自己的旧友们了。师兄师姐总想拉她坐下来聊聊天,奈何各自都有事情要做,而且她也不能走到哪儿坐到哪儿,都是粗略地打了招呼。大家第一句话都是喊小师妹——尽管她已经不算是了,这仅仅对宗主的门下而言。第二句,都是问她什么时候走。倒不是盼着她赶紧离开,而是生怕留不了多久。
应该,要多留几天她总是陪着笑,模棱两可地说。
就连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周围也没闲着。大家都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兴奋的鸟雀。在一片欢声笑语间,山海却觉得有一丝不自在。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那些快乐的确是发自肺腑的,但不知为何,他总有种异样的感觉。而这种感觉的源头,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慕琬刚放下碗筷,一个人便向这边跑来
见到他的一瞬,慕琬睁大眼睛,一个字也没说出口。而那个男人也什么都不曾说,突然紧紧抱住她,半天才撒开手。
你你回来了
那应该就是她的大师兄了。
山海和阿鸾都远远地打量他。邬远归的确相貌端正,一表人才,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与她的描述没有太大不同。但或许是过了多年,他身上有一种比起慕琬口中更浓重的老成,和一种成年人特有的圆滑。这一点,也从他接下来对山海的客套里体现出来了。
滴水不漏,毫无破绽的措辞。
如果忽略旁人的沉默的话。
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慕琬毫无察觉,她只是满面笑意,呆傻傻地听师兄说话。后者一串串妙语连珠,从她离去时的思念说到归来时的惊喜,如何说着自己的寝食难安辗转反侧。慕琬也不知道信是没信,但听着倒是挺开心的。
怪怪的。
你受苦了他最后说。
彩排过似的熟练。这倒也无妨,说不定他身居代理掌门之位,与江湖上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已经练出了这副口舌。但其他人照理说,是不该一个个都阴着个脸的。
尊敬是有的,只是感觉,又敬又怕,怕占了大头。
邬远归理所当然地问起山海来。在得知他是凛霄观弟子时,他轻轻挑起了眉。
那,道长一定是知道一位叫丹宁的仙长了。
是。本门始祖,怎么会忘记呢。只是他早已得道升仙了——您莫不是认识他?
不不,这么大的面子,邬某诚然是没有的他笑了笑,嘴角弧度动人,不过我听他老人家留下些仙器,倒是闻名于江湖。
唔,的确如此。
凛道长,今天的晚宴,您可一定要赏脸。多亏了您一路照顾,小师妹才能平安归来。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肯定添了不少麻烦
慕琬没有反驳,但她打断了他:
其实还有
小师妹,你听我说邬远归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你雁师姐的事你应当是知道了。我还在派人找,但一无所获
慕琬愣了一下。
她试图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谢花谣——看来她还没有告诉别人。只是她这会不在,可能是在厨房忙活。她包的水晶饺漂亮又好吃,慕琬梦里还惦记了。
你能回来,真是苍天有眼定是怕我们太难过,赶紧把你送回来。
他们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只是邬远归还有事情要忙。两人不舍地告别,把剩下的话都留到晚上。明明刚吃完午餐,慕琬已经开始惦记晚宴了。邬师兄还说,会把很多新的弟子和朋友介绍给她认识。
一到下午,一群人又将她拉扯来拉扯去了。山海和谢花谣跟了一路。走在路上的时候,山海与慕琬拉开了距离,借机问了谢花谣一个问题。
你们的代理门主也是阴阳师吗?
算不上的谢花谣说,他自由习剑,对付妖怪的事,仅限防身罢了。
那他有没有什么自己的式神?或者,有什么上年纪的物件生出的付丧神?
没有。应该没有吧。凛道长,您该不会也觉得
嗯。我们一路上原本还有位友人。只有常年与妖怪在一起的人,身上才会沾染如此浓郁的妖气。
是这样吗?我与他见得少。我第一回注意到时,问过其他的兄弟姐妹。他们几乎都与远归一起长大,不觉得有何不妥。我就想,兴许是我多虑了。
你没有。
虽然雪砚谷常年暖如深春,不过终归快要入冬,天都黑得早了。谷里刚点上灯,就有弟子传他们去参加宴席了。
冗长的说辞是所有宴会必然的环节,这点倒是逃不过的。不过,就算慕琬再迟钝,她也察觉到,这席间的座次是不太对劲。先不说为何师父尚还下落不明,师兄却坐在了掌门的位置上——这倒也情有可原。只是那些师叔与其他排的上门面的弟子,都坐到很下面去了。上席左右的位置,全部都是些生面孔。而那些人几乎都没有什么表情,一个个都板着脸,神情轻蔑,神气得要命。这让慕琬心生讨厌,却不便说些什么。
反正大师兄还是顾着她的,这便够了。
邬远归身边还有一个位置,一直空着,也没有人问。山海略提了一下,他只是说,是一位十分重要的谋士,但身体不佳就没有参与。他替他赔一杯酒。
在拼接起来的长长的宴桌尾端,黛鸾和谢花凌偷吃了一路水晶饺。
饺子皮擀得很薄,蒸得透明,能看出里面的肉青豆玉米萝卜丁难怪阿凌给自己吹嘘了这么久,好吃是真的好吃。又夹了许多谷里生养的肉蛋蔬果,十分新鲜,吃得两个人满嘴油光,神清气爽。
你觉得无聊吗谢花凌问她,我们溜了吧?
可是去哪儿?我对这里不熟的。黛鸾老实说。
我带你去直系弟子们住的地方,离得很近,可气派了。
于是黛鸾就跟着阿凌从宴席上溜走了。反正人很多,很乱,大家的注意力也都放在那三个人的身上,不会有谁发现偷偷跑掉的两个小姑娘。能注意到他们的也就那些人,他们都不方便脱身,正是个好机会。
走在装潢精致的楼内,黛鸾跟着举着蜡烛的阿凌,有些感慨。
我以为这种世外之地,建筑都会简朴一些。这些是你们自己盖的吗?慕琬说,你们的吃穿住行都是自食其力的。
也没有。邬师兄不过接手了半年的掌门之位,立刻请人来将破旧的东西翻修了。说是翻修,与重建无异。看上去花了大价钱,可说得上话的都是受益人——谁愿意在漏风漏雨的屋子里睡觉呢。于是,也没人追问他哪儿来的钱了。只是没想到,这不过是一个开始不过,他倒是告诉我们,给琬姐姐留了一间房子,应该就在三楼。我们去看看。
黛鸾也不傻,早就察觉此地并非那样兄友弟恭了。
邬远归身边空着的位子是谁?
说是个算卦的,帮他不少忙,算大师兄的参谋。姓佘,大家都叫佘师爷。只是我们其实都没怎么见过他,那些空位子,都是摆出来表示尊敬的。
两人来到了三楼,也是最高的一层。有一处房门上粘着交错的封条,挂了一把大锁。
这样诶,那扇门怎么贴着纸条?
咦?哪里
这这该不会谢花凌有些迟疑,莫非是雁师姐的房间?
不过是出门而已,为什么要我看其他房间——慕琬的房间也没封起来呀。
要是能进去就好了。
黛鸾眨了眨眼睛,问:你想进去?
不太好吧。
正在两人鬼鬼祟祟地在烛光旁交流的时候,身后的黑暗里,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四回:借酒浇愁
谢花凌浑身都颤了一下,烛台差点打翻,幸亏黛鸾伸手稳住了它。两人仓皇地回过头,看到一个叉着腰,站在她们身后的人。
“不好好吃饭,就知道东跑西跑。”谢花谣埋怨着。
“你吓死我们了!”阿凌抬高了声音,“差那么一点儿就火灾现场了!还说我们,你不和他们吃饭,来这儿干什么?”
“我跟他们说我来找你们。一看你俩没了影子,肯定是贪玩溜出去了。我怕你带着阿鸾乱跑,出了什么事情,才来找你们。我眼看着你俩跑到这儿就跟上来了。行了,快回去吧。”
“好,开了!”
姐妹俩齐刷刷回头,现在她们拌嘴的时候阿鸾不知怎么就把锁撬开了。
“你、你胆子也太大了!这小姑娘……”谢花谣有些紧张。可她虽然嘴上这么指责,还是不由得将头探进去了些。谢花凌将门推开了些,纸条各自脱落了两边儿,出吱呀一声,缓缓敞开了。
仿佛邀请似的。
三个人面面厮觑,脚上都不由得往里挪了挪。看来,谢花谣也早有怀疑了。
雪砚谷的空气一向很干净,也没什么太大的风,何况门窗紧闭,整个屋子里都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住客离开了多久。黛鸾将手轻轻抹过柜面,几乎一点灰尘也没有。整个屋子里没什么贵重的家具,都是寻常的必需品,空间不大不小,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房子很久没有通风过,有一丝淡淡的潮味。
“……就像刚走一样。”谢花谣自言自语着。
谢花凌引燃了桌上的烛台,让房间里更亮了些。靠着窗还有一处小书桌,隔着纸窗的黯淡月光恰好反射在桌面上。她看到小小的一块污渍,没有颜色,便伸手摸了一下,有干涸的触感。
“雁师姐好像磨了雪墨”她试着用指甲刮了刮,捻起几粒白色的颗粒,“洒出来了。”
“她一向是爱干净的,顾不上擦桌子便走了吗?那雪墨是用来做什么的……”
黛鸾没接话,她猜那两人还不知道无字信的事。她心里也清楚,乱翻进别人的房间、翻别人的东西很没礼貌。但无关紧要——毕竟在场的还有一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想从这儿找点什么好带的东西,回去交给慕琬,她应该会感到很宽慰吧。
她拉开了书桌下的小抽屉,里面没什么特别的。有几罐胭脂,还有一盒用了一半的冻疮药,旁边码着几件老旧的饰。这或许有些贵重,她不好意思当着谢花姐妹的面儿拿。于是她翻开另一边抽屉,里面有个清洗干净的墨碟,还有一叠厚厚的纸。
黛鸾把这些有些皱的纸拿出来,有些是寄来的家书,还有些是雁沐雪自己摘抄的诗句。
谢花谣注意到这里,她从黛鸾手中接过这些纸,粗略地翻看了一下。
“这些……这应当是雁沐雪的字。”
谢花谣看着看着,眉头却渐渐锁紧了,手上也加快了翻看的度。
“怎么了吗?”她妹妹问。
“……这些,这些如果是她的字……不对,和那封信上的字迹不一样。”
黛鸾问:“那封信,是她临走前留下的那封?”
“正是。但,怎么会……没有理由啊……”
谢花凌叹了口气。
“若真没有理由,那倒好了。”
“你们在说什么?”黛鸾听不明白了。
“既然她自己要走,怎么会让别人来代离别信的笔?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说不定这些诗词歌赋是别人抄给她的”黛鸾思考着,“不如将它们带回去,给慕琬看一看。她一定最了解哪个才是雁师姐的笔记。”
“说的也是……我们还是快回去吧,免得别人起了疑心。”谢花谣挑了几张纸塞进自己怀里,有些慌张地左右看了看,催促他们赶紧离开。
阿凌吹灭了蜡烛,三人出了门,又小心地将房门关上。锁是阿鸾拿铁丝撬开的——真不知道她随身都带了些什么玩意。好在锁没坏,还能重新插回去。至于封条有些麻烦,她们小心翼翼地贴回去,把边缘塞进门锁的缝隙,大眼看上去就像是没人动过一样。随后,三个人立刻离开了这里,故作镇定地回到了席间。好在连巡逻弟子与守卫也都在席上,没人现。
“哎呀,这些孩子们可真不让人省心。”谢花谣给会堂前看门的守卫弟子陪着笑。
“小孩儿嘛,都喜欢东跑西跑的,贪玩儿多正常啊。好啦,快回去吧,菜都要凉了。”
“两位大哥真是辛苦了。等散了会,我去后厨给你们带些热饭。”
“那就太感谢啦。”
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谢花谣无比从容。另外两个姑娘也装作没事人一样,依然左顾右盼不肯安分。饭菜少了大半,不少弟子都喝了酒。慕琬倒还清醒得很,只是一直在推脱。邬远归知道她不能喝,也不强求,只是一个劲地灌着自己。
“你不知道啊”旁边一个姑娘悄悄对谢花谣说,“远归本来是劝小师妹喝一点的,说是想看看她在外面闯荡,酒量有没有长进。但劝了两三次,都被那位道长挡下来了。”
“是呢”对面的师兄说,“我看啊,远归他别是吃醋了,灌自己生闷气吧。”
周围泛起一小片哄笑声,离得有些远,那边的几人应当没有听清。只不过邬远归抬头看了一眼,谢花谣冲他礼貌地笑了笑,丝毫没有干什么亏心事的嫌疑。
阿凌在另一边拉扯着两边的师兄,问他们说:“你们刚刚都背着我聊了什么呀!”
“怎么就背着你啦,你自己跑掉没有听的。也没什么特别的,就谈了谈那个道长。凛霄观是吗?听说他们有些仙器,最出名的是一面镜子,叫云外镜。不过都是些神话传说罢了,也没谁见过,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们刚也就随便聊聊罢了。”
黛鸾四下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多说话。她一直看着凛山海的面庞——还是那样平静,静得像没有任何波光,也没有任何倒影的水潭。
但她了解他——十几年下来,她能读懂些山海身上的东西。她觉得,他在隐忍些什么,同时也在怀疑些什么。于是黛鸾又看了看邬远归,他喝了些酒,笑得爽朗,却毫无破绽。
真不知道他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慕琬还笑着,笑得很开心。她很久没见她这样了。那些诗词……真不知该不该交给她。慕琬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给师兄讲旅途上生的事了。可没过一会,她的脸就有些泛红了。黛鸾察觉到有些不对,连忙跑过去看。
刚到她身边,慕琬就斜靠着椅子滑下去了。山海和黛鸾急忙把她搀起来,邬远归的酒也清醒了些。他一拍脑门,指着她手边的两个杯子,说:
“这丫头,准是把酒当成茶喝下去了。”
“她不会觉得口感不对吗?”
黛鸾有些疑惑地捧起杯子,轻轻闻了闻,竟然真的区分不出来。色泽上都微微黄,像流动的蜜蜡,闻上去也都是清凉的香甜。不知是酒温了还是茶凉了,两个杯子的温度也差不多。她试着都抿了一口,一个开始苦,后味偏甜;一个开始甘甜,后味就犯苦。
黛鸾真有些搞不清楚了。
邬远归笑她:“看不明白了吧?这是我们雪砚谷才有的手艺,茶花酿。”
“竟然是茶酒吗”山海把慕琬扶起来说,“我只觉得是花酒,但不清楚是什么。茶花的糖不多,出酒少,很难酿酒呢。”
“是啊。即使是在这儿,也很容易酿坏。温度稍微不对,或是多下几天雨,酒味就酸了。开封晚就涩,开封早又淡,连什么时候加多少蜂蜜也都有讲究。”
“这倒是一门了不得的手艺,为何不曾运出去卖呢?”黛鸾问。
“你有所不知。这酒与茶不同,和花倒是更像。等马车拉出谷去,味道早就变了。我先前差人带回去送给友人,他说不好,还怪我夸大其词呢。”
最后随便扯了几句,谢花姐妹和师徒二人把慕琬搀回去了——不如说是背。她总是一滴酒就晕过去,像一滩泥巴一样,托也托不起来。本来邬远归还说,劝她到新装好的房子住几天,他们以不好照顾为由拒绝了。
“也是。既然有凛道长你们在,邬某也就放心了。”他说。
回到谢花谣的小院子,他们把慕琬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又关上门,几人终于能松了口气。可就在山海准备劝她们都早些休息时,三个姑娘却都严肃地盯着他。
“凛道长,雁沐雪的事,你知道多少?”
“……”
“您觉得,我们邬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贵师兄为人正直高洁——”
“现在没有别人”谢花谣取出那叠纸,“我信您是真心照顾小师妹的。我实话给您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个旁系弟子不敢妄加评判。但在很多事上,反倒我们外人看得清。”
山海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师兄……向我打听云外镜的事。但我诚然不知。于我们而言,钱财乃身外之物,道门一向渡有缘人,也无需什么镇观之宝,江湖上留下些许影子足以。若一定要捕风捉影,反而强人所难了。就算真有什么云外镜,可窥人间事物于千里之外,也毫无意义。”
黛鸾问:“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有这么个宝贝?听你这话,像是不存在似的。”
“无关紧要罢了。”
“存在的。”谢花谣说。包括她妹妹在内,所有人都看向她。
“凛霄观始祖,丹宁仙长的云外镜,是存在的。”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五回:借镜观形
云外镜是凛霄观的创立者丹宁的所有物。
它原本只是一轮普通的圆镜,从做工到样式没有丝毫特别的地方。只是这面镜子随他被放置在山上,摆在整个房间最有灵气的位置。加之仙长一心悟道,它伴着他数百年后,便育出了付丧神。它并非恶神,也会些仙术,还有了窥物于千里外的能力。不论来历如何,只要是在人间的任何东西,哪怕是天涯海角,它也知晓。
丹宁得道升仙后,云外镜被留着了人间。有一日它不见了,全观上下没有任何线索,就好像它凭空消失了似的。后来当时的门主说,既然它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不被人偷走而是自己悄悄溜了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修道者淡泊名利,对所谓的宝物仙器也不甚在意,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这面镜子本身与雪砚谷是没有丝毫关系的。只是有传言最后得到它的人,是现任宗主的妻子。甚至还有人说,他的仇家也不只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抢夺云外镜才找上左衽门。这也是为了没有将她们当场杀掉,而是先掳走的原因。但时至今日,江湖上也再也没有任何云外镜的消息,他们猜想或许是他妻子不肯说,母女俩就被杀了。也有人说,其实一开始这面镜子就不在她手里。自然,说云外镜根本就不存在的人也不在少数。
天亮的时候,慕琬满脑子都是昨夜谢花谣说的事。她和她妹妹都肯定,这面镜子的确存在——作为阴阳师大家族的谢花氏祖上是见识过这面镜子的。虽然她们二人都没亲眼见过,但是姓谢花的人从小受到的教育里,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云外镜。山海也确定有的。
当时黛鸾说:“这东西要能让我们找到就好了,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万鬼志在哪儿。还有……施无弃不知道哪儿去了。”
山海叹着气:“他若是迷失在六道的间隙里,恐怕云外镜也没有办法。”
“那么邬远归这么在意它,究竟是想找什么东西呢?”
“也许是……慕琬师父的下落?”
谢花谣看了一眼阿鸾,为她的这个问题感到无奈。“天真”不算她的特点,但绝对是弱点之一。连阿凌都觉得,这人现在的日子看上去滋润得很,真的希望宗主回来么?
凛山海向来不敢高估人性,他只是附和着说:“兴许,真的是这样。”
谢花谣好像明白他话里暗藏的意思了。她皱紧眉,对这个设想感到不可思议,却也没有完全觉得不可能。最后,她沉沉地摇起了头——如果可以,她并不希望师兄真的如她所想。
“关于远归的事,你们知道多少?还有我们掌门。”谢花谣问。
“不太清楚,我们只是听慕琬说,他是你们宗主的开门弟子,大她不到十岁。”
谢花谣徐徐叹了口气,给他们讲了宗主过去的事。
雪砚宗是现任门主的父亲,他虽足智多谋,却一心向往僻静的世外之地。早年他在朝堂做事,看多了明枪暗箭勾心斗角,对隐居的生活愈憧憬。当他离开朝廷后终于了了心愿,在尚且算是穷乡僻壤的雪砚谷开拓了一块领地,创建了雪砚宗,专门与文人居士结交。
只是他的儿子——也就是慕琬的师父,年轻时并不是省油的灯。他儿与他完全不是一个样子,生性喜欢比武切磋打打杀杀之事。早年他曾参军立功,深受皇帝赏识,但当他要受到提拔封赏时,他爹却上奏拒绝了,这让他与他爹之间第一次产生了正式的隔阂,而后更是一不可收拾。碍于他爹在朝堂与江湖的脸面,他自然没法正面与他争执,于是在外泄私愤似的四处拉人比武,尤其一喝酒就翻脸,硬要抓人比个高低,加之他武艺精湛,很多人对他是敬而远之。只是名声传出去,也有专门来找他切磋的,他也一并应下,靠不打不相识也算结交了不少兄弟。
凭这副敢爱敢恨的、莽撞而侠义的性格,友人、仇人、爱人,他都有了。那时候雪砚宗已经小有名气,他却并不打算接手他爹的营生。就这样一路在血雨腥风间往来穿梭,他终于迎来了马失前蹄的时候。他常年不着家,只与妻子育有一位爱女。因他在江湖上惹的风云,妻女受到了报复。那一天迎接他回家的没有妻子的饭菜,也没有女儿的笑脸,只有有成河血迹,两人都不见踪影——除了一只妻子的断手。
他疯般去打听,只听说是左衽门的人绑架了她们,凶多吉少,更不知幕后的人是谁。于是,他杀了更多的人,宁错一千不放一个,杀得血污缠身两眼红也不曾停下。
再然后,他父亲年事已高,突然就走了。他母亲与父亲一起,都是在午睡时闭上了眼,再不曾睁开。他突然就放下了剑。
一直看着血蒙蒙的眼前,一刻也不曾回头。待他知道向过去看一眼时,身后也成了血蒙蒙的一片。他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拿起剑的东西,所以——他就放下了。
一切都失去了,还有什么保护的必要吗?他无数次拿起剑,看着剑身上照映的,自己非人似的脸。
……也许是有的。
雪砚宗。
还有同样失去许多的、与他一样迷失的孩子们——这么多年来,他也不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任性吗?
凭借他的武艺与人气,雪砚宗愈壮大。其中不少都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还有些不遭人待见的、罪人的孩子。他不在乎,他自己也是罪人。
邬远归,是他的第一个弟子,也是他最后所杀的、仇家的孩子。
邬家并不是杀害自己妻儿的罪魁祸,只不过是在找寻的过程中受到牵连。那时候他还小,母亲走得早,他与父亲住。而父亲遇害时他正巧不在家中。时至今日,邬远归也并不知道,他的师父就是他的杀父仇人。
黛鸾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也太可怕了。倘若山海杀了我爹妈,被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和他同归于尽的!”
“……既然没有生,你可以不必当着我的面说”山海扶住额头,郁闷之余还有些许困惑,“只是既然连邬远归都不知道,你又是从何得知的?莫非除了他自己,全天下人尽皆知么?这似乎不大可能。”
谢花凌埋怨一般说:“我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只知道宗主的过去——他倒没什么顾忌,对谁都是这样原话说的,大家反倒欣赏他的坦诚和勇气。只是远归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阿谣竟然都没有告诉过我!”
“虽然我的确没有答应事主不说出去”谢花谣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因为这回事,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是醒是梦。”
“此话怎讲?”
“这些都是一个人在喝醉的时候告诉我的,我们本来……并不是很熟。所幸,那天也只有我们两人而已,不曾有旁人听到。”
“是掌门吗?”黛鸾问。
“是雁沐雪。”
“……”
“这十年来,掌门收过不少弟子,慕琬是最后一个。她的八字与个性,都和他女儿很是相像——这是他亲口说的。连她入门时的年龄,也与他女儿离开的时候一般大。他的确是喜欢她的,只不过雁沐雪……是他所收的第一位女弟子。她的年龄和长相,与他女儿也是极像的。也就是说,若雁沐雪还……还、还在他身边,与他女儿是一般大的。”
“所以他对雁沐雪也视如己出,甚至讲了这些秘密——或许雁沐雪也是背负着压力,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只是因为一次意外被你知道了……幸好,听者是你。”山海感慨。
“……你说的是真的?”
这是第五个人的声音。
谢花谣突然扭过头去,所有人也都看向声源的方向——慕琬不知何时醒过来,站在房间的门口,不动声色地听完了他们所说的一切。
“小、小师妹”谢花谣慌乱地站起身,“你听我说,我不是要有意瞒着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能理解。”
慕琬一面说着,一面向这边走来。或许酒还没醒彻底,她的脚步有些踉跄,谢花凌和黛鸾都跑上去扶稳她。
这些故事,若不是实在背负不起,谁会愿意放在亲近的人肩上共苦呢。
慕琬苦笑了一下:“就是她不喜欢喝酒,我小时候才没练酒量呢。”
谢花谣想了想,从怀中取出那叠纸。
“你……既然醒了,看下这个吧。阿凌和阿鸾贪玩,今晚吃饭的时候跑到雁师姐的房间去了。这些东西,是从她那里找到的。我知道就这么拿来不好……但我还是想让你看看,这些到底是不是沐雪的笔迹?”
慕琬愣了一瞬,连忙将那叠纸抓过来翻看。
“这张不是……是她家里人寄的,应该是她父亲的笔迹。这张是她母亲的,喜欢唠叨些家常……这是她奶奶的,她老人家是个文人,写字是最漂亮的。不过,她现在已经过世了。唉,师姐这么早的信都留着……啊,这个是了。”
“哪个?”几人凑上来。
“这张,还有这张……这些摘抄的诗句,都是她的字。等等,这句是……出自哪里?是她自己写的么?”
山海接过那张纸来。比起其他密集工整的纸张,这上面只有寥寥两句。
近慕远归凌寒夜,半池雪砚梨花谢。
“我读的书不算多,不确定是否有别的出处,至少我是没有见过的……”他说。
谢花谣忽然抢过剩下的几张,那些都是诗句。她反复翻看着,神色愈紧张。
“……怎么了?”慕琬小心地问。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六回:借面吊丧
是什么不一样?慕琬困惑地问。
就是远归说的那封离别信。他分明告诉我们,是从她从自己门缝里塞进去的可可字迹怎么会不一样呢?
谢花凌也凑上来看:可是我觉得很像啊。是不是时间长了,她的字迹变化了些?
不。你看这一笔的处理,早些年的信,她所有的捺都带一笔勾。邬远归给我们看的那个,一撇一捺都是直直划下去的。看,还有这个字这一横的长短比例也变了,上下都接近了些。虽然两种字很像,但一定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们的脸色变了。尤其是慕琬,她的疑惑里,更多的是惶恐。
不可能怎么会呢?大师兄怎么会伪造雁师姐的信?还是说,他是为了稳定大家的情绪但也不对,若师姐突然不辞而别,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找的,除非
在除非二字之后,谁也不敢多嘴去接一句。
我不太确定山海擦掉额角的汗,神色忧虑,也可能是有人伪造了雁师姐的字迹,刻意给你们师兄混淆视听。但他们认识那么多年,邬远归也应当认得她的字。
我若能见到你们说的那封信就好了。慕琬叹了口气。
那样最好谢花谣揉了揉太阳穴,离别信应该还在师兄那儿。若让你去问他要,也不知能不能拿来我方才告诉凛道长远归的过去,其实正是因为对他的性子有所怀疑。虽然他应当还是对自己的事一无所知,可我们很多人都觉得,他身上有股桀骜不驯的戾气。也不知用从何而来唉,还是怕他起疑心。
我们再去他房间偷一次?黛鸾试探性地说。
山海皱起眉:太冒险了。
可没别的办法!谢花凌喊着。
的确她的姐姐紧闭起眼,语气充满了不甘与哀怨,若不能知晓是谁杀害了
谢花谣突然打住了。她意识到,当时慕琬告诉她的时候,阿凌是不在场的。
山海抬起头,视线扫过她们二人。
你告诉雁师姐怎么了?!
话还未说完,便对谢花凌高亢的尖叫打断了。她敏锐,敏感,同她姐姐一样聪明。望着谢花凌瞪大的眼睛与微微颤抖的唇,他们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对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而言太过残忍。但若不知道真相,她或许也没办法长大。
不知为何,今夜的风比往常凛冽太多。它断断续续地拍打着房门,从窗缝间挤过身,发出痛苦的哀鸣。寒意萦绕在屋里屋外,萦绕在每个人的身边,也萦绕在每个人的心上。
冬天就要来了。
谢花凌在听完她们委婉的说辞后,一句话都没说。她为雁沐雪的死,与他们都瞒着自己的事生气。
不论如何,第二天他们要找到雁沐雪的离别信。
理论上那信应该在邬远归的房间里,就与雁沐雪的房子在同一层。他们商量了一番,决定让慕琬进去。虽然她对这里并不熟悉,但她可以在找到信的一瞬间确定字迹。虽然要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他们还是互相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毕竟这可是事关雪砚谷命运的大事——若邬远归真的图谋不轨,全门上下都要给他买单。
何况已经出现这个苗头了。
待大家都起了床,太阳升高了些,让人微微感到温暖的时候他们就向目的走去。先让谢花二人通知守卫,请邬远归下来,说是谈谈慕琬的事,借机把他带远一些。随后再以拜访其他师兄师姐为由,让慕琬进去。至于山海和黛鸾,始终与他们保持距离,但要注意这边的动向,以防万一好及时赶过来,到时候随机应变。
一切都按照商议好的事顺利进行。
起初慕琬觉得,守卫一定会直接放她们俩上去的——都是雪砚谷的弟子罢了。但谢花谣说,短短半年时间,很多事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了。事实上她的确被拦住了,只得让邬远归亲自下来一趟。
无法形容的阶级感,让慕琬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她先在远处焦虑地等待许久,谢花姐妹才和大师兄慢慢踱步到别处去。为了不打草惊蛇她还佯装是来找大师兄的。几个看守的弟子她都认识,何况她是掌门的弟子,也并未刁难。不过,他们告诉慕琬,邬师兄同谢花氏出去了,说是要聊一聊她的事。她佯装很感兴趣的样子,然后又以拜访其他师兄师姐为由进去了,顺便等师兄回来。
最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要回来。
每个房间门口都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了住在此处的弟子的名字。邬师兄的房间并不难找,就在三楼中央些的部分。最中间的上了锁,是留给师父的房子。她暗自叹气,庆幸他事事都还记得掌门,也没有他们怀疑的那样不堪。
多数弟子都去操练了,她一路上没碰到熟人,这倒是方便很多。蹑手蹑脚来到邬远归的房门,没有锁,她悄悄溜了进去。她心脏跳得很快,虽然自己从不自诩什么正人君子,但如此勾当她还真没做过。
她刚进来就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但却不止是邬远归,还有些其他的更接近于妖怪的东西。这让她心里有些紧张,莫非他真的与妖怪有什么往来?
闭了门,转过身,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这间房子太大了,足能住下十余人。印象里,邬远归从小虽然称得上能吃苦,但按照谢花谣所说,师父对他心怀愧疚,很多事一定纵容迁就了他,才在现在暴露出了贪图富贵的一面。所有的木质家具都是珍贵的陈木,整个房间里都是这样淡淡的木香。桌上的笔还很新,看上去没太用过,但都是极好的狼毫。别说是床单,连糊窗户用的都是轻软的罗缎。
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配备。她止不住地摇头,没想到师兄将师父教导的朴素勤俭之类的美德,全然抛却在脑后了。
自己对他又有几分真正的了解?
他的衣柜与抽屉竟然都是上锁的——她从不知道邬远归是这样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还是说,他在试图把什么东西隐藏起来?撬开这些锁不难,她小时候还是跟他学的这招,虽然事后被雁师姐狠狠斥责了一顿。
看到那些厚厚的文书时,她感到了一丝不安。
所有的祖训规诫形同虚设——允许外人随意出入的凭证,与江湖旁门左道的联络信,还有许多不平等的合约这整间屋子里的整个雪砚谷的钱,居然都是这么来的吗?
她还找到了一封落款是成幽的信,她楞了一下,不确定与青璃泽遇到的是不是同一人。她细看内容,果然提到了与雪砚谷小师妹相遇的事。其他的只是普通的慰问,没什么特别。还有些更多不堪入目的东西,她越翻越觉得手软,越看越觉得眼晕。这字里行间她所能看出来的,更像是一个奸诈的商人,一个为了利益最大化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
里面没有一封信提到要找寻师父的下落。往后翻下去,她还看到了别的东西。
——左衽门的门章。
耳边浮现一阵强烈的耳鸣。
慕琬在这样的噪音下,突然疯了一样翻找着类似的信——它们断断续续的,不曾提过是为了什么,为了杀谁,或许关键的一些东西已经被处理掉了。和这种江湖邪派往来,本来是宗主绝对禁止的事情,也不知道邬远归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又有谁,是值得他去聘请刺客的呢?
若说是找人,这太牵强了,明明白白写在书信上不就可以了吗?何必如此隐晦。虽然如果真是通过左衽门找到的师父,恐怕他老人家是要大发雷霆的。
可雁师姐的信呢?
她将这些文书慌忙整理好,塞回抽屉再锁起来。之后她又焦虑地在整个房间转了一圈,试图寻找其他能放东西的地方。最后,她将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
那儿有个小抽屉,没有锁。她半跪在床边,拉开抽屉,里面也只是一张茶饼和一把扇子而已。正当她叹了口气准备合上抽屉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深处有一个小小的纸条。
无法形容的熟悉感迎面而来。
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纸条。
是寒水姬的咒令,她不会认错。
寒水姬
成幽
邬远归
你说你,为何要回来呢?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慕琬浑身一颤,僵硬地扭过头去。她觉得自己浑身的关节都被冻住了,没挪动一下,都是刺骨的冷,刺骨的痛。
我
你看,你都没有好好保管自己的东西。幸亏被我的友人捡到了。你甚至没在昨晚的宴席上告诉我这件事,是怕我责怪你吗?
邬远归的声音是如此轻柔,像他以前和声细语对自己说话时一样。
但她很不自在。
不不是的我昨天太高兴,忘记这件事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不过,你还需要它么?他侧着脸问。
明明是正午,慕琬却浑身寒气。
谢花谣和谢花凌呢?她们不是与邬远归在一起吗?
我,呃对了,守门的师兄说,你和
你不该回来。
他打断了她,同时脸上的笑褪去了。
为什么?
因为原本只需要死一个。
什什么意思?
你是在找这封信吗?
邬远归取出一张信纸,抖开,拎着官府通缉似的展示给她看。即使并不能看清上面的内容,但慕琬一眼就认定,那绝对不是雁沐雪的字迹。
而是邬远归仿写的——她以前见过。
为什么!她爆发出来,你坏了师父定下的规矩不说,根本就没打算找他!关于寒水姬的事成幽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偷我——偷你给我的式神?他知道什么,知道多少?还有这封信你为什么要伪造成师姐的笔迹,她她已经还有左衽门,你
嗯,是我让他们杀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七回:借刀杀人
为什
她知道的太多了,不杀不行。沐雪她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也不会装傻而你本来是无关紧要的。你去天涯海角,只要不回来,我们的一切都可以维持着兄友弟恭的模样。可如今演不下去了——所以这怪你,知道吗?
她从不知她敬仰的大师兄,能如此厚颜无耻又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来。
十年来日夜相伴的情义,到底是被什么打败了呢。
仇恨?
莫非他知道了?知道了自己作为宗主仇人的遗孤,这件事。
——从什么时候?
巨大的信息量如决堤的洪水,在慕琬的脑海内冲刷奔腾迂回,像要把所有的理性全部洗刷干净。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又有立场说些什么。她没有将武器对准师兄的勇气和力气。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什么都失去了。
或者什么都不曾得到。
她们在哪儿?半晌,她恍惚地说出这句话来。
他笑而不答。
谢花谣觉得,他们似乎走得有些太远了。
虽然她们俩的本意就是要把邬远归带到偏僻的地方,不要让他注意慕琬的行踪。所以,她们俩有意领着他,佯装不知不觉地往远处走。邬远归倒是觉得无所谓,跟着她们俩一边聊一边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了很远。来到林间的时候,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了。
谢花凌打断了姐姐与师兄的对话,有些担忧地环顾左右。
我们是不是走的有点远了?
林子里太静了,静得极不寻常。雪砚谷生灵众多,平日总有许多鸟兽栖息于此。但这时候没有一点儿动静,就好像他们都躲起来了似的。
不对劲。
谢花谣弯下腰,牵起她的手问:阿凌是不是走累了?
阿凌皱起眉,轻轻摇头。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为何?
姐妹俩虽然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但经年累月下来眼神间的默契还是有一些的。
远处传来几声稀疏的鸟叫,声音有些许怪异。那声音很远,却声嘶力竭,不像受到惊吓也不像是遇到天敌,它只是——很奇怪。一般的鸟儿绝不会这么叫。
她突然伸手拽住谢花谣的手臂,将她拉下来,谢花谣失去重心险些跌倒。她惊叫一声,被谢花凌死死抱住了。
突然怎么了?
她发现,阿凌恶狠狠地瞪视着邬远归。
谢花谣一头雾水地看过去,发现邬师兄的眼神微妙起来。他眯起眼,黑色的眼里泛出微微的冷光。这时候,她也察觉到了——在他身上开始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是妖气。
你不是远归!
眼见着这妖怪不打算继续伪装下去,她直截了当地戳穿了他。谢花谣抽出手臂抱紧了妹妹,另一手摸在伞柄上。你是谁!
嗯你是听到小鸟告状了吗?
邬远归的声音变了,变成了另一人的嗓音,依然是男性的腔调。他的瞳色依然那样漆黑明亮,但一头乌发逐渐褪去了颜色,变成了明亮的棕栗色。那身雪砚宗独有的装束也换了样子,上面泛着细密的磷光。
你是他身边那个
他礼貌地笑了笑。
在下佘氿,久闻谣姑娘大名。
你为什么变成他的样子?你们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佘氿挠了挠头,挑起眉说:别一副我做了什么滔天之罪的样子啊?我可什么都没干,只不过在你们昨夜吃饭聊天之后,告诉他那间不该有人的窗户,亮起了不该亮的光。
你是他的式神?谢花凌抱着姐姐的腰,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这你可猜错了。我这辈子,只会效忠一个主子,但绝对不是你们的大师兄。
谢花谣警惕地看着他,将妹妹揽在了身后。
你别是授意来蛊惑我们的弟子
是么?他皱着眉,我?蛊惑?您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你们可别俨然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当年他全家人被你们宗主杀害的时候,你们去哪儿啦?别是还摇着拨浪鼓,穿着尿满屋子跑吧?
你——你你知道他的事谢花谣神色忧虑,也就是说,他也知道了
那不然呢?你们还想瞒着他到什么时候?真有意思,这会儿怎么不觉得被你们合起伙骗到现在的他,是可怜的?着实令人作呕。
雪砚宗的事,轮不到你个外人来插手!
外人?你居然觉得我是外人,这我可就不高兴了。我可是陪着他长大的——你们呢?你们又算一群什么东西?
谢花谣没有想到,如果佘氿说的是真的这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一个妖怪,伴着一个人类生活了这样久,也不知说了多少谗言。失去父母的他是会相信一个伴着自己成长的妖怪,还是一群弑亲之仇的恶人的弟子们?
尽管他们是同门。
她们的直觉是对的,邬远归的确有问题。只是她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大的问题。那既然下了楼的邬远归,并不是真正的大师兄,也就是说他还在那儿。
小师妹有危险。
她们到底怎么样了?!慕琬再次振声喊道。
天呐小师妹,比起两个旁系弟子,你居然连从小伴着你长大的师兄都喊吼,了不得,给你一对儿翅膀你还能上天了。邬远归啧啧咋舌,摇着头感慨。
不冷静一点,别太冲动了,冲动总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何况山海他们不是还在外面吗?总不会有什么大事。
慕琬做了一个深呼吸,眼神变得像恶狼一样。她似乎从未这么凶过——或者说,对所谓的自己人这么凶。但她没办法,不如说她更像个刺猬罢了,试图竖起所有的利刃将真实又柔软的自己包裹起来——即便如此,也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刺猬。
你杀了雁沐雪。
别这么说,杀她的人是一个姓唐的刺客,怎么能是我呢?
呵,你是不是捅死人了还要说,杀人的是刀不是你呢?
嗯这么说也没错呢。
邬远归。她仍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我看错你了。
笑话,我什么时候求你看对过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慕琬突然问。
邬远归好像没听明白: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的事?
哦。他冷笑了一声,连你都知道了,还想瞒着我呢。至于什么时候当然是,从一开始了。
一开始
殁影阁你可听过?
知道。
无所不知,神通广大,洞察天地这是儿时的我就知道的事。因为那时候愿意帮助我的,就是殁影阁的阁主。他告诉我事情的真相,还举出了证据。就是因为有他在,我才能时刻铭记这炽热的仇恨,不受虚伪的桃李情蒙骗,被所谓的同门情淡化过去。
慕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近二十年了!难道我们,难道师父,就没有一天,没有一件事,让你受到一点点的感触?你就是这样一个冷血凉薄的人?不说我们——其他人,其他所有人对你的尊敬,对你的喜爱,那些也都是假的吗?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啊!
别怪我他轻叹一口气,仿佛蒙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知道吗?他最初告诉我这件事儿的时候,也是一个夜里。我还小,不比你入门的时候大。那天掌门不在,我一个人在那样冷的雷雨天里发抖,那妖怪突然就出来了,告诉我这些事我觉得他在吓我,但没有。我一开始真的恨他,可师父之后再怎么对我好,我都觉得可以。后来我才知道,黑暗里不断地提醒我的那个声音,其实就是我自己啊。明白吗?早就变成我自己了——
我没兴趣听你的过往,我也不刁难你慕琬冷静地说,我只知道你杀了雁师姐。
邬远归的眼神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
你变了,慕琬。你长大了。
少废话。凛道长他们还在附近,你休想轻举妄动。若我和她们伤了分毫
哦?那个道士和小药童么。我早就打过招呼,在附近巡逻的弟子见到他们,就请这两人就请回住处,最好不要再出门一步。
什——你这混
嘘——他比了一根食指,你忘了师父教你的?骂人可不好。
你到底还想祸害多少人!
没多少。尽管本来只是需要让一个人闭嘴而已谢花她们非本门亲传,得知了她们家也没什么好处,逐出门便是;凛道长和他的小徒弟也不过是外人。你明白吗?这场争辩里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出事,只要——事情的源头愿意做一些牺牲。
赶尽杀绝是吗?你要师姐的命,现在想要我的?
如果在损失最小的情况下能换取最大的和平,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经营门派与经商无异,这也是那位朋友教给我的。你看,若她不管闲事,也只是牺牲掌门一个就能换来我一生的宁静还有整个雪砚宗,至今依然欣欣向荣不是吗?慕琬,这世上不是谁离开谁,哪儿没有谁就不转——
他的话还没说完,慕琬的伞剑自下而上劈过来,他灵巧地向后撤步,抽出腰间的剑挡下一击。接着,他打翻了案边的一个空茶杯,伴随着瓷片破碎的声音,门外闯进四五个人来。
他们都穿着雪砚宗的装束,慕琬却一个也不觉得眼熟。
妄图刺杀代理掌门带走。正好,请她去她那新房间,看看喜不喜欢。
邬远归拍了拍衣袖。
几人冲上来立刻制服了慕琬,她疯狂地挣扎着,伞却被摘走了。她本可以反抗,却因为一瞬间的愣神而失去了最佳的时机。
因为那个时候,其中一个人告诉了邬远归一件事。
谢花氏身中蛇毒,该如何是好
雁沐雪的房子先借给她们——别让那个小的也跑了。师爷呢?
师爷他呃,也受了伤。
小娘们还挺能打。
说罢,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被押走的慕琬。后者以同样尖锐的眼神回敬。
但谣师姐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八回:借贷无门
佘氿推门进来的时候,单手捂着眼睛,慕琬已经被押走了。其他几个人见他进来都不敢吭声。毕竟,几道醒目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淌出来。那场面还是些许骇人。虽然他自己面不改色,却不由得让别人倒吸一口寒气。
看到这一幕,邬远归也一副很慌张的样子“快去找医……”
“不用。”佘氿打断他,“你去看看那位师妹比较好,她与妹妹在林子里玩,被毒蛇咬伤了。我没什么事哦,快去吧。”
邬远归看了一眼他,微微点头,随着来通报的人去那边的房间了。将谢花谣抬回来的两个人站在床边,见邬远归进来,行了个礼。原本跪在床边抱着姐姐的阿凌见到他,疯了一样地冲上去,被那两人一把拽住。
“你混蛋!你们设计陷害阿谣,是你身边那个走狗干的!我都知道了!”
邬远归轻叹了一口气,语调诚恳。
“这孩子,准是被吓傻了。你姐姐不会有事,我们会请最好的医师来。对了,让医师再带点败火药,看看阿凌的脸,都急上火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眼里写满的分明是挑衅。
“放屁!阿谣本来能赢他的,都怪他使诈给阿谣姐下毒!我有证据……阿谣用伞把他眼睛划伤了!”
邬远归并不理她,俯下身查看谢花谣的伤势。她躺在床上,整个人的肤色都泛着淡淡的青色,血液流通很慢。她额上布着细密的汗,双目紧闭,眼睑与嘴唇却都在微颤。她的嘴唇泛出香堇似的紫色,想说话却张不开口,这是麻痹的症状。邬远归牵了她的手,又冰又硬,简直像个死人。而在她的手臂上,有两个细小的孔洞,还有淤血。
“别拿你的脏手碰她!”
邬远归无所谓地耸肩,松开了手,谢花谣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去。
“让阿凌和她姐姐待在一起吧。你们守在门口,有什么事可要注意着点。”
“是。”
走出门的时候,他们给房间上了锁。原本在床边的阿凌赶过来,使劲拍打着门。她晚了一步,可即使她提早反应过来,也拿这些人没有办法。
邬远归又让剩下的人看着慕琬,再注意谢花谣那小院子,别让师徒俩又造什么幺蛾子。安排好所有的人以后,他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进门的时候他看到佘氿还站在推开的窗前,望着外面的风景,并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邬远归走到他身后。
“你应当没什么事吧。这点小伤对你来说……”
佘氿突然转过身,一手狠狠擒住他的脖子,反身将他推在自己之前站的位置上,一脸凶恶地将他按在窗台上。坚硬的木头让邬远归的后颈生疼,呼吸也困难。他还未反应过来,就看着佘氿淌着血的左眼——如一团黑红的、半凝固的不明物,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我可从来不知道她那伞骨是桃木做的,我这伤一时半会可好不了呢。”
邬远归挣扎着用双手攥住佘氿的小臂,也发了狠力,几乎要给他掐出血来。
佘氿把他放开了,不是因为疼,只是因为他这样说不了话。
邬远归剧烈地咳嗽着,感觉自己整个脖子都要被扭断了。愤怒之余,更多的是惊讶。佘氿从来都是与他好好说话的,这会儿却发了狠,大概是真被伤到了。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不断地喘着气,让缺氧的肺泡迎接着窗外新鲜的空气。
这模样可真不能给别人看到。
“对于姓谢花的那两人,我们只能怀疑,却没有证据——尽管我们都知道她们几个是一伙的,却没什么证据。”佘氿重新看向窗外,“那个姓凛的道长我知道,我们阁主提起过他们,包括你那傻乎乎的小师妹。她可终于机灵了一回,真不容易。”
“去、去她们,咳咳咳……去她们房子的人看过,说那儿没有信。呼——咳咳,用雪墨写的信一定在他们谁身上……”
邬远归自知理亏,何况一路上的确没少他的扶持。偶尔自己因为年轻而微微得意时,一向温和的他都会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让他放清醒一些。比起眼前的蝇头小利,复仇带来的畅快与未来更多的好处才更要紧。
“那信很重要。”佘氿向后斜眼,“一定与云外镜有什么关系。”
“你这么肯定雁沐雪知道云外镜在何处?”
“江湖传言没有错,那镜子的确在你师父他爹的夫人身上。当年雇佣左衽门的,只是让他们去杀那对母女。左衽门不是谁都能雇得起……但他们接了,以一个不高的价格,因为左衽门也觊觎那面神镜。殁影阁虽然与他们有来往,但在这件事上,绝对不会妥协。如今我们只是表面和平罢了……”
“云外镜于雪砚宗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可以给你们。不过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它?以你们现在无所不知的实力,即使没有它也……”
“所以说,你还只是二十年前的小鬼。”
“……”
“还不是怪你嘴贱,竟然把云外镜的事说漏了。你师父看着你长大,不可能不知道你什么德行,只是不说罢了。反观雁沐雪一身侠肝义胆,像极了他的女儿。但也多亏了她这样的性格能让她直接可你吵一架……你看,一知道你的目的就逃似的离开了雪砚谷,再加上那用过的雪墨,鬼都知道是去报信的。”
“她宁可去信梁丘慕琬也不肯信我,真是麻烦。”
“单纯的傻子和奸诈的疯子,你信谁?”
邬远归冷眼看过去。
“我看你就是那个疯子。”
“啧,我单纯得很。”佘氿嗤笑一声,“凛山海他们曾去过青璃泽,我的兄弟姐妹都在那儿,已经领教过了。我看他们之中少了一个最大的麻烦。昨天我才弄清楚,与他们同行的百骸主迷失在六道的间隙了。这样最好。不过他那个徒弟也不好对付,她还与许多无常鬼有瓜葛。要让他们消停点,恐怕也需要用云外镜来跟他们讲条件——今晚我去谈。”
“他们认识你?”
“就要认识了。”
佘氿笑着摊开手,手上与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他转身向门口走去,邬远归忽然在他离开前喊住了他。
“谢花谣的毒解得了吗?”
“嗯?当然能解了。”佘氿转过头,用完好的眼睛看着他,“不过想不想要解药,就看你那小师妹的诚意了。”
时间过得很漫长。山海和黛鸾在小院子里等了很久,也没有一点她们的消息。两个人本来离谢花谣不远的,可谁曾想刚靠近些,立刻便有卫兵请他们回去,一路看管重犯似的。这让他们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但山海不愿意在这种地方把事情闹大,就暂时配合着回去了。
眼下已近黄昏,太阳沿着西边的山脉缓缓下沉,可她们谁都没回来,黛鸾急得要命。而在院外守着的刚开始只有两人,现在已经有足足五个,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什么也都闭口不谈。只是在下午人手增多的时候,他们说谢花谣被毒蛇咬了,她妹妹和慕琬跟她一直在一起。黛鸾拍了拍自己的药箱,说她懂一些,可以帮忙去看,却被一口回绝了。他们说谷里有最好的医师,用不着一个小丫头去捣乱。何况谷中百年从未有过致人发毒的蛇,八成是他们从外面带来的,在代理谷主忙完之前都要严加看管。
他们还肆无忌惮地翻乱谢花谣的院子和屋子,踩坏了她种的菜和花。黛鸾气得跳脚,却没办法。天越来越黑了,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山海在屋里坐了一下午,动也没动。只是到了饭点,他才去灶上忙活了一下。
“你还有心情吃饭呢!”黛鸾嚷嚷,“都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饿肚子……”
“来帮忙。”他招招手,“去点药过来。”
“什么药?”
她看着山海,满腹疑虑,但用不了多久,她马上就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他们用剩下的米煮了一大锅热粥,盛了七个碗,其中五份的碗底撒了磨碎的混合药粉。然后,山海亲自给外面的人端出去了——毕竟闹腾的阿鸾去实在是太可疑。
这座小院子很僻静,也很偏远。天都要黑了,也没见谁给这边儿送饭,几个弟子站了一天,都饿了。在疑虑面前,饥饿更胜一筹。不过其中一个人还是让山海喝了一口,生怕他们给碗儿里下毒。山海坦然自若地咽下去,他们这才接过碗,匆匆道了谢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那并不是毒药,只是催眠的草药粉罢了。何况他只喝了面儿上一层,根本不会有事。
喝完了粥,眼看门外没什么动静,山海便催促黛鸾
“快,把雁沐雪的那封信拿出来。”
“……什么信?”
“……你不是忘了吧。”
“哦——没有!”
阿鸾一边嘴硬,一边从药箱里翻那封信。当她把信取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一瞬。原先他们还担心,雪砚谷的雪墨传言是假的,或者这封信上其实什么都没写。但他们发现自己险些没认出这封信来——的确如极月君所言,上面的确写了东西。一张空白的、沾染着发黑血迹的纸张上,轮廓分明的黑色墨水呈现出了原本的模样。
难怪极月君没有办法复述它,比起紫,那更像是一张画……却也不是画。
“或许只有慕琬才能看得懂……”黛鸾有些头疼,“我们得拿给她看。”
天全部黑了,即使是西方的天空也没有丝毫暖光值得留恋。慕琬推开窗户,看着三层楼下站着许多生面孔还在巡逻。这房间门口也有人,刚还端了饭菜放在桌上。她的伞被收走,不知道放在哪儿了,不然突破封锁不是问题。但即使她还能召唤天狗,或是武器就在身边也没有用。听他们说,谢花谣身中剧毒,就在雁沐雪的房间,这让她很为难。
连凛山海和黛鸾也没有办法过来,现在的自己完全是孤立无援的状态。
毫无头绪。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九回:借尸还魂
天黑下来,但这方天空通明——房子的西边烧起来了。
房子的整体几乎全是木质结构。雪砚谷温暖潮湿,即使冬天也不会很干燥,所以建筑没有做过太多防火措施。墙面涂过耐火的漆,让它烧得慢一些。但火被现的时候已经过了一阵,漆有些熔化了。整栋楼灯火璀璨,那边没什么人,烧了好一阵才被现。
火自然是山海施法烧的,办法是阿鸾想的。但她其实并不太确定这法子万无一失,只是她记得雁沐雪的房间靠东,把人吸引到另一边他们能从东边上去。不过,她并不能肯定三位需要帮助的姑娘就在那里——只是她看那不该有人的房子亮着灯罢了。
这主意也不是不好,反而很妙。若邬远归在他的房间里,就算为他的目的也不能放任她们被烧死,势必得给她们放出来。若不在,那救人便好办很多。
躲在墙边灌木丛里的二人眼看着邬远归跑向那边,指挥着救火,乱哄哄的,他们便悄无声息地从东边潜进去了。楼房很大,等火烧过来还要一段时间。山海跟着阿鸾很快来到雁沐雪的门前,门上拴着一把锁,守卫们却都逃命去了。
“你们在里面吗!”山海用力拍着门。
“在!”阿凌冲到门前回应,“我和阿谣在,阿谣中了蛇毒,不能动。琬姐姐在东边的房子里——我刚看楼下,东南角吵吵闹闹的,人都向那儿跑了。这是怎么回事?”
坏了。
“让一下!”
山海听到黛鸾这么说,便让开身,转头看她要干什么。结果他还没反应过来,黛鸾将桃木剑往上一提,闪过两片火花,铁制的锁竟然齐刷刷的一分为二,落在地上。
是那套削铁如泥的剑法。
顾不了感慨太多,两人连忙冲进屋子查看谢花谣的情况。她的状态很不好,脸色比起下午那会儿更差了。山海架起她单侧的胳膊,三人齐心将她挪下床。
“你背得动你姐姐吗?我们还得去东边。”
“我能让谷间的兽到楼下帮我,只是……你们快去救她,我们要一起走!”
谢花凌从山海肩上接过姐姐,立刻被压得走不动路。她把谢花谣靠在墙面上,这样对他们说。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点点头,沿着走廊向东边跑去了。热气已经蒸到三楼,能听见二楼的木头被烧得噼啪响,跑起来的时候吹在脸上的不是风,是热浪。时间不多了。
路过邬远归的门口时,山海突然停住了。他转身推开门,一眼看见一把属性的伞靠在桌边。他的直觉不错。山海走上前撑起伞,本想检查一下是否少了什么,但当看到伞底密密麻麻的符咒时,几乎眼前一晕。扫了一眼附近没有别的什么,他匆匆离开了。再追上去时,现黛鸾已经斩断了第二把锁,门前写的正是梁丘慕琬四个大字。
推开门,俩人都愣了。只见慕琬拆碎了房子的床单被罩,绑成长长的条,一脚踩在窗框上准备往下跳。她回过头看着他们,松了口气。
“我差点儿就跳了!”
“你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没事儿,我有办法。”
“行了行了赶紧下来。你的伞。”
说罢,山海将伞丢过去,慕琬一把接住。她随他们一路向回走,一边跑一边说:
“我本可以直接走的,但是谣师姐中了蛇毒。如果不是因为大火,我也不敢就这样跑了——我本想从二楼绕过去的。”
“你的天狗呢?”黛鸾问她。
“太惹人注意了,若他们将这把火的账算在我头上,对那对姐妹没有好处,我不能声张——现在不能。说来蹊跷,我在谷里长了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什么毒蛇。大……邬远归好像还有个师爷,要小心他。”
燃烧的噼啪声、泼洒的水声、喧闹的人生此起彼伏,温度越来越高了。跑回东边的楼梯口时,远远看到师姐靠在那儿,慕琬立刻过了山海,直冲上去。
“蛇毒我知道的不多……”黛鸾皱着眉,“她这样的更是没见过。”
“先下去,要烧过来了。”说着,山海再次架起了谢花谣,慕琬搭起另一条胳膊。
五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楼下有一匹高大的野马,一匹小马,和一只鹿。慕琬骑上马并在山海的帮助下将谢花谣拉了上来。这时候,远处有人注意到他们,冲他们吼叫。骑着鹿的谢花凌直直向他奔过去,鹿角一挑,两人就飞出去了。那鹿比小马还壮,驮着她和黛鸾。
五个人趁乱冲出人群。人们都拎着水桶救火,无暇顾及其他,只是有人对邬远归喊了一声,他见状立即挥手,召集了一部分人随他追上去。突然许多鸟俯冲过去,一片又一片,不论什么品种大小都找得出来。但它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阻止他们。
许多小鸟被刀刃伤到,惨叫一声载下去,被凌乱的脚步踩进地里。凄厉的叫声传得很远很远,传到谢花凌的心里。她抱着鹿颈,咬着牙,不敢回头看一眼,更不敢哭。
在所有动物们的帮助下,他们跑得飞快。天上还有一片鸟群为他们带路。兴许是现人追不上马,身后有人准备了弓箭。许多鸟突然被射中,直直坠下来,他们慌忙地躲闪。有一支箭射中了鹿的后腿,它身子一瘸跪坐下去,两个女孩被狠狠甩飞出去。可另外两匹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向上坡路狂奔着。他们离姑娘们越来越远。
“阿鸾——!”山海回头声嘶力竭地大喊。
这时候,他突然看到一张纸条向后飞去,而一旁的慕琬刚收起撑开一瞬的伞。山海再次回头,看向身后,两边的景色急剧后退,都凝聚成一个小点。可从这聚集的一点上,忽然有什么东西追上了他们的度,径直疾驰而来。
是黑白分明的、多足的怪物。
原来是慕琬将寻放了出去。它好像知道外面生了什么一样,在化形的瞬间就变成了这种庞大的姿态。虽然并不比鹿大太多,背着两个姑娘是足够了。它的身体修长,那些细细的腿却十分有力,相当协调地奔跑着,很快追上他们。
山海侧过头看向慕琬,她前面揽着师姐,生怕她翻下去。这二十出头的姑娘经历了太多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事,在更荒唐的事情面前,多少有了成长——这种成长是精神层面的。她坚强了很多,遇到变故也不再那样冲动,他从她没有在那时召出天狗的决定上就看出来了。
尽管成长的代价是如此残酷。
身后的声音逐渐变小了,小到几乎要听不见。他们很快越过小小的山坡,地势转而向下倾斜。但没走几步路,前方却出现了喧嚣的声音。随着他们的靠近,那阵声音愈来愈大了。
是一条从谷间上游而下的、奔腾的、宽阔的河流。
大家都下了坐骑。谢花凌拉了拉慕琬的衣角,问她说。
“我们应该怎么走?这样的河,它们是过不去的。可如果绕远路,我怕有人堵在桥上。”
谢花谣突然清醒了过来。她的神志有些混乱,时而睡着,时而醒来。现在,她睁开眼,挣扎着想要从马背上下来,慕琬转身立刻扶住她。
“小心,别乱动!”
“不要管我……”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水声盖住,“顺着河下去,一定会被收到飞鸽信的弟子拦住,要绕。带着我……来不及。阿凌,你要去慕琬的家里,劝她娘亲搬走……就一起到我们家去……”
“你跟我一起去!”谢花凌攥着她的袖子不松手。
慕琬清楚地知道,她不可能有时间回家去了。在谷外,娘一个人住着。她们不过大半年没见而已——以往谷里忙的时候,可能一年才见一回,那便是除夕。那时候,哥也会回来。但再往后几年,他就不回来了,只寄一些钱,剩她们娘俩。这次,她却好像已经几年没有见过娘了。
今年没有办法在一起过了。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将所有随着眼泪泛出来的情绪都收了回去、
“没事,你们要一起。你带着你姐姐直接回家,去找最好的郎中。我娘那边不用那么着急……他们应当一时半会顾不上去威胁她老人家。就是麻烦你们派人去接她了。让她少带点东西,很多旧物件儿早没用了……”
“这毒,郎中解不了的……”
慕琬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样,她转过身走了几步,靠近了那条河。
“你要唤天狗了吗?”黛鸾问她。
“那带不过我们——有别的办法。”
慕琬抬起手一转双指,一张熟悉的咒令出现在她指间。还没等几人想起来,她便放出了那位他们都十分熟悉的式神。
黑色鱼尾人身的妖怪浸泡在水里,欢快地摆动着尾巴。
“拜托了。”她蹲下身,摸摸妖怪潮湿的头。
寒水姬忽然潜下水中,像一根浸泡在水里的箭被射到对岸。它游过的水域都凝固了,变成微微起伏的、结实的冰层。等它游到对面的时候,一条宽敞的冰桥便呈现在了眼前。
光这样是不够的。她又唤来白荻。白荻轻飘飘地飞过去,一路跳着舞,裙摆点到的冰面上都洒下了一片洁白的绒毛,铺满了冰桥。桥面不那么光滑了,谁能轻松地走上去。他们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走过铺满雪一样的“路”,踩在脚下的质感也像行走在草地一样,结实又柔软。当他们平安过河之后,寒水姬突然令冰层融化了,河水再度欢快地奔腾起来。
慕琬收回了式神,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转过身,准备重新骑上马,和大家一起走的时候,前方的小径上多了一个人影。
慕琬愣住了。谢花凌看过去,也愣住了。
那身影太熟悉了。简直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
慕琬不由得向前一步,山海突然拽住了她。
“呀——”那身影出她们并不陌生的声音,“阿凌也是我们雪砚宗的弟子了,真好。”
“雁、雁师姐……”阿凌颤抖着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回:借题发挥
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雁沐雪已经死了。
朦胧的月色间,潺潺的流水声中,在婆娑的树影下,却直挺挺地站着一个已死之人。她的声音她的模样她的装束,都与生前无异。月光下,连那漂亮的缎带都让慕琬亲切。
若忽视那若有若无的血腥的话。
你是谁?慕琬用伞尖对准她的方向,雁沐雪已经死了,你到底是谁?
她毫无惧色地向前走着,来到他们的面前。连马背上的谢花谣都有些困惑,却努力撑起身子,警惕地注视着她。雁沐雪的一切都与她们记忆中的样子无异,只是头发没有扎好,十分松散,前面的部分遮住了眼睛。在这样的深夜,仿佛女鬼似的可怕。
她平静地走到她的伞前,用说笑的语气问她:
怎么,你想让我再死一次?
若说实话,慕琬没有勇气刺下去。
她还没有成熟到能对行径可疑,却带着一张亲人面庞的人保持情绪稳定的程度。
——如果是人的话。
慕琬小心!谢花谣突然失声大喊,是佘师爷!
哎呀,你们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她平静地笑着。
在听到那个称呼的时候,山海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他很熟悉的味道。虽然面前的雁沐雪将自己的妖气隐藏得很好,但她身上却缠绕着似有似无的香气。这种香气很奇特,也很稀薄,几乎闻不到。但凛山海十分清楚,这种味道,他在狩恭铎朱桐吴垠与解烟的身上闻到过。
是娲堇华的味道。
你是殁影阁的人。
山海将慕琬向后拽了一把。她踉跄着后退,却仍警惕地盯着对方。
咦,我变得不像吗?雁沐雪抬起双手,低头仔细地将自己左右审视,我觉得很像啊,我的化形与狩恭那家伙不相上下呢。
谢花凌知道了问题所在。
你这家伙的眼睛被阿谣打了,怕是还没恢复,不敢露出来!
诶,原来是这样,亏我花了点心思,还拿她的发带来用说着,那人伸出双手,将自己面前乱糟糟的头发向后撩去,但你可说错了,谁说——我不敢呢!
呀!
阿凌高声尖叫着,所有人都浑身一颤,连谢花谣也险些从马背上翻下来。他们并不是没有料到这狡猾的家伙会变脸,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呈现在眼前的竟然是雁沐雪七窍流血的模样。尤其是那右眼,血肉模糊的一大团,还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吓到了吗?吓到了吧!嘻嘻嘻——
他们回过神的时候,佘氿早变成了自己应有的样子。他昂首挺胸,面庞白净,双手背在身后,怡然自得地在原地踱步。
你们说我要不要放你们走呢?他故做沉思,我知道你们身上带了一封信,是用雪砚谷特有的墨写的。你说你们带着有什么用呢?离开了雪砚谷,你们什么都看不到了。
什什么信?谢花谣有些迷惑。
咦,你竟然不知道。佘氿反而有些惊讶,也难怪你们什么都不清楚。那太可惜啦,我连明天如何威逼利诱严刑拷打的戏路都想好了,你居然真的不知道?看来保密工作很到位,连自己人都骗过去了还是说,你觉得她们不算自己人呢?
佘氿眯着眼看向慕琬,像是在刻意质疑什么。
你少给我在这儿借题发挥!她毫不示弱地吼回去,若不是自己人,我们还救她们出来做什么!我看你们殁影阁别的不精,挑拨离间是一把好手!
对!肯定就是他让邬远归变成现在这样!谢花凌跟着附和。
佘氿一侧的长发遮住受伤的眼睛,另一边忽然睁大了,也不知委屈了还是如何。他用一副不可置信的腔调说:
借题发挥的人到底是谁?你们这样说我,和我的——‘自己人’,我心里也不好受。你们怎么赔我?啊,说起来,凛道长和他的小徒弟果然在这儿。我就说我去找你们聊天的时候,怎么院子前就躺倒了一片瞌睡鬼呢
我们和你没什么可聊的。山海横起了拂尘。
不打不行吗?佘氿无辜地挠挠头,可以的话,我比较希望你们直接把东西给我,我就放你们一马——啊,虽然我一定会反悔,不过我会给阿谣姑娘解毒这点没有骗人哦。我都没有和她计较我右眼的事,是不是很大方?
果然是你。慕琬再次抽出伞,这次要果决得多,我倒是要让你把雁师姐的东西还给我!你不配用脏手碰它!
嗯?什么东西?
佘氿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也不知是真的忘了还是装的。但很快,他变戏法一样从袖口抽出一条沾血的发带,若有所思地说:
是这个吗?要的话,就来换啊?
做梦!
你不和我换就罢了,说话还没好气,真是蛮不讲理啊。佘氿无奈的叹口气,不过不好意思啊,碰已经碰了,脏也脏了。别说是发带,连她的尸体也是我带回来的哦。
他们突然想起,青鬼谎称失踪的雁沐雪的尸体,应当还在芳春院才对。但他们当时的确没能再找到它,果然是按照计划被收走了。只是他们没想到,带走尸体的正是殁影阁的佘氿。他应当是用皋月君给的娲堇华令牌穿梭于六道灵脉,并将尸体带给邬远归看的。
这样一来,雁沐雪的确是邬远归买凶所杀的事,是板上钉钉了。而佘氿所走过的灵脉,兴许正是他们来时所用的。
可惜施无弃他们并没有令牌护体。
眼看慕琬变了脸色,佘氿饶有兴趣地接着说:
你生气了吗?生气了吧。要不我再跟你说件生气的事儿?你不好奇她的尸体
闭嘴!
还是你亲爱的大师兄‘下令’的呢,确定没有要找的东西就把她——
我让你闭嘴!
说到底,还不够成熟——但在这种蹬鼻子上脸的挑衅下,任何人要保持理性都是很困难的事。慕琬跃身而起,以伞剑斩向面前啰嗦的那张嘴。但这是一瞬,她的伞掠过一个诡异的蛇影,而原先应该站着人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没礼貌,让我说完——还算好吃。
蛇影在身后的石块上闪现,她立刻转身横劈过去。那些影子只是不断地消失出现消失,再度出现。不一会她便累的气喘吁吁,放弃了无谓的攻击。但当她回过神时,四周已经布满了吐着信子的可怕的毒蛇。那些都是佘氿出现过的地方。
我累啦,你先和它们玩玩吧。
河岸边的毒蛇圈外,佘氿悠闲地看起了戏。但就在下一刻,他脸色一变。
——有一侧的蛇在尚未攻击前,便被齐刷刷地斩断成两截。而每一条,都精准地砍在七寸之上。并且,只用了一剑。
我们不想玩。
黛鸾斜着桃木剑,语气清冷,目光坚毅。剑身上沾了蛇血,顺着木头滴落下来,还未碰到地上就嗞的一声消失了。那些被斩断的蛇,也都在地上冒出丝丝黑烟,瞬间不见。只有草丛被腐蚀出了一道道漆黑的痕迹。
阿凌,你会使扇子是吧?她转而看向谢花凌,以询问似的目光。
嗯。
山海欣慰地笑了笑,转而问她:那你怕吗?
本来有一点,但现在不怕了。
说罢,谢花凌展开了扇子,目光与他们一般坚定。轻薄的纸质折扇如锋利的刀刃,在源源不断涌上来的毒蛇间挥舞,一一斩杀。几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在对方险些受到攻击时也能立刻帮忙。寻也露出獠牙,甩动那带着两枚利刃的尾巴,将这些幻化出的毒蛇如数切碎。
啧
佘氿感慨出声,有些欣赏,但更多的是不满。他不想出更多的力了,便回过头望向河对岸。而那些邬远归的爪牙尚未赶来,也不知要耽误多久。
别分心——
当他听到慕琬声音的一瞬,刚转过头,他立刻被踢进了河里。慕琬的竖直插在土地里,她双手抓着伞身荡过来,就这么给了疏忽大意的佘氿一脚。
岸上的蛇都消失了。
慕琬最后看了一眼河面,却没有转过身去。因为她注意到,大量不规则的污浊的气泡从河里不断涌现。如同一锅的泥水,整个清澈的河都在月光的照耀下变得浑浊。
快走。山海催促他们上了坐骑。
来不及了。
整个河道里的水受到某种命令的控制,如一条沉睡的龙般站起了身。不应该说是一条巨蟒。浑水塑身的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像一座活过来的山,像惊涛巨浪。它没有信子,也没有獠牙,却无比庞大,所有上游流下来的水还在使他不断膨胀着。
佘氿身上一滴水也没有。他笔直地站立在蛇头之上,居高临下地睥睨他们。
她竟然忘记了——这家伙是精通水性的好手。
这时候,几人已经跑出了一小段距离。但那巨蟒实在是太大了,如决堤的洪水冲垮了身后所有的岩石与树木。它吐出信子——是一截儿水,谢花谣用尽力气撑开伞,挡过了一劫。那水溅射到四周,所有的草木都被腐蚀成了黑炭似的东西。
所有的动物都和他们一并跑着,即使筋疲力尽也不敢懈怠。稍微放松一瞬可就没命了。慕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废墟——不,那全部都不见了,被水制的蛇神所覆盖,所吞噬。所经之处,片甲不留。
她攥紧了拳头。
雪砚宗不是她认识的雪砚宗了,但雪砚谷不能变成她不认识的雪砚谷。
乌云在刹那间翻滚涌现,遮住了月亮,遮住了一切。佘氿皱起眉,抬头看了一眼。
天狗怪异的叫声从云霄传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一回:借公济私
天狗比起那庞然大物而言,的确是小了些许,但势头不减。它剧烈地扇动翅膀,漆黑的云间接二连三密如雨点般砸下巨大的冰石。那些石头在接触蛇身的一瞬便被吞了进去,几个人回头看了一眼,无一不露出忧虑的神色。
没有用吗?
眼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隐约的绝望感伴随迸溅的水花纷纷浮现。可慢慢的,他们现双方的距离拉开了一些,至少感觉不到追着后背的水雾了。
并不是马的度加快了,而是水蟒的度放慢了。
慕琬再次回头,看到所有嵌入怪物内部的冰石,缓缓向外扩散出奇异的裂纹。它在从内部、从不同的地方冻结。里面的冰逐渐延伸成一体,在接触到外界的空气时,如开花一样绽开冰层,那冰做的躯壳也在慢慢地连接在一起。
佘氿倒也没料到这番景象。因为巨蟒因为身体上的限制不再那样听自己的话,他有些站不稳了。他本想跳下去,却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小腿被冻在了蛇头上。巨蟒完全被冰封在了原地,只有身下残余的流水汩汩向前。
几人跑得更远了。佘氿翻翻白眼,拍了拍手。
顷刻间,冰蟒轰然垮塌。这并非是山崩地裂般的架势——而是在瞬间融化成了水。汹涌的水浪裹挟着被折断的木头、石块,还有大量的泥浆滚滚而来。它的度不如先前那样快,威力却更加惊人。本身这就是向下的地势,奔腾的泥石流滚滚而来,势不可挡。
马儿们的体力快要到达极限。小马被追上的泥浆裹住了脚,泥水迅爬上它的身子,将它卷进了泥浪。慕琬虽然在瞬间抓住山海的手,大的马儿也因为精疲力竭加上失去重心而摔倒了身子。黛鸾尚未来得及回头,突然看到前方的天空上闪过一道白色的影子。定睛一看,正是天狗带起了险些丧命的三个人。
而寻的体力很好,也十分灵活,很轻易地在山石草木间蹦跳着。随着距离越来越远,地势也愈平缓,他们借着这个势头转向侧面宽阔的地带去。
天狗将他们放回在一处空旷的草皮上便回去了。几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一身冷汗浸透了,就仿佛这一路下来是他们亲自跑的一样。但实际上精神上的疲惫绝不比这要轻松多少。不远处的泥浆还在翻滚,势头缓了些。
尤其是慕琬,刚才强撑着很久——身体和心情上——现在一下子放开,腿都软了,站也站不起来。她干脆和其他的姑娘们一样,直挺挺躺在地上,躺尸一般。
“后面的路一片狼藉,就算有追兵来,恐怕也要一阵子。不过那佘氿是吃过人的妖怪,一定不好对付,要小心。”
随后,山海替谢花谣把了把脉,没再说话。
“师妹”她努力侧过脸,伸出手碰了碰慕琬的小拇指,“他说的信,到底是……”
“……”
慕琬的脸向那边侧了一下,但眼睛还直直地盯着星空。她没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刚才的经历已经让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琢磨这些事了。
黛鸾挣扎着坐起身,原本卧在她脑门上的小小寻突然滑下去,正掉进她怀里。她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见慕琬没有反对,便递到谢花谣的眼前,问她说:“要看看吗?”
谢花谣举起没有血色的手,轻颤着接住了它。
“您看得懂吗?”山海问。
“这是……”谢花谣眯起眼,仔细地审视着。她的视力已经不太清楚了,对这些扭曲而不规则的线条并不敏感。谢花凌撑起身,在她身边跟着一起看,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一旁探头探脑的小小寻更是狗看星星了。
慕琬缓缓说:“我也是第一次见……但我还是不能分辨出这些是什么。它既不像信,也不像是画,我们完全不能明白……”
“这是一张地图。”
“什么?”
慕琬和黛鸾鲤鱼打挺般凑过来。
“这是一种很旧的画法,很多地方已经没有了……这个形状是山,这是河。你看,其实很好懂,它们之间很像……这是……咳咳、咳咳咳——”
谢花谣突然咳嗽起来,山海立刻将她搀起来。她高举着地图,免得将它弄脏了。黑色黏稠的东西从她的嘴里咳出来,她用另一只手接住。若不是过于浓重腥臭的气息告诉他们这是腐坏的血,谁也不会知道这液体到底是什么。黑血从她的口中粘在手上,扯出长长的丝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怎么办。阿鸾,真的没办法解吗?”
黛鸾轻轻摇了摇头:“恐怕是不行。这种毒是蛊毒,只有下毒的人有办法。就算他想让阿谣立刻死掉也是能做到的。但目前还没有……”
“这应该是一个警告。”山海面露忧虑,“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我能帮忙运功缓解一下痛苦,但……解铃还须系铃人。”
慕琬直跺脚:“先要解燃眉之急啊!”
于是山海盘腿坐下身,开始运行内力。一旁的慕琬和阿凌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出了什么差池,或者后面有追兵赶上来。只有黛鸾还抓着那张纸,目不转睛地使劲看,像是要把信看穿了。不过若说是地图,到也很好理解,许多地方也说得通……他们先前只是差这么一个思路,只要有人戳破这层窗户纸,便一点就通了。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窣的声响,这让慕琬在一瞬间汗毛倒立。她本能地抓住伞,却感到越来越多的人在靠近。那种压迫感更强了——甚至她能看见,许多黑影在林间游走,月光让一对对眼睛镀上清冷的寒光。
瞬间,一个小小的黑影窜了出来,扑向寻的方向。它们滚成一团,转了好几圈又滚了回来。慕琬定睛一看,才现那是一只白色的貂。
其他的“人”6续地走出来。原来它们也不过是这山中的牛羊禽鸟。一匹黄色的马靠近了谢花凌,她摸了摸马脖子。他们被一群温柔的动物们包裹起来了——这场景是如此熟悉,简直令黛鸾想起第一次见到极月君的时候。
不知他和叶月君有没有挨骂。而失踪的施无弃和柒姑娘,也不清楚他们的情况……
自己方才蛇口逃生,这会儿就开始担心其他人了。
山海拍拍土,站起身。慕琬跑过去,打量着师姐的脸色。她并不比先前好多少,只是呼吸平稳了许多。她缓缓伸出手,用冰凉僵硬的指间轻轻碰了碰慕琬的脸。
“你们要去找到云外镜……千万,别让邬远归,让殁影阁……”
“……放心,我知道。”
山海和黛鸾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清楚,只要找到云外镜,就能确定施无弃——甚至万鬼志的下落。所以,他们必须要帮慕琬找到它。
“可是地图离开这儿,就看不见了……”慕琬叹着气。
谢花凌伸出手问:“我能看看吗?”
她接过地图,仔细看了一遍,微微摇摇头。看来,她也不清楚地图具体是什么指示。
黛鸾摸了一下谢花谣的额头,已经从刚才的冰凉变得烫了。烧的症状在运动后彻底表现出来,先前作为掩饰的寒冷退却,但仍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黛鸾抓了抓头,一边想,一边说:
“我觉得我二师父肯定能解这个毒。我道行不够,但她几百年的修行,一定没问题。”
“你二师父……是妖怪吗?”谢花凌放下信,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她是六道无常呢,是如月君。”
“啊,我知道她,是那个药师,也是个画家,还是个……毒师……”
“呃这个,没问题!她可是我师父!”
“那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她?”
“……”
山海无奈地拍了拍黛鸾的肩膀。
“可别想一出是一出……如月君也行踪不定。要么我们找到云外镜,再用云外镜找人;要么碰运气去找如月君——但不论哪一个都是未知数,阿谣姑娘不可能撑到那个时候。”
“要不……”黛鸾小声说,“我们回青璃泽,去找……”
“……你觉得皋月君会帮我们吗?尤其是,在得知是自己手下做的事。”
谢花凌不解:“佘氿是她手下?不过……我确实记得他说有个主子来着。我以为,他就是殁影阁的老大了。”
“那是他们对外的说辞。他们的主子正是六道无常中的皋月君,我们见过,她也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而且青璃泽也很远,没有其他无常帮我们借六道灵脉,都来不及。”
说到皋月君,慕琬忽然想起她当时提到的代价。摸向腰间的时候,不知那香囊怎么又不见了。这让慕琬感到有些困惑——虽然算是无关紧要,但她还是没能注意,这是何时丢的。
“我不喜欢走无常……”谢花凌坦诚地说,“听阿谣说,掌门原本与霜月君私交甚好,他也经常来谷里做客。他不喜欢喝茶,掌门就拿最好的茶花酿招待他。可谁知出了事,谷里上下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真是不仁不义!”
“他们……也不都是这样的人。”
事情到现在,慕琬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宗主已“不复此间”,找莺月君报仇是一定要做的事——还有朽月君和唐赫,这些账她都要同他们算清楚。只不过更加迫在眉睫的是想办法替师姐解毒,再去按图索骥,找那传说中的云外镜。值得庆幸的是,谢花氏和山海都确认这面仙器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哪个说书的心血来潮杜撰的产物。
大黄马跪下身,谢花凌一个人努力将姐姐推上去,然后自己也跨上了马。慕琬问她:
“你们……想好怎么办了吗?我们接下来……”
“不是我们”大黄马站起身,谢花凌冷冰冰地说,“是你们。”
“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我不讨厌你,真的,我很喜欢你。还有凛道长和阿鸾,还有那个没见面的小哥哥,我都很喜欢,但是——但是阿谣更重要一些。”
“等等,你要去哪儿?!你要回去吗?你会被——”
阿凌突然指挥着马调过头,绝尘而去。她不仅带走了谢花谣,还带走了唯一的希望。
——寻找云外镜的地图。
追了几步,慕琬不再追了。山海和黛鸾追上来,也没有跟过去的意思。他们打心底里能理解谢花凌这么做的理由。至于原谅,那不是他们有权力做决定的事。于是山海看向慕琬。
——“这世上,能放心的人不多。”
叶月君的话在耳边荡起。她怅然若失。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二回:霜露之疾
慕琬止不住地想,如果施无弃在,他绝不会放过谢花凌——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做出选择,宁可废了马,宁可让谢花谣置于危险之中,也绝不会让地图被这么抢走。凭山海的反应和能力,拦住她也不是难事,但她知道,他说到底还是碍于自己的面子。
而她选择了犹豫,就像过去的每一次。她心里总是本能地抱着一种侥幸,一种“我想应该不至于会这样”的潜意识的假设。
所以她总是输。
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着,一路沉默不语。为了避免在入山口被把关的弟子察觉,他们不得不绕了更远的路。实际上,他们连本来应有的路线是什么也无法辨认了。尽管谁都很想休息,但谁也都清楚,在这片是非之地多停留一会儿,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他们甚至不敢借天狗从这一带飞出去,因为目标太大了,在开阔的天空上很容易被发现。
真是可笑,前几天明明还是最受欢迎的家人与客人。转眼间几人就成了“通缉要犯”,待遇已是云泥之差。
偶尔,他们会轮流坐在寻的身上休息一阵,再继续走。他们觉得寻也很累了,不敢让它背太久。它长而多节的身体腹部,在每两节肢体间都是隆起的坚硬的东西,绝不是普通小动物覆盖着绒毛的柔软的肚子。那更像一种石头,但在黑暗中可以发出淡淡的微光。它走在最前面,就像一排灯一样给他们引路。
它有时候停下来,将头伸向不起眼的草丛,或用尾巴拽住树枝。它总能在这些奇怪的地方发现禽鸟的蛋,大小颜色都不尽相同。它会把这些蛋交到黛鸾手里,走了一路,她几乎要拿不下这些蛋了。有时候它会吃掉一些。
东方的天空逐渐泛起微光,整座夜空开始褪色了。月亮和星星的光辉都逐渐消失,被那一抹生硬的暖色取而代之。三个人的视线都有些花,高度紧张后的放松带来的只有加倍的疲劳。走到最后,腰下的两条腿都像木头一样,僵硬又毫无知觉了。
地势变得更加平坦,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密林。
“就快要出去了。”慕琬哑着嗓子说,“虽然这一带我没来过,但站在山顶上,能看到这片树林蔓延到山脚。”
密林中有风吹过,树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夹杂着不知名动物的叫声。
走吧,出去就好了。等离开这儿,就能找到住处,好好睡一觉了。他们这样告诉自己。
好在林子里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除了偶尔从眼前窜过去的兔子会吓人一跳,让他们的精神稍微振奋些。又走了一阵,天空更亮了,即使不用寻走在前面也能看清路。
突然,寻停下了脚步。这次的反应与嗅到禽鸟的蛋不同,更像是察觉到潜在的敌人。它很警觉地支棱起耳朵,肢体扩开,好让自己站得更稳。这一下,让山海他们又紧张了。
眼前走过一个人。
他路过一般瞥了他们几眼,突然站住了,正停在他们面前不远的地方。慕琬揉了揉眼睛驱散困意,仔细看向他。那人长得很高,比施无弃都要高一个头,即使隔得比较远也让他们不得不昂起脖子。本身低头走了一夜,脖子和肩膀就痛极了,这么一抬,更要命。
高并不是此人唯一的特点。他虽然高,却很瘦,尤其侧着身,让整体显得很纤长。或许是因为太高了,他微微有些弓背。虽然很削瘦,但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男人。只是他有着一头厚重的铅灰色的长发。一件黑色的羽织搭在他身上,他转过身,另一侧覆着不规则的白色花纹,如附上了一层厚厚的霜。他的里衣也是白色,只是比起羽织上的要泛灰些。
他看过来的眼神很平静,像一对狭长而漆黑的裂缝,对一切都兴趣缺缺的样子。
不过从里面倒是溢出了离奇的光彩。
“六道无常?”山海一眼认出来。
“霜月君!”慕琬脱口而出。
那个人稍微歪了头,揣着手,长发向这边倾侧而去。
“啊,你是是雪砚谷的弟子。我记得你。”
他的声音也冷冰冰的。慕琬冲上前去。黛鸾甚至都想,她不会又要拽他领子了吧。
奈何太高,连说话都要踮脚。
算了。
“你你这厮竟然还敢出现在雪砚谷!”
“为什么不敢。”
“我师父——你你这忘恩负义的人!”
“忘恩负义?”霜月君把头外向另一边,长发又随之迁移,“你们宗主好像也没有特别有恩于我吧。”
“你”
“先说清楚,我只是路过。”他依然是那副冷若寒冰的腔调,“我从附近的六道灵脉直接出来,没多久就遇上你们。”
凛山海也向前几步,询问他说:“您是要去什么地方?雪砚谷吗?”
“算是。也不算是。”
“这是什么话?”慕琬没好气。
“雪砚谷有两处灵脉。一处在山脚,一处在谷中。我以此为中转,要去另一个灵脉抄近道。灵脉与灵脉之间也不尽相同但说了你们也不懂。”
“怎么不懂了!”黛鸾插嘴道,“你从来的地方,不能直接去目的地呗。”
“差不多吧。不过我要去哪儿,就和你们没关系了。”
说罢,霜月君整理了袖口,准备继续走了。慕琬立刻拦在他面前伸开双臂。
“站住!你还没解释,为何对我师父见死不救?”
“你师父死了?”
三人哑口无言。霜月君这一反问竟将他们问住了,不知如何作答。山海正准备追问,是否他其实并不清楚雪砚宗掌门遇害的事时,霜月君又接着说:
“唔对你们而言或许是死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慕琬按捺不住脾气,“我原本想着,若是见了你,一定要跟你好好打一场。要不是现在没力气,我可不给你好好说话的机会。”
“嗯,看出来了——是说你现在真的很狼狈,这点。”
山海和黛鸾站在一边,连连摇头。他们都不知道,霜月君这种仿佛有种谜一样的傲气,与这冷冰冰态度的人,到底是如何与慕琬的师父结识的。
“你为什么能这么冷漠?他好歹是你的友人,你就这样对他不闻不问——还有雪砚宗,现在也乱得很”
“啊,现在是邬远归那小子在管事儿吗”
“”慕琬不情愿地点点头。
“我早知道,那小子和皋月君的手下有来往,所以让你们宗主主多加提防。他还说不打紧,邬远归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不会有事。如今这幅模样,只能怪他太自信了。”
话糙理不糙,这让慕琬有些难过。但山海想了想,觉得她师父或许是听进去了一些的。不然,为何只有雁沐雪一人被告知了云外镜的事?就算他对邬远归设防,他也一定不愿信任其他别人用心的人,或是妖怪。所以反过来看,霜月君愿意告诉他与自己无关的这种事情,说不定反而证明他们交情不错。
只是现在,慕琬没有心情分析这个。她仍紧皱着眉,抬着脸死死盯着面前的霜月君。霜月君也望着她,面无表情。
他忽然就叹了口气。
“你和你师父早年一样,就喜欢打打杀杀。”
山海有些好奇:“您二位很早就认识了吗?”
“可不是那时候,这老东西年轻时就喜欢四处比武切磋。打遍江湖无敌手,开始琢磨去和鬼神作对。也不知听谁说的,有人告诉他,‘六道无常里就数辜葭潜龙有一身绝学,在他活着的时候便武功盖世’,于是他就四处打听我,硬是要跟我一决高下,狗皮膏药一样怎么也甩不掉。那时候,这老家伙大概就你这么大吧。”
霜月君将左手从袖子里取出来,伸出一根指节分明的食指瞄准凛山海。他暴露在空气中的一部分手臂上,显出了一部分纯白的纹路。
“那你接受了他切磋的请求?”
“一开始没有。我甚至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六道无常的差事多得很,没时间同他纠缠。谁知他说,‘你若不拒绝,那就是接受了’,自此追着我不放。我往来于人间各处,他不知哪儿来的消息,不断地找到我。我虽然没有刻意躲着他,到也觉得有些烦扰。不过,这人的韧性倒是挺强,我便问他,是不是了他一桩心愿,就不再来烦我了。”
“所以你答应他了?”黛鸾问。
“那是自然,他高兴得很呢。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确实不会谦虚于我的武学,不过刺客的套路可不讨喜,在你们江湖义士的眼里尽是些下三滥。他倒是完全不在意,还说明枪暗箭阳招阴招,都是自己的本事,没什么损不损的。我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就决定不用那些不义的手段。”
“谁赢了?”
“你师父虽然厉害,但也不至于到了称霸武林的程度。不过,他能在我手下撑过十个回合,倒也有些能耐。我先前都没有认真对付,便在下一掌用心了些。我修习的是寒性气劲,他的铁剑变得很脆,一碰就碎。他也输了。”
慕琬听着有些不可思议。在他的认知里,师父一向成熟稳重,并不像这样急功近利的。霜月君看着陷入沉思的她,继续说:
“不过他可真是很倔强一个人。明明当时躺着不能动了,在得知我只使了七成功力时,非说我看不起他,要把伤养好以后,让我用全力和他一决高下。真是不自量力,若是如此,他那身板连我三招都接不住。”
“后来呢?你们又打了吗!”黛鸾居然兴致勃勃。
“自此他就落下病根,再没好过。他从深秋开始浑身骨头都会发痛,只能在温暖的地方生活。但若与霜雪伴身又能将我打进他体内的灵力加以运用。那以后,我偶尔看看他,免得他说我跑了——满世界告诉别人我不给他面子。”
雪砚谷这地方,还真是适合他。或许也是冥冥中注定的吧。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三回:霜雪无痕
要凛山海说,他觉得霜月君与雪砚宗宗主,还是有几分情分在的。
他不知道慕琬是不是这么觉得,不过黛鸾一向是个小机灵鬼,也明白些许暗含的意思。只是这会儿,她实在困得不行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还挤出了几滴眼泪。
“故事听完了。姑娘可以让路了吧?”霜月君也懒洋洋地问。
慕琬不肯让步:“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你还得告诉我,封魔刃在哪儿?你算它的刀鞘,一定知道它流落何处了。”
“嗯?你要封魔刃做什么。你师父大半辈子都在帮我想办法解除束缚,你倒要找它。”
山海介入僵持的两人间,诚恳地对霜月君行礼。
“您有所不知。劫走他们宗主的,是你的一位同僚,莺月君。它受到阎罗魔大人的限制,一心想解除那些锁链,所以才绑了他,想得知封魔刃的下落。或许这世间只有封魔刃才能斩断那位大人的锁链。”
“唔,这我知道,话也不假。”霜月君沉吟着,“嗯不过没什么用。虽然我与封魔刃有所关联,但我确实不知它在何处。封魔刃不是人间的刀,是把修罗锻造的妖刀,不仅只是你们想的那样简单——它有心魔。未出鞘的胁差对普通人而言,不过是个装饰罢了。数百年前我把它丢落人间,就不管不顾,等着总有一天谁能再把它抽出鞘,替了我。”
“你就这么不想当走无常?”慕琬不解。
霜月君斜眼看向她,微微皱眉,紧接着发出不屑的嗤笑。
“啧。我当够了,你喜欢你来做。”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呼——我巴不得谁赶快把它抽出来,让我趁早轮回转世去。一天到晚在那位大人手下听差,我腻味得很。”
哈欠果然是会传染的,黛鸾紧接着又打了一个。一边张大嘴,她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我们在找云外镜等云外镜找到了,什么事儿都解决了。”
“但是地图被”慕琬说。
“我背过了。”
“什么?”
三个人同时看向她,尤其是慕琬,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唔,也不是很难吧。”她解释着,“我看了挺久。记住图形比背书简单多了不过我们的砚用完了,得重新买。”
霜月君怔怔地看着黛鸾,上下打量了很久。随后,他轻轻吸了口气。
“我听别的无常鬼说起过你的确是个挺不可思议的姑娘。云外镜?那东西,也很多年没有人见过了。好了,同你们说话太耽误时间,赶紧各干各的去吧。”
“且慢!”眼看他迈步要走,山海叫住了他,“实不相瞒,我们受到邬远归的刁难,而他们马上也会得到云外镜的地图我们必须先他们一步。所以,能否请您借我们黄泉铃一用?我们不得不再渡一边灵脉。”
“再?”霜月君挑起眉。
“唔,我们在极月君与叶月君的帮助下,从无乐城直接来到此地。”
“无乐城?”他重复了一遍,“极月君和叶月君?这两人胆子可真大。他们难道没告诉你们,凡人之身往来于六道间,是要折阳寿的么?”
“”
“呵,看样子没有。”
“的确。但我们怨不了他们,毕竟有急事要赶回来,不得不出此下策。虽然我们的一位同伴因为一些意外,已经迷失在了六道的间隙。但,他们说会想办法”
“看来你们又有急事要走呢。还想办法?凶多吉少,收尸都找不到骨头。何况,黄泉铃可没法护住你们这么多人,怕是又要搭一个进去。你们的伙伴我也听说过,是百骸主。别是缺德事做太多,直接把阳寿扣尽了吧。”
“谁许你这么说他?!”慕琬又急眼了。
“反正我帮不了你们,自己去想办法。你们怎么又要回去吗?”
“不”山海有些犹豫,“实际上我们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儿。但,要先离开此地。”
“那不得了。我的时间不是时间吗?你们耽误我够久了。无乐城我倒是要去一趟。”
黛鸾挠了挠耳朵,随口问:“去做什么?抓唐赫吗?”
“那个刺客?并不是。我要去找一个半妖。在极月君眼皮子底下,被一个白鹭精劫走了要去收拾烂摊子。虽然他们铁定早就逃远了,我还是得去寻些蛛丝马迹。你们若要找歇脚的地方,南边的河道有几个农家老翁做摆渡人。”
“谢过霜月君。”
慕琬叉起腰:“那么客气做什么,那是他该做的。这笔账,我还没跟他算完。”
更多的话,三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霜月君当真要走了,谁却找不出更多的词儿。不过,就在走了一阵时,霜月君忽然站住了。虽然没有回头,但他还是说:
“雪砚宗的掌门曾答应我,他愿意做那个拔刀出鞘的人。”
“什么?你别骗我。他怎么会”
霜月君走了。山海对着那离去的背影鞠了一躬。他缓缓直起身子后,叹了口气。
想必这才是慕琬的师父帮他研究封魔刃的理由,也是霜月君还愿意与他来往的原因所在。看来两个人还真不是生死之交,无非是有直接的利益往来罢了。
“唉呀就算拿到云外镜,还有无弃阿柒万鬼志封魔刃,都要一个个去找。而且这还不是能随便告诉别人的事。到时候,我们也是分身乏术啊。”
“找得到再说吧。”
他们一路向南,来到了霜月君所指的江边。这片地方连慕琬也不熟悉,她只知道常走的出入山谷的路。付了些许船费后,他们顺江而下,找到了一座沿江的小镇子。这座镇子也不大,甚至没有名字。天已经完全亮起来,苍茫的白色直扎眼睛。
寻了家小小的旅店后,黛鸾瘫在硬邦邦的床上,动也不想动一下。
山海从前台借了墨来。
“醒醒,你说你背过了地图,先画出来睡。”
“睡醒了就画我背过的,不会忘”
“万一呢?现在画。”
黛鸾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拿起笔。坐在一旁的慕琬顶着黑眼圈,唉声叹气。
“我有些不明白”她说,“为什么我师父,会想当走无常呢?他当年痛失妻女,以他的性格,是想要以死谢罪才合理。为何,他要追求永生之途?”
“兴许除了比武切磋,霜月君还有恩于他。”山海单手支起沉重的头,“我随便说说。他们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何况现在也没这个可能了。我们几个外人,说不清楚。”
“说不定他想找妻女的转世,默默补偿她们呢。霜月君也没说,他是几时答应自己去想办法拔刀的呀。”黛鸾一边画,一边接茬。
“也是。可我就是很挫败。当了他十几年的徒弟,如今人没了,我才发现其实我对他老人家根本就一无所知。”
“人有很多面。穷尽一生的时间也太过短暂,没办法看得完全。”
不知为什么,听到山海这番话,她又想起青鹿涯,想起成幽。他笔下的那幅画也不知成了没有——那天她能看到的,不过只是青鹿的一个角而已。人心也足够庞大,大到盲人摸象一般只能察觉到其中一面罢了。
成幽一心想成为的究竟是一流的画师,还是六道无常呢。
“人的一切进步都是源于不断地积累与练习。只要时间足够长,见过的景经过的事足够多,我想,什么事都是能成的。”成幽说。
“你作为人类,这么想自然再也正常不过。可是”姽娥用那双大到可怖的眼睛看着他,“你知道我活了多久?”
“姽娥姑娘妖气很强,我想,至少是修炼数百年的妖怪了。”
姽娥点点头。
“我已经不记得我几岁了,更不知道我的生辰。我只是记得我出生在五月。五月很潮,很冷。这几百年间,我都在青璃泽生活,不曾离开一步。”
“哦?那你一定知道皋月君。”
“知道,也见过几次。我听说她开价总是很离奇,不过她并未问我要过什么。我告诉她我想找一个我可能从没见过的人。她告诉我那是谁,也告诉我,那人偶尔会来,但走的也很快,所以我并不知道。但我对他的气息很熟悉。即使记不得别的妖怪,也总能分清他。”
“咦?你不能求她转告那位无常,让他留一阵吗?”
“她并未同意这或许是作为无偿解答的代价吧。她还说,要让我自己找到才能明白其中的原委。这一点,我也明白。而且”
“而且?”
姽娥停下脚步,成幽好奇地看着她。
“我已经找到他了。”
“真的?他在何处?啊倒也与我无关。”他笑了笑,“我们要就此别过么?”
她轻声回应:“我想是的。那个人不喜欢人类。”
“啊,我明白。没想到是你先呢。总之,祝你一切顺利。”
“还是谢谢你。”姽娥昂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我离那种温暖的感觉进了一步。”
成幽无所谓地摆摆手,转过身,准备去找马夫了。虽然姽娥知道了自己的方向,但距离他自己的目标,还有很远的路。
“成公子且慢。这个,送给你。”
他刚上了马,姽娥递给他一个粉色的小荷包。他解开口,看到里面是一些微闪的粉末。
“唷,是高级货。”他用指尖轻点了一下,“这种磷粉除了当颜料,当药材,还有很多用途。谢谢姑娘了,成某却无以为报,惭愧。”
“没关系。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你用如月君的画,从皋月君那里换了什么?我想看看那东西——那个能让你放弃魂牵梦萦的画的东西。”
“当然,这不成问题。”
说罢,成幽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物件。那物件也小小的,与姽娥姑娘送他的小荷包差不多大。他将它拎在手里。阳光下,它泛出平滑而微妙的色彩。
一枚银色的铃铛。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四回:霜夜沉影
又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
“他们在雪砚谷,但已经走了。”
“你这么肯定?”
“那是自然。”
朽月君自信地笑着,一手端着细细的白色烟枪,另一手将一枚黑玉的扳指不断抛起来,再接住,乐此不疲。被蜡烛投射到墙上的影子也上上下下,反反复复。
他的“友人”正在做新的准备,像一位老练的猎人,在第二天上山前打磨自己的武器。除了那把刀,还有很多细小的物件。唐门的人是最擅长使暗器的,他的父亲没有教过他,同门更是一个也不曾见过,所以都是自学。
他将一根如牛毛般细小的针,穿透了自己食指上的薄茧。用大拇指稍微用力按压后方,刺针便被推出来一些。
“别抛了。影子晃眼。”
扳指在下落的时候,影子从墙上折到他脸上,顺着左眼下去,来回数次,未免让集中精力的人心生烦躁。朽月君没听见似的,一边抛扳指,一边继续说:
“他们要去找一个东西,白天有个殁影阁的姑娘来告诉我。”他靠坐在床边,扫了一眼窗外的月亮,“不过不一定找得到。现在,那东西的地图在雪砚谷手上。啊,就是你杀的那个姓雁的门派,也是她雇主在经营着的门派。”
“我记得。”
“对了,这是朱桐捎过来的小礼物。”
朽月君停了手,取出一枚小小的瓷罐扣在桌上。白底儿红花,一看就是姑娘用的东西。
“胭脂?”
但肯定不是。唐赫掀开了盖子,看到里面是灰白色的东西,像粉末。但摸上去的时候并不是,能感觉到是丝绸一样的质感,光滑而微黏。带着针的食指勾起一丝纤维,手指离开的时候,看不见的线被拉得很长——手上确实能感受到牵引。
“只要是她去过的地方,留下这种丝线,她就能‘看’到那个地方的所有的事。”
“你会使这玩意?”
“不会。”
“”
“它有一种特性,它极韧,缓缓拉扯几乎能无限延伸下去。但若迅速穿过它,便一定会被勒成两截。对了你就不好奇,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不论是什么,都不会是万鬼志。”
唐赫不屑地说着,一面擦拭着一把短匕。
“但它能帮人找到万鬼志。殁影阁一直很想要云外镜,这样他们才能分出人手做其他方面的研究。虽然他们看似无所不能,但天底下还是有很多难以知晓的事。光靠这样走,是远远不够的。有了云外镜,不仅能知道天下之物的所在之地,还能窥晓世间一切秘密。没有什么事在它的面前能够瞒住,它是一面——镜子,明白吗?”
“所以你认为百骸主他们会通过它去找万鬼志?”
“那是自然。啊,不过,百骸主不在他们身边。”
“嗯?”唐赫停了手。
“那人身上有妖气,与他身边的尸人一道,被困在灵脉里头了。如今就他们三个你得去一趟雪砚谷。”
“太远了。既然他们已经不在雪砚谷,你去取了地图便是。”
“你得跟我一起去。去见见那‘邬掌门’。”
“没那个必要。”
“相信我。”朽月君再一次抛弃扳指,“你们今后还会有合作的。”
唐赫抬起手,瞬间将指尖的利针弹射出去。针穿过了高高抛起的扳指中央,钉在干净的墙面上。那针细小到看不出痕迹。黑色的扳指突然就停在空中,上下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它便顺着那看不见的线一路下滑,落到了唐赫的手上。
“看着就烦。”他攥起手。
朽月君笑了,好像并不是很介意。他只是伸出手说:
“你最好还是给我,那是凛山海的东西。”
“他的东西为什么在你那儿?”唐赫翻了翻白眼,“你偷来的?”
“不是。但这件儿是。”
说罢,朽月君伸来另一只握紧烟杆的手,突然松开。他两指还夹着烟杆,但挂在中指落下来的正是一枚熟悉的环状玉佩。它轻快地在唐赫眼前晃了两下,又被收了回去。
“你什么时——还给我!”
“这下可就要麻烦唐公子跟我走一趟了。”
朽月君晃了晃手,有些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他突然凑近些,将几缕烟呼在唐赫脸上。后者烦躁地摆了摆手,气得干瞪眼,但并不至于在这个时候与他翻脸。他知道,和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掐起来没什么好处,他很清楚。
烟的气味泛着微微的甘甜,甜得有些诡异。
不过那玉的确很重要,朽月君也一定清楚。那是唐鸰儿时戴的平安扣,她只留下这个。
朽月君用指甲刮了刮翠玉上一丝不起眼的红色,但怎么也擦不掉。于是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先前他感觉到楼下似乎有熟悉的气息,可是它现在被刻意隐藏起来了。应该没有走远,只是收住了妖气。这妖气没什么威胁,却令他感到很熟悉。
但这不重要。
天还未亮,微弱的星星还点在夜幕上。但这时候,山海已经不得不赶路了。他们从白天睡到现在,再躺下去,恐怕雪砚谷的追兵都能把他们抓回去了。
不过邬远归怕是没这个心思,他和佘氿应该已经拿到了原本的信。不过,希望他们没有刁难谢花氏再怎么说,她们也只是被牵扯到其中的。仔细想来,慕琬并不讨厌谢花谣,也不对她的那个决定深恶痛绝。因为如果是自己,要救亲人——别说是自己亲哥,就算是雁师姐,她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黛鸾当真画出了地图,山海和慕琬都不记得原来的细节了,只觉得一眼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儿。或许她真的与如月君学过几年画,仿得是有模有样。但是他们都不太认得这种画法,或许施无弃在还能说出一二,现在只能凭空猜——哪里是山,哪里是谷。
“莫非,这是一个局部的景致,云外镜在这种景色中?”慕琬猜想,“看上去似乎有很多山,难道在群峦之地吗?”
“说不定是黛峦城!凛霄观离得那么近,又是他们的宝贝,我觉得很有可能。”
听到黛鸾这么说,他们二人也不确定。云外镜云外镜,八成就是在高高的山峰之中,遥远的白云之上。这很合理,黛峦城也被群山环绕,但是上哪儿找一模一样的景色?何况国土之大,群山的景色一抓一大把。怕地图的秘密泄露,他们甚至不敢四处找能看懂图的人去问。这下麻烦可大了,按图索骥都怕要找个癞蛤蟆来。更何况,还不敢保证黛鸾真是原木原样地画下来。
“找信得过的六道无常,倒也不是难事。可我猜极月君也帮不到我们——他若是看懂这幅地图,一定在发觉药箱里有东西的时候就告诉我们。”
慕琬点点头,说:“就算是古老的画法,说不定也只流行于一些小地方。信得过的无常除了极月君,再有就是叶月君了。至于黛鸾她二师父也不好说。”
“我知道。”山海叹着气,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说只流行于小地方那么你的大师姐是哪里人?说不定是她家乡特有的画法。”
“在北方呢,不算近。她的家书都是从北方寄来的。”
黛鸾问:“你可曾去过她家?”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慕琬惋惜地摇摇头说,雁沐雪本曾答应她有机会带自己回家乡玩的。
“只是若我们要去便只有我一个了。”
“哪里的话。还有我们。”
慕琬勉强笑了笑,心情稍微好了些。
于是他们向北,先要绕过整座雪砚谷。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他们一路都走得提心吊胆。好在这两天没见过熟悉的门派装束,这让他们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他们租了一辆马车。车上,他们低声交谈着。
“附近没有熟人,难道说雪砚宗和殁影阁的人还未出发?”
“这很难说。”山海摇了摇头,“你忘了,殁影阁的人可以穿行于六道灵脉。若他们提前看破了地图的玄机,会先我们一步。”
“唉,你说说你们——”黛鸾坐在旁边抱怨,“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就算丢了,也得想办法找回来呀。云外镜神通广大,若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你们就不怕吗?”
山海慢悠悠地转过脸,看着她,无奈地叹了气。孩子就是孩子,懂的还是太少。
“这也不是容易的事。凝聚出付丧神的物件,都很有自己的主见。丹宁仙长是最正直的人,他的所有物不会顺着歹人们的心。”
“你这么肯定?”慕琬开始觉得有些意思了。
“其实并不。我也只是听他们说的。付丧神性格各异,能有与人有不同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是妖怪,我们也无法揣摩它们的真实意图。不过,既然天下还没有大乱,那或许发现它的是个好人,或者,还没被发现。”
黛鸾越来越好奇了。虽然云外镜作为离奇的神话传说,并没有掀起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可暗地里的争夺真是一点儿也不少。这面镜子究竟是什么样子,值得他们对雪砚宗掌门的家人——女人和孩子,痛下杀手?
也罢,左衽门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眼里只有利益,没有别的。
左衽门的人
她发出轻轻的叹息,让另外两人都没察觉。
也不知那险些杀掉青鬼的笑面狼,与作为“恩人”却真正杀死了她的朽月君,是否还在上演着猫捉耗子的话剧呢。
他们现在在何处?会来妨碍山海和慕琬吗?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五回:霜寒忆冷
耳边传来金属拖曳的声音。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女人已经倒下了。
满地都是血,他也跪倒在血泊里,手上拿着把微微生锈的刀。血液渗透了单薄的衣料,与皮肤接触时还是温热的。这些不是他的血,是那个女人的,那个倒在地上的女人。
能够判断她是女人的证据,便是那张躺在地上的面皮,也泡在血水里。它原本应该在的地方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经脉肌理被切割得很乱。那层皮薄厚不均,但终归算完整。
至少对于第一次做这种事的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在做出这件残忍的事时,他几乎没有自己的思想,就好像刚才被另一个人控制了一样。清醒之后,却没有恐惧。他只是止不住地战栗——因为兴奋带来的战栗。他全身发抖,带着一丝担忧至少被官府捉到的确是值得担忧的事。
心脏狂跳不止,胸口剧烈起伏,他觉得干渴,觉得窒息,于是不断地张大嘴吞吐着带着血腥的空气。血的气息充盈了肺泡,让这种亢奋被向高处更推进了些。
“用那种刀嗯,对初学者来说,做得挺好。”
另一个红衣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这座破败的屋子里。他抬起一支白净的纤细的烟杆,唇齿边溢出袅袅的烟。他知道,那阵莫名的金属声不属于他。
“她总是乱动我不得不先让她停下来。”
不知怎么,他自然而然地接了话,既没有为此人的出现而诧异,也没有警惕他的身份。乌发红衣的男人勾起嘴角,带着几分欣赏地看着女尸脖颈深深的裂痕。那里才是鲜血横流的罪魁祸首。
“你很有资质。”他慢条斯理地说,“换一把好刀,或者去订制一把专门的,再多练练手能做得更好。”
他抬眼看向他,看向那张中性又妖冶的脸。
“如果你是个女人,我不介意你是第二个但你甚至不是人。”
“嗯?你对男人有什么偏见,男人不可以美么?”
“可以但还不够。要从根本上,从一开始是女人,才有那种阴柔,那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你们不懂,你们都不懂,即使是妖怪也只有我能明白,也只有只有明白这种美的我,才能欣赏才能拥有”
“真是自大的家伙啊。”那人挥了挥烟杆,“不过我并不讨厌。但若是这张脸呢?你会有试试看的冲动吗?”
烟杆一抬一落。
他的瞳孔因惊讶而扩大了些。
金属的声音更近了。
赤足的少年向前踏步,双脚却一尘不染。只是在他的身边总能传来金属拖曳的声音。
哗啦啦,哗啦啦。
漆黑一片的庙宇中,坚硬的地板上泛起金灿灿的光,丝丝缕缕,星星点点,那是锁链与石板摩擦迸溅的火花。
他清醒过来。
佛像前的自己双手合十,虔诚地跪下身。身后的声音并不能引起他的注意。而身边依然躺着一个虚弱的姑娘——另一个姑娘。她浑身微颤,因为疼痛而无法动弹。此情此景,如同一位穷苦的男人带着他病入膏肓的爱人,在庙里祈求到深夜。
如果,忽略男人昂贵的衣装的话。
如果,忽略男人掌上的鲜血的话。
如果,忽略女人支离破碎的面容的话。
男人戴着白色的面具,画着红色的花纹,像一只永远勾起嘴角的狼。
整片地面都是深红的血,女人的上半身与男人的衣料上,都被血色浸透了。一切都似曾相识。那赤足的少年踩在血迹的边缘,微微抬起脚指,拉起一丝黏稠的红线。
“嗨呀”少年摇着头。
“追捕我的走无常不是你。”面具下传来青年的声音。虽然能辨认出是三十上下的人,但声音却有一种很不自然的沙哑,像是嗓子受过伤。
“就是说啊!本来跟我没关系的,可偏偏长夜哥哥就喜欢欲擒故纵,或者说反而很期待你在人间胡作非为呢!哎呀,还是说,仅仅为了取乐?这一点也许你们很合得来。”
“朽月君呢?”笑面狼站起身,却没有回头,“你又是谁?”
“哇不好意思,忘记自我介绍了。”少年双手合十,侧在脸边,仿佛真的如他所言一般抱歉,“在下是雩辰弥生·莺月君,是来接替红玄长夜的六道无常——来抓你。”
笑面狼转过身。透过那张轻巧的面具,看不到下面被藏起来的表情。
“你的话不比他少。”
“咦,这样吗?唔大概是他对不喜欢的人都没什么可说吧。对啦,这是第几个姑娘了?男人的嫉妒心也一样可怕。”
“第九百七十四个。”
“好厉害,这样也能记得!”莺月君颇为惊讶,“难怪那位大人会这么在意你。啊,长夜哥哥的话,被安排去做别的事了。毕竟那位大人知道他不可能好好处理你啦本来还能一直放纵你的,但是很抱歉,我们不能让你杀到第一千个姑娘,那样的话会很麻烦不过你真的确定你没有数错吗?”
“我记得我杀过的,每一个人的每一张脸。”
“这样啊。那就好,我是没办法重新数一遍的,只有他知道。”莺月君无奈地摊开手,“你也是知道的吧?你能够生龙活虎到现在,都是上一位无常在放水哦。”
“不用你说。”
“你还真是将错就错恃宠而骄呢!”
“这话可真不好听。”
“哈哈哈哈,开个玩笑。那么能不能麻烦你收手呢?这样的话我的工作会轻松很多。”
笑面狼没有说话。他再次俯下身,从女人的脸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血几乎流尽,这个动作没用引起更难看的后果。
“哦哦,你还是要跟我打吗?我也不是不行啦。虽然我的确不如长夜哥哥那么强,但是对付你,看上去也不是很费力的样子。”
说这话的时候,莺月君的表情始终同他的心情一样轻松。的确,他生前卓越的阴阳术与无与伦比的天赋,令他在当下也拥有过人的灵力,或者说妖力。何况缚妖索在身,以这不死之身对付凡人之身,优势是显而易见的。
“哼”笑面狼冷笑起来。“我这伤可也多亏了你那位前辈。纵他放过我一百次一千次又如何?”
“但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人贵有自知之明’吗?你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不够强,至少不够与六道无常为敌这一点,我并不觉得你很懦弱哦。”
“你也是。只是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哇,谢谢你替我说话,有点开心。你并没有因为我是个小孩子,一上来就像其他人一样瞧不起我——这种谨慎很好,请继续保持。”莺月君看上去更高兴了,“我也不想就这么早早死掉。但没办法,既然已经这样了至少我要帮长夜哥哥完成他的小愿望。你要不要听听看?”
“我没兴趣。不过真意外,你们作为死者,还会有什么追求吗?”
“当然了!”莺月君瞪大眼睛,黑暗中两轮弦月格外醒目,“有人想要摆脱无尽的工作,有人想要实现生前的意愿,有人一心求死人活在世不就是彼此羡慕,又相互恶心嘛。”
“是这么一回事。你看上去很小,倒是活的挺透彻。”
“你这么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不过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能放过你。命令就是命令啊,我也不想的。虽然那位大人知道朽月君不会好好做事就没看出来我也不想吗?不想做任何事。”
说到底是个小孩子,很容易把情绪写在脸上,把心思表现在动作上。莺月君攥紧了小小的拳头,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憎恶。
对世间万物的憎恶。
“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不过,能引起阎罗魔注意的人数,居然是一千个。”
“不不不,这你就错了,实际上因人而异哦。但我具体也不清楚啦,大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其实杀的人越少越被注意到的情况,才是最危险的。”
“我该谢你们高抬贵手。”
女人的身体逐渐僵硬。笑面狼在她的衣物上擦干了刀,收起来。这有些弯,本身也是微微曲折的,它被保养得很新。
他与莺月君擦肩而过。
“不客气!因为今天很高兴所以放你一马哦。”
“我还谢谢你,愿意同我说这么多。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好好聊聊了。”
“因为死人不会说话嘛!”
笑面狼没有回头,他的身影溶解在更加宽阔的另一方黑暗中了。
将手放在自己的面具上,似乎有摘下来的意思——但他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指尖早已凝固的血迹,在面具上白色的部分留下几枚淡淡的红色粉末。
面具下是拜某人所赐的“代价”,也是作为“交换”的代价。
——是第二次的“练手”。
世间的一切美丽都是值得剥夺的事物。
若不这样做,美丽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美是需要丑恶来衬托的。
丑恶是必然存在的。
也是必须存在的。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他却不怕报应。
只是时至今日,他还并不清楚,在朽月君找上门的那一刻,他到底是否已经接到了捉拿他的命令?阎罗魔洞察古今,也不知真正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
对那个无常而言,自己虽然也是取乐的对象,却敢面不改色地令他剥下一层皮来。
尽管在那之后的很久,在红玄长夜翻脸不认人的那天,他已用那惩戒的业火从自己身上将代价拿了回去。“业海焚罪”使他那张俊俏的脸皲裂破碎,绽放成如今的沟壑纵横,千疮百孔。而他所收集的数百张美丽的面庞,也被愤怒的人们付之一炬。
——却不包括“她”的脸。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六回:霜行草宿
在这座城市边缘的荒庙里,现了女人的尸体。
骇人听闻的消息总是不胫而走。尸体在清晨被运送蔬果的菜农现,进城报了官,又通过早市传遍大街小巷。经过了无数人的嘴,只消一个上午,故事的版本便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的是,女人的脸上都被划得一团糟,完全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
“是一个疯丫头。”老板娘一边倒茶,一边叹气,“唉,真是可惜了。姑娘原本很漂亮的,从远处嫁过来。她丈夫身子病弱,原本是家人要给他冲喜,才定下的日子……结果当天他就病死了。姑娘一来,就让婆家人打了一顿,说是她命里克夫,把她赶出家门。寒冬腊月,家里又远,一个财主装好心领回去,给她欺负了。那天以后她就疯了,变成叫花子。我们知道她可怜,常常赏她饭吃。可惜了,年纪轻轻天天蓬头垢面的,给她打水她就是不洗,就偏偏要闹……”
“……”听完这故事,凛山海没有说话。江湖上类似的事不胜枚举,不能怪他冷漠。只不过整个故事里,有许多值得在意的地方。黛鸾和慕琬相互对视,也觉得蹊跷。
这手法,他们不是没见过。甚至他们都想去一趟官府,以认领尸体的名义看一看,是否真的如他们所想,是一个熟人作为。
不过即使灰头土脸,却还能被那人给盯上……倒是对他看人的水平颇为敬佩。
“美”本身是错误的吗?是会招致祸患的吗?
“其实我觉得我不漂亮?”黛鸾挠了挠脸,“他为何会在那天攻击我呢?”
“自信点,阿鸾很漂亮的。”慕琬认真地说着。
“只能说是不难看吧。”山海端起杯子,“不过,他为何袭击你这一点,倒有可能是因为你的郡主身份。不过一路上并没有再遇到其他人的刁难,倒也很难说。或许只是一个黛峦城的底下悬赏,被他得知了而已。”
“山海。”慕琬严肃地盯着他,“你知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吗?”
“……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妖怪吗?”
“……算了,没事。你当我没说过。”
山海觉得她很莫名其妙。
但至于为什么笑面狼会出现在这里,的确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他们不确定两边是谁先到这里的——他们昨天才在这所客栈歇脚,而命案似乎也是昨夜生的。莫非是同一个时间么?这似乎也太巧了。
当初他们觉得,笑面狼是为了封魔刃或是娲堇华。但娲堇华已被炼成殁影阁之人的五枚令牌,应该是不可能的。封魔刃倒是还有些说法,毕竟霜月君曾经出现在距这里不远不近的雪砚谷外。至于是否莺月君向左衽门委托,他与笑面狼又有什么联系,他们还无从得知。
但最可怕的,是他盯上了云外镜。
左衽门是知道云外镜的事——毕竟,雪砚宗掌门的妻女就是死在他们手下。那个时候,笑面狼似乎还不是笑面狼。这名声是从左衽门传出去的,所以他应该没有参与。不过既然他现在已经入了门,成为知情者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况他是那样强——至少能将叶隐露用内力直直推断了。
吃饭的时候,不止一桌在讨论这件案子。人人都认定,这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笑面狼干的。而除此之外,他们还听到有人在议论其他事情。
“之前死了几个做生意的,现在又死了个叫花子。亏我们这儿还是中原呢,官府到底管不管事儿的?”
“什么?之前还死了人吗?”
“你不知道,我从邻城来,那儿也才死了人——也是个做生意的。结果刚来这边,一块儿跑过商的搭档又告诉我,你们这里也死了人,还是商人——晦气!让不让人赚钱了。”
“哦,想起来了。我二叔也说呢,最近做生意的都倒了霉,弄得是人心惶惶。这事儿还没完呢,又出这笑面狼的案子。”
三个人听了一阵,也没多说什么,只觉得回到这中原也不太平。他们下午还是去了躺衙门,演了会戏。黛鸾一眼就看出来,那的确是他的手法。当确定真的是笑面狼之后,他们的心情反而更加不安了。
总是祸不单行。即使算不上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他们也运气都不错,没出什么太大的状况——当然,施无弃和柒姑娘除外——虽然他们这件事也属于令人头痛的范畴。烦恼的小事层层堆叠,聚沙成塔,虽不能把你怎么样,却钻心挠肺一样难受,更不知何时停止。
三人几乎一整天都没说什么。到了晚上,连饭也没怎么吃。面前是几盘凉了的素菜,窗外的冷风还吹个没完,令人心生烦恼。
凛山海呆呆地望着门口往来的人。客人慢慢变少了,老板娘扫了一眼就餐的人,确认都是住在这里头的,就让小二去关了门。
“今天关门这么早呀。”黛鸾随口说了一句。
“也不早啦。”老板娘刨了一口米饭,“最近危险着呢,你们几个外乡人也要小心。”
山海向她打听了起来。
“我们听闻这里和周边,出了数起命案,可有这回事?”
“嗯……的确是这样。”老板娘停了筷子,“先前零零散散是些商人,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不过死了女人还是头一个。单单听上去,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干的。”
“嗯,我们早上就听说都是些商人……那些商人可有什么相近的地方?不然,怎么会遭到毒手呢。”
老板娘摇了摇头:“这我们可就不清楚了,谁说得准呢。”
他们不再说话了,店内只听得到碗筷碰撞的清脆声。但这声音没持续一会儿,便传来了敲门声。客人们也都竖起耳朵,被这气氛搞得有些紧张。老板娘使了个眼色,小二跑过去贴在门边,问是谁,来做什么。
“住店。”
小二慢手慢脚挪开门栓,往外瞟了一眼,打开了门。
是一位面容俊俏的男性。他穿着考究的长褂,看上去是一位有些身份的公子,不像什么坏人。小二见他没有包袱,便直接引他上楼。
“不急,先倒些温酒。”客人的声音很沉稳。
“也是。客官一定冻坏了。”
“还好。”他笑了笑。
那位公子就坐在他们的旁边,隔着窄窄的过道。山海直直地盯着他,反复上下打量。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明目张胆,但并不打算掩饰——试图暴露自己的意图也是他的目的之一。他希望对方注意到自己轻度的反常,但没有。
那么反常的只能是对方了。
原因……他说不上来。只是此人从气质到容貌,再到声音,都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具体一些,他说不上来。但看了一眼慕琬,她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
“敢问客官尊姓大名?咱先给您记上。二楼左转第三个房间哈。”
“麻烦了。在下舟皿。”
名字倒是陌生的。
老板娘在前台让账房记名字,小二跑到后厨热酒。舟公子拍了拍衣摆的灰,一眼也不曾看向山海他们。但就在这时,他头也不转地说了一句话。
“大概,是都去过什么地方吧。”
……什么意思?
三个人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听出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山海反应过来了——这个问题似乎是接着他们上一个话题的。那个问题的答案,老板娘无法回答。
那些商人可有什么相近的地方?
但这有些荒谬。舟皿是才进来的。隔着厚厚的大门,他能听见什么呢?可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离他最近的便是他们自己。除此之外,想不出别的解释。
至于慕琬和黛鸾,似乎根本没往那个结束了的话题上想——普通人都不会的。
但凛山海不觉得他是普通人。他是个妖怪。
实际上,他将妖气隐藏得很好,他险些没有察觉。做出这样的判断,单纯是因为直觉。
说来有些奇怪。直觉怎么能作为判断的标准呢?但这事儿很难说。干阴阳师这一行的,许多方面都是玄之又玄,解释不清,不能按照惯有的逻辑去推敲。这是凭借这种直觉,他才能带着阿鸾解决这么多案子,好好地活到现在。
如果非要扯一个理由出来——或许,对那个问题的回答算是一个。只有妖怪才能在那样远、又隔着门墙的街上,听到店内的纷纷议论。
他需要确定这个猜测。
“什么地方?”
山海直白地问出来。这问题让坐在对面的慕琬和黛鸾都愣了一些,她们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匪夷所思。黛鸾更是皱着眉,也直白地反问他:
“什么什么地方……?你在说什么?”
慕琬隐约觉得他有什么打算,但猜不透,只是什么都没说。
坐在身后的舟皿突然出一阵不易察觉的轻笑。山海离得最近,听得最清楚,但仅是一桌之隔的那两位姑娘就说不准了。于是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筷子抬了一下,示意她们也快些吃饭。两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打算吃完饭回屋好好问问他。
但对凛山海而言,他已经知道了。
从舟公子的身上,散出一阵熟悉的妖气。他是故意为之的,摆明让山海察觉。可山海见过的妖气太多,而越强大的妖气便越复杂,他依然没能想起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未知令人不安。
“然后……一起干了些找死的事儿吧。”
两个姑娘突然将筷子悬停在空中,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现在她们也明白了——这些话,是接着他们谈论过的话题。
小二端来了酒,拿来了小菜。舟皿却突然站起身,示意他随他端到楼上去了。
店里明明还有三两个客人在小声交谈,他们却只感觉世界静得可怕。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七回:霜气横秋
草草吃了饭,他们在上楼前就商议好,先去姑娘们的房间谈一谈。她们的房间要上楼右转,与山海离得比较远。但同样,距离来路不明的舟公子也比较远。不过实际上他们清楚,能在大街上听到店内的讨论声……就已经足够匪夷所思。所以只要是在同一层楼,他们怀疑那人都能听见。
但无所谓——他最好听见。只有这样,山海才能确定对方的意图。
“我不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激进了!”慕琬压低声音用气声喊着,“和无弃学的吗?这是他的做派!”
山海的音量倒是很正常。
“他若是还在,一眼看出来,便用不着我们在这儿探讨了。”
慕琬自知无趣地闭了嘴。他们往楼上走的时候,一直没吭声的黛鸾突然说了句话。
“我觉得,他好像郡主啊。”
“……胡说什么呢。什么郡主?”慕琬反应了一下,才将那名字从记忆里唤醒,“哦,你是说碧璃原的郡主么?你这丫头也真是,哪儿有说男的像女人的。他们的面孔完全不一样啊。你为何会突然想起她?”
他们对于大草原的印象不那么深了,只记得关于郡主的悲惨过往,还有一个放不下她至今却仍被蒙在鼓里的、忠诚的守卫。
凛山海突然皱起眉,但没有说话。他们来到了姑娘们的房门前,黛鸾止不住感慨:
“我们的房间,很久都没有第三个人来了。”
她是指起柒姑娘。他们都明白。
可意外的是——就在推开门的时候,“第三个人”却已经出现在了房间里。
“舟、舟公子……?”慕琬很惊讶,但更多的是愤怒,“恕我直言,您是不是……眼神不大好,走错房间了?”
“这是方向感的问题。我明明听小二说,你的房子在楼上的左手边。”黛鸾跟着附和。
但再靠近一些的时候,他们都不说话了。
舟皿只是浅浅笑着,端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曾回应,更没什么动作。只是,他们都意识到床上堆砌的、毛茸茸的灰色部分,绝对不是一团被子。
是四条狐狸尾巴——不用数也知道。
姑娘们警惕地站在门口,没有再向前走。相反,山海倒是泰然自若地进了屋,对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行礼。
“恕在下愚钝。如果不是徒弟提点,还反应不上来。”
听了这话,慕琬意识到,方才黛鸾在上楼时说的那些话大概是真的。她仔细看过去,上下打量了很久。原本她快要忘记鞑姬是什么模样了,但她就一直看着舟皿的脸,竟慢慢回忆起了当时那副女子的面孔。若直接让她想象鞑姬变成男人是什么样子,慕琬真的想不出来。但她现在只觉得,舟皿是什么样子,那变成男人模样的草原郡主便是什么样子。
她突然走上前,一把将山海向后拽了一下。山海感到十分莫名其妙,便转过头看她,满脸的疑惑。慕琬也顾不得舟皿听不听得见,直接喊了出来:
“这人有问题!你要小心,他出现在这里,指不定有什么坏主意。”
“哦?我有什么坏主意,你倒是说来听听。”舟皿轻笑着说。他那嗓音与在碧璃原相比虽然并不一样,却在语调上有着相似之处。再加上那四条有意露出的狐狸尾巴,他们都已经认出来,他正是碧璃原那狡猾的狐狸,也是那感人至深的故事的叙述者。
慕琬努力平静下来,回想起当时施无弃对她说过的话。
“我问你的事,你要如实告诉我。”她盯着舟皿的眼睛。
“那可就取决于什么事了。”
“真正的郡主……是你杀的么?”
山海和黛鸾一并看向她,眼里写满了惊讶。他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更不知道这无端的怀疑从何而来。黛鸾拽了一下她的袖摆,讶异地问,你说什么呢?
“施无弃告诉我……他从郡主的骨灰里得知,是你亲手杀的她。”
“施无弃?”舟皿微微回忆了一下,“啊对,是百骸主。不愧是他,有点意思。”
眼见着他没有反驳,另外两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这样一来,慕琬说的便可能是实话,她的怀疑也是合理的。更匪夷所思的是,竟然是施无弃说的——他却没有告诉别人。这是否意味着,他所做出“不公开”的选择是因为说出来会让他们觉得麻烦。
他觉得令他们困扰,那便一定会困扰。
“所以是你做的?你杀了她,然后编出那样的故事,为了博得我们的同情,好对你放松警惕……”慕琬顺势说了下去。
“怎么说呢。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每个人撒谎都是有理由的——哪怕是为了找乐子。那么我问你,如果我说的那个故事是谎话,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不知道。”慕琬依然警惕,“或许就像你说的,找乐子。”
舟皿摇了摇头。
“我没有那样无聊。”
“也许你是对的。”山海突然说。
慕琬感到吃惊,她不知为何山海会向着他。
“我看你别是被狐狸精勾了魂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四尾的妖狐神通广大,犯不着,在草原上抓着一个游牧部落不放。江山之大,他想去哪儿,想做什么事儿都行。若要迷惑人类,尽管去人多的大城便是;若要潜心修炼,不为人知的好山好水也比比皆是。因而我猜想,他留在那里,终归是有别的事牵绊了他。”
山海这一番说下来,听上去很有道理,连黛鸾也连连点头。慕琬被说蒙了。她虽然认可山海的说法,但本能上还是排斥作为妖怪一方的陈词。何况她依然觉得,施无弃的警惕不无道理。不过那个时候他也没说太多,至于他真正怎么想的,现在她也无从得知。
“道长说的不错,连我也没想到该如何把这话说的漂亮。但诚实讲,我确实就是这个意思。或许作为阴阳师的你们,觉得我在骗人,这也是正常的。我要承认的一点是——的确,梁丘姑娘说的不错,我是杀了真正的郡主。”
“嘶……”黛鸾倒吸一口冷气。她脑筋还有点没转过来。
“狐妖们生性狡诈,你们这么怀疑我,正常。不过先别急着遗憾。既然这么有缘,偌大的江湖见都见了,有没有兴趣听我解释一番?当然,没兴趣最好。”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山海的警觉。这意味着,这件事的真相,与其成因,以及舟皿今后要做出什么的动机,都最好不应让他们“感兴趣”。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们几位怎么能不赏脸听呢。难得您愿意解释。”
山海回头关上了门,两个姑娘暂且没有说话。这或许是个很长的故事,他便走到桌边坐下了,离床近了些。慕琬与黛鸾也磨磨蹭蹭地坐过来。
“我是亲手杀了她,就这样掐住她的脖子——”他比划了一下,“太细了,脉搏也很微弱,就像摘一朵花一样,轻轻一掐就掉了。”
“你……”
“但百骸主难道就没有告诉过你们……是郡主亲口让我这么做的?”
三个人表情各异,但都没有接话。
“也是。毕竟他所处碰到的是那样少、那样破碎的部分。她伤的很重,我那时虽安慰着她,但我的确也清楚——她回不去了。最清楚的还是她自己,她央求我让她不那样痛苦。一开始……我完全听不进去。但我逐渐意识到,她真的没有办法坚持下去,我便这么做了。知道吗,我的手颤得比她心跳还厉害……”
他平静地诉说着一切,就仿佛并非自己的亲身经历。或许是时间过得太久,他已经学会接受这件事了。但也有可能,这依然是他的谎言——慕琬无法判断。她看了一眼山海,那面容同舟皿、同以往一样波澜不惊,判断不出任何立场和思想来。这让她更烦躁了。
“事情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们。不过……出于好奇,我倒是想问一句,百骸主施掌柜不是与你们在一起吗?你们身上,他的气息已经非常淡了。你们分开了很久。”
不仅是听觉,连嗅觉也好得出奇。山海知道瞒不过他,便直截了当地说。
“对,我们暂时分开了。”
“暂时?”他眯起眼,“归期未定?”
“你在揣测什么?”慕琬问。
“当你觉得我在揣测时,证明你们的确向掩饰……好了,不开玩笑。你们之间生了什么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同样,我觉得……在我身上生了什么,你们也不应过问。”
“谁要过问?”黛鸾嘀嘀咕咕地说,“不是你要解释的么?”
在这话语间的你来我往明枪暗箭下,凛山海推断出了想要的信息。
舟皿至少强调了两次——他未来似乎要做什么一定会被他们干扰的事。这是最后的机会,若不现在当面质问他,今后可能也不再碰上了。
“那些商人……”山海看着他,“那些死去的商人,都是你做的?”
另外两人终于反应过来,整场对话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她们也看向舟皿,眼里带着些许介于信任与不信任间的情感,等待他的答案。
“那是自然!”他大方地承认,“这不是如你所说的、牵绊着我的东西吗?”
他突然站起身,整个人的声音都抬高了些。他们三个几乎也是同时站起来,既有点警觉在里头,又有些被震慑到的意味。
“你还瞒着我们的一件事——你并非在草原上长大。你是实打实修炼出来的,到现在至少四百余岁。”
山海面无惧色,甚至向前了一步。
“哈哈哈哈……不错。但那又如何?作为百岁的妖怪,被红尘世俗所牵绊,我可不认为是什么丢脸的事。我又不是修仙,哪儿来什么摆脱七情六欲的说法。我本想装作受伤潜进他们的营帐,吃掉他们所有人——这倒是能省很多修行,简直是最轻松的方法了。可谁知道,我如今竟要帮他们的小郡主看尽中原的光景呢。”
说着说着,他突然就苦笑出来。但转眼间,他又语调一变:
“人的生命的确过于脆弱,也过于短暂。青山不老,美景常在——先替她看遍那群人是如何掉的脑袋,我才能慰她的在天之灵,慰了我的心情。”
“你果然……所以,你觉得我们会阻止你。”
“也许会,也许不会。你们江湖人,总是对自己的同胞手足又说不出的感情——不论是非黑白。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们——只剩一个。至于要不要拦我,全看你们本事。”
他能说出口,便一定是自信的。山海在原地站着没动,陷入思考之中,像是在权衡是否真的有必要去阻拦他一样。
黛鸾目送他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这样问了。
“你若吃掉那些人,不也能少些证据,还能免去多年的修为吗?”
“我嫌脏。”
门被妖力狠狠地关上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八回:霜河漫远
舟皿没给他们太多犹豫的时间。
一夜间又出了一条人命,就死在这家客栈里。第二天几乎整座客栈的人不是被公鸡叫醒的,而是小二的惨叫。紧接着是一段丁零当啷的杂音,他从楼梯上滚下来摔破了头。再然后又一阵尖叫,是账房的,他给糊了一脸血的小二吓了一跳。
小小的客栈乱哄哄的。为数不多的客人睁开惺忪的眼,相互询问着生了何事。于是二楼最里面那间客房里少了个人,却多了一具尸体的事,就被闹得众人皆知了。
血从门缝里淌出来——不然小二是不会注意那里的。门栓被破坏了,看那样子还像是生拉硬拽使然。所有看热闹的人瞄了一眼屋里,都浑身一哆嗦地走了。慕琬不让黛鸾过去,只有凛山海看了一眼回来。
“死状很惨,身异处——直接被掐断的。舟皿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根本没给我们选的机会。”
“是啊,我们早该想到,他既然敢告诉我们,就是算准了我们拦不了他。失策了。”
杀人偿命这种事,可以说是天经地义。就算事情生在山海的面前,他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对他们而言,也没有阻止舟皿的必要。只不过,山海唯一想知道的,便是那些死者到底是不是那些人——当真对郡主下手的畜生。
杀过人的妖,绝无法修炼成仙,他一定是放弃仙路了——或许一开始也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况且,除了他自己,没人真正知道他对郡主的感情到底属于什么。
人与妖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错综复杂。
“我们还是快走吧。现在天不算太冷,等深冬河水冻上,我们就走不了太快了。”
山海淡淡地说着,让慕琬感到熟悉又陌生。
黛鸾却没什么反应,她眼里的山海似乎一直是那个山海。
“你不觉得……你不会像以前那样,去找他问清楚吗?”
慕琬试图梳理自己的思想,却有些乱。她这才现其实自己并不清楚以前的山海会怎么做,这一些她的预估,不过是按照以往的经验猜测罢了。在她的印象中,山海总是这样“爱多管闲事”的。
“以前那样?”反而是山海在疑惑了,“以前的我,你觉得会是哪样?”
“不知道。但你应该……或许衙门不能解决,你就要去与舟皿正面谈谈了。你也许会告诉他剥夺他人生命的正确性。还有今后他还会不会这样做,如果会,是不是应该阻止,又该如何阻止……”
山海淡淡地笑了笑。
“看来你一直对我有些许误解啊。”
“什么误解?我说错了吗?”慕琬有些不确定,“我不知道,这只是种感觉。”
黛鸾摇摇头,抱起双臂倚靠在墙边,像个小大人似的说:
“在你的世界里,山海是不是一个特别善良的老好人?”
“……差不多吧。”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是呢?或者换一个角度——变了的人不是他?”
“什么……意思?”
慕琬呆呆地站在原地,既不知道黛鸾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山海在想什么。他们一并变得陌生了——在这淡淡的血腥味里,在窗外投进茫茫的白光之中,两个人的身影都变得不太真实。她险些怀疑,是不是狐狸精给自己下了什么咒术。
“人都是会变的。”山海说。他安静的眉眼间透露着一种意料中的平和。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又吸了一口气,用那毫无起伏的语调接着说:
“也许你说的没错,我变了,也许我没有。但你以前是这样的吗?”
她愣住了。
她以前会去拘泥于这些问题吗?
好像不是。这么一来,变得优柔寡断的似乎是自己?
慕琬不是很喜欢这样。这听上去,像是自己脆弱了许多——尽管以往也没有坚强到哪里去就是了。说到底,她希望这种“变化”是积极正面的。不说有什么好处,至少别让她再陷入什么两难的境地就是。
也许他们是对的。
这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上午,不知怎么就晃过去了。明明出了人命,可他们几个都处于不同原因而不大关心——但根本上,是因为知道“真相”——即使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但对他们而言,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收拾好行囊,慕琬继续同那师徒俩走着。有施无弃在的时候,他们总是闹在一起,她几乎无暇细想这些长久以来被自己忽略的东西。而对这些,黛鸾也有些她自己的想法。尽管这些想法是她默认,山海与慕琬都该知道的。
那便是万鬼志的事。或者云外镜——随便什么别的东西。
人的本质都是自私的。当你拥有明确的、迫切想要并需要得到的东西,他人的生死都可以变得无足轻重。这么说来或许有些无情,但的确是合理的、能被解释通的。
虽然这些东西已经不是那样重要了。遇到该救的、能救的人,他们照样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因为这就是人,与人的人性。
可比起这些,他们更希望施无弃与柒姑娘能回来。
各怀心事的三人来到沿河的码头。他们准备在这里租一条船,继续向下游走去。但水路不能走太久,一是入了冬,水位逐渐下降;二是水路也并不一直通向北边。他们自己还需要走很长一段距离。
他们再次遇到了舟皿。
报了仇之后,他应该并没有急着离开。凭他的本事,连夜离开这座城不成问题。但他竟然几乎与山海几人同时出现,这证明他势必是停留了一阵。至少,是不紧不慢的。
见到三人,舟皿的确有些许惊讶,但也并不很意外。原本他已经站在船上,准备驶走。可当他们相互看见对方时,他突然让船夫把船停下,又来到船尾与他们相望。
“你们看上去可并不着急。看样子,并不是刻意来追捕我的。”
“难道您预留我们找您的时间了吗?有些意外。”
“算是吧……无妨,我只是不怕耽搁而已。你们要去哪儿?”
“沿着江,路只有这么一条。”
于是他们上了舟皿的船。
两岸没有什么别致的景色。沿江的树都秃秃的,些许枯枝烂叶泡在水里。船将它们成片成片地推开,堆积在两岸,泛上一股淡淡的气味,并不难闻。掺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正午的阳光也并没有将它炙烤得太刺鼻。街上与江上都很静静的,有了些许入冬的调儿。
就这样沉默了一路,他们和舟皿都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并不介意。不如说,他们敢与他同乘就已经令他有些意外。只是一路无话,难免有些枯燥了。
“其实百骸主,现在并不在人间,对吧?”舟皿突然说。
“——”
黛鸾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但这样一来就暴露的太过彻底。她有时候被师父说傻乎乎,在这些方面却机灵得很。舟皿似乎看出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并不难为她。
“你们应该也比较好奇,偌大的中原,我是如何挨个找到那些仇家的。”
“若说不好奇,便显得有些假了。”山海看似坦然地讲。实际上,他还真不那样好奇,只是看舟皿有意透露,便顺势说下去罢了。
“殁影阁。”
“……这样么。”
意料之中。不过,他们还是有些许失落的。
“殁影阁还告诉我,你们的同伴正在人间之外的地方。六道之大,怕是很难寻到了。至于能不能回来,要看他自己。”
“没说一样……”慕琬嘀咕着。
看来舟皿还不知道他们被雪砚谷盯上的事,毕竟他是在更早的时候向殁影阁求助的。
“不过,若是让六道无常去找,或许能轻松些。”
“不瞒您说,六道无常,我们的确认识几个。但……都不大方便。人间纷扰之事总是很多,他们也实在是分身乏术。”
不如说,施无弃和阿柒正是在他们眼皮子下消失的……
“你是说极月君与叶月君吗?”
舟皿直接说出了口,不禁让他们心中暗自感慨,不愧是殁影阁,连这种事也知道了。
“你们此行,是要去找他们么?”
“不。”
山海本来还想解释一下,但稍稍一想,又觉得没那个必要。
“这样么……巧了,叶月君正好在中原以北呢。”
“咦?”黛鸾支棱起了耳朵。“这你都知道?那极月君呢?”
“啊啊,我与解烟聊天时随口说到的,并没有过问。殁影阁的人,你们都认识吗?”
“认识些。”
“那倒方便。极月君我并未过问,我也不知道殁影阁清不清楚。他们似乎都有些要紧的安排,而叶月君在北方,是因为恰好狩恭铎也要去那里,所以知道些。”
“他们又不知道要做什么。”黛鸾嘟嘟囔的。
慕琬却敏锐地察觉到一线生机。
叶月君终归是可以信任的。自己正是因为没能听她的劝,才导致如此尴尬的局面。不过还好,并没有什么损失,只是不能找极月君核对这图的正确性——他也不一定记得了。但既然有叶月君在,至少这张地图,是可以放心大胆给她看的。
即使看不懂,她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但愿吧。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九回:霜冻澜起
唐赫离开雪砚谷之后,天空飘了几粒雪。
按理说还没到时候,往年深冬这里才会下雪。谷内的雪是暖的,落在手里既不会让人感到冰凉,也不会融化。只是当他离开以后没过多久,身上残留的几粒白色开始泛起寒意。他仰起头,几颗雪落在脸上,凉飕飕的。
雪下的不多,碰到皮肤便很快融化。但它们都66续续挂在一旁的犬类身上,让那乌黑的毛覆上一层亮眼的白。它左右抖了抖毛,又将白莹莹的雪花甩在他黑色的衣服上。
朽月君直接将他引到这边,自己却不见了踪影。他冷着脸与佘氿会谈一番,定下了新的工作。只不过两边都是空口无凭,白纸黑字是一个没有,全是两张嘴说了算。他们都清楚,这种东西的文书可从来没有地方主持“公道”,不如说得靠谱。
自然,这也为反水与毁约提供了充足的余地——这正是双方所期望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活着的时候自然是要赚够本才行。至于本钱多少,自然只有自己知道。
再者,仿佛即使有黑暗地段儿的“衙门”,也指不定同真正的衙门一般无用呢。
佘氿没有给他地图。将藏宝图这类东西交给外人手里却被横刀夺爱的案例不胜枚举,作为殁影阁的爪牙,皋月君的心腹,他没这么傻。尽管唐赫的对此再不屑一顾,真到了那时谁有说得准呢——连他自己也不能保证。
对殁影阁而言,只要拿到了镜子,万鬼志不论姓凛还是姓唐都无所谓。说不定到时候皋月君变了心思,也想要将万鬼志收入囊中,并非没有可能的事。
毕竟事态总是瞬息万变。
佘氿雇他杀人灭口,价格随便开,再怎么也贵不过雪砚谷一个山头。唐赫不是狮子大开口的人,为了利益最大化的长期合作,他自然懂得开一个漂亮又合理的价格。这是后话。
“你要杀掌门的弟子,不问问她大师兄的意见?”当时他这样说,带点嘲弄的意思。
“怕是狠不下这条心。”
“既然是蛇妖看着长大的孩子,怕也有一副蛇蝎的心肠。”
“他说了不算。”
“是么?那你眼睛可别是撞在门框上了。”
“这个嘛……老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
“看来是没遇上识相的伯乐。”
“您再搁这儿跟我唠着,那小丫头片子可要跑到天涯海角了。”
天狗或许听不懂人的话,但从这语气里差距出佘氿的抱怨,原本卧在主子脚边,突然就龇起獠牙,一副示威的样子。
“狗仗人势”佘氿厌恶地看了一眼,“我与我的友人,都不喜欢猫猫狗狗。”
“因为吃了一条虫子腿吗?”唐赫嗤笑着。他从朽月君那里听到过这个笑话。
“我真诚地建议您斟酌用词……毕竟我们已经拿到天狗一族的血方了。”
“我也真诚地建议你——”唐赫站起身,撑着桌子,居高临下且咄咄逼人,“妖怪在阴阳师面前最好学会夹着尾巴。”
“阴阳……师?”
佘氿面无惧色地托着下巴,挑起轻皱的眉,看不出是疑惑还是讥讽。
离开雪砚谷之前,他头一次见邬远归,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还嫩着。那模样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正是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时候。不过看得出,他还不算太飘,至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靠佘氿的压制,他很清楚雪砚谷能是如今的样子多亏了谁。
如果他再聪明一点,就该知道一个妖怪当年主动接近一个孩子本就动机不纯。他视若珍宝亦或赖以生存的整个江湖门派,在殁影阁手中不过是枚有用的棋,而他被拿捏着手,一步一步按照身后人的意愿走。
当前他们的心思是一样的,往后呢?若他不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收的回来吗?
关我屁事——唐赫暗想。
之与朽月君……他不知他现在在何处,要干什么,他不关心。那家伙要找他总是能找到的。之前,朽月君曾从他肩上取下一根头,熔在烟杆里烧了。唐赫知道有种咒术,只要从人身上取下什么东西或是物件,就能卜出此人的位置,这应该是一个道理。
不过若说“找上门的妖怪”……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天狗。
它的来路也是那样……匪夷所思。它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是他在提到“唐鸰”二字时,它会扑棱耳朵,昂起头来叫两声,像是能听懂。
大概是因为,那是它第一个吃掉的人吧。
与人类有契约的天狗族,无法像其他妖怪那样修炼——物竞天择的世界里,为了继续活下去,它们的祖先逐渐舍弃了思想,将之转化为本能。
本能是很可怕的东西。
虽然没有按部就班的修行,可这些年来它吃了不少人——凭借本能,凭借从未阻拦甚至有意引导的、主人的默许。它第一次化出人形的那天唐赫还记得,自己已不知过了多久,能被吓成那个样子——想来还有些丢脸。
虽然化形十分不稳定,只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
那之后,“默许”成为了“命令”。
他止不住去想,尽管是胡思乱想,尽管毫无意义又心知肚明。只是……太像了,那张脸,与唐鸰如出一辙。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忘记她的样子了。
天干物燥,它原本总是因静电而蓬松的毛更让他不想碰。有一年,他本想拍掉它头上厚厚的雪,却给电狠狠打了。至今他还记得有多痛,简直像是被狗咬了一口。如今他应当不怕了,但他也不再想这么做了。
不过是条狗而已。
大概。
它是人,是妖怪,还是别的什么……类似怪物的东西?
谁也没有答案。百骸主也没有。
他与天狗一路北上,有时唤他出来,有时一个人走。大多数时候,他们之间只有沉默。一切都太安静,静的同往年任何时候一样。可是自从十几年前它为那个名字喊上一嗓子后,他便再也无法忍受安静了。
“唐鸰。”
他看着它,它回以凝望。
与天狗有血脉的人越来越少了——尽管他们先祖的血脉枝繁叶茂,却愈稀薄,能够唤醒契约的人少之又少。他们之中的多数人都做了阴阳师,毕竟是天赋。他想,他也该是的。
母亲没机会教他太多。
至于慕琬,他倒没有什么同宗族人特有的……亲切。相反,他对那条狗更感兴趣。
朽月君曾经说:“舔过人血的狗,据说在斗狗时凶狠异常。”
“是么。我听过的是,吃过同类肉的狗,咬人是往死里咬的。”
“嗯?我好像也听过。睦月君那个神神叨叨的佛家弟子倒是说过,所有东西在吃自己同类的肉时,都只有苦味。”
“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唐赫翻了白眼。
“嗯?没品位的事我可不做。”他笑着,“火的炽热与生俱来。”
“哦、”
“国土的北方,有一座‘狗场’,你该去看看。”
“……什么狗场?不就是卖狗或斗狗的地方吗。”
“那不一样。”
听过朽月君的描述,他确实有几分好奇。也不知走这么一趟,有没有机会遇到。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他离开雪砚谷没有几天,但已经走了很远。没有家的人没有牵挂,总是走得很快。
这天离开客栈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直觉是一种感官。尤其对灵力充裕的人而言,几乎可以说是第三只眼睛。
两个人,习武的,都比自己小几岁。
有种令人讨厌的气息,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跟踪他的那两个人倒是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不如说,他们故意让他察觉。唐赫也明显能从些许踪迹感觉到,这两人本是具备完全融于环境的实力的。
可他们暴露出来。
黄昏时分,他来到这座城的边缘。驿站还剩一匹马,却有三个人要用。
隔着骏马高昂的头颅,他终于见到二人的真面目。
“唐门的人真是无孔不入。”他嗤笑,“我以为你们都会将脸遮起来。毕竟干的是见不得光的营生。”
“唐家是名门正派,无需如此。”
“这点存疑,不过……”他捋了捋马颈的鬃毛,“我是说左衽门。”
一男一女相互微微斜视,没有说话。
夕阳将最后的暖色投射在洁白的马背上,让毛散出晶莹柔和的光。虽然很冷,但这颜色怎样都让人看了心生暖意。远处的山脉也敷上一层金色,如薄纱笼罩在万物之上。
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不知唐前辈如何看出。”
男性行了一个拱手礼,语气吻合又客气。女的只是冷冷看着,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
“你们太像——行动上。太一致,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举一动都像是算计好。只有长期磨合出生入死的搭档才能这样。恰巧左衽门,就是这样成双成对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唐家人?”
女人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冰凉且深沉,像凝固的海波。
“刚知道的。”
他们明白了。
是男人腰间的刀。那把刀是唐门自家锻的。能使自家的刀,算是一种特殊的荣誉。不过包括唐赫的刀在内,上面都是没有任何家纹的,只有内行人才能看出来。
“我们奉堂主唐妄生之命来见您。在下唐倾澜,这是我的搭档,唐怀澜。”
“你们看着可不像。”
话虽如此,唐赫却只是帮马儿梳理毛,并没有看他们。
他们的确不像,这或许是左衽门的假名,也可能是唐门的,他不在乎。只是他们都扎着高挑干练的马尾,纤长的刘海都别在耳后,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唐前辈火眼金睛。我们的确不是亲姐弟。”
“唐妄生……这名字没听说过。不如说唐门的除了我爹,我一个都没听过。不知堂堂名门正派,找我一个江湖小辈何事?”
“带您回家。”
唐倾澜如此说着,目光是那样诚挚。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回:霜白血乌
唐赫再一次认真地将他们审视一番,情绪没有太大起伏。
两人看上去同龄,大约二十四五岁,至少会使五种刀。男的那把刀是障刀,比他的横刀硬,但更脆。女的身上至少藏了十几种暗器,指甲不算太长,但比起使刀的手来讲不短,一定藏了毒。
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看,唐怀澜将手向后掩去。他最后看到她小拇指指甲最长,很利,一定用它杀过人。
“你们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玩笑?”
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那眼神分明带着些许嘲弄。
“我们没有说笑。我们奉堂主之命找到您。”
“是么。如果让你搭档把袖口的梅花针收起来,更有说服力。”
被点名的怀澜面不改色,也并没有将暗器收回去的意思。倾澜也并不觉得尴尬,他总是笑得恰到好处,像个职业商人。
“我没有家。”唐赫继续说,“你们说的若是唐门,识相点自个儿打道回府,我当你今天这句屁没放过。”
“唐前辈不要激动,我们也是奉公办事。”
“如果我拒绝,你会在下一刻与我刀剑相向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如果我的表述让您这样想,我感到很抱歉。”
唐倾澜生出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想法。
“你搭档不一定这么想。至少,我若是就这样上马走人,它的后脚筋怕是保不住了。”
“……”
大概是说中了,这两位出自唐家的左衽门刺客并未言语。
“真是想不到……”唐赫摇着头说,“唐家竟然沦落到和旁门左沆瀣一气的程度。真是可悲。”
他们应当不止一次被这么说过,没有对此做出特殊的反应。天暗下来,夕阳的余辉消失殆尽,让周围的一切都朦上一层厚重的暗纱。
“不会。”
名叫怀澜的女人又说话了。
“嗯?”
“我们不会阻拦你。你的名声在江湖上还算有些分量,与你生证明冲突不是我们的第一选择。我们的任务只是传话,没有什么杀人灭口的部分。”
昏暗的暮色中,他再次打量着她。
“不过我确实有几分好奇……看你们这岁数,应该对我的事知道的不多。”
唐倾澜接了话:“的确。关于您的事,我们是从堂主那里听来的。”
“那么,他说什么?”
“说您是唐氏的子嗣。当年因为一些误会,您的双亲不幸遇难。事到如今,唐门知道您流落江湖,四处漂泊,希望能接您回去,也算是给您一个好的归宿。”
唐赫沉默了。
因为愤怒。
误会?什么误会。你们因为屁大点误会就可以杀人灭口,做出的交代仅仅是十年二十年后连一句道歉都没有的、轻飘飘的邀请?家?这群杀害自己至亲,毁了原本美好的一切的恶徒,竟然腆着脸说魔窟才是归宿?
放屁!
他时刻愤恨于自己的姓氏。
但即便是在父母双亡后,他也并未换掉自己的名字,仅仅是换了一个字的写法罢了。
毕竟,这是除了那把横刀外,父亲所留下唯一的遗物。
若真的抹去了这这些都放下,翻了篇,让一切都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里。他不会这么做,这不像他。比起忘却,他更愿意选择铭记。铭记这炙热的仇恨,铭记这抹不去的伤痕。
这不代表他对与唐门建立联系,保留着什么可能性。
用膝盖想都知道。他们是看上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尽管不那么好听,却意外地与这口碑不佳的“名门正派”不谋而合——所以想借他之名,壮大己方的力量。唐门人才辈出,按理说是不缺他这么一个“漏网之鱼”。但恐怕正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底细一清二楚,怕他报复。
报复这个词或许不那么贴切,毕竟那样大的门派,会怕你一个小小的阴阳师不成?
所以他们想要借此优势,来监视并控制自己的行动。
“我应该感恩戴德吗?”
唐赫咬着牙问,故意让他们察觉到自己的不快。他翻身上了马,攥紧缰绳,调整马头。
“您息怒。我们不过是传话而已。你若不愿意随我们回去,我们二人原话复命便是。但我们此行的任务除了规劝您外,还有一件事。”
“我没兴趣听,也别指望我配合。”
“想必您当然不会配合。”
这时候,寡言少语的怀澜突然伸出手,带出一道纤细而结实的铁链。铁链在空中划开一个圈,精准地套在马脖子上。马儿慌了神,步伐乱了,险些将唐赫甩下来。就在这时,倾澜伸手去夺他腰间的横刀。唐赫直接抽出刀身,清脆的声响伴随一道寒光在瞬间劈断了锁链。这令他们有些意外——按理说那时候的工艺,做不出这样的好刀。
他刀法很好,得换个法子。倾澜反身躲过挣扎的马,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匕,向上挑过,割开了刀鞘的带子。唐赫伸手去抓,怀澜突然张开口,将一枚尖利的针从口中推出去。
针扎穿了唐赫的手背,从掌心探出刺来。
仅皱眉一瞬,他依然攥住了险些跌落的刀鞘,并将横刀送了回去。腾出的另一只手拽紧缰绳,驱马立刻与他们拉远了距离。就这样逃之夭夭倒也无妨,但这向来不是他的风格。他知道,那两人并没有追来,于是勒马回过头,视线穿透黑暗,冷冷地瞥过去。
“准备复命了是吗?”
“不假。”
他们的距离很远,但夜很近,让他们的话语不至于完全被环境吞噬。
“那劳烦你顺便帮我带句话吧。”
“但说无妨。”
“放你妈的狗屁。”
说罢,他绝尘而去。
唐倾澜有些遗憾地望过去,唐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有凌乱的马蹄声还回荡在耳边。
“……嘶。”
“你怎么了?”
倾澜回过头关切地跑过去。按理说怀澜没有与唐赫接触才对,她却在这个时候龇起牙,像是受了很严重的伤似的。倾澜非常疑惑,看着她伸出一只手,手指僵硬扭曲,张牙舞爪,像是一段奇怪的树杈。
“妈的……”
怀澜抽出倾澜腰间的障刀,自下而上缓缓地抬上去,在空气中顿住。她轻轻一挑,整只扭曲的左手终于放松下来。就在那一瞬,倾澜似乎听到类似于琴弦断裂的音色,若有若无。
“怎么了?”
怀澜将刀丢到他手里,小心地活动着手腕。倾澜走上前看,在晦暗的月色下,她纤细的左手腕上,又一圈红色的血迹。
“若是刚才用斩的,恐怕这把刀也要断了。再见面,千万要当心。”
而唐赫所能给予他们的评价不相上下。
马儿跑得很快,尚未从惊恐中缓过神。他很幸运,那枚绣花针很细,恰巧避开了他掌心的血管筋脉,从骨缝间穿了过去。颠簸的马背上,他用牙探向自己的右手背,猛地抽出针。短暂的刺痛后,他并未将针丢掉,而是攥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下。
能放在口中的通常无毒,这也是他敢用牙去剔的原因,若直接上手,怕这马能让自己再被扎透些。不过不排除有些丧心病狂的人,用毒浸过的针含在口中,事先却用解药漱过口。他在拔掉之前用舌尖试探了一下,没有麻痹感,倒还好说。
指尖的牵引感消失了,或许他们现了“蛛丝”并弄断了。真是可惜,看来那丫头虽然年轻,却也见过世面,知道这种丝线的特性。不然,他还能让她赔上一只手,就不亏了。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从这些年来的传闻与亲身经历的“死缠烂打”,唐赫能感觉到。他对于父亲的事知道的不多,母亲生前告诉他的也很有限,他也是后来自己做了些调查。也有可能是在自己调查时,被唐门现了踪迹——不过他既然没有改名字,自然也没打算偷偷摸摸的。打听自己的家事,有何需要遮遮掩掩的?
但尽管如此,唐赫也没有得知太多消息。他只知唐逸并不是父亲的真名,真名却又无从得知,似乎连唐门内部也划掉了这个名字。他是一堂之主,等级上,兴许和那个唐妄生平起平坐。唐门弟子每三四年会有一场内部弟子的切磋,所有长辈们的徒弟都会参加。而胜者会得到一把做工精湛的好刀,父亲这算一把。
母亲拥有天狗族契约的血脉,不过自身没什么资质。她只是给他讲,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他外公年轻时的风光。母亲是外族人,但父亲只爱她,不爱为门派利益强扯红线的那个姑娘。于是他就带着母亲远走高飞——而母亲的肚子里装着他。
据说,当时母亲的家里也是极力反对的。甚至,自己的外公气得要和她断绝关系。如今老人家应当已经不在世上了。如果有机会,他还是很想告诉他,母亲依然想他,敬他,爱他。
父亲那边,他就无从得知了。
他虽然不喜欢唐门,甚至说得上、也完全有资格恨,不过唐鸰的事实实在在与唐门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不如说,这才是令他成为阴阳师的根因。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带着幺妹东躲西藏。为了生活下去,他需要钱来养活自己和妹妹。一开始是小偷小摸,从被人现后挨了毒打,到后来的神不知鬼不觉。但他不让唐鸰这么做,只说自己的钱是做工来的,挨揍便说是工伤。他不希望她和自己一样。
和自己一样,去杀人。
要宽裕地养活一张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总不想让她吃的太差,穿的太糟糕。他第一次按照“约定”给一个少爷被子里下药,是为了给唐鸰买一件新衣服。她总是穿着自己穿小的衣服,颜色太暗,土,被当做穷人家的孩子——尽管事实如此——去欺负、羞辱。
他无法忍受。
有时别人会反悔,不给钱,他自然无法冒险将真相抖出去,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一来二去,他学会判断什么人说话算话,什么人容易变卦。如何与人打交道,与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他慢慢地学会,却绝不会教给唐鸰。
在温暖的谎言的包裹下,她平安长大。
他的每个脚印,都踏在黑白的交界上,直至灰色一点点将他吞没。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一回:犬马之劳
天安了又明,明了又暗。
这是他们在船上度过的第三天。偶尔上一趟岸,船上的伙计去买些必需品。这时候,他们就到岸边走走转转。在大江里起伏惯了,上岸时他们都有种上下摇晃的错觉。
这艘船是个货船,载人只是副业,除了他们四个客人外,还有不少伙计。因为是顺江而下,现在也不需要划桨,大家都比较清闲。
天黑了,江河很静,倒映出颤抖的月亮,泛着粼粼的光。
“传说有一条河,是逆着流的。”
站在船边赏月的舟皿没有回头就知道有人靠近他。他突然这么一句,山海感到疑惑。
“您是说……葬头河?”
“是了。传言是死生交界的地方。那里开满了一种没有叶子的花,红彤彤的,火一样。”
“有些想见见。”
舟皿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见了可就回不来了。”
黛鸾还没有睡。她从篷里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眼睛,一同来到船边。山海将她往里拉了些,怕她不小心栽下去。舟皿却稳稳地站在船头,没有丝毫惧色。
“梁丘呢?”
“她睡着了。她最近总是很累。”
“嗯,能睡着也好。你怎么还不休息?”
“我睡不着……”她又揉了一下眼睛,“山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上岸啊?”
“不知道。我想,应当快了。”
舟皿转过身向前走了两步,离水远了些。他饶有兴趣地问:
“你作为领路人,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下船吗?”
“的确。”
山海虽然承认,但对更多的事总是只字不提,这是他的风格。那张看不太懂的地图还在慕琬那儿,她总是贴身放着,生怕再丢了。舟皿看他没说下去的意思,反而刻意追问。
“是要去找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
“随缘吧。或许是人,或许是物。”
黛鸾看了看山海,又看了看舟皿。他们的面容都是一样的平静,对于这个话题似乎感兴趣,又不那么感兴趣。她转而对舟皿说:
“你呢?你又要到哪里去呀?若要看遍中原的风光,走了这么多天水路,也看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啊。”
“嗯……你倒是很聪明。告诉你们也无妨——不过,你们喜欢狗吗?”
“……狗?”黛鸾立刻想到了慕琬的天狗,警觉地问,“狗怎么了?”
“没怎么。我要去一个……到处是‘狗’的地方。这是一位走无常委托我的事。”
“走无常?”山海察觉了。
“对。夕书文相——寒酸的穷书生一个。我们几百年前就认识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而那时,我也不过刚学会化形罢了。很枯燥的故事,没什么意思。”
黛鸾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
“你认识凉月君?!”
“很奇怪么?你们不也与一些无常有所瓜葛。还是说……你们也认识他?”
“唔,算是吧……”她吞吞吐吐。山海没有插话,他不确定舟皿是否知道万鬼志的事,还在不动声色地观察。
“不过也与我无关……”舟皿回头看了一眼月亮,“凉月君助我为郡主找了一块风水宝地,好好安葬了。我为了答谢他,便同意替他查一件事。”
黛鸾忍不住嘀咕:“这家伙怎么这么清闲,什么事都交给别人做……”
“哈哈哈,也不尽然,作为无常鬼,他的确很忙。他要我去北面的一个县城。一些规则,在那边受到了……挑战。很多阴阳师和妖怪都聚集在那里,钱财也大量流动……”
“这之中有什么关系吗?”黛鸾不明白,“还有之前说的狗,又有什么关系。”
舟皿轻轻吸了一口气。
“怎么说呢……那里很乱。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县城,地下却很热闹。你们知道什么斗鸡、斗狗、斗蛐蛐的集市吧?那里也一样,有一家非常出名的‘狗场’。实际上相互厮杀的却不是狗,而是妖怪。”
“什么……”山海也是第一次听说,“竟然有这种地方?您此行,是要替凉月君处理这个地方吗?”
“不,不是。凡是存在的事物,都有其合理的地方。那儿也有那儿的规矩,我们无权干涉。再者,若真能出什么大事,阎罗魔早就派人解决了……我要去哪儿找一个人,将那人带给他。”
虽然山海下意识地想要问“什么人”,但他自己也并没有对舟皿坦诚他们的目的,因而也不便过问。黛鸾兴许也知道这点,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个‘狗场’,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也没有见过。不过听夕书文相说,比普通关着动物的笼子要大——那是一整个平台,筑了高墙,拉了铁网。不过与其说是台子,不如说是个坑。人们就围着一圈向里看,就像你们斗蛐蛐一样……只是里面打的你死我活的,是妖怪罢了。偶尔也有人。所以‘网’比较特别,应该是念过经文或者洒了符水、布了阵法,不然早出事了。”
“那一定……很刺激。”
黛鸾如此回答,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有时候山海也不太能懂她,不知道她是真的就这样生来冷漠,还是和他一样,只是冷着个脸,不习惯有更多表情罢了。这点上看他们师徒俩还这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想也是。那里聚拢了许多在你们看来不入流的阴阳师,除了来打探暗地里的消息的阴阳师外,还有你们这种正统的人不喜欢的……猎魔人,也有些役魔使。他们将自己抓来驯养的妖怪放在里头,替它们签下生死状,更多人来下注。那里的钱是脏的,通常要‘洗干净’才能拿出来用。县衙是默许的,那个地方穷山恶水,不弄点什么噱头富不起来。不过这么久了他们还是很穷……大概大多数时候,是把钱从左手倒在右手上吧。”
“我不喜欢这样……”黛鸾说,“我也不喜欢斗狗、斗蛐蛐。小时候觉得有趣,长大反而不想看了——我总觉得它们很痛。”
“这很好,孩子。我也不喜欢。”
舟皿说着,慈爱地拍拍她的头,山海没有阻拦。
“那个地方,偶尔也有猎魔人抓自由的妖怪,卖给‘狗场’,通常能被抓来的都不强,也没有谁庇护,都沦为主宰者们的玩物。里面的常客,就仿佛比武时的擂主,偶尔会换。他们对待人的方式也不好——对一些欠了钱没法还,或者犯了别的事,他们会动私刑,丢进妖怪堆里,亦或是办一场比赛。那些比赛要收入场费,因为人类手无缚鸡之力,毫无悬念,在被逼疯的、或是训疯的妖怪面前只有死路一条,毫无悬念,不需要赌。”
舟皿平静地诉说着骇人听闻的事。
晚风吹上船,冻得人抖。
“偶尔会举行乱斗,也是吸引人的一种方法……啊,据说也会有人专门去挑战作为‘擂主’的妖怪,不过很少。”
“阴阳师吗?”
“有时候是阴阳师,有时候是武者。因为人类允许带些东西,让厮杀显得比较……平衡。不过妖怪不会等你摆好阵法的,所以武夫居多。人也是要签生死状的,妖怪可以杀人,但人却不能杀死妖怪——不然下一任守擂的妖怪可不好找,你要赔很大一笔钱。”
“真是怪了,竟然有人会主动讨打……挨了打还要赔钱。”
“哈哈,因为若让对方失去战斗力,也会有钱拿。虽然钱不多,但你会变得很有名,有钱人家会花重金请你做护卫,或是有外地人花更多钱买你,去其他地方的场子打。这些你们应该也知道,许多地方都有明着暗着的比武大会。”
“您要找的人,竟然混在那里面吗?是要……救他出来?”思索一番后,山海问。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清楚。只是凉月君也十分从容,或许知道那人命还长着。”
“这太奇怪了!”黛鸾有些激动,“大多数时候……人才应该是弱势的一方。可一旦从数量或者其他方面强了些,就要做这种事……为何总有一方要被迫害呢?”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这种想法也很天真……但若所有人都与你一样想,大多数妖怪,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力量是拿来保护而非伤害的,人与妖都该清楚。
道理谁都明白,可在利益面前谁也不愿意想起来。
“说了这么多……有没有几分兴趣?既然你说你们不知道该去哪儿,不如和我一道,去那个地方看看,见见世面。”
山海总觉得这样对阿鸾不好,但她虽然只有十五六岁,却也算是成年人,该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慕琬的态度大概比较随意,明早可以再问问她。而不等黛鸾回答,她就突然一把抓住自己的袖口,认真地说:
“我们去看看吧!”
“你不是不喜欢吗?”他问,“怎么还会想去看那些残酷的东西?”
“那里……应该有很多妖怪需要帮助吧?它们也不想一辈子被困在那儿,不是去杀对方,就是被对方杀掉吧?”
凛山海叹了口气。
“你说的不错。但那地方我们很陌生,不知该从何下手。何况你就算帮的了这一波,下次呢?就算你能全身而退,还会有新的妖怪被带去的。”
“能救多少是多少。”
“……舟公子说的不错,你的确是个天真的孩子。但……”
但这大概是一件好事,他想。
她虽然善,却不傻,也很强,这非常难得。不至于因为自己的莽撞让自己送命,又即便身陷险境也能明哲保身,作为一个小丫头,的确很了不得。
他常常因为她是自己的徒弟而自豪,尽管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教过她。但她依然学会了很多事——靠自己。这也是他愿意带她游历,看她成长的原因。
黛鸾呢?她会自豪于自己有这样的师父吗?或者,因为这样的师父没能教她什么,而暗自责备吗?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二回:犬盗鸡鸣
这里是棠寰县。
在江上漂泊了五天后,他们终于下了船。以往走6路的距离至少要八九天的功夫,距离他们出的地方,至少也过了六七座城。当然,城与村分布的并不那样密集,还有许多山水的景色。但一路走来,除了舟皿,谁也无心欣赏。
下船以后,除了要适应那已经被身体习惯的摇晃感外,更加令人眩晕的事出现了——大量本地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涌上来,争着吵着要给他们介绍住处。山海简直眼晕,虽说这种场景他见了不老少次,可像这样叽里呱啦出口成章的拉客架势,他确实是头一次遇到。那些热情是真的,可他看着那群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实在对他们口中所谓客房的舒适度深感质疑……毕竟这群人自己还穿不暖的样子。
舟皿从容地推开蜂拥的人群,慢吞吞地向前走。这副礼让的样子实在让人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贵公子似的人,拧断了那些恶人的脖子。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回头说:“注意你们的钱袋。”
下一刻,慕琬正巧擒住一只瘦小的手。一个黑黑矮矮的小秃崽子摸向她腰间的葱绿色荷包,被她逮个正着。要不是舟皿提了这么一嘴,她还真没注意到这小贼。她掐着他手腕还没放开,突然就被咬了一口,他借机挣扎跑开了。这一口不算狠,但的确吓到了慕琬,手臂上还沾着臭小子的口水,让她一阵恶心。
当时慕琬得知了舟皿的事,虽然答应了,但心里很勉强。她愿意跟他们来,纯粹是因为山海他们也愿意帮她找云外镜。
直到后面又有别的船只来,大部分人才冲了过去。他们向里面一边走,一边看。多数街墙屋瓦有些残破,看上去年久失修。这儿的人看上去都很木讷,见到外来的人也没什么反应,或许是经常看到,便习惯了。舟皿说,若是有人特别热情地簇拥上来,就一定要小心钱包。本地很多商人都喜欢造些假货,专门坑前来游玩的人。单说风景,这里确实没什么看的,可一旦知道它私底下有什么样的营生就是另一回事了。
的确,没走几步很快又有人围上来,拿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别致之处,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棠寰县的小商贩们手中还多了一些东西——是看上去形状各异的木头疙瘩。要猜的话,应该是护身符。
“等等。”
山海这么说了一声,前面的人都停下来回头看他。卖东西的小贩们都说这是平安符,各种各样的用途都有,又是桃花又是求财。叽叽喳喳说最多的,无非是钱的问题。
“狗场马上又会有一场打斗。戴上我的符,保准你大财!”
也难怪河边有那么多船只,都是来看“斗狗”的吗?见山海有些关注,他们都来劲了,一个个巧舌如簧地推销自己的东西。山海看了半天,不知为何突然相中了一串珠子。他的木头看上去很杂,一眼就让人觉得廉价。小贩有些不甘心,还想推荐点别的,他都拒绝了。尽管如此,对方还是提出了一个并不让人愉快的价格,山海也没有议价,欣然允许。
“太贵了吧!”黛鸾嚷着。
“这可是金钟菩提!”小贩也不服输。
毕竟掏的是山海的银子,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黛鸾颇有种零嘴钱便宜了奸商的哀怨。走在路上,慕琬也抱怨着:“不就是串木头珠子吗?给我看看。这色泽和做工……都不怎么样啊,像是边角料串起来的。你看,这儿还有点变形。”
黛鸾附和着:“真是服了你啦,怎么总花钱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一个道士,买什么佛珠呀。我见过金钟菩提,这明显是假的嘛。”
“给我看一下……唔,还掺了几颗真的呢。不过比起这个价格,珠子算是给少了。哈哈哈,既然道长喜欢,随他买便是了。”
山海笑了笑,没多说什么。他将东西收到了怀里,也没有戴上。
他们随便找了家面馆吃饭。反正在这个地方,哪儿看上去都一样脏兮兮的。舟皿又只点了一壶酒,没吃什么。黛鸾有些好奇。
“你们妖怪,难道吸收天地精华就饱了吗?”
舟皿扑哧一声乐了。
“嗤……你这说法倒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仅凭天地灵气过活的妖怪,要么非常弱小,不需要汲取更多的力量;要么修炼了很久,已经不需要凭借食物来维持行动。况且妖怪也是吃人的……对普通的妖怪而言,虽然人没有什么灵力,食人却能唤醒更强大的妖力。”
“你吃过人吗?”黛鸾扒拉着面,淡定地问着。
“你猜?”
“不猜。我最讨厌别人让我猜了。”
“你这丫头真有意思。啊,不过我说的都是高级些的妖怪了。有的妖怪也喜欢人间的美食,甚至颇有讲究。也有的妖怪觉得人类的食物恶心……还有的,连味觉也没有。按你们的话来说,大概算是因人而异吧。”
“哦……那,你是哪一种呢?”
“嗯……你猜?”
“哎呀!烦死啦。”
这顿饭在舟皿的欢声笑语和黛鸾的骂骂咧咧中结束了。慕琬有时候真替这熊孩子捏一把汗,真是什么样的人和妖怪她都敢搭话。可她又觉得,这孩子幸运又聪明,怎么都不吃亏。何况有山海在旁边看着,这么久以来默许她的一切行为与言,看了心里也是有数,自己还是不要多话了……她也佩服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心思变得像个老妈子似的。
舟皿带他们随便打听了一下,便轻松得知了“狗场”的位置。他们原本以为会是个十分隐蔽的真正的地下建筑里,或者至少也该被一些正经生意遮掩一下——但都没有。那是非常直接明白的设施——如监狱似的高墙里。一开始,他们还并不能确定这栋奇怪的建筑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只觉得它很高,很大,顺着墙根走几乎不觉得它是一个弧形。这里的占地,说不定有四分之一个棠寰县了。
但……的确有点监牢的意思。门内外都是重兵把守,虽然他们看上去有些懒散……高墙上是带刺的铁棘,还有碎的瓦石,尖朝上。山海在墙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说:
“墙体嵌了不少东西,墙漆还刷了盐,都是驱鬼辟邪的。里面的布局应当也有讲究,看来设计此地的人,是懂行的。”
“那不然里面的妖怪可就放出来吃人了……”黛鸾嚷着。
山海摇了摇头:“这只是最后的一层保障,其实挺敷衍。里面应该更讲究,但并没有让人看出来什么。这样……不太好。人们对妖怪鬼神没有敬畏心。打来的使唤我就注意到,这里并没有任何寺庙或者道观。唯一与此沾边儿的,就是那些五花八门的饰品了。”
“说的不错。凛道长,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敬畏之心倒也谈不上。二者能等礼相亢,就已经实属不易了。走吧,我们去买戏票。”
四个人顺墙走了一阵。在这期间,不知为何慕琬的手只要靠近伞筒,便能感受到隐约的灼热。不知里面的咒令符是不是与墙和墙内生了什么共鸣。伞柄很烫,她几乎不敢碰,但也没明说。这种异常在她直觉的控制范围内。于是她只是走远了一些,在最外面绕着,果然灼热感稍微褪了些。
摸着墙,他们来到了大门口。门是铁门,刷着红色的漆,舟皿还没靠近就说里面掺了黑狗血。但这儿阳气确实重——人还算挺多,都挤在口领票,拿了就走,也没有多停留一段时间。只有外乡人会好奇地向里张望,但很快会被后面排队的人赶走。
他们老老实实排过去,等的天都要黑了。明明感觉人不算多,可这队伍就是不往前走。冬日的天空本就黑的早,还没站多久,景色便昏暗下来了。黛鸾站得腿麻,绷不住好奇便暂时脱离了队伍,跑到前头去看。
也难怪这队伍排了这样久——在前面撕的票虽然是印好的,还要人一个个盖章,这才算数。盖章的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他生着一张方脸,穿着脏兮兮的衣服,邋里邋遢不修边幅。他旁边放了一个瓷杯,从里面的茶垢能看出有些年头——不过说不定他没用多久呢。他的衣服连补丁都懒得打,偶尔还会再破一个洞。是了,难怪他这么慢。他一面盖着章子,一面削着木头呢。一旁的地上还堆满了鞣制好的动物的皮与筋,不知在做些什么。
“好慢哦。”她嘀咕着。
“你可别催。要是惹长弓不高兴,你们可别想拿到票了!”离得近的队伍里的人说。
“欸——”
另一人接了话:“别看老张如此潦倒的模样,他看人可毒着呢。有的人啊,他就不给卖,他觉得有问题的人铁定出事儿。上次他不在,有人接他的班,立马坏事,跑了不少妖怪呢。他眼睛又尖又毒,正如他射箭的水平一样,从不会看错。”
“这不是传说吗?”先前那个人问,“我听说他一直只是个制弓的。老了老了,才在狗场门口找了个活干。”
黛鸾听了一阵,一面又偷偷观察了一会张长弓。他一会儿抬眼看看人,盖个戳,一会儿又低着头继续刨木头,谁也不敢催他。天色更暗了,墙外点燃了火把,但门口还有些黑。张长弓忽然扔下手里的木头,拿走了章子走回院子里。黛鸾险些以为他不干了,可排队的人丝毫没有动弹,于是她又在这儿站了会。不多时,他竟从院里取了一盏小灯,放在那本来就不大的桌上照明,继续刨木头、盖章、刨木头……
真是个怪人。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三回:犬蒙狼皮
距离所谓“表演”开始仅有两天,而时间过的总是很快。他们并没有像是在其他地方逗留时那样走走转转,毕竟这地方本就不大,困妖之地又占了一小半。再者,棠寰县也谈不上什么风土人情——他们刚来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所以,几人不过是窝在客栈呆。
他们来的算晚,围墙附近能住的地方都被占了。这里远些,虽然有两层楼,可还是无法看到那高高的墙内。但无所谓,他们很快就要进去了。
舟皿并没有和他们一起住在客栈,但每天晚上都来看他们一眼,随便聊些什么。他大概是去打探消息去了,偶尔会刻意说些当地的情报。开始黛鸾还起哄,说他怎么不和山海拼一间放呢,他的客房空得很。山海幽幽地说他胆子再大也不敢独自和修行四百年的狐狸精共处一室。舟皿说他自有休息的地方,不用他们费心。看来他上一次住店,仅是为报仇罢了。
现在是报恩的时候——报凉月君的恩。
明日就不能赖床了,因为他们第二天要去占个好位置。他们其实对那些血腥的厮杀没有任何兴趣,反正只要能混进去,让舟皿找人便是。不过他说“钱花都花了,自然是要回个本”才怂恿他们起个大早。
“我听说这狗场开设以来,第一个挑战擂主的人类,其实不是人类。”
明明是大晚上,马上就要睡觉的时候,舟皿却赖在他们这儿,还倒了杯茶。
“是妖怪变的吗?”黛鸾好奇地问。
“是一位六道无常。”
“诶?”
慕琬刚洗完脸,端起水盆正准备倒水,听到这话突然坐了回来。
“你知道是哪位无常么?”
“自然是不知道咯。”舟皿耸了耸肩,“但虽然六道无常不老不死,能正面与强大的妖怪一决高下,怕也只有两人。”
“朽……”黛鸾只说了一个字,识相地闭了嘴。但舟皿却摇着头,说不是。
“虽然不是人类,却也不是妖怪。严格来讲,其他无常鬼姑且还是人的范畴。单凭武力能摆上台面的‘人’,只有霜月君和神无君。辜葭潜龙·霜月君,生前武功盖世,作为江湖刺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活得滋润,让人无可奈何。他的修罗妖刀封魔刃,魔气附体,能万军之中取上将级。阴阳往涧·神无君,是四五百年前连八部天神都能斩杀奇人。那时候我也是刚出生,有幸听那样的故事长大。他的那对弯刀阴阳月,是水无君打的,被那把刀砍杀的众生,连魂魄也能灰飞烟灭。”
“……哇。那、那把刀,能不能杀六道无常啊?”
舟皿皱起眉,面色复杂地看着黛鸾。
“你那小脑瓜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随、随便问问……”
山海硬是把他轰走了。
催他们早睡的是他,赖着不走让他们无法休息的还是他。多么随心所欲的老狐狸。
第二天,他们如约早起,自然是没见到舟皿的影子,兴许已经去现场了。他们抓紧时间收拾好东西,也急急忙忙地赶过去。即便如此,来到石墙的大门前,人群还是乌央乌央的。排了半天终于到了他们,黛鸾特意看了一眼查票的人,有两个,但都不是那邋遢的大叔。
不过她没有找太久——那位胡茬叔叔在场子里,懒洋洋地维护秩序。
里面果真如舟皿的描述与山海的推测一样,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谁也看不出有什么端倪。山海说,虽然他不知道这里面的人用了什么法子,将布置的法器镇品如何藏起来,但自己明显能察觉到,这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场力。这里的格局也很讲究,甚至连休息的凉亭都暗藏玄机,一切严格遵循着五行八卦之理。
自然这种限制,到了场内便解除了。围墙有两堵,一面是最外层的,很高;一面是中央真正留给妖怪们撕打的地方,应该还有关押它们的地方。
黛鸾虽然看不见也不知道它们在哪儿,却总能听到隐隐的悲鸣。明明还是白天,她却不寒而栗。她抓紧了慕琬的衣角,不敢离开他俩半步。
里面这墙是一个圆柱,有天花板来封顶。墙壁看着不高,内部却向下沉了一大截,加起来的高度倒是比外层不相上下。他们找了一个略微靠前的位置坐下了。这时候凛山海又说,整座斗场下方,其实奔腾着地下水。
“你怎么知道?”
“湿气很重。而金木火土我都在外面瞧见了,唯独没有水,我便料想在这场子里。何况你们看,这里人声鼎沸,阳气极重,势必需要属阴的水来中和,以免太多看客影响了斗兽们的挥。只有在这凹陷的中央,它们的力量才能完全挥出来。仔细看这外面一圈,还涂了很多颜色的线,那都掺杂了特别的东西。”
果真如关押罪囚的监牢一样精密,精密到连人类也觉得恐惧的程度。
当然,仅限于他们。那些还未开场便高喊着的乌合之众,自然对此一无所知。看面容和打扮,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有衣不遮体之人,也有高官厚禄之人。这儿没有修什么特别的贵客场,鱼龙混杂,好不热闹。
“人类还真是吵闹啊。”
舟皿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位置上,略高一截。慕琬问他,你找到那人了?
“还没有,我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是谁。不过我们在这儿等着,那人总会出现的。”
“你这么肯定?”
“我肯定。”
“但愿吧……”慕琬小声说,“我只想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我也不喜欢这儿……”黛鸾跟着嚷,“人太多,太吵,但看上去很热闹,不知为何冷得要命。”
“你觉得冷么?”
在黛鸾正后方的舟皿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忽然觉得不冷了。于是她伸出手,在舟皿刚碰过的两肩抓了一把,摸到一层极轻极软的薄纱。它没有颜色,更让人感受不到重量。阿鸾很惊奇,忙追问是什么东西。
“你觉得冷,是因为你体质过阴了。周围人不觉得,就你一个人冷,一定是受到妖气的影响。这纱是妖蝉的翼缝制,能隔开人与外界的气息。”
“噢……这样子。”
“可是……”山海有些疑虑,“我记得它也是极阴之物,为何能有如此效用?”
舟皿笑了。
“你在寒冬腊月里砍了柴,回家后用凉水洗手,不也觉得那水是温的吗?相对而言罢了。对这孩子的命格来说,这里的确有些不好的东西,过了她所能承受的限度。但隔开这些妖气和阴气,它自身的那点儿寒意便不算什么了。”
凛山海若有所思,不再说话了。
据说这儿以前卖票的时候,还会告诉你是什么样的妖怪掐架,好让你押注,不说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是有人来“挑事”了,那种门票叫“空票”。于是票被一抢而空,大街小巷还会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版本,大家纷纷猜测是从哪儿来的、什么样的人,乐此不疲。但近两年的“空票”太多,大多是噱头,进了场才知道并没哪位壮士站出来。他们依然随便牵来两只妖怪,到场上了才让你押注。不懂行的人对东家西家的式神与妖怪都不够了解,没有那种或大声争辩,或小声探讨的气氛了。久而久之,这种行为也不大让人们那么感兴趣。这也是为何棠寰县仍然一空二百的主要原因——不会做生意。
“如果你们有不需要的式神,也可以卖给他们,能卖个好价钱。”舟皿说着这几天打听来的消息。慕琬皱着眉,对此嗤之以鼻。
“不知是多没良心的主人才会做这种事。”
“这都是钱,姑娘。”舟皿回她,“人为了钱连自己老婆孩子也能出卖,何况式神。唯一不同的是,妖怪的价格高些。他们还在高价收些从荒野捕捉到的妖怪……啊,开始了。”
人群喧闹了些,用不着舟皿伸出手指,三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向下方的场地看去。边缘高处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些什么,但声音不大,都被人群的吵嚷声淹没了。或许这里的大多数客人早就知道他们什么说辞。接着,两边最边缘的看台,像是升起断头台的刀似的拉起铁门,出刺耳的摩擦声。
两扇金属的栏杆门被提了上去,猛兽般低沉的吼叫逐渐清晰,人们都闭了嘴,抱着些许期待紧盯着场地,眼镜也不眨一下。
待两位出场后,看台一片哄闹的唏嘘声。
“……我觉得,这就是普通的动物啊。”慕琬皱着眉看了半天。
“我也觉得……无非那头猩猩大了一点,野猪的牙长了一点。虽然那对獠牙有些别致,可有些卷的过分,应当不适合打架的。”黛鸾也说。
“我从它们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妖气。”山海回头微微看了一眼舟皿,“感觉只是把山中的猛兽抓来罢了,打着斗妖的旗号敛财而已。”
舟皿摇了摇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四回:犬牙相制
“胆子可越来越大了。真是胡闹,得罪这么多看客有什么好处呢?”
“究竟怎么回事?”黛鸾转过身,跪在凳子上看向他。
“啊……我是听说,这‘狗场’真正的主人并不一直在此地经营。所以整个场子基本上是拜托手下人的。这么一转二转,就转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违背设立的初衷,只想着如何圈钱,压榨着人们最后的价值……”
黛鸾挠了挠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觉得,明明只要是看着什么活物厮打起来,本质上是没什么区别的。为何人们如此生气?野猪和猩猩的搏斗,不也有些看头吗?虽然我也不是很喜欢啦……”
“因为被骗了吧。”慕琬将身子扭了一半,一手搭在椅背上,“明明是来看妖怪斗个你死我活,结果只是普通的动物罢了。真不知道我们这钱掏的是冤还是不冤。”
舟皿叹了口气,语气并不遗憾,面容却充满惋惜似的。
“人对刺激的追求是有上限的。”他说,“每个人而言的上限,从种类到程度都不同。有人好吃——山珍海味,奇食异馐;有人好色——异性之色,同性之色;有人好财——仁义之财,不义之财……但对在场的人而言,最新奇刺激的能带来无上快乐的,正是看着这些可怕又可怜的生命相互残杀。那飞溅的妖血与尖利的鸣啼,才能满足他们。相较之下什么食色财都变得无足轻重。但久而久之,他们会对这种刺激变得淡薄,需要更危险的妖怪。但人欲望的膨胀远比不上‘进货’的速度……明白了吗?”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人类。
“也难怪,这些年棠寰县还是这样困苦。他们将自己对娱乐的感知抬到了……常人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程度。看了我们赶上了穷途末路之时,他们不得不用山兽来糊弄了。”
山海一面说,一面连连摇头。但是黛鸾对此似乎又不一样的看法。
“可我觉得冷。”她抬起手,晃了晃肩上这透明的薄衣,“每次阴气极重,或是妖怪云集的地方我都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我觉得,要么下面不是水,是片大坟地!要么,肯定还有其他真正的妖怪被困在哪里。”
舟皿点点头:“丫头说的不假。虽然不一定是坟地,但死了这样多无辜的妖怪……不如说是虐杀,它们也是会像人一样形成怨灵的。只不过那种鬼与人化成的鬼不一样,只是单纯的煞气罢了。不过你说的妖怪倒是真的。他们不是没有,只是不敢放出来。”
“为何?”慕琬很奇怪。
“尚未驯化好……妖怪哪里那么听话。它们——我们——同人一样,有感情有想法,为何凭白受到你们摆布,对不对?”
山海没有明白:“但他们直接把妖怪放在一起打架便是,何必大费周章?那些看客们不也正是觉得越血腥越有趣吗?虽然在下并不苟同。”
“哈哈……凛道长,这你就不懂了。你怕不是忘了,除此之外,还有赌局吧?让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妖击败大自身百倍的怪物,或其他什么形成强烈反差的一般人绝对想不到的局面出现,一定会有不少人买亏了的。他们要根据私底下的那些筹码,来控制胜负。”
凛山海的确几乎从未了解过赌场规则。若施无弃在,怕是一眼能看透。山海感到有些许不适,却并不是因为人群吵闹,或是场上的动物相互扭打。或者说,也都是因为它们……为这一切,这一切都让他从心底里感到恶心。
他从不高估人性的,只是下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事实所跌破。
世间之善绝不是不存在的,这也是凛山海坚持下去的理由。但这些善如此卑微,如此细小,像是每个清晨分布在千万片叶子上的朝露,转瞬即逝,也无法汇聚成江河。它们晶莹美丽,却太渺小太分散,在无数个早晨被无数个人的余光瞄见,然后被遗忘,蒸发。
恶却如滴入汪洋的血,即使再细小,也能引来贪婪丑陋的群鲨。
他止不住地叹气,止不住地摇头,想要否定一切,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要改变着一切,却不知该从何下手。太理想的事,他总是做不到。
黛鸾突然注意到,之前被称作张长弓的胡茬男人,突然代替了先前的人,来到了那处边缘的高台上。他突然开了口,声音如洪钟一般嘹亮,镇住了全场几百名喧闹的人们。
“诸位!诸位!听我说两句!”张长弓用丹田运气,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听我说!出于我们的安排失误,让各位乡亲父老外族来宾的钱啊,险些是竹篮打水了。接下来,我们立刻安排水虎与涂山怪鸟,都听过吧?新鲜吧?带了银子的客人可以去东北角排队下注,切莫拥挤,买定离手啊买定离手!”
人们突然都精神了,一股脑地涌到场地的东北角去。山海周围的位置变得更加空旷。舟皿站起身,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示意他们趁机向前挪一挪。黛鸾很迷惑。她觉得这人要是拿出念如今这台词的速度,去给门票盖章,他们前几天也用不着排队排到天黑了。
“有什么好看的……”慕琬叹气,“而且水虎与涂山怪鸟,又是从何而来?这两个妖怪可都不那么简单好寻的,抓到它们更是难如登天。”
“谁知道呢。总会有要钱不要命的猎魔人干这种事。”舟皿轻笑着,有些嘲笑的意思。
黛鸾有些着急,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提起这轻薄的纱,一边慌张地追着他们,差点被拖在地上的一截给绊倒了。她喊叫着:
“什么啊?为什么你们都知道那是什么妖怪——这里所有人都知道的样子,只有我什么都没听懂!”
“嘛……也不用太在意了。”
舟皿转身架起身后台阶上慕琬的双臂,一转身就按在了最前方的座位上。按照原来的座次,他们四个人又坐了下来。这下他们看得更清楚了。几个人拿着长枪耙子,还有大网,趁没什么人注意这边时把那两个猛兽往回拖曳。两扇铁栅栏徐徐降下来了,扣在地上时发出了巨大而沉闷的声响。
半个时辰后,人们悉数入座了,自然难免有为座位争执的人,不过运气很好,没人找他们的麻烦——大概是人多的优势。东北角的人分散了些,山海瞟了一眼,看到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甚至还大一些的女人,正在那儿清点核对方才人群的下注。光线很暗,看不清。
真正的妖怪就要出场了。对于阴阳师来说,这是他们经常打交道的东西,但对这些过去只能在故事里听,在话本里看的普通人,这种视觉上的冲击要令人期待得多。
因为獠牙没有刺进他们的身体。
因为血流成河的不是他们而已。
在这里工作的工匠与伙计,脸色都有些沉。看得出,这两个家伙一定是尚未驯好的。
水虎相貌狰狞,平日生活在水中,除了口中,连他胃里也生满了牙齿,能将所有吞进肚子的猎物咬得粉碎。它的背上覆盖着坚硬的盔甲,下身有着锋利的虎爪,连最坚固的岩石也能轻易切碎。它的耳朵能听懂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甚至人类的一切语言。而它的身体可以随心所欲地隐匿起来,常人别说抓,连见都难见上一面。
它喘着粗气,口中黏稠的涎水走一路淌了一路。每向前一步,身后的地面都被划出了可怖的痕迹。单看那些爪印,不论如何也猜不出是什么动物留下的。此外,还有一路水迹。
另一边的涂山怪鸟倒是在通道里横冲直撞,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简直像是被人丢进场里的一样。它的体型比起水虎来并小不了多少,但那双健壮结实的腿令人无法忽视。在其他东方的国家,它被称作以津真天。每隔一年,它们身上都会长出一根纯金的羽毛,它们的栖息地通常也有着丰富的黄金矿藏。
这只怪鸟的精神状态很差,毛的成色很脏,翅膀也不愿意伸展开,或许已经有些萎缩。它一进场就紧紧盯着面前的水虎,与它绕着半圆,时进时退,警惕得很。它长长的尖嘴里向外冒着黑色的液体,一样很黏稠,像是某种油脂一般。黑油顺着它的嘴角下滴,落在地上时会突然燃烧,在地上留下零零散散的小火堆,顺着它走过的地方划出弧形。
水虎偶尔会消失,但很快便显露出身形。看样子,它也很疲惫,几乎没有多余的力气让自己隐藏起来。当它发出低沉的威胁的呜鸣声时,怪鸟便同样扣紧了长嘴,嘴边会迸发出刺刺拉拉的火花,并传来类似摩擦打火石的声音。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黛鸾不断地摇着头,尽管没有人注意她,尽管这么做没有任何用处。
太可怜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五回:犬迹狐踪
人群如一锅沸水,所有人都在尖叫。没有谁不是声嘶力竭的大喊,似乎光凭喊的就能把押注的钱成倍地赚回来。声音越大,赚得越多似的。他们太吵,吵得黛鸾耳朵都要聋了,更别提那担惊受怕的两个怪物。
怪鸟还在与它对峙着,绕着圆形的场地后退。它距离黛鸾越来越近,这让她能更仔细地观察它。因为体型的关系,它身上每根羽毛都很大,至少有她小臂那样的长度。仔细望过去怪鸟的身上有许多凹陷,都没有毛,露出赤色的肉皮。那应该是过去已经被拔下来的黄金羽毛,再加上它身上有不少陈旧的伤痕,或许它曾是被人囚禁着的,毕竟脚腕还有着镣铐的痕迹。黛鸾不敢想,它被当做摇钱树的时候,是被关押在怎样的地方,经受了怎样的虐待。
看那有些变形的喙,还有厚茧的脚,它应该已经老了,才被卖到这里,被榨干最后的价值供人取乐。
黛鸾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很轻,如一滴水汇入汪洋般消融于鼎沸人声。
怪鸟突然迅扭头看向她,让她心里一惊。
接着,更加离奇的事情生了——那怪鸟突然转过来,疯了一样地对着黛鸾出怪叫。山海在瞬间站起来,连椅子也带倒了,他伸出手忽然护向黛鸾,慕琬也撑开伞。但山海没有其他的动作,因为他稍微冷静下来些就想起来,场内的结界并非装饰。
以津真天正对着她,出诡异的嘶吼,仿佛两种粗糙的金属按在一起摩擦似的,还有金色的火花喷涌而出。更多浓稠的黑油从它嘴边溢出来,很快被引燃了。大量的浓烟伴随些许破碎的火焰断断续续朝着黛鸾涌来,她吓呆了。所幸有看不见的结界在,那些危险的物质都被看不见的空气墙隔开了。它们一涌到边缘,就停滞在那一带。
人群出一阵惊叫,紧接着又是一阵——水虎突然冲上去,而怪鸟敏捷地躲开,颇有种沙场老将的娴熟。但水虎也一样,它只是在他们几人面前张牙舞爪,疯狂地挥舞着自己的爪子,龇牙咧嘴地看过来。地底下换来些许隆隆声,他们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地下河或者水潭在水虎的作用下有些动荡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两个妖怪为何突然不再争斗,而更令人震惊的事生了。两个妖怪先后袭击着这边的结界,虽然没什么默契,都各自误伤着对方,但很明显能看出来,它俩是齐心协力,诚心和黛鸾她过不去。在场的人也都看向他们几个,不知什么来头。而在几人周边的人散开了些。虽有结界保护,但在这样的冲击下,他们还是不放心。
水与火轮番交错,冲击着这一带的结界。山海抓住黛鸾的手腕,准备把她拉走。
突然,看不见的墙面上,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高温与低温的不断淬炼,加之猛烈的击打,竟然将这层结界破开了口。起初还没人反应过来,可很快,怪鸟用巨大的喙啄向裂缝,它便如蛛网一般扩散开了。那声音不像是击碎玻璃那样清脆,它难以形容,像是人间之外的乐器,出奇怪的翁鸣。
席间像被丢了一枚炸弹似的,人群轰然散去,凌乱的脚步、木椅的碰撞、叫骂与哭喊夹杂在一起,连男人女人的声音都分不清。一时间,他们竟然无法从这里脱身了。
舟皿突然把手按在黛鸾肩上。
“别急,凛道长。”舟皿轻松地说着,“有我在,绝不会有事。”
凛山海将从黛鸾身上抽出的桃木剑,架在舟皿的肩上。
“那件衣服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群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里显得格外嘹亮。
“好啊,你敢利用阿鸾!”慕琬也将伞尖换了个方向。
“我说过,一种妖蝉的翅膀……不过很多妖怪都喜欢吃,对恢复有好处。它还有一种刺激性的气味,只是人类闻不到罢了。”
未等山海做出反应,水虎便要攻出来了。而就在他们正前方,一道地火拔地而起。火焰的颜色冷,如一道巨型屏障挡在他们面前,也阻碍了妖怪的攻击。很快,接二连三的火柱在场地内出现,雨后春笋似的拔地而起,穿透了屋顶。碎砖乱石纷纷砸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灰尘,让人睁不开眼,呼吸都觉得难受。
在这强大的狐火之间,溢进的星光显得那样昏暗。
气浪令他们的衣摆与头胡乱飞舞着,舟皿的笑容一无既往,却在这样的火光中显得诡异至极。他平静地说:
“先请冷静些,放下剑吧。”
狐火突然熄灭了,从几处破开的天顶上,满天星光变得明亮,让场内的火把黯然失色。而当那些火柱消失的时候,面前的怪鸟已经倒在地上了。黛鸾一把扯下那轻薄的衣纱,三两步爬到看台边缘。山海没能拉住她,忙跨过破碎的椅子,和慕琬奔了过去。
怪鸟还有呼吸——甚至十分急促。但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最后的残喘罢了。有一支利箭射穿了它的脖颈,箭头深深扎进地里,将它固定在地上。那一定是一支快箭,前端甚至没有什么血。他们看着黏稠的血液这才缓缓流出来,顺着干净的箭身淌下去。怪鸟的脖子很长却并不粗壮,要命中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如此精湛的射术,即使是传言,黛鸾也只听过叶月君。他们昂起头,看台上的张长弓将下一箭矢收回箭筒中,面不改色。
接着,他吹了声口哨。
场地上还有另一个麻烦的家伙——水虎似乎是受到震荡,颤颤巍巍地重新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碎石。它的盔甲太厚,若只是凡人的话,张长弓也没有办法。舟皿这家伙绝对是靠不住的,山海和慕琬都是一副迎战的动作,看着它甩甩头,重新瞪向这里。
它眼睛忽然直了,动作也僵在原地。甚至,它向后退了两步。
“……咦?”
三个人都回过头,看到看台的高处,有个女人缓缓走下来。山海认出她,她正是之前在场地的东北角的那个女人,约摸三十来岁。此人目光凶戾,带着一种仿佛猎人似的坚决,每一步都极轻,却也极稳。她皱着眉,神情严肃,浑身上下透露出凛然而果决的气质。
她让他们很容易联想到一种动物。
女人突然对水虎的方向呲起牙,面目狰狞,连黛鸾都吓了一跳。她出一阵十分怪异的鸣啼声。虽然那的确出自人类口中,也的确是人能出的声音,但鲜少有人会这么做。水虎虽然有些害怕,却还是示威性地咆哮了一声。
女人出了更加可怖的声音。在那一瞬,她使他们联想出的那种动物,简直具象化了似的在她身后张开一瞬的剪影。
狗,或者狼。
水虎出委屈的哀鸣,向后退却了好几步。
“愣着干什么,拉回去!”张长弓在上头嚷着。其他尚未来得及逃跑的、躲起来的工人6续跑出来,手忙脚乱地拿工具把它往通道里拽。张长弓看了一眼,拿着弓箭走了。
女人走下来,路过地上那摊透明的纱衣时,她捡起来嗅了嗅,然后拎着它走过来,抱起双臂,挑衅似的看向舟皿。
“妖怪?来做什么?救人还是砸场?”
“我来找人。”
“找人?”女人微微挑起眉,“是来找妖怪吧?”
“不,是人。”舟皿回忆似的微微翻了眼,“嗯,应当是人没错。”
“净说怪话。你是自己滚出去,誓再也不仅此地半步,还是留下来,再别想出去?”
女人的确救了他们一次,从那震慑力来看,的确有嚣张的资本。何况舟皿也扎扎实实地利用黛鸾捣乱了一把,山海他们并不打算介入这段剑拔弩张的谈话。
不过,在这等挑衅面前,舟皿意外地震惊。
“我替一个朋友来找人,可以的话,要把那人带走。我想你……”
“或者第三个选项,我请你出去?”女人并没有听他说话。
舟皿轻叹了口气:“姑娘,你这样,我们可没法儿说下去了。”
“这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别他妈坏了老大的生意。”
“你口中的老大,是刚那个射箭的,还是另有其人,亦或是……这场子原本的主人?”
“闭嘴。狗场的老大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那人是不是叫狩恭铎?”
黛鸾长大的嘴险些没合上。
山海困惑地打了岔:“什、你说什……”
“咦?我没告诉过你们吗?”舟皿回过头,“狗场属于殁影阁的财产,这件事……”
慕琬大声地对他吼了一句没有,他淡淡地转回了脸。
“嗯……回到刚才的话题。我想找个人,姑娘一定能帮我。而且看这幅样子,您和那人还熟得很……还未请教您的名姓?”
“我没必要对妖怪自报家门。”
“唉——”舟皿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明明被妖怪救了一命,现在却在这种地方,干这种勾当。你养母若有在天之灵,一定会伤心的……你说是吧,檀歌?”
那个女人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她的表情很难看,咬紧嘴唇,但虎牙还是露出一截。这样的示威十分有限,舟皿面不改色。毕竟狗与狐狸从根源上讲,是一致的祖先。
一道白光从山海的脑内闪过。
这名字很熟,非常熟。
妖怪和养母……
檀歌……
凉月君……
“你、你是……”黛鸾先伸出手,指着女人,“你是当年凉月君……是——”
檀歌。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六回:犬牙猫爪
山海和黛鸾沿着河边走了很久。黛鸾觉得无聊,一路把河边的小石子踢进水中,但也不想在客栈里不动弹。整个棠寰县都是很无趣的,只是最近热闹了些,大街小巷都在传“狗场”那里的一场变故。作为当事人,他们并不愿意听这些与自己有关的纠纷,所以跑得远远的。
慕琬不一样。她说去中央地带转一转,随便打探一下消息。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打探的,但还是任由她去了。现在就师徒俩走走停停,望着冷清许多的河川,一时无话。
过了老半天,阿鸾把第二十七颗石子踹进了河里。
“舟皿去哪儿了?”
“谁知道。”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等梁丘回来再说吧。”
山海心里也没个底儿。
他还记得很清楚,他们几个是怎么被檀歌扫地出门的。在那湖中的幻境里,虽然没有见过她,但他们都知道那只是个孩子罢了。谁曾想,凉月君所描绘的竟然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山海甚至怀疑,她家里出事那年他自己也才刚出生。
现在,他们知道的信息十分有限,基本都是舟皿后来陆续说的。檀歌的养母——那条年迈的犬妖,已经死了,被人类的阴阳师所击杀。她本应当与妖怪们十分亲密才对,但不知为何会在这个视妖怪的生命为草芥的地方工作。在养母去世后,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而且“狗场”是殁影阁所管辖的地带,他们也十分诧异。但由于那个地方的布局深谙五行之法,阴阳之律,那手法出自殁影阁的确理所当然。只是不提他们,也想不到。
不明白的地方还有很多,但答案却很难找。在那件风波过去的第三天,舟皿不再来了。
“我觉得还是找云外镜重要。但是……”
眼见着黛鸾停下脚步,吞吞吐吐,山海把她想说的话已经猜了七七八八。
“我们对狗场不够了解,很难把他们全救出来。”
黛鸾很失落。
河面上散布了细碎的斜阳,那些温暖的倒影正慢慢融化,色块均匀地分配给每一道粼粼的微波上。只是一切都太冷,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道长!阿鸾!”
他们听到慕琬的声音,一并回过头去。她迈着急促的步伐,一边挥手一边向这边跑。他们感到奇怪,原本说好晚上回到客栈就行了,不必互相去寻。只是她怎么知道他们在这儿?
“你们看我遇到谁了!”
慕琬的表情很高兴,像是遇到了一位有趣的故人。师徒俩都没反应上来,只是疑惑地看着她。但不等慕琬说完,身后便款款走来一位身着褐红色长衣的女侠,两边各插着三枚金簪子,眼熟得很。
“啊!”
黛鸾喊了一声,立马冲过去扑在叶月君怀里。
虽然慕琬并没有像当时的极月君一样伸出手,但她似乎能体会到那种微妙的心情了。
“你怎么在这儿!啊,对……我记得你是在这一带来着……”
“咦?阿鸾知道我在北方吗?”
山海按照惯例作了揖,叶月君按照惯例回了礼。他说:
“我们与一位大妖怪同行,来到这里。在船上的时候,他说他知道您在中原以北忙碌。只是没想到您居然就在这里。啊……冒昧请问一下,您在此地所为何事?”
“是来查办狗场的吗!”黛鸾有些激动。
“唉,可别提了……”叶月君摆摆手,“真是忙得要命。多亏了某些人……我满世界去给他收拾烂摊子……”
相较于过去的拘谨,叶月君在他们面前放开了许多。这倒让他们也觉得自然。
“莫非是……”
“朽月君。”她翻着白眼,“他将自己的妖力给予了其他妖怪。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数目,却散布在九洲大陆,十分难办。有些妖怪总在惹是生非,他却完全不需要负起责任来!那家伙总是说,自己是可怜他们,帮了他们,怎么利用这种力量,又受到怎样的影响,都与他毫无关系。”
慕琬气得牙痒:“他还真是轻松啊……”
不过,山海却微皱起了眉。
“这倒是有些令我意外……纹上咒令的人,即使再少,也会分走宿主的力量。他的妖力十分充盈,无边无垠,可听你这么说,许多妖怪也拥有一部分他的力量……他怎么……”
“红玄长夜的妖力直接从地狱汲取。这点东西对他而言九牛一毛。若想从根本上断绝他的力量源泉,除非让整座地狱道消失……这简直是痴人说梦。亦或是铲除人间全部的罪业,也正像是我们在做的事。可说起来,还不如前者来的轻松。”
“凭什么让你来做啊……”慕琬直犯嘀咕。
“没办法,我也并不待见他。这都是上面的意思。”
“带有朽月君咒令的妖怪,我们倒也只知道一个。”
山海叹了口气。黛鸾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手说:
“啊!对,是那个山村里的白猫姑娘,我想起来了。也不知道她后来……”
叶月君皱起眉。
“白猫?”
“嗯,是啊,一只猫又。她的尾巴又白又长,有九条呢。”
慕琬补充着:“应当快成人了吧,毕竟对猫妖来说百年的修行也差不多了……”
“……她不会变成人了。”
叶月君突然这么说了一句,另外三个人都看向她。他们不明白,为何她的话里带着些许悲哀,这让人有一种很糟的预感。
“你……认识她?”
“嗯,我在找她。妖怪们汲取的力量越多,越频繁,更强大的妖力便会根据需要源源不断地涌现在妖怪的身上。虽然这是很危险的行为,不知何时就会被力量反噬,亦或是透支了生命。若我们说的九尾猫是同一位姑娘……她已经遁入魔道,与凡骨无缘了。”
“为、为什么?!”黛鸾没想到这个结果。
“……她杀了很多人。”
“那些山村里的吗?”
“更多人。”叶月君说,“现在她跑到这边来了……我不确定是不是朽月君授意她了什么事。即使是,那位大人……也不会告诉我。”
没有人能读懂奈落至底之主的心思。
“说来有些难办……”叶月君接着说,“你们说的狗场,如果我没记错是皋月君的地盘。她所管辖的区域都属于殁影阁,甚至与整个棠寰县无关。若她去了那里,所有的规矩又都该按照殁影阁的来,很麻烦。”
他们面面相觑,思索一番后,将“狗场”发生的事都讲给叶月君听了。
天完全黑下来,凉意更重一层。他们一边往回走,一边和叶月君说着话。叶月君来到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的弓坏了。那只是普通的弓,在一次“狩猎”中被斩成两截。她说她认识本地的一位制工人。那人还小的时候,她就已经认识了,他的射术还是自己教给他的。而那孩子又有制弓的天赋,便走上了这条路子。她方便的时候,都是来找他制作的。
刚好走到客栈门口,黛鸾问:“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张长弓?”
“咦?你怎么知道?啊……也对,他现在在狗场工作嘛。你们去过了。”
山海和慕琬皱着眉,相互看了一眼,显然没料到黛鸾听说过此人的名字。
“那、那你去狗场的时候,能不能……替我们打听一下檀歌的事?还有就是,我想知道其他妖怪被困在哪儿了。”
“你想救它们?”叶月扶着脸,“虽然我也并不喜欢那里,但我不觉得与殁影阁作对是好的选择。何况狩恭铎近来可能要亲自看看场子……吴垠的账核算出来是有问题的,里面大概私吞了不少钱。若真的赶上,怕是难免针锋相对。”
黛鸾又说不出话了。慕琬想拉着她去屋子里,问一问地图的事儿。
“嚯,阿鸾竟然画出来了,真了不得。不愧是……不愧是阿鸾呢。”
“嗨呀我也没那么厉害啦……”
于是四个人去了慕琬的房子里。他们都坐下来,等着火钵让屋里暖和一些。但叶月君就像不怕冷似的,并没有加入那三人瑟瑟发抖的行列。
“你们六道无常不会冷吗?我第一次见极月君的时候,他在阴天也穿的很薄。”
“嗯……我们对天气变化的感觉不大明显。毕竟都已经是死人了,一开始看着冷,甚至还保留睡觉的习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可不敢睡呢,不然不知耽误多少事。”
慕琬打趣说,岂不是在寒冬腊月也可以穿单薄又漂亮的衣衫。叶月君又摇了摇头,说他们的时间太紧,也根本没有功夫去穿衣打扮。反正沾染灵气,也不会脏,一件衣服穿几百年完全是常态。
在慕琬拿出地图之前,叶月君话锋一转,语气变轻了些。
“关于施掌柜的事……我拖卯月君做了占卜。”
原本有些散漫的几个人忽然僵住了,敏锐地察觉到一个名字后,他们都猛地抬起头,稍显困倦的眼神都锐利起来。
“怎么样?”
“不、不太好……”
“不太好是、是怎么样?他现在到底在哪儿,到底还……”
还活着吗?
叶月君捏了捏鼻梁,语调有些哀怨。
“我……我们还是觉得抱歉,没能帮到你们什么,反而闯下如此大祸。清和残花说……说不论在天界还是地狱,都没有他的影子。”
“意思是……”
“或许他已经回到人间,但或许也没有。最坏的可能,是他又逃到了其他地方……不论饿鬼道、畜生道还是修罗道,都不是寻常人所能待下去的地方。”
三人相顾无言。
没办法了,想要确定这件事……就必须要得到那件东西。那件能够判断他是否重返现世的、重要的宝物。
云外镜。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七回:犬马之养
张长弓背着一个空箩筐,从兵器店里出来。
在他进去之前,里面装满了箭。再往前,他还在大清早去了一趟铁匠铺,新订了一批韧性好的铁段儿,他要拿来打更多的箭头。“狗场”的钱上头拿去修房子,没钱给下面人。他过去忙里偷闲,要很久才能做一张好弓,一捆好箭,他一直是那家熟店的“供货商”,那里买他的弓的订单排到了第四个年头。现在为了生计,不得不加快做工的度了。
“小张儿?”
远远地,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迎面走过来。他虽然老了很多,眼力可没有随着他上了年纪。他愣了一下,瞪大眼睛,很是惊讶。
“您怎么……”
“找您修弓啊。”叶月君笑着摊开手,“上一把桦木的断了……是被斩断的。”
“啊,怪可惜的。那一把少说用了……二十年吧?那把是二十年前给你的。您手上的东西可真是耐用。不过这么多年了,就算不被人弄坏,也该用不成了。”
“您手艺好,若不是就这么断了,再用二十年也不是问题。”
“哪儿的话。那年头木还没泡过药……我最近正好在做一张新的弓,先给你拿去便是。是本地桉木做的,不坚但柔,而且更耐用。今天之内就可以完工了,你若没什么事,可以随我直接回狗场看看。”
“那可太感谢了。”叶月君随他一道走着,“对了,您之前收养的那个孩子如何了?到了如今,早已经成家了吧?”
“……嗐,这孩子倔着呢。”
不过,就在长弓回来之前,有一个人比他更早进了狗场大门。那时候,檀歌正在内场指挥工人修建被破坏的场地,只听见外面一阵嘈杂的声响,心生疑虑。
一阵强烈的妖气正在靠近,她敏锐地抽动了鼻子,转头看向入口。伴随守卫们的惨叫,手持一团红火的九尾猫又破门而入。屋里看到这一幕的工人先是愣住,继而丢下工具,手忙脚乱地从后门跑开了。檀歌叉着腰,眉头紧锁地瞪着她。
猫又是人形的姿态,她一半脸上纹了火红的线条,扭曲诡谲,看不出是什么图样。它们像是皮肤上开裂的沟壑,有熔岩在其中流淌似的;又像是被分成数条的蛇,在姑娘的脸上垂死挣扎着。
“又来了一个?没完没了是吗?”檀歌暗骂着,“猫?比上一个还讨厌。”
“什么上一个?和我有什么关系?”猫又抱着肩,有些散漫地扫视了全场,“有人派我来这个地方……狗场是吗?听上去就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名字。啊,至于是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不过喊你们老大来见我就对了。”
“……你算什么东西?还想见老大?当这儿是菜市场一样来去自如,想挑什么就挑什么?我看你是诚心来砸场子的。最近真是怪事连篇,一个两个妖怪都跑来惹是生非,也不怕下半辈子载进里头。”
猫又微挑起眉。一缕光从屋顶的缝隙偏移过来,她的瞳孔收紧了几分,看上去更加凶戾了。她嗤笑似的轻叹口气,说道:“我看你是不打算配合我咯?”
“能对我指指点点的妖怪不对,你不在其中之列。”
突然间,檀歌的身后爆出一瞬的残影,分明是猛犬的幻象。虽然身为人类,她却如一只真正的猎犬一般迈开大步,双手撑过一张快要散架的椅子,两条腿借力蹬过去。不甘示弱的猫又露出獠牙,面上泛起苍白的绒毛,那些图案更加鲜明醒目。她握紧的双手突然张开,一排利爪如锥子般齐刷刷地出鞘,迸溅出猩红的火花。
两个姑娘的身手过于敏捷,争斗中旁人都无法看清她们的动作。不过也没有旁人,整个内场都是她们的舞台。尚未整理好的椅子报废得更多,刚搭起来的修理架被拆得七零八落。交手的时候檀歌意识到,那种奇怪的火焰极热,比致幻的狐火更恐怖些——它可以真正点燃什么,却无法熄灭。她曾在别的妖怪那里见识过这种火,所以在酿成恶果前能够察觉。
“收手!”
檀歌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
她最后躲开猫又的一爪,方才落脚的椅子被劈得粉碎,扬起的木屑被火花烧成黑炭。那猫又的动作快自己太多,甚至看得出残影,还连带着炫目的火光,让人无从招架。檀歌落到来者面前,转过身抬起手,意思是警告那猫又不许靠近一步。
“你是这儿管事儿的?”猫又问长弓。
张长弓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这满地狼藉,黑着脸训斥檀歌说:
“你这丫头真不让人省心。”
“是那妖怪先来找事儿的好吗?她还伤了我们的兄弟,你回来的时候不是没看见吧?”
张长弓不和檀歌理论。他按下她扬起的手臂,向前走了两步,上下审视着闯入的妖怪。他知道会有人来——上头给他打过招呼,但不确定是不是她,是不是……一个妖怪。
“请问姑娘姓甚名谁,来此地有何贵干?”
猫又伸出手,指甲已经收了回去。她像一只真正的猫一样理了理散乱的头,有些随意地说:“叫我小白就可以了。有人让我来这儿,直接找你们老大,说是有事请我帮忙。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真是太客气了!”
“白姑娘,实在抱歉,是张某的疏忽,不曾给手下人打好招呼,侥幸想着您不会来这么早。狩恭阁下尚未造访,还请您稍安勿躁。因为前些日子有个狐妖来这里闹了一场,我们对外来的妖怪多了分警觉,还请见谅。您要是不介意,可以在此地住上两天。我去让人……”
听到老大的名字,檀歌也不吭声了。但看她那倔强的眼神,可一点也不为刚才的事儿后悔,甚至颇有觉得自己下手还不够重的意思。不知为何,她就是看那臭丫头不爽,而后者恰好也是——或许这就是猫狗之间与生俱来的对立吧。
“不用了。”小白摆了摆手,“你们这儿关着的妖怪太吵,喊得人睡不好觉。我隔了三条街就听到这动静了,杀猪似的。还有……管好你们的狗。”
那轻蔑的眼神让檀歌再次呲起牙来。张长弓没办法,他知道这丫头一直和犬妖生活,早年就形成了这样的习惯。这么多年了,怎么改也改不掉。
“我过两天再来,先随便对付着落脚了,你们不用管我。”
说罢,她转向后门扬长而去。
檀歌沉沉地叹了口气,扭过头说:“你又是什么人?”
叶月君从门口向前了几步,但仍与她保持着距离。想必刚才的白猫也察觉到她的存在,只是没有过问罢了。她也将整个场地扫视了一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长弓替她介绍了,说这位是木染雁来·叶月君,六道无常之一。叶月君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忽视檀歌警觉的目光。不过比起妖怪,当她分辨出眼前的这位还算是人类时,便也没有那么多敌意了。
叶月君有些心神不宁。
刚才那猫又身上的妖气,明天是朽月君的手笔。虽然这属于皋月君的地盘对她而言不必多管闲事,但她还是十分在意朽月君差人来这里做什么。她自然知道“狗场”意味着什么,曾经身为妖怪的她对此地自然心怀芥蒂,只不过无权过问罢了。
“在我看来,那里就是一个巨大的蛊池。”
夜晚的客栈中,叶月君这样对众人说着。
黛鸾挠了挠头:“蛊池?我不太明白……是指底下的水池吗?”
“不……我该如何解释呢。皋月君最善阴阳术与蛊毒术,整个狗场都是她的试验田。你若取一蛊盅,将五毒如数放入其中,任凭它们斗得你死我活,最后留下来的便是所谓毒王。殁影阁应当是要筛出怎样符合条件的妖怪来……”
慕琬有些困惑:“不是说,那些胜者很是风光吗?”
“唉。人只会在意更新的胜者,只会在意成为王的过程……那之后的事,他们不会有兴趣的。”
“殁影阁让我感到很不安。”山海撩起鬓,皱着眉,“先前他们就在研究御尸之术,还有还魂之法……现在又说什么毒王。还有,他们一直惦记着云外镜,似乎因为钻研一些禁术上人手不足,也是为了方便寻找材料吧。我总觉得他们太过危险。”
“不过这皋月君也真是可以。”黛鸾撑起脸,“她最得力的心腹就是五毒,要驯服他们恐怕也要花不少心思。而且,看上去他们内部倒是情同手足。”
叶月君苦笑了一声:“哪儿有与生俱来就一团和气的关系。他们之中有的人,本不是最初的五毒……五毒之间与主仆之间,都是经历了腥风血雨似的磨合,才成了现在这样稳定的局面。”
“咦?是谁?”
“最年轻的那个便是。”
“朱桐姑娘?”
“是了。过去的蛛妖是一位男性,与佘氿的关系不错。唉,说这些也没有用,还是想想我们各自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才是正事。”
叶月君说完,山海接了话。
“您之前说……檀暮是被那位叫做张长弓的人收养的?”
“啊,对,是这么回事……长弓算是她的养父吧。因为她的犬妖养母已经死了,被猎魔人袭击,贩卖到狗场去了。结果因为下手太重,命丧黄泉。她现在留在那里,就是为了等那些杀人凶手再次出现,好亲手为养母报仇。”
“那他亲生父母的仇……”
“你是说那财主?凉月君没告诉过你们么?那些恶人,被她养母集结了些妖怪友人,一个个把他们都杀了……但她养母本是个性格温善的妖怪,我是见过的。听说那段时候,她带着幼小的檀歌在山里生活。有些妖怪见到她,排斥她,说着丫头上有人类的臭味。那犬妖为了保护她,总是笑着说,她也是个妖怪,只是长得像人的妖怪……”
山海轻轻叹了口气。
有的人长得不像妖怪,却盛着比妖怪还歹毒的心肠……这才是最为恶臭不堪的。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八回:犬牙交错
“狗场”的维修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现在是丑时,室内的火把都还燃着。一些工人零散地坐在看台上,望着场中央的两人。一边是狩恭铎,隶属殁影阁,却是这狗场真正的主人。没有人敢正眼看他——尽管他下午刚来的时候,一些人还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这也怨不得他们,狩恭铎很少来,棠寰县这一带已经搁置了许久。对他们而言,这人还有些陌生,甚至有人根本不曾见过他。
另一边呢,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丫头。整个场地内,只有张长弓和檀歌能感受到她强烈的妖气。不过,即使是普通人也能从她脸上那诡异的花纹察觉出她的身份。张长弓还是过去一样面无表情,但他脸上的胡茬显得更长了,像是没有割干净的杂草,可见他这几天过的并不轻松。至于檀歌,吊着脸,眼神四处游离,并不想在那两人间做过多停留。
猫的动作是极快的,谁也无法捕捉到她的身影。她一动起来就像一阵遒劲的风,一道恣意的火,一段无头无尾的闪电。但她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些星星点点的火花,虽小却极烫。狩恭铎与她交手时现,那些火花一旦碰到衣角,便会扩出几倍大的烧痕来。
几回合下来,两方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狩恭铎的形象有些狼狈,他那看上去就赔不起的衣衫上有许多细小的、烧穿了的洞。手腕、面部有些细小的抓痕,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他知道对方控制着妖力和力道,不然这些妖火造成的次生伤害会更严重。但她确实无法对自己造成更严重的伤害了——虽然很快,但依然无法近身。
而且她的体力已经开始衰退了——呼吸很乱,额头上都是汗,心跳也不稳定。但狩恭铎的耐力是极强的,他可以与她耗很久,耗到她精疲力竭。她瞬间爆的力量很强,可越往后她身上的妖力越浓郁,越难缠。但这种力量就不是属于她的了,而是被火焰的力量所控制。他很清楚,白姑娘在持久战中,必然会慢慢丧失自我的心智。
正如朽月君的任何爪牙一样。
分神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他正擒住了她攻过来的手。她试着挣脱,现力气上欠些,于是突然将头用力锤在狩恭铎脑门上,看客那边传来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头晕令他失去力气。挣脱束缚的白姑娘再向前一步,顺势将他踹在地上,单膝跪在他胸膛上压制住他。狩恭铎连忙抬起手,陪着笑。
“好好,是你赢了。”
白姑娘松开了腿。
她稍微松懈一瞬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一把锋利的匕捅穿了她的躯体。她僵硬地、缓慢地回过头,看到了一张与面前一模一样的脸。
狩恭铎有“两个”。
再回过头时,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小截断掉的尾巴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当他拔出匕的时候,小白有些站不稳了。但,那些被带离体内的血液很快蒸,她的伤口所溢出的不是血,而是暗淡的浅金色光芒。她的身体依然有些不自然,动作很僵,直到那些光芒完全消失,血肉重铸在一起时,她终于缓过了神。
隔着被剖开的布料,狩恭铎看到那道伤痕呈现出与她面部一样的花纹。
“你输了。”他丢掉匕,“但没关系,你很强。这片场地归你了,别让我失望。”
“这是什么意思!?”
檀歌突然从边缘翻下身,径直走向场地中央的两人。张长弓没拉住她,慌忙赶过来。
“嗯?字面意思啊。”狩恭铎指了指观众们,“至于各位,修完场子,拿了工钱就可以散了。”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传来阵阵哄闹。但声音不大,他们也不敢胡来——毕竟那一刀谁都还记得清楚。但檀歌并不怕他,她瞪大眼,又向前走了一步,有些惊诧地质问着:
“您这样是不是不合适?这些伙计们跟了我们很久,从来没有出过岔子。您说散就散,大伙儿可怎么过日子啊?”
狩恭铎斜眼看了看她。张长弓伸手要把她往后拽。
“你是谁来着?哦,对,老张捡的丫头。长这么大了?”
他的亲昵令两人感到不安。看客们鸦雀无声,纷纷为她捏了把汗。
“直接告诉你也无妨。你们上一个老板死了——大概,是被某个生意伙伴阴了吧,谁知道呢?毕竟那是你们人类的事,呵呵……老虎不在山猴子称霸王,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吞了这么多钱几条命也不够赔的。现在换一个小妖怪来帮忙看场,岂不是少了很多人与人间麻烦的勾当?”
檀歌试着和他讲道理:“是,可是……可老板他至少还是钱的。您这一张嘴直接把人都赶走了,他们家里……”
“真是怪了。你暂且不在卷铺盖走人的行列里,怎么话还挺多?”
小白在一旁看着笑话,嗤笑着这么说。檀歌狠狠等了她一眼,继续试着与狩恭铎交涉。工人们都捏了把汗。有人愿意站出来是好事,可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可就不划算了。
白姑娘笑了一声:“哈,你要不乐意干也可以滚蛋。我也并不喜欢和狗打交道。”
“你做梦。”檀歌转头瞪着她,“我还有没有完成的事,不能轻易离开这里。但冒昧问狩恭阁下一句,为何偏偏要让一个妖怪接手,而不是人?只是因为怕人有所贪念?可上一个老板的任何好处我们下面都没捞到,直接选一位您觉得靠得住的便是,何必找一个来路不明的妖怪,管理整个场地?”
“因为……你别忘了这儿是干什么的吧?只有妖怪能打赢妖怪,就是这么简单。不找一个能打的妖怪,还找你们人类的阴阳师不成?笑死我了。”
檀歌还想说些什么,张长弓下狠手掐了她的手腕,低声骂了一句:“你闹够了没!”
檀歌也有些不服:“您这人怎么这样?别忘了,年轻时您治病的钱,都是哪些兄弟们给您凑的。如今他们要丢了饭碗,你就干看着?不帮忙说情就算了,还拦着我?”
“倒是你个老东西还算懂事。”狩恭铎的笑容有些诡异,“我也冒昧问一句,檀歌姑娘的心愿……是什么来着?该不会还是找到当年的仇人……”
张长弓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低着头,眼神看着前方一大片空地上,不说话。
“啊,对了,这片地以后也不用搞什么斗妖斗兽了,让人看见觉得我们多残忍呢……还是不要让谁看见了。之后66续续还会有其他人来,那些妖怪都压在这儿,我们有些药,正好拿来试。偶尔——也会有用到人的时候?你们其他人不会想‘留下来帮忙’吧?”
他依然笑眯眯的,黄绿色的眼睛微微张开,一股强烈的威胁感倾泻而出。所有与他对上眼神的人都汗毛直立,一身冷汗顺着脊背淌下去。
“算、算了檀姑娘!”有人冲下喊,“我们有力气,走哪儿都不会饿死的。您快上来吧,有什么事儿咱私下慢慢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小白突然对着通道前的金属栏杆推了一掌。炙热的火光奔腾而去,吓得正上方说话的人向后跌去。火球并未击中他,而是直直打进了通道里,金属被气浪震碎,断裂的声音十分清脆。待火光散去后,残余断裂的栏杆已经融化了,黏稠的铁液缓缓下落。
通道中央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伞面。
伞的主人将伞收了起来,有三个人的影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山海从容地向前走着,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下来到争执的几人面前。身后是慕琬和黛鸾,慕琬收了伞就牵着她的手,心里还是怕出什么差错。
“白姑娘还真是敏锐,我还打算再让他们听些时候的。不过无妨,都是老朋友。既然来了,就一块儿聊聊……不过啊,凛道长,我还是有点儿好奇:那段儿路,也不是谁说来就能来的,到底是哪位朋友这么客气,体贴地给你们放进来了?”
说着,他的目光再次扫视看台。所有人都向后躲闪,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与他们无关,是一位妖怪友人指的路。不过我们今夜来,也并不是找你的麻烦,请殁影阁放心。有位六道无常告诉我们,有个新来的妖怪姑娘,听上去像是旧相识,便来看看。”
“呵呵,旧相识……”小白冷眼看着他们。
“旧相识。”山海再次强调。
“人类都是骗子而已,我与你们没什么可说的。过去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别以为就这么算了!”
慕琬看着她,认真地问:“那么朽月君已经告诉你……你奶奶在何处了吗?”
“与你们何干?红玄长夜不会言而无信。”
小白没有一点讲理的意思。这时候狩恭铎接了话,他说:
“朽月大人不会食言。他答应白姑娘替他做三件事,这是第二件,之后自然会告诉她。反倒是你们,一副答应别人的事没做到的样子……凛道长,不能说生意人要讲诚信,你不是生意人,可就不讲了?啊,对了,你们之中那位生意人……是不是现在还没着落呢?”
明知是讥讽,凛山海却不能说什么。慕琬觉得自己的脾气也是好了很多,若搁以往,直接提着伞招呼上去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九回:犬牙盘石
“怎么,现在你们在劝我从良吗?”
小白的用词很不客气,这让他们觉得有些不舒服。她说完这话,稍微呲了下牙,不是威胁,而是腰后的伤有些隐隐作痛。尽管那里应该已经被修补了才对。
山海觉得那个“没着落”的人如果在场,反而对话能顺利一些。不过他们半夜不睡觉潜入狗场闹事,绝不仅是为她一人。
“尽管我真的很想与你好好解释一番,并且再次认真道个歉。我那时不该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我太想当然了,是我的错。但请您相信,既然您也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们也……不会再干涉了。”
山海说罢,黛鸾小声接了一句“我都快不认识她了……她和以前很不一样。”
“她原本该是什么样呢?谁说了算?”狩恭铎摊开手,笑容一如既往。
慕琬看着一旁的檀歌。她和张长弓站在一起,与狩恭铎、白姑娘的位置形成一个微妙的三角。慕琬对檀歌说
“我们这次来,姑且是帮前两天那个狐妖。上次惊扰到你,多有得罪。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并非是带着恶意的坏人。之前听到您有一个心愿,不知您可否说出来,若我们能帮到你是最好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檀歌毫不领情。
张长弓重重地叹了口气。
“姑娘别见怪。这孩子,一直在等一个人……”
慕琬心里有了数。这一定是在说当年杀了她父母的仇人。在凉月君的讲述中,他们所设想的小姑娘是羸弱不堪的,然而二十年过去了,她真正站在他们面前时,身上这种呼之欲出的戾气却让他们感到不适……也说不上不适,只是意想不到罢了。这样也好,与妖怪生活,就该这样保护自己的。
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嘛。
即使如此,慕琬还是想要试图与她讲道理。因为她身上透露着一种令人熟悉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是……她的师兄,那个叫邬远归的男人。
那个沐浴在仇恨中生长的男人。
她虽然与他一样遭遇不幸,并有足够好心的人将他们抚养长大。但檀歌足够幸运,她遇到了如此温柔的人——或者妖怪。而走进邬远归生活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一个真正的妖怪。犬妖因为报恩与母爱的本能将她抚养长大,而蛇妖在利益与惹是生非的驱动下,将他塑造成现在这样……这样令人讨厌的样子。
不过,他们也很不一样。
至少收养她的,不是她的仇人。
“你的事我们都听说过了……你不会无处可去,你可以跟着那个狐妖,他虽然偶尔有些令人讨厌,但他……很好。”
慕琬有些无力地劝说着,自己也没什么立场。
狩恭铎依然眯眼笑着,听到他们的对话后,拈住下颚思索了一番。他稍微向檀歌走进了一步,这让张长弓感到很不妙。他欲言又止,想要伸出手拉檀歌,却缩了回去。
“如果你留在这儿是为了……找杀人凶手,是吗?杀了你养母的那个人?”
这语气很怪,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
“你想说什么……?”檀歌盯着他,略微后退了一步。
“没什么。我知道你的事……我们无所不知。你若是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会离开这里吗?到那时候,你还会为这些一起干活的伙计们争取什么无所谓的利益吗?”
檀歌昂起头,看了一眼那些工友。他们算是她手下,也是她朝夕相伴的友人。几乎每个人都有家庭,至少有一个孩子。有的人孩子妈死的早,又不敢带孩子来这种地方,一天到晚来回从这儿往家里跑。他们都不敢给邻里提及自己在哪儿工作。虽然在这种暴利的地方谋生听上去是一件体面的事,可实际上也并不多几个钱,而天天与妖怪打交道,沾染一身动物似的臭气,
也并不讨喜。也有的人很少回去,怕给老婆孩子丢脸。
狗场是很多妖怪的刑场,却是他们的家。
“我不知道。”她如实说。
“你呢?”狩恭铎看向长弓,“你愿意让她知道吗?”
檀歌突然回过头,看向她的养父。
“……你知道?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是谁杀了她?”
张长弓微微皱着眉,与面部的皱纹连在一起。他那双饱经风霜的脸看上去有些显老,可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沧桑。
“嗯,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檀歌高声说,“你还骗我留在这里工作?这么缺人手?既然你明知道是谁,还要让我去维持人的秩序,维持……维持后场的秩序!不听话的妖怪就要训,就要打,你以为我乐意吗?不是哪家公子千金都乐意拿鞭子抽下人的!”
张长弓微微张开嘴,眼神有些恍惚。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或许觉得说什么都没用。
山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那些残破的窟窿只补了一部分。有些稀疏的星光漏进来,融入到火把构建的暖光之中,怎么也筛不出来。
“那么,是你告诉她,还是我说?”
狩恭铎的语调,简直就像是在施舍什么选择的权力一样。而他们都清楚,这结果势必会让人忽略选择的过程。一种糟糕的感觉浮上心头,就像动物对危险本能的感知。山海看了一眼白姑娘,她面色平静,对这一切又像是漠不关心,又像是饶有兴趣。这种矛盾的感觉他过去从未在那张年轻的脸上见过。
“我。”他说,“我杀了她,杀了他们。”
“……”
檀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她发出一声变了调儿的怪笑。
“你在开玩笑吧?”
“那时我还年轻,背着弓云游四方,你知道的……你们都知道。”张长弓指了指看台,“我曾是一个阴阳师,猎魔人。只要是接到的目标,箭矢离手,百发百中。有一年,我路过一个村子,那村子离棠寰县不远。”
檀歌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家乡。养母为了自己能平安成长,将自己带离了那个伤心之地。何况村里所有人都怀疑,亲生父母和其他家人都是被犬妖杀害的,她自己也应脱离怀疑。于是养母带着其他一些小妖怪——那些也都是她照顾过的,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十几岁那年,他们在足够遥远的地方定居下来。那是一座村子附近的山,需要人类的一些生活用品时,也方便从那里搞到。他们平安地生活在一起,如过去的十年一样平淡。她从人类的口中听到一些口耳相传的故事,得知故居想要霸占自家土地的财主死了。在那之前,养母曾经带着一身臭烘烘的血味回来,其他伙伴也是。他们虽然在山泉间将自己洗干净了,但常年受到妖气熏陶的她察觉到异样,于是追问。养母他们只是说,捕猎去了。
当时他们消失了很多天,她差点以为他们死在外面。她什么都没有多想,也什么都没有计较,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们。
“那个村子交通不便,一直发展不起来。后来,不知谁得知棠寰县的规矩狗场高价收购妖怪。他们想赚钱,就对路过的我直说了这件事。我负责带活的回来,他们负责运过去,按照我的价格付钱便是。我照做了——我所射中的地方,都是不致命的,但足以令他们无法行动。我在袭击一只犬妖的时候出了差错,她比任何妖怪都要敏感。那时距离太远,她本能逃跑,却拐了弯,冲到离我更近的地方来。于是那支原本该射中她前腿的箭穿透了胸膛。”
“啊,是的。”狩恭铎说,“我记着呢。当时没死,但村民们运来的第三天就死了。原本伤口感染,她发了高烧,一天或许都撑不下去。不知怎么就撑了那么久。她对着那村子
的方向哀嚎了三声,闭上了眼。”
“什……你们……”檀暮有些语无伦次,“我……”
“是了。”张长弓看着她,目光几近悲切,“我觉得奇怪……当时顺着她跑的方向,发现我当时站着的位置下有一处山洞。我走进去,你在里面。”
“你当时以为我被绑架,你要救我。我试着向你解释……”
“我不知道妖怪竟然养着人类的孩子,我以为你有危险。你对我放下戒心,和我理解你说的话,两件事用了三天。我天天来找你,你才慢慢信任了我。”
“最后一天,你说你在村里听说,她受了很重的伤……你说她被村民带到棠寰县,你说带我找她……”
“嗯。”张长弓再次叹了口气,“我没有骗你,但我承认我隐瞒了很多。我是第三天才说服了自己,应该为这件事负起责任,我……”
檀暮不断地摇着头,像是拒绝接受这个现实。
“你、你负起了什么责任?!”
“我不清楚。”他老实地说,“至少不能让你在山里等死。”
“你他妈的……这十年来我当你是我第二个爹,你……”
这番对话,令慕琬感到极度的不适感。
他们是一样的……与邬远归,一样的。
可她会怎么做?
话说到现在,不论台上还是台中的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太安静了,太安静了。
小白突然倒吸了一口气,这声音显得有些突兀。急忙寻找视线落脚点的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包括山海等人。
她变得不太一样。她的额头上泛出细密的汗,却是淡淡的红色。汗水划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浅色的印记。更重要的是,那些诡异的纹路都在发光、舞动、扭曲,像是某种有意识的生命体,努力舒展着自己的枝叶,汲取更多必要的、不必要的养分。
她的眼睛变得血红。
“所以……他骗你,是不是?他骗你……人类都是骗子,你该知道……”
她的语气很不自然,带着一丝不该属于她的戏谑。妖气更加馥郁,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太奇怪了,那副样子……简直让他们联想到了一个不愿意想起来的人。
红玄长夜。
第一百五十回:犬不夜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x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
是看向林北,道:“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x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五十一回:情非骨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
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x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五十二回:情天泪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x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
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五十三回:情深一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x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x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
“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五十四回:情词悱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x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x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
“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五十五回:情根爱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x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
“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五十六回:情沉孽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x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x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
“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五十七回:情不得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林
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域名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五十八回:形槁心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x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
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x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x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五十九回:形影相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x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
“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六十回:形迹可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x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x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
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六十一回:形枉影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
看向林北,道:“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六十二回:形同虚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x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
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电脑端: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六十三回:形禁势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x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x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x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
“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六十四回:形槁心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林
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x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x
第一百六十五回:形夸骨佳
慕琬实在是搞不懂,就缠着她问。
青女拿着琴站起了身,拍拍红色的衣摆,摇着头说:“看来你睡得还挺早,连我怎么说的都不记得了。”
“我、我有点印象的虽然是在梦里。你好像看不上她但我觉得也是有可能。说不定经历了这一切,你看开了,觉得自己当年做了蠢事呢我不是当事人,不妄做评价,只是随便猜猜罢了。”
慕琬一边说着,一边也站起身,象征性拍了拍身上的土。这里的空气很干净,连屋顶上都没有什么灰尘。她重新看向青女x
林天策,便是一个活着的传奇!
也正是因为此,从“北境统帅”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后,林北不再需要坐镇北境,他,这才是有时间,回青州!
“我没事!”
林北再次咳嗽两声,拿开手帕,手帕之上,尽是一片鲜红之色,他却仿若未见一般。
“百善孝为先!”林北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家人的身影来,“等我换身衣服,先送我去林家!”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x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六十六回:形色仓皇
无端惊雷吸引了山海和黛鸾的注意。
“什么声音”黛鸾尚未从得知真相的震惊中缓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看向方才天雷闪过的方向,太远,没有发现什么。
“他来了。”睦月君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顺着山海找来的,但不是找你们。”
“谁又是何意”
黛鸾刚问完,山海忽然沉了脸。他感知到了什么,头痛地回答她,是姓唐的。
“他来找慕琬吗可她和我们不在一起。而且她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唐门那两个刺客所说与你的交易,/>
天策二字,不仅为名,也更是一种无上荣耀,一种信仰!
林天策,便是一个活着的传奇!
也正是因为此,从“北境统帅”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后,林北不再需要坐镇北境,他,这才是有时间,回青州!
“我没事!”
林北再次咳嗽两声,拿开手帕,手帕之上,尽是一片鲜红之色,他却仿若未见一般。
“百善孝为先!”林北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家人的身影来,“等我换身衣服,先送我去林家!”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小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小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x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强奸犯。x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小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x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小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3326826833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3326826833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北”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小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
br/>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小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小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x
“楠楠这孩子,从小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33268268330
“小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小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小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33268268330
33268268330
第一百六十七回:形输色授
狂风戛然而止。
慕琬和那妖怪一同望向青女。她面色凝重,周身上下带着说不出的凛然。那妖怪突然就像耗子见到猫一样,一动不动,失去全部的力气。
“您。您记得我吗……”她颤声说道,“我们、我们见过的,我是姽娥,我……”
“你是哪里来的妖怪,胆敢在此地胡作非为?”
青女冷眼说着,让姽娥愣住原地。她还想试图说些什么,却又被青女打断了。
“你是如何进来这里?青莲镇被天然的结界环绕,只有人类和六道无常才能进来。除非……你打碎了一处结界。”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姽娥慌忙辩解着,“我只是追随气息而来,到一处地方,就消失了……我猜想是有结界,就……”
慕琬有些说不出话。方才那妖怪气势汹汹,她以为定会有一场恶战。可不知为何,她见了青女竟然慌成这幅德行。若单纯用神女的威严来解释,似乎说不通。而且姽娥追着谁来?看样子,她连结界都能破坏,果然是个实力惊人的对手,幸好自己并未与她单打独斗。
但,青莲镇果然是被隐藏起来的吗?听青女说,还是天然的结界,并非人为设立。
“大人,您听我说……”
还未等姽娥说完,慕琬看到青女突然从那边消失了。回过头,她已经出现在姽娥面前,脸对着脸,动作快得不可思议。青女伸出手扼住她纤细的喉颈,以微高的视角俯看着她。
“既然能进来,证明你……很强了?”
慕琬看到,青女掐着她的地方,手心里泛着红光。这个光环缠绕在姽娥的脖子上,像一种封印,禁锢住了她全部的力量。至少看上去,她不论如何也使不上劲,只是徒劳地用手抓着青女的手,看上去无助又可怜。
“不,我——咳呃,唔……”
青女的手用力了些,慕琬甚至开始担心她的头真的会掉下来。她刚上前一步,却被青女伸出另一条手臂以示制止。青女距离姽娥的脸更近了,炽热的压迫感从上方袭来,慕琬隐约听到她用压低的音量,凶恶地威胁着什么。
“你最好收敛一点……人间的规矩是什么?人和妖怪都有的那个……即使是一个国家的臣民,进入另一个国家的界限,也需要获得许可吧?就连动物,侵犯了对方的领地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既然是妖怪,就算被吃了也没关系吧?”
姽娥挣扎着,嘴里已经没办法说出任何字,只能发出嘶嘶的气声。那触须不住地震颤,本就已经很大的眼珠在小巧的脸上更加突出,显露出密集的、复眼的轮廓。她想扇动翅膀,但那奇怪的红光缠在上面,让她连微微振动都变得困难。
指甲嵌进她的脖子,红色的、绿色的液体混杂在一起,凝结成恶心的棕黑色,一滴滴沾在衣服上,落到地里,熔穿了。
慕琬向后连退了两步。
不知为何,眼前的青女虽不至于让她感到陌生,却令她萌生一种恐惧——熟悉的恐惧。
青女斜眼看了下身后的人,松开了手。
“滚吧。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重获自由的姽娥跪坐在地上,努力汲取着新鲜的空气。她双手摸上脖颈,伤口处还冒着几缕黑色的烟。但不多时,那些细长的撕裂伤开始慢慢愈合。她踉跄地站起身,微微张嘴,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青女无情地打断了。
“滚!”
她抬起的手上有一团无规律的霜雪,飘浮舞动,一挥手打在姽娥脚边的地面上。地面上像是被砸了一个雪球,溅射出破碎的白雪。但那边地面裂开了,厚重的冰层沿着裂纹迅速扩散,所经之处冻结了一切草石。姽娥慌张地爬起来,振起那对庞大美丽的双翼,沿着池边的天空逃走了。
冰霜蔓延到莲花池边,却没有继续冻结下去。它像是没入岩浆一样,窜起莫名的火,停止了扩散。
“这……”
慕琬太过惊异,对这一切都没反应过来。她有很多话想问,一时竟不知先说什么。
“她……”
“她为何不飞过水面?我说过,你忘了么?这池子不是寻常方式就可以逾越的。”
青女捡起一块石头,用力一只手在上方轻转了两圈,好像注入了什么东西。石子被一种暗淡的、黑色的光泽包裹,慕琬从未见过。青女忽然朝着水池,将石子丢了出去。
突然,水面上窜起一道极高的火焰,如拔地而起的机关,捕捉到飞翔的石子。火焰很快落了回去,而那块石子滞留在空中,当着他们的面碎成白色的粉末,消散不见。
而平静的水面上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一丝丝涟漪也不曾荡起。在出现火焰的地方,有一朵红色莲花开得正好。慕琬没注意它是烧过石子后出现的,还是一直就漂在那儿。
她十分庆幸附近没有船舶,否则她一定会试着渡船看看的。至于会发生什么,她现在想也不敢想了。
“……镇子里的人,都是被困在这儿的吗?”
“不算是吧。他们已经不想出去了。”
慕琬突然想起什么,四下在地上寻找起来。她绕了很大一个圈,终于在河边看到了自己掉的东西:从街上买的炊饼和妇人给的红薯,早在争斗时滚远了。可她刚伸出手,就觉得自己像摸到了一团泥巴似的,触感很不对劲。她拿起饼,捏起来像是泡烂的木头,而红薯摔烂的地方露出褐色,像泥巴一样。大概是弄的太脏,完全没办法吃。
“你还是扔了吧。”青女皱着眉,“我忘了告诉你……外人不要随便吃镇子里的东西。你没吃吧?如果吃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慕琬吓得突然松开了手。它们重新滚到地上,已经看不太出是什么食物了。
“我还有个问题。”慕琬鼓起勇气问,“池子里开的都是红莲花,为何叫青莲镇?”
青女轻轻叹气,转身向镇子内走去了,慕琬连忙跟上去。走了好一会,青女终于肯开口告诉她。
“在过去,这些池子里开的确实都是青莲。青莲镇,是青女庇护的地方,是人间距离天界最近的地方。青莲清净、高雅、圣洁,出泥不染,是象征水的符号。但有一天,一切都变了……如今属于人间的青莲镇,离地狱最近。业火煮沸了青莲池,染红一切。”
慕琬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来到了如此危险的地方。
青女喃喃道:“不知她是打碎了何处的结界……我正觉得不太对劲呢。等她走了还得想办法补上——真是麻烦死了。”
慕琬没敢多说什么。她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自己正在边上看着,姽娥已经死透了。
他们回到了客栈。虽然一天都没吃东西,但她并不觉得饿。青女还告诉她,此地的时间流逝比外面要慢。一来灵力充盈,不容易产生饥饿感,二来外面的世界,倒是过去了很久。
“你可以再留一天,明天我也要出去,我带着你就可以了。”
“好……多谢。”
走到门口,青女突然停下,抱起双臂倚着门,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慕琬歪着头看她,等待她说接下来的话。
“不如你留在这儿吧?”
“你在开玩笑吧?”慕琬有些吃惊,“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呢,怎么能成天住在这里?我的朋友还在找我,我得想办法和他们会合,去找云外镜,还要和师兄算账呢。”
她的回答是青女意料之中的。她轻松地笑了笑,无谓地耸肩,说道:
“的确,我开玩笑的。”
“你可真是再吓我。以后,可别说这种话了。”
“呵……你不喜欢,我不再说了。如果你渴的话,可以喝些茶。这里的水没有问题。”
“嗯,好。”
青女的笑在她关上门后,缓缓消失了。她还想再推开门,但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于是她转过身,离开了屋子,也离开了客栈。外面仍是晌午,阳光微暖。她眯起眼睛看向圆圆的太阳,微微摇了摇头。
逃离了是非之地的姽娥,颓然地坐在林间的空地上。
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虽然自己已经活了数百年,可她几乎从不与人类有什么接触,对人类社会的规则算是一无所知。她总活在自己的那一块地方,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兽、妖,来来往往,不知疲倦。她就一直在那里等,等待她想要寻找的东西。
那时的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在等谁——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叫做等待。不如说,在见到想见的人之前,她都是那样空旷而迷茫地活着。她不愿意离开,不仅是因为深知自己对外面的世界全然不懂,更是因为,有一种熟悉的气味,会毫无规律地出现在附近。
温暖的、香甜的、亲切的味道。
“你从青莲镇出来?”突然出现了人的声音。
姽娥条件反射地捶打在一旁的树上,粗壮的大树从中央裂开,直直倒了下去。一个人类的男性出现在断树之后,带着一张纹路诡异的狼面具。
“你……”
“看样子,是被赶出来的吧?”青年人从容地绕过树,来到她面前,“那家伙啊,总是这个样子,过了这么久,一点变化也没有。”
“我不准你这么说。”姽娥狠狠盯着他。
“即使我不说,也是事实罢了。姑娘若不爱听,我也没什么办法。但你可别生气,报复的方法,我也不是没有。”
“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我可不想报复。”
“我刚从青璃泽来——”
笑面狼这么说,姽娥便多看了他一眼。他将背后的手伸到前面,给了她一包药粉。姽娥接过来,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你总有想报复的人……啊,作为交换,能否麻烦你告诉我——青莲镇怎么走?”
第一百六十八回:形神毕露
丑时一刻,青莲镇。
漆黑一片的莲花池前寂静无声,月亮也睡在云后,俨然一副安逸祥和的模样。青女微微抬高了眉梢,夜色里,明媚狭长的双眸泛着微弱的红光。
“你潜伏的技艺愈发巧妙了。”姑且算是赞叹,她高声说着,“但不行,还不够,还没有骗过我的眼睛。”
一张红白的面具缓缓浮现在前方这一片夜色里,就仿佛从水中起身,不紧不慢,让每一滴水都完全退却。青年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带着挑衅,带着谦卑。
“我是什么人,您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笑面狼靠近了些,在青女左右转了两圈,活像是打量一只兔子的老狼。可这兔子嘴里,分明也长着森森的獠牙,被包裹在洁白无瑕的外皮下,看不出破绽。
“您又找到了新的玩物?看来不止一个。”
没有任何灯光,连月光也没有,但笑面狼精准地从她的肩膀上拈起一根头发。这根头发不长,大约两匝左右,也是黑色的。可他知道那不是青女的头发——她的头发乌黑靓丽,却全部都是瀑布般的长发,不该有这么短的。
“粮仓白天给耗子打了个窟窿,晚上黄鼠狼就进来了。”
青女的比喻再明显不过,笑面狼稍微侧目,猜不出表情。他大概是不喜欢这个比喻的,但也不是很介意。
“不过我还是些许意外,你居然打听到了青莲镇。运气还真是好极了,让你混进来。”
“就算不这么巧,我也得想别的办法。”
“唷,这么急着见我?是那位大人给你新发配的跟班儿不喜欢?”
“那孩子总是追不上我。他该在见我的第一面,就将我打残的。不如说……他一开始就不该放过我。”
“他是不一定能打过你,但缚妖索可以,你最好别被他逮到。”
“不如说他自身难保。”
听了这话,青女毫不客气地发出嘲弄的笑,戏说道:“好大的口气。”
笑面狼也以一种奇怪的笑声回应,那笑听起来很苍老似的。他说:
“我是很遗憾,您没能看着我走下去。您可知道,我现在跑的,是什么任务?”
“我对你的任务不感兴趣。”青女冷漠地说,“任务后的人我倒是愿意听听。”
“您知道为何左衽门的杀手成双入对,我却孑然一身吗?”笑面狼没有回答她,“因为这个任务,没人敢替我收尸,来一个死一个……说不准,我尸体都留不下来。”
“怎么,他们要你刺杀阎罗魔不成?”
“我认识的人里,也就您敢直呼其名了——这答案很近,但不至于。”他压低声音,凑得更近,“我得……杀一个六道无常。”
“……嗯?”
青女微微斜过眼,也不知是信了没信。笑面狼并不管她,只是又拉远了距离,语气轻松又淡然:“有人想要黄泉铃。人人都知道,这东西与无常鬼的命格都是锁的。若想得到它,除非杀了它的主人,否则别无他法。”
“喔。你这么一说,我大概也猜到是谁下的单了。怎么,你想抢我的么?凭你?给过你机会,可没见你把握住呢。啊,莺月君监视你后,你又害死了多少漂亮姑娘?说来听听。”
“前天是第九百八十九个。”笑面狼无所谓地说出一个冷冰冰的数字来,“您总是神出鬼没的,只有在青莲镇时,我在外面能找上门的时间富裕些。不过我绝不是为了您的黄泉铃而来,我更希望,是一位漂亮的女无常呢。您说,走无常的脸,算是人脸么?”
“啧。我是不论如何都不会相信,除了那位大人和神无君,还有能让无常鬼魂飞魄散的法子。你也杀不了我。除了那位大人——谁也不能。”
青女说着,忽然伸出手来,攥紧了空荡荡的手心。莲花池的睡莲一朵一朵绽开了,伴随着盛开的动作,它们还慢慢散发出暖红的光来。一团团温暖明媚的莲花漂浮着,好看得像是花灯一般,只是永开不败。
“我来找您呐,只是有个小小的心愿罢了——在下想知道,如今的自己,究竟几斤几两?您可愿意赏脸与我过两招?”
青女不屑地瞄了他一眼。
“凭你去杀六道无常,打不打得过另算,让无常死,简直是无稽之谈。我不确定你找到了什么民间方法,即使你真要来夺我的,也无所谓。我看你也不是什么试探,想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与无常一决高下……而是说,其实你还在记仇,对吧?”
笑面狼站在原地不说话。他转过头,看着火莲花盛开的水池,火光将面具映出暖色。他沉默着,沉默着,像是在努力思考什么。
“您这么说倒也没错。我啊,是十分在意,那听上去公平的交易剥夺了看似相同东西,可对双方的实际影响却完全不同。您简直像是作弊了,可我却找不到理由反驳,这太令我痛苦了。除了与你切磋一番,这内心深处的不甘,我无法排解。”
笑面狼说着,将手扣在了面具之上。
随着面具的下移,一张绝不会让谁联想到人类的模样出现了。
千疮百孔,或沟壑纵横,但这种词都不足以描述出他真实的面貌。像是岩浆已经干涸的疮痍山麓,或是支离破碎的凛冬冰面……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模样,广袤又拥挤,蜷缩在这一张属于人的面容上。用来呼吸的地方或许隐匿在无数条裂缝里,眼睛被肉块挤压,上下错开,嘴巴也像是被突兀地撕裂一样。那些皮肉似乎要分开,但也没有,就那么浅浅地连在一起,像是一拽就会脱落,又像被深红的血痂缝得结实。它,它们,就像是……
怒放的花。
男人又名……
“咲面郎。”青女说,“看到这莲花池了吗?你若栽下去,同样会发肤尽毁痛不欲生。到时候落下残疤的,可就不止这张脸了。怎么,朽月君的焚罪业海,你已经忘了么?”
“没有。正相反,我记得清楚得很。我真是不甘心啊——不甘心。”笑面狼凑近了些,用与面部皮肤全然不同的手,挑衅般撩起她的下颌,“你也是,这么漂亮的脸,怎么偏偏就剥不下来呢?”
这一掌铆足了劲,推在咲面郎的前胸,将他狠狠打出去。他很快扎稳了步子,胸口泛起一阵刺骨的恶寒,由外而内,渗透心房。他并不是没有准备,护体的内力将直击要害的那一股寒劲阻断了。他的衣服上结了一层厚重的霜,皮肤也是。
“有人急了。”他挑起尾音。
“这只是个警告。”青女淡淡地说,“下一招没这么客气。我不介意替莺月君干活。”
“因为这根本不是你的脸。”
青女的眼角跳了一下——这是一个成功的挑衅。
面对青女可怕的沉默,咲面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您不在意我是如何知道的吗?那太遗憾了,我还准备解释说明一番的。您好奇我来青莲镇做什么吗?放心,绝不是刁难这些无辜的住民。”
“哟。转性了?这可真是太慈悲了。”青女讪笑着,“但你不会以为,就算你屠光了全镇上下,便能动摇我吗?”
咲面郎摇了摇头。
“您的心肠从不是铁石做的,而是蛇蝎。但我此行也只是冲您来罢了——我来拿回我当年早该拥有的东西。”
说着,他抬起了那把剥皮刀直直对准青女的脸。刀锋之下,说不出的杀意不加掩饰。
青女温柔地笑了笑。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吧。我本不想管你,可既然你要对六道无常出手……那位大人会不高兴吧。我也不能纵容你。你几斤几两,我是很清楚,不过无常中的确有更不善武艺之人就是了。”
青女轻巧地翻手,水汽凭空凝结成尖锐的冰锥,纤细狭长且锋利。它们如箭般飞窜,被灵巧地躲闪开了。咲面郎以一掌内力将它们轻易击碎。但很快,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破碎残渣迅速聚拢,恢复成原先的模样。他一面躲闪,一面不断地用刀将它们打碎,速度惊人。那些碎片如恼人的蜂群对他穷追不舍。当他拉出足够长的距离后,短暂地运功,令一阵青白的气浪与尚未成型的冰碴针锋相对。
所有的冰都碎成了粉末,在空中洋洋洒洒。咲面郎定是算好了距离,让它们来不及恢复便完全迎着他的面,融进了那诡异的面庞里。
“差点忘了……”青女扭着脸,“你与霜月君交手过,截取过他的寒性气劲。”
“如果您只是这点手段的话,可对付不了我。”
“是呢。那这样又如何?”
青女同时抬起了双手,缓缓托起不存在的什么。但那空空如也的手中,各自凝聚出两团虚幻的光。那光是有实体的,让人一眼瞧上去就知道可以触碰。可没人想触碰它们——它们是雪与焰,是极寒与极热。细碎的灵气溢出来,火花般溅射,蓝白与橙红如烟如霞,像窃取了夕阳西下的天空,强行剥离了冷与温的色彩,攥紧了,再捧到手里。
它们很快变得不规则,躁动不安,在她的手中不安分地颤动。这两种灵力的核心都是刺眼的白色,在黑夜里像两枚太阳一样无法直视,又点亮一切。
她将两只手慢慢地并拢,轻柔又小心,像是将细心采摘的娇花安置在一起。
她朱红的唇微微接近了手心,像要吹散一捧雪花。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腕上蜿蜒着蛇状的纹路,它们也在发光,只是比起她的手中要微弱一些,几乎可以忽略了。远远望去,就像两团光焰下蔓延出几缕絮状的、凌乱的发丝。
“……青女?”
身后,慕琬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第一百六十九回:形骸之外
咲面郎直接笑出了声。
这笑的意思让人难以判断,或许要结合他的表情才能推测心情。可即使没有那张面具,他的表情也无法捉摸。至于那种攻击的手段,两种极端的灵气生于青女一人,但当它们再度融合时,迸发出的力量倘若平摊给整个镇子,也能连同结界一并湮灭。
不稳定的能量像是颤动的琴弦,或是逃逸的碎光奔流到每一处,世界被染成了奇异的色彩。黑色的天变得深红,浓云像模糊的血肉。大地轻颤着,无风的水塘里,翻出阵阵无序的波纹。花儿们都盛开了,或许误以为当下是白天。莲叶也轻摇着,呈现出黑色的剪影,仿佛沼泽中伸出无数求助的手。
青女的长发与衣摆四散开,像某种闻所未闻的怪物,张牙舞爪。每一根头发都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耀武扬威地彰显自己的存在。那两股接近的力量让一切都黯然失色。
只是这一切都被那突兀的呼喊打断了。
青女的动作完全僵住,所有的光芒在瞬间黯淡,一切都像被看不见的洪水席卷而来,接天连地。不论冷与热,冰与火,都熄灭在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之后。环绕他们的景致都褪去了本就不属于它们的颜色,像退潮的海岸,露出平坦广袤的沙滩是如此荒芜,且苍凉。
“你……为什么过来了?”
她头也不回地问。
咲面郎又发出几声可怖的嗤笑,随即爆发成破碎不堪的、毫不避讳的嘲弄。青女没有动作了,像是在思考,又好像发愣。
“你又是谁?!”
慕琬上前两步,直视那般恐怖的面容。但这太暗了,她看不清楚,只觉得是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陌生人。男人即使笑得直不起腰,但还是伸出手,将那副面具重新戴回了脸上,脚下还在缓缓后退。
“笑面狼?!”
她来不及问原因,但本能已让她迈出脚步,试图追上去。笑面狼弓着背,像是潜入羊圈成功偷猎的野狼般后退,很快逃逸了。但慕琬被青女拦下,轻飘飘地说了句,不必追。
“我还是有些……睡不着。”她解释着,“我感觉很不安。还没睡熟的时候感觉很不对劲,连呼吸都感觉发痒,就起床出来走走。街上没有人,可我没走几步天空就变了颜色。我猜是出了什么事就朝这边赶过来了。他是左衽门的刺客,为什么在这里?你应该没受伤吧?刚才的……是什么?我稍微靠近些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像是被水淹了一样。”
青女抬起手,正反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上面的纹路已经退却了,她沉重地叹了口气,或许是方才收住了即将爆发的气劲,受了内伤。慕琬有些不敢说话了,隐隐觉得是自己的错。她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搭在青女的肩上。
她缓缓回头,语气变得无比轻松。
“我没什么事。不过是……伤点元气,休息会便好了。倒是你快去睡,明天一早……”
慕琬的面色有些发白,青女察觉到了。她感到她在肩上的手有些僵硬,很快抽了回去,仿佛被烫伤似的。不仅是脸色,还有表情——先是困惑,再是怀疑,像是想要确定什么。很快她便确定了,于是情绪被震惊所取代,夹杂了难以言喻的恐慌。
更多的是愤怒。
人类大概真的是有趣又奇妙的生物,能将如此丰富的表情同时体现在一张脸上。但青女没有功夫去感慨这个。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试探性地摸上自己的脸。比起之前,面部的轮廓没有太大变化,但指尖敏锐地察觉到了过大的温差,也在同一张脸上。
脸上的妖纹还残留着。更要紧的是,莲状的花钿清晰地点在她眉间,如夜色里灼灼燃烧的火。几道流血似的痕迹从上滴落,忽明忽暗的纹路是那样醒目。
“你是谁……?”
她好像明白了。
于她而言,解释太过苍白,且毫无意义。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抱起臂,露出一个老练的笑。这笑不同于以往……至少不全是。在那逐渐淡然的纹路下,一副玩世不恭的面孔发出十分刺耳的语言。
“嗯……我是谁呢?”
是男声。
慕琬觉得后背一阵冰凉,并且是很突兀的,就像突然赤身裸体地摔在雪地里、冰面上,后脑磕上了石头。明明是漆黑一片的天与地,她的眼前却泛着白光。即使现在应当是晚上,即使她被事实如此重创,但从内心深处慕琬知道,自己很清醒,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她不会再怀疑了,像以前怀疑谁的动机一样,充满试探性,不会。她完全确定面前的人是谁。她简直太熟悉了,熟悉到想吐。于是喉咙里当真泛起一丝酸楚。她不知是气管还是食管,只觉得喉头堵得慌,又酸又涩让人说不出话。呼吸加重,反胃感明显,双腿却冻实了,插在地上一步也走不动。
一想起白天的事,她就从内心深处感到恶心。
那温和的笑,那轻柔的话语,那琴声,那故事,那香味,那戏法,那一切的一切都被蒙上厚重的目的性的纱布。不,那不是纱布,是浸水的绸缎,沉重又潮湿,死死缠住了记忆中所有的东西,系了块石头,一股脑地沉入深不见底的苦海之中。
“你是、你……你——”慕琬单手按在太阳穴上,有些站不稳了,“你骗我……”
那声音早已变了调,熟悉的人也认不出来。语气中夹杂着埋怨、愤怒、不甘,和些微的含蓄的惋惜。但她不愿意承认,也绝不会承认这种情绪。它像是美梦破碎,希望幻灭,将一切“好”的事物在瞬间击溃,再把那些锋利的残渣灌进她的口中,脑里,心脏内。
本不奢望搭建出的依赖坚不可摧,谁知谎言将危如累卵的信任轻易粉碎。她竟然将自己的死敌,反当作亲人般诉说了那样多。
那背影,那长发,那指甲,那莲花……她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发现的。
太傻了,真的,蠢透了。她无声地咒骂着自己。
眼泪堵回去了,心脏血流不止。
“我没有骗你。”
朽月君出奇地平静,平静到令人发指。
“那些故事?”慕琬摇着头,“那些话,那一切,哪些是真的?你告诉我?啊?没骗我你倒是说啊?你该不会以为事到如今我还怕你吧?以为我还会逃吗?告诉你我不怕,真的,我什么都不怕了。你还要说什么?还要干什么?还想干什么?尽管来,来啊?!”
“冷静一点。”他说,“我不曾骗你。青女是我,长夜也是我。我在青莲镇与你说过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你可以不信,可以质疑,而你当下的情绪……说实话,我并不理解。毕竟,我连天亮后平安带你出去的话,也发自真心。”
“心?”慕琬质问着,“真好笑,妖怪有心吗?是啊,你只是个妖怪你懂什么?我昨夜说的话,你当我喝多了对牛弹琴,我还敢奢望你理解?你不当面笑话我可真是谢天谢地。”
“我是不懂。我从不否认,我不懂的东西有很多——只是不屑于弄懂罢了。”
他微抬起脸,那种轻蔑与戏谑重新回到身上,先前那完全属于女性的阴柔荡然无存。一股莫名的戾气迸发而出,没有威胁,却傲然凌厉。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慕琬自嘲地扶着脸,一手抽出伞,“我今天就算是……与你同归于尽,也好过带着耻辱苟活。”
“是吗?你这么觉得?”朽月君挑起眉,“凭你现在的样子是连碰也碰不到我的。何况青莲镇内外很大的范围内,都对纯粹的妖怪有强烈压制,尤其是契约牵绊的式神。你一开始的天狗召不出来吧?其他式神也是,不用白费功夫。”
“我跟你打,真的……就我。我和你好好打一场……”
慕琬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或许是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才有种孤注一掷的、赌徒般的疯魔。说出这些话后,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并不打算撤回。
“你疯了吧?”朽月君皱起眉,嘲弄与忧虑之色同时浮现在脸上,“就这样?在这儿?我的地盘,和我打?算了吧,你还是省省力气,去和杀了你师姐的唐赫决一死战比较划算。你会出现在这里我的确没有想到,我以为你和凛山海他们在一起呢。姓唐的或许已经找到他们了吧……亏我还联络了殁影阁,真是浪费时间。”
慕琬靠近了,但并不是冲过来,只是走。步伐不算稳,也不算无力,坚定里流淌着浑浑噩噩。走了一阵,她才加快步伐,握着伞柄运气斩劈。
一道白光闪过,她什么都没看清便狠狠弹出去了。后背摔在墙上,眼前犯花,模糊的视线中她隐约看到,朽月君手中攥着一把锋利的冰剑,大概是在她砍过去的一瞬凝聚的。那一剑也很利索,让她全然没有反应的时间。不说现在,就连平时的精神状态可能也束手无策。
她就是不甘心啊。比起仇恨,更多的是羞辱。可她却比谁都清楚这是她自找的。
“我不信你的鬼话……”
慕琬将伞插在地上,像拄着拐般借力站起来。
他抬起冰剑,另一指抚过剑身,蓝色的光焰在冰上燃烧起来。他打量了一下,摇摇头。
“那便算了,我也没有求着你信。如果你一定要和我打起来,我也不会拒绝,更不会手下留情——毕竟你的故事很精彩,但我已经……没兴趣了。唔,我还是不习惯用剑——我不会,也不想学。”
慕琬用死人般的眼睛看着他。
第一百七十回:形息名彰
朽月君说完,冰便完全融化成一滩水,啪地一声洒落在地上,渗透进土壤里。一根细长的白色烟杆出现在他的手上。他灵活地将它转了一圈。
“你会霜雪的法术……”她说。
“嗯?为什么不会。”朽月君转着烟杆,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我会很多法术,只是有些偏好罢了。不过我该说,这套法术是我从——神女那里学来的。对,没错,是故事里的那个神女喔。她抱着琴投身业火,魂魄被烧成一缕烟,怎么也捧不起来。”
慕琬不说话,还是死盯着她,眼里说不出的疲惫。她没追问,朽月君接着讲:
“那把琴如今也是我的所属物了。我看过她所有的记忆,会弹上个一两首,用以参悟更深层的霜雪之术……虽然我也并不常用就是了。我和她很不一样,比起她,那位大人还是更喜欢我一些。”
慕琬扯开酸楚的喉咙,又努力挤出几个字。
“神女是……”
“红玄青女·朽月君。”他说,“也是位六道无常,是无常中唯一的……神。曾坐在我如今的位置上。我化形的时候,大概是受了她的影响,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么一张脸……真是难办啊。这镇子是她最后留下的东西,只不过当她死后,那桥梁便与天界脱离,断落到地狱的火海中了。我偶尔来,倒是清净。嗯……和将死之人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她比你……比你强太多。”慕琬重新直起身,拿起伞,“你没资格套着她的皮囊。”
“上一个想剥下来的人,现如今可不太好。”
她没废话,干脆利索地重新冲了过去。这次的速度更快,力量更猛,劲头更足。
又一阵刺耳的鸣声,紧接着一声闷响——她再度被一招打回去,砸在方才的墙壁上。朽月君在原地半步也没有动,只用两指拈着烟杆,简单从下抬起手,便轻易将她击退。
后背太痛了,脊椎差点断掉。墙壁也裂开了,她能感觉到,屋檐上的碎石纷纷落下来,她没有躲开,任由细小的疼痛发生在额头。虽然没有直接打在身上,但受到内力或是妖力的冲击,她的内脏翻江倒海,踩踏般阵痛。
唇齿间泛出腥甜的味道,很快,一大口血涌上来,从嘴角溢出。她怕是摔到神经,一时半会动也动不了,却清醒得很。
朽月君又叹了口气。他捏着烟杆的末端,迈着无声的步子向这边走来。
“你们太缠人了……很多,很烦,蠢又不听话,总觉得那些微小的善良或者可笑的勇气能改变什么似的……你和你的种族都让我厌倦。但你的话,至少还可以一劳永逸。简单地讲……我对你失去兴趣了。”
他的影子蔓延到她的脚踝,他更近了。在朽月君的身后,地面上有火焰向两边绽开,像是一对拔地而起的双翼。火势蔓延着,划出一道巨大的半弧,将猎物圈在陷阱之中。背对着火光,他像一个漆黑的剪影逐步靠近。
然而,就在他距离这边不到一丈的时候,慕琬身后的屋顶上突然有两人翻身而下。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形如一体。
她们都带着乐器。
朽月君皱起眉,冷笑地嘲弄着:
“啧……就觉得这一阵人类的气息最混杂,果然混进了外面的耗子。”
慕琬睁大了眼睛,虽设想到最糟的结果是丢了性命……却完全没有料到当下的局面。
“云清盏?清弦……?”震惊令她清醒了些,疼痛也退去几分,“是、是你们吗?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太眼熟了——这如出一辙的青粉二色,令她熟悉到感动。
捧着箜篌的云清弦侧过脸,看了一眼她。
“梁丘姑娘,你得跟我们走。”
“……不,我得……”
“我的姑奶奶哟,您可再别嘴硬了。”
这是第三人的声音。慕琬没办法转动脖子,只得用视线四处搜寻。但即使还没看到,她也完全能辨认出,这是谁的声音。
“极月君?你怎么也……”
慕琬说了一半,自己便打住了。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发带在极月君手中,他若想找到自己也并不困难。那亲切的身影出现了,从房屋侧面款款走来。他像以往一样,戴着黑色眼幕,将不存在的手掖在袖里,步伐轻快稳健。
他站到了他们与朽月君之间。
“你别是来找那个道长的吧。”朽月君翻了翻白眼,“很遗憾,他们不在一起。”
“不,我是来找她。而且我知道,她遇到了麻烦。”极月君回头看了一眼慕琬,尽管他其实并不能看见,“占卜出她的方位太过模糊,但我知道,一定是青莲镇。”
“太感动了。你要救她?”
“怎么说呢……这要看红玄长夜肯不肯赏脸了。”
“岁暮胧师,你太袒护人类。就像你师父一样。”
“是了,毕竟我不是走无常的时候,她就开始教我弹琴了。虽然我从未见过她的容貌,还有那把她的琴——但我不觉得属于你。”
朽月君摊开手:“呵,说的我稀罕似的。这么多年你若想拿回去,早问我要了。”
“的确,七弦琴理应属于你。师父留给我的,也远不止这一样东西。”
慕琬的脑海里,有一处在躁动着。她隐隐约约记得,是有谁提过极月君有个师父这一奇怪的说法。她看了一眼朽月君,很快回想起阿鸾说过的话。
我梦到莺月君变成女的……还梦到我变成了极月君的师父。
在那个荒唐的梦里,她成为了红玄青女吗?如今朽月君的故事里,那个他打心底里看不起的死去的神女,就应当是她了。那个青女有一把琴,是极月君的师父。她教失明后的他弹琴,但那时候,极月君还不是六道无常。
她想明白了,但没有完全明白——比如为什么黛鸾会知道这些?
现在没工夫琢磨这些了。云清弦和云清盏将她搀扶起来,但她还是做不出太大的动作。极月君的脸转向朽月君,问他:
“怎样你才会放她走?”
“你拿什么换她的命?”
他反问。
极月君无奈地摊开袖子,说:
“的确。她既不是什么人和走无常的子嗣,也不是谁的转世……按理说,不该值太大价钱。您和这样一个普通人计较什么呢?再者,我方才若是没看错的话,笑面狼可是来过?我知您已不再负责此事,是莺月君接手处理,他向来最听您的话。只不过,那位大人已对莺月君成见颇深,怕是要借机做些什么了……”
慕琬本以为朽月君会轻飘飘甩下一句与我何干,可他没说话,面色些许凝重。
朽月君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咲面郎的事之所以最初在他手中,是因为他尚且可以掌控死在咲面郎手中的人数。只要不是一千人——哪怕九百九十九人,那位大人也不会找他麻烦。可如今看来,莺月君其实控制不住他的。他手中的人命越多,某件事,发酵得便越严重。那位大人,怕是准备牺牲一部分人,以保全更多人了。
莺月君已是弃子。
按理说这与他无关,不论发生什么后果,不论别人怎么样,他都不在乎。只是那位大人明说过的,要让他“带着”莺月君,言下之意就是看着。他本对小孩子没什么耐心,只是他还算能打,满身恶念,单是看看也觉得有趣。可莺月君倘若失手,自己怕是要被牵连的。
“您最好现在就去处理他……不能再杀更多人了。”极月君说。
“好吧。”朽月君发出不易察觉的叹息,“不过我离开以后,会修补那处破碎的结界。像六道灵脉那样,黄泉铃足以带你的两个弟子出去。这位,怕是只能渡莲花池了。”
他一挥手,火墙裂开一道缝隙,他又抬起烟杆轻吸一口,一股纯白的烟雾徐徐蔓延。它们打了个卷,顺势落入一旁的莲花池中。白烟没入水面之后,几丝涟漪漾起来,有一艘船从水底浮现了。清盏与清弦带着慕琬来到船边,她看了一眼,发现小船内没有水,连边缘也是干燥的,完全不像泡过水的样子。
她有些担忧地转过头,望向极月君。一方面是不放心这船,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他们的安危。但极月君转过脸,微微对她点头,像是让她放心。而朽月君呢,看也没看她一眼。
上了船后,它自行移动了。船上没有桨,也没有帆,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灵活地穿梭在莲叶间。她试着向旁边侧身,伸出头看了一眼水面。夜色里,涟漪上泛着暖色的光,倒映着岸边的火。在这之下好似潜藏着什么影子,说不准,有不知名的怪物在托着船前行。
越想心里越毛,她缩回身子。这算是捡了一条命,但她还是不甘极了。
船逐渐驶离岸边,距那灼灼之火愈来愈远,水面的光也更加微弱了。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岸边传来青女的声音。
“梁丘!”
她下意识地转过半个身子。
“——别回头。”
那变成了朽月君的声音。
高耸的火墙闭拢了,像是被突然拉上的帘子。
在最后一瞬她看到朽月君那邪性的笑时,这才意识到为时已晚。火光自下而上,爪子般紧握住这只脆弱的船,连她一起拽进了莲花池下。窒息感将她淹没,整个人都像被投入了尚未熄灭的余烬里。她发现那滚烫的触感并非火,而是水——自己好像掉进一锅开水里,在火烧火燎的刺痛不断挣扎,却离水平面越来越远……
“你干什么?!”
云清弦呵斥着,清盏从琵琶上抽出了剑。极月君微张开嘴,还想说些什么,朽月君却一振衣袖,头也不回地穿过火焰,沿着岸边走了。
在放肆的笑声与通明的烈火中,漫长的夜色迎来终结。
第一百七十一回:深山长谷
山海和黛鸾在这座山峰里走了五天。
回归野性的日子不那么好过。他们逃得匆忙,没有任何准备,只能以身上有限的东西努力生活。那方温暖的海中漩涡将他们传到了山腰以下的洞穴。洞穴很潮,也很温暖,生长着很多发着光的植物,让山海在某一刻觉得回到了玄祟镇的溶洞,很遗憾他知道不是。两人出去之后温度突然低了许多,他们不禁同时打了个寒战。而看样子云层出现在半山腰上,他们虽然不在山根,却依然很远。
之后的几天里,他们就靠只添过一次衣的冬装,一路向上攀登。吃的东西就靠挖野菜,或设陷阱捕些小动物。山海有时会惊讶于黛鸾所熟练的这些把戏,比起深闺中长大的千金小姐,她更像个上山下地的野丫头,这是好事。而阴阳术令生火引水变得简单,头两天,日子还算好过。
黛鸾手里有一把生锈的短匕,她说是唐怀澜随手给她的。山海怕她拿着危险,就别在自己身上,一路上割些必要的东西,甚是方便。她估计也没有想到这一无意的举动,会让这师徒俩省些麻烦。对于她和唐倾澜,他们既说不上喜欢,也不能算是讨厌。那两人在他们眼里同无数江湖过客一样,所为一切皆为谋生,无可厚非。
至于唐赫,山海也不好评价。他总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都带着目的性,而且它们不是独立存在的。在这一切细节之后,仿佛暗中潜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庞然大物。但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说明不了什么。如果可以,他不想再与他有更多接触了,他的友人们最好也不。
往后的日子就开始困难。他们走得越高,空气越冷,有限的衣物难以抵挡高山的寒气。这种寒不是简单的冷,它穿过衣服,渗透皮肤,捂得再严实也无法阻拦。水和植物也少了,为数不多的动物更是机敏,他们饥一顿饱一顿。
可抬起头,距离那漫漫云海,还有很远的距离要走。
黛鸾可能受了风寒,总止不住地咳嗽,或许因为空气稀薄。山海还好,她的心跳却变得很快,呼吸都加重了。她时不时犯困,又不敢睡。山海摸上她的额头时就觉得有些发烫。可黛鸾稍微缓过来些,低烧就退了。这反反复复也不是办法,可她却只字不提放弃的事。
她肯定很难受,山海想,不论身体还是心。
云外镜,就算单是听到它的名字,都觉得是九霄之外的神器法宝,岂是凡人能轻易得到的东西。凛山海并不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力不足了,只是这次,他感到格外无力。
第六天的时候,他不得不背着黛鸾走路了。
他常年在空气稀薄的凛霄观生活,粗活累活也都干过,背一个十几岁的丫头不是难事,只是没想到那药箱子也沉甸甸的。不过就算加起来也不算太重,对他而言,更加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口上,让他有种与阿鸾类似的、呼吸困难的感受。
云层近在眼前了。身边已经出现了稀薄的雾,十分朦胧,也十分清凉。手捞过去,能感觉到凉意但并不至于被冻僵。路上开始出现不少积雪,他时常觉得脚下很冷。可就算冻僵了,他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咬着牙继续走。
他回忆起小时候,被极月君救过的那次。那里的雪更多,更厚,让他一脚踩空。这一次虽然积雪没那么厚重,极月君却不一定会出现。
山海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黛鸾感觉好点的时候就闹,在他背上晃来晃去,让他背不住,然后自己下地走。但通常走不了多久又得歇着,让师父再背起来。中午时分,天空飘了些零碎的雪。黛鸾趴在他背上伸出手,接了一点雪花,叹了口气。
“我们回去吧。”
山海知道,她不是说放弃的意思。这几天来她从没表现出半点不情愿,反而比顾虑颇多的他还要积极。所以她现在说这些话,一来是不愿意再麻烦山海,二来是得调整对策了。
“好。现在吗?若要回去,我可就转身了。”
“……我想想。”
山海停下脚步,仰起脸,感受到雪花落在脸上的冰冷,和阿鸾呼吸的热气。下雪不是最冷的,融雪才是。等这阵小雪停下来,不是下午便是明早,都会冷得令人无法支撑下去——至少靠他们现有的东西是不足以御寒的,食物也并不充沛。
沉默了一会,黛鸾还是没想好。山海知道她的性子,倒也没直接劝,而是说:
“我们此行匆忙,准备不足,冒冒失失就往上闯,有些欠考虑了。留得青山在,下山找些村落,或是暖和些的地方重振旗鼓会更好些。顺便,也能打听些云外镜的事。”
“这座主峰,不是在绢云山脉的中央吗?这里……真的会有村子,会有人来?山海,你知道的,我们走到现在可是半点有人活动的影子都没见过。”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雪势不减,甚至还下大了些。这令阿鸾打了个喷嚏。
“再看一看就下山吧。我们快到云间了。”
她妥协了些。毕竟她也不傻,不会真的拖着一副脆弱的身子,给师父拖后腿。她开始很着急,想快点找到云外镜。现在,对她,对他们而言,云外镜早已与失落的万鬼志无关,而成为施无弃和慕琬安危的象征了。
山海是赞成的。黛鸾又从他背上跳下来,自己走路了。她比刚才有活力了些,或许是因为知道了下一步的期限,有了些许盼头。雪不再变大,只是持续飘洒着。他们又走了一阵,直到当真置身于茫茫云海之中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逢魔时,四下安静的可怕,雪也停了。云雾缠住了他们的眼睛,两人紧攥彼此的手。太阳落山了,从侧面将这一带云雾染成金黄色,如置身麦田,给人温暖与丰收的错觉。
至少短暂的喜悦是真实的。
地面上的雪也泛着晶莹的、星星点点的光,像是把细小的碎钻洒在里面,用雪掩上。师徒俩深知,在此地寻找云外镜与大海捞针、铁树开花无异。这几天的疲惫令他们彻底从慌乱中清醒过来,心态也被磨砺了许多。
“走吧。”山海说着,蹲下了身,让她上来。
黛鸾没有力气去闹脾气了,乖乖趴上来。她真的很累,但也释然了。虽说整片云海还有很久的路要走,但勇攀高峰从不是为了征服,仅是证明自己来过。
再来便是。
天色暗淡了,太阳很快落下去。在最后的光彩中,山海决定加紧多走几步,找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休息。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不假。首先身子骨就已经累了,其次下山的路走起来比上山要陡峭,落脚更要注意。最后一点,来时的路覆盖了新一层的积雪,让他无法分辨出原本走过的路,只能凭感觉回去。
天色更深,远处传来奇怪的鸟叫声。它们或许是归巢了,也可能正要趁着夜色捕猎。但这都不重要,他只想赶紧找到一处藏身之所,好休整精神,确保二人平安离开。
周遭完全黑下来,他胳膊上挂着行囊,另一手扶着黛鸾,没法施术生火。他也不敢放慢速度,在黑夜里瞪大眼睛,靠雪的反光努力前进。摸着石头过河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他本是不想赌的,但他们折返得太晚,一刻也不能耽误了。
心里越急,脚下的节奏越乱。他突然踏上一块冻实的雪冰,脚下一滑,整个人侧身摔倒了。黛鸾从他背上跌下来,顺着陡峭的地势滑下去。一时间,她惊惶地大叫起来,努力挣扎着想让自己停下。可这就像是陷入流沙一般,越是乱动,滑落越快。山海本想站起来去拦她的,可刚才好像把脚扭伤了,完全使不上力,几乎连滚带爬地同她一起向下。
然后,是一截断崖。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或说顺理成章,但绝不是理所当然。山海另一只脚使了劲,靠轻功跃到比阿鸾更远的地方,也离断崖更近。他一手攥住一截地上的枯藤,另一手将徒弟一把拽住。两人依然在下滑,只是山海距危险更近一步。
他们跌落了山崖,手中紧紧攥着枯藤。藤还算结实,但不够长,很快停住了。惯性令他颤了一下,在断崖锋利的边缘上,枯藤发出脆响。
山海用力将黛鸾甩上去,但使不上劲,阿鸾只攥住了他上面一段,距离上方还有距离。这么一拽,藤蔓又响了一声。
“能爬上去吗?!”他在下方喊,有簌簌的雪与碎石砸在他脸上。
“不、不太行!”
黛鸾的声音有点哭腔。他几乎没听她哭过的,现在有点急了。
天太黑了,他们什么都看不清。黛鸾手脚并用,死命扒住这根救命稻草。以往她有勇气有活力的时候说不定能爬上去,可现在处境太糟了,动也不敢乱动。山海看了一眼面前,这断崖好死不死是向内凹的,他根本无法蹬上崖壁,否则忍痛还能跳上去拉她。
“怎么办……”病弱的黛鸾连抓着绳子都是问题,她发出求助,“山海,山海你一定有办法。怎么办,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山海看了看前方那无法触及的崖壁,这时候,上面如刀般的悬崖边缘又将枯藤割深了。他们两人的重量,无法撑得更久。
他昂起头,看了一眼爱莫能助的圆月;低了头,脚下是月光无法触及的万丈深渊。
“……嗯,我有办法。”
说着,山海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黛鸾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一低头便看到月光下格外晃眼的短刀,连锈迹都清晰可见。她慌了,又不敢挣扎,只是声嘶力竭地喊出声来。
“干什么!你干什么?你住手!我们有办法的,肯定有别的办法,山海,听我说……”
山海没有看她,而是认真地锯着干枯的藤蔓,自顾自地说:
“阿鸾,你也听我说——你要活下去。”
“别,你把刀扔了,我没跟你开玩笑!住手,山……”
——师父啊。
清晰又清脆的断裂声后,谷间只剩下黛鸾撕心裂肺的回响,层层堆叠。
那应当是她第一次对他喊师父。
第一百七十二回:深居简出
按理说,这样的荒芜之地是不该有小姑娘独自生活的。
她看上去约摸十三四岁,正是微脱稚气的时候。她的脸型还有些肉乎乎的,泛着可爱的两团红晕。她身上红衣鲜艳又漂亮,像是黄昏时分的火烧云,摘下来,裁成段儿穿在身上。衣边儿和袖口都缀着几团白绒绒的棉花,仿佛洁白蓬松的积云。她棉袜踏进木屐,灵巧地蹦跳着,轻盈得像随时能飘浮起来。
干涸皲裂的大地满目疮痍,她是唯一盛放的花。
小姑娘住在一座破败的院子里,里面有一座老旧到快要倒塌的土坯房,房顶的茅草被卷得太多,天光零零散散漏进来。院子有一口井,已经干了,但一旁的参天大树还活着。那棵树汲取的是更深层的地下水。它活了很久,久得数不清年轮,它的根系牢牢钳住了灰黄的土地,如它的树冠一般庞大,几乎笼罩了整座院落。它的高度足有五六丈,即使现在光秃秃的,也不难看出巍峨的树姿。
小姑娘挎着满水的木桶,蹦蹦跳跳地往回走。按理说这满满一桶水分量不轻,在她手上却像个空桶似的轻松。只不过她有些冒失了,水洒了一路,等她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的水只剩半桶不到了。那些洒出去的水很快被饥渴的土壤吸收,连水渍也没有留下。
“咦?不在吗……”
小姑娘挠了挠头,又往屋外退出几步。她环顾四周,终于在那唯一的树上,发现了那个奇怪的男人。他不知什么时候上去的,坐的位置也很高。他呆呆地靠在那儿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哎,你怎么在这儿啊?”小姑娘放下水桶,叉着腰,“我就说我头上沉甸甸的。”
男人突然从发呆的状态里惊醒,他对她点点头,从树上直接跳了下来,倒也毫发无伤。
“喝点水吧?你一直很没精神。已经三天了,也什么都没吃,真的没问题吗?”
“我想是没事的吧。麻烦木棉姑娘了,多有费心,不胜感激。”
“嗯……”
被称作木棉的姑娘绕着他,转了一圈,上下嗅了嗅。
“人类三天不吃饭的话会很没精神。虽然你也很没精神……但还能爬树呢。其实你是妖怪吧?只有妖怪这么久不吃饭,状态还可以很好。”
“你觉得我的状态很好吗?”男人苦笑,“那倒也算好事。不过我以为木棉姑娘早看出来,其实我并非人类的事。”
木棉微微点头。
“我一开始觉得你不是人类来着——没人会来到这里。这儿很危险,虽然广阔,却潜藏着很多不安分的家伙。可你身上有很强烈的人的味道,我很早的时候闻过,很确定。但你三天都没有吃饭,不是在院子瞎转,就是在屋里发呆,我又觉得你不是人类了。”
这个小妖怪很健谈。她大概很久没同谁说话了,所以一旦见着活物,憋了一肚子的话就全倒出来了。第一天见她的时候,她叽叽喳喳说了好多。男人大概算一个好的倾听者,他心里装着事儿,至于是什么,木棉也不知道。于是从第二天起,就缠着他讲很多外面的事,讲了一整天也不觉得烦,即使那些事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或许还掺杂了些痛苦的记忆。
“我一眼便知道你是妖怪。这真奇怪,我以前一定是认不出来的,最多觉得在这种地方有小姑娘独自生活这件事很奇怪。”男人说。
木棉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人?是有妖气的人,还是厉害的妖怪?听说那些大妖怪很强,能隐藏自己所有的妖气,就像个凡人一样没有破绽。”
男人若有所思,沉默了一阵,才回答她:“不尽然。”
“为何?”
“再强的妖也拟不出人的气息,只能让自己无限接近于不存在。倘若你眼睛是盲的,你便能分辨出接近你的到底是人是妖。而隐藏气息的妖,只要脚步够轻,能让你毫无察觉。”
“你知道的这么多呀。”
“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走过了很多地方,发生了很多事。”
“那你继续讲给我听呀?我一年四季都只能在这里,走不开,很无聊的。等等,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木棉突然抓住他的袖子,质问似的说,“你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
这个问题像是他深思熟虑一番的,亏木棉还期待了一阵。得到这样令人失望的答案,她理所当然地发出一阵唏嘘。不过很快,男人又说:
“但不论人还是妖怪,都喊我是半妖。”
“我听说过。”木棉若有所思,“但不好听。名字呢?总有名字吧,你一直没告诉我。”
男人有些犹豫地说,他不喜欢他的名字。但看在那半桶水的恩情上,他还是告诉她了。实际上他也有些意想不到,只是木棉姑娘一直催他讲故事,他推脱了句,嗓子都干了。没曾想,她真从这片贫瘠的大地上寻来了水。
“泷邈?不难听嘛。”
“你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木棉又叉起腰,大声说,“我活了好几百年,可明白了!”
“……怎么说呢。给我这个名字的那家人,对我不好。你居然活了这么久吗?这几百年里,你都是一个人生活?”
泷邈这么问她。于是木棉叹了口气,露出些不属于这种样貌的老成。
“也没有。以前我有许多兄弟姐妹在这里,它们都是花妖,这一带很热闹,也有一些人类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但大概二十多年前吧,大家都消失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木棉坦然地说。
“不知道?可你这些年,不是从未离开这里吗?”
两人走到屋子里。木棉翻出一个豁口的碗,随便用水涮了涮,又新倒进去一点,递给了泷邈。他接过来以后,木棉才回答他。
“在我能活动的范围里,有两处水源。一处离得近些,是一道一望无际的江河。我远离本体太久,泛渴了,喝了些河水。当我回去以后,这里便只有我一人了。”
“噗——”
泷邈把刚喝进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哎呀怕什么。这桶是地下的水,也是树根汲水的地方。它在更远处,从一道裂缝里渗透出来,在地势低的地方积累了一个小池子。这水是没问题的。那河水才有问题,颜色是血黄色,有点泛红,一眼便能看出来。”
泷邈的惊讶令他合不上嘴:“这种水你也敢喝?那可是红色……”
“我也是红色啊。”木棉理直气壮地展开长袖,呼扇了两下。
“……好。但那河究竟是怎么回事,会让大地发生如此沧桑巨变。是被施了禁术?”
木棉皱着眉,冥思苦想了好一阵。最后她说,其实她并不清楚。因为那碗水喝下肚的时候并没什么问题,可木棉逐渐发现,很多破碎的记忆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她知道自己有许多姐妹,但忘记了一部分相处的点滴,也几乎快忘了这里本来的样子。最重要的,她连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也记不得了。
泷邈的眼神有些抱歉,但又觉得她并不需要安慰。于是他伸出手,摸了摸木棉的脑袋。她似乎并不讨厌。
“那你……想你的家人和朋友吗?”
“我理应想的。虽然很多事想不起来,但一群人总比现在我一个要人热闹得多。你呢?你家里还有什么兄弟姐妹,或者要好的朋友吗?”
泷邈一时竟不知回答是哪个家。不如说,两个都不算吧。他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地说:
“现在……还剩一个哥哥。他是个妖怪,总纠缠着我不放,想让我成为完全的妖怪。我不喜欢,就总躲着他。木棉姑娘,很抱歉我不能在这里留得太久,不然他怕是要找到这儿,还不知要给你添多少麻烦。”
木棉像是听懂了,勉强点点头,自然觉得可惜,但也并不阻拦。她更好奇的是另外的问题,那便是“你不愿意成为妖怪吗?”
“也许最初会这么想……但我遇到了六道无常——善良的无常。他们希望我能舍弃妖怪的身份,重新成为一个真正的脱胎换骨的人,好好活下去。”
“六道无常?”木棉思索了一番,“啊,这我倒是有印象。我应当是认得谁的……在我的认知里,应该也不是坏人。我是更早的时候,在那奇怪的河岸边认识的。”
泷邈有些激动了:“是谁?长什么样子?”
“忘了。”
她理直气壮地说,泷邈又泄了气。木棉有些不忍心了,就安慰他说:
“要不……我再带你去那河边走走?自从乱喝水之后,我很久没敢独自去了。”
泷邈觉得这算是个主意,虽然希望渺茫,但答应了。他随着木棉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旁边的景色并没有任何变化,不论走到哪儿,都是开裂的土壤。空旷是这广袤大地的主旋律。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谁也不先说话。直到他们远远看到前方有条颜色怪异的“带子”,越往近走,便越发现它不是细细长长那样简单,而是十分宽阔的、平缓的河流。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对岸,水的流速也很慢,几乎看不出来。
河水颜色虽然奇怪,但并没有什么恶心的味道。
这时候,木棉突然又扯住了他的衣角,面露诧异地指向河水的一端。或许是上游,因为泷邈也注意到,有什么东西顺着飘下来了。只是河水没有任何波澜,看不出速度。
“那是什么?”
“像、像一个人……”泷邈有些紧张,“我们是不是……该把它弄上来?”
第一百七十三回:深沟坚壁
这是黛鸾获救的不知第几天。
她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只是终日呆在阴暗无光的山洞里,一步也不愿意走出去。篝火总是燃烧着,一刻也不能停下,她开始害怕黑暗了。虽然自己总在犯困,却不愿意闭上眼。只要她因为困倦合上眼睛,就一定会被可怕的噩梦惊醒,即使是入睡时短暂的黑暗也令她心生恐惧。她更不愿意下山,不敢从高处往下看。
这令她的那位救命恩人有些难办。他本打算背着她下山,但她不愿意动。他并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境与处境,也不强迫她,依然每天为她带来柴火和吃的。
他是她童年的老熟人——那位来路不明的铸刀师。
黛鸾原以为见到他会有很多话要说,例如他的不辞而别,与为何当初要来到自己府上。还有过去的一些生活琐事,和一些差点被忘记的承诺。但她没有,她太累了。而且黛鸾再看见他时,就完全确认了,那双眼睛是属于六道无常的眼睛。
他的确是水无君。
水无君不算很高,和凛山海差不多,穿着一身蓝灰的短卦,束着腰。只是他身上负了六把刀剑。背了三把,左腰挂着两把,右腰一把。它们在出鞘前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刀剑,不过数量上看,大概还是很沉的。他束着高高的马尾,长度及腰,眉上绑着霾蓝的额带,五官端正,此外没什么特别值得留意的地方。
水无君是从睦月君那里得到消息的。睦月君说这件事时看似平淡,一向寡言少语的水无君突然有些急了。他虽没多说什么,却立刻动身去绢云山。只可惜那时候,师徒两个已经在山上攀行多日了。
黛鸾一个人挂在悬崖边,没算等得太久。省去一个人的重量后,那断了快一半的枯藤真就不再开裂了,或许阿鸾的重量在它承受的极限内。她使不上力气,又不敢松手。虽说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确想要放开手,奋不顾身地落下去,去找她的师父。
但他说了,活下去。
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去哭。她用手腕在藤上转了两圈,把手腕别住,又将脚努力探进交错的枯藤间的缝隙,以省一些力气。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时间慢慢消磨着她的力气与意志。她脑子晕晕乎乎想了很多有的没的。比如她想,她要是像雪砚宗的谢花凌一样,能和鸟儿说话,说不定就能获救了,给别人传话也行。只是这儿太荒凉,大概不可能有其他人在了。或许她只能一直在这儿吊着,风干,运气好的话手脚卡住,掉不下去,变成悬崖上挂着的一具干尸。但也许在这之前,已经有食肉的鸟或者妖怪把自己吃掉了。
天亮之前,水无君根据地上滑行的痕迹找了过来,救了她。
再然后,就是现在这样。黛鸾既没有表现出原本应见到故友的欣喜,也没有获救后的如释重负,有的只是那种难以言喻的失魂落魄。
现在,他与她在篝火前对坐着。她身上披着水无君的褂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水无君时而看看火,时而看看她。良久,他叹了口气。
“你真不回去?”
黛鸾摇了摇头,不清楚是想说不回去,还是不知道。但终于,她开口问了一个准备多时的问题。
“你当年为什么走?又为什么来?因为我……和她很像吗?”
“和谁?”水无君表现出短暂的困惑,但很快反应过来,“啊,你都知道了吗?也无妨,我觉得你迟早是要知道的。单说容貌,有些许相似吧,但细看就不一样了。”
“所以你就是来看看我?”
“嗯,这是其一。”水无君坦然地说,“此外,我在调查云锏的事。我不知你记不记得他,他当年被你父亲邀入府上,后来被请进了皇宫。那时候已经有人联系他,要做一个黄泉铃的仿品。他已经着手研究了,那位大人本想放任的,但是……凭他的手艺,不管似乎是不行了。他被召入宫之后,我便追去了。”
“我知道这些事。我的平安锁是他打的。”
说着,她取出了平安扣。它虽然没丢,但有些变形了,上面再度布满了漆黑。黛鸾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它真的挡了什么灾,毕竟以往它氧化得很慢,不到一年不至于这样。
水无君接过来,捏着它在火旁看了看。他伸出另一只手,悬浮在上面,隔着空气抹了过去。黑色的部分就像墨被浸泡在水中,突然完全消散了。刻着神鸟的平安锁又崭新如故,黛鸾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取回了它。
“听说他后来死了。因为太累,死在了工作台前。”
“不。他是被我杀的。”
“……”
黛鸾再度睁大了眼。先前是惊叹,此刻是惊讶。水无君的语气平淡极了,就好像取一条人命是多么无关紧要的事一样。但她很快便释然了,毕竟他们就是干这个的。何况如唐赫、咲面郎,六道无常中的朽月君……令人惊异的事听多了,便也麻木了。
“你的眼睛有血丝。”他说,“你心跳也太快了,应该休息。”
“我没法休息。”
“只要闭上眼睛。”
“我不能。”她抱起双腿,“我眨眼都不想眨。”
“也许你可以对着篝火睡。”
“那怎么能睡得着呢。”
——我怎么能睡得着呢。
水无君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但大概知道她在难过什么,只是自己也别无他法。
“如果我带你去找你师父,你或许会好些。”
他没有想到,黛鸾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声音抬高许多,同时也有些沙哑。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但是我,但、但是……但我怎么能找呢!”
从那种高度下去,没有人能够生还。她没亲眼见过谁坠崖的模样,但想想在无乐城郊外那一次,慕琬从那已足够惊人的高度摔下去,身子骨半天都没缓过来。
水无君解释着:“这座山崖下,有些地方有水。他如果坠到深度恰好的河里,还有一线生机。但如果水太深了,容易被冲晕过去……”
“行了,闭嘴!”黛鸾生气地嚷着。
水无君的性格,她小时候就领教过了。不过那时候她没长大,还有点小孩的死心眼,水无君也是,俩人死一块儿去了,没觉得不对。而到了现在,在黛鸾眼中这个男人已经不止不解风情那样简单就能概括。有时,他令她觉得他很无情——真正意义上的,没有感情。
黛鸾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了些:“以前在家,有人送给我小鸡儿。后来小鸡大概以为自己会飞,从三楼的窗台上跳下去了。它翅膀太嫩,飞不起来。下面是一棵树,冬天,树枝光秃秃的……然后可想而知,它没有落到地上,也没有活下来。”
水无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本想直白地问,那小鸡是被开膛破肚了吗?但看她脸色即使在火光的映衬下也苍白的要命,他便闭上了嘴,以防让她更受刺激。
“或者……你会那种占卜方位的法术吗?我看我师父、极月君,还有其他阴阳师都会。你是六道无常,应该也能懂一些吧?只要有他的东西就行……”
说着,黛鸾突然来了精神,转过身开始翻找药箱子。药箱很结实,即使被那样刮擦,也只是掉了些漆,磕坏一个角罢了。褂子从她身上滑落下来,但她全然不觉,也没感到冷,只是继续翻箱倒柜。水无君本不想打击她,但也学不会委婉,便直说了。
“我不会。我是铸剑师,不是阴阳师,占不出来的。或者,我自己一个人去看看,回来告诉你。如果他还活着,就带他回……”
“你要留我一个人!”黛鸾猛地转过身尖叫着,“又是我一个人!几个时辰,还是一个晚上,或者更久?我已经等很久了!我真后悔,我就不该冒险过来的。太蠢了,我真是蠢透了,他明明已经说过不想再赌了,我怎么就听不明白?”
“……也许你听明白了,只是倔强了些。”水无君说,“红玄青女也是,认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不要提她,我根本不是她!”
“……抱歉。”
虽然并不理解为何她这样激动,这样难过,但水无君还是老实地闭上了嘴。至少,他不希望她继续难过下去。
黛鸾不找了。她把那些小盒子都推回去,沉着脸。但她愣了一下,随即很快拉出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盒子。
那是山海放进去的东西,是他母亲的遗物。
水无君看到了,说:“那是莺月君的东西。”
黛鸾没点头,也没反对。她知道,他这里说的莺月君是山海的母亲。她打开盒子,淡淡的花香依然残留着,怎么也不会散去。
木梳很精致,木齿之间的距离刚刚好,不疏也不密。梳子两端各刻着几朵桃花和樱花,层次分明,栩栩如生。如果把它们染上颜色,加上淡淡的香,估计就让人分不清真伪了。梳子的主人应当是喜欢用的,这件礼物能留下来,必是送到心坎上的。
“她曾经住在你们所说的世外桃源里。”水无君说,“不过,那里还有许多别的花。”
第一百七十四回:深涧幽陵
这里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有些像雪砚谷,这里四处都像沉淀了厚重的积雪。但相较于雪,它更浅薄,也更轻盈,悠悠地敷在整片广袤的大路上。
除了敷着白色的大地,漫山遍野的草也是青白的。树枝是乌黑的,可枝头的花是白的。溪流清澈见底,底端是灰白起伏的岩石。天是白的,云是白的,但云更白,衬得天微蓝。
这个世界没有色彩,也没有温度。
她住的小房子覆盖着灰黑的瓦,瓦下的墙刷成纯白,一个印儿也没有。有两个人在院子里,她站着,另一个坐着。大理石的凳子旁依然是石制的桌子,桌上搁着一把牛角梳,和一截扎头发用的绳。
她在帮坐着的人剪发,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头发却像雪一般干净、洁白,浓密又厚重。这些头发微微打卷,拉直了会更长,平日里也是高束着的,只有两股鬓发垂在胸前束起来,长得慢一些。但那些头发看上去快到脚踝时,就证明该剪短了,不然放下来一定会绊住脚的。
每过七天,她都要帮忙剪剪头发。不论她帮她割成小子一样的短发,还是只剪到脚踝,七天后便总是那个长度。她之前曾取笑过,说这些头发像笋子似的,只是头发的主人从来不冒个子。头发的主人也不恼怒,更没什么表情,只是歪着头,心有所想。
“你说,剑要是像我的头发一样可以剪短就好了。”
“……怎么忽然这么说?”
她将剪下来的头发整理好,摞到桌面上,然后去拿梳子和头绳。手指和牛角梳穿过光滑的发丝,像绸缎一样柔顺又轻飘飘的。
“就是突然想这么说了……”这是一个有些空旷的童声,“头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剪掉,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掉。”
“是吗?它们知道吗?”
她疲惫地笑了笑,倒也习以为常。将头发扎好后,她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示意可以站起来了。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沉默了一小会,她接着说:
“晚一点再烧掉吧。”她将桌上快滑下去的头发向里推了推,“晓会想到办法的。我们都会想到办法。”
小孩子乖乖地点了点头。至于心里怎么想,大概是另一回事。她不指望孩子能完全信任他们,最好不要——这样当他们无能为力时,大家也不至于太悲伤。但安慰的话,没有人会讨厌听,它不需要付出什么成本,只要带些心意就够了。
她又说:“我去找他。这么久,那家伙一点消息也没有。你想休息就在这里坐着吧,或者回屋看看也可以。”
“嗯。”
孩子目送她离开了。她走出低矮的篱笆,沿着门口的小路去了。轻盈的白纱长裙随她的步伐飘荡着,像盛夏的粉蝶。但现在正值凛冬,只不过这里不冷罢了,她也不冷。
清风徐来,带走了几根白丝。孩子看了看桌上的头发,将它们拢到手里,另一手拿着梳子便回屋了。屋里是没开窗,也没点灯,黑漆漆的。孩子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再去掀开窗前的遮光板。有一扇窗户在床尾那里,孩子爬上床边,伸手取下木板,然后推开它。
又一阵清风,夹杂着某种花的淡香,伴着光一并涌进来了。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孩子扭过头,凑上去看。
“……阿鸾?”
山海一睁眼就看到一张小孩儿的脸,几乎要和自己贴上来一样近。他刚清醒过来,吓一跳,险些磕到一起去。
这一幕真是似曾相识。
但那不是阿鸾,他一眼认出来。她们长得完全不同,衣服也不一样。面前这个更年轻的小孩穿了一袭长衣,袖口宽大,衣摆堆着褶,十分蓬松。暗红的束带勒住纤细的腰,暖灰的外衣里是白色的内衬,缝着黑色的纽扣。小孩穿得比阿鸾讲究多了,不过,她在家的时候也不得不打扮得繁琐些,累赘些。
“对不起,这位姑娘,请问……”
山海咽住了。他一下子有太多问题,不知道先从哪个说起。那个小女孩双手背后,用灰色的大眼睛打量着他。她睫毛很长,离得太近时,差点戳到山海的脸。
“晓把你带回来。你昏过去了。我们救了你。”
她轻描淡写地用三句话将整件事概括了。山海一时没话,闭上了嘴。好吧,至少解决了一个问题。
“唔,感激不尽……在下凛山海。请问你的名字是?还有,晓是哪位友人?”
“我是默凉……晓就是晓。还有姐姐,你可以叫她池梨。”
小姑娘的语言有些零碎,但并不影响理解。山海思考了一阵,便试探性地问:
“啊,那么,你们有没有……有没有看到我徒弟。是个丫头,比你高一点,背着一个药箱……”
“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
“你一个。”
山海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也不知是焦虑还是如释重负。他突然又倒在床上,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疲惫。他望着上方,这一个不大的屋子,连天花板也刷成白色。良久,他幽幽地来了一句:
“我死了吗?”
“……你活着。”
“是吗?”他稍微撑起身子,“我听说天界就是这样干净,四处都如云雾般洁白。”
“真失礼。”
“抱歉……我是说,这里很干净,很漂亮。而且——而且我也没该活着。”
“你活着哦。”小姑娘认真地说着,“下次不要寻死了。”
“不,我没有。我只是……唔,好吧,你说得对。”
山海强行挤出一个微笑以示礼貌,然而却被默凉直白地说了句“好难看”。
气氛有些尴尬。又过了一阵,山海还是没忍住,追问了一下。
“池梨姑娘又是……”
“是姐姐。她最开始一个人住,然后我就来了。”
“小姑娘……”山海试图说些什么,“恕我冒昧,但是……在下觉得,你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妖气。不仅如此,整个房子里看上去光洁如新,只是灵气十分杂乱。”
默凉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随后,她想了想,回答说:
“的确如此。但我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抱歉,你能再说一遍你的名字吗?”
“啊,凛山海。”
默凉微微歪着头,看上去像是陷入了苦思冥想。随后,她摇了摇头。
“对这个名字,我没有什么印象,不好意思。”
“在下不过是个江湖晚辈,的确没什么名声。你姓默……我记得默家也是阴阳师,代代以除魔为业。看你身上带着点妖气,莫非你就也是他们默家的孩子?”
默凉呆呆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
“我知道默家。但近些年,他们好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我一直在观里,不太清楚。”
“这样子吗。”
“是的。我还听说他们有一把祖传的骨剑,是迦楼罗的亡骸所锻。”
“嗯。如果没错,那个应该是我身上的妖气吧。”
“呃……诶?果、果真如此么。”
“还有,不好意思……我其实是男孩子喔。”
“嗯……嗯?”
虽然明知有些不礼貌,但山海还是没忍住,视线上下反复审视着他。或许是还没长大,从那张幼小的脸和稚嫩的声音,的确很难判断他的真实性别。
“抱、抱歉。”
“没事的。”他语气平和,“我习惯了。”
总感觉气氛更尴尬了些。
山海下了床,与默凉一起坐在屋内的桌边。山海时不时看一眼他,但他每次都发现默凉在盯着自己,眼神就没挪开过。他不知道这个小男孩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多少有些不自在。他们就这样对面坐着,
“道长……”默凉突然开口。
“嗯?在听。”
“你要吃梨花糕吗?”
“诶?唔,可以呀。”
“晚上大概可以做。”
“多谢了。”
一段短暂的对话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趁这个机会,山海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屋子。空间其实很大,桌椅板凳衣柜床铺一应俱全,还有一堵墙,垂了一个帘子,想必是隔出去厨房的部分。这里有两张床,他睡的那张小一些,第二张贴着另一侧墙面,被褥码得整整齐齐。
衣柜旁有个箱子。一般来说,里面会锁些昂贵的衣物,或是价格不菲的胭脂水粉。但山海敏锐地感觉到,箱子里存放着一件很危险的东西。它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是整个屋子里最为异常的地方。尽管从外观上,什么区别也看不出来。
那里应该放着骨剑。
见他的目光在上面多停留了一阵,默凉又开口了。
“道长……”
“嗯,我在。”
“你也是阴阳师吗?你那个徒弟也是?”
“啊,我是阴阳师,但我徒弟不是。那个丫头比较特别……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只是她将来要继承家业。”
“为什么?那她为何还要拜你为师?”
“……说来话长。”
“道长。”
“在。”
“那你会解咒吗?”
“解咒……?”
山海刚提出反问,门忽然就被推开了。打头进来的不是默凉口中的姐姐,而是一个挂着短披风,盖着披风帽的年轻男性。山海立刻判断出,他并非人类。不仅是那种不加修饰的妖气,那白艾色的短发,苍绿色罕见的异乡人的眼睛,还有半张锈成青绿色的、纹路复杂的青铜面具,都彰显出男人不同寻常的身份来。
不等山海反应,他突然丢过来什么发光的小东西。山海敏锐地伸手接住了。拿到手中一看,他发现,这不就是自己的八荒镜吗?
“你的镜子已经碎了。”男人的声音很清脆,“不过我帮你修好啦。不用谢我。”
“您、您是……”
不等山海说完,一位女子紧跟着他进来了。她穿的是白色轻薄的纱织裙,一尘不染。走进屋后,她嗔怪着说:“又给你打碎了怎么办?”
“别慌,再补。”
八荒镜若是裂了,让工匠再补上时就变成了普通的镜子。但山海检查了一下,它似乎还有那些辨妖的功能。他知道男人不是人——于是他迟疑了一刻,试着用八荒镜照出他。
他只看得到长长的、一望无际的通道,像个吞噬一切的洞,看不到底。
“凛道长,你怎么用镜子去照镜子呢?”男人开心地笑着。
山海没有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有些发愣。那女子提起嘴角,笑容有些刻意了,或许她本身并不擅长微笑,就像默凉一样。
“您是……池梨姑娘吗?”
“啊,小凉这么告诉你吗?是啊,的确。这位是晓。”
山海不可置信地审视着他。
“恕我直言,您是一位付丧神吧?其实您是……”
“云外镜。”他干脆地说,“你们是这么叫的吧?”
“那我们现在在……”
“云外境。”
第一百七十五回:深藏远遁
池梨一开始不叫池梨,只是名字里带一个梨字。她姓什么叫什么不重要。因为她觉得已经不需要有谁去称呼她的名字了。
默凉一开始就叫默凉,她……他是默家的传人。这孩子总是文文弱弱的,又是那样一头长发,总是让人认错。池梨曾开过玩笑,说“人闲长指甲,心闲长头发”,他觉得说不通。心难道不是人的一部分吗?
“有时候你忙起来,心是闲的,手上做着重复简单或是你擅长的、喜欢的事,这就不长指甲了。”池梨比划着,“有时候呢你虽然什么都没做,心里却焦躁不安,装满了事。”
“那我应该不长头发。”
“那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说来听听?”
“在想我什么时候会死。”
“这样啊……”
“嗯。”
“我觉得会有办法的。”
“会吗?”
“嗯。你知道雪砚谷吗?那里的雪终年不化。我们也总能找到什么方法,让你像那些雪一样,在这一世多留些时间。”
池梨从雪砚谷来,但不是雪砚宗的弟子。她随母亲住在别的地方,但不远。娘俩一有时间就会去谷里,拜访她那位和和气气的亲爷爷。
她是那时候宗主的孙女。
再后来,她的家人都死了,她本应算在内的。母亲告诉她,那些恶人不是冲着爹来,而是为了那面镜子。母亲将它取出来的时候,她的确只觉得是一面普通的圆镜。那镜子应当是很精致的,只是年代太久,完全生锈,从漂亮的黄铜色变成青铜色。
“带着它跑。”母亲说,“我还能与他们周旋,拖延些时间。”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两个人走不了太远。带好镜子便是。若它落入那群贼人的手中,天下都不太平。”
她还是不愿意走,母亲就生气了,赶她,催她,打她。她又哭又闹,母亲只好说,你先走,去把镜子藏到没有人的地方,娘为你拖会功夫就追上来。池梨想了又想,只好先抱着镜子跑了。她跑了很远,走的都是自己不熟的路。一开始没有追兵,但在她第二天晚上从草垛里醒来,听见有人打探她的消息,又慌不择路地逃命了。她很快被发现,被追杀,情急之下跳下一个陡坡,遍体鳞伤。包着镜子的布松了,露出小半个镜面。她赶忙连滚带爬地去抓起来,这时候,镜面突然发出了光。
所有的追兵都眼前一花,像是被反射的阳光灼到,过了许久才恢复正常。等他们跑下来的时候,地上只有一面曾经用来包裹镜子的布,其他什么都不见了。
年幼的池梨以为自己还在原地,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
“你好啊。”
那个有着白艾色头发与绿宝石般的眼睛的男人,忽然就从一棵树后走了过来。池梨抱紧了手中的镜子,受惊的猫般龇牙咧嘴,又瑟瑟发抖。
这便是晓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晓。
云外镜能够照映出世界的每一处角落。而与之共存的另一处空间,便谓之云外境。这是属于晓的世界,仅有他一人。但他愿意带谁过来,也是能做到的。
至于池梨是如何将他召唤出来的,这说来话长。她的祖上是丹宁仙长——他育有一子,也仅有一子。此后,他们家不论男孩女孩,都是独苗。仙长离开后,没有办法带走镜子。缺少人的灵气养护,他便离开凛霄观,去找仙长的后人了。平日他就沉睡着,必要的时候,丹宁后裔的血落到镜子上,便可以将他唤醒。
池梨恰巧受了伤,用带血的手抹在了镜子上,便轻易将他召唤出来了。
晓可以将池梨带到世界上任何一处她想去的地方,但也仅能带她。她开始说,想回家找失联已久的母亲,问晓能不能带她去。他迟疑了一阵,如实告诉她,你母亲已经死了。
“我不信!”她大喊着,“她说她会来找我!”
“是真的,我可以看到……但我想,你并不会想知道。”
晓尽量放宽语调,希望不要令她情绪太过激动。但这并没有什么用。池梨生气地推了他一把,只是自己没有力气,推不动他。她几乎要哭出来,喊着说:
“你骗人!她答应我的!”
她花了一整天冷静下来,十二个时辰里一动不动,滴水未进。池梨虽然还小,其实也能想明白很多事。那时母亲的改口,显然是为了哄骗她,但在人对求生的本能下,她选择了“相信”,因为她希望“相信”的事是可以发生的。
只是希望没有发生,就是这样。
池梨依然很难过。
“她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她的话,明明也能打开云外境,和我一起逃出去的……”
晓不知如何为一个孩子解答这种问题。他沉默半晌,说出另外的话题。
“那你想去哪儿吗?想看的景色,或者想见的人?不论是想爱的还是想杀的,都可以。你其他的家人,比如你的父亲……或那些凶手,你要为复仇谋划些什么,我都会帮你。”
池梨说她不知道。
恨自然是恨的。她后来知道,母亲的手被砍下来,死状极其惨烈。那些人还将她的尸身带走,作为交差的一部分内容。
至于复仇,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她不清楚该怎么做——把那些人找出来,一个个都杀掉?他们之上,也一定另有其人。深究起来,全是江湖中的各大势力。她并不想与之为敌,却不是因为懦弱,而是……
轻蔑。
她是个高傲的姑娘,这点忠实地继承了父亲的性格。于她而言,那些人的确该被千刀万剐,但不该是自己动手,那会很脏。而且,这也不该是神器云外镜应该去做的事。不值,真的不值。他们该活着,该好好地感受活着的痛苦,和随时随地都会倾泻而下的报应。
事实上,池梨的父亲,雪砚宗后来的掌门,的确这么做了。
“那你想去哪儿呢?”晓问。
“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您最好说确切些呀。”
“我不知道,随你挑吧。也许是天上,或者水里……哪儿都行,只要没有人来。”
晓可以理解她的心情。于是,他便将她带到绢云山的深涧内。
是了,云外镜不在云端之上,而在深渊之下。
她一人清心静气,常通过云外镜看外面的世界,学些江湖各地的武艺。即使是那些独门绝学,也能够被她一一看在眼里。有一天,她或许会出去——晓这么想,也任由她学,甚至会告诉她哪家的拳法过人,哪家的剑技优异,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动作,什么技艺该如何去拆招。他就这么跟她耗着,看着她长大。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能明白母亲做出那种决定的原因了。至少她认为是的。
只有她死,才能护自己周全。云外镜完全可以是不存在的谎言,即使是死也无法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若她们全都在同一时刻消失,或许这一切反而会引起怀疑,与那无休止的纠缠。最终,麻烦还会扯到其他人身上,乃至整个雪砚宗。
也只有她死了,父亲才能真正清醒过来。
而默凉的出现,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起初,池梨了解到江湖上的阴阳默家有一套独门剑法。那套剑法是围绕着振族之宝,妖刀“鬼叹”而创的。这套剑法代代流传,日趋丰富,只有自家人可以学。只不过这套剑法是为了配合那把传家宝而用的,其他族人即使学了,也并没有任何作用,所以不过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在家族祭祀上,能来那么花里胡哨的一套。
但默家的人,一个两个都死了。
按理说,这世上每一天每一个角落,都经历着出生于死亡。或许是江湖邪道下了什么单子,要把他们一家全部杀掉。可默家时代与人修好,除了妖怪不曾得罪谁——不如说就连妖怪大多数时候也是“以德服妖”。这把骨剑一亮出来,很多妖怪便束手就擒了。
或许是有谁想要将鬼叹据为己有。但晓并没有看见,“凶手”与“杀手”之间有什么商议。这就是一个不自然的现象,让他们一个又一个地死去。有的死于情杀,有时死于仇杀,有时是年纪轻轻发病死了,还有人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就被失控的马车撞倒,碾过去。
而这一切,都是在默凉出生后发生的事。
算命的说他命格不好,能为全家上下带来灾厄,又是凶时出生,令所有人感到不安。当那些莫名其妙的怪事一件接一件发生时,人们都说他天煞孤星,害死了全家人。但他们也只敢在私下谈,毕竟,默凉是鬼叹最正统的继承人。
父母始终是相信他的,但他们隐隐察觉到不对的地方。孩子与剑在一起的那几天,头发白得很快。排除衣食起居的原因,他们只得将剑藏起来。奇异的是,不论藏在哪里,默凉对那把骨剑总有说不出的感应,每次都能精准地找到藏匿它的位置来。
这剑是全家的脸面,不能说丢就丢。有一次母亲在亲人的建议下,将剑藏在了枯井里。谁知第二天清晨,人们居然发现了睡在井边的默凉。若不是有木板阻挡,他怕已经是掉下去了。父亲狠下心,将他送到远房亲戚家里住。没过多久,他便被送回来了。那家人苦恼不堪,说每到夜里他都会梦游,就算经过他允许绑在床上,绳子不知为何,也就松了。
他们只好将他接回来,任由他与剑待在一起。直到他的头发完全褪为白色。
再后来,他七岁那年,母亲突然得了某种不治之症,凭多好的郎中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过了一年,她便迅速消瘦,从窈窕的美人变得骨瘦如柴,很快离世了。验尸官剖开她的肚子,竟然在胃里发现了一团半个头大的肿瘤。
而父亲呢,竟然死于一场切磋。有人在看客席上耍诈,用暗器刺杀了他,只因为那人为输赢下的赌注太高罢了。那天,默凉刚过完他的十岁生辰。
那以后,默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第一百七十六回:深情厚谊
“大约是诅咒之流的东西。”晓这样说。
这整件事对池梨而言,只像个故事一样,听听也就罢了。她不问世事,一人在尘世之外的地方独自生活,独自修炼。直到一年后的一天,晓又对她说,那个孩子跑到绢云山来了。
原本知名而庞大的家族,在短时间内迅速衰亡,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是不可能的。得知仅剩那一个孩子时,各大势力们纷纷坐不住了。在这一年中,默凉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即使明知骨剑会带来不幸,贪婪的人仍趋之若鹜。不论是为了高价倒卖还是为己所用,在各种可说不可说的动机驱使下,他们一个两个地找上门来。
自然,也不乏以保护为由,对他加以监视控制的家族们。因为被救过几次,默凉对一些人尚且心存信任。只是世家人太乱太杂,什么样的好话坏话,真话假话,他陆陆续续都听到了些。人们只当他是个十岁出头不谙世事的小子,殊不知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有天默凉醒来,发现这把剑变得奇怪。
他原本是笔直的剑身,全部的构造都是骨骼,据祖上传说是迦楼罗的翅骨。剑锷的部分应该是其他鸟类的头骨,以作修饰。而奇怪的地方,是剑刃的部分,它打了个奇异的结。
并非类似温度湿度变化引起的膨胀,而是真真正正的一个结。就好像整段骨头软化了,像绳子一样被系起来,又变得结实了。
它的长度是不是增加了些?
它一直与默凉在一起,默凉长,它也长,每次将它竖在地上,差不多到自己的脖子。现在他再这么做,剑的确是短了些,仅到锁骨那里了。
它的确是变长了吧?
默凉没有感到太大的惊恐。毕竟他见过的事太多,连多少亲人死在自己面前,他都记不太清了。即使哪天灾厄降临到自己头上,他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是这件事很奇怪,没有骸骨还可以变化的道理。若不是这个骨结,他甚至不会注意到骨剑变长了。
“跑吧。”脑内有个声音说,“今天之内,他们会发现它的变化,然后从你身边夺走。”
默凉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就像你默读一段文字,你脑内浮现的声音一样。谁也不是,更不是你自己。
“有人要找来借口,说是你对剑施了法,要诅咒他们,就像对你自己家人一样。”
“我没有。”默凉开口反驳。
“然后,他们会杀了你,拿走你的东西。”那声音继续说。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该不该信任这来路不明的话。
但他不想死。
他便跑了。
平日里他表现很乖,没有太大的存在感,加之武功的隐瞒,他很轻易翻过院墙离开了。掉以轻心的人们过了好一阵才发现他不见了,立刻派了追兵。他一路跑,跑向了绢云山的方向。除了这身衣服,和这把剑,他几乎什么准备也没有。在这片人迹罕至、地势险要的山地之中,不出意外,他很快会丧命。
他从未想过丢下这把剑。或许他将它扔在入山口,自己逃命,倒有可能苟活下来。但一来这是家里祖传的宝物,二来……他或许有朝一日还会回到剑旁,他只能带着它。一个人躺在树荫下的时候,他闭上眼,静静地想,只要不是死在坏人手里,就这么一觉不醒也不错。
他睡着,醒来,置身于一片茫茫的白色。
池梨很在意他。看到他,就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
人心叵测,贪欲浓重,一心只想着为自己的利益而战,全然不顾受害者的呼喊。他们只看得到眼前的金钱与宝物,看不到脚下的鲜血与白骨。
在这里,在这片映射出的虚无之地,他们可以过得很好。池梨答应他想办法,去破除这来路不明的诅咒。
“那把剑是六道无常送的。”晓说,“或许找无常鬼能有些头绪。”
晓的确能捕捉到任何无常的踪迹——只要是在人间。只是他们常常来无影去无踪,若要他们想办法解咒,还得先有个缘由。她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与无常鬼搭上话的机会。
晓还说,这把骨剑有很重的邪性。它在不断地汲取他身上的力量,因为他的灵魂能与之发生共鸣。那把剑是有生命的,它就这样蛰伏在这个家族中,等待如今的机会。最坏的结果大概是骨剑抽干了他,令妖鸟复生,魔神降世。骨结是它成长的标志,若放任不管,生得越多,便越麻烦。
“不到五百多年前,世间共有八位这样的鬼神。他们在极南之境,缓慢地扩张自己的势力。因为存在相互间的制约,尚未闹得太大,也只是苦了那边的百姓。在弑神之战后百年的如今,若再有那样可怖的势力降临,怕是民不聊生了。”
池梨没想太多,她只是希望这孩子能活下去。
那该怎么阻止骨剑的生长?在此期间,她也做了许多其他的努力。传统的咒术她不太懂,她灵基不重,甚至不如默凉的灵力高强。或许有什么药,什么方法,能让他多活一些时日。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剥夺过谁的生命,不曾行善更不曾作恶。她只是想做自认为该做的事。
“我知道了。”凛山海说。
天色暗淡了些,天光像雾霭一样。几人坐在屋里,这才说完了过去的事。
“我还从未与别人提过。”池梨说,“本以为小凉会有些怕生的。”
“还好……”他小声说。
“所以其实您是雪砚宗真正的继承人?那,您知道您父亲的事吗……”
池梨脸上本就浅薄的笑容消失了。她微微点头,但没有说话。
晓替她开口:“虽然不至于怀恨在心……但她并不喜欢她的父亲。小时候,她是很盼着他回来的,可他总在外面,一天到晚不着家,答应陪她们的事也做不到。虽然她母亲是不恨他的,也不希望她恨。很显然,这做不到,谁又有权力去管谁的爱恨情仇呢。”
山海仔细想了想,她若不喜欢她的父亲,确实是正常的。毕竟那个男人,几乎缺席了她的整个童年。她是没有义务为雪砚宗、为父亲留下的东西做什么,他也没有资格以此要挟,在情感上绑架她去做什么。
不如说,他抢先于邬远归他们找到云外镜,而云外镜竟与池梨——掌门的亲女儿,还活着——在一起,这已经是他相当意外的事了。不如说,从万丈深渊上跌落还苟活一命,这才是他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我的确不能强迫您做什么……”山海哀叹一声,“那么,在下有另一事相求。”
“你要找你的徒弟吧?”晓说,“一个姑娘,比阿梨小,比小凉大。”
“啊,是这样!”
“毕竟整片绢云山就你们两个活物……”
“她果然还活着。”山海松了口气,“真是太好了。那……她现在在哪儿?”
“在一座山洞里,和……大概是水无君在一起。”
“水无君?”
“嗯,应该没错。是伏松风待·水无君。我看到他身上的刀剑。”
“也好……”
确定了黛鸾的安危后,山海彻底放下心来。他希望能找到他们,而水无君精通锻造,大概能对这骨剑说出个所以然来。现在,他还想要知道的是慕琬和无弃的下落。可一想起慕琬他自然而然会认为,她需要池梨和她回去。
他了解她,知道她绝不会想让雪砚宗落在那种人手上。
山海需要更多的契机。于是他试探着问晓:
“都说殁影阁也是知天晓地的地方,关于这诅咒,你们为何不去试试看?”
“殁影阁净会出些为难人的要求,我也不是没见过。”晓耸着肩,“例如你说要摆脱这剑的诅咒,就算他们真能想出办法,最后的报仇问你索要这把剑,或是其他你无法失去的东西,你又该如何?他们要的东西,若单只是为了刁难人,觉得有趣,那倒还罢了。他们从来都是想弄一些违背五行阴阳之理的事来,再怂恿到别人身上去。”
可以说是很了解殁影阁的做派了。
“殁影阁的人……佘氿,似乎在干涉雪砚宗的事。”
池梨微微抬了眼,动作很细小。然后,她看了一眼晓,一副对此事并不知情的样子。
“我知道。”晓对她说,“但您没问过我。”
她怎么会问呢?父亲消失后,雪砚宗与她再无关系——何况她也从未入门,只是爷爷还在世时偶尔去玩玩罢了。她单知道殁影阁没什么好人,但不清楚现在是谁在雪砚宗掌权。这些事对她来说,的确已经不再重要。
但……
“雪砚宗有什么可干涉的事呢。”
“殁影阁好像知道,他们掌门的妻子拥有云外镜的事。佘氿想利用雪砚宗的势力,让它成为自己的棋子,好寻找云外镜的下落。此外,大概也想做一些其他的动作。”
池梨沉默了一阵,晓和默凉都看着她。她微微侧目,有些无所谓地撂下一句。
“和我没什么关系。”
第一百七十七回:深谋远虑
山海被阿鸾打了一顿。
她又哭又笑,又跳又闹,挥着拳头在他身上猛砸了一通,随即扑到他怀里抹鼻涕,一点也没有个姑娘该有的样子。山海没工夫猜测徒弟见到他的样子,只是这一幕依然令他颇感意外。这丫头平时要么横,要么板着个脸,猜不出心情,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还能跟谁学的呢。
山海是一个人来山洞里找她的,其他人在外面等着。只有他和水无君在的时候,阿鸾放肆极了,憋了几天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可等她擦完鼻涕,马上就好了,她一把抹干净眼泪,然后抬起头问他:
“你是不是还魂来看我的?”
“……不是。”
“那就是我已经气死了。”
“不,我……算了。”
水无君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等等,我还活着。”
“六道无常不是也可以去冥界吗?”
“为什么这点上你清醒得很?”
直到池梨、默凉和晓走过来,认认真真一五一十地做了介绍,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黛鸾相信山海活得好好的,自己也活得好好的。
“所以……”
黛鸾酝酿着什么问题,其他人都关切地凑上来,想知道她要问些什么。
“所以……刚才我……你们都看见了?”
“没有。”
几个人异口同声,除了晓。
“但听见了。”默凉说。
黛鸾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认真地解释着:“其实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作证,她平时真不这样。”山海附和着。
既然好事的确发生了,师徒两人自然是欣然接受。下一步,山海对另外三人解释了自己过往的经历,然后向云外镜——向晓求助,他有三个问题想要知道。
梁丘慕琬现处何处?
“啊……若是说那个雪砚宗的姑娘,我看不太清。”
“看不太清?”黛鸾不解,“能看见便是能,不能看见便是不能,怎么还有看不清的说法呢?是太远了吗?”
“不,不是……”晓耐心地给她解释,“云外镜,的确是知晓天地万物的,只是这一切必须是发生在人间的事。若在阴曹地府,或是人道之外,我便无能为力了。至于这位侠女,我依稀只能辨认出一个轮廓。她穿着雪砚宗的弟子服,是不是?”
山海连连点头:“是,没错。那除此之外呢?您还看到其他什么,人,或者景色?”
“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周围空荡荡的,一片虚无。要么景色便是虚无本身,要么……恕在下无能,的确看不到什么。”
默凉问:“她在死生之界么?”
晓没说话,他只是沉默了一阵,才回答说,不确定。
其实不用他问,师徒俩也知道,这样的描述怕是凶多吉少。或许她或许迷失在六道的间隙中,直到现在还没能逃脱;或许是身负重伤,意识涣散……不论哪一种可能,都让他们看到不祥。池梨呆呆地看着他们,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事上,她的反应比较淡薄,并非真的薄情,而是她无法理解——她太小就面临了残酷的环境,于孤独中长大,除了一个付丧神的陪伴别无他物,要能完全读懂正常人类的感情,还有些困难。
但幸好,她遇到了默凉。这是她第一次产生“共鸣”,并因此希望“帮助”与“保护”谁。默凉却与她相反,除了生性如此的因素外,他看到了太多东西,经历了太多事,反而能主观地去淡化很多东西。
而晓又是一个妖怪。严格来说,他们三个都无法完全和真实的喜怒产生共情,说不定作为非人之物、见证千百年沧桑变迁的云外镜,反而懂得最多。
暂时无法救她了。
下一个问题。
施无弃现处何处?
晓又不说话了。
“你看到什么?什么都行!就是那个百骸主,妖怪都知道的那个。他身边还有个女的,是个尸体,但很听他话的。”
黛鸾有些着急,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她激动的心情还未缓过来,对于太久未见的友人也急切地想知道他的下落。可晓的反应不比刚才好些,这令两人十分焦虑。
“这次我……我什么也看不到。”晓无奈地说,“只是你们在呼唤他名字的时候,我看到一瞬的——血光。对,一瞬。”
池梨有些疑惑:“那个人死了吗?”
晓轻轻叹气:“也许,并没有。那一瞬的血光我确信我看到了。可那究竟是什么?他或许还活着,在人间之外的地方。但那样的他是人类么?还是鬼怪等非人的存在?我不确定。”
其他人一时说不出话。山海不知该感到欣慰还是更加失落,确切地说,心态上有些微妙的恐慌。哪怕晓直接告诉他们,他死了,这个结果都更能让他们好受些。倒不是真的希望百骸主迎来某种意义的解脱,本能的自私令他们更渴望这种解脱是自己的——就像梁丘慕琬的事一样,没有肯定的答复,便是仅存一丝希望。
可这实在是太渺茫了……微小到可以忽略,却深深扎在指尖的肉里。既拔不出来,也无法视而不见。更要命的是,它带来的刺痛直达心脏,又痛又痒却无法抓挠,让人死去活来。
“我不想听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了……”黛鸾难过地摇着头。
山海没办法,晓也没有,水无君更是无法干涉。他们也无法说出安慰的话,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第三个问题上。
万鬼志现处何处?
“死生之界。”晓说。
黛鸾皱着眉,感觉像是听了一句废话。她有些想埋怨晓了。明知她说过,不想得到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他就这么给出一个看似确切实则什么也没讲的说法,简直像是在耍人玩。但如果可以,晓也希望自己是在开玩笑。他试着用通俗易懂的方式来告诉他们。
“这次的确算是一个确切的答复。我能肯定,它正处于这样一个地方。而且,它被一种特殊的结界层层保护着。当时万鬼志从凉月君手上遗失后,我陷入了长时间的沉睡,无从得知它的去向。现在我能看到它——姑且在一个属于人间的地方。但同时也属于另一个世界。”
黛鸾还没开始闹,水无君先插了话。
“云外镜说的地方,的确是存在的,甚至不止一个。奈何桥、三生石、葬头河、此岸黄泉,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地方,都属于生死之交的地界。其中葬头河是人类最容易、也是能最安全抵达往返的地方。”
“……可知道这又有什么用呢。”黛鸾沮丧地说,“我已经不想知道万鬼志在哪儿,也不想帮凉月君的忙了。我想让他们回来。”
水无君沉吟了一阵,问她:“凉月君可曾答应替你们完成什么愿望?也许你们可以先去找万鬼志,待归还于他后,再让他想办法。自然,我在忙任务的时候,也会帮你们。”
山海面露难色:“这能上哪里找呢?按照您的说法,可去的地方太多。而且,正如阿鸾说的,万鬼志的下落早已经……无关紧要。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太负责,但我们也并未从一开始,就答应凉月君。我们还是在极月君的引荐下才见……”
“啊,极月君。”晓突然打断了他,“极月君正要过来呢。”
“什么?”
“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山海思索着,“他手上的事忙完了么?他现在过来,又是……”
“他还带着两个徒弟。”晓补充说。
徒弟?山海和阿鸾想了想,的确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无乐城的两位刺客,的确是愿意随他学艺,断了与左衽门的往来。他们如何找到这里,又有什么急事呢?
“他总能找到我们。”
黛鸾突然这么说,但语气倒是很安心。山海的确为此觉得奇怪,过去总是顺理成章地觉得极月君就是能找到,毕竟哪儿有这么多巧合?
“嗯,因为他有凛道长幼时的胎发。”晓回答说。
“啊……”
山海的确没有想到。他转过身,向山洞外走了几步。天光很亮,但很刺眼,不如云外境中的景象柔和。其他的人跟在他后面走了两步,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过了一阵,他转过头看着默凉,神色有些黯然的忧虑。
“您怎么了吗?”默凉礼貌地问。
“我……我也许可以帮你,但我并不能保证。”
池梨的眼睛亮了一瞬,又向前迈了一步。她走向山海,毫不掩饰那炽热的愿望。
“您有办法,是吗?对的,您也是阴阳师,您一定有办法的!”
“不不不,您可别这么说……我可有些担忧呢。”山海苦笑着,“我曾经轻易许诺,最终却没有履行诺言,为那孩子留下了糟糕的阴影,结局……也并不好。我不想这样绝对地答应你们什么,只是想说,有这一丝可能。”
“您说!”
“我与极月君……算是故交。对于默凉的事,或许能麻烦他,还有叶月君介入调查。还有水无君,我希望您能看看他的剑。小凉,你的剑在身上吗?”
默凉摇了摇头,但转身走向晓。晓捧着云外镜,任由他把手像穿透水面一样伸到镜子中去——只是没有涟漪罢了。随即,那把骨剑被他抽出了,捧在了手中。他拿着剑走向山海,上下又看了看他,还是将剑交付到他的手里。
山海双手接过骨剑,捧到水无君的面前。
第一百七十八回:深铭肺腑
“这把剑是当时的名刀匠所锻铸。是个人类。毕竟只有人类会挑战这种危险的东西。”
水无君是这样说的。
遗骸多用于巫蛊咒术,凡是用到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疫病,杀戮,死亡,与诸如此类的东西相生相伴,都很危险。而所谓的神鸟迦楼罗,不过是魔神、邪神,是妖鸟一类的怪物,用它的亡骸打造杀人的兵器,本就不是多么单纯的初衷,或聪明的选择。
水无君说,那时的刀匠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而已。至于死去的鸟骨,的确也应该毫无威胁就是。它作为一种谢礼,交付于正人君子的手中,按理说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可意外偏偏发生了,甚至谁都没有想到,那邪念完美地隐藏在骨剑的锋芒之下,安静地蛰伏着,伺机而动。直到默凉的灵魂与之共鸣,将它的“恶”唤醒,才变成如今的样子。
“它大概会一直生长下去……与一些与主人有契约意志的付丧神不同,它没有强大到足以交流的灵体。”
默凉想了一阵,喃喃地说:“唔诶……这么说来,我与他说过话才对。”
“说过话?”
“对。从被监禁的地方逃离的时候。那天早上,这把剑出现了中央的骨结,心里有个声音让我快跑,不然会被杀掉。”
“那应当是鬼叹的意志没错。”水无君皱着眉,“这骨结还会继续出现的……它既然已经入侵了你的心智,灵魂怕已遭到腐蚀。若现在强行分开,你一定会生病——很重的病。我大概还猜不出骨结生长的规律,或许是年龄,但不知是否有其他外因会对时间进行干涉。也可能与你借用鬼叹力量的多少有关。你每使用一次,都为邪灵提供可乘之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你可能撑不到第四个骨结。”
池梨想了想,忧虑地掰起手指:“小凉今年十二岁,四个……连半百也活不到么?有什么办法能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黛鸾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水无君腰侧的一把剑。
“我记得你的剑,有许多不同的用处……好像有一把,能够斩断‘联结’。”
“‘人道’?”水无君摇着头,“那只能斩断人与人间的联系罢了,妖魔可不行。”
“若用‘地狱道’将邪灵杀死?”
“它尚未真正成形,无法斩杀。可当它能被杀掉的时候,恐怕默凉少爷已经……”
池梨伤痛又无奈。她轻叹一声,说道:
“我找了许多延年益寿的方法,能给他补补灵气。如今照这么说,全让那剑给夺去了。难怪这孩子到现在还是那样削瘦,怎么也好不起来……”
山海看着那孩子。他大约能明白池梨的感受。阿鸾小时候身子骨也是不好的,虽然他那时候也不大,只是个挂名师父,但能为她做些什么的心情十分焦虑。他也常常在观里翻些典籍,下山的时候也顺道寻访,想找些法子让她更健康点。可阿鸾那时候有全府上下的人围着转,对默凉而言,只有池梨一个,再算上一个付丧神。
他和阿鸾想帮他们,却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几个人沉默的时候,洞口有三个黑色的长影闪进地面。他们探过头,看到有三个人径直走进来,连招呼也不打。无需警觉,在水无君说过的前提下,他们自然知道,这位蒙着眼帘的年轻人是谁。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黛鸾暂且没敢吭声,只是热情地对两位姑娘挥了挥手。云清弦与云清盏都摆手示意,比她们在无乐城时那六亲不认的样子要和蔼得多。反观极月君,即使是在那眼幕之下,依然有一种更加沉重的、阴郁的东西覆在他的脸上,怎么撕也撕不掉。
山海好像理解是为什么,但又不知道具体为了什么。
“极月君……”
许久未见,山海微微张口,便没了下文。他并不是十分感慨,毕竟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极月君也并非隔三差五就出现在他眼前。有时候,几年也不见得能出现一次,每次来也都没什么大事。没有事便是好事,这是极月君说过的话,但山海那时候还不懂。
现在大约是懂了,懂了一些。
在这一年中变故太多,细数起来能讲个三天三夜。事情太多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时间被压缩的错觉,因而即使忙碌与清闲的时间相同,前者带来的体感更加漫长。现在山海就是这种感受。他好像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与极月君说过话了。
池梨和默凉都认真地看着极月君。池梨面露难色,似乎有些不相信,能替默凉解决问题的走无常是这幅样子。不如说,他一直是这样,看上去有些散漫,实际上却十分可靠。但若像过去似的那倒还好,此刻的极月君有些忧郁,清冷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其他人倒也罢了,但深知他为人处世风格的山海和黛鸾,都将关切的目光投向了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视了周围的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同僚水无君,极月君有些苍茫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怎么啦?”黛鸾很关心,“是不是工作没什么进展,还是遇到了别的问题?你还能来找我们,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山海也附和说,有什么能做的我们一定帮你。尽管现在最需要帮助的,应该是他才对。可看极月君那副样子,他一时半会也开不了口。极月君摇摇头,欲言又止。他好像很累,即使是从灵脉而来,却依然有一种跋山涉水、风尘仆仆的沧桑感。这令山海心生不妙。
清弦与清盏对视了一眼。清盏点了点头,清弦便咳嗽了一声,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师父刚从梁丘姑娘身边回来……”
原本坐在地上的黛鸾突然弹起来,山海也眼前一亮,两人都期待地望着她的嘴,等她继续说下去。他们没想到,一个正在头疼中的事件竟然恰好与他有所关联。但与此同时,山海心里又有一丝不安,毕竟极月君的反应实在有些反常。
“但我们没能把她带回来。”
“不、不是,主要是……还活着,对吧!”黛鸾的声音都因激动抬高了几分,“她在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去救她!”
两位姑娘又相互对视了一下。清弦不再说话了,清盏摇了摇头。于是两个人什么都没再说,也许是觉得接下来的话不妥,要由极月君判断能不能说。的确如此,极月君像是缓过来了几分,慢吞吞地从怀中取出一条缎带。那是慕琬扎头发用的,月白色,纹着雪花的暗纹,与雪砚宗的宗徽、她额前的装饰何其相似。
“因为朽月君也在。”
两人的脑子都“嗡”的一下——山海像是被人打了一棒,思绪顿时一片空白;黛鸾的脑子里像是捅了一个蜂巢,大量凶恶的马蜂铺天盖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他们在都很痛苦的前提下知道,极月君是当事人,一定比他们更直观地面对险情。可这并不妨碍他们为此感到同等程度的、甚至包括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
“又是他?”水无君虽然面不改色,语气里却丝毫不掩饰那般嫌恶,“每次有他在的地方都没有好事。不如说,有坏事的地方一定有他。”
说罢,他看着阿鸾。他的眼神总是说不出的冷漠,但只有看向她的时候,浮现的一丝柔和才能中和那种冰冷。即使现在的目光仍有几分淡然——就像山海平时对任何人一样,但对他自己而言,已经是最大程度的暖意了。
很显然,多年前为那个默姓公子气到夺门而出时的他,对红玄青女的感情可见一斑。那唯一的灵魂残片几经轮回,早已洗尽了当初的样子,他还是默默地关注着她的每一世。黛鸾与青女很像,他们都这么说,即使水无君也清楚地知道他们并非同一人。但诚如某人所说,归根到底是人类,总是……需要在时间长河里抓住一缕寄念。
“她在青莲镇。”
极月君有气无力地说着。水无君眉头一紧,心说这怕是凶多吉少。
“她回了头。”极月君又说。
黛鸾急切地追问:“什么意思?”
“死生之界都有许多规矩,青莲镇也不例外。依靠那些法则,制约着这种间隙独特的平衡。一旦逾越了规矩,便会受到惩罚。不能与什么妖魔搭话,否则也会被变成妖魔;不能吃当地的东西,否则便会被困在那里;不能回头,有些地方还会有妖魔为了骗你而喊你……青莲镇就是这样,若在水路上回了头,便会被业火拉进莲花池。”
“会、会被淹死吗……”
“不——但会被灼伤。与红玄长夜的焚罪业海不太相同的是,那个莲花池所结算的是一个人一生所犯下的罪孽……江湖中人打打杀杀,怕是,九死一生了……”
“不不不,不可能,她是好人。”黛鸾慌了,“她有时候是有些凶,但绝不是坏人!”
“那说明不了什么。”水无君侧目,“人的一生会发生很多事,会变成很多样子。”
池梨与默凉站在一旁,从刚才起一直就在悄声交流些什么,时不时看向这边。他们并非真正的无情之人,对于当下发生的一切,还是会产生些许动摇的。
晓不言语,轻轻笑了笑。
第一百七十九回:深根蟠结
泷邈与木棉从河中打捞上的“浮尸”,全身上下竟一滴水也没有。
把它捞上来费了点功夫。木棉的手化成长而结实的树枝,努力伸向河里想要拦截住。但她太轻了,托住“浮尸”后连着自己差点被水力带进河里,她猛松开手,还是泷邈一把将她扯回来的。最后,他飞到河面上,将那东西捞了起来。
“原来你会飞啊?”木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也是近来才……”
“可是为什么会有尸体顺江而下?”
“不知道。我小时候听说,只有战乱年代才有这种事。士兵和百姓的尸体堆叠起来,有时会将河口完全堵死。尸体被泡烂了,臭气熏天,瘟疫就开始传播了。”
“呀,真吓人,我从来没听过。”木棉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个人的脸,“这具尸体身上没有妖气,应该是人。刚刚是不是在动?”
“……在动吗?”
两个人不知自己为何要做这种事。或许在一片黄红色的河流上,宽阔而平坦的视野里出现这样一具突兀的尸体,你也会有打捞起来的冲动?
没有吗?好吧。
“尸体”的确在动,木棉没有乱讲。胸口有着微弱的起伏,只是身上都没有血色。水没有浸透她的衣物,头发也没有,就是像一层油膜一样托起来,却一点都没渗透进去。口鼻倒是向上的,或许运气不好倒了个儿,现在就是一具真正的尸体了。
他们把“尸体”带回了小屋,平放在床上。说实话,那些衣物都比沾灰的床板要干净许多。这是一位女性,两人都未曾见过她。
木棉将小手交叉,放置在她的胸前,泷邈问:“你是要试着排水吗?”
“应该是这样没错吧?”说着,她试着一下一下地按压起来,“记忆里,我有朋友这么救溺水的人类。”
木棉的力气不大,虽然远超人类小孩,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力道,生怕把她的肋骨给压断了。泷邈没见谁这么做过,但听说过。于是他把手按在木棉的手上,更加用力且有规律地按压着。他并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只能说,一切随缘。
床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睛。
先是一声猛烈的咳嗽。两个人忙松开手,她弹坐起来,剧烈地咳着。一大股红色的液体溅射出来,没看清是鼻腔还是口腔,她立刻用手捂住了口鼻。看来她还是呛到了些水——即使那颜色很容易让人想到鲜血。她咳嗽的时候,发出近似于呕吐的声音,想必胃应该也很不舒服。液体没有太多,但咳了老半天,她嘴里吐出些许固体来。
没错,是固体,甚至轻飘飘的。
木棉伸出手,捡起一片那东西。竟然是几片莲花瓣。它们并不黏稠,没有沾染人体内的黏液,还是干干净净的。
她缓了很久才歇下来,但呼吸始终很急促。又因为呼吸太快,她脑子晕晕的,看什么东西都带着黑白的闪花,简直像是被人狠狠扼住脖子后突然松手一样。一种莫名的反胃感让她眼泪涌出来,就这么挂在眼边,她也没擦。
“您缓缓,这儿还有点水。”泷邈把桶中仅剩的水倒回了杯子里,递给她。
她不想喝,只是放空眼神,怔怔地看着前方。
“你打哪儿来?”木棉问。
她摇了摇头。
“那,您叫什么?”泷邈问。
她沉默了一会,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梁丘慕琬。”
这声音有些哑,一听就是很久没开口了。
她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摸索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宽大的衣摆下,她腰间挂了一个细细的伞筒,她摸到一把伞。终于,她松了口气。这种情况按理说伞是很容易丢的,但不得不说她真的很幸运。伞柄被套在伞筒和腰之间的绳子上,卡住了,她自己解了半天也没弄下来。
慕琬放弃了,长吁一口气,似乎稍微感到轻松了些。
“这是哪儿……?”
比起刚才,她的声音好了一些。但这个问题另外两人也无法回答,毕竟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包括居住已久的木棉。
“我也不好说。”木棉摊开手,“倒是你,要不要好好想想,自己有没有忘记什么东西?就是在自己掉进河里之前的事,还有人什么的。”
泷邈跟着解释说,那种河的水似乎能让人忘记一些事。
慕琬皱起眉,抿着嘴,眼神看上去有些凶狠,这一来他们都不敢说话了,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努力深吸一口气,很快便平复了下来。
“应该没忘什么,谢谢提醒……重要的事和重要的人,我都记得。”
泷邈替她松了口气:“那便好。”
“现在是什么时候?”
“腊月下旬了。”
“下旬了?”
外面的时间竟然过了这么多天么。
慕琬站起身,但突然踉跄了一下。她的双腿太久没用过力,站不稳。她向门外走,另外两人跟了上去。面对着那一片荒芜萧条的景象,她茫然无措。
“我应该怎么才能……去有人的地方?很多人的地方,城镇什么的,村子也行。”
“沿着东边一路走下去,听说有一个村子。但我不知道名字。而且,这是几百年前的事,我不确定那个村子还在不在了。哎,你不多留一会吗?”
木棉望着她,眼里闪着光。泷邈能懂那种神情,就像是她缠着自己讲经历过的事一样。但从慕琬的表情上看,她并不想在这里继续耗下去,她有别的事情要做。
“有多远?我现在走,多久能到?”
“你是在开玩笑吧?”木棉眨了眨眼睛,“我能活动的地方,大概是方圆二百里地。就算我能走到最边缘的地方,周围还是这副模样。没有树,没有鸟,只有干燥的空气和皲裂的土地。这里也几乎从不下雨,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过来。你就算走一天一夜,也到不了那个村子。何况,说不定村子早就拆走了。”
慕琬仰起头,看了看苍白的天。她突然抬手吹了声口哨,像是在呼唤什么一样。泷邈和木棉也抬着头,左右环顾着附近的天空,但什么也没看到。
不一会,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愈来愈大,像是白色的纸上绽开一滴浓重的墨痕。很快,那个墨痕有了简单的轮廓。它扇着翅膀,面目狰狞,伴随着一声奇异的嗷叫,庞大的妖怪落到了地上。
泷邈后退了两步,伸出一根指头,质问一般。
“你、你能唤来天狗?你有这种血脉吗?”
与老朋友许久不见,她抱住天狗毛茸茸的身体,从这份触感上得到了一丝安心。在青莲镇那里她无法召唤妖怪,这让她失去了很多安全感。但所幸,这只是暂时的。但听到泷邈这般质问,她感到些许疑惑。
“的确可以。但你为何如此惊讶?我知道,这样的人并不多,但也不至于……”
“……没什么。”
“有就是有,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别给你憋出问题来。”
泷邈皱起眉,没想到这个女的还挺凶。但他也没有多怕,只是锁紧了眉说:
“不。说来狼狈,我当年落魄时,倒是被那么一个阴阳师追杀过。他也会天狗术。”
“什、什么?谁?”
慕琬突然松开了天狗,转身看着他。泷邈觉得她有些敏感,但那眼神里绝没有包庇的意思,反而对某种厌恶丝毫不加掩饰。这大概是泷府给他唯一有用的东西——察言观色。
“一个黑色的阴阳师。他身上有天狗的气息,但你身上没有。你很久没唤它出来了?”
“……对。那个阴阳师,莫不是……”慕琬上下打量他,“你是半妖?”
“是……但我也有名字。你可以叫我泷邈。”
“你还留着那个名字呢?”
这是第四个人的声音。
慕琬几乎是本能地抽伞,但那个结还没解开,卡在那儿。天狗在她背后倒是龇牙咧嘴了许久,只是还未进攻。他们望过去,看到一个白衣公子翩然伫立,手握一面白绒绒的羽扇,像极了一棵荒原上的蒲公英。
泷邈的语调有些复杂。
“沧羽?”
“叫哥。”
木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泷邈。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麻烦的哥哥?你们怎么长得不像?”
“不是亲的。”
泷邈脸色不好看,慕琬也不。她可还记得在无乐城的时候,这人是怎么把他们引入那般险境的。虽然客观上他没做错什么,但雁沐雪的尸体,就是他支走了他们让佘氿偷的。慕琬记到现在。
“你怎么这么说?我们可是一个爹生养的,怎么就不算亲的了?”
“他老人家只生不养。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木棉突然来了一句,他老早前就站在门口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咦?要说的吗?”
“……”
泷邈已经发现普通人的逻辑,是无法套用在木棉身上的。他和慕琬不再顾及她了,一心盯着沧羽。沧羽连连摆手,解释道:
“我可不是来找姑娘你的茬的。”沧羽连连摆手,“不如说,我根本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等荒凉之地呢。我是来劝我的好弟弟跟我走的,与你无关,大可放心。”
慕琬回头看了一眼泷邈,又看了看他。
“那你为何不问问他,愿不愿意随你走。”
“你莫管别人的家务事。”
“他不想和你走!”
木棉拉扯着泷邈的衣服,将他向后拽了拽。一旁的天狗更是压低了身子,口中发出威胁的呜鸣声。沧羽露出嫌恶的样子,看到那狗,就像是看到什么污秽之物,觉得恶心又看不起。
很多动物都不喜欢狗,它们太忠诚于人类。
沧羽整理了衣摆,看着慕琬后方的泷邈,又看看木棉。接着,他不紧不慢地对泷邈说:
“霜月君在找你。”
第一百八十回:深思谨言
“霜月君?”
听名字便知道这是位六道无常。泷邈看着他,不言不语。他时至今日也没有一点接受沧羽的意思,那家伙有一种说不出的傲气,这一点在他面对人类的时候尤为明显。
“是了,霜月君。”虽然离得很远,沧羽还是弯下腰,哄小孩似的对木棉说,“你的这位哥哥可是好久不着家了。你帮我劝劝他,跟我回到族人们生活的家。天天与人类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木棉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单纯地想反驳。可这话一听,从当哥哥的角度上讲又不无道理,她这个小脑瓜可有点想不明白。慕琬黑着脸,对他的语气依然很不客气:
“想当人还是当妖怪,你说了也不算数。得看他自己怎么想。”
“哟哟,您可操太多心了……区区人类不要染指妖类的事。”沧羽横着扇子,“不然我可跟你不客气了。若不是看着你替泷邈说话的份上,我早动手了。”
天狗突然甩过头,将视线挪到了她身后的方向。按理说这个时候,它不该被什么东西吸引注意的。只不过它来这么一下,慕琬也将视线微向后移了。眼睛还没看到什么,耳朵却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声音。
后方的屋顶上有人,一定有。
她回头看,泷邈和木棉也回头。屋顶当真有人站着,这次连木棉也不曾察觉了。这个视角唯有沧羽能够看见,只是他的眼睛一直没往那儿瞟。泷邈并不傻,他已经猜到那个揣着袖子,看上去高高瘦瘦,面容带着点说不出的轻蔑之意的男人,应当就是沧羽口中的霜月君。
他站在屋顶上,下颚微微抬起,视线本该看着天,他却将眼珠子向下挪,那黑漆漆的瞳孔像两个窟窿,空洞地望着他们。别说木棉吓了一跳,连泷邈也不寒而栗。若不是天狗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什么,他们可能到现在都没发现屋顶上还有一个人。
“嗯?看我干什么?”
霜月君那缀着白色霜痕的羽织,宽大的衣摆,铅灰色厚重的长发,都在微风里轻轻地荡着。他的表情冷冷的,语调也冷冷的。
“继续啊?”他接着说,“你们不是要打起来吗?”
“谁要打起来?”慕琬又有点气不打一出来,“倒是你,玩忽职守,没见你干点实事。”
霜月君歪着头,皱着眉,又微微抬高了些。他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说道:
“你从青莲镇死里逃生,怎么和上次见面相比,一点长进也没有?随便定义在下玩忽职守可不太礼貌。那位大人的意思,只需要让这位半妖朋友做出自己的选择。他若要当人,让他潜心修炼便是;他若要当妖,也任由他去。”
“等等……”泷邈觉得奇怪,“可、可上次极月君与叶月君,不是说会助我成人?我以为你们六道无常,希望我能以真实的人类身份生活。”
“我们六道无常——”霜月君长吁短叹着,“哎,我们六道无常,说话可也不算数啊。十二个人,统一十二种意见,比登天还难。谁还不是顺着那位大人的意思行事呢?而且那位大人也不曾说要干扰你的选择,让你成为人类……是那两个家伙的一厢情愿吧。”
沧羽大概是知道这件事了。他挑衅地望着那几人,却又假意温柔地说: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你怕是给那两人骗了。还是霜月大人深明大义。那么,你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是要如那俩自私鬼的愿,还是当真好好考虑……”
“啊。”霜月君突然打断了一下,“但,我要说的是……不论你成为人还是妖怪,若是做出罪大恶极的事,例如,杀太多人……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那位大人的意思就是这样,只要有哪个无常鬼,为你做出的选择负责就是。我这么直白地告诉你,也不是指望你真能乖乖听话不惹事生非,只是我懒得解释更多,自个儿琢磨吧。”
木棉看了看神色糟糕的泷邈,又看了看泰然自若的霜月君。后者大概真是闲的发慌,竟伸出手,单手抠起自己的指甲来。她大声地问他说:
“那如果他变成了人,杀了人,这也算数吗?”
“废话。”霜月君翻了翻白眼,“在那位大人怪罪之前,提前将他斩杀,也算是为任务负责,不必受到责罚。我话说得很明白,至于怎么选,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木棉挠了挠头。她总觉得事情好像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可实际上,对她来说本就无需复杂。她又看着泷邈说:“那你现在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慕琬问。
“好好活着。如果……这也算的话。”
木棉煞有介事地叉着腰,像个教书小先生似的严厉。她严肃地对泷邈说:
“怎么不算?妖怪非要成为什么名扬天下的大妖才算有所成就吗?许多妖怪单是认真活下去就已经十分不易了。朴实的理想,没什么可嘲笑的。”
慕琬附和:“做人也是。不是说非要高官厚禄,非要锦衣玉食,才算是想做的要做的。战乱年代,寻常百姓足以饱腹就是莫大的恩赐。如今太平盛世,拥有如此平淡心愿的人也不在少数。我也觉得,你不必为自己这个愿望觉得有多卑微。”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沧羽可又不高兴了,“说了几次,不要管别人的家务事。”
他的眼神变得警觉,当真像是浅滩上觅食的白鹭。一面仔细寻找着猎物,一面谨慎地提防天敌。他若是想打一架,慕琬倒随时奉陪,只是不知那武功高强的霜月君到底站在哪边。
或者,他根本什么都不想管,只想看戏而已。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你们很奇怪。”木棉看看沧羽,又看看慕琬,“其实我只是拿我们妖怪举例子罢了。但为什么,泷邈就不能是半妖呢——他就是他自己嘛,为什么要为了迎合谁一般,去做出什么改变。”
“半妖并不稳定。”霜月君冷冷地说,“内心的想法,与真实的力量,都是摇摆不定的。有时候自己的能力不足以配上自己的心愿,这个时候,很容易因为挫败感而倍感失落、愤怒、甚至因此无端大开杀戒。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希望他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慕琬深吸一口气,对此事可有些在意了。她反复审视着泷邈,觉得他不论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人而已。而这两边又如此咄咄逼人,要是她自己也绝不开心。
“好了,吵什么吵?泷邈,我问你,作为一个半妖,真的不行吗?”
“没什么行不行的。”泷邈虽然并未确定最终的想法,倒比起初深谋远虑,“我知道,我需要一种归属感。作为人类,在短暂的时间里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有好事,也有坏事,有好人也有坏人,但这并不影响我的选择。相反,我到时候要感谢极月君与叶月君一番……而成为妖怪,我不愿这么做的原因是担心自己也被同化,在本能的支配下,做不愿意做的事。”
“人的工作生病与死亡,不也是本能所驱使吗?”沧羽开始不懂了。
“漫长且无用的枯燥时光,对我而言并没有诱惑力。”泷邈冷漠地回应,“短暂而丰富的一生大概更吸引我。虽然生活一定会少一些便利,但同时,人类也在为自己制造便利。”
慕琬认真地看着他。
“如果是你,作为半妖……说不定是可行的。”
“什么?”泷邈不解。
“我是说,也许你可以维持住这种平衡。”
说罢,她再度抬头,望向那冷着脸的六道无常。她大喊道:
“我若愿意担保,这位半妖一生都不会做恶劣的事,你六道无常作何打算?”
“呵。如果他做了呢?”
“我在世时,都可以替他负起责任。惩罚也好,责骂也好,都无所谓。”
泷邈连忙拉住她。
“你疯啦?半妖再怎么说,寿命也远长于正常人。你若死了,我又该相信谁?”
“你自己啊。”慕琬脱口而出,“我爹从小就教我人要靠自己活。”
霜月君表情僵硬地盯着他们,不知有没有在认真考虑。沧羽可有些担心了。毕竟他一开始是跟着霜月君来的,路上还说了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如果他弟弟真就被这么两句给说动,他强行为泷邈“矫正”些什么,霜月君对他自然也是不客气了。
“你……有说服力吗?”
“什么?”慕琬没听到霜月君这句话的意思。
“你碰过莲花池的水吧?它会让你暴露出一生的罪恶来,包括你现在还未曾做过的未来的坏事——啊,当然,比起一般江湖侠士,你身上的确干净很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琬不是质问,是真的没有听懂。但对方这么说,她又觉得十分重要。
“你的后颈有一处痕迹,是莲花池留下罪恶的证明。这样的你能为一个半妖负责?听上去可有些可笑。”
慕琬感到一丝惶恐。她撩起头发,问木棉说:
“你看看,我这后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有一块发红的皮肤,是胎记吗?”木棉问,“但是上面的皮肤又嫩又糙……哎呀,怎么说呢,就是像烧伤了一块皮似的。”
首先,一种强烈的错愕包裹了她。
“我不知道,我……也许我身上其他地方还有……但,怎么会这样?可恶……”
“啊,你别处没有。”霜月君将头歪向另一侧,“六道无常的眼睛能辨别出来。”
慕琬有一瞬间的怒火中烧。但她很快平静下来,其一是场合不允许,闹也没用;其二反而有一种释然感,她大约是度过了平淡的一生。她只对那印记头疼,虽然平时看不到,但女子留下如此疤痕,还是让她心里难免有些不适。
“所以,说服我。”霜月君说。
第一百八十一回:深明大义
池梨与默凉带着云外镜,随他们离开了绢云山。
池梨并非是被凛山海说服的,她依然有自己的打算。对她而言,云外境的确是安全的藏身之所,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辈子不离开这里。
但她并非真地愿意这样。她只不过是,没有更好的去处,也找不到为默凉解咒的方法。山海身上尚有一线希望,极月君和水无君,也并非不愿帮助她。当然,她最在意的还是另外一件事——那件,她声称自己不在意的事。
“雪砚宗再怎么说,还不至于沦落到需要改名换姓的程度。”晓也这样劝她。
“它不是托付给别人不行,问题在于,那邬远归,并不能带好它。”黛鸾说。
之后,黛鸾还说了很多事情。她把自己在雪砚谷经历的事原模原样地告诉池梨,包括谢花姐妹的事。她一面说,山海一面注意着她,希望她能有些许情绪的动摇。不论如何,让宗主真正的子女来继承雪砚宗,是最顺理成章的事,何况比起现在,她的领导应当比姓邬的要得人心些。
“我不会指挥人。”池梨坦然地说,“我也不乐意指挥谁。”
“你不需要指挥什么!”黛鸾解释着,“你在那儿,就是一个信仰,一个标志。现在雪砚宗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内部自然有一套运作的规律。只要你回去,一切都会往更好的方向上发展的。”
池梨摇了摇头,她看了一眼默凉,叹了口气。
“莫说我不近人情。只是,比起那些没有感情的、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弟子,我不如为默凉的事多操心些。他很可怜,我明明比他大,是不想见证他……比我先走一步的。”
水无君对于那骨剑还没有更深的见解,他说自己需要把它带走好好琢磨一番。但鉴于剑不离人的实际情况,他也没办法这么做。或许默凉是可以跟水无君走的,但池梨不愿意,她不放心。水无君也说不了什么,毕竟她的担忧是人之常情。对于默凉来说,自然也是朝夕相处的友人更安心可靠。
“我觉得池梨姑娘对他的忧虑,要远大于默凉少爷对自己的担心。”
“为何?”山海看向极月君。
极月君接着说:“我感受不到他求生的欲望。”
默凉不是没听见,但没说话,也并不反对。而池梨呢,装作没听见。他们都知道,她对默凉的好,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当年那个自己的补偿。这不算坏事。
池梨最终答应回去,是因为她想看看如今的雪砚宗到底是什么样子,看似与深明大义的情怀无关。她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爷爷在世时的模样,也想看看父亲在怀着所谓悔恨之心的情况下,能在这个地方留下些什么。虽然晓可以展现出一切她想看的,但身临其境与雾里探花,终归是两码事。不如说是晓首先不愿意让她看的,他也希望让池梨自己去判断。
她还很想见见她父亲的那位关门弟子——那位生辰八字与自己相仿的姑娘。
按照晓的说法,她应当活着。只要活着,便不难找。极月君将那段头绳交还了山海,让他没事便多加留心。若要去雪砚宗,池梨可以直接通过云外镜回去。但这样有些危险,无疑是将镜子对他们拱手相让,毫无准备。极月君的两位弟子跟着他,算上水无君的黄泉铃,根本不足以将这几人带去。何况那一方灵脉凶险,不知会有何意外发生。
这师徒俩,也因为走捷径的事留下了不少心理阴影。
“绢云山距雪砚谷,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云清弦说。
“我们可以带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极月君疲惫地说,“先把你们安置下来,休养一小段时间。让清弦清盏陪着你们,我与水无君可以在附近寻一处相对安稳的灵脉。在此期间,山海,你要时刻注意梁丘的动向,千万不可有什么闪失。”
“我自然知道。还有……青莲镇的事,我不怪你。”
极月君扯起嘴角,像是在笑。他清冷的面庞上添了几丝愁容,还是那样好看。不像水无君,脸板得像个砧板,仿佛刀劈上去都不会动摇。
“我没有乞求你的原谅。”极月君说。
山海很怕这个。这便说明,极月君要么是在责备自己能力不足,或是疏忽大意,再或是低估了红玄长夜的无耻程度。不论如何,他一定是在责备自己。六道无常的工作,很少有失手的时候,偶尔,他们会站在任务所需的对立面上。
他们从来都猜不透那位大人是何意。
“绢云山外,是绢云寨。”水无君说,“那是傍山而建的寨子。山群最外围的山,不至于那样荒芜,寨里的人偶尔也会去深山里求生计。你们可以暂时在那里歇脚,等我们消息。”
一直低着头的默凉突然抬起头,认真地问他:“你们还有工作,对吧?”
“是。”
“那我们不是在耽误你们的时间吗?”
“还好,不急。”
水无君平淡地回答。默凉点点头,不说话了,继续走路。只是极月君、池梨和山海,都用一种不加掩饰的、几近怜悯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要死的为何总是这样听话懂事的孩子?没这种道理。
晓不能在现世中的世界停留太久。他回到镜子中去,被池梨带在身上。她很久没有这种保护脆弱制品的、小心翼翼的感觉了,这种保护感对她来说有些陌生,她很怕自己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失手将它给打碎。即使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她也清楚,云外镜不会这样轻易碎掉。
山路很难走。人迹罕至的地方根本没有路,哪儿都又像是路。所幸作为六道无常总是有着超过五感外的感知,他们很轻易地带着路。小妖野兽在这山脉间并不少见,但架不住他们人多,都不难对付。池梨护着镜子,没有出过手,也用不着她出手。但山海明显能察觉到,默凉始终都在以她为中心保护她。而默凉的剑法也十分老练,没有十年的功夫下不来,但他今年才十三四岁而已。
是他每日在云外境苦心修炼,还是骨剑鬼叹对他有什么影响,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的剑法很轻,很快,像是祭祀,又像是跳舞。那是一种很优雅的剑法,蕴含着对灵力控制自如的运用。他将剑精准地刺穿了一头饿坏的猛虎的心脏,只需一剑,避开了所有肋骨的阻挡。当剑被抽出来的时候,就仿佛从没被使用过一样,洁白如新。
实际上,那骨刃很利,侧面还有着骨骼的凹痕,就像是放血槽一样凶恶。
在山脉间连续走了四天,他们才看到绢云寨的轮廓。毕竟他们是在主峰那里出发,可见这整座山群到底有多大的规模。若没有熟悉的人带路,在这里摸索个七八天根本不是问题。不过,即使没有这两位无常,只要问问镜子,问问晓,也能得到答案。
绢云寨的人,虽然对外往来较少,但还不至于认不出黄泉铃来。乘了这种便利,他们才能在身上没有太多钱的情况下安稳地入住。
山海心里其实没底。虽然默凉的实力已经超过设想,但池梨有多少真功夫,他不清楚。而等她到了雪砚谷,看到那些事,又不知作何感想。要真打起来,她或许能与邬远归一决高下,但殁影阁那条阴险的蛇绝不好对付,最怕的,便是他们耍什么花招。
两位无常很快离开了,留下他们吃了晚饭。饭后,山海给池梨讲了许多外面的事——大概也就是她不在的这二十年里,江湖到底是个怎样的风云变幻。云清盏和云清弦总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偶尔清弦会补充些什么话。在说话前,她们也总有自己的方式交换信息。
山海还给池梨讲了这两位姑娘和他们发生的事。这时候,他能看到她们流露出些许不好意思来。他多少有些惊讶。随极月君在九洲大陆上奔走,她们不仅没有被磨去棱角,反而重拾些当年她们所不具备的人情味来。
极月君大概的确是个好师父。
至于默凉和黛鸾,他俩在远些的地方玩着。
“你的剑法是谁教的?你爹娘么?”
“不,是我大伯教的。”默凉说,“默家不会直接教育自己的儿女,而是将儿女托付给兄弟姐妹,然后自己再指导兄弟姐妹的儿女。这样,我们的家族才是真正团结一心的。只是没想到,摧毁默家的不是外人,而是这空穴来风的诅咒。”
默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没有太多波澜,只是带着些应有的惋惜。黛鸾点点头,从内心里替他难过。默凉察觉到了,便转移了话题,问她:
“你呢?你会使剑吗?”
“会……吧,会一点。刀剑都可以,是水无君教我的。”
“噢,你是六道无常的徒弟。”
“也不算是啦。虽然话也没错,但其实我二师父是如月君,一位药师。我儿时还不知道水无君是六道无常,只以为是个铸刀师,傻乎乎地跟着学些剑法。我也不知道其他人怎没教别人学剑,但他对我一点就通。我的医术是跟如月君学的,虽然只能治些普通的病,放在那儿,自己就好了。”
黛鸾的话往谦虚里说。
“凛道长是你的大师父?”
“对,刚出生就拜的。算命先生说,我俩一个八字过硬,一个八字过弱,刚好又因为不知道哪儿对上了,反正拜个名义上的师徒,有好处。”
“那他教你了什么东西吗?”
“他……”黛鸾迟疑了一下,“他教会我很多。”
默凉有些好奇,正当他想顺势追问的时候,清弦和清盏走到他们身边了。两个蹲在地上瞎画画的人抬起头,眨巴着四只眼睛,看着另外四只眼睛。
“你们回来吧。凛道长要卜梁丘姑娘的方位了。”
第一百八十二回:深厉浅揭
霜月君要的无非是泷邈的一个交代。尽管他真的非常懒得跑这一趟,但没办法,形式还是要走。而现如今泷邈给不出个回答,他就在这儿耗着,直到他真正做出决定来。即使谁都知道,口头的约定从不算数,但走无常不需要什么签字画押。虽然听上去有些独断,可毕竟是奈落至底之主亲自挑选的人,总不至于这点诚信也不讲。
那位大人可在下面看着呢。
慕琬不知道如何给霜月君证明。在她沉思之时,沧羽可算抓住了机会。他当即对霜月君说:“她能给出的说法,我也给得出。我不仅能用自己担保,还能抵上白鹭妖一族的名誉甚至性命。杀戮之道非吾等的信条,您大可放心。”
霜月君煞有介事地思考起来,慕琬生气地指责他,一点也不顾忌泷邈的意见,对别人选择的道路指指点点。
“不了,梁丘姑娘。”泷邈突然拦住她,“您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你就甘心自己让他左右你的路?”
“也许他说的没错。再怎么这也算我们的家务事,不该麻烦你。何况我想,您也有要紧的事要去做吧,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着实有些不划算了。”
“可是……”
沧羽借机露出讥讽之意:“是啊梁丘姑娘。你不是和那几个人在一起么?吵架了?还是出什么变故分开了?这可不好。与其管别人的闲事,不如独善其身。”
搁以往,她早冲上去抽他大嘴巴子了。
泷邈转过身看着霜月君,向前走了两步,问他:
“你告诉我,我该如何自证?”
“倒也不用那么麻烦——”霜月君把一只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摊开,“随便给我什么你的贴身之物,让我能实时感知你的动向便是。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总出乱子,我也不想来回跑。啊,若你当真杀了人,或与什么禁术有所接触,我大概还是会出现……虽然不一定立刻找你麻烦,但也算,给你敲打敲打,莫要得寸进尺。”
慕琬暗暗想着,八成咲面郎之前也是这般。可结果还不是出了岔子吗?也不知道是谁的问题——就都当做是那两个讨厌的无常鬼办事不利吧。
霜月君伸出的手背上,她又看到了那种奇怪的纹身。白色的,像有某种规律,按着特定的纹路来。但她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毕竟它的全貌依然隐藏在衣物之下。
“你、你们想都别想!”木棉倒是着急了,她拼命护着他,“他想干什么干什么,你们都管不着。就算他要一直呆在这儿,谁都无权过问!泷邈,你不急着走吧?”她忧虑地回头看他一眼。能看得出,她一个人太久,真的很想要个能多说说话的伴儿。
“……这好说。”
泷邈竟答应了。
他身后的衣物裁剪出褶皱,但不明显,当他突然张开翅膀的时候慕琬才发现那里其实是空的,能让羽翼伸展出来。她略感惊讶,看着那些白洁的羽毛,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仿佛在直视某种代表圣洁的神子。
尽管那只是个不伦不类的半妖罢了。
他将右侧的白鹭羽翼先前伸展,拉过来,一把从上面揪掉了三根翎羽。接着,那翅膀很快便收回去了。这一切一气呵成,比他最初要顺利得多。沧羽不由得露出欣喜的神色,他乐于看到这种进步,那笑是来自内心深处的。
他分出一根来,松开手,一阵气流将它卷到了屋顶上的霜月君手中。霜月君捏着它,反复打量了一下,确定没什么问题便揣进衣袖里。另外一个,他交到了慕琬手里。
“我要感谢你。”他说,“我知道你是阴阳师。这东西交给你,您莫嫌粗糙,毕竟我也算是身无分文了。但如果日后你需要什么帮助,想找我,随时欢迎。”
慕琬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好。然后,他看向了一旁的木棉。这小姑娘的难过写在脸上,她看得出来,泷邈要走了。
“给我这个干什么!”她生气地说,“我又不需要什么纪念。而且我在这儿扎了根,哪儿也去不了。”
慕琬的声音些许柔和,她试探性地说:“那……你愿意做我的式神吗?”
“式神?”
“嗯。契约的约束力远超花灵木灵的根系。如果你也想去远方,你可以随我走。”
木棉不确定自己是真的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还是单纯地舍不得泷邈。谁知道早上随他去那诡异的河边看情况,下午事情突然就发生了巨变。这种短暂的变化令她有种当年失去记忆时产生的错觉。
她想了许久,没有人再打断她的思绪。但不过一会,她就拿定了主意。
“还是算了吧。”木棉说。
泷邈有些好奇:“为何?你不是想……”
“我不想了。哪儿那么多为何?相比起来,我倒是更想……更想等他们回来。”
木棉说的这些人,应当是在她记忆中淡化的、在周围已经消失的朋友们。她虽然只记得很少很少的点滴,那种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对过去所经历一切的炙热感情,还流淌在她的血管里。就像人读过的书,吃过的饭,随着时间过去,有一部分永远地融合在身体里。
木棉大概是想通了,也不闹了。她接过那片羽毛,不说话,但攥得很紧。
“唉,我的好弟弟就没给当哥的准备一个礼物。”
沧羽在一旁长吁短叹。泷邈转过身,头一次正眼看他。
“就如你所愿,我随你走。我一生中除了身负泷家人的性命,此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怕。何况我不认为他们是无辜的。既然你那么想拉我回去,我也无需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仿佛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你想通了?”沧羽的眼睛亮起来,“你可说好,不许反悔。”
“诚信是做人的本分,这好歹是人类小时候教导过我的,我一生都不曾怀疑过这句话。我不会半路突然跑了,但我也要告诉你,如果我对族人的情况依然不满,他们仍存在与我观念大相径庭的地方,我随时会离开,做我愿意做的事——哪怕孤身一人。”
“行啊,行啊,没问题。”沧羽连连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这人只要有泷邈在场的地方,单纯又好猜得很。一点也不对情绪加以修饰,或许是与一部分妖怪来往的好处。
最终,泷邈和沧羽都离开了。木棉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没说什么话。她看着慕琬的眼神里也充满哀怨,知道她更不会留下。所幸她们接触的时间不长,没什么深厚的感情。她只是简单地与她道别,转身跑进屋里关了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一个人悄悄地难过。
就剩下慕琬和霜月君面面厮觑。
“你不走吗?”慕琬问他,“你的目的应当完成了才对。继续留在这里干什么?”
“你呢?你不走么。”霜月君反问,“你是想跟着我走,离开这片荒芜之地吧。”
“是又怎样?难不成你真在这儿耗上几天几夜?我觉得六道无常没这么闲。”
霜月君也不恼,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他轻快地从屋檐上跳下来,动作利落干脆,没一点从高处下跳的准备,却稳稳当当。他点点头,回答她说,的确不闲。
“不过我也是从灵脉走的。这地方很大很大,徒步过来可是会累死的。”
“……”
慕琬不想开口求他帮忙,但知道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纠结也没有意义。她在犹豫,在组织语言。霜月君不傻,也无意刁难她,用无所谓的语气说:
“看在你是他徒弟的份儿上,帮你也不是不行。”
她承了这份好意,随他走了。灵脉离这边不远不近,只是走到的时候,天完全黑了。昂起头,密集的群星让她睁不开眼,也不知月亮哪儿去了。
霜月君不知何时拿出铃铛的,她更不知自己何时进入了灵脉。他们单单是这样走着,就已经置身于这非凡之地了。她低下头的时候吓了一跳,腿下一软——到处都是黑暗,但到处都是繁星。就好像地面突然消失了,整个空旷的世界里,唯独剩下两个活物。
但踩在地上的感觉是真实的,这让她很不可思议。霜月君突然提醒她说:
“别乱了心思。在这儿,脚下当真会踩空的,专心走路。”
不说还罢,这么一说,她反而更紧张了。
为了缓解这种焦虑,慕琬趁现在对霜月君提了些其他问题。
“你那封魔刃,还没找到么?”
“嗯?反而是我该问你找到了吗。”
“不,我是说,你还不知道它的下落?”
“那是自然。反正来来回回,都在人间吧。它应当是被藏起来了,几十年前在市面上流通的时候,黑市的价格抬得老高。”
“居然在黑市,可真是暴殄天物。”
“人不就爱搞这一套吗?没什么不好的。不过也出了不少仿品,但很容易鉴别就是。”
“拔不出来的是真货?”
“对。很多人造了不少黏胶,但有的遇水就化,有的以火炙烤便化,或者直接烧掉了上面缠着的纸条布带。那上面写的东西都有讲究,根本点不着。有的刀匠干脆把仿品焊死,结果叫人一锯,便直接弄开了。里面还是空心,剑刃都没有,你说敷衍不敷衍?”
慕琬有点想笑了。可就在这个时候,霜月君突然站住了。她差点撞上。
“怎么了?”
“嘘。”他突然抬手示意,慕琬忙闭上了嘴,左右环顾。但四下除了布满星星的夜色之外,什么都没有。
“……来者何人?”
“霜月君?”
空中传来这样一个陌生的声音,慕琬却找不出声源,不由得心里发毛。
第一百八十三回:深情底理
“是你啊……”
霜月君的语调突然变得慵懒起来——虽然他平时都是这样的。但至少这么一来,慕琬可以松一口气了。毕竟他看上去很放松。
“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那声音又说。
“嗯,是了……我要把她带到最近的灵脉出口。她在找人。”
“哦。”
那声音短促而冷漠地回应着。于是霜月君接着走了,那声音的源头或许也离开了吧。但整个过程中,慕琬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第三个人”的气息。她跟着走了两步,还没想明白,身后已拉开距离的长度又传来刚才的声音——即使她依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不知道是谁。
“那个女人叫什么?”
“嗯?”霜月君慢慢地回过头,“怎么,何事?”
慕琬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是谁?另一个六道无常吗?她为什么看不见?霜月君也看不见?还是说,是其他什么有能力穿越灵脉的妖怪或人类?是殁影阁的几人吗?是她没听过的声音,应当不是。为什么要追问霜月君的行动?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发问的?他们的任务有重叠,亦或是敌对的部分?霜月君会回答他吗?而对方在意这个答案吗?他会帮自己,还是随口打听,还是……
来杀自己的?
不,冷静,不是这样的,她还没那么大能耐让一个六道无常……或者其他什么灵力强到惊人的人物来杀她。但此时,她后颈上那一片红褐色的“烫伤”隐隐作痛。她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因为她明明看不到那伤的形状,却分明感受到它的存在,轮廓清晰极了。
她直到现在,或说根本没有时间想明白,自己究竟何时做了什么错事,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会在莲花池留下这样丑陋的印记。
有人要让她付出代价吗?他会好好听自己说话吗?而自己又有什么具备说服力的言论与之谈判呢?或者其他敌人……烙有朽月君咒令的人,或是邬远归手下的人,再或者唐赫那样的亡命之徒。亦或更多人,更多她不知道的人。
“我在找路。”那声音说。
“什么路?”霜月君回头望向身后。看样子,他确实是对那莫名感兴趣于慕琬的人有些警惕,她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通往雪砚谷最近的路。”
慕琬的心脏刺痛了一下,像一把刀,或者锥子,或其他更锐利——不,更钝的东西扎透左胸口,沉重不堪又酸涩难忍。这种痛感甚至让她回想起当年雁沐雪遇害的样子。
玉亭遇害的样子。
青鬼遇害的样子。
所有因她、为她而死的,人的样子。
谁?
干什么?
……为什么?
想不出更多的问题。因为没一个是有答案的,所以追问其他的事没有意义。
毫无意义。
霜月君斜眼看了眼她。他感觉到她虽纹丝不动,心却在剧烈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突破看不见的极限。
“去雪砚谷……做什么?”
“有人想去,去他们同伴的地方。他们的同伴不见了。所以……”那个声音顿了顿,“你身边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慕琬几乎要晕过去。
“你是谁?”她向浩瀚的星海追问着。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连回声也听不到。
霜月君拎着她手肘后的袖子,往这边揪了揪,示意她不要乱来。
“不如你直接告诉我,她那些同伴的名字吧。那样会让小姑娘觉得更安心些,对吧?”霜月君微微昂起头,“水无君?”
“啊……”
她如释重负,整个人都瘫坐在这黑夜与闪烁交织的虚空之中。
黛鸾对着蜡烛发着呆已经许久,山海双臂放在桌上,向下趴着,大概是在休息。桌上堆满了占卜用的铜钱、蜡烛,还有那根白色的发带。它依然很干净,一看就是被小心保存着的。而池梨与默凉不在这边,默凉随黛鸾回来的时候,被池梨叫走了。她想和他出去散散步,说说话——尽管现在已经很晚很晚了。
云清盏与云清弦站在门口,活像两个门神。但这对“门神”是有感情的,是活生生的。她们时不时向里面张望,又时不时看看外面,等着极月君他们回来。她们没敢追问,因为一炷香前她们听到了,山海在屋里轻声嚷了句:“怎么就不在呢。”
怎么就不在人间呢?
这时,两位姑娘突然同时看向前方。
——的确是有人来了,但不是她们的师父,也不是水无君。
“啊——”云清弦无意识地发出声音,清盏也长开了嘴。
“嘘。”
那人比了个手势。两个姑娘点点头,让开了这道门。绢云寨的木头捏起来都是软软的,他们砍的是山里特殊的木料,因而器物都没什么声音——包括门。直到有人的影子悄悄从门外蔓延进来,笼罩到桌上。
“为什么会没有呢?我觉得她离我们很近,我几乎都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黛鸾傻呆呆地说。
山海并没有抬头,发出闷闷的声音:“什么味道?发带上的吧。”
“一种淡淡的,淡淡的香味。”黛鸾望着蜡烛比划着,“是我从来没闻过也说不出的味道。和凡间的花果都不一样,可能,是天上来的。”
“你想疯了。”
“说不定是那香囊呢。虽然她好像已经弄丢了……唉,我都看见她了。”
黛鸾的脸颊痒痒的,感觉有小虫在上面爬。但这么冷的天哪儿来的虫子呢?她不耐烦地摸过脸,勾住不属于自己的发丝。她昂起头,正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山海猛抬起头。
“……”
“真的。我是想疯了,想出幻觉了。”
说着,她合起掌,突然拍了一下慕琬的脸。
“哎我去——”她嚷起来,“你怎么打人呢!”
大概就是这么句话,让黛鸾又呆了一阵。她看了一眼山海,又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清弦与清盏——还有不知何时散步回来的池梨与默凉。四个人在门口窃窃私语着,大概是在交流什么,但黛鸾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猛地勾住慕琬的脖子,半天都没有撒手,差点给她勒得背过气去。
这是个注定不会安静的夜,若不是池梨他们再三提醒,黛鸾能把整个寨子都给闹醒。
“你们知道吗?那个灵脉实在是太好看了……我是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当时只是害怕,只是冷。我太久没和你们在一起走了——我以前也是一个人,但没走多久就遇到你们,还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慕琬叽叽呱呱地说着,像是要把前几天都没说完的话全补回来,“到处都是星星,头上,脚下,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亮闪闪的,太好看了。我真遗憾我不会画画,不然我一定得想办法给你们比划出来。不过星星该怎么画?它们是发光的,是不是应该用黑色的纸和白色的墨?我啊……”
她肆无忌惮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仿佛在努力掩饰、极力抚平那些疮疤——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她想让她们在这一片热闹中都化为泡影。这种苍白的掩饰,几乎让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更何况,她是把头发披下来的。
“梁丘……”山海轻声打断了她,“你的发带……”
“啊!”她看向桌子,抓起自己的发带来,“这不是在极月君哪儿吗?怎么在你们这儿,他来过么?还是我以前落在你们这儿的……”
山海还想说什么,但终归是觉得不合适,便闭上了口。黛鸾一直听着,这会儿却突然冲上去,往她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口。雪砚谷的额饰几乎要摁进她的皮肤,盖戳似的,有点痛。但这比起其他形式的伤口与疼痛,要好得太多。
“你和山海都吓我!”她大喊着,“还有施无弃,你们都吓我!”
慕琬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抱着,什么也不再说了。
山海与她面对面,他借机指了指门口。池梨与默凉倚靠在门边,一直在看着她。那眼神说不上敌意,也谈不上友善,那更像是某种观察,某种审视。一般这种情况下,绝对能激起慕琬的不满。但她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侧着眉,表示询问。
黛鸾从她的怀抱中抬起头,对她说:
“他们是池梨和默凉……默凉是默家的继承人,唯一的继承人。”
“啊,我听过。”于是慕琬友好地对他点头,“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曾经。”
她最后的声音很小,但默凉还是听到了,不如说她一开始也没准备掩饰,只是觉得不礼貌便压低声音罢了。
“曾经。”默凉重复了一句,不是挑衅,而是确定。
“抱歉……”
“没事,事实如此。”
山海轻皱起眉,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鼓起勇气似的,示意了池梨的方向。
“那个是……是,是——你们掌门的女儿。”
慕琬似乎没听懂,在座位上愣着没动。她脑海里对这个说法是没有概念的。反倒是池梨,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她面前,直直望着她。
“你是我爹最后的弟子?”
“……”
“一点也不像我嘛。”
门外,霜月君与水无月望了一眼那间小小的、亮着烛火的、在先前还热闹至极的房子。随后,二人的眼神短暂交错。
霜月君眯着眼,抬起一根指头,指向他挂着唯一一把剑的腰侧。
“那把赝品……你,出鞘过吗?”
第一百八十四回:深恶痛绝
一路上,慕琬都与池梨保持着某种微妙的距离。
不是说拥有某种同宗的东西就可以一见如故,相反,那种看不见的隔阂更让人不知从何而起。极月君带着两个徒弟离开了,临别前,他什么都没对山海他们讲。故人重逢的欣喜自然是有,但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他的情绪被更复杂的事掩盖了。
至于那是什么,没有人敢追问。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工作,不论是受人所托还是与生俱来。反而是霜月君的话更多些,他见到默凉的骨剑时,颇有见解地点评了一番。
进而言之,是把好剑,但太邪。
“身死则剑生。”霜月君说,“你最好趁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
“这话怎么说?”池梨没听明白。
“剑大概是不会突然夺取他性命的……它在养着他,再夺走他的魂魄。若是有飞来横祸让他不幸丢了性命,这把剑,大概会寻找新的宿主吧。”
话不好听,让池梨的脸色变得难看。默凉反而没有什么太大感触,他总是一副看淡生死的表情,同时,对池梨所做的一切与对一切的反应,都露出一种晦涩难懂的表情。
他在努力地解读他不太明白的某种东西。
山海很难理解他这种看不透的冷漠,却能看出他试图化解这种冷漠。按理说,池梨是他在父母死去后唯一的“亲人”,他应当会表现出孩子特有的依赖感——但没有。这或许与他在江湖中对鬼叹的争斗有关,他看到太多人性的复杂,反而无法理解这种纯粹的善意。
只是话说回来……池梨的善,似乎是有限的。
慕琬与她偶尔会对视一眼,但目光很快错开。只有黛鸾一路和默凉嘀嘀咕咕,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默凉只是静静地听。黛鸾总能和孩子与小动物玩到一起去。
在几位六道无常的帮助下,他们来到雪砚谷外围的那处灵脉,就是当初他们第一次见到霜月君来时的地方。他们不敢去住店,那样事情会更麻烦,因为谁也不知道邬远归他们到底对外是何说辞,若让那些人得知些许蛛丝马迹,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在雪砚谷经历的一切,山海和黛鸾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倒也用不着慕琬再重复一遍。何况不让她回想那些恼人的事倒还更好。只是这一切对池梨来说,都仿佛别人身上的故事,与自己没有分文关系。
本身就是别人身上的故事。
现在是正午,霜月君与水无君带了四个人来。池梨说是会借晓的力量来到这里,但已经过了许久,她依然未曾出现。
“她真的会来吗?”慕琬不禁这样问。
默凉并未看她一眼,只是低声说:“会的。”
黛鸾总觉得气氛不对,便试着打圆场:“大概是走错路了吧。”
凛山海不是会妄下评判的人,但就目前而言,最有说服力的情况便是她遇上了麻烦。既然是已经答应的事,临阵脱逃不大可能,何况默凉还与他们在一起。所以这大概是最有说服力的情景,只是他们谁都不希望是这样。
又不敢去邻近的地方歇脚,他们只得在这片森林里徘徊,时不时望向雪砚谷的方向。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很快发现,在此地游荡的人并不止他们几个。
那一抹雪砚宗弟子的常服衣摆一晃而过,慕琬迅速做出了判断。
伞光一闪,那片灌木丛一分为二,露出一个仓皇的影子来。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生面孔,即使是在上次回来时的酒桌上也不曾见过。那是个十五六的姑娘,比慕琬小些,比默凉大些,但那衣服的等级分明是很高的。
“干嘛呀!”那姑娘叫喊出声,“你们吓死我了!”
山海也一并打量着她,认定自己也没见过。她两边各自扎着马尾吧,发色有些浅,如晒干水分的赤豆,在太阳下还泛着微光。绿茸茸的衣衫交相辉映,的确像是叶间绽出的什么了。她的剑在腰侧,一手虽紧握着,但还未拔出鞘来。
“啊……”她迟疑了一阵,“你也是雪砚宗的弟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论辈分你说不定要叫她师姑呢。”黛鸾用大拇指示意着慕琬的位置,“我曾见过你,我记得那时候你在宴会上坐了一会……还是很重要的位置呢。”
“咦?”慕琬转头看着她,那姑娘和山海也望过来,“当真有这么个姑娘?”
黛鸾眨巴着眼:“是啊。可山海一直注意着你们,慕琬也一直盯着邬远归看,当然没注意到她了。不过她也只是在桌上坐了一会儿,等我和谢花凌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唯有山海客客气气行了个礼,这才开口问她姓甚名谁。那姑娘像个小猫似的盯他们瞧了半天,只是在听到谁的名字时,眼神才突然有些反应。
“邬宗主可是我师父呢。”她颇为自豪地介绍着,“我叫席煜,是他为数不多的弟子之一哦。”
慕琬的脸色当即难看起来,被山海向后悄悄拉扯了一下。他走到席煜面前,认真地问:
“当今雪砚宗掌门的位置,还是他代劳么?”
“不然呢?”席煜也飞快地眨着眼睛,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我倒是要问你们——你是什么来头?”
慕琬被席煜用剑柄指了指,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但同时她还有些疑惑,她作为邬远归的徒弟,居然不知道自己的消息?长相总该提过吧,谷里还有她的画像呢。她看了一眼山海,两人眼神交错,看来他也觉得很是奇怪。
“那个,我能叫你阿煜吗?”黛鸾凑上来,“阿煜你知不知道,你们雪砚宗有个叫谢花谣和谢花凌的,她们两个怎么样了?”
山海和慕琬同时把视线移过来。尽管他们也有很多问题,但黛鸾的这番话可以说是他们最感兴趣的内容了。席煜把手从剑柄上放下来,思索了一阵,像是想不起有这么几号人。不过慕琬还没急一会儿,她突然就恍然大悟似的锤着手,大声说:
“呀,你们说的,该不会是中了蛇毒的谢花氏吧?”
“对对对,是她。她怎么样了?她还有个妹妹……”
“她很好啊。”席煜认真地说着。
“很、很好?”
慕琬愣住了。说实话她并不相信这个回答,因为太不真实。
“她妹妹,是那个会和动物说话的?”
“是是,没错。”黛鸾追问着,“她怎么样了?”
“她好像是回老家了吧?我没见过她了,本来我师父问她要不要和我们平日里一起训练呢,真是可惜……”
她话还没说完,慕琬突然将伞横在她脖子上。虽然这是个不会造成伤害的威胁,但态度已经十分明确。席煜很是困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脸色有些紧张,还有不悦。
“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假冒我们的弟子吧,一会儿一个态度。”
“别耍花招。”慕琬瞪着她,“这些都是邬远归教你的?”
“教我什么啊?难道不是你们问什么我答什么吗?”席煜的表情十分不可思议,“莫名其妙!”
山海依然客气着,但他的态度也比较强硬:“抱歉,席姑娘,是这样的。我们是谢花氏的友人,所以对她们的情况很担心。您若是方便,能否告诉我,谢花谣的毒是如何化解的?”
“是佘师爷治好的呀。他很厉害,什么东西都懂一些。”
山海与慕琬再度用眼神交流了一番。
谢花氏怕是受到了威胁,大约,是答应了什么事——至少被迫答应。谢花凌若真回到了家,便证明邬远归他们有足够的自信保证她不会乱讲话,那样一来,她姐姐的确是个很好的棋子。而且那毒真的解开了吗?谁也说不准。谢花谣一定是想要活下去的,不仅是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她的妹妹,她的家人。
席煜的目光从面前几人扫了过去,最终,视线停留在一位从刚才起就没说过话的“小姑娘”身上。她问道:
“你是哪儿来的?”
“……不知道。”
“怎么还有不知道的说法呢!那你来我们雪砚宗干什么,别是和你的同伙商量着来捣乱的吧?”
“没有。硬要说出个所以然,大概算是绢云山来。”
默凉试着认真解释,但慕琬只是把伞抵得更死了。席煜虽然有些咋呼,倒也不怕,她直直与慕琬对视着,看了半天,眼神突然就变了。
“诶,你是……”
“……是什么?”
“你是梁丘师姑吧?我听过你!”
“老实点!”
席煜刚才激动了些许,慕琬突然低声吼了她一下。但这并不能干扰席煜的情绪,她依然用那种仿佛压抑了某种热情的语调,高兴地说:
“我知道你!谢花谣说,你们是出去找云外镜的!”
“所以你认识她!你骗我们——”
席煜突然环顾起左右来,像是在确定有没有偷听的人。确认安全以后,她才故作神秘地凑上来,完全不顾那伞柄的威胁。
“我要是明说出来,让人给听见,还不让我师父给打死!”
“你……不是邬远归的徒弟吗?”山海皱着眉打量她。
“对啊。但那又如何呢?这并不影响我和谣师姐的关系啊。她说阿凌为了救她骗了你们的东西,她很对不起你们。如今她又不得不为了家族与妹妹的安危,继续留在这里做事。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但她经常提起你们呢。”
“是吗?”
慕琬虽然在质疑,但一丝丝动摇也有些明显。
“既然你认识我……那我娘呢?你知道吗?”
“我不清楚诶——”席煜皱起眉,“要不我偷偷带你回去看看?”
“不、不用……暂且不用。”
席煜再次环视他们,问了一句:“你在等人?”
“……此话怎讲?”
“你们一定是找到云外镜了!”席煜有些兴奋,但没有正面回答,“所以镜子不在你们身上?但没关系!我想看一眼,一眼就行!”
“我们可没说找到了哦。”默凉望着她的眼睛,小声说着。
“而且我还是……更担心我娘一些。我不信那个混账会轻易放过我娘!”
席煜有些奇怪。
“虽然我师父的确有些地方不太正常,但他都是为了壮大雪砚宗呀。梁丘师姑为什么要和他闹翻呢,是理念不一样么?听上去你很不喜欢他。”
“岂止不喜欢。”慕琬咬紧了牙,“堪称深恶痛绝。”
第一百八十五回:深切著白
池梨大约的确是迷路了,但也算不上。就结果而言,她依然来到了雪砚谷。只是她现身于雪砚谷内部。而这不是晓所决定的,是她自己的选择。池梨不需要走过灵脉,她可以通过镜子来到任何地方。
这里不像雪砚宗,至少与她记忆中的不同。即使爷爷在世时她还小,但那种温柔的氛围春风化雨,又刻骨铭心,不会是当今这冷冰冰的模样。雪砚宗的规矩不严,虽然只有本门弟子才能出入此地,但大家的衣服穿的很随意,只要不外出,在谷里穿自己的衣服也是无所谓的——反正都是些自己人。父亲接手时,稍微多了些要求,但她也不清楚,毕竟从未关注过。
可现在……这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又是从何而来?
他们不像是本门的弟子,步法和呼吸的方式与修习雪砚剑法的人不一样。池梨虽然不知道,但能很快从慕琬身上观察出来。甚至很多人身上有妖气。
不如说,他们真的是人类吗?
雪砚宗有两种引以为傲的技法,为江湖中人所知。一种是御剑之道,一种是役魔之法。最初是和善的爷爷,他最喜欢与动物和小妖怪打交道,而剑法是从父亲这里开始扬名,大家都知道他十分好战,剑的路数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慕名而来的人更多。
谷里是该有妖怪的,但它们不该有杀气。
如今这氛围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雪砚谷不该是这副样子。”
站在树下,池梨低下头坦率地说。晓的模样呈现在镜子里。他点了点头,告诉她,雪砚谷从个把月前就开始加强防备了。
“防谁?我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不是防止。”晓解释着,“是控制。”
“控制?”
“殁影阁在加强对雪砚谷的渗透。虽然不是皋月君的意思,但佘氿——她的心腹爪牙,觉得控制这里会比较好。他一直想有一个现成的属于人类的势力,并从暗处掌握实权。”
“他为什么这么做?”池梨望着他,“为什么是雪砚宗?”
“因为天时地利,因为人和。”
池梨还没有充分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但已经有巡逻的人发现了他们——或说她。那些人一眼便认出她不是本门弟子,不由分说地挥刀冲了上来。池梨抽剑挡下一击,反身用身体挡住了云外镜。攻上来的三人应当没有注意到镜子,招数依然以制服她为首要目的。她常在云外境中与晓过招,招架几个小人物不是什么费力的事。
他们的进攻没有技巧,只是单纯的砍杀擒拿。对付他们很容易,但是这阵仗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她应该离开这儿,可她没有,她也没有真正杀死那些人。巡逻的护卫们被打碎腕骨,没个一年半载是拿不起刀的。
池梨知道,自己存在的消息会传到最上面,传到邬远归和佘氿的耳朵里。他们会怎么想呢?能够绕过一切守卫进到雪砚谷内部的,一定只有六道无常,所以问题必然会被推到山海他们身上。仔细想来,直接闯入的行为或许十分莽撞,不过她不是那样欠考虑的人——她是刻意与默凉他们分开的。这样一来,不论哪边出了问题,另一边仍有一线挣扎的余地。
只是,雪砚谷的内部超乎她的预想。晓不是没提醒过她,却不认为她的打算没有道理,于是并未劝阻。更多的人冲过来了——他们没有人去通风报信,而且身上都有强烈的妖气。这妖气不可能是他们的式神,而是他们本身。所以池梨断定,他们只是听命于人的傀儡,不会造成什么真实的威胁。于是池梨开始考虑,或许不用留他们的性命。
她将剑刃的角度微微偏转了些,使得下次挥剑能干脆地割开妖怪们的喉咙。但她只是这样想,在付出实施之前,突然有一阵惨白的刀光闪过,面前的对手们纷纷停住了动作。一把刀穿透了他们的腰际,有白色的烟雾从刚才的轨迹上蔓延而出,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云朵,在溢出后迅速膨胀、飞溅,并迅速变成红色,炸开一道平齐的血花。
他们都断成两截,纷纷落到地上,伴随着那奇异的白烟迅速化作焦炭。刀法是默凉的,但这种奇怪的效果是鬼叹本身的能力。果不其然,在尸块散落后,默凉那瘦小的身影正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去哪儿了?”他问,“我们到处找你。”
池梨左右看了看,四下的敌人突然少了许多。不远处,山海和黛鸾处理掉了这片区域最后的巡逻者。她重重地叹气,弯下腰,抓紧他的肩膀说:
“我有意不想与你们碰面,试图查些什么。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快便找过来。”
“不,不是我们。”默凉摇摇头,指了指身后的姑娘,“是她带我们进来的。”
席煜伸出手,在默凉背后给她打了个招呼。
池梨皱着眉,狐疑地上下打量。席煜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咧开嘴对她笑了笑,摆摆手,算是打招呼。池梨问她:“你是本门弟子?若是方便,能否告诉我门派近两年来的事。”
“诶……可是我也才入门不到一年嘛。”
“你知道什么,尽管说便是。”
“这……不太好吧?”席煜陪着笑,面露难色,“梁丘师姑还没说什么呢,我也不好多透露些。再怎么说,我也是宗中弟子,不方便的事的确不好说呢……”
池梨看了一眼慕琬,她张开口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没必要说什么。于是山海又出面劝她,说是只要能透露的事,尽管说便是,不方便的部分也无妨。席煜想了想,这才松了口。不过能说出来的,大多是她自己的事。
她不是本地人,而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在那样的小地方,她跟着爷爷学些武功,小有名气。她爹娘都是生意人,对武学嗤之以鼻,只想快点把她嫁出去。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有些被爹娘宠坏了。好在爷爷是一视同仁的,总是对那两人说,“阿煜的事你们莫管,我说了算。”
她爹娘不喜欢她练武,觉得会“砸在手里”,但她不听,一门心思放在守住当地的擂台上。结果她当真把名声打出来了,爹娘也没敢多说什么,不再提嫁人的事。直到今年年初最疼爱她的爷爷去世了,爹娘又开始叨叨着,要找媒人去,她又气又愁。
在那一带的擂台赛中,许多前来挑战的外乡人,不过都没什么奖励,大家来也只是凑个热闹,所以并未见过极其出众的武学人才。直到有天路过一位青年才俊,说是顺路,图个新鲜与她过了两招。大概她心情是不太好的,发挥失常,败下阵来。围观着唏嘘起哄,说她还是收拾收拾嫁人的好。她气不过,拉着那人重新比试。年轻人将她审视一番,对她的武功稍加赞许,说明日再比让,还人给她留了字条。
第二天呢,席煜与年轻人都不见了,来围观的人扑了个空。席家人骂骂咧咧却无办法。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人是雪砚谷的代理掌门,在办完事与同门回去的路上途经此地。而他留的字条呢,自然是觉得她有深造之资,劝她入门。
虽然被家里人骂作赔钱货,但对如今的席煜而已都没什么关系了。在雪砚宗前辈们的稍加提点下,她的武学突飞猛进,与师父过招也不需要再被让几式了。
她的师父,名叫邬远归。
雪砚宗的事她知道的不多,师父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只是每日与谢花谣相处,时间久了便知道了梁丘慕琬的事。谢花谣说她师父要找一面镜子,只有梁丘知道在何地。她与一个道士和一个小丫头在一起。她的亲妹妹谢花凌将地图找来给他们,他们便派梁丘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黛鸾破口大骂。
对于池梨来说,不知算不算先入为主,但至少她觉得山海的说辞更加可信。她再度看向他们,几人的脸上无一不是忿忿不平,只是没人再与席煜争辩。毕竟严格来讲,她是个无关的局外人。
“事情倒也不是这么说的……”慕琬极力压低火气,“实际上……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姓邬的在哪儿?”
“怎么没用啦!”席煜叉着腰,“我可是同期最厉害的弟子,没人打得过我,我说什么连师兄师姐都要礼让三分呢。你们出去找云外镜了对不对?那既然你回来了,是找到了?”
“和你没关系。”
听了这话,席煜可不高兴了。她立刻拦在众人面前,像个孩子似的闹起来:
“我不管。既然你们回谷,那肯定就是找到了。先给我看看!”
慕琬从一开始就觉得头疼。这些对话简直似曾相识。要知道她上一次回来最怕被问到的便是师父的下落。只不过这次的“任务”实属莫须有,也不知他邬远归是哪儿那么大胆子胡乱说话,欺骗这么个小孩子。
等一下。
她当真一无所知?当真大家的口风都那么严,不曾有知道真相的人告诉她些什么吗?
谢花谣真的还好吗?
慕琬看着席煜的眼神愈发怀疑。她转过头,发现池梨的目光更是咄咄逼人。
第一百八十六回:深仇积恨
唐赫摊开手,五根手指高低有致。
一群人握着刀,却没一个敢靠上前来。方才有五人率先冲上去,他们却都在他面前一丈停住了动作,像几尊雕塑似的。他们无不瞪大眼珠,眼里满是惊恐,仿佛恶鬼修罗就在面前。
若真是如此,那还好办一些。
领头的那个咒骂了几句,让他们都别傻愣着,养了一群酒囊饭袋对付不了两个入侵者,其中一个还手无寸铁。但人人都惜命,人人都不傻,尤其他身后的红衣男人,那满怀温柔的眼神与肃杀之气格格不入,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朽月君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了摇。
“这位公子心情不好。建议你们……别挡道。”
“你最好确定要找的人在这儿。”唐赫斜眼看向他,“我不想在区区一帮山贼身上浪费时间。”
大概是受到了挑衅实在令人不悦,有暴脾气却没自觉的傻子冲上来。唐赫突然收回一根食指,仅是轻轻一勾,那人旁边僵着的“雕塑”突然就飚出赤色滚烫的血,溅到举刀人的脸上,像是破了一桶红漆。
他也僵住了,但他身上并没有那看不见的暗器。
其余的杂碎这才发现,入侵者的每根指尖到那五人——剩余四人的脖颈间,都有一道不易察觉的微光,像是拴着几根看不见的线。可分明有什么东西被打进血管里,一旦牵动它,便会使脖子上的皮肤连同动脉一并扯断。
没人再敢上前。
“你们昨天夜里洗劫了一个村子……”他接着说,手指轻微的颤动都令人胆寒,“杀了人,抢了钱,掳走了几个姑娘。”
没人敢说话。在这阵平静的叙述前,再坚硬的刀刃都会耷拉下来。
“所以你是接了朝廷的任务……”
“不,我找人。”唐赫直截了当地打断那人,“有个女孩,九岁,散着头发。她应当是你们带走的人里最小的那个。”
几人面面厮觑,却没人应他。
他勾动了中指,又一条鲜红的血带喷薄而出。短促的惊叫过后,是血淋淋的寂静。
领头的人火了,满脸的横肉抽动一下,拔出刀扬起来下了死命令。一大帮子亡命之徒对付不了一个不请自来的江湖浪人?于是几个胆大的又扬起兵器,颤颤巍巍地迈出步子。熟悉的一幕再度上演,轻微的刺痛后,几个土匪无不像是被点了穴般一动不动。毕竟稍有动作,地下躺着的可就不止两个人了。
“她在哪儿?”
“兄弟,你这可就不仗义了。”一个仅有一只眼睛的中年人说。
“别跟谁称兄道弟。”
唐赫稍微抬高了另一只手,那五人同牵线偶一样被向前带了带。每靠近一步,战栗便愈发明显。
他又说:“我耐心不大,但时间很多。”
有个尖声尖气的一哆嗦,陪着笑,指了指门外的方向。
“隔壁有间柴房……”
“哦。”
唐赫应了一声,突然攥起手交错靠拢,双臂叠在胸前。
血花洒在地上,向着门口的方向延伸出长长的红毯,通向惨白的天光。
另一边,是阴雨连绵。
唐怀澜呲起牙,上了药的后背暴露在空气中,凉得像一块冰。她趴在榻上,双臂伸在外面检查着弓弩。里面有一块铁皮锈了,发不出力,箭矢的射程大打折扣。
“别修了,去找他们拿把新的。”
唐倾澜用纱布拭去后腰上的血痕,点燃了桌上的烛灯。虽然是白天,但外面下着雨,屋里很暗。他感觉刚收回来的衣服还是潮的,刚包好伤口也没法直接穿上。
“用惯了。”怀澜说。
“你用武器太费了。”
倾澜丢给她一把小刀,她抬手接住,用刀尖刮掉弩里摩擦掉的木屑。她摆弄着,嘴上并未接着倾澜的话说下去。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
“唐家的家规是有点严。”
倾澜苦笑了一下,被棘条抽过的后背还火辣辣地疼。即使任务失败,规矩也不能让人伤筋动骨,那便拿不起刀了。这些皮外伤是那样骇人,又令人刺痛难耐,是不错的警示方法。
“家规?”
怀澜抬起弩,闭上一只左眼,瞄准前方停留在墙壁上的一只苍蝇。不知道这鬼天气哪儿来的虫子,或许是这一带血腥味太重了。这里稍微暖和些,比起那些下雪的地方不算太冷,还有不少活物在动弹。
“我们不是外人吗?”
怀澜继续嘲弄着,放下了弩。那苍蝇大概不知道,就在刚才自己逃过一劫。倾澜看了她一眼,张开口,想试着说些什么。但他还是闭上了嘴,扭头望着白净的墙上那一枚静止的黑点。它像一位肤白貌美的女子脸上的痣,说不上难看,但也不是什么点睛之笔。
看着多余。
倾澜将那把障刀抽出来,眉眼被映衬在刀身上,冷色的光折上面庞。
“怀澜,我觉得……”他插回刀,“我觉得不论多少钱,他们都不会放你走。”
“我知道,你说过。他们总能从活人身上压榨出无限的价值。”
倾澜知道,怀澜并没有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一笔毫无意义的数字上。那笔钱应当是去堵谁的嘴,而不当真是交给唐家。实际上他们与唐门直系并无联系,而是堂主之一唐妄生门下的两个旁系弟子罢了。
换句话说,是两条走狗。唐家其他人使唤不了他们,就算左衽门也拿他们没办法。
“呵,你觉得老爷子拿我们当什么?”
怀澜突然笑了一下,倾澜不知道她暗指什么。稍作思考后,他回答说:
“养育之恩还是有的。”
“可不。打狗也要看主人。”
说着,她突然一翻身坐了起来,后背的伤口依然在痛。只是她面无表情,就好像没受过伤似的。她顿了一下,眼角微跳。
“想想看——”她接着说,“想想那把障刀。你别忘了我们是怎么拿到的。拿到以后呢?我没看到该有的尊重,没有。他们甚至因此怀疑规矩本身——怀疑那屁的规矩。”
“它本来应该是你的。”倾澜把刀递给她,“你不该让着我。”
“我用武器太费了。”
她接过刀,淡淡地说。
这是把漂亮的刀,比唐赫那把做工更细些,毕竟要晚许多,工艺上也有了些许改进。不过刀鞘的纹路还是异曲同工,它是某种荣誉的象征。只有同期最优秀的弟子才能拿到。他们抽签到不同的组内,先是双人合作对战,然后与自己队友交手,绝不留任何情面。或许运气算好,那一波弟子都是些三脚猫的功夫。在最终的擂台上,只站着他们两人。
台下的弟子基本上已经散尽了。没有人在意他们。
尽管如此,评师们仍皱眉看着,不允许半点疏忽。他们知道这二人是搭档,更是不允许手下留情,连话也不能讲一句。倾澜知道她想要那把刀,想证明些什么东西,还是在处处让着她。可谁曾想怀澜也不积极应战,两人打的花里胡哨有气无力,几位堂主与评师吊着脸,将写了意见二字的臭脸摆给唐妄生看。
他了解他们,自然知道二人打什么主意。
“你们要打到天黑吗?”
怀澜侧目看了他一眼,回应说:“他使几分力对付我,我便使几分力应付他。杀场无情刀剑无眼的道理我以为谁都明白,但现在看来他并不懂,也不值得我拼尽全力。”
“你莫不是觉得倾澜看不起你?”
“是谁看不起谁呢。”
话音刚落,倾澜突然挥链打掉了她的武器。他是那样突然地认真起来,怀澜的眼眸间露出些许的不可思议。搭档突然步步紧逼,凭她赤手空拳自然难以招架。
办法还是有的。袖口的暗器足以令他双目失明,但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没必要。他连自己暗器的走向都能料到,也能以同样的方法抵挡。他们之间的交战是毫无意义的,谁都能清楚地预料到下一步,谁都能看出对方的招式套路,谁都能猜透对方心中所想。
照这样看来的确是浪费时间。但怀澜承认,自己不够了解他,不知他为何放水了大半场又突然玩这么一出。两人自然是势均力敌的,因而当她失去武器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输了。
但不论如何,她最终都是能摸到那把刀的。
事后,二人自然是被唐妄生狠狠训斥了一番,还挨了顿板子。回去以后,唐倾澜还笑嘻嘻地将刀递给她,她却正眼都没看一下。
“又不是光明正大打来的。”
“还不够光明,还不够正大吗?”他反问,“那些直系弟子也不过如此。”
“因为他们只是为了生活,我们却为了生存。”
倾澜没话了。
时至今日,他还能回忆起,在同样一个阴霾的天色里,怀澜那冷淡的眉宇间透出与唇边相仿的忧愁。
求生的忧愁,求死的忧愁。
她已经不满足于活下去了,却并不意味着她就要寻死。她要一种自主权,一种对自我生杀大权的掌控,而不是被什么其他凌驾于此之上的规则束缚、压制、欺辱。
倾澜倒看得更开,能得以活命已是上天的恩惠。现在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但鉴于他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便也没有更多的想法。怀澜不同,她虽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但她深知“这”绝不是自己想要的。
于是,他试着给她想要的一切。
第一百八十七回:目不忍视
最冷的时候或许已经过了,许多地方都慢慢回暖,但冬天远远没有结束。
雪砚谷还是那么冷,慕琬觉得这是她经历过最冷的一个冬天。比起外面的世界它应当草木长青,不融的雪斑驳遍布,温暖得像一个不朽的春天。
本该如此的。
几人面目严肃地盯着席煜,她倒也不慌张,也不躲闪,一副坦然的样子,就好像她真的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一般。池梨的目光很灼热,这对于以往那副淡然的样子而言,就像是冬夜里两团明亮的火。而面对这种炙烤的席煜镇定自若,饶有兴趣地审视回来。
“这位姐姐到底叫什么名字?”席煜问,“我只听说你们是三个人,怎么偏偏多了位妹妹和你们一起?还有个姐姐在这儿。虽然她并不与你们一道,可看样子你们分明认识。”
“那个……”默凉的声音糯糯的,“我是男孩子。”
“路上的友人。”未等席煜接话,慕琬打断说,“你先告诉我,我的母亲近况如何。”
“很好啊。师父知道你要很久才会回来,特意把您的母亲接到谷中了。”
这是个理所当然的回答,但山海还是感到慕琬浑身一颤。她并不是没有预料到这情况,只是她从来没想过如何招架。这样一来,母亲成了人质,远在他乡的哥哥也定一无所知,说不定他们还会冒充自己的名义给哥哥寄信。再者,她很难相信母亲当真安然无恙,于是她抬起伞,对席煜说:
“能带我去见我母亲吗。我要确定她没事。”
“唔……”
席煜认真思考了一番,视线在他们四人间扫视过去,并在池梨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她把镜子藏在衣带子里,一般情况下看不太出来。但如果要仔细审视起来,应当还是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们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出什么。
“算啦,我也不是什么喜欢刁难别人的人。虽然我相信你们肯定找到了宝贝,我也确实很好奇,但若实在不方便,我也不会为此就不带你们去见她老人家的。再怎么说,梁丘姐姐也是我的师姑嘛。”
慕琬心里嘀咕了一句,你若真这么想倒还好。席煜转过身带路了,她先跟着走上去,其他人犹豫片刻,也一起跟着走了。
大约走了许久,天色都暗了,西边的天空开始泛着浅浅的鹅黄。慕琬越走越觉得奇怪,整个山谷内部很大,就连她小时候那样贪玩也没能记住全貌。如今席煜带着他们走得愈发偏僻了,她很难从记忆中摘取出有关周围环境的样子来。
她停下了脚步,示意其他人也不要往前走。山海也不傻,他从一开始就在四处环顾,但由于对这里实在不熟看不出什么,只知道是自己没走过的路。
“站住。你们到底把我娘安顿到哪儿了,”
“不远呀,就快到了。”席煜回过头,表情上看不出异状。
“我的房间不能给她住吗?为什么一定要安置到这么远的地方?”
“哎呀,因为有规矩嘛。你说的可是新修的主宅?虽然我来时就已经有了,不过我师父说,只有按身份往下排的弟子才能住进去。虽然是您母亲,也不能就这么请进去呀。”
“客房呢?当年不是还有许多给客人的空房子。”
“那里住的都是些外门友人,没什么规矩,不适合让老人家和他们住一起。”
黛鸾想了想,问她是不是指那些非本门的巡逻者,席煜说是。慕琬想起这事儿就头疼,又问她说:
“我明白了。可即使这样,我们走的也太远了。我不确定今天我们还来得及回去。何况这里地势差,人迹罕至也没什么路。我娘亲腿脚不好,你们也不怕出什么闪失。”
“话也不能这么说。”席煜解释着,“这里没什么人来,距离演练场也有好久的路,谁也不会吵到老人家休养生息。虽然她腿脚不便,但等到了住处你们就知道了。那儿有一处很大的空地可以遛弯。那屋子也是新修的,是专门给她盖的。”
听上去倒没什么不对。邬远归会有这么好心?虽然他们已经撕破了脸,但念在旧情上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身边偏偏有那么一个心肠歹毒的妖怪,即使自己母亲是无辜的,也容易被利用被针对。她总觉得说得通,却又不觉得能说通。就是这样矛盾的心情伴了她一路。
“我感觉不太好。”黛鸾小声地对山海说,“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了一路似的。”
她声音很低很低,低得恰好只能让山海听见。她不想让慕琬稍微期待些的心情垮掉,也不想让池梨与默凉在这里就要与他们大打出手。
“剑在发热。”
好死不死,默凉突然这么说。这很容易引起旁人的警觉,黛鸾小心翼翼地问,这是否象征着什么。
“不知道。它偶尔会这样,像某种暗示。有时候剑发热后会发生坏事,就像某种警告,有时候什么也不会发生,空让我提心吊胆一阵。”
这规律池梨也没有摸索出什么。但她的表情也有些僵硬。她很想告诉默凉云外镜也在腰间发热,晓好像有什么话想对他们说。可现在拿不出来,她也不能说出口。万一给席煜或是别的什么人听见,容易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慕琬不是不愁,她只是没办法。除了暂时信任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姑娘——虽然她师父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还有其他什么法子呢?走一步看一步,陷入泥潭再招架也不迟。
他们又走了一阵。迎着夕阳,满目金色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别走了。”默凉突然说。
黛鸾回头看了停下脚步的她一眼,问:“怎么了?”
“前面是一片墓地。”
“你说什……”
黛鸾马上转身看了眼前方。慕琬与席煜跟得紧,她们已经走上了一个小山坡,和他们拉开了一小段距离。以默凉的音量她应该还没有听到。实际上她的确没回头,还继续跟着走。她拿不准要不要喊住她。
“为什么?”山海忙问。他的声音也压得很轻。
“‘鬼叹’告诉我的。我听到那个声音。”
墓地?谁会把谁的娘亲安排到墓地附近住呢?这可说不过去。
一种奇异的焦虑涌上心头。几人突然冲上去,奔着前方的两人越过坡头,准备把慕琬拽回来。可是为时已晚,她整个人突然呆在那儿。池梨将手拍到她肩膀上的时候,觉得她硬得像一块石头。其余的人往坡下望去,这里果真是一片墓地。下方整整齐齐码着石制的墓碑,大小一致,只是新旧不同。
抱着一丝试探,山海问:“那么,你说新修的房子又在何处呢?”
“在下面呀。”她指下去,“只不过不是修给老太太的……”
席煜脚下突然使了个绊子,趁慕琬不备一下给她撂倒。慕琬突然倾身摔倒山坡上,狼狈地顺着斜度滚下去。她尽量护着头,一把抓住坡上伸出的植物,虽然没有继续向下滑,脸还是被刮花了几道。
“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
池梨与默凉同时拔剑,白金交错的刃光闪了一瞬,像是撩开了夕阳的一角又忽然合上。在下方的慕琬试着站起来,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墓园。她不知道自己该下去确认什么,还是先上前收拾那个臭丫头。那股莫名的焦虑太强烈了,让她心惊胆战,几乎要站不起身。
“去找你娘亲。”池梨斜眼看向坡下的她,目光坚决,“这丫头我们处理。”
慕琬微微张开口,便立刻点头,松开手,任由自己从这杂草丛生的坡上落下去。在落地的一瞬,她飞快地在林立的墓碑间跑着,眼神迅速从上面扫过去。她没有回头看上面一眼,只听到刀剑相接的声音将这宁静的黄昏击得破碎。
周围没有房子,一座也没有。这算什么恶劣的玩笑?她的心情百味陈杂。但她宁愿这只是个可恶的玩笑,而不是什么既定事实。她知道雪砚谷里有一座墓园,那是埋葬一些前辈与没有家的弟子的地方。这里就是他们最后的家。但她从来没有去过,因为小时候师兄师姐不让她去,怕给吓着了。只记得更小的时候,师父带她来过一次,是她刚入门没多久的时候。她记不清,应当是给他爹汇报些什么。来的时候她有些贪玩,四处看着沿途的风景。回去的时候她太困,在师父背上睡着了。
突然,她的眼神定住了。
有两块碑,比较老了,上面的字经历风吹日晒已经变得斑驳不清,碑文断断续续,很多字都看不明白。只是生卒年让慕琬觉得眼熟。但当时吸引她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个简单的名字。姓很浅很浅,几乎被时间或是谁的指尖抹平,名还能辨认出来。
迟离。
不必说,另一块碑是她的母亲。但上面却没有碑文。这一定不是相较于女儿,他对妻子无话可说。慕琬几乎能想到师父提起笔伏在案前,放下,又拿起,反反复复。一页过去,纸上不过是多了几滴浓重的黑墨而已。
慕琬回头看了一眼坡顶。席煜虽然年少,但确实不好对付。她知道碍于地形和很多原因池梨与默凉是施展不开的,山海和黛鸾在坡边找台阶,或是缓和的地方,准备下来帮她。但她不想让两人下来,她一个人便够了。于是她收起情绪,加快脚步,目光飞快地在这些冷冰冰的石块上穿行。
她看见了新的墓地。很新,石头的边角还切割得毛糙。她扶着碑蹲下身,一眼就瞧见上面刻着的大字,思绪混沌一片——但那不是她母亲的名字。
梁丘慕琬。
第一百八十八回:目不暇接
凛山海和徒弟追过来了,他们停在她身边,看她那反应并不敢说话。她攥着碑的边缘,手指上的皮都被刺破了,丝丝缕缕的红色顺着凹凸不平的碑侧慢慢流下来。
莫非她母亲真被杀了?不会吧,他们图什么呢?
望着慕琬颤动不止的肩,黛鸾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山海弯腰往碑上一看,感到脑侧跳得刺痛。真不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想要置其于死地,不论如何这种方式都令人作呕。黛鸾也看到那个名字,扎扎实实被恶心到了。
慕琬的颤动并非源于悲痛,而是愤怒。
小土堆码在一边,应该是准备了一段时间,已经有些野草生根发芽了。棺材大概看得出是新下葬的,上面只是浅浅地撒了一层土。他们把土快速刨开,看这普通的棺木,一时无言。
“打开吗?”黛鸾问。
“呵呵,里面还能有鬼不成。”
慕琬冷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掀开棺材板。山海连忙拦住她的手,然后用指关节轻轻在棺木上敲了敲。
当然,并未有人说话,或是突然从棺材里跳出来。但山海的脸色依然不好。他深吸一口气,警觉地对他们说:
“里面有东西。”
“……还真躺了个人?”
黛鸾后退一步,慕琬不信邪,走上前伸出手。就在这时候,棺材板突然就颤了一下,仿佛真有什么东西要蹦出来。他们三人同时惊诧了一瞬,随即便认为,不过是谁在装神弄鬼罢了。但紧接着,木板再次颤动,像谁的手在里面敲打,回应山海似的。山海立刻将两人向后拉,就在下一刻,棺材板突然被撞开,几条颜色各异的大蛇从里面飞蹿出来,像是突然放弦的弓矢,又像是四溅的水花。
黛鸾突然拔剑,借着拔剑之势斩断了粗壮的蛇。她瞄得很准,正是每条蛇的七寸。它们断掉之后散落在地上,还在挣扎扭动,直到完全安静下来,才散发出黑烟来。
“是圈套。”
山海的话音刚落,不知何时潜伏在墓园中的蛇们无不从各个角落里匍匐而出,像是受到惊扰一般愤怒。不一会,地上被砍断的蛇突然再次跳动起来,纠缠在一起,像是不同颜色又乱七八糟的毛线缠成了一颗球。就在它们缓缓将自己解开以后,那些蛇段儿又拼在了一起,有的却不是拼接在自己原本的身上,颜色反差十分奇怪。
可它们的确又活了过来,并用冰冷凶恶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杀不完的,先跑!”
山海扯着两人的衣袖示意他们向土坡上跑。那些蛇追上来,目的明确是奔着他们几人来的。相较于同龄人、甚至同一期的弟子而言,席煜自然很强,面对两位没有实战经验的对手坚持了足够的时间。不过鬼叹并不是一把普通的剑,何况他们有两人,不多时便使得席煜处于下风。很显然在此地战胜他们并不是席煜的本意,那些蛇一定早早就埋伏在这里。而且既然它们能听她的话,所有的事一定与佘氿有所关联。
这一面山坡很陡,不是说上去能和慕琬滚下来一样轻松。席煜被鬼叹击退,向后跳了一步,顺手抽刀将意图袭上的慕琬打下去。她不是没有防备,横起伞拦下一击,脚上对凸起的石头使力,竟将深深嵌进去的石块给蹬掉了,留下一个大窟窿便滚了下去。山海一侧肩躲开了下坠的碎土与石块,抬手甩起拂尘,黛鸾顺势踏上他的肩,再踏上拂尘末端,最后翻身一跃踏在慕琬的伞上,一剑抽掉了席煜的剑。
她的剑从肩上翻了出去,在空中转了几圈,直直插在半坡上。剑刃还削掉了她左侧的一小截辫子,马尾不再对称了,看上去有些滑稽。
席煜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神情,但并未维持太久。她这种孩童的自信和从容令人不安,仿佛之后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一样。不过黛鸾首先松了口气,她回过头,看到端正地站在她面前的山海,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哎呀……我以为能把你打进蛇堆里呢。”席煜很惋惜似的。
“你手上没劲儿。”慕琬瞪着她,“我挨过更狠的。你要试试吗?”
突然,一条黑色的蛇从席煜的脖颈上蜿蜒而行。它竖起前身,挑衅似的望着他们。但它看上去和那群蛇相比,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它张开嘴,吐出的不是信子,而是在说话。
“你说的该不会是某个本该杀了你的阴阳师吧?”
这嗓音细声细气的,像极了佘氿,但也不太一样。可听这讨人厌的语调,想必就是他本人没错。说不定,这条蛇只是个替身罢了。
“你们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山海望着他,感觉脑袋隐隐作痛。
“那是自然。不过,我们知道的还是太少,得有那面镜子才行……你们带来了吧?”
“等等,什么叫本该杀?”黛鸾生气地走上来,“虽然你们的确让他杀了不少慕琬重要的人,但和她又没有什么直接的利益往来,凭什么她就该杀!”
那条蛇微拧过头,向前倾了身子。黛鸾简直能想象到佘氿挑眉逼近的讨厌模样。他说:
“嗯……我的确让唐少侠去杀她了。毕竟邬远归那个蠢货,保不齐还念着什么旧情。不过那家伙和朽月大人大概有什么别的事要处理,给耽搁了……真可惜。还好,我没付定金。”
慕琬突然将攥着伞的手抬起来,干净利落,如挥了一刀。那条缠在席煜肩上的蛇突然就被斩断了,连同她的右半边的一截头发。
这下对称了……或许还差一点。
“喂喂喂你们这帮人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席煜心疼地摸住两边短短的头发,马尾几乎要变成羊角了。
“我留了好久,你们怎么陪!”
“……可是长头发很麻烦。”一直沉默的默凉悄悄说。
“我可不管!”
说罢,席煜一挥手,那些山坡下的蛇突然加快了动作,像一道道闪电顺着陡坡扭动,钻行,令人应接不暇,像逆流而上的溪水般蔓延上来。默凉皱起眉,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拂过剑身,手在骨结那里微微停留了片刻。但他没有更多犹豫,而是将更多的力量注入剑内。剑身发出青白的光,如漆黑夜里在荒骨上缓慢燃烧的磷火,将褪色的清冷黄昏点亮。
“住手。”
池梨忽然把他的手从剑上拽下来,将他向一边推去。面对蜂拥而至的蛇群,池梨突然从怀中抽出云外镜。即将被远山吞没的夕阳那最后一缕光跌入镜中,如火星落入锯末,瞬间点亮一切。刺眼的白光反射而出,如决堤的洪流,顺着山坡滚滚而下。所有人都捂住了眼睛,而被光碰触到的蛇都发出了近乎于人类的、凄厉的惨叫声,男女都有,仿佛荒墓里无数漂泊的冤魂被某种古老强大的经文超度一般。
它们像一把把干枯的稻草,燃得快,燃尽得也快。顷刻间,满坡奇异可怖的蛇群便化作了无数漆黑的粉尘,在暮色里、在镜光下、在接连不断的惨叫声中湮灭。
席煜终于被镇住了。她不再胡闹,也失去了那强大的自信感。恐慌虽未浮现在脸上,但那无声的沉默已经令她隐隐感到,自己失去了某种谈判的筹码。
相反,放肆的尖笑在夜色中响起,嘹亮极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啊,你们找到了,你们果然找到了!”佘氿本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空旷,不知道他藏身何处,“不愧是、不愧是云外镜……早知如此拿那张地图有什么用呢,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谢谢你们送上门了,真是太感谢了——唉。”
那声音语调儿一转,忽然多了几分哀叹。
“早知道,就不留那个女孩了。还放她回家了,应当拿来威胁你,或者除掉……不过也没关系,还剩两个呢。”
“你这混蛋,你给我滚出来!”
慕琬对着天空破口大骂。她知道,佘氿说的是谢花凌。山海连忙拉住她,让她冷静些。黛鸾与默凉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了有些失魂的席煜。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席煜突然转过身准备跑了,两人再次对视,又同时起身去追。
“等等,阿煜!”黛鸾一边跑一边喊,“谢花谣!阿凌的姐姐在哪儿?在那座很大的房子里,还是别的地方?告诉我!她怎么样了?!”
席煜的动作太快了,她的身影很快在视野里缩小,离得越来越远。顺着坡脊上跑着,她一溜烟钻进密林去。这时候,默凉的速度突然超过了黛鸾。他攥着剑,整个人都被一种柔和的白光所包围着。在这种光芒的包裹下,他的速度快得惊人,仿佛那双孩子的腿不再属于自己似的。黛鸾愣了一下,努力加快速度追上他们。
那声音消失了,慕琬气得在原地跺脚。山海吸了口气,告诉她:
“刚才的话,你重新想。”
“想什么?!”
“两个人。”山海严肃地说,“他说两个人。”
慕琬不做声了,她静下心来思索一番。除了谢花谣,另一人大概就是她的母亲。她娘亲还活着,这令她感到些许安慰。但随后,她陷入了某种担忧。
“如果他是骗我们呢?这家伙诡计多端,保不齐说的都是假话。”
山海拍了拍她的肩侧,安慰她说:
“你仔细想想,他们杀了她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如果你依然不安,我们就去找他对质。”
晓不知何时站在池梨身边。他抱着臂,对慕琬说:
“莫慌,你娘亲和谢花谣的确都好好活着,我可以设法带你们去见他们。但默凉他们是不该追去的,现在得去追回他们。”
池梨望着孩子们离开的方向,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山下的墓园。
第一百八十九回:目不转睛
“我看到那里有……”
慕琬欲言又止,不再说下去。那碑文是什么时候都能去看的,不能耽搁要紧的事。池梨或许猜出了八九不离十,也没再看。他们顺着席煜离开的方向追上去。今夜的月光微弱,但晓抬起手,将照在他身上那一点点的光扩大,像一盏明灯般领着他们前行。
黛鸾一直追着他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都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在这漆黑一片的密林里跑得如此自然,完全不怕绊着——反正她自己差点摔了好几次。她感觉头晕眼花,喘得喉咙一阵干咳。缓了好一阵她才撑着双腿抬起头,四下环顾起来。
默凉白色的身影就在眼前,她向前迈了几步,小腿又酸又痛,简直打颤。默凉抬着剑,像是随时准备迎战,看上去可一点儿不累。黛鸾将手搭在他肩上撑住自己,咳得要死要活。
突然呢,她就咳不出来了。她看到前方令默凉举起刀的,正是那位熟悉的蛇妖。这应当是本尊没错了,席煜正躲在他身后探头探脑,还生气地做了个鬼脸呢。
“我可能不认得你。”佘氿说,“但我知道你手里那把剑。”
“哦豁,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呢。”
黛鸾挤眉弄眼地揶揄着。佘氿也并不生气,而是无所谓地抬了抬肩膀,认真解释着:
“我可以知道的事,不代表我一定就要知道。我还可以,不去知道。天底下那么多事儿,全让我去打听去记住实在是太麻烦了。毕竟……我又不是云外镜,是不是?”
“在下默凉。”默凉盯着他,没有一点孩子受到惊吓的样子,“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佘氿……你虽然个子小,倒还是有点儿江湖人的规矩。默凉……默……啊,有点印象,你全家都死绝了。”
若不是打不过,黛鸾一定会冲上去给他一拳。有这么说话的吗?听着就让人来气。默凉感受到自己肩上的手略微用力,立刻安慰她说,不打紧,是实话罢了。
他回应道:“佘氿这个名字,我也是有些耳熟的。你大约是殁影阁主。但不知为何,你会出现在雪砚宗的地盘上。”
“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你为何会出现在雪砚宗的地盘上?”
黛鸾打断他:“你听他鬼扯。他根本不是什么阁主,撑死就是个掌柜不在帮忙数钱的账房,真把自己当盘正菜了!我见过真正的殁影阁主,是六道无常,比他有脑子多了!”
“小妹妹,我跟你很熟吗?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确实不熟啊!不熟你手怎么伸进别人的兜里掏了?”
眼见着真能打起来,默凉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哪儿知道这位姐姐嘴这么贫啊。
剑拔弩张之时,他借机环顾四下。这里地势低洼,又十分偏远。看样子,他们并不打算惊动门派里的其他弟子,而是要将他们私下解决掉,说不定还考虑了收尸问题。但他们大约也没想到,自己和池梨这两个“外人”会突然出现。殁影阁说不定只知道她们母子俩死了的消息,但因为没看到尸体便没有轻信。只因她出现得唐突,按年龄算也差不太离,八成已经被怀疑上了。
“镜子又不在她们身上,何故与两个黄毛丫头计较。”
款款走来的是黛鸾见过的那人,雪砚宗的代理掌门。默凉看着他,轻叹了口气:
“我见过你。”
“哦?”
“若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事,单凭样貌,我或许会觉得你是好人。然人不可貌相,这些教训我早就领悟过了。”
“是吗?你在哪里见过我,说来听听。”
“与你无关。但还有一件事……”
“何事?”邬远归挑起眉。
“我是男的。”
“……行。”
“姓邬的——”佘氿突然将胳膊架在他肩上,“我说你是不是……心软了?”
邬远归斜眼看了看他,冷冷地问:“此话怎讲?”
“你一点儿旧情都不该念……或者说你对他们不该有旧情。他们和你没有关系,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不过是你那不入流的小师妹的友人,根本就不沾亲带故。还是说,你对那可怜又可爱的小师妹心怀眷恋,所以才不忍下手?”
“滚。”他深吸口气,“没这回事。”
“最好没有。”佘氿侧目,“那还是说,你对女人和孩子有什么不必要的同情?不该吧?毕竟你对你那小师妹可没这感情。”
这话中有话,着实令人火大。黛鸾完全不明白邬远归对这种妖怪的言辞有什么耐心,但既然他一直在忍气吞声,或许也能得到其他好处。但这些都和她没关系,要紧的是如何脱身——尽管她总是忍不住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顶撞回去。
羊入虎口大概是现在的状况。羊有两只,虎也有两只。
也许并不难对付……默凉寻思着。父母虽然走得早,但他已经学会了默家足够的剑法路数,至少拿来自保不是问题。他也许可以动用一些被禁止的招式,比如先前池梨拦下的。这样一来不说拼个你死我活,令对方大伤元气借机逃命也能做到。但他不清楚自己这么做,鬼叹是否还会再生出一段骨结来。他的命,在自己眼中从来不用特别珍惜,若能护这位新结识的友人一回,大抵是值得的。
说着,他便默默将灵力运往指尖了。周身的筋脉都开始发热,他无声地运转着体内的气力,希望在对方发现异样之前能杀个措手不及。
“默凉!”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他忽然一惊,险些乱了气海分寸。池梨的声音格外嘹亮,他与黛鸾同时回过头去。但这脚步声仅有她一人,黛鸾没看到自己的师父,也没看到晓。池梨提剑走来,步伐轻盈,像落在雪地上的梨花。
“我、我师父呢?”
“我们没在一起。”她说,“你去找他便是。”
黛鸾明白了。他们应该是分头行动,慕琬和山海去救她母亲和谢花谣了。至于晓,大概也是跟着他们的,不然池梨不会就这么跑过来。而现在池梨让她去找他们,一定只是想助她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黛鸾有些担忧地望着两人,池梨只是冷冷地摇头。她转过身,准备离开,席煜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抬起了一把新的剑。
“姐姐是要去哪儿?之前我们还没交过手,能不能请您赏脸,与我过几招?”
黛鸾感到一阵头大。她的剑是桃木的,说实话,经历了这么久、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剑早就已经有了不少豁口。何况它斩鬼辟邪倒也罢了,真和人的刀枪剑戟持续正面交锋,那会对剑造成的磨损可想而知。若再有其他妖物趁虚而入,则必输无疑。
再者,她也没什么实打实的本事。那些耍剑的能耐全凭儿时水无君教的两招,外加之后自己的实战悟性。而席煜从小习武,还在雪砚宗修习一年有余,黛鸾实在没什么自信。但转念一想,默凉小小年纪都拿着剑与那群恶人正面交锋了,自己还怕什么呢?
“若我没猜错,阁下便是……前任雪砚宗掌门的女儿吧。”
邬远归盯着池梨的眼睛,但她的眼中毫无惧色。他没说错,看样子佘氿已经把殁影阁的推测告诉他了。池梨没有什么表情上的变化,仍是一副死水,一层涟漪也未泛起。
“你应该躺在那个墓园的棺材里,那里给你留了名字。”佘氿说。
“没必要。算上这个,我知道有两个坑,或许恰好适合你们。要不先躺进去试试?”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邬远归依然看着她,池梨不为所动。她轻轻耸肩,将话锋转了回去:
“何况我要纠正一下,你的用词。前任掌门可不大合适,即使他老人家下落不明,我也该告诉你,只要他一天见不到尸体,你就一天算不上掌门。即使找到了,也轮不到你。”
兵器刺耳的摩擦声在下一秒如锣般响起,交战的两人各自用双手攥着剑,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拼在上面。十字交界的上半部分,两人的视线相互对峙,一个炙热,一个冰冷,目不转睛。金属摩擦的火花伴随着可怖的声响,剑刃险些让两人拼出豁来。
“你还是躺回去比较好。”
“你先明确自己的定位比较好。”
“你的刀很一般,配不上你的剑法——我以为你爹和你娘能留下什么更好的东西。”
“你操的心太多了。你这刀倒是不错,不愧是雪砚宗铸的,可惜你的剑法配不上。”
刀剑无眼。几招下来两人都摸出了对方的斤两——势均力敌。虽然池梨自幼没有经受过专门的训练,但她在云外境中的自学也绝不是花拳绣腿。邬远归的路数当然是雪砚宗的那一套,虽然很强,可用来对付池梨这样集百家之长的人,他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他们各自重新退到原来的位置,调整手里的武器。佘氿拍了拍邬远归,对他说:
“你就牵制着她,我去对付那个孩子。”
“啧,你倒是会挑得不行。”
“……嗯?行,那你去和他打便是。”
佘氿的笑突然变得奇怪,仿佛邬远归方才多不识好歹似的。但他没多想,因为默凉立刻迎面一击,他不得不去招架。骨剑接触到金属的一瞬,邬远归就察觉到异样。暂时不提这剑法,可力道却比池梨要足,要狠。但这股劲不像是那孩子打出来的,更像是有什么人抓着他的手然后再这样劈下来,亦或者……是剑本身的意愿。
他斜眼看着赤手空拳与池梨周旋的佘氿,眼皮直跳。没辙,自找的,硬着头皮上吧。
第一百九十回:目无尊长
山海与慕琬跟着晓,在杂草丛生的小径上奔跑着。远远听到水声,或许是接近了河流。脚步声掩盖了其余路边微小的声音,那些动物们从灌木间探出头,好奇地张望。
“梁丘,我想到一件事。”山海说,“墓碑上写的名,应当是迟离二字没错吧?迟缓的迟与离别的离?而不是池塘的池与梨花的梨。”
“对……怎么了?”
“她自己说是后两个字的……这当真只是随意摘取的同音字么?”
“何出此——等等。”
慕琬脚下慢了两步,但很快又跟上了晓。在那一刻她突然回想起一些事,回想起山海说出此话的理由。那首诗,那首雁沐雪随意写下的诗,应当是没别的想法,毕竟在她眼中池梨已经死去很久了。
近慕远归凌寒夜,半池雪砚梨花谢。
半池,梨花。
池梨。
为何她自己随意选的两个字恰好就与雁沐雪即兴抒情的诗句一字不差?
两个人一直紧追着面前的晓的背影,依稀觉得知道了些什么。他没有回头,但自然听到了两个人的交谈。一面跑着,他在前面用两人恰好能听到的音量说:
“你们的怀疑不无道理。的确,她一直在暗中注视着雪砚宗。”
池梨果然并非无情无义之人。虽说于她亲爹的行径而言,她对雪砚宗没什么感情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既然她儿时常与祖父在此往来,难以割舍的心情终究是有些。
再何况,她对于母亲的思念自然也能转移于此。母亲一直支持父亲,不论他想要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还是寻一处安定的地方柴米油盐平淡一生,她都乐意。她说家人就是家,家人去哪儿哪儿就是家。没有家人的家只是房子,是个空壳。
晓告诉他们这些事后,山海反而松了口气。这便能解释,她注视着慕琬的目光为何有些许复杂,而不仅仅是看到一个在他人口中转述的、相关的陌生人。并且这种感情是正面的,她一定愿意帮慕琬。
晓领着他们,将他们带到一处林子。这一带慕琬已经比较熟悉了,她儿时住过。那时候这一圈都是大家盖起来的小房子,结果她没住多久,在多雨的季节里有几座老房子垮了。池梨他爹,也就是慕琬的师父刚接手这里时,很多东西已经缺乏维护,毕竟在他父亲年老发昏时已经很少组织什么了。那之后,他重新挑了一块地方,自掏腰包找人重建了一片连着的房子给大家住。再后来资金有了些许起色,陆续换了两次地方。最后的地方晓说是给那些歪门邪道住去了,弟子大多集中在新修的楼里。火烧以后,不得不搬回过去的一处旧址直到修缮完成。之后又说加强巡逻,把旧址给了外人,一些排不上名号的弟子也与他们为伍。或是被同化,或是被欺辱。
“乌烟瘴气。”慕琬暗骂。
“是很乱。势力分化严重。要么都亲近他,为他所用,要么是敢怒不敢言。我料定池梨这次回来,定能拉拢人心。”
山海看了一眼晓,欲言又止。晓知道他要问什么,接着说:
“她带着云外镜回来,自然是有说服力的。若还有人不信,我们还有别的法子。”
晓说这话的时候神神秘秘的,看上去像是有什么压轴戏般。慕琬倒不在乎这个,他们若有办法那自然是好事。现在,他们来到的是慕琬小时候最早落户的地方。那时候没这么多规矩,谷外的亲友探访都可以一起住,母亲也来过。但现在都是些破房子,根本没人搭理,废料与蛛网连成一片,十分荒芜。
“他们就把我娘安排在这儿?!”
“不是。”晓继续领他们走,“是你娘亲自己要住这儿的。”
慕琬喉头一酸,说不出话来。
晓走向一间看上去唯一完好些的房子。即使如此,上面也是破破烂烂的,被外面随便用木板、稻草或泥土糊上。她一眼认出这个房子,更着说,这是她刚来时师父让人给她新修的屋子,所以即使一直没人养护,十几年来也还算能住。
娘也只认得这间屋子。
屋里是亮的,微弱的光从墙壁与屋檐的缝隙流出来。在漆黑的寒夜里像一盏长明的灯。
晓和山海左右都站在门口,同时看向她。她心里竟然有些忐忑。明明这与谷外那座温馨的小房子相比差得太多,但她就像是来到久违的家门口——更早的时候,她爹和她哥都在家的时候。一开门,就能看到那熟悉的、其乐融融的景象。四副碗筷,一桌饭菜。绿菜定有一盘儿凉的一盘儿热的,一定有盆不稀不稠的汤。虽然爹在朝中当官,但日子过得清贫,肉不是隔三差五就有的。但这够了,已经足够了。
推开门,比想象的要冷许多。桌上空空的,但能看到晚饭后刚擦过的水痕。单一盏蜡烛在桌上燃着,快见底了,老太太正准备吹灭它。可她刚张开口便愣住了,直勾勾盯着慕琬,一动也不动。慕琬也没敢挪,只是瞅着娘亲缺了一个的门牙,她临走前明明还在的。
“……娘是不是冻死了?”老太太问,“冻傻了,看错了……还是你也死外面了……”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回来看看你。”
慕琬猜自己的脸一定很难看,她极力控制住面部的表情,免得一会儿哭出来。她佯装无事发生般,将原本预设的压力全部挡了回去,轻描淡写地说:
“唉哟……”
老人家绕过小桌跑到她面前,上下把她摸了一遍,力气很大,都给她掐疼了,但她哼也没哼一声。她怕再一张口,鼻涕眼泪也一并出来了。
“你怎么今天回来?是回来过年吗?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他们把我接到这儿,让我和一群人一起住,说是你让我来的。你没来,我不信,他们除了白绿色的衣裳,还有穿别的衣服的人,都凶神恶煞的。我不去他们就拉扯我,还把家里都搜刮了一遍,但我们也啥都没有,不怕他们搜……我不认识那些人,不要和他们住,就收拾东西跑到这儿了——我只认识这儿。最后他们也不管我了,我就一直等你。偶尔有人来这儿。主动来的都让我给你写信,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你去哪儿啦。无意路过这儿的,我就追问,问你去哪儿,但没人知道……我猜他们知道也不说。娘感觉大家都变了,变坏了……或者冷淡了。”
冷淡的大抵也是为你好。慕琬说不出口。她伸出手,在母亲开裂的嘴唇上触了一下。像是完全干涸皲裂的河床,稍微一碰就能掉下土渣。娘生她哥的时候就不小了,如今才年过半百,却分明一副老太太的模样。上一次她头发没这么白,现在却斑驳了。她伸出另一只手在与自己一般高的母亲头上掠过,擦不掉白色,看来不是墙灰。
“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慕琬的神色和语气都开始急了,“你的牙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他们打你了?是不是?”
母亲连连摆手:“没这回事。他们有的人,凶归凶了点,还不至于和我动手。我在后山那里种了一波菜,一开始锄地的时候全是石头,天黑走路不稳,转身给磕掉了……”
“那、那没摔坏吧?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少个牙吃饭肯定是不好的……有人给你药吗?你一定流了很多血,一定很疼……”
“邬远归那孩子赶来看过,让人给我一瓶止血的药粉,一抹就不疼了。但他总是忙,坐不了几分钟就走了。他对你的事也不清楚,说是真不清楚。我猜他也不想瞒我吧……一个人料理门派内外的事,当真是很累的。”
慕琬没吭声,门外的山海看了晓一眼,晓微微点头。
她娘亲接着说:“没摔坏倒是……真的。你娘身子骨好得很。就是最近天凉了。远归也不来,我想他一定是太忙了。你不回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太冷了,天太冷了。我想烧火盆的时候得把窗户打开。可这一开窗户,风就吹得我这个头啊就嗡,嗡嗡……像一群蜂子在脑袋里转,没一会儿准头疼。我要不烧,把门窗都闭上,这四处哪儿哪儿都漏风,堵了这边通了那边。但我才不去和他们挤一个院儿呢,他们都坏,还打孩子,对我肯定也不好……还好,最冷的时候快要过去了吧?快过年了,可这谷里一点年味也没有。”
山海在门外听得很不是滋味。
“娘时常想,是不是当时不该放你出去闯……可你这么倔,从来不听娘说话。”
“听,我都听。”慕琬颤着音说,“把眼下解决的事儿解决我就哪儿都不去了……”
“不,你该出去的。你不该被困住。娘随便说说的,你随便听听。门外冷,你让你的朋友进来坐吧……只是实在没什么招待的了。我老了,耳朵还灵着,天天听门口的动静呢。”
山海和晓有些尴尬,进来都鞠了躬以示歉意。山海扯了扯衣摆,四下环顾,觉得自己身上比这屋里脏多了,不知道坐哪儿。虽然这里又小又破,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真好啊,琬儿和你们在一起我真放心。你们这次回来,一定有要紧的事吧?”
“的确如此……但首先是确定您的安全。”山海忧虑地说,“您还健健康康的,我们便安心了。只是还有个姑娘,我们得找她……梁丘可以留在这儿,我们去找就好。”
“你是说谣儿吧?”
“是,对!”母亲本攥着慕琬的双臂,她突然反手抓回去,“您知道她在……您知道她过的好吗?她妹妹说是回家了。我本来想让她们接你出去住的,但是出了岔子。对不起,都这么大了,我还是——我什么都不行……”
“哪里的话。”她刮了一下慕琬的鼻梁,“谣儿她时常来看我,只是……”
“只是?”
“只是很久没来了。”
第一百九十一回:目空一切
几个回合下来,邬远归算不上精疲力竭,却也累的够呛。默凉的招式步步紧逼,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更令人在意的是,他小小一个孩子是何来的功力与耐力,能将他堂堂一门之主逼成现在这幅窘迫的样子。
他像个被线牵着的木头娃娃,永远不知疲惫。
池梨方才击散一条迎面长了血盆大口的蛇的幻象,突然又被另一条蛇的蛇尾打中肋骨,剑没能防住。虽不至断裂,但也钻心得疼。什么阴阳术池梨其实并不太懂,她若对付佘氿绝不占上风。默凉被一剑弹开,与池梨站在一起。两人背对背,各自抵剑应对着面前的敌人。四个人站成一条直线,并缓缓旋移着。
“对付那小子不要这么拼命。”池梨压低声音,“你看看你的手!”
默凉将视线挪到手背上,突然发现一截尖利的骨刺从手背的皮肤上探出来。它看上去有些钝,很干燥,像是十分自然伸出的什么,似乎生来就和自己一体。他心里一惊,身上的那层灵光黯淡了些,那段骨头慢慢地就缩回去了,与平常无异。
“抱歉……我认真过头了。”
“你要提防的不止他们,还有你手里的剑。”
这个时候邬远归也看了看手中的剑,剑刃上全是豁,都是默凉那小身板一刀刀砍的。他不知道为何他手中的骨头这样结实,更不知道那股无名之力从何而来。合着佘氿还跟他客气了,但邬远归总觉得,自己要求换人这点也在他的计算内。
“你确定还要对付这小子吗?”佘氿在远方笑喊道。
“……随你!”
池梨心生不妙。他们一定是有针对性的。佘氿大概是知道那把刀的来历,就算不知道,用妖力与小阴阳师耗下去,迟早会把默凉逼出问题。现在要速战速决。
而黛鸾和席煜,早已打到另一片空地去了。黛鸾总想走,可席煜总牵制着她。但她慢慢看出点问题——凡是她拦着她跑的方向,那一定有鬼。只要强攻过去,便能找到谢花谣所在的位置。可是这臭丫头太难缠了,虽然年纪比自己小,可处处打得人心烦。她不敢拼全力,因为这把剑太重要了,不该折断在这个地方。
席煜横着一剑切来,空气都发出嗡鸣。这一击下来木头剑一定会断,可保命自然更重要了。黛鸾闭紧了眼,另一只手狠狠抵在剑上,心一横,大不了听天由命。
桃木剑没断。
黛鸾试探着睁开眼,手上依然不松力道,与席煜的剑死死顶着。木头剑上裹着一层暗红的微光,像薄薄的躯壳护着它。铁剑完全没有和木头发生直接接触,而是被这层摸不着的光给挡住了。两人都愣了一下,黛鸾突然后撤一步,席煜紧接着又是一剑。这次,剑尖儿划过木头的剑身,黛鸾感到手中触感不对。抬手摸上去,留下了一层浅浅的划痕。
刚才的光……是怎么做到的?
她没时间犹豫,努力回想着那时的触感。但敌人从不会给你思考的机会。就在这时,不远开外的灌木丛突然冲出一只鹿,用角将黛鸾抄起来甩在身上。角多少有些锋利,给她戳的屁股蛋儿疼。摸了摸,还好冬天衣服厚,没扎透。她空着的那只手忙抓住鹿角,回头看了一眼席煜。她愣在原地,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幕发生,接着气哄哄地追上来,但黛鸾的眼中她还是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黛鸾自己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不过多少松了口气。她低头拍了拍鹿背,虽然还认不出是哪只鹿,但她试探性地说:
“我们是不是见过?”
鹿接着跑。黛鸾再仔细看了看它的毛色,总觉得,她就是谢花谣骑过的那只。
“你要带我去找阿谣吗?”
它还是不说话,只是脚下飞快地跑着。
越过重重障碍,穿过密集的丛林,拨开一切妨碍在眼前的东西,他们终于来到河边。冬日的河水虽然未完全干涸,但还是少了许多,驮着她的鹿能直接跨过去。穿过这段河流后,一人一鹿来到了一座小小的屋子前。
这屋子很奇怪,是单独修建的。这一带除了它没有任何建筑。
黛鸾从鹿背上跳下来,心里有些不好的念头。莫名的不安在心中扎根、发芽、滋长。她小心地靠近房子,发现窗户是被糊住的——从里面。但不是什么挡板,而是乱七八糟的纸条密集地贴在一起。
该不会是个封死的仓库吧?不开窗怎么会有人生活呢。她回头看了一眼鹿,它却已经跑得很远了。没办法。黛鸾深深吸气,准备敲响这里的门。但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试着轻轻将它推开。
不得不说有时她的直觉很准——门居然没有锁。推开门后,吱呀的声响在夜里让人心尖一颤。屋里黑漆漆的,但刚才路上也没什么光亮,借着门口渗进来的月光,黛鸾隐约能看见什么东西。房子的空间很小,里面也没有桌椅。往里靠墙的地方说不定有柜子,但太黑了,她实在是看不见。她只能看见一张床的边缘,月光恰好淌到那儿。床边有一双腿自然垂着。黛鸾的心脏跳得厉害,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不是阿鸾吗……”
是她听过的声音。
“阿谣,阿谣你还活着!”
黛鸾将门彻底推开冲了进来。但就在她没有激动一会,心中涌起更大的一阵躁动。这是一种凌驾于先前一切之上的震慑,一种对自我的警示。
别过去,有问题——千万别。
这感觉很突兀,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与先前笼罩在剑身上的光同源。大概是在特殊时候才会保护自己的力量,但如果可以,她希望它不要再出现了。
“过来吧……我动不了。我想看清你。”
“这么黑,阿谣怎么不点灯啊……”
黛鸾小心地试探着,并没有轻易靠近。她心怦怦直跳,目光小心地从腿向上移,试图寻找她的眼睛。但她怎么也看不到,因为屋里实在是太暗了。她没有从谢花谣身上感到什么类似于妖气的东西,虽然分不清是不是本人,但应该不是妖怪变的。
“我一个人呆在这儿,哪儿都清楚,不需要灯的。”
“为什么你一个人住?他们把你关起来了吗?”
“是呀。你看这地方,没有直接能来的路。”
“你不害怕吗?你一个人在这儿……这么久。”
“怕。一开始怕,后来就不怕了。我不能怕。我要是怕了,我妹妹怎么办。”
黛鸾觉得她应该就是谢花谣了,稍微放下心走了几步。谢花谣没有表现出更多欣喜了,只是伸出胳膊,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拍拍床边。
“来吧,坐。这里没有桌椅,委屈你了。”
“他们怎么什么都不给你。”
“囚犯的待遇。”
“你为什么不逃出去呢?”黛鸾问,“你的身手,离开这儿不是问题。”
“我走不了。”谢花谣干干地说,“我的脚筋被挑断了。”
“……”
一阵可怕的沉默。但很快,黛鸾大声地骂了一声:“混账!”
她们干坐了一会,黛鸾站起身,谢花谣以为她要走,拉了她一把,顺便打听慕琬的事。黛鸾说她很好,她也回来了,一会儿她就想办法带慕琬来看她。
“还有,你渴吗?”黛鸾抖抖衣摆,“我来之前被人拦住了,打架有点儿累……我不喜欢打架,但好像很擅长。我渴了,这里有没有杯子,有没有水?”
她一面问着,一面在屋里翻找起来。谢花谣没有说话了,她便自己寻。摸黑在柜子边上找来找去,但手能摸到的地方全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她不禁有些怀疑,那些恶人该不会碗筷杯子也没给她留吧?但更奇怪的大概是吃的。除了没有水,这里也没放米面和任何能吃的东西。他们肯定不会好心送来的……
黛鸾心里又一激灵,该不会她看到的是个鬼魂,其实谢花谣已经死了?黑暗里,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谢花谣的身边还有影子。她悄悄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是多虑了。不过她很快又提心吊胆起来——月光照到的地方有很多脚印。看方向都朝着自己延伸,大概只是自己的脚印吧?但,但是……但是到底哪里不对呢?
……谢花谣不能走路,对吧?可这里到处都是灰尘,也没有拖行的痕迹。地面上最干净的大概要数门口到床边那点距离了,但也就那么一点点。
很怪,可说不上来。
“我、我去叫他们过来……”黛鸾顺着墙根向门口挪,“我让山海和慕琬见你。”
“别走。”谢花谣干脆地说,“再——再跟我待一会儿。”
黛鸾摇了摇头,决意要去叫人了。她顺势看了一眼窗户,突然发现那些封条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都是红色的,是某种她看不懂的符。谢花谣该不会真的已经死了,被什么禁术困在屋里,才能维持人类的样子吧?她心里更乱了,赶忙向门口爬过去。
“我说别走!”
谢花谣的声音突然高了些。她突然站起身,黛鸾吓得腿一软,双手扶住了墙。结果谢花谣真没有说谎,她站起来的一瞬便倒了下来。黛鸾有些心疼了,却不敢上去扶。待谢花谣自己用双手撑起来时,满脸都沾了灰尘。
黛鸾的呼吸突然停了。
谢花谣昂起头望向她,眉下却是两个黑漆漆的空洞。
第一百九十二回:目眢心忳
“师父师父不好了!黛姐姐向禁地跑去了!”
邬远归刚与池梨周旋不多时,席煜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报信。他心生不妙,拦下池梨一剑的时候喊了回去:
“要你何用!”
“这不关我的事啊!”她急得跺脚,“我和她打着打着,路边突然就冲出来一只鹿,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把她带走了。”
“净说瞎话!”
“我没有!”
“别废话了——”佘氿打断了邬远归,“灭她的口!”
池梨和默凉交换了眼神,两人迅速脱离战斗,朝着方才黛鸾她们争斗的方向跑去。邬远归出手阻拦。他们的表情凝重起来,佘氿那点笑意也淡了下去。池梨相信他们一定有什么秘密藏了起来,并且生怕被她们发现。
奔跑的时候,前方的夜空掠过白色的影子。池梨抬起头,惊觉那是一只天狗。默凉有些许诧异,他说:“天狗族已经很久不在人类面前现身了,除非……是位有血契的阴阳师。”
没工夫思考是敌是友,天狗那边已经注意到了她们。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山海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到她们面前。
“有个姑娘,应当是出事了——”
“他们说黛鸾跑到了——”
两方同时愣了一下,可眼见着邬远归要追上来,大约一人高度的慕琬不由分说去拉扯默凉,默凉拽着池梨的手,她们一并坐在了犬背上。未听谁解释半个字,慕琬突然打开伞跳下来,一只黑白的长身妖怪同时散着轻烟出现在地面,稳稳驮着她。
慕琬骑着寻在天狗的耳边轻声说了什么,拍了拍白色的毛,飞奔而去。天狗放低了架势让山海坐回来,他立刻驱着它与慕琬飞向相反的方向。
“镜子在那女人身上!”佘氿指着慕琬。根本用不着他多说,邬远归一吹口哨,邻近的马便疾驰而来。虽然寻是种耐力极强的妖怪,可这匹好马也不逊色,短程爆发很快,眼见着就要追上。而佘氿望着天上的影子,倒也不紧不慢。他拍拍手,林子里突然冲出密集的重重黑影——那都是些奇怪的鸟。它们的毛色并不自然,状态很差,可速度却快得吓人。
“冬天为何还会有这么多鸟……”山海感到困惑,“莫非是雪砚谷气候的原因。”
默凉转头看着身后的鸟群,说道:
“大概这算一点。但它们被控制了……我不确定它们是不是还活着。”
有一只喜鹊尖叫着带头冲上来,嘶哑的嗓音听得人心里发毛。在最后的池梨反手一剑砍断了它的脖子。默凉很快抓住它,失去头的鸟身还在挣扎,虽然没有了头,血也没有四处飞溅,只有些许干涸的黑色痕迹溢在断面上。它翅膀扑棱得厉害,他们只见过被切了头掏空内脏的鱼,有时会在案板上翻腾。
“这里,这里有伤口。”
默凉扒开无头喜鹊的翅膀,与身子连接处,有两个小小的窟窿眼,像是针扎的。
“大概是放蛇咬的……这群恶人,仗着我父亲不在,就敢在此地为非作歹……”
池梨的眼神充满恨意,山海都不敢正眼看她。这或许是好事——愤怒是因为关注。只是这之中付出的代价过于惨重。若谢花谣和黛鸾知道这些,指不定气晕过去。
山海说:“不能让它们追上,一定有毒。”
池梨问道:“还有救么?”
“没有了,死透了。”
默凉如此回答。他又沉思良久,突然坐正了身子,努力在天狗的背上站起来。池梨吓坏了,忙拉住他,山海也怕他突然从高空上坠下去。
“我有办法。”默凉拿起剑,“虽然救不了它们,但能解脱,也能让我们安全些。”
“你不要勉强!”山海提高生音呵斥着,“天狗能带我们去找阿鸾,只要甩开它们……”
“甩不掉的。它们会一直追着,如果不在这里解决他们,连阿鸾也会被牵连。”
池梨不做声了,山海也不便再阻拦什么。他们只得小心地在旁边伸出胳膊,免得他摔下去。高空中的气流很强,他一副小小的身板几次都险些没站住,这令两人提心吊胆。默凉竖起骨剑,口中念念有词,山海依稀能听懂一部分。淡蓝的光从剑锋上流窜出来,像是承载不动的满溢月光。
下一刻,他突然一甩长剑,一道白光奔腾而去,势如闪电。连同一面看不到的屏障,某种气墙被平推向前,所以接触到刀光的鸟雀都惊叫着,被打落到地面上。这气势仿佛被云外镜的光芒照到的蛇群,只是那些鸟雀没有消失罢了。不再有什么能追得上他们,默凉长吁了一口气,擦掉额边的汗。他感到身子有些虚,疲惫感随之涌现。此时又一阵冷风,让另外两人眼皮发疼。他们只是晃了这一瞬的神,默凉突然失去重心,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似的落了下去。
两人心里一惊,好在天狗反应迅速,它立刻在前方绕出一个弧形转身俯冲,去接住下落的默凉。就在险些砸在树冠上的时候,他精准地落到山海伸出的双臂上。默凉安然无恙,疲惫地睁开眼。但山海却觉得双手一阵刺痛,骨头就要被打断了。再怎么说也是习武之人,他心里掂量了一下,缓上一阵应该不成问题。
“这出杂耍是真的精彩。”
不知何时,佘氿就站在这棵树下。他笑着鼓起掌来,仿佛当真在赞许些什么。他们不想和此人纠缠,一心只想去找黛鸾。
“那这样又如何呢?”
佘氿突然挥着胳膊,打水漂似的丢出什么东西。池梨担心是暗器,抬起手又是一剑,欲图将它打回去。一阵清脆的声音传来,红褐色的液体突然在空中炸开,溅了她一身,大部分落到了天狗的身上,染红了白花花的毛。还有一些落在默凉脸上,像血迹。
“唔……这到底是……”
池梨感觉自己刚才打中的,是一种瓷质的瓶子。从声音和残渣也能判断出来。但这些奇怪的液体她并不清楚,最担心的还是有毒。可这时候默凉伸出手碰了碰脸上的痕迹,又在舌头上舔了一下。池梨心慌了,一把打开他的手呵斥起来。
山海安慰她,这似乎是无毒的东西。默凉尝了尝味道,告诉她说,的确是无毒的。
“那是什么?”她匆忙抹掉手上的水痕,“你有没有感到不舒服?没力气?头晕?犯困?恶心?这药肯定有问题。”
“是有问题……”佘氿轻松地说,“至于什么问题,还是你们自己慢慢琢磨吧。”
他突然就转身走了,将他们几人晾在这。但很快,四面八方再次爬来无数蜿蜒的蛇,令他们感到十分不快。山海准备让天狗带他们走——毕竟蛇到底只是群爬虫,插上翅膀也飞不到天上。可这个时候,天狗却一动也不动了。他轻拍了拍它的脖颈,天狗发出可怜的呜鸣。
且看那些蛇还有段距离,山海翻下来,查看天狗的情况。
“我们之前还没问。这天狗,是你的式神?”
“不,不是。是梁丘的。”
“这样么……”池梨思量着,“莫非你并不是主人,所以使唤不了它?”
山海摇了摇头,说天狗是有灵性的种族,并非同其他许多妖怪般死心眼。他突然眉头一皱,默凉和池梨也下了地帮他查看。默凉顺手砍断一条袭上的蛇。山海掰开天狗的喙,心生不妙。原本红色的口腔内壁变成了黑色,也并非纯黑,而是很不自然的颜色,中毒一般密布着奇怪的网。嘴角的口水分泌太多,而且呈黏稠的棕黄色。口水落到地上,将土壤都腐蚀了。
“它、它怎么了?”池梨分开被染红的那片毛发,“道长,你看这儿……”
山海跑到天狗身后去看,毛发下的皮肤十分斑驳,颜色如生锈的铁。上面还浮现出凹凸不平的触感,仿佛某种疱疹,或是肿瘤。山海的心凉了一截,一来是怜悯天狗的痛苦,二来感到无法对梁丘交代。若有其三,大概是当前的处境绝不容乐观。
可怕的黑紫色纹路还天狗的身体上扩散,活像一张网,将它越缠越紧。它痛苦地缩成一团,筋肉都拧成平日绝做不到的姿势。绒毛的根部也开始发青,一捏就碎。山海用一张符贴在它身上,念了一段咒,施法封存它的灵力。天狗慢慢地变小了,像一大块迅速融化的冰。它很快成了一只普通小狗的大小,就像当时在凉月君那幻境一样大。山海将他抱起来,像年少时端起襁褓里的阿鸾一样。
恶心的动物们接近了,“嘶嘶”的声响此起彼伏,令整个夜都不得安宁。
“我再试一次便是。”
默凉又拿起剑,正准备念咒,被池梨一把夺下来。
“你会死的!”
“或者我们都会死。”
“我与道长杀出一条路,之后的事再想办法。它们爬不了太快,只要……”
“没用的。”看上去总是很听话的默凉突然打断她,“你也看到了,它们会不断地不断地拼在一起,如果不能让它们彻底消失,它们便穷追不舍。”
“三人将风险分开来担,比你一个人扛着更划算。”池梨抓起他的手腕,“不然你身上那些本不该属于你的骨头,何时才会消下去?过去切磋时你若动真格的,少说要三天。有一天它们不会消失了呢?除了你的手上、背上、腿上,你还要哪里都生出那些鬼东西来?”
“那不要紧,它们、它们总能消下去……”
“那剑呢?那枚骨结消下去了吗?下去了?你一向是听话的,你再听我一次。”
默凉用力攥着她手中的剑柄,试着把剑抢回来。凛山海抬手在周遭燃起一圈蓝色的火,暂时让那些蛇无法接近。但这只是一时的,何况他们还需要冲出重围。对那两人的争执,他既不了解,更不好催促什么。他相信他们是最了解彼此的,只是心里希望他们快些。就算三个人撑得住,这不知中了什么法术的天狗怕是撑不住了。
仔细回想起来,应当是狩恭铎与吴垠干的。他们在那时取了天狗的血样。这一切,都是针对他们的阴谋。
“没事,你更要紧。”默凉咽了口唾沫,“雪砚宗更要紧。我可以死,我本就……”
“你可以死,但你愿意死吗?”
默凉看着池梨的眼睛。妖异的蓝色火光与不绝于耳的嘶鸣声中,她的目光在颤抖。
他有些困惑:“那,我该死吗?我不知道了。你说吧,你愿我死我便死,你愿我活我便活。”
“生死之事自然是……是你说了算。但——”
火光颤动了一下。
“我盼你活。”
第一百九十三回:目乱神夺
雪砚谷这一带地形,谷内的马可是知根知底。诚然寻的速度与耐力都是上乘,但架不住高低起伏的地势对体力的消耗。邬远归的马又是良马,就算一千匹里也挑不出这么一匹来。沿着一道浅浅的细流,他与慕琬的距离逐渐拉近了。
寻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反冲着邬远归奔过来。他的剑与它锋利的尾巴一并刮过去,发出形似金属的刺耳的音效。他们在河岸边周旋起来,谁也不先下坐骑。
“把云外镜交出来。”邬远归面无表情,“你还能捡一条命。”
“师父在世的时候是教你如何出卖友人,如何苟活于世的?”
慕琬抬着伞,恶狠狠地说。邬远归攥紧了手中的剑,紧咬着牙,最终还是爆发出一阵难耐的叫喊。
“梁丘慕琬!我对你太失望了!”
“我也是!我失望透了!”她吼回去,“失望你,也失望我。失望我竟然对你这种人曾怀抱一丝希望。我现在只剩下恶心!”
“我不跟你废话。我知道你带着镜子回来,你若不给我,死的可就不止你们回来的几个人了!你不是最重义气吗?你想要让多少无辜的人搭上性命?”
“我信你的狗屁!我就知道你们会绑架我母亲,还有谢花凌。现在还好意思说我让无辜的人搭上性命?师父无不无辜?雁沐雪无不无辜?你跟着那妖怪也就只能学到这点下三滥的计俩?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个人样!”
邬远归大致是真被气到了。他两侧太阳穴直跳,手气得拿不稳剑,双唇发抖,牙里能钻出火星子来。他努力压下自己的怒火,突然气极反笑,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我没有人样?行,好,可以……很好,好得很。照你这么说,我自佘师爷找上我的那一刻,就已经不能以人的身份自居了?实话告诉你,当年给莺月君可乘之机,里应外合,让他抓走师父的人,也是我。”
夜分明黑得过分,周遭积雪反衬的光也十分微弱。不知为何,慕琬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也是……雪砚宗相对避世,但也绝不是毫无防备。门派上下,怎可能连一个能拦着六道无常的人都没有。莺月君大概是混进来的,还获得了接近掌门的机会,暗自下的黑手。不然敢与霜月君交手的师父,怎会与这孩子也打不成平手,反被重伤……除非他毫无防备。
慕琬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只要师父消失,重任理所当然落到邬远归的头上。而他同样装作身负重伤,对莺月君的行径不管不顾,谁来救人谁便挨打。否则哪怕只是堆人数,莺月君也不会如此安然无恙地进出……
“啊……”慕琬无意识地感慨,“是啊,是这样吗……是这样啊。”
看她有些恍惚的模样,邬远归趁机驾马冲上去。看似毫无防备的慕琬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面冰墙,是从侧方横冲过来的。剑扎透了冰层,恰好停留在慕琬面前。邬远归有些心慌,用力抽回了剑,冰墙这才哗啦啦地破碎了。
黑色的寒水姬不知何时在河里盯着这边。在这方夜色里几乎无法看清它的影子。它警觉地盯着他,不知蓄谋已久还是方才出现。
“什么时候……算了。你多少成长了些。”
“是啊,拜你所赐。”慕琬黯然地说。
“……我也本不必这样。”邬远归神色忧郁,“但那是杀父之仇——你说你爱的师父与大师姐不无辜,我爱的父母就活该死了么?”
“我以为你感觉到师父的爱,感觉到师门的爱了……但是没有。你总抱着过去的东西,抱着你人生很少的部分不放。我很努力地去理解你了——就像我爹的事。我一直在怀念他与我们同在的日子。但是,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或许我也不会来到雪砚宗,也不会拥有现在的一切。硬要说起来,无能为力的事顺其自然便好。而你就这样被妖怪利用了。”
“我当你是没良心的。你爹真是可怜,就这样被你忘记。你的心是霜雪做的么?”
“我没忘,我也对朝廷心生厌恶。但那是年少时的想法。如今依然没什么好感,却知道那些人掌朝的道理。反倒是你,师父分明在忏悔,在救赎,却一点都捂不化你的心。”
“是,我知道,你想说他年轻不懂事,我爹也不懂事,是他们错了,他们都错了——本不该牵连到我们这一辈的。若雁沐雪在,她知道这些一定是这套说辞。我了解你,太了解你们了。从小佘氿就告诉我,让我一刻也不要忘记这炽热的血仇。我是没忘,每一刻都没忘,但那太烫了,烫得我不知所措。”
“嗯,是,对……有苦衷的,是吧?你们都是有苦衷的。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可我分明也觉得——我也觉得,本不该扯到我们这辈的。我偶尔会恨佘氿,知道吗?我恨他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让我在仇恨之下受他的摆布。若他没有出现,我还能没有丝毫伪装,真情实意地与你们打作一团。也许我会和雁沐雪走下去,而不是……杀了她。”
慕琬倒也真情实意地发出一阵冷笑。她自顾自地摇着头,抬起来望了一眼今天的夜色。星星真好看,一颗一颗,那么亮,彼此又那么远。雁师姐虽然血气方刚,但也是有点文艺风骨的。她曾拿星星比作眼睛,每闪一下就像眨着眼睛。但那时慕琬实在不明白,星星是那样小,而且都形单影只,怎么能与眼睛相比。要是一入夜,漫天都是人的眼睛,想想那也太恐怖了,她怎么都琢磨不明白。
可不知为何,她今天突然就感觉那比喻再也恰当不过了。她觉得师姐、她师父、她爹,还有那些曾死在自己眼前的生命的过客们,一个两个都在天上,都睁大眼睛,满怀一腔温情注视着她,一眨一眨。
见慕琬不说话,邬远归接着说:
“我想,你过去也是曾喜欢过我的。”
“你是想靠旧情来打动我,让我交出云外镜么?这步棋出的不恰当,算盘也不响亮。”
“云外镜不在你身上。”
邬远归轻蔑地看着她,皮笑肉不笑。慕琬将视线挪下来,也大胆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既没有恐慌,也没有争辩,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我看你大约是在拖延时间。”邬远归接着说,“镜子可能在凛道长他们那儿吧……你们怕是想故意把我支开。但无妨,镜子在他们那儿反而更危险。到头来,你喜欢的、你要保全的,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我已经准备看笑话了。”
慕琬发出一阵清冷的哀叹。她并未回答这段话,而是接着之前的话说:
“我懵懵懂懂的时候,确实是喜欢过你的,连师父笑说记娃娃亲的事,我也记得。”
“哼……你当真了?”
“不再当真了。”
再也不会当真了。
星星还亮着,在某一刻,一并熄灭在慕琬的心中。就像是那些至亲之人同时闭上了眼。但天上缓缓落下了稀疏的雪。细小,洁白,像星星的眼泪。
邬远归的冷笑变成苦笑,他也摇着头说:“在你眼里我早就不是你的师兄了,是吧?”
“不必。我若不再把你当人看,这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
“呵,随你怎么说。”
“非人之物,做出什么非人之事我也不觉得奇怪。只可惜整个谷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他们本不必被你遮住眼睛。”
“他们……殁影阁有许多可怖的药,被用在——你谣师姐身上。具体是什么,连我也不知道。佘氿瞒着我,我便知道,他扶我上来拿到的一切终归不是在我手里。我怕他要拿全谷的弟子做什么,而这一切,迟早会作用在我身上。若要给那一天起个名字,大概就叫报应吧。”
“……你最好能活到那天。”
尽管这番言论的性质比先前严重得多,但当慕琬“看开”以后,不再觉得诧异了。不过是一群恶鬼修罗将刀剑对准了雪砚宗,对准了自己的第二个家。这次,獠牙从内部长出,顶破了光鲜的外皮。牙是钝的,又慢又痛,淬满了肮脏的毒。
透过小雪的天幕,邬远归深吸一口气。
“你若想与我过几招,我随时奉陪。免得我过去赶上什么岔子,那妖怪又要推诿到我身上来。我先前说交出镜子就放过你,在我私心里是真的。佘师爷不会允许我这么做,也不允许其他人活着回去。因而,那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念在儿时的……儿女情长。儿时那些个——我不得不舍弃的东西。”
慕琬横起伞,目光冷得像死去的星。
“我曾经在快意恩仇与儿女情长中取舍,总觉得要做出抉择。如今发现二者根本是一样东西……我却不得不亲手将它们斩断了。”
“——若你以为你能斩断的话。”
寒水姬将河里涓涓细流不断铸成冰晶,源源不断地朝着慕琬吹去。那些或冷蓝或苍白的碎片围绕在她与伞之上,将那点微弱的月光折射得斑斓。它们纤细柔软,又寒冷坚韧,如霜雪的祈祷,将一切情感的波涛冰封在每一寸交接的剑光之下,每一次击打的鸣声之中。从天而的雪花纷纷加入这段队列,仿佛某种祝福那样真挚与虔诚。
“能。”
第一百九十四回:目瞪口噤
一圈蓝色的妖火烧得旺了些,半人高的火墙将蛇群拦在外面。若此时从天上看,这里仿佛一个圆形的蛇环,中央站着孤立无援的三人。
“道长还有办法吗?”池梨抬着剑,面对张狂的蛇们,“若没有,我们便强杀出去。”
“势必会被咬伤——然后中毒。这样一来就算毒不至死,也会中了佘氿的全套,需要他的解药。”凛山海摇头否决,“但法子或许是有的。”
池梨和默凉都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佘氿五行属水。”
“啊……”默凉明白了什么,“你要用五行土法来镇压它们……难怪。”
当道长燃起那青蓝色的火焰时,默凉便略懂些许。凛山海一定早就怀疑明火对于这些妖蛇而言全无用处,便用冷火试探。这种妖火虽不能压制水,也不具备明火的烈性,但同时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对水属之物造成牵制。直到现在它们也没有全攻上来,那么道长的猜测大概没有错,受佘氿控制的蛊虫同样五行属水。
“水来土掩,唯土法能压制他们。天狗砾本可以……但它现在伤成这个样子。”
明白两个阴阳师的用意后,池梨也跟着盘算起来。山海自知无法像吴垠那样,对土的一切知根知底,与山峦大地对话。他沉吟一番,拍了拍默凉的肩膀。
“你会念土生咒么?我一个人恐怕不行。”
“您是要……好的,我明白了。”
按五行相生相克之理,火生土,土克水。在水煞中造火看似自取灭亡,但这之中还有一层聪明的打算。已经有蛇穿过火墙试图袭击他们,而在两人喃喃念咒之时,池梨必须保证他们绝对的安全。躁动不安的蛇群大概摸清了他们的意图,变得更加骚乱。说来奇怪,它们仿佛有某种群体智慧,类似于蚁群或是蜂群,大概因为存在蛊王——或佘氿本身作为“女王”来赋予它们这种特性。即使不是属于自己的躯体碎块,也能像之前那样拼接,这本身的目的就违反了动物的生存本能,只是达成一种“更大”的目标罢了。那是一种凌驾于个人生存意志之上的种群延续智慧。
而这种智慧一旦变了性质,便成了蛊毒。
一条相对巨大,约有人脖子粗的蟒蛇冲了进来,身上燃着些许火墙的蓝色光焰。池梨反手提剑,本想直接斩断它,但它的速度太快,像是早就攒好了力气。它对着他们莽上来后,池梨本能地举剑护身,蛇被剑的尖端捅进了下颚。借着惯性,它的身体一路被划下去。最后只有两条破布一样的半身软绵绵地瘫在山海和默凉的脚边。
它们乱跳了几下,却没有再生。
池梨明白了。只要创口足够大,它们依然会失去复生的活性。
而另一边,山海和默凉的咒语生效了。燃烧着的火焰开始变幻色彩,由蓝到紫,由紫到红,由红到金,光怪陆离如极北之境的暗夜神光。最后,那些柔软轻盈的火焰中有什么被固化了,在土壤里生根发芽,变得坚如磐石,牢不可破。
石刺同乱窜的火焰一般高,形状参差不齐,如犬牙交互。它们不断地向外扩散,势如燃烧蔓延的野火。只不过这火没有温度,又十分坚硬,迅速从蛇群间生长起来,穿透了它们的身体。一旦被这样的地刺穿透,蛇就会发生剧烈的挣扎,随即化作一滩血水渗进地里。
它们不会恐惧,也不会逃窜,即使战况如此惨烈依然有蛊蛇前赴后继。默凉和池梨再用剑将它们竖着斩断,群蛇纷纷变成地里的烂布条。虽然没有什么血迹,但空气里依然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如什么东西腐烂太久。
敌方气势大减,山海抱着小天狗与两人突破了重围。这时候,怀里的天狗突然挣扎叫喊着,发出奶凶奶凶的声音,像是对什么不满,更像是要说什么。
“什么?”山海试图去理解,“怎么了?走……哪里?”
它用自己的叫声指明黛鸾的方向,他们一刻也不敢怠慢。
地势变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生长在这儿的植物都长得歪七扭八。毕竟若不这么做连在此地扎根都没有办法。这里一看就没什么人来过,比墓园那边还要荒芜。在还未具体看见什么的时候,三个人发觉前方一人高的杂草堆对面,天光都变得奇怪。一种极其醒目的红四散晕染,红得发紫,让夜空更加深邃,更加渺远。
“呃啊……”默凉发出很不适的声音,“我感觉很不舒服……骨头很烫。不论是剑,还是我自己。”
“你不要再靠近了。”山海隔着他的长发,拍了拍他的背。池梨看着那些头发,它们没有变得更长,大约是因为他的心也“不闲”了吧。
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终于想活下去了吗?
她不清楚。
“池梨姑娘,请你留在这里照顾他。他很强,的确能自保,但我怕那妖怪对他与他手中的兵器有什么不轨的图谋。他还需要你。”
“……我知道。但是,但——”
“我一个人去。”山海说,“我自己的徒弟,我能护好她。”
“我明白了。请您多加小心。”
山海将蜷缩着的天狗托付给池梨,天狗蠕动了一下身子,像是想和他一起去。但是池梨抱紧了它,生怕它当真跟去。她另一手拿过默凉的骨剑,默凉接过她怀中的天狗,将它抱得更紧。它的毛发不如以前松软了,暴露在外的那部分肤色也令它不再可爱。但默凉只是抱着,轻轻嗅着它身上属于犬科又异于犬科的“毛茸茸”的味道。
凛山海挥动拂尘,面前的杂草自然地向两边分开,随着他的前进分开一条狭窄的路。池梨和默凉在后方默默注视着他,直到他完全被杂草淹没。
穿过草地,山海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屋子。那木屋里布满了他从未见过的符咒。他还不够进,看不到,但能感觉得到。最先吸引他注意的是木屋前的人,她小小的,身影令他熟悉。于是他加快速度跑了几步上去,一把将她扯在臂弯里。
“师……山、山海?”
他感到黛鸾在颤抖,尽管很轻,但这种象征恐惧的反应是那样鲜明。黛鸾指了指屋里便一个劲地摇头,手中的桃木剑残缺不堪。她脑子很乱,嘴里的话也凑不齐一句完整的。
“我努力了——我尽力保全它,我不想让它就这么坏了。里面、里面是,就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活着?活着的吧?我弄不清楚,但能动,能说话,她认识我,我也认识她。我应当认识她的,可是……可……”
山海看过去,里面的确有个人。她像田间被狂风吹倒的稻草人,披头散发状如女鬼。她努力伸着手,用指甲一下一下在地面上徒劳地前进。但仔细一看,那双白皙的手上分明没有指甲——它们被拔掉了,只剩些红色的血痂。手上是没伤的,应当是才能活动不久。她抬起头的时候,直视着那双不存在的眼睛,山海感到一阵窒息。
若只是个普通人便罢了……但她不普通。她样貌的轮廓,山海记得一清二楚。看着昔日的友人沦为如今这番模样,他只觉得一阵胆寒,和一股莫名的愤怒。
“凛道长……”
谢花谣突然不动了。她感到来者,发出一阵轻叹。声音的确是她的声音,可山海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安心。他将黛鸾护在身后,略微向前靠近了几步。
“杀,杀……了……”她的语言变得破碎,“我,蛊术——弟子们,失踪了……都埋在墓地。不听话的弟子,会被杀……我是,试毒,才……”
“你慢慢说。”山海跪下身,伏在她旁边,“你的意思是说反抗的弟子,就会被抓去试药了吗?死了就下葬?你这毒,是之前未解的,还是新下的。”
“新、新的……旧毒未解,新药也未完全生效……我得以保全一些意识,佯装,被控制的样子。那药,他让我和阿凌选……说一个是毒,一个则无事。我是,阴阳师……认得有问题的药,便抢来吃……”
“所以阿凌回家了,你留下来?”
“他们骗了我……阿凌刚走,佘氿才说,那药也是……蛊术。是潜伏着的,看不见……你们不要管我,求求你,去救她,去救所有人。蛊虫藏在她身子里,总有一天会……”
“这群混蛋!他们都该死!这就是殁影阁干的事吗?!”
黛鸾尖叫起来,手中的桃木剑一并颤抖。
“殁影阁向来……只研究,禁忌之法。皋月君几乎不过问、过问手下的……胡作非为。这些禁术,若传出去为恶人利用,则生灵涂炭……若无办法,还请……将阿凌杀掉,把尸体烧个干净。”
“我们怎么、怎么能……”
山海的声音同阿鸾一般颤抖。
“你们必须……”
黛鸾趴在地上,努力注视着她的眼睛。但那两个洞太黑了,黑得没有一丝光明。
“你要活下去……我们一起去找阿凌,你们都要活着。我们会想办法救你,你……”
“没、没用——”谢花谣昂起脖颈,看着月亮的方向,“已经晚了。”
“为什么?!”
黛鸾和山海突然注意到,她白净纤细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紫色淤青。
“我已经死了。”
第一百九十五回:目盼心思
黛鸾听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谢花谣不是还好好的吗?她会动,会说话,能应他们的每一句话,怎么就死了?
“……还魂丹?”
山海看着她的疤,像是想到了什么,便发出如此的询问。而黛鸾气愤地怒吼道:
“谁做的?!邬远归,佘氿,还是其他人?告诉我们!”
“且慢……”山海拦住她,回过头,眼里是说不出的哀愁,“谣姑娘……怕是,是自缢而亡。”
“自——怎么可能?”
“那勒痕……只有前半圈。若是被勒死的,两侧的痕迹要蔓延得更远,而且他人勒住的痕迹一般是横向的。何况她也没有挣扎过的样子,否则除了横着的线,脖子上有许多自己用指甲向下抠抓的痕迹,但她没有。”
“可、可她没有指甲。是不是抓在绳子上脱落的……”
“许多蛊术也要用到头发与指甲。看她手上的血痕,应当也是死去多时,血液凝固以后才拔下来的。”
“她明明能——能、能动,能认得我们,能回我们的话。”
“所以他们大概是在药里加了返魂丹的药粉,或者相似的药方……现在回应我们的,不过是一个残影,一具幻象。谣姑娘,失礼了。”
说罢,山海探出手,试着在她的脖颈上摸索过去。那道勒痕不仅触目惊心,摸上去也如一道深深的沟壑。皮肤已经僵硬,说来,也是真的没救了。
“御尸之术……算是,这种东西。”谢花谣在地上喃喃着。
“他们这样算是……失败了是吗?”山海询问着,“你本不该保留自我意识,即使是这样一幅生前的假象。他们大概是要利用你,在战术上扰乱梁丘的心智。”
谢花谣不说话。山海哀叹一声,又问她,这药大概持续多久了。
“我不知道。”她说,“天明了暗,暗了又明。每日我都自言自语……为了见面,能说出完整的话来。有时不那样完整。我觉得这药效大概是要消失了。”
“我能感觉出来……你说话时而正常,时而凑不成句子。”
山海走过去,将她扶起来,慢慢搀回床边。黛鸾跟了过去。不知为何,她明明觉得自己松懈了些,但四下那些奇异的光影并未消失。她倒希望能快点恢复正常,免得这光会将坏人吸引过来。夜深了,月光向内延伸了些,洒在躺上床的谢花谣脸上,很苍白。
她抓着山海的衣袖不放开。
“您还有什么事,尽管说——是要见梁丘吗?她不与我们一道,本来她也是来找你的……不如让阿鸾在此候着,我去……”
“不。”她摇头,“别喊她。我是有事,最后一件事。”
“但说无妨。”
“杀了我。”
“什么?”
山海不是没听清,而是感到不可思议。一来是这个要求,二来是困惑于该如何做到这个要求。毕竟,死人怎么能再死一次呢?
“你是说,让你最后的意识也消散而去?”
“是。把我烧了……我的意识断绝后,身子里的蛊虫会钻出来。以桃木封印之……或者直接将我仍在火里,站远些,任何人都不要靠近我,会被……还有,别让她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绝对不……”
两人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酸楚。他们知道,这里的“她”自然是指慕琬。而且这一幕总给他们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时候,两个人第一次随慕琬来到雪砚谷时,她也是那般注重自己的仪表,免得让师兄师姐们觉得自己在外面过得不好。如今谢花谣也是,绝不让至亲之人见到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免得她难受。
“我知道了。”
山海点点头。对着阿鸾摊开手,示意她把剑给他。黛鸾抱着那把破剑不放手,拼命摇着头。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
“我自然是不乐意的。我也不舍,我也……没办法。”
“不,不行。”黛鸾还是不肯放开,“你们修道者若杀了人,会影响仙途的……”
“这不是杀人,是渡人。阿谣姑娘已经死了。何况我志不在仙途……在苍生。”
“那我来渡!”
“你?”
山海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黛鸾长这么大连只鸡都没杀过,更别提拿一把剑,去插到一个人身上。至少曾经是人。
“我来。”
黛鸾分明抱着几分决绝,她打心底里认同了山海的说法。若这真是件好事,她倒愿意这么做了。可山海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看了一眼双目空空的谢花谣,她什么也没说。
“……好,你来。”他深吸一口气,“记住,要扎的不是心脏,而是正中央的胸口处。中丹田你知道么?”
“我学过医术,怎么不知道。”
黛鸾双手攥着剑,嘴上这么说,手里却在颤抖。她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回忆起水无君曾教授过自己的剜骨剑法。但也不对,这不是杀人,是渡人……她便努力去想如月君告诉过示范过自己看的,下刀的技巧。
那些不曾消失的光热了几分,就好像是为这一刻等待已久。光芒甚至加剧了流动,如一阵触不到的热泉淌过周身上下,在自己的指间与剑锋上流窜。她调整好姿势,抬起剑,望着眉眼平静的谢花谣。她的眼睛闭上了,只是因为没有眼球显得萎缩,干瘪地搭在上面,不能完全闭合起来。
她就像睡着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稳。
这刀不像是穿过一个人,而是一段儿枯木。又硬又脆,时而遇到纤维的阻拦。最终,剑还是没入了她的躯体里。很快,从接触的地方开始冒出黑红色的细烟,一缕一缕延绵不断。这烟有一种特殊的芬芳,但他们不敢去闻。不知为何从她的身体里开始冒出火星来,像是打铁时才会出现,或是一种特殊的烟花。黛鸾吓得有些想松手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她攥紧了剑死死按在里面。突然一段火苗窜了出来,她条件反射地跳开,被山海抓住手臂向外拉扯。
“快走,屋子要烧起来了。”
“可、可是剑——”
“命要紧!”
他很少发火,所以稍微凶一些时黛鸾就没话说了。她跟着山海匆匆跑出去,火势很快蔓延起来,在空旷的屋子里肆意舞蹈。那些贴在玻璃上的符大约是防火的,里面烧得通明它们也毫发无损。那些字符被照亮,山海的视线扫过去,很快将它们读了一遍,黛鸾也看着那。谢花谣在红色的光里站起来,没有规律地扭动身体,像是被看不见的巨手拧在一起。她的脚筋分明是被挑断了,大概是身体里的蛊虫想要出来,在她的躯体里乱窜。她的身体就那样插着一杆剑,而黛鸾就看着那柄剑逐渐在烈火中化为粉尘。同时,她的身影缓缓瘫了下去。
整座屋子都烧起来了,一开始里面出来撕心裂肺的非人尖啸声已经淡化,现在是一种细小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刮擦门板,又或者是钝器的轻微撞击——反正绝对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直到声音完全消失,火也没有熄灭,但也并未扩散。深沉的暗紫色光环里溢出袅袅的烟,如通往夜色的长梯。
“阿鸾……”山海看着她,眉毛紧皱,“你的手……”
“……啊?”
黛鸾发出有点变调的嗓音。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那些微光还残留在手上。它们化成了星星点点的模样,像是一个个小小的萤火虫,包裹着她整条手臂。她感觉自己的手很轻盈,不需要使劲就能抬起来。可她心里明明是沉重的,不论干什么都没有力气了。
凛山海不说话了。他没有告诉阿鸾的是,有那么一刻,她的眼睛仿佛出现了三日月的轮廓,就像六道无常一样。他本以为那是燃烧的屋子照映在她眼里的火光,但当她转过头的时候那抹金色还在,停留了一小会儿才消失。
大约是那一点灵魂残片所唤醒的力量。或举足轻重,或微不足道。
没谁知道。
“……”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朽月君异常的神情还是引起了唐赫的注意。不过他并不关心,他只在乎自己手上的事该如何处理。
“那丫头总算睡着了。”唐赫捏着鼻梁骨,“小孩真是麻烦。”
“啊……”
“啊?”
朽月君回过神的时候,眼里的光明亮了几分。以往他一上来就要嘲弄几句的,现在他却没有搭话,而是迟疑了一阵,大概是在想其他的事。他这才勾起嘴角,戏说道:
“怎么,你妹妹就不是孩子?全天下就她不麻烦?”
“唐鸰一向很乖。而且我从那孩子身上感觉不到一点儿与她相似的地方。”
“灵魂的相似尔等自然看不出来。”
“你刚在想什么?”
唐赫还是问了,不仅是出于好奇。如今朽月君的每句话,每个表情,对他的行动都至关重要。他或许还需要妥协,妥协很久。朽月君是个讨厌的人,他总告诉你凡事都有希望,却缥缈难觅。当你要放弃的时候,他又要拿出点儿光来,诱惑你再向深渊走一步。
走就走吧,走便是了。这一切都是为了……
“虽然没有告诉你的必要,不过说也无妨。”朽月君又笑起来,“我感到那个叫黛鸾的——就是上一任朽月君的转世,灵魂的共鸣。虽然只是很轻微的一缕,不过这丫头也要多加提防。于我是无碍,对你而言……嘛,迟早你与他们要走到刀剑相向的一天。”
“无妨。”
第一百九十六回:目断魂销
漆黑的夜空传来轻微的隆隆声,这音量不算刺耳,但足以震醒熟睡的人们。地面一道淡薄的光柱向天上延伸,但很绵长,并未中断,直直通往漫天星辰。它像一缕烟,逐渐织成一张巨大的白云。夜色里,它散发着黯然的光。那声音也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却不知为何偏偏是这种声音——它更像是遥远的地方传来大型物体接连不断碰撞。可云理应是轻飘飘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动静呢?
有些人从睡梦中醒来,或打开门张望,或从窗里探出头。越来越多的人睁开眼睛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到天上那奇怪的幕布,还有光源源不断地汇聚上去。直到那些光影形成模糊的轮廓,形状有模有样。
那是几个人的模样,还在动,还有声音。
“杀,杀……了……我,蛊术——弟子们,失踪了……都埋在墓地。不听话的弟子,会被杀……我是,试毒,才……”
“你慢慢说……你的意思是说反抗的弟子,就会被抓去试药了吗?死了就下葬?你这毒,是之前未解的,还是新下的。”
“新、新的……旧毒未解,新药也未完全生效……我得以保全一些意识,佯装,被控制的样子。那药,他让我和阿凌选……说一个是毒,一个则无事。我是,阴阳师……认得有问题的药,便抢来吃……”
“所以阿凌回家了,你留下来?”
“他们骗了我……阿凌刚走,佘氿才说,那药也是……蛊术。是潜伏着的,看不见……你们不要管我,求求你,去救她,去救所有人。蛊虫藏在她身子里,总有一天会……”
弟子们逐渐走出门来,无不讶异于这诡谲的奇观。但究其原因已经不再重要——毕竟那位没有眼睛的姑娘就算模样再怎么难以辨认,声音也有些沙哑,要明确她的身份也不难。那可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师姐。另外两人,几乎所有人都认识,正是前些日子来拜访过的道长和他的徒弟。
这是真实发生的事吗?什么时候?还是假的,是幻觉?
在窃窃私语之中,又有人说了,唯有云外镜能照应出现世中其他地方的样子,也唯有云外镜能将一切投放在云层之下。
又有人说,有谣传上头一直在找这面传说中的镜子。还有人怀疑,这莫不是某种幻术罢了。可施术的人为何要这么做?倘若那些场景属实,又该当如何?更多的人陷入了恐慌。
而恐慌还在扩散。
除了那些纷纷议论外,佘氿的部下们开始行动了。找出投映的原点并不难,单顺着那缕轻烟似的光柱觅过去罢了。这的确像是云外镜能做到的事,除此之外再找不到相似的戏法。用这一出的持有者也必然陷入危险,这等同于直接暴露了镜子、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除非他们不怕。
那是一处偏高的地势。虽然高度并不影响云外镜的能力,但他们仿佛是刻意选在那里。来的人气势汹汹,却无异于送死。他们总能看到不断有失去战斗力的人,或妖物的尸体从坡上滚下来。
这本就不是精心编制的谎言,动用的不过是欺瞒与强权的压迫。佘氿要的不是人心,所以邬远归不论以何种手段治理门派,都与他无关。他只要“素材”,试药的素材,亦或人性的素材,同所有呆呆张望蛊池内的生死的人一样。
一切都乱了套。不必贼人上去送死,谷内的弟子们也都清醒过来。人群喧嚷讨论的声音与兵刃相接的声音连续不断,“内讧”的诞生充满必然。这一切早已埋好了伏笔,不过是今夜里燃起一团火,将这根线点燃罢了。
月与星辰缓慢地、缓慢地向西方移动。东方的天依然没有任何光亮,夜还漫长。
躁动逐渐升级成乱象,平日里积怨已久的人有了发声的机会。他们之中也有着出于好奇而接近池梨与默凉的人,他们不再下来,并和他们站在一起。谷中亮起更多的光,从稀疏到密集,仿佛天上的星星照在地上。默凉抱着天狗,静静地望着整片喧闹的景色。
“小妹妹。那个式神,我可以看看吗?”有人说,“它很痛苦。我们几个懂些医药之法,或许能帮到它。”
“……有劳了。”
山海和黛鸾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远远看到有一片区域热闹起来了,那大概是雪砚宗弟子们日常生活的地方。山海拉着黛鸾的手跑得快了些。那里或许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离得太远、太偏,加之注意力都集中在室内,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山海在心里默默祈求着。
池梨和默凉在不断追问邬远归和佘氿的去处。若不在休息,便没人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两人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将所谓“真相”告知天下,是他们能想到自己能做的事。而当所有人问起他们的身份时,池梨却一声也不言语。默凉知道,她只是没想好,只是不知该不该说。他知道,池梨虽怕没人信她,却不是为了掌门的位置。她怕没人信,只是担心这样会不利于山海和慕琬他们所努力的事而已。这样一来,她和默凉带着云外镜重回雪砚谷将毫无意义。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为了苍生,还是自己?
为了苍生,也为了自己。他们明明知道答案。
“你们干什么?!”
这阵呐喊算不上愤怒,但明显是情绪化的。这里的气息变得很混乱,人与人之间的灵力衔接也十分不稳定,两人没能第一时间察觉来者的身份。但从这熟悉的声音不难听出,这的确是他们在极力寻找的人了。
“啊,梁丘——”默凉的声音刚高了些,但又压下来,“那个……”
他不知道该不该给她看看天狗现在的模样。好心的弟子给它上了药,虽然无法根治,但它似乎比先前安稳了些。它应该没有那么痛了吧?他不确定,但是这么希望的。
然而慕琬的注意力暂时不在他这里。她头发很乱,衣服也破了几处口子,眼睛很红,充满了血丝,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但这场战斗并没有结束——她身上的战意锐利如新。那并非戾气,而是别的什么,不带有任何怜悯与妥协,同时又布满了伤痛的执着与决绝。
“你……”
池梨犹豫地喊了她一下,不知第一句话该问候些什么。这个时候,交战中的其他人也注意到这里。厮杀声小了些,但气势不减。
“那些是什么?!还有——你在做什么?!”
慕琬用伞尖指着天上的云。上面已经不再有什么画面了,光芒也早已消失,只剩几团云雾在缓缓散去。看样子她的位置恰好能看到些画面,或至少听到声音。这结果也是池梨知道的。其实,除了令人们知道事实外,干扰邬远归与她的行动才是首要。在和他交战的时候池梨已经清楚地知道,邬远归自身其实没有多么惊人的实力。反而她不清楚的是慕琬,她又有几斤几两呢?这很难说,毕竟再怎么说他师兄的技法也在常人之上。
现将他们骗到目光可及之处,这是最保险的。最好让所有人都看到他们——所有人。
但还是没有见到佘氿。从上次打照面之后,他没有出现了,这令他们感到不安。他是否有更加阴暗的、不为人知的阴谋,还是一个未知数。再者……
“邬远归在哪儿?”默凉问。
慕琬往地上啐了一口血。
“鬼知道!那些奇怪的云和声音出现以后,他便大惊失色,比我掀他老底儿还难堪。我愣神了——我知道我不该愣,但我听到阿谣的声音。不过那混账也没借机袭击我,我直接向这边跑来,不知他现在何处。我正要问你,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是晓搞的鬼吗?山海和阿鸾正……正和谢花谣在一起?那、那些话……”
慕琬的眼神突然僵住了,她注意到默凉怀里的天狗。一时,她什么话都说不出了。这一切事太复杂,太突然,如同裹挟着数块巨石的泥石流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除了剧痛,便只剩下窒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又像是有一万句话、一万个问题要追问。她觉得自己方才陷入思绪空白不久,那是与邬远归对话造成的。而现在不同,这是一种混乱,近乎虚无的混乱。
“它现在不痛了……暂时。”默凉将狗送到她手边,她僵硬地接过,“当时道长尽力了,可还是没来得及。我们为了突破佘氿设下的天罗地网——它是为了救我……抱歉。”
默凉大概本想解释更多的,但也说不出口。慕琬知道自己不该怪他,却不知道该怪谁。想来想去,到头来只能责备自己能力不足。一想到这儿,她有些生气了。
——为何自己这副样子?为何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我连自己的式神都保护不了!”她高声哀鸣着,但很快压回嗓音,“抱歉,我绝对没有在怪你们,也没有后悔让道长来管,绝对没有……我只是,我——唉。先说说云外镜的事好吗?那些画面,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假。”
这话不是默凉说的,也不是池梨。是云外镜——是晓本身。周围的人见到他,一时都弄不清他是什么来头,暂时无人轻举妄动。但池梨心里发毛。她知道,一旦佘氿的人得知他便是云外镜的付丧神,一场恶战便避无可避。
……不过那又怎样呢。她想。她来到这里,本就不打算全身而退了。
她只是有些悲痛,有些累。可一想到慕琬何尝不是如此,默凉、凛山海、黛鸾何尝不是如此,她便静了些许。于是疲惫消退了些,剩下的,只有如汪洋般一望无际的、说不出的惆怅和彷徨。
天亮之前,有些事将会永远地改变。
所以是时候向过去诀别了。
第一百九十七回:目不交睫
丰茂的草木极尽所能地干预他们返程。山海不断地用桃木剑的剑鞘去斩开草,但很费力气。过去他可以用剑,虽然是木质的,但只要掌握好力道和技巧,就可以借助那木头的剑刃在几乎不会伤害到它的情况下开路。现在不行。剑鞘很钝,中空,挥起来也掌握不好力道。
黛鸾紧追着他,每一步的脚尖都贴着山海的脚跟,恰好不会把鞋踩掉。这种默契是长期形成的,虽然她心里隐隐还有这个担心,但机体记忆已经十分深刻了。当然,她以前没少干这事儿。现在她若是慢一步,都会被反弹回去的树枝和草打到脸上,又烧又疼。
往那处异常奔跑的不止是他们两个,还有许多人也在接近他们。但这时候,山海感到有一股气息是逆着主流的。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人在试图逃离。而且这个人,他大概很熟悉。正跑着,他突然踏上枝头,用轻功追行了几步。黛鸾愣了神,慌慌张张地追上去了。剑出鞘的清脆声响过后,黛鸾拨开眼前的灌木,看到山海拦住了某人,正与他对峙着。
“邬远……”
“你去哪儿?”未等黛鸾说完,山海质问着他,“梁丘又在哪里?”
邬远归斜手抬起剑,眯着眼,神色虽不仓皇却十分警觉。山海听出他经脉畅行,呼吸却很乱,内力损失了大半。他身上的衣物有些破损,不像是被利器割伤的。那些破口边缘有些毛糙,山海知道,慕琬的伞尖与伞气可以做到这种效果。所以他们二人一定交过手。
“看来那场战斗没分出胜负。”山海上下打量着他,“你莫不是当了逃兵?”
“呵,凛道长未免也太小看在下了。”邬远归也不知是在嘴硬还是当真不屑。他冷笑一声,另一只手一振衣袖,倔强地说:
“何况您当下手无寸铁。我不觉得你能与我一战。”
“山海以前打架也不用铁!”黛鸾跑到山海旁边起哄。
“识相的话我劝你们快给我闪开,别碍事!”
山海并不畏惧他挥剑的动作,反而气定神闲地说:“你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令人意外的是,邬远归径直冲了上来。山海侧过脸,抬起木剑鞘,挡住他的手腕。他的力道比起本应发挥的力量的确小了些,但有一种拼死的蛮力。山海的拂尘没来得及抽出,暂时只能以剑鞘回击。刚才的话只是试探,他隐约感到邬远归的确不算逃跑,而是另有目的,一个他排除万难也要实现的目的。
“退后!”
山海冲黛鸾吼了一声。他知道眼下这种情况,邬远归随时会抓她当挡箭牌。黛鸾明白他的用意,立刻向后躲闪。从山海的袖中甩出一张符咒,摔在黛鸾面前的地上。墨绿色的藤蔓拔地而起,正将邬远归刺来的剑连同右手卷了进去。他有些惊惶地挣扎两下,发现藤蔓咬得十分用力,怎么也拔不出。山海还没有别的动作,邬远归将剑横转,锐利的剑气突然扩张,斩断了不少植物。在他得以挣脱的下一刻,更多的木法之符被布下了,他整条胳膊都被缠在错综复杂的藤条里,不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束手就擒吧。告诉我们,你们还有别的什么目的?梁丘在何处?佘氿在何处?”
山海冷漠的目光咄咄逼人。尽管在黛鸾的眼中,他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那语调与神情里透着一丝审问,一丝严苛。邬远归看着他,在听到佘氿的名字时,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突然,他抬起左手,一掌拍向密集的藤蔓组成的厚墙。冲击力将那之后的黛鸾推出去,整个藤蔓的结构也变得松散。山海注意到,他为了摆脱控制,在植物的缝隙间那杆几近报废的剑被松开了手。若攥紧剑柄,这点缝隙也不够他脱身。可就在此时,被推开的黛鸾忽然在空中发力,让一股微弱的蓝紫色气流冲向藤蔓。气流接触到的地方都附上了一层白霜,并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将方才疏离些的藤冻结了起来,也死死咬住了邬远归还未抽离的小臂。
黛鸾重重地摔到地上,脑袋旁边就是一块儿石头,差点磕破了头。但这一下她的前胸后背都在隐隐作痛,尚未缓过劲来。山海没精力顾及太多,他只在短时间内迅速分析出,黛鸾的力量或许与青女的魂魄有关。再者是邬远归……他太拼命了。这是为什么?
还没想明白,师徒二人同时听到一阵清脆的声音——邬远归的手臂脱臼了。
这是他自己用力的结果。一瞬间的剧痛让他龇牙咧嘴,但手终于成功被拔出来了。重获自由后,他头也不回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两个人都没来得及阻止他。不如说,是都没有反应过来。隔着青霜藤墙留下的那个窟窿,山海望着缓缓起身的阿鸾,心里的不安不仅为她。
“他急着去干什么?”
这个问题山海没法回答她。他只能摇摇头。
“那,我们现在是去追他,还是去找慕琬?对了,晓在哪儿?”
“云外镜在池姑娘和默少侠的身上。我怀疑那时的异变与他们有关。”
“我们分开去找吧?”黛鸾拍了拍土,“这样快些。”
“不行。”山海一口回绝。
“你拒绝的这么快干什么!你多少也考虑一下……”
“不行,我不能冒险了。所幸你遇到的谢花谣还有些理智,若他们成功了,她一点儿意识都留不下,你怕早就死透了!”
“可是,可是你也看到了!”黛鸾伸出双手,看了看自己的左右掌心,“我觉得我现在……没有以往那么弱了。你不用总顾着我就施展不开,我也不会总是拖后腿……”
“没得商量。”
凭他们再怎么争吵,佘氿的确是“下落不明”的。这让所有人都保留着一份担忧,谁也不被除外。他们担心佘氿跑了——比起邬远归,他是更能干出这等事来的。毕竟这一切家当都不是他一手打理过的。比起邬远归,他极尽虚伪,眼里只有目标,其手段不重要,什么尊严与侠义也都不重要。
池梨、默凉与慕琬的处境棘手了起来。有些人虽然被他们击败,但在杀死的个别人中,有细小的蛇从他们的口耳鼻爬出来。蚯蚓一样,却比蚯蚓灵活;若说像泥鳅,在陆上也这样敏捷。或许用蚂蟥比喻再好不过了。它们一旦咬住人,就绝不松口。不知毒性有多大,但被咬的人都觉得伤口一阵麻木,头晕眼花,直犯恶心,根本无法战斗下去。
“太恶心了。”
慕琬如此评价。不知是在说这些蛇,还是说佘氿的行径。
因为有些小了,让人很难防范。很快有弟子说,若在杀死对手事不是割断动脉,而是捅进心脏,蛊虫就不会发作。可或许有的人身上有,有的没有,这很不好判断。越来越多的人给出越来越多的主意:有人说要袭击头,有人说是丹田,但没有一个确切的答复。倒下的战友越来越多,蛇却还源源不断往外冒,让人无可奈何。
“你们不要留在这儿了!”有应战的弟子回头对他们说,“去想别的办法。找邬远归,或者佘师爷……我们早看他不对劲!你们身为谷外人,为我们做了这么多,实在不胜感激。”
“若说这阵动荡也是她们带来的呢。”有弟子一边反击,嘴上却这样说,“这也毋庸置疑。我劝你们别乱动,说不定有什么阴谋!我们是看在小师妹的面子上帮忙!”
“放他们去吧。”第三人说,她单手使了两把剑,动作快得惊人,“我们没什么宝贝可让别人贪图。做到这一步,虽然一切都没说清楚,但事情解决后你们可一定要给出个交代。”
池梨短暂地愣住了。五味杂陈大概是这样的心情,但她的情绪有些迟钝,不能完全领悟到这之中的意思。但他们说的又是那样简单而直白。或许真正复杂的,是她自己的思绪。慕琬疲于应战,没有机会看她,但她心里觉得这一切多少能触动池梨些什么。
“我不会害你们。”池梨突然说,“因为我是……”
她要说了么?慕琬心想。白荻四散的绒毛遮挡了些许视线,她捕捉不到池梨的眼神。
“行了,去吧。”第四人为她斩断了飞溅而来的一条蛇,说,“趁我们没反悔。”
她和默凉对视了一眼,隐隐猜测有人知道了些什么。虽然不一定那样准,但至少更多人愿意相信他们出于善意。她觉得自己对雪砚宗的隔阂淡化了些,就像一块冰正在消融。
因此,池梨更不能现在就这样轻易离开。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身为宗主的女儿,她必须快些想出对策,以最大程度地保全门派战力。她不能完全指望慕琬,她已经很累了。晓被池梨趁乱藏回去了,她担心有人认出他并下了黑手,这更让人防不胜防。因而在这种危急关头,也不能用云外镜对付他们。
“默凉,你去找道长他们!如果碰到坏人就绕开,千万不要和他们正面交锋!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希望……”
“希望我活下去——”默凉转身抵着剑后退几步,“我明白,我这就去……保重。”
说着,他势如破竹地冲下山坡去。池梨还在想新的办法来应对眼前的危机。正在她苦思冥想时,突然一支箭射在她身后的土地上。箭翎刮过她的衣角,她察觉到了。回过头,有条颇大的毒蛇被扎住了七寸。它身子的两截儿垂死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慕琬同时回过头,望着箭的主人——不知何时造访的来者,面露欣喜。来者再次从腰侧的箭囊里抽出一根箭,架在了弓弦上。
“抱歉,我来晚了……”
叶月君说。
第一百九十八回:目使颐令
漆黑一片的夜里,默凉流星般的身姿划开了这张黑色的巨网。
他不知道其他人在哪儿,其他任何人。他的行动完全凭借骨剑的指引。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具有牵引作用的指引。它像是在冥冥中拉扯着他,把他领到某个地方,某人面前。但到底是谁,他不得而知。他只能顺从这种指示。多数情况下,鬼叹总能帮到他,但就其所造成的的最终影响……或说代价,的确过于沉重了。
当下先利用这种力量吧。
默凉的速度很快,没有什么能拦住他。正当他向前冲的时候剑突然向右偏离,把他的手臂也向外拽了些。他急忙刹住脚拐过去,顺势钻进一条阴暗荒芜的小道里。
越往前,小路越不能被称之为路。它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坎坷,杂草和碎石逐渐密集起来。默凉看到道路前方有两个影子,一前一后,气息很熟悉。他加快脚步追上去,两人同时回头看到他。
“凛道长……”
“小凉?”
“你还活着!”
默凉傻傻地看了一眼阿鸾,不知道她到底是盼着自己活还是盼着自己死。
山海问:“你是怎么追到这里的?”
“我顺着剑的指示……你们又为何在这里?”
“去追邬远归。被他逃了。他之前与梁丘交过手,我和阿鸾也和他撞上了。为了挣脱,他的右手臂被自己弄脱臼了。我们料想他一定是有更要紧的事。”
“会不会是想要逃跑?”默凉问,“一般人,想要活下去都会敢于牺牲什么吧。”
“这很难说。因为佘氿到现在也不知去向,我们也猜不透两人是否还有什么诡计。保险起见,控制住他为妙。”
三个人一起去追了。默凉向前方用力挥剑,一阵气浪向前掀去。气浪是十分锋利的,它们将面前的一切障碍,连同巨石也齐刷刷地斩断了。
视野宽阔起来,短暂的惊讶后,三人都加快了速度。
在找人的不止他们。慕琬和池梨还没想出脱身的办法,依然深陷苦战。叶月君反手甩出一张符咒夹在指尖,并将它戳在箭头上。她在念咒,一种声音轻柔到令所有人都听不清的咒语。箭上的符咒扩散出褐色的光,她抬起手,对着天空将箭放了出去。
这支箭是有声音的,尽管很微弱,像一阵短促的哨声。慕琬、池梨还有个别人都看过去,目送那根箭远远地飞向星空,却不知为何。慕琬相信她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只是她没琢磨出来。很快,池梨感到上方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却不止那根箭。
她抬起了头,慕琬也抬了起来,并竖伞挡下前方冲着脖颈来的一刀,抬脚将那人踹下山坡。天空中有细密的丝线从天而降,就像密集的雨。但定睛一看,慕琬立刻发现那不是雨,而是数不清的细而短的木签。是刚才叶月君的那支箭分裂成无数“小箭”,淅淅沥沥从天而降,势如倾盆。
令人惊异的是,所有的箭落在人的身上时,都像是飘下来的树叶,轻轻砸上来就会顺着衣服落到地上,然后自焚成灰。那感觉并不同,最多直接接触皮肤时有些扎,但那力道连最薄的皮也扎不破。可所有刺入那些小蛇的箭,都将它们狠狠钉在土地里。哪怕是石头,它也能将蛇深深扎进去。随即,那些木签子都燃起一样的火光,连同蛇身一起焚烧成粉末,随风而散。更要紧的是,有些刺像是有意识一般插进部分人的眼、耳、口。一些血飞溅出来,他们就这样倒在地上,体内也不再有蛇涌出来了。
叶月君吹了一声口哨。这时候,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危机的状况几乎解除了,这令人深感意外。天上有许多鸿雁飞来,一只接一只落在她们面前。池梨心有余悸,向后退了几步。
“请不要担心。”叶月君伸出手示意她不用紧张,“这些孩子从未中过蛊毒。他们本该飞往南方去的。但由于雪砚谷四季常青,一些在附近栖息的雁都会来这里,也有弟子喂养它们。我能及时赶来,也是它们的同族告诉我,这里遇到了些麻烦。雪砚谷不再是净土,我必须来救他们,也帮了你们。”
“除了就这么硬打,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慕琬松了口气,转身对池梨说,“这是木染雁来·叶月君,也是位六道无常,你大可放心。”
“你是他们掌门的女儿。”叶月君看着她。
有些人没听到,但最近的一两位弟子听到了。他们惊异地望着她,反复打量。或许的确从这对清冷的眉眼中看到了掌门的影子,他们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若这话是由她自己,甚至慕琬来说,或许都没什么说服力。但如果是六道无常口中讲述的,这就大不一样了。想必,池梨的身份马上就会被传开了。
“你怎么……”
“我见过你……也仅仅是见过。”
叶月君的眼神依旧温和,没有什么敌意。池梨迟疑地看了看她,隐隐约约能从她眼睛里看到些暗淡的光。这些鸿雁啄起她们的肩、袖口、衣角,将她们带到空中去。它们大约也是有不一样的灵性,否则单凭这样的小身板不论如何也拽不起一个成年人来。叶月君跳上最大的那只鸿雁的背,被轻易拖起来,不知她究竟有多轻。
她们没有飞得太高,只比坡顶高出些许,不过离开那里时已经距离地面有足够高度了。地面的人物变得很小,看上去只有手指那般大了。
“在那儿——”
叶月君突然伸手指了个位置,所有的雁都倾斜翅膀,压低了高度并朝一个方向飞去。慕琬问她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妖气,叶月君却说不是,只是看到了人。
她暗自感慨,这大概就是百步穿杨所具备的实力。
对叶月君而言,她是看到了几个移动的“靶子”。当然,靶子并不指真正的目标,具体是谁还要靠近些才能定论。但慕琬和池梨最先认出来了。
“这不是……墓地吗?”
“是……没错。我认得这处地形。”
谁曾想,他们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但这次的阴气明显更重了。叶月君看到的身影正是山海他们几个。他们互相看着对方,都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池梨上前两步,默凉便奔了过来。阿鸾也是,她一路跑着,慕琬欠下身张开了双臂。
然后她一头扎进了叶月君的怀里。
连山海也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但究竟是何时发生的事呢?似乎很遥远,他有些想不起来了。但那时候,施无弃还是在他们身边的。
他们来到林立的墓碑间。这里很黑,相对开阔的地段让星光落下来,照在每一块碑上。叶月君很警惕,她的弓弦时刻紧绷着,盯着任何一处仍吹草动。路过一大一小的两块墓碑时,慕琬指着它们对池梨说:
“那里是……”
她没有说完,但池梨知道她的意思。她轻轻抚摸了墓碑,说道:
“这大概是衣冠冢了。”
“应该是吧……”
“不过我母亲的墓里,估计有一只断手。”
其余几人面面厮觑,没敢说什么,只是心里跟着犯堵。默凉摸了摸她的背,就像她每一次安慰他一样。池梨摇摇头,接着说:
“那群人把母亲的尸体拆碎,扔得到处都是。”
旁人的呼吸都放得更轻,就好像任何动静都会亵渎当下悲怆的气氛。
“我和晓去那些地方,一块一块收了起来,然后藏在云外境里。她一直和我在一起。”
“那你们大概很快就会团聚了。”
这是邬远归的声音。所有人同时拔出武器,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备战状态。这是一句十分恶毒的挑衅,但池梨依然只是冷脸看着他,就仿佛……从未把他放在眼里。
他斜靠在一处很大的墓碑上,碑比人还要高许多。他的右臂似乎恢复了,正双手交叠抱着臂,从他的脸上也读不出更多的感情。好像他所有的情绪也被磨尽了,如今也只是按部就班地准备进行些什么,如吃饭睡觉般平常。
“如果你这张嘴不会说人话,我就替你把它撕烂。”
慕琬用伞不客气地指他,已经全然没有将他当做师兄的样子。他却满不在乎,或许在更早时就已经把她从师妹划分成敌人了。
“你们来不及了。”他异常平静地说,“佘师爷最后一招用来收场足矣。”
“那就说说看吧。”叶月君放下了弓,“我们也不准备威胁你什么。看你这样子,大概是有绝对的自信。既然如此,不如让我们瞧瞧有多厉害。”
邬远归既没有搞小动作,也没有卖关子,他只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淡淡地望着他们:
“整个雪砚谷都会成为巨大的墓地,所有人都会成为陪葬,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们。”
他看着慕琬和池梨的方向,不知他已经知道了多少。他只是这样一副冷漠的模样,冷漠又趾高气昂,令人看着来气。
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亦或是,鱼死网破。
第一百九十九回:目眦尽裂
“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呢?”邬远归摊开双手,“我没别的意思。”
“你最好没。”山海紧紧逼问,“那么请你详细地解释一下什么叫做陪葬。”
“无妨,在这点上和你们兜圈子卖关子也没意思。你们真当佘氿只会指挥我,自己毫无准备?有朝一日,雪砚宗退无可退之时,我们便会放出一种蛊虫。被这种蛊寄生的人,自身的意识将会陷入沉睡,如一具行尸走肉,而他们之后的一切行为将会受到王虫的控制,即使用此人的本音说话也可以做到。”
“这听上去像是……”
“没错。”邬远归知道黛鸾在想什么,“谢花谣试的正是此药。”
“放屁!这算什么药?毒药?”
撕破脸的对话总是要轻松一些,只是过去慕琬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罢了。邬远归也不解释什么,只是淡淡地回应:
“她中的蛇毒根本没有解药,不用蛊就是一死。后来给她的药,不过是诸如麻沸散之流的安慰,和一些略微延缓和掩饰毒性的药。用这种蛊,反而能留住她的性命。虽然自我意识已经无法苏醒,但至少还存在醒来和活下去的可能。若任由蛇毒蔓延而不受此蛊的压制便一定会命丧黄泉。若不是佘氿分析了这层利弊,我也不会同意。”
池梨可就不明白了:“他说什么你都信?他骗你怎么办?何况在此的任何一位朋友,我都不信他们能听信你的鬼话。你该不会是过意不去,以他的说法欺瞒自己的良心吧!”
“他有个屁的良心!”慕琬接着骂。
“你们怎么想都无所谓。”
叶月君拉住了恨不得冲上去抽他的慕琬,也极力压下自己的愤怒。她也想问些什么,黛鸾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等等,不对啊……为什么我们见到她时,她明明死了,还……而且她声称自己吃过类似于还魂丹的东西,这是为什么?蛊在她身上,失败了?”
“的确。本能成功的,谁知她自己的意识有了防备,怎么也不肯睡过去。在蛊不稳定的时候,她竟上吊自缢了。倘若宿主自身的意识一死,这具身体也便死去了,蛊就无法运作……我们本想借她作为陷阱传染给你们。可谁知云外镜让我知道,你们竟用桃木剑将她的蛊虫封死了,算你们走运,若其他谁过去可就没这么幸运了。蛊和给谢花谣的药,都没有还魂丹,只是药很相似,比如都有娲堇华的粉末之流……若要对那么多人用也太贵了,我们可找不出那么多娲堇华来。”
“也就是说她其实没有死很久……如果从死后被灌药的第一天计算,按照还魂丹的效果,她死了并未过七天。”默凉计算着。
“我们也只是试试,没想到你们还真会在七天内回来,阴差阳错在你们面前装了一把活人。本来,我只想从她的记忆里套更多的话。”
慕琬不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切究竟为何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脑子里都要上不来气。她用力去思考、去梳理,可就像是拉扯打结的毛线想让它们散开,线球反而是越缠越紧。最终,她一跺脚,怒发冲冠地对邬远归吼着:
“所以你要将那种蛊虫放出来,去杀整个雪砚宗的人?!”
“那不是杀。我说过,他们不会死。”
池梨也向前一步,近乎尖叫地喊:“还不如死!你满脑子里都装了什么?你怎么舍得对伴自己成长的弟子做这种事?我父亲在世时,我还会通过云外镜看看这里。自从晓告诉我他不在了,我也不再关注雪砚谷了。谁知你作为他的大弟子,作为所有同辈人的师兄,你就干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扪心自问,你他妈对得起谁的在天之灵!”
“我爹娘啊。”他冰冷地说。
一肚子火堵在一群人的喉咙里上不来。叶月君咽了口唾沫,像是要努力浇灭这团火。她的声音不太正常。
“你不如亲自去问问他们。他们在天上看到这一切到底怎么想。”
“还不是时候。而且作为威胁,你这番话并不能改变我什么。硬要说,还有我的弟弟,或者妹妹。他在我娘肚子里,还没来得及生出来,就给我爹挡了一剑。孩子没保住,我爹也没活下来。没了,全没了。每当佘氿复述那时的场景,我都无法忘怀。它就好像发生在我眼前,一遍又一遍地表演。”
邬远归的手里没有任何武器。手无寸铁的他伸出手指,指了指默凉,又指回了慕琬。
“我本可以有个像你们一样的弟弟,或者妹妹。”
“若知道你是这种人,我早该回来。你连师门都下得去手。”
池梨冷笑着。除此之外,她做不出更多表情了。
“我是什么人?这些年,我也不少为师门做事。西边的水利,东边的粮仓……这些哪个不是你爹在位时缺的?哪个不是我让人修的?一群人非但不理解我,还将我所做的功绩视为无物,抓着佘氿部下的事不放。不然呢?哪儿来的钱?哪儿来的劳力?凭你爹在时那点本事和你爷留下的家底,够干个屁。”
“那本就是掌门该做的!你又如何知道我爹有没有如此考虑?他日日夜夜睡不着,日夜都在难过,一面愁苦于与各大门派交好,一面又要忙着抚慰谷中人心。你以为当掌门是很容易的事么?这你就叫苦了?你又看得到什么呢?”
所有人突然看向池梨。果然,她父亲在世时,她一直关注着他。她并非薄情寡义之人,若真正由她来组织雪砚谷的事,说不定比现在要好更多。至少,不会沦为如今的局面。人人安居乐业,不必担心面临生死之战,也不必担心成为什么所谓的陪葬、牺牲品。
“那就不必了。这掌门谁爱当谁当。你以为我当掌门仅仅就是为了当一宗之主?罢了,我跟你们说的已经够多了。”
说着,邬远归转过身。山海突然喊住他,最后问他了一个问题。
“那你呢?”
“我什么?”
“你又该如何?当蛊虫如瘟疫般蔓延在雪砚谷中,你还能幸免于难吗?我能否理解为……你拥有解药呢?”
“没有。”
“……?”
“我没有解药。”
这下所有人都怔住了。山海的问题也是他们之中有人想问的,但得到这样的回答,难免令人瞠目结舌。池梨冷冷地说:“我不信。”
“不……他大概是真没有。”
池梨猛转头看向慕琬,不知她为何这样说。这说辞像是为他开脱,可看到慕琬那坚决的目光的确不容置疑。黛鸾也不明白,便问她为什么。
“我了解他。”
“此人常年与妖怪混迹,不可大意。”默凉说着,斜起了剑。
“不,他的确没这么……狡猾。这种鱼死网破的事,他干得出来。”
邬远归疲惫地笑了笑,摇着头说:
“小师妹,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你没有师妹。你不配当任何人的师兄。”
“行,随你。但我要说的是,作为一宗之主,我确实愿意与弟子们同生死,共进退。”
“鬼信。”池梨翻了翻白眼,“挑这时候说这种话,指望谁记住你?”
“不指望任何人。我不是没有打算。我早就告诉自己,这一天来临的时候,我绝不犹豫。你们信不信无所谓,我是做给自己看的,我问心无愧。”
“真有脸说啊。”黛鸾嚷着,“你若早点做出这种事,我们反倒看得起你。只是你这法子真不人道,任凭谁听了都要啐你一口。”
默凉也不相信他,态度十分坚决:“说不定佘氿有解药。”
叶月君道:“我料他们的关系也没这么好。殁影阁的人,我都是清楚的。皋月君的眼界森罗万象,却不问世事。连自己身边的人也是——只要足够忠诚,任凭他们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那五个人,没一个是好对付的。佘氿设计做这一切,不会因区区二三十年就轻易对什么人类留下感情,他只忠于真正的阁主。若邬远归再无价值,他便不顾死活。何况他若中了蛊毒,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对佘氿来说才是更顺利的。”
山海感到不可思议。
“你甘心?”
“我甘心。我要他珍视的一切,为我家人陪葬,为我的过去——和我自己——陪葬。”
他一字一顿,语气却没有丝毫悲伤或者愤怒。仿佛所有极端的情绪早被消耗殆尽,剩下的只是行尸走肉般的“习惯”,对于仇恨的习惯。该说这漫长的洗脑相当成功。他早已将自己的生死也置之度外,其他任何的代价也不在乎,只是固执地坚持一个目标,仅此罢了。
池梨仍恶狠狠地瞪着他,目眦尽裂。邬远归的存在并非毫无价值——至少他让她发觉,自己的感情并没有钝化,也并没有只剩对默凉那般似水柔情。她还会恨,会悲伤,会愤怒。
而慕琬已经出离愤怒了。她双眼空空,映不出邬远归的影子。
满目轻飘飘的可悲。
第二百回:目中无人
凛山海看向邬远归身旁的墓碑。它比其他墓碑更大,不知是比较新还是石质更好,时间几乎没在上面留下痕迹。他们早就注意到,这座坟墓上写的名字,正是雪砚宗的掌门。这应当也是个衣冠冢,毕竟尸体未曾找到。他们不知道这座墓是什么时候修的,但当它被插下石碑的那一刻,一些弟子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隔阂便是在那时孕育的。
池梨阴着脸道:“你不配站在我爹的坟前。”
“啊……你误会了。它不是你爹的坟。”
“……嗯?”
邬远归伸出手,用牙尖咬破了自己的指头,又在石碑的名字上勾画了几下。有时候他的手指落下去了,有时候没有。山海像是察觉到什么,想要上前阻止,但远归口中短促地滑过一条咒语,收回手的时候有张符咒被黏在石碑上。那道符是蓝色的,很奇怪,上面涂着深色的图案,像干涸的血迹。
石碑下突然溢出蓝绿色的浓烟,颜色一眼就令人觉得不安,如斑斓的蘑菇使人联想到剧毒。叶月君喊他们捂住口鼻,眼看着邬远归就要消失在浓雾里。她急着去追。虽然六道无常未必会受到毒性影响,但视线明显被烟模糊了。其他人纷纷掩上鼻子,山海抬起袖子,另一手捂着黛鸾。默凉试着挥剑驱散它们,只在烟雾间开出两道清晰的口子,很快又合拢了。慕琬不小心吸入了一些气体,感觉不出什么味道,只嗓子有些干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池梨提剑向邬远归消失的方向冲过去,慕琬紧追其后。等她们快速地跑出烟雾的范围时却发现没了踪影。更离奇的是,墓园像是扩大了数倍,她们已经在小道上奔跑许久,也没有跑出去。而眼前一望无际的,还是那些林立的石碑。
另一边,黛鸾伸手想去撕掉石碑上的符咒,却被山海一把拽回来了。雾气淡了一些,山海捏着一口气低声说:
“别乱动!上面怕是有毒。”
正说着,默凉伸出骨剑挑掉了那枚符咒。待那方方正正的轮廓落到地上时,他们才发现它已经变成一张漆黑的纸,像被烧焦了似的。黛鸾踩上去,就像踏碎了一片枯叶。那些蓝绿色的烟逐渐消失,周围的景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少了邬远归和三个姑娘。除了池梨和慕琬,叶月君不知追到哪里去了,山海以为她们在一起。
但很快,他们遇上了和慕琬一样的问题——这座墓园出不去了。
“鬼打墙?”池梨问。
慕琬不太清楚,山海不在旁边她也判断不出。两个人警觉地在黑暗的墓碑间穿梭。空气十分冰冷,她们心里急得发热,指尖却冷如钢铁。前方有个碑上摆了块石头,石头下压着几张纸钱。大约走了一段距离,同样的墓碑又出现了。池梨看了看,连名字也是一样的。
“应该就是了。”
“我想刚才的烟,怕是有致幻作用的。要时刻当心,说不定有人在幻境外看我们的笑话,随时会攻上来。”
慕琬十分小心,每一步都放得很轻,连杂草也踩不出声音。她警觉地捏着伞,敏锐地感知周围的一切。而池梨将目光放在那些名字上,一个一个看过去。
“这是我二师叔。”她指向一个碑,“他早年是病死的。”
“我记得他。”慕琬没看碑,而看向了池梨,“他小时候请我吃酥糖。”
“是,都是他老婆做的。芝麻的还好,花生总是潮的,还发苦。”
“……我是说,他死的时候,我还小。那时候大家以为你已经……”
“已经死了。我知道。”池梨看了她一眼,“你也应该听我说过了,我偶尔会看看雪砚宗的事。他死于痨病,晓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已经不再……”
“离儿啊。”
这是一阵陌生的声音,两人同时紧张起来。说来陌生,但也颇有些熟悉。只见二师叔的坟包后走出来一个人。那模样她们觉得面善,分明就是他本人。虽然光线很弱,但他在她们眼中的轮廓是如此完整。本来,池梨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他的眉眼,可当下眼前的一切都如此清晰,令她感到强烈的不真实。
“师、师叔?”
“离儿回来了,真好。”
正说着,更多的人走了出来。他们就像早早埋伏在这里似的,可一路走来分明什么迹象也没有。若说是鬼魂,倒也不是飘在空中,发着淡淡的光,如寻常百姓所熟知的那样。但两个人都很清楚,面前的人只是幻觉罢了。
因为他们没有影子。
“我们看到的是同一种幻觉么?”池梨侧过脸问她,眼睛却始终盯着鬼影。
“别说是看……我猜我们听到的也一样。”
“小心别给他们骗了。”
这时候,一个有些苍老的女声传来。
“离儿回来看我们啦?”
“婶婶……?”
更多的人向她们靠近,两人挨得紧了些。先前她们俩从未靠得这么近。慕琬生怕池梨会动摇,但看她目前的定力还很足。她自己也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也有的不认识,估计是资历更老的人了。
“你稳的住吧?”池梨问她。
“你在小瞧我么?”慕琬强挤出笑,“别一会师父出来了,你就当真了。”
“还不知是何种幻觉。倘若是读懂了我们的记忆,抽出来造出的假象,我还真怕你被我爹骗到呢。”
“少来了。”
两人斗着嘴,气氛却无法得以缓和。这时候,这些鬼魂突然向两边散开,像是要给谁开出一条路来。两人心说该不会真的有师父,不由自主地向那里张望。没曾想,走过来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看起来很慈祥,和其他人一样没有所谓厉鬼的阴气。他身上那件衣服看上去是极好的布料,却打了不少补丁。慕琬看了半天,没认出是谁。
“……爷爷。”
池梨不禁轻声念叨出来,慕琬恍然大悟。即便如此,二人还是十分警惕。
老人的鬼魂——雪砚宗的创立者,正缓缓走近。他将什么东西双手捧着,掩在怀中,直到走在她们两人面前,才摊开手,捧起它。
那是一只断手,女人的。
池梨的瞳孔和双唇都忍不住颤抖。太熟悉了,这只手她太熟悉了,一辈子也忘不掉,死也忘不掉。
“这是真的!”
慕琬瞪大了眼:“你疯了?这怎么想都是假的!”
“不……我是说这一切,这些人。他们不一定是真实的鬼,却的确是埋在此地的人。所以我们看不到‘我’,也看不到师父。”
“当真……?”慕琬有些迟疑,“可、可我们该如何出去?”
至于叶月君,倒是脱离了其他任何人。她一定程度上仍受到毒气的影响。叶月君只得先向回走,试着找回原来的地方。不多时,她便看见了山海他们的影子。不过她最先注意到的却是默凉——确切地说,他的剑。之前有其他事分散了她的注意,但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挥之不去。她现在终于确定了,默凉就是这气息的来源。
叶月君向前跑了几步,靠近了默凉。而默凉却像没看见她似的,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咦,叶月……”
“阿鸾!”叶月君立刻拉住黛鸾,“这先前一直跟着你们的孩子是?”
“啊,他叫默凉,与池梨生活着的。”
“那把剑?”
“是他家传下来的东西。”
默凉回过头,有些困惑地看向黛鸾。
“阿鸾……你在和谁说话?”
在后面的山海也愣住了。仔细想来,怕是毒气搞的鬼。默凉与叶月君没什么接触。
“就……刚才的六道无常。你忘了?”
“我记得她,可是、可是我看不到。”
默凉的眼神很迷茫,他无法在黛鸾面前的地方聚集视线。任他怎么看,都是空空一片。
叶月君说不出话。看样子,他连自己的声音也无法听见。
“这气没有毒,等药效过去便能看见了。”
她这么安慰着大家,靠近了默凉。他不说毫无察觉,因为他的确感觉有什么向自己靠近了些许。他再度警觉地抬起剑。叶月君伸出手,试着摸了摸他的头发,但他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猛回过头张望了一番。然后,她仔细打量着他抬起的骨剑来。
山海便实话说:“他是阴阳默家的传人,也是唯一仅存的弟子。那把骨剑是他们的传家宝,是他们家留下唯一的东西。但是,那是一把不吉之物。”
叶月君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她沉默不语,将手慢慢挪到那把剑上。她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奇怪的骨结。一瞬间,她似乎感到那东西是活的——它有心跳,有脉搏。
“这是……迦楼罗的亡骸。”
“你知道?”黛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剑,“这东西可把他们家害惨了。除了小凉,默家所有族人都死于非命。”
叶月君突然跪坐在默凉面前,像全身的关节都脱落似的。师徒俩吓了一跳,山海忙问:
“您这是干什么?”
“……都是我的错。”
第二百零一回:目目相觑
那大约是距今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叶月君仍是如今的木染雁来。虽是百岁的人物了,再怎么说也比如今稚嫩很多。她本是个妖,并不懂人间千千万万的情情爱爱,修得成人之法,深陷其中,亦是情有可原。
她那时候爱上一个姓默的年轻人,年轻人也爱她。她是运气好的。妖怪之中,爱上人类的不知有多少负心男女;身居此职,又不知能引来多少趋炎附势之徒。所幸年轻人二者都不是,他是难得的好人。
就是这么一个好人,最终也放弃了自己的生命。除了那位大人,大约是没人知情的。红玄青女·朽月君还用自己神使的命,换了友人的爱人……一个凡人的命。任凭怎么想都是不值的。阎罗魔仿佛以牺牲她一人向他们所有人证明,世间情爱不过虚无一场空梦。
如今的朽月君亦是如此认定,想来怕也有那位大人的用意。或说正因为他也这么想,那位大人才会重用他。
那是第一场悲剧。换得情与爱的自由之后,的确如阎罗魔所愿,近五百年也未曾有谁抱有一丝幻想。或许是有谁动过心的,但不再有什么过界的故事——除了桜咲桃良·莺月君,即山海的母亲。他的父亲同样是一介凡人。山海就像是默凉一样,不如说,像默凉的祖先。
话说回来。默凉的祖先,那位为叶月君曾深爱的默公子,在最初与她心意相通时获得了一把骨剑,那便是妖神迦楼罗的翅骨。它是被一个不知名的工匠锻造,以防不测,被叶月君所回收。她过去也是妖鸟一族,无法察觉同族鬼王附着的诅咒。但也不能怨她,那时候谁也不曾察觉,就连斩杀迦楼罗的神无君也没有多言。现在想来,那位大人怕是知道的,只是眼睁睁看着她把骨剑送了出去。
其心可诛吗?也不尽然。大人总有自己的打算。
骨剑后来被赋名鬼叹。默公子年迈时挥舞它,总能听到一句轻盈的叹息。谁也没有料到这诅咒最终落到的,竟然在一个无辜的、瘦小的孩子的肩上。
说完这些事时,师徒两人陷入持续的震撼之中。毒气的药效许是褪去了,默凉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那两人面前分明是有个人。再定睛一看,正是刚才那位使弓的姐姐。但她已没了那时的英气。夜太深,看不起她的表情,只能从那略微垂肩弓背的剪影上看出一丝悲哀来。
“所以你……也是觉得我像青女,才对我好的吗?”
叶月君听到黛鸾这么说有些诧异。黛鸾认真看着她,但也并不是真正期待问题的答案。她只是感慨,她希望不是。叶月君叹着气,说道:
“一开始——我是说几百年前,那些刚转世的孩子们,的确如此。我们所有人的心情都差不多,连总是板着脸的水无君,和古怪淡薄的霜月君亦是如此。青女被偷出来的灵魂残片正是曾牵引黄泉铃的部分。她投身火海,水无君将灵魂藏在铃铛里。黄泉铃带给那位大人,灵魂被我们放走了。每次轮回转生,不论魑魅魍魉,还是男女老少,都带着她的影子。只是时间越长,属于她的那部分渐渐被磨去,再也不像了。所以他们说你和她像,那不是因为‘你是她’,而是因为‘你是你’。”
“你碰巧像她,但你不是她。”山海说。
得到这个答案的黛鸾似乎高兴了些。她本打算听到什么回答都无所谓的,但若叶月君所言是真,她心里竟畅快了不少。但她转念一想,又接着问:
“可既然如此,我为何近来感到自己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我好像可以用点……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我猜那是青女的。比如燃起什么东西,或是使什么东西冻结……”
“有的孩子不像父母,却像爷爷奶奶,但我觉得你并不是这个道理。那是血脉之间的连接,而你不同,灵魂上的损伤是不可逆的。我猜大概是你的念想总是和她相近,让属于她的力量醒在你身上。你……会不会介意?介意这不是属于自己的,介意我们把你们弄混。”
“不会啊。”黛鸾冲叶月君眨眨眼,“白给我的,傻子才不要。”
“呀,就猜到你这么说。”
叶月君又转过脸看向默凉。又回到这令人百感交集的话题上,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刚说的……是真的?”
这话是不在场的人说的。是慕琬。四个人回了头,看到慕琬和池梨一前一后地站在附近的位置。她们的呼吸还有些急促,略微平复些许,应该已经看了一阵。因为距离略远,受到毒烟影响,没能第一时间察觉。若不是慕琬先开口说话,八成还是没人注意她们。
“啊!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听说过。”慕琬说,“朽……青莲镇的假青女曾给我讲过这么个故事,但当时我太困了,没有认真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全想起来了。原来故事里青女的友人是你……”
叶月君知道,如果此时慕琬要生她的气,自己能理解。但慕琬只是有些不可思议,此外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她只是忍不住地叹气,张开嘴想说什么,结果又吐出一声叹息来。
“我们姑且先不要纠结这件事了。药效既然已经散了,我担心邬远归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可我们现在毫无办法——甚至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若天狗还在倒是……”
“可是天狗被你师兄师姐们带去医治了。保守地讲,以雪砚谷的医术限制,怕是……”
山海并不乐观。连黛鸾也感慨:“若能找到我二师父就好了。”
“你二师父?”默凉问。
“是如月君呢。”
“这样子……”
这时,墓园内的一棵树旁突然传出一声喷嚏。几人齐刷刷看过去,纷纷抬起手中的刀剑来。墓园气息混杂,没人发现那里有人,何况树后的人似乎也能一定程度上隐藏灵力。但她并不打算继续躲下去,而是走了出来,顺手擦了把鼻涕。
“冻死我了……”
“席煜……?”黛鸾手放松了些,但又立刻抬起手防备起来,“干嘛?又想打架!”
“不不不,我手无寸铁,手无寸铁!”
席煜连忙抬起手示意,两边的“羊角”都抖了两下。再怎么说是邬远归的弟子,他们丝毫警惕也没有松懈。席煜有些颤,但看上去并不是害怕,还真是单纯的冷。她的衣服相对年关而言是冷了些。
“头一次在这儿过冬,没经验。”她搓搓手,“你们刚说的事儿……对,从我师父在的时候,我都听到了。毒雾我也吸了不少,但没乱走动,等药效过去就发现你们在我身边。”
“你师父要害死全谷的人……你甘愿当这人的徒弟?”黛鸾还是有些气愤。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嘛,待我确实比我生父都好得多。但是雪砚宗其他人,也对我还算不错,我也不能知恩不报。这就难受了,多矛盾呀……也没人教我该怎么办。”
席煜背着手,脚在地上画圈圈,看上去倒也委屈。山海先放下了拂尘,问她:
“你现在怎么想?”
“他要害死所有人,连我也活不了。我当然不想死了,不然当初我也不愿意同他走。”
“你有办法吗?”池梨问,“阻止,逃离,或者医治……什么都行。你入门不满一年的新弟子,若是真心喜欢雪砚宗,不该坐视不管。”
“我也不想的。”席煜摊开手,“但我是真没办法。我若干涉我师父,那就是大逆不道;若任由他胡来,便是不仁不义。我既不想做逆徒,也不想做叛徒。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啊……”
确实。阿鸾是成年了,默凉经历的更为复杂。归根到底,席煜不过还是个孩子。让一个孩子做这么多不必要的选择,经历不必要的事,已经有些苛刻了,更不该苛责。
席煜突然抬起头说:“但我愿意帮你们。”
“什么?”山海不解,“这不违反你的尊师之道吗?”
“我只是帮,又没说结盟……而且我只是给你们带路罢了,又没亲自妨碍他。这样一来我的良心能安定些许,也算对得起曾照顾过我的同门。虽然我不傻,看得出有一些是巴结我、怕我,有一些其实根本就瞧不起我,只因我是邬远归的徒弟罢了。嗨呀,不管那么多了,你们信不信我?跟不跟我走?”
结合这孩子之前的表现,的确没什么恶劣的心机。话又说道这个份上,他们多少相信一些。山海和黛鸾相互对视,池梨与默凉以眼神交流,叶月君与慕琬也相互看了看,没说话。
“有一处他们经常去的山洞,让我与弟子保密,他们也从未让我进去过。我告诉了谷外人,你们再告诉梁丘师姑,可不算是我说的……”
最终他们选择信任了。毕竟除此之外,已是穷途末路。
第二百零二回:目不转睛
若是盛夏,这会儿东方的天大约能看见微光了。但年还没过,只有漫天星辰无力地闪烁着,闪烁着。
一行人在向低洼的方向走,这是先前都没人来过的地方。它比墓园的方向走的更远,一般人不会朝这边走下去。而且也没有路,只有更多的杂草,它走起来比之前任何山路都要困难。席煜拨开面前的树枝,看了看山沟下面,心里揣测着距离。
“还要走多久?”黛鸾有些累了。
“要不了多久吧……”席煜有些急了,“我记得差不多就是走这么远。”
“到现在也没见到你说有什么山洞,连崖壁也没有看到。你说的是真是假,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地方?还是说你该不会在骗我们?”
慕琬的追问步步紧逼,音调越来越高,显然是打了怀疑的念头。其他人的脚步放慢了一点,大概也有些狐疑。席煜有点急了,她转过身辩解着:
“我说给你们带路怎么会反悔呢?我就是……来的少,记不太清楚是什么地方了。但我明明记得就是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不会错的。你们信我啊?!”
池梨微微叹气:“你又如何让我们相信……”
“且慢。”叶月君说道,“我猜那个地方是藏在结界之中的。佘氿那样狡猾的人,不会让重要的地点直接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我觉得也是……我看那墓地的选址,虽颇有讲究,但风水上有些不合常理的地方。若说是选址的人并不知情说不过去,毕竟雪砚谷至少有半数以上的阴阳师,不会不懂。现在想来,应该是刻意为之。”
山海说完略微朝南走了几步,四下张望了一番。附近有流水声,但比较小,不知在何处。别人也没大意,都四下留心着。黛鸾又说道:
“我们应小心。我还记得,皋月君和他手下的人都喜欢摆弄五行的把戏。”
山海和默凉四处看了看。山海指了一个方向,对席煜说:
“你看,是那里吗?”
“这……我看不出来。但我感觉这时候应该到了。”
“他们带着你的时候,可有谁有什么小动作?那大概是在施术解结界了。”
“不、不记得了诶……”席煜老实地讲。
众人叹息,看来指望不上这个不靠谱的丫头了。山海抖出一张符来,试着搜寻具体方位并解开结界的封锁。默凉拉了拉他的衣角,轻声说:
“退后……我来试试看。”
“你有办法?也可以。”
于是他往默凉身后挪了两步。叶月君一直看着他,心里也想知道这小孩子能使出多大的本事。默凉沉下一口气,突然向前疾跑,同时狠狠地抡出一道白金色的剑光。光线呼啸而过在草原上疾驰,突然凭空打在看不见的罩子上。一阵清脆的嗡鸣从前方传来,光芒也突然消失了。他们沉默了一会,等了等,却再无事情发生了。
山海微微叹气,准备走上前用别的方法破解。这时候,又有些奇异的声音传过来了。像是烧制瓷器失败时会出现的开裂声,持续了一阵,随后是琉璃散落般哗啦啦的声音,但并不吵闹,像远方打碎了一个花瓶。
突然,他们看到了一小块截然不同的景色——结界被打出了一个口子。
“这……”
他们都看了一眼默凉。尤其是叶月君,她微微张开嘴,像是想说什么,但还是作罢。他们顺着结界被打破的洞钻进去,看到的景色依然是青山绿水,夹杂着未融化的积雪。那些山水布局大概还是参照雪砚谷设计,但的确缺乏某种灵气,他们感觉得到。
“这是一种渐进性的结界……”叶月君回头看了一眼,“大概是用气体类的药物,让人体吸入才会慢慢融入这片天地,景色的过度如果过于突兀,小姑娘应该也会察觉。这种结界虽然稀薄,却很厚,所以……”
“刚才那一剑将的剑气将结界压缩了。”慕琬皱着眉,和叶月君一道看向他的剑。
面前就有山体的模样出现了,的确与刚才的草林格格不入。但前方的天空黑压压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盘旋。
“我们来晚了吗……”池梨喃喃道。
黛鸾盯着瞧了半天,有些看不出:“那是什么?鸟群?燕子吗?还是……”
“是蝙蝠……”
“这、这怎么办?不管是什么,它们都被放出来了……”
慕琬又开始焦虑了。遇到大事时,她总沉不住气。她希望这点能够改掉,但现实总不给她反应的时间,麻烦接踵而至。
“这、这洞怎么办?!”黛鸾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要让它们给飞出去……”
席煜跟着揪心。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道:“那能不能……能不能再将这种结界打散,重新散开,或许是能补上这个洞的。”
“能是能,但这群蝙蝠一定吸过出去的解药,拦不住的。”
叶月君迎着黑压压的云冲上去了。岩壁上方的确有一个大洞,还有蝙蝠源源不断地飞出来。岩壁上还有潺潺的流水,或许这就是他们听到的声音。旁边有小径可以绕行到山洞里,现在过去是已经来不及了。
叶月君还是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跃上了岩壁的凸起,不断地向上走,潮湿与坎坷的地形对她仿佛没有影响。到一块相对比较平稳的地方时,她再次拿出了那张熟悉的符咒,并穿透了箭头,向天空上方拉弓。
“啊……”
默凉在下面昂起头,微张开嘴。
“怎么了?”黛鸾问。
“那个符咒……”他指着叶月君,“那是默家的画法,很老了……习弓术的人少了,我爷爷辈的人还会用些。”
山海不做声,心想大概是他祖先传下来的。
她换箭的速度很快,那些离弦的箭在高空的某一点突然炸开,烟火似的,纷纷刺中天空上的蝙蝠。中箭的纷纷落下来,很快化作粉尘。这符对这样的咒术依然是有作用的,奈何数量太多,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要是天狗在这儿,都给它们咬死。”黛鸾愤愤地说。
“我还怕它染上什么蛊病呢,杀也是靠其他办法。只是现在……”
她以咒令唤出了三位式神,它们明白她的意思。黛鸾动了动耳朵,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有些焦虑:
“你们看岩壁上的流水……它们的走势是不是变了?”
几人看过去,那几处水流果真像珠帘似的,被看不见的力量拢在了一起。它们融为一体后的样子像是一棵倒着的、被连根拔起的树。这画儿一样的水树突然动了,它缓缓从岩壁上站起来,就好像被挑起来的瀑布。它抬起头,蜿蜒着躯体,看上去十分庞大,攀附着崖壁伫立在叶月君的面前。
仿佛一条水做的蛇。
叶月君的箭射出去,它探过头挡住。箭被水吞没了,没有穿透,也没有炸开。
洞里走出两个人来,都是大家的老相识了。
“哟,佘师爷。”慕琬嘲弄着,“我们以为您把他当弃子抛下就跑了呢。”
“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佘氿故意将手放在耳边,站在崖边装作听不清的样子。她更来气了。池梨抬起剑指着他骂,这种人就该拽下来打。那动作与慕琬几乎如出一辙,也不知是何时学会的。
山海迅速思考着:“他们不一定下来,上面安逸得很。我们需要加固结界,又要阻拦蛊毒,还要对付那两个难缠的人。我们人手有限,怕是安排不开。”
“逼他们两人停手不现实。”
慕琬望着两人的方向。叶月君试图靠近他们,但不论怎样努力,那讨厌的水蛇都会干扰她的行动。水花迸溅,她全身都给浇透了。虽然她大概并不冷,但下面的人看着心里真不是滋味。池梨说:
“若加固结界,还需要想办法将蛊毒与害虫同时解决。倘若能在短时间内收拾掉这两个大麻烦,结界保不住也无妨。”
“你的思路是对的,我们人看上去多,若全方面顾虑一定没办法。”山海看着池梨说,“你……唔,不如你随慕琬支援叶月君,对付他们。你们的剑技与伞技都适合近距离作战,我和默凉在别的地方想办法,试以阴阳术破解蛊术。”
“道长,你不必照顾我们。”池梨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您大概觉得,若我们不亲自与仇人对峙会心存不甘。您也清楚,就算阴阳之术这天上地下的高度也并不好说。”
“我的确有这层意思,倒也并非完全这么考虑,所以……”
慕琬的手虽然攥住了伞,但听着他们说话,暂时还未轻举妄动。池梨打断了他说:
“您与梁丘长期配合,我和小凉也知道彼此的路数,相互合作更有效率些。我和他去帮叶月君吧,默凉与那妖怪交过手,知道些套路。梁丘有不少式神,在阻拦那些小怪物上应该大有帮助。能真正消灭它们的,或许只能指望叶月君,我们千万要保护她。”
“我也可以的。”默凉认真地说,“我真的可……”
“这样做没关系吗?”黛鸾看了一眼慕琬,“她说的也有道理,你同意这样吗?不和邬远归做一个了断,只最快地解决问题。”
“当然是先把要紧的事办了。”慕琬说道,“他邬远归算个什么东西?”
“那就这样办。”山海拍了板。
“等等!”
池梨拉着默凉刚跑了几步,慕琬突然召回寒水姬,将她变回咒令交给默凉。
“你知道怎么用……”
“好。”
如此嘱托之后,这里只剩下三个人了。山海轻叹一声:“若法器充足,能请来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消灭它们好办得多。算了,多说无益……”
山海挥着拂尘念着黛鸾或听过、或不曾听过的咒文,黄色与白色的符纸飘在空中,纷纷变成利刃,刺向黑压压的天空。
“你真能请?”
慕琬说着撑开了伞。白荻轻盈地跳上伞面,迎着夜空向上飞。轻飘飘白花花的绒毛四散开来,仅有一些能沾染到那些蝙蝠。它们被绒毛缠住以后,突然就无法利落地扇动双翼,接二连三地坠落了。寻会冲上去用尾刃将它们斩断。但这还远远不够。
“能啊,我说过他能的!”
黛鸾插了句嘴,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蝙蝠群。坠落的很少,九牛一毛,她心里干着急。失去了桃木剑,她知道自己只能干看着。黛鸾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一小块通往外面的景色变得稀薄,或许是结界开始稀释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结界。
之前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来着?
第二百零三回:目光如炬
水分都集中在那条巨大的龙身上,岩壁变得干燥。池梨和默凉很轻易便能跳上去。两人在跃起的同时砍向了水蛇。落到地上时,它的身子被劈开了一道裂纹,而鬼叹划过的地方令它一分为二。但它很快便愈合了,断掉的蛇头也在瞬间接了回去。
水是柔的,剑是刚的,像这样直接的刚柔相击并没有好处。而且池梨也能感到,刀在接触它时有一种吸力,将剑往体内拽动了。她不得不使出更大的力气,导致落脚点距离悬崖太近,脚下有碎石滑落下去。但她面色平静,没有露出丝毫破绽来。
“干什么?一副来打架的样子。”佘氿嬉笑着,“我可没想和你们动手,也没打算再难为你们谁……或者要谁的命。要寻仇也得找清仇家。”
“这就急着抛开关系了吗?”
池梨没和他废话,挥着剑便招呼上去。佘氿的反应太快,仿佛知道她每一步动作,总是相当灵巧地躲开她的攻击。他当真没还手,只是不断地躲闪,却游刃有余,令人讨厌。
“不然呢?你爹是被远归和莺月君合谋陷害,关我什么事?再往深地追究——那可是为了得到霜月君的封魔刃才发生的事,你们找他算账去。”
“谁听你油嘴滑舌?”池梨反手又是一剑,手法快到将石头也砍出了一道深深的豁口,“你怎么不追究锻造封魔刃的人?我倒也不是为了某人开脱,但换个说法——”
她又是一剑,这次的剑法又换了路数。只需一剑,一片枯藤便被斩得粉碎。这种手法能将剑气分散,威力却不小几分。就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池梨已经至少换了七种剑法十八式路数,每剑都是不同的门类不同的派别,具有不同的优势与劣势。可佘氿既没有中招,也没有拆招破招,给予人一种他几乎没有破绽,却也不去袭击破绽的无力感。
正因没有表现,才无从攻起。
池梨依稀感到,佘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邬远归是死是活再与他无关,而那散布中的蛊毒若成功了,他便能得到一支为他所用的“军队”,而不是某种江湖势力。是啊,小小的殁影阁已经具备可怕得惊人的影响力,谁还真的需要区区人类呢。倘若失败他全身而退便是,毫无损失。这盘棋怎么看都是他收益最大。至于和邬远归的感情,那更是一丝一毫都不曾存在过的。不如说,这二三十年来浪费的时间和精力,反倒是他玩弄人心的乐趣所在。
妖怪的趣味总是那样一致的恶心。
佘氿灵活地在站台上绕了一圈,躲闪时突然抓过邬远归来挡过一剑。他是算过的,这距离是伤不到他,而且会短暂混乱池梨的判断。邬远归的手里有一把新的剑,不知是佘氿给他备的还是就放在这处结界里。池梨的剑比他要钝得多。他正和默凉周旋,突然有另一人的剑指向他,的确让人心里一惊。但更要紧的是那把剑。在邬远归看到池梨的剑时,他心里不禁暗自叹息。
她究竟是如何用这残破的剑战斗到现在的?
“你不是怕了吧?”
佘氿在邬远归的耳边嘲讽着,斜过黑溜溜的眼睛。
“……没有。”
“那就好。”他松开手,“你知道该怎么做。”
佘氿突然向后倒下,身子从崖边坠落。上方的三个人都注意着他,看到他在落地的前一刻迅速溃散。既不同于固体坠落的破碎,也不同于液体的迸溅,而像一团气似的。无数黑色的长影向四面八方扩散,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它们都窜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了无踪迹。
几道黑影从山海他们所在的位置逃逸了。它们一晃而过,倒也没有造成任何影响。结界本是看不见的,但那片天空都散发着柔紫色的光。黛鸾试图令它更加“坚固”。黑影们撞击在结界上,被吞没了,也不知是不是跑出去了。
“结果还是给他逃走了。”慕琬骂着。
默凉将视线收回来,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邬远归。池梨与他站在一起。
“他抛下你了,你孤立无援。”默凉说,“如何让蛊毒停下?”
“不会的,它们不受我的控制。唯一能指挥它们的人已经走了。”
“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地给他卖命?”
“这条命是我自己给出去的。不是给他,也不是给你们。”
不论哪一边,叶月君都帮不上忙。因为她正忙着与那巨大的水蛇纠缠。她用带着另一种符咒的箭射在崖壁上,控制住了它的活动范围。但它太大了,随时会将那些箭冲走。它还挡住了一部分视野,让她无法对付天上的蝙蝠。
整座天空都是黛鸾染上的颜色,它们飞到一定高度时就出不去了。那里的温度有些高,会将它们翅膀灼伤。但这也只是暂时的驱赶作用,它们会源源不断地尝试,每一次都飞得比原来更远些。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眼见着,这群蝙蝠变得越来越狂躁了。
外面的天八成要亮了吧,可结界里还是漆黑一片。他们所有人都坚持了太久,体力逐渐到达极限。邬远归和池梨都只想速战速决。他们的体力都在胜于自己的人身上耗费了不少,两方的剑力明显比先前要软。默凉注意到被叶月君困住的蛇。它在狭小的封印里,也十分焦躁的样子,即使佘氿离开了它还是那样鲜活,那样具有生命力。
而叶月君的箭只剩两支了。
默凉回头看了一眼,确保当前状态下池梨与对手势均力敌。紧接着,他顺着高台慢慢爬下去,靠近了一支插在崖壁上的箭。他也很累了,脚下一滑,突然跌落到了水蛇的身上。
“默凉?!”
叶月君失声惊叫。她知道他是想帮自己的,但她实在来不及赶上去帮忙了。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水蛇的挣扎突然变得缓慢。在它的七寸处,有白色的固态物体向外扩散、绽放。叶月君敏锐地察觉到温度的变化——那是冰。
冰从内而外地扩散,将失去灵力源泉的它慢慢冻结。再看蛇接近地面的尾巴,寒水姬从蛇身上探出前身,将默凉小心地放在地上。默凉身上也湿透了,他觉得很冷,但手上却在发热。骨剑的温度变得很奇妙,它很烫,却是他恰好能握住的程度。一股热量顺着手臂蔓延,将他身上的水汽蒸发得干干净净。
水蛇在瞬间崩坏、破碎,稀里哗啦散落下来,像是被冰封的瀑布被打得粉碎。是叶月君为了彻底打散它的灵力,断绝冰块融化的可能,在寒水姬脱离冰蛇后,将一支箭在弓弦上拉满,以极进的距离射进冰蛇的头颅。它崩塌而下,任何靠近默凉的冰块都在瞬间融化。现在,这条巨蛇绝无复原的可能了。
默凉再转身看一眼结界的边缘——山海和慕琬真的尽力了,约不到半数的蝙蝠都被击落,或死或伤。有一只蝙蝠忽然从高空俯冲下来,奔着加固结界的黛鸾去了。默凉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都不敢真正挥舞这把骨剑,他不知释放出的力量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在他迟疑的时候,一只利箭突然穿透了蝙蝠的身体,并将他死死钉在黛鸾身后的地面上。
阿鸾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地面上的蝙蝠叫得声嘶力竭,垂死挣扎却无济于事。她朝叶月君投向感激的目光,又立刻转回身为结界注入灵力。
叶月君的箭用光了,默凉知道。
他不是没有思考过,云外镜对那些蛊毒来说不一定有效。之前的蛇不是简单的蛇,而是蛊术与妖术所制造的怪物。但这些蝙蝠很可能是真实的,不过是蛊毒的载体,云外镜对它们并不起作用。
这是一场不见天日的战斗,漫长,繁冗。只是,他明白自己有终结一切的力量。
默凉在向高处爬,比邬远归和池梨还要高的高处,掠过山洞口的顶端。骨剑的剑柄被他叼在嘴里。鸟的骨骼是中空的,剑身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沉重。池梨注意到他,没反应过来默凉还在攀爬。在犹豫的一瞬,远归突然一剑劈过来,她侧身躲开险些掉下去。这一下又令她惊出一阵冷汗,瞬间反手砍过去,令邬远归的新剑也缺了口。这时,默凉已经爬到距离他们很远的斜上方去了。
默凉距离那些漆黑的蝙蝠近了些。天空像一大块玫瑰色的琉璃,热浪令山顶的积雪也开始融化,一片潮湿。默凉迈开步,扎稳了身子,定了心魂。骨剑被他竖起来双手攥住,倾听着他悄然诉说的咒语。
他闭着眼感觉到了,剑的脉搏。双手像是握住了有生命的东西,坚固又脆弱,可能是一只温暖的蛋。蛋壳被戳破了,有小小的鸟从里面钻出来,在他的手心里挣扎。他不能放开,只能攥得更紧,感受这只鸟心脏的律动。
它在迅速成长……不,是膨胀。
一瞬间,默凉的后背传来一阵火辣的痛感,妖气从剑顺着手臂穿透身体,翼状的灵气在他的肩胛向外迸发。他不仅在发热,还在发光,像漆黑海面上的鬼火,无端却灵动,剧烈而无声。很快,那阵脉搏般的感受发展成了不受控制的颤动,默凉小小的手几乎要攥不住它。他睁开眼的一瞬,看着所有东西比白昼还闪亮。他不知道的是,现在的他从远处看,双眸都绽放着奇特的白色光芒,难以名状。
骨剑不知被什么东西注满了——它的重量像是盛满了默凉体内的血。他自己并不确定这个感觉是不是对的,但他不敢放开手。因为,的确有鲜红的液体在他握着剑的地方渗透,滴落在地上,融入那片潮湿之中。
默凉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来。剑很重,很重,像是承载了整座地狱里怨鬼的叹息。
突然,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恶狠狠地将剑挥舞下去,气势像是要凭一己之力将黑色的夜空撕开,让外面的光溢进来。事实上,他做到了。一道纯白的光出现在空中,不知是他推出的剑气还是结界的裂纹。包括邬远归,每个人都抬起头,看着那道不知名的光线。
黎明前的夜,终于要拉开帷幕了。
第二百零四回:目如悬珠
那道光芒无比宽阔,像只一展开翅膀的巨鹏、凤凰一类的神鸟,势如破竹,遮天蔽月,疾风骤雨般地席卷整座夜空。比起击杀,这阵仗更像是一种清洗,接触到它的蝙蝠完全融化在光里,一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一根汗毛也不曾留下。光芒吞噬天空的一切,就好像一把透明又庞大的扫把将落在夜幕上的枯叶扫荡出去,又像是以绸缎将桌面上的灰尘擦拭出去,快,净,狠,像从未存在过。
光芒太过强烈,如同一道持续的闪电向前推进,迸溅的星火一同将黑暗点亮。即使是试图逃逸的蝙蝠也被放射状的星屑燃尽了。其他的人都注视着天空,无不长大了震惊的嘴。那道光弧一直向前方的天空推进,令人的整片视野都开阔起来。只有叶月君——她很快将注意力放在默凉身上。他的体力耗尽了,身体像风中残烛,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他就要落下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叶月君一个箭步飞冲上去。她接着石台的力,斜着踩在几乎垂直的崖壁凭借极快的速度向那个方向跑去。她伸出双臂,默凉直直坠落在上面。虽然他并不重,但这种冲击力还是将叶月君从崖壁上打下去。她紧紧抱着他,一手攥紧了默凉的手,而他手里捏着剑。没有任何缓冲,她直接摔在了枯草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六道无常对痛觉没有那么敏感,身体也比普通的人类坚固很多。即便如此,一种钝痛还是因为地面和怀中双重的挤压而蔓延。她摔得动不了,默凉也依然没有意识。
直到光撞击在结界上时,它们才迅速从弧形的翼状开始湮灭。金白色的强光和赤紫色的柔光相互碰撞,前者很快化作一道更加刺眼的线。最终,这条线也消失了。但在整个过程中他们都听到了一种极其特别的声音。它相当刺耳,即使是最粗糙的两把剑快速地摩擦刃部,或残破的瓷块相互剐蹭,也比不上这种音量与规模。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一种轰隆隆的、沉闷的声响。这种声音是从地面上传来的——大地在颤抖。结界连接的地面因两种灵力的碰撞而发生震颤。
邬远归和池梨的战斗还在继续。但两人没能持续多久,异状便随之而来。先是身侧的洞口传来持续的闷响,他们虽然抵剑对峙,视线都不由自主斜了过去。山洞里的噪音不断地碰撞堆叠,碎石源源不断地下落着。他们用力推开彼此。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脚下踩着的山壁的石台突然塌陷,两人连同碎石一并向下坠去。
山海他们无法赶上去,但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切实的恐慌,类似于两人下落的失重感。悬浮着的白荻尽力冲上前,将大量白色的绒毛吹向那些碎石。高空中还有石块不断地坠落,地面被激起的烟尘像是浪花,又像爆炸后的浓烟。这时他们看到灰尘里冲出两个人影,但并不是邬远归和池梨。一个大人横抱着一个孩子,是恢复身体的叶月君带着昏迷的默凉。
“没时间了,快出去!”她大喊着。
这边的三人回过身来。那玫瑰紫的结界已经出现了奇怪的痕迹,是默凉那一剑留下的。它像一个巨大的裂隙,而顺着大裂痕上蔓延出无数细小的裂纹,就那样凭空高悬。
“现在即使强行打碎它也不会影响到雪砚谷了……”山海说,“但它依然很厚重。阿鸾有办法将它化解吗?”
阿鸾的脸色苍白。
看样子是没办法了。但这不能怪她,毕竟谁也不知道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山海接过叶月君手中的小男孩,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心里有些沉重。但更沉重的不止这件事,慕琬看着池梨坠落的方向,想跑过去却被叶月君一把抓住了。
“要来不及了!”
“那她怎么办?”
“坏消息。”山海打断了这场尚未开始的争吵,“这座结界正在自愈……”
他们抬头望去,那些裂纹的确比刚才淡化了不少。这是柔性结界的特点,它拥有很强的治愈性与吸收性。刚才默凉的那一剑也被它吞并了。而黛鸾也意识到,她的力量的确无法从这座结界里剥离。如果要离开,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因为它最脆弱。犹豫越久,逃离的希望就愈发稀薄。
“不能把池梨留在这儿,她会被困住的!”慕琬喊着,“万一、万一她……我们连收尸都做不到啊!”
“我也觉得,这样的话,我们没法给默凉一个交代……”
黛鸾看着山海抱着的那孩子。他还没醒来,手里依旧攥着那把剑。不知他哪来的力气,剑简直就像长在他手上一样。山海放下他,转身抬起双手,向两边缓缓拨开。许多纸符从他的衣袖中飞出去,乱七八糟地贴在结界的裂缝上,封条一般。只是它们并非为了修补,而是维持破碎的状态。碎片愈合的速度放缓了一些,但仅仅是一些——这几乎杯水车薪。
“我们可能……给不了交代了。”
山海的语气听上去很轻。在这种轻柔的声音下,压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黛鸾的心头涌上一种自责,但她也清楚,根本原因并不在她身上。可这又该怎么办呢?难道要去责备想要解决这一切的默凉吗?那是不可能的。他们甚至希望默凉在得知这一切时不要自责。但想来也知道,同样,这不可能。
叶月君没有说话。她伸出手试图掰开默凉的手指。他的手被干了的血迹粘在剑柄上,力气也很大,叶月君费了一番功夫。虽然有血迹,他的手却没有受伤,不知道是已经治愈了还是说,血迹是从皮肤上渗透而出的。
叶月君握紧了这黏糊糊的剑柄,咬紧了牙,对其他人说:
“退后。”
“你、你要干什么?”慕琬问。
“……显而易见。”
“你会用这把刀吗?”黛鸾看着她,“那池梨……”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山崖的方向。尘土已经散去了,可那一大堆乱石没有丝毫动静。悲观地讲,那两人几乎毫无生还希望。
突然,有一块石头松动了。顶上的两个碎石滑落下去,一些白荻的绒毛冒出来,沾满了尘土和红褐色的痕迹。但太远了,他们看不清楚。黛鸾喊着指过去,其他人刚回头就看到一只带血的手臂猛地从中伸出来,简直像是从墓土中爬出的死人。
“这是……”
慕琬向前了一步。紧接着,一个人披头散发地探出了身子。乱发挡着脸,从破烂的衣着上也看不出是谁。但他咳嗽了两下,是男声,这立刻令他们心里冷了一大截。
邬远归像个从坟里钻出来的恶鬼,满面鲜血,伸出双手从石堆里爬处了身子。他身上一定断了许多骨头,整个人的姿势很不协调,远远望去滑稽又可笑。可他还活着。单就这一点便让任何人都笑不出声来。
他活着,并向这边靠近。他的眼神像死人一样,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恨,只有无边无垠的空旷和欲言又止的诅咒。
“我说过没时间了!”
叶月君突然挥剑,青色剑光甩在面前看不见的结界上,发出瓷碗撞击的声音,但更加清晰,穿透力更强。这只是一剑罢了。紧接着又是一剑,第三剑、第四剑、第五剑……她不知疲倦地用全身的力气砍向结界。噼啪的声响接二连三。很快,面前的结界再次破出口来。上方巨大裂痕蔓延出的一道分支自天而降,伴随着开裂的巨响,如一道闪电向下劈来,接上了叶月君所制造出的破绽来。
面前炸开一道白光。
黎明降临了外面的世界,未融的积雪将新鲜的光芒反射进来。顾不得刺眼的光,几人像是饥饿的猛兽见到食物,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相互拉扯,相互扶持。寻驮着默凉,白荻与寒水姬也快速地离开。到最后,寒水姬伸出手,聚拢了大量的冰晶将那一人高的漆黑的洞口彻底封死,一丝黑暗也不能从中溢出来。
天亮了。
外面聚拢了大量的弟子,他们的面容都疲惫极了。但当看到他们几人的一瞬,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簇拥上去,将他们搀扶着,还有人去照顾昏睡的默凉。实际上山海不知道的是,他们自己的模样,可比这些弟子们要憔悴太多。
“没事了……都没事了。”山海喃喃着,“蛊毒被封存在结界中,它们都被默凉那孩子消灭了。一切都……”
“那、那……”一位年迈的雪砚宗弟子为他递了一杯水,“那我们掌门呢?”
“我们是说——女的那个。”一个年轻的弟子补充着。
看样子,佘氿的余党已经在他们的合作下解决掉了。而事情的真相,大致也被他们拼凑还原出了基本的模样。还未说几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迈着蹒跚的步伐走过来。旁边的弟子或避让,或搀扶,生怕她碰了摔了。她是在场唯一没有穿着雪砚宗服饰的人。
“娘!”慕琬张大眼睛。
她手里拿着一块湿布,胡乱地在她脸上擦。她本是想小心的,但因为太激动,手不听使唤地颤。慕琬一手接过布,一手抓着她的手腕,也没有松开。
她的娘亲说:“这一带总是传出声响,天的颜色都不正常。我看他们所有人都往这边跑,我也来了。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儿……没事儿就好,没事就好。那个,远归他……”
没人敢说话,只有叶月君向前了一步。
“邬远归和池梨姑娘,都被关在结界里了。我们来不及带他们出来。”
她的眼神那样坚决,一对儿三日月也发着光,语气毋庸置疑。看得出,她是背负着承担什么骂名的风险。可在场的人却都一言不发。大概,这也是他们预料中的结果之一。
“池梨也死了,是吗?”一个小女孩问。
“谁说我死啦?”
这一声发出来,在场的人都左顾右盼,想找到声源。黛鸾敏锐地捕捉到声音的方向。她朝着身后原本属于结界的位置看,那里有一棵大树,生于现在的世界。
池梨的头发乱极了,衣服也不比邬远归好看多少。但她轻松地笑着,挥挥手,变戏法一样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人们兴奋地涌了过去。慕琬还在发愣,突然就看到池梨身后多出一只手,朝着他们摆了又摆。
晓从她的肩后冒出头来,笑容得意极了。尤其看那只面具旁露出的翡色眸子,神采奕奕,如天女身上最漂亮的那对儿玉饰般闪闪发光。
“新年快乐。”
第二百零五回:别恨离愁
这个新年是在雪砚谷度过的。他们休养了很久,其他人在进行门派的修缮工作。黛鸾潜意识中期待着这是个不一样的新年。实际上确实不太一样,可这个“不一样”,和她想的又“不一样”了。至少在她心里,这是个亲友团圆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日子。尤其新年没下雪便更无趣了,往年雪砚谷的陈雪就靠这时候积。雪慢慢地、慢慢地融化,化作灵力永远地成为山谷的一部分。
不下雪倒也好,大家都在为各种各样的事繁忙。最简单的——若不修好屋子,这新年过得可要漏风了。所幸粮仓没受什么影响。池梨知道那是邬远归计划修的,看了眼,不差。
她身上也断了骨头,不能亲自走动。有一种小小的双人轿,两位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就能抬动。之前这是佘师爷用的。虽然他很少露面,要么神神秘秘,要么耀武扬威。一开始没人告诉她是谁的,她单纯地不好意思麻烦同门,非要拄着拐去,默凉搀着她。结果半道上两个人都给绊了一跤,差点没摔坏。就有人拿出这轿子用,她动摇了几分,一个小师弟说漏了嘴,她又拉下脸来。结果又听说库房的账出了问题,给弟子们每年发的物资给先前的恶人们挥霍完了,要对账。池梨半天赶不过去,旁人立马拆了上面花花绿绿的装饰,变成一挺光秃秃的木架子,她才肯让人拉过去。
慕琬听了这件事,没忍住乐出声。旁边的前辈悄悄说,和她爹一样倔。
但这个年过得很是快乐。虽然忙忙碌碌,转眼都初六了,一点年味也没有。但来自五湖四海的至亲之友来来往往,也有一种别样的幸福。慕琬还是大家的小师妹,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可只要席煜在场,他们就会喊慕琬“大师妹”。她确实是长大了,只有席煜热衷于帮倒忙。一开始山海还担心她落了单,被别人欺负。可看着池梨对她还不错,大家客客气气的。
来不及置办任何仪式,池梨在众人心中已经是新的掌门了,甚至不需要证明什么。她曾很少与人接触,但并不代表她不擅长。很多事情上,她的决策都比慕琬更迅速,更有效,她的确是更适合的人选。
至于邬远归,大概是被永远地困在牢不可破的结界中了。他或许能活,或许会死,没人想知道了。那一带因为偏僻,平时也没人过去。慕琬一开始建议设置成禁地,池梨说没那个必要,越这么做,在好奇心驱使下的后人越会惹出麻烦。她请山海改变了外界的五行布局,使它变得更加隐蔽,更加难以被发现,更加……难以从内部破解。
叶月君呢?她走了,一声招呼也没打。众人甚至不知道她是从何时消失在人群中的,哪一天的哪一刻也没人记得。那时,人们都沉浸在一种悲喜交融的情绪中,无暇分心。客观上看她是“跑了”,但山海他们知道她的为人。他们相信她还会回来。
因为默凉还在这里,他依然和池梨一起。
天狗休养得差不多了,至少那些奇怪的瘢痕退却了,只是毛色依然没什么光泽。谁也不保证不会落下奇怪的病根,他们都建议慕琬带她找谢花家看看,听说他们有针对妖怪疑难杂症的药。慕琬的娘亲想挽留他们,至少到来年春天再走。可他们拖不得了,谢花凌还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过年没人送信,他们用飞鸟传书,告诉谢花家蛊毒的事,让阿凌不要随意走动了。也不知收到时有没有走完亲戚,这些未知数令他们感到心慌。但信里并没有提到谢花谣的死讯,他们打算亲身拜访的时候再找机会说。
阿谣没有尸首,它被大火烧尽了。残余的灰烬掺杂着木头、砖瓦、石灰,怎么也筛不出一个完整的人来。弟子们把她的遗物整理好,麻烦山海带走。不知她家人会把她葬在哪儿,不一定是雪砚谷,所以还没人提修墓的事。池梨说,想把母亲的坟从云外镜里迁过来,凑个完整的,和父亲在一起作伴。这件事准备等开春以后挑个好日子再做。
山海遛弯的时候,看到有弟子多搬了一块石料。上面还没刻好名字和碑文就运来了。土坑大概也是要多刨一个。至于那个墓是池梨的意思,还是其他弟子商议的主意被她默许。至于是不是姓邬,山海没有过问,权当没看见。慕琬若是有机会看到,让她自己打听便是。
慕琬的母亲收到了儿子思琰的信,和以前没多大区别。这是她年前就收到的,现在才拿出来给慕琬看。无非是说自己一切都好,寄了些银子和衣物也该到了。今年的收成很一般,他当个官也和农民没大区别,每天带着懒洋洋的百姓们下地干活。从这平静的文字里流淌出一股暖流,将她心中的隔阂又暖化了些。
休养生息加收拾包袱,等真正动身的时候已经初十了。池梨和默凉亲自将他们送到山外去,席煜也塞给黛鸾很多点心,让她路上吃。还有很多人随行,阵仗很大。大家的气色都很好,慕琬不禁回想起自己出谷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躺着医馆,没人送她。现在终于把这场践行补了回来。但她回过头的时候,依稀又出现了那种荒芜的错觉,仿佛身后空无一人。
“不舍得走啦?”黛鸾在前面喊着。
他们在前方。
“来了来了。”
本来池梨是要给他们备上马的,但坐车加上走水路走的更快。直到离开了很远,回头已经看不到任何人时,山海才对慕琬开口。他诚恳地说:
“我私心确实是想让你来的,才没附和他们,劝你留下来陪你母亲。因为谢花家我们没有打过交道,并不熟悉,或许只能你来出面。如果是别的人别的事,我反而希望你多住一阵子。和我们走很累,除了要紧的事便漫无目的,却总是匆匆忙忙。”
“无所谓啊。没什么,我留下来也没什么事做。池梨比我更适合那里。谁还记得,除了我师父的事外,一开始你们竟然是答应极月君,要替凉月君找那万鬼志呢。”
“……嗯。那听上去是很久远前的事?”
“不到一年呢。”
“不到一年?”
“不到。我出谷时是春天。”
“噢,那也快了。”
“是,快了。”
黛鸾走在最前面,昂起头看了看天。她突然觉得脑门凉凉的,伸出手一摸,感到一点冰凉迅速在指间消逝。再看看天空,雪一片接一片地飘下来,像极了洋洋洒洒的梨花。
雪终究是下了。
到谢花氏的宅邸用了不到十天,已是二月中旬。天气回暖了,空气里能闻到春的味道。谢花氏的门口种了一大排迎春。它们陆陆续续开放了,零散的金黄点缀在墨绿色里,煞是好看。他们刚来到大门前,一个守卫就把他们拦住了。
“小姐今年不过生辰,择日再来拜访吧。”
“等一下,你说的小姐,是凌姑娘吗?”
穿着巫服的守卫上下看了他们一眼,反问道:
“你们不是来过生辰的?那没有家主信函者,更不得入内。”
“不,我们是寄了信……”
“你听我说——”
慕琬打断山海,走到他面前。守卫认出雪砚宗的衣服,面露犹豫。她解释了一通,守卫才转身去禀报家主。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个顶班的,以防他们趁机混进去。山海与第二人搭话,他脾气好些,但也十分严厉。稍一打听他们便得知,书信他们收到了。而且据说谢花凌一回来,家里就有人看出了问题。
“刚才那位大哥说,阿凌过生辰了?”黛鸾问他。
“是。为了防止你们说的那种蛊毒散不出去,家主不让她与任何人接触。她自己回来时性情也变得很糟……时至今日,问起她姐姐的事,也只字不提,只说一切都好。她往年也很忙碌,时常忘记给家里回信。”
山海暗想,恐怕阿凌受了威胁,一个字也不敢提。这样一来,他们交代起真相便会更加艰难了。黛鸾发出一声叹息。这与以往都不同,它多了些重量,不再像个孩子的玩闹。它就像一声真正的、成年人会发出的哀叹。
“她的病如何?可有什么传染的迹象?”
“倒也没有。小姐气色和饭量都不太好,但还算是该吃吃该喝喝,也没谁受到影响。”
“那就好了。我没给她带什么礼物,只有雪砚宗的点心。”
“有这份心意便谢谢了。”
黛鸾回过头说:“我的生辰也快到了。”
山海道:“今年头一次不在家里过生辰吧。为师怕是没什么能送你。”
“谁说的。以前和如月君在医馆,该过照过。”
她没开口要什么礼物了。她以前一定要的。只是站在谢花氏的门前,她突然不想要了。
他们等了很久,也不知谢花家到底有多大。太阳虽然不热,光却很强,晒得眼睛疼。他们回到一旁的树荫下站了很久,前一个才来。他的态度缓和了些,答应领他们进去,只是面露难色。
“家主同意您来。您今天运气好,他前几日都带着随从,在各大医馆药馆奔走,今日休息了。只是……我专程去偏房找小姐隔着门说,她沉默半晌,突然闹起来,说谁也不见。”
“我不理解。”山海坦诚相言。
“……她闹了一阵说,不敢见。”
“嗯……那我们知道了。没事,见得到她的父亲也好。”
获得许可后,黛鸾第一个便冲进院门了。谢花氏的庭院十分气派,各种应季的花儿都开放了,虽未见蜂蝶,已能听到鸟叫。黛鸾刚新鲜了一会,又沉下脸。一想到谢花凌只能躲在偏远的小屋子里闭门不出,看不到这冬末春初的祥和景色,未免心生难过。
慕琬小声问山海:“阿鸾生辰什么时候?”
“唔……四月二十八,酉时中。”
慕琬掐着手指推算了一番,皱起眉。
“她这是……四柱纯阴啊?”
第二百零六回:别觅出路
对于谢花凌的蛊,他们一无所知。
时至今日他们也没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症状,吃了些杀蛊的药也从未见吐出来。山海他们怕谢花家、怕阿凌沉不住气,突然就跑出大门去。实际上她在得知自己中蛊之前,已经与很多人接触了。值得庆幸的是,她家的阴阳师与各种郎中都说,蛊不同于疫,倒也不是碰一下手,说一句话,对上一个眼神就能传染的。
但下蛊的方式着实千奇百怪,听上去毫无道理,而谁也不知道殁影阁的蛊术又多险恶。该说小心为妙,所以才把她关起来,她自己也没说有什么怨言。
而另一件事……谢花谣的死,绝对是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更令人心里憋屈的是,造成这一切的两位罪魁祸首,一个永远被封印在牢不可破的结界里不见天日,一个早已逃之夭夭而他们拿他、或他背后的势力毫无办法。
说不上名门望族,但谢花家也是在江湖上能提起名的。如此境遇,着实令人气恼。虽然谢花谣不是家主的长子——家主也不是她们的父亲,这是他们拜访之后才知道的,谢花谣和谢花凌算是家主的侄女。他们的亲生父亲依然在外面四处奔走,寻找治愈良方,母亲在家。
说完这件事后,山海和慕琬都深深低着头,不敢看对面的反应。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妇人的啼声跌入耳廓。谢花凌的母亲不受控制地颤抖、哭泣,陆陆续续传来其他人的抽噎声来。两人听得眼睛发酸,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声音也是抖的。最后她的母亲泣不成声,被手下人扶了出去。临走前,家主嘱咐,暂时不要告诉家中老人。
山海的描述已经十分“简陋”了,他根本不敢把实际情况原模原样地复述。他的描述都是事实,但极尽概括也没能掩饰住情绪里的愤怒。这是他们说好的,由他来说,还能顾及几分家属的情绪。要是慕琬来讲,怕是控制不住地破口大骂了。
悲伤的氛围中,话题回到了谢花凌的身上。
“这蛊,并非完全没有办法。若我们去求郁雨鸣蜩·皋月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凛山海小心地提出这个建议,生怕谢花家的人变了脸色。令人意外的是,家主和其他几名长辈的表情都很寻常,并没有人大声地指责他异想天开。
慕琬忍不住问:“佘氿和狩恭铎朱桐那几个人……都是她的手下,她怎么会帮受害人解毒呢?”
“你也知道,皋月君性情捉摸不透。而且依照殁影阁的原则,若我们能给出相对应的条件,她理应会给我们解决的办法。”
“实不相瞒……”家主的妻子说,“这次阿凌的父亲便是去找殁影阁的。我们的大儿子在修行中,我们寄了家书,让他若听到柳酣雪解·如月君的消息,也想些办法。她是六道无常中的药师,一定……也有办法。”
山海和慕琬悄悄对视。黛鸾去找谢花凌了,不在这里。但她和如月君之间也没有直接联系的办法,他们也没有告诉家主这条没有作用的信息。
谢花家的人都是谦谦君子,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讲道理。甚至在这种问题前,还能冷静下来分析利害关系,让家中人也冒险去拜访仇人的领地。
他们不该受到如此对待的。
“在等消息。”另一位长辈说。
暂时的好消息是,他们家的药方对天狗也能起到作用。她去庭院看的时候,它已经恢复了精神,与以前无异。不过医师还是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有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这一切都不好说。系铃人?慕琬本是绝不乐意和殁影阁再扯上关系,可再想到谢花凌的事,竟然有几分动摇。
算了算了,她宁可寄希望于如月君。
……倒也不该这样。本身寄希望于别人,就是自身无能的表现。她要承认,他们中的任何人还都没有强大到能独自解决这些事的地步。
医师还说,沿着西南边走下去,走很远,会到一个叫做玄祟镇的地方。听说那里有个在妖界颇具威望的百骸之主,或许能对天狗的病根药到病除。山海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没再说什么,慕琬在听到这个称呼时也微微张嘴,恍惚地应了一声。
这名字听上去已经有些陌生了。但它还生长在每个人的脑中,埋在心里。一旦牵动记忆的丝线,便将五脏六腑也拽得生疼。
家主本想劝他们吃顿便饭,住上一天,但他们谢绝了,也便没有更多挽留。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样的情况下聚在一起,无非是多添了几分压抑,对解决实际问题没有任何帮助。
去喊黛鸾走的时候,她的表情充满了悲戚。不必问,谢花凌一定没有给她开门。他们去市里吃了顿饭,还没想好去哪儿。他们给黛鸾说,大概,可能,是要去青璃泽了。黛鸾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过问,只是打听了一下天狗的事。饭后,他们都干坐在桌边。黛鸾才说:
“我跟她说了好多话,她只劝我走。我心想,她大概是在意之前抢地图的事。我便与她聊了些别的,她慢慢地也搭我话了。只是……她问起谢花谣的时候,我想了半晌,只敢说我不知道。我猜你们一定已经告诉她家人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唔,什么时候告诉她。她会很难过的。还会恨我,恨我当时不告诉她。走之前我把席煜给我的点心都包起来留在门口了,希望她记得取。”
“……她不会恨你的。她是聪明的姑娘,她知道不该怪你。”
“我知道。但她又能怎么办?她还问我,以前说有个使扇子的哥哥,有没有同我们一起回去。我哪儿知道无弃在什么地方呀。我只好说,他不在,我们下次再带他来。”
“施无弃他……唉,他说不定对天狗的病有办法。”
黛鸾又接着说:“对阿谣来说我和她是妹妹,对阿凌来说我和阿谣是姐姐。我真难过,却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如果能找到我二师父的话……”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是去青璃泽,找到殁影阁的皋月君。这条路几乎等同于自取其辱。或者,找到阿鸾的二师父如月君。可是,她同所有六道无常一样行踪不定,没有谁知道她在哪里。
“等等。”慕琬打破了沉默,“那个箱子我记得……”
“箱子?啊,你是说……”
——那个柳木箱子。相对于发带、扳指、羽毛而言,它太大了,让人一时半会联想不到“贴身物件”。而且在所有人的潜意识里,它已经是阿鸾的所属物了。
山海陷入思考,缓慢地说:“我不太肯定……这个箱子,应该算是阿鸾的东西。我不知用它来占卜能不能得出真实的结果。就算可以,她的位置也并非固定不动的。我们肉体凡身也无法穿过六道灵脉。”
“那就是可以找到了?”黛鸾来了劲。
“比起青璃泽,我宁可追着如月君跑。”慕琬也附和着。
几人权衡一番,思索再三,决定先试试看。黄昏时分,凛山海摆好了阵法,用那破旧的小药箱进行占卜。最后,他们确实得到了一个方位——用上面刮掉的漆泡在水里,漂浮在最上方一直收藏在箱子里的针,直直指向了阿鸾站着的位置。
“切……”她不禁发出失望的声音,转头走掉了。
“且慢——”还来不及同她失望,山海突然说,“阿鸾,你走远些。”
阿鸾不知他什么用意,不过还是离得更远,跑到房间的角落去了。慕琬和山海继续盯着那摆在阵中间的小碗儿,脸颊被几支蜡烛照的通红。那边阿鸾好奇地追问,山海才说:
“针并没有跟着你走……我想,正是这个方向了。我们要沿着西北方走下去。”
“距离呢?”
“也说不准……”
话音刚落,桌角的蜡烛熄灭了一支。山海又接着说:“她还在往那个方向走。”
“走?”黛鸾问,“那么她要去的地方,要么没有灵脉,要么……她快到目的地了。”
“我们不能再等了。等她把自己的事解决完后,又会换地方的。早点休息,明日启程。”
他们总是在路上,走了很久。
没过几天,是元宵佳节。这个节过得没什么气氛,他们路过了一个小镇。镇子热热闹闹的,就像他们曾经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过的每一个节日。经历了那个毫无年味的新年后,阿鸾突然对节日便没兴趣了,她怎么也找不回过去的感觉。那种期待,那种欣喜,都变得有些麻木。仔细想来,这大概就是大人的视角。一切都是那样五彩缤纷,绚烂无比,又索然无味。
山海给她买了个花灯,慕琬挑的,是个小狗的样子。里面编了铁丝,提起来狗的小脑袋一晃一晃,下面的流苏也很可爱。黛鸾接过来笑了,但笑不从心,瞒不过他们。
长大了是好事……本该是的。
晚上去吃元宵。山海不挑馅儿。慕琬要吃黑芝麻的,黛鸾不喜欢,她喜欢山楂,可人家卖光了。于是山海让人换成豆沙的,她也爱吃。结果端上来一咬开,她脸皱成了包子。原来是店家把枣泥和豆沙的弄混了。
“你讨厌吃枣泥?”慕琬问。
山海把花生馅的给她推过去,又把她那碗拉过来。山海也说,其实没记得她讨厌,他记得枣泥的点心她也是爱吃的。
“没有,只是我的肚子都做好吃山楂的准备了。我好不容易说服它,换成豆沙的吧。结果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觉得我期待的事,一件也不会发生,它们总是反着来。”
慕琬开口想说她孩子气,但是咽回去了。一来是她师父都没说什么,二来……她能想清楚这种感觉。小时候大人总觉得孩子们事儿太多,太矫情。归根到底,还不是一次次失望透了。没有什么开心的事,再小的难过也是难过。
“算了,还好不是花椒馅儿的。”
“那是什么违反人道精神的吃法……”
“啊,我想起来了,是去年的五仁月饼。”
“哦……那时候无弃还在呢。”
“在的。”
似乎刚缓和些的气氛又跌入了冰点。
可谁也不能怪谁。
第二百零七回:别来无恙
来到这片不毛之地用了多久,他们也没数清日子,只知道现在应当是二月下旬。但这里没有一丝一毫春日降临的迹象,因为这里看不到任何象征生命的东西。春天本该是彰显生命的蓬勃的季节。
如月君的位置——如果那真的是如月君的话,她已经来到这片地带五天有余。占卜的结果表示她在五天前不再移动,也没有突然跑到其他位置去。她或许还在忙,但谁也不能保证下一刻她会不会走。现在,他们喝口水的时间都不敢耽误。距离目标位置越近,时间感官上也仿佛愈发迫在眉睫。
先前的景象还没有这么荒芜。路边还有些花花草草,只是树木越来越稀疏。等他们完全陷入这片虚无的海洋后,回过头,已不知走了多久,连一点植物的影子都看不出了。满地纵横交错的沟壑象征着旱灾的痕迹,甚至碎石也变少了。在这里蒙头转上一圈,人立马就会失去方向感,只有无云天空上唯一的太阳能指出路来。
“……我来过这里。”慕琬停下脚步,“我一开始就觉得熟悉。”
“来过?什么时候?”
“毫无变化……比起去年。是我和你们分开的时候。”
那么只有一次了。是在卯月君光顾的神社边上发生意外,他们被灵脉传送到不同地方的那次。山海和黛鸾出现在藏澜海,遇到等待许久的唐家的两个刺客,还有唐赫,还有青阳初空·睦月君。慕琬呢,机缘巧合到了青莲镇里,是朽月君休养的地方。过去是青女,如今是长夜的那个朽月君。
她离开的船因为遭到设计翻了,她跌入莲花池失去意识。之后,她幸运地顺着水流漂在河面上,又被一个半妖和一个小女孩打捞。慕琬不是没提到过这件事,只是现在她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又描述了一遍。包括在青莲镇遇到的咲面郎、极月君、云氏姊妹,还有之后和泷邈沧羽霜月君的事,悉数复述。
“哎呀,太危险了。如果你浮上来的时候脸朝下,那麻烦可就大了。”
黛鸾的感慨不无道理。慕琬不紧皱着眉,不敢细想。若真如此,她绝无第二次来到这里的可能。按照她的说法,他们应该能在这里找到一棵高大的木棉树,树下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和一座破败的房子,外加一口枯井。
“你还记得如何找到它吗?”山海问。
“一点也不记得了。”慕琬摇着头,“那时候是霜月君带我抄近路离开的。”
山海左右环顾,迅速进行分析。如果一时半会找不到她说的那个院子,到了晚上也无处歇脚。悲观地讲,他们可能要露宿此地。不过附近因为没有掩体,没有水,应该不会有野兽或者妖怪袭击他们。
天色开始暗淡,情况却依然不容乐观。
慕琬突然感觉怀里暖融融的。这不是由内而外的热,而是有什么东西在散发热量,像一个小小的、将熄的手炉。她把热源取出来费了一番功夫,因为它只是贴着一层薄衫。
那是一片白色的羽毛。它被保存的很好,仅有些许弯折。即使在雪砚谷的战斗中,它也不曾受到什么破坏。山海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问她:
“这就是你先前说泷邈给你的信物?”
“是了……它是不是有些热?”
“的确如此。”
黛鸾缠着要看,山海就递给她了。她放在手里捧着,这轻盈而温暖的羽毛驱散了些许寒冷。不过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在发热。
“莫非信物的主人就在附近?”黛鸾问。
“应当不是……但,如何才能解释呢……”
几人一筹莫展。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走。走着走着,黛鸾感觉手里的温度更明显了。
她说:“有些烫手了。”
山海捏着羽毛尖拎过来,的确觉得比刚才的温度高了些许。但他们再走一阵,这温度又降下去了。本来这说不清的东西,几人也没打算深究。碰巧的是,黛鸾发现自己的平安锁丢了,立马着了急。她说刚顺手摸了一把,还在身上。
“别是你摸完手一带,它顺势就掉了。”
听了慕琬的话,她很着急。天暗下来,山海说他回头看看,让两人先等着。他走了挺长时间,但不知道有多远,因为地势平坦,怎么都能看见他,只是天光令他的身影愈发模糊。他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冲这边挥了挥手。但他并没有回来,而是向其他方向走了几步。她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干看了几眼,最终决定跑过去看看。
等到了山海面前,他把平安锁还给黛鸾,对他们说:
“我刚走回来的时候,觉得羽毛又热了些。我想,大概是与方位有关系的。我试着朝西边走了几步,觉得它比刚才要更热。所以……”
“你想顺着温度的指示走下去?”
“是了。”
“……也成。”
既然都是漫无目的,不如顺着可见的线索随便走走。于是他们打算天黑前都沿着能令羽毛变热的方向走下去。没过多久,他们隐约看到有个小人儿的身影。三个人都眯起眼睛看,之间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加快了速度向这边跑来。
那女孩约摸十三四岁,有着肉乎乎的脸颊,身上的衣服红灿灿的。她身上缀着几团白的棉球,蓬松又柔软,随着她的步伐上下飘浮。木屐在干燥土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木棉!”
“梁丘!”
木棉姑娘一头扎进慕琬身上,慕琬还抱着她转了两圈。她很轻很轻,就像真正的一大团棉花一样,好像一撒手她就飞走了。这下可算满足了黛鸾没扎她怀里的“心结”。
当时,泷邈留下了三根羽毛,交给三个不同的人。木棉说,她本来出来打水,但身上带着的羽毛突然有些暖了。有的地方走过去,它就会变得更热。于是她和他们一样,一直顺着这条路走,最终才遇到了一起。
“你不是……一棵树么?为什么需要出来打水呢。”
走在一起的时候,黛鸾这么问她。
“哎呀,你们不知道,就在梁丘走了没多久以后,又来了两个人,我给他们打水喝。他们两个,也是从河里给捞上来的!哎,也不算吧,是他们自己从水里爬出来的。吓坏我了,我还以为这个时候、这种地方也有河童呢。”
“怎么还会有人?”山海看了一眼慕琬,“他们……也是从青莲镇来?”
“他们说,自己从地狱来。”
“……听上去可真像恶鬼。”
“唔,倒也不是。其中一个说自己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另一个倒没说,但我猜也不是恶鬼或者罪人,那人很温柔的。对了,他们还告诉我,那条河叫葬头河,连接了人间、天界、地狱三道,是人类的生死河。”
“葬头河?”慕琬皱起眉,“我以前听说,那河水有侵蚀人灵魂的剧毒,凡人落进去就会变成水鬼,去扒那些有‘过路费’的人的船。”
黛鸾挠了挠头,问山海葬头河是否也是晓所说的死生之界。山海点点头,他追问道:
“我听到的也是这种说法。若是葬头河,你,和那两人,怎么能够回来?”
木棉在前头走着,转过身,用脚倒退着走路。她摊开手说:
“这我也不清楚嘛。很久以前这里还很热闹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条河,也没听哥哥姐姐们告诉我。新来的人告诉我,如何进入葬头河,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形式,都有不一样的讲究。所以,我猜梁丘和他们一样是运气好,才能活过来呢。”
山海轻叹:“……也是。我对这些事不大了解。”
“那,我还有个问题耶。”黛鸾追问。
木棉大方地说:“尽管问啦,只要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你说你去打水……那你水桶呢?”
“……哎呀。我不知道!”木棉突然定住,“八成是放在另一条溪边了吧?呃,没事,没有人会去偷的!”
所以今天没水喝了。
天完全黑了,但远远地,他们能看到一个小院子发着光。里面应当住了人。这便是木棉生活的那处地方了。她向前跑了几步,冲前方挥挥手。院子门口站了个人,手里提着桶,看样子是出去找过她。那人也朝她挥手。天色太暗,山海他们连那人是男是女都看不清。
“我回来啦!”木棉跑过去,“唉,辛苦你找我了。我遇到了一个老朋友,把时间耽误了。你们没有渴着就好。对了,那个大姑娘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我和泷邈从河里捞上来的那个!”
他们恰好站在院门口背光的地方,看不清脸。那人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木棉的头,不知有没有说些什么。木棉转过身挥手,催他们快点过来。
一种奇怪的感觉缠绕在山海的身上。他有一种感觉,那个人的气息,他是认识的。
不……不该说认识。而是这一切令他感到难以形容的熟悉,熟悉得令人恐惧。他的心中浮现出一种焦虑,一种不安,而不安却令他有些亢奋。他从未有过这种心情。但此刻,面前那人影给他的感觉,似乎在一个微亮的白天,阴暗的小巷,他与谁擦肩而过时的心情一样。
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他没有回头。身后是慕琬和黛鸾,她们也都没说话。既然她们也没向前迈一步,或许也是因为察觉到不同程度的微妙感。但他知道,这么拖下去没有意义。于是他前进了一步,这一脚像是踩在棉花里一样软绵绵的,这种失去平衡的感觉过于强烈,不像简单地踩空在凹陷的地面上,而是自下到上涌来一股强烈的失重感。
黛鸾第一个冲到那人面前去。山海踉跄着,却越过了门口,径直走向破旧的小屋子。慕琬紧跟着一起,却停在院子里不走动了。她就站在树下,木棉树下刚好对应窗口的位置上。
凛山海破门而入。
一把熟悉的折扇,以他熟悉的方式抖开,发出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哟,凛道长……别来无恙。”
第二百零八回:别有洞天
施无弃活着。
柒姑娘没有什么变化,完全没有。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她或许受了不少伤,但施无弃总能将她恢复如初。他呢,也没什么变化……至少在样貌上。乌黑的长发如黑猫的皮毛般光滑柔顺,或许长了些,或许没有。他靠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旁边放着一个烛台,一个空杯子。他将扇子顺手扣在杯子旁边,动作老道,给他们的感觉和过去相比别无二致。
几个月说长不长,这短暂的离别却给他们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其他人都走进屋来,在山海的身后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他们都不上前一步。慕琬甚至有一种错觉:这真的是施无弃本人吗?
山海清冷的视线在他的眉宇间搜寻着,试图从中寻找些他不熟悉的东西,以寻找出施无弃孤身一人——柒姑娘并不能算作同伴——生活的痕迹。尤其他记得,木棉清楚地说过,那两人“从地狱来”。而葬头河又是三道交汇的地方。虽然以他的性格,开出这种没有水准的玩笑也实属正常,但凛山海依然希望能从中找出不属于谎言的部分。
轻浮,或该说玩世不恭,诸如此类的感觉少了些,这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但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他暗金色的瞳孔里透露出一种奇怪的光感,仿佛有棕金的细沙缓缓流动。山海不知道别人能不能看到这样的现象——施无弃的眸子像流体,即使他没有其他动作,轻微的侧脸也没有,它们依然能折射出迷幻的流光来。他不敢看得太久,总觉得里面有自己看不透的东西。
“你的眼睛里有火。”
黛鸾是这么说的。慕琬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山海突然意识到她的形容更贴切些,但他眼里的光燃烧得很慢。于是他明白了,他应该将这种质感比喻为熔岩。他以前对付过一种妖怪,能将石头融化,那种红黑交错的液体泛着可怖的金光,让人看着胆寒。
“是吗?”
施无弃将左手放在下眼睑上,他的困惑发自内心。或许他不曾好好打量过自己的眼睛。接着,他站起身,山海注意到他起来的时候视线会向后移。这是一种高度警觉的状态,也可能是一种习惯,他过去没有。施无弃向前走了两步,带着那种称不上“老奸巨猾”的笑。这一切都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奇怪的事,他们没有人感到亲切。现在的他算不上陌生人,也并不令谁觉得陌生,只是……不那么亲切。
这或许和近来他们三人的共同经历更多,他们之间加深了感情,但施无弃并不被包含于此,所以令他们感到疏离。察觉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晚了,山海和慕琬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很快,他们意识到这是不妥的,并为此流露出抱歉的神色。
施无弃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刻。但他依然伸出了手臂。黛鸾跑上前,轻轻抱了他一下。这令他们都感到一种异样的温暖,这个夜不那么冷了。
无弃的动作越多,越能暴露出一种“破绽”。这并非某种弱点,而是无法掩饰的、固有的特性。更敏锐,更成熟,更……苍老。
他不是很想用这个词。施无弃的样貌没有变化,火光里他脸上没有多出一丝细纹来。那是气质上的变化,就好像他离开他们不仅仅过了几个月而已。
后续的谈话佐证了他的看法。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幽幽的烛火里,无弃慢慢地说,“没有时间的概念。或许五年,或许十年。”
他放下水杯的动作很轻,完全没有声音。这源自于他培养出的谨慎。木棉将水壶递给柒姑娘,她又续上了一杯。她对温度依然没有任何感觉,但木棉似乎没有注意。
“时间流是乱的。时间的流逝不可逆转,六道无常可以规避造成误差的地方。我大概不行,我甚至无法判断。我与柒被困了很久。开始,我一直在寻找回来的方法,愈发急躁,这种说不出的孤独令人发疯——没人听你说话。”
山海清楚地意识到他说的只可能是实话。他或许和柒姑娘被困了更久,甚至十年以上。他身上没有任何怨恨的气息,没有人在脱离集体时的躁动,愤怒,不安。有的只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淡然,超脱,无谓。好像经历过地狱后,人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尤其是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更能让他展现出长期脱离人间的气质来。
时间,时间剥离了一切。时间消磨了冗余的负面感情,将一个人雕琢得纯粹。褪去一切情绪衍生的外壳,现在的百骸主反而更加真实。
就好像……他天生属于那里。
突然,慕琬在电光火石间抽出伞,径直越过其他人刺向施无弃的面前。这一切都令人毫无准备,山海和黛鸾感到她的伞和身体越过的皮肤一阵酥麻。再一扭头,施无弃合拢的扇子精准地夹住了她的伞尖儿,就在自己的眉心前。那扇子几乎要抵住额头。这一切动作都是由单手完成的,他的身子完全没有挪动一下。
“哎,你们这是干嘛!”木棉有些紧张,向左右两边劝架。她看了看柒姑娘,她却没有任何动作,对施无弃的实力总是那样自信。
“你……”慕琬试着抽了下伞,被夹得很紧,无弃展开扇子她才将伞收回去,“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发出一声熟悉的嗤笑,“谁知道呢。”
这种坦然令人涌出一种奇异的愧怍。慕琬收起伞,坐了回去。
“你倒是让我意外。你的动作比以前更快更准。”无弃接着说,“是什么让你进步得这么快?”
师徒两人都看着木棉,她有些不知所措。但这种注视并没有别的含义,他们只是觉得不该将目光放在此外任意两人谁的身上。那很不礼貌。
“我……割舍了一些东西。”她的语气还算轻松,“失去它们以后,身上更轻了。它们不再能拖累我。”
“可你也多了些东西。你后颈发光的地方是怎么回事?”
“发光?”
她下意识地摸过去,有种局部皮肤变热的错觉,仅是错觉。这下,其他人都看向她了。她和以往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更没有亮光从长发下溢出。施无弃疲惫地笑了笑。
“我看你们对此习以为常似的,便料想你们看不到。”
“那是……那是一种特殊的火烧的。”山海试着解释。
“是朽月君的火。”
慕琬的直接让山海不再发言,她肯自己说更好。施无弃微微睁大眼,有些意外,但随即露出一种意料之中的表情。
“地狱的火……在地狱道,我也得到一些东西。”
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而易举地掐灭了烛灯。房内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令人措手不及。黑暗中,有人打了一个响指,屋里又亮了。一枚火光在施无弃的指尖燃烧。他将火苗挪回灯上,一切又恢复了原貌。
“地狱是什么样子的?”
这是个有些孩子气的问题,是黛鸾问的。但施无弃开口之前,木棉打断了他。
“我也问了。他说没什么特别的,比人间好些。”
“比人间好些。”无弃重复了一下。
“就这样吗?”黛鸾不甘心,“没有什么油锅,什么烈火,什么用叉子扎人的鬼?”
“噗……没有,都没有。那都是书里哄人的把戏。但……我想绝不会有人喜欢。对了,你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慕琬问他:“你为何没有离开?”
你为什么没有找我们?
“我知道你们会来。”
“那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两人间对峙似的咄咄逼人同以往一样,这竟然令山海感到怪异的欣慰。他像以往一样介入了这场争执里。
“我们来找如月君。因为一些事……我们慢慢说给你。”
“如月君?”施无弃挑起眉,“我知道。她在这里。她和神无君都在这里。神无君只告诉我让我不急着离开……要不是他,我可能还在地狱吃灰。不过那家伙并不讨喜,跟山海似的总摆着副臭脸。”
“我有吗……?”
“好好好,你没有。”
“如月君在这里?”黛鸾急着追问。
“在。”
“两个走无常?”山海不由得皱起眉,“这地方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施无弃无所谓地耸耸肩,对他们说:“明天带你们去见见就是。有些复杂,说不清。”
这一个晚上过得很快。除此之外,他们彼此陆续交代了一些发生的事。若不掺杂个人感情,只是简单汇报事情本身并不花时间。他们像以往交换情报时一样自然,就好像他从未离开。同样,他对自己经历的事不算只字不提,却也是高度概括,这一点也同他以往一样,笼罩着一层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朦胧。
真正的睡眠时间并没有太久,天亮得依然很晚,但已经比之前快些了。
慕琬催他快点带他们找人,无弃说她总是那样急躁,这点倒是没变。可他还是慢慢悠悠的,一点也不着急。直到中午的时候才带他们出来。他走到庭院里,指着那口枯井说。
“喏,跳下去就行了。”
黛鸾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又来?”
“骗你我有糖吃?”
山海没说话,而是拿着罗经靠近了些。他看了半天,只是说:
“这倒也不是枯井。下面有水。莫非,又是暗河?”
“啊,也不大一样。它本来很浅,但我将它与地下水打通了。地下水,是木棉树的根系能碰到的程度。它很干净,但流入葬头河中。这里也算是灵脉的一种形式,但作为‘门’,它宽广很多。井下是真正的死生之界。”
慕琬低下头,俯看井底。井里黑乎乎的,很深,也没有反射一些光亮。她侧耳的时候,倒的确听到了些隐约的声音,不知是不是水声,因为太远了。黛鸾冲井下大叫,没有回音,可能声音真的被水吸收了。
“要跳吗?”无弃戏谑地笑着,“帮你也可以。”
第二百零九回:别径奇道
“如果你不想被踹下去的话,就先证明给我们看。”
对百骸主来说这不是一句有力的威胁。他一贯的气定神闲依然是慕琬讨厌的程度。但他好像已经不屑于与她计较,他的确率先翻身而下,绝非出于谁变相的怂恿。柒姑娘紧接着跳下去,没有丝毫犹豫的样子。
算上木棉,四个人簇拥在井边向下看。里面没有泛起任何水花,也没有传来什么声音,就好像无弃被这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一般。
“真的要下去吗?”木棉抬头看他们,“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但我想,我们会回来的。”
慕琬拍了拍她的头,山海和黛鸾也与她短暂的道别。话虽这么说,但谁心里都没底儿。不过既然施无弃二话不说便下去了,连招呼都没与木棉打,估计还会上来。
黛鸾拉着慕琬的手,两人一前一后下去了,同样没有传来声音。山海最后看了一眼呆呆的木棉,也跟着跳下去。木棉扒在井口边,向下张望,却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到。
下坠的过程是漫长的,这比山海想象的更加遥远。他需要调整一个好些的姿势,以免在过高的地方落进水里,也会被水的阻力打成残废。但想象中的浸泡感依然没有出现,他持续这种下落的状态,连失重感也没有,只有呼啸的风无止息地向上袭来。
由光明堕入黑暗,继而又出现了光。视野明朗起来,但那光依然是从上方出现的——它开始像一轮满月似的,又小又圆的光亮。但它在扩大,慢慢成了明日的大小,颜色也更加温暖。光越来越强,他离得越来越近。
那也是一个井口。
他从井里出来的时候,黛鸾拉了他一把。这周围的一切依然十分荒芜,与他们来时的地方别无二致。不同的是,这次连一棵树,一座破屋都没有了。
天空是暗黄色的,温暖,却透着莫名的悲凉。相较之前,这应该是属于黄昏的景色。在这里,时间的概念已经开始变得黏稠。施无弃在前面走着,他们跟上来,直到前方出现一个人影。走进看的时候,他们发现那既不是如月君,也不是神无君。
那是凉月君。
“您怎么在这里?”
山海十分困惑,甚至感到惊愕。他感觉事情比想象的严重很多。越多的六道无常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证明此地发生的某事越容易失去控制。凉月君依然半束着发,紫薇刻在银蓝色的发冠上。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衣衫上绣的木槿合拢了些。大概是他们记不清了。
几人对他行礼,他也弯腰鞠了一个明显带有书生气息的、酸溜溜的一躬。
“此地是交界的灵脉,吾怎么不能在这里了?”
“您是路过?”
“那当然了。”
山海松了口气。紧接着他又说:
“万鬼志的事,我们……”
“不必要。”凉月君摆摆手,“吾本就没对你们报什么期望,所有说去寻的人,到现在也没点儿风声。无妨,吾慢慢找便是。”
山海便不多说什么了。施无弃抱着肩打量他,问道:
“其他人呢?”
“什么人?”凉月君感到奇怪,“你若是说别的无常,的确也有在葬头河的。”
慕琬追问:“我们去哪儿能找到他们?”
凉月君看着她,眼神与看别人时不太一样。对无常鬼而言几个月的时间不过弹指一瞬,但她的心境的变化大概是肉眼可见。不过凉月君也没多说什么,他只道:
“此地很危险,吾不知你们是专程拜访还是误入,吾都建议你们快些回去。葬头河畔不是一个好地方,有一片特殊的结界,过去没有……大概是百年前设下的?我记不清。那里很危险,有名为荒骷髅的巨妖,你们不要轻易过去。”
“那地方,可是叫亡人沼?”
“你知道?”
凉月君略感惊讶。他看着施无弃,上下审视了一番。过一阵,他又像是自我说服一样。
“既然是百骸主,那就不足为奇了。”
“亡人沼的荒骷髅,又被成为骸将军,不是简单的妖怪……它曾是战死沙场的尸骸。后为阎罗魔收容,在亡人沼率领百万阴兵。那些骷髅兵都是因杀念、怨念、执念太重,无法转世投胎而滞留于此。若有扰乱生死之界的不法之徒,都会受到讨伐,或纳入骸将军的麾下。不过……据说没过几十年便出了事,它们就被封印起来了。”
“你知道的倒是很清楚。无常也总是出入那里,没人敢惊扰到它。”
“那是。”施无弃冷笑一声,“我差点给他弄死。神无君把我拎出来的,可真丢人。”
“你们若一定要去亡人沼,向那里走就好了。那里有一处鸟居,是结界,吾不知你们能否通行。吾可还没催你们万鬼志的事,莫要把命搭了去。”
“还有这回事?”慕琬不知是不是故意,“我看天下倒还太平。那种东西本就没必要有,我看,丢就丢了吧。”
凉月君用古怪的眼神看她,似乎很有意见。但鉴于万鬼志的来历——他确实理亏。本就是私心而生的产物,怎就由不得人说?他摇摇头,准备走了,施无弃却喊住了他。
“慢着。我问你一件事。”
“何事?”
“若有人告诉你……”无弃迟疑了一刻,“告诉你,你要找的人是谁。你还会执着于寻回万鬼志么?”
“会。”凉月君坦然地说,“吾并不清楚那人所言是否属实。”
“若是真的?”
“那也要吾自己寻得真相。”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施无弃微微叹了口气。慕琬揶揄着,他什么时候起这样操心别人的事了?施无弃笑了笑,懒得说话,而是往亡人沼的方向去了。
这是一处过于明显的结界……肉眼可见。褪色的朱红鸟居突兀地伫立在荒原上,连它后方天空的颜色都是一片阴云。黛鸾绕着它走了两圈,没看出景色的不同。但就在这处鸟居之间,有诡秘的阵法像蛛网一样挂在上面。细小的微粒如萤火虫,在四周飘摇盘旋。纯黑的符号散发着暗盈盈的光,形容不出颜色。
“……这结界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知道。”山海贴上去看,“这是一种很古老的结界。阵法是在结界里布置的,这仅是一道大门。除了在内部作出改动,外面无法破解。无弃,你是从这儿出来的么?”
“不知道。”他轻快地说,“或许里面的景色我还记得,但未曾回头看,是否穿过什么门。神无君带我出来,我不清楚是不是这道门了。”
“如果六道无常能走,我们……唉,不该让凉月君走那么快的,应该让他带带我们。”
黛鸾悄悄抱怨着,慕琬不可置否。山海盯着符文瞧了半天,指着一处文字说:
“这是驱魔符,妖怪是进不去的。”
其他人皱起了眉,连柒姑娘也侧着脸,不知是不是受到施无弃的影响。黛鸾说:
“我感觉有些……说不通。里面的符文也是这么写的?这样一来,骸将军和它的手下,不就算是被困在里面了?”
慕琬试着伸出手,但悬停在结界前。她叹了口气道:“凉月君说的委婉。但听那意思,它们正是被结界封印起来的。也不知道几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妖怪进不去?”施无弃看了一眼阿柒,“她要被留下?”
“应该是这样。”
“如果强行进入?”
慕琬翻了白眼:“你怎么总这样?你倒是一点没变。”
“是吗?”
两人差点又要原地理论起来。山海仔细扫视了鸟居,对他们说,没有什么符文会对妖怪造成严重的伤害。但不论如何,妖魔是不允许进入亡人沼的,这结界的意思很清楚。
“那就试试吧。”
施无弃说着,微微抬头用下颚示意柒姑娘过去。她径直向前走去,果真像碰在一道看不见的门上,不论如何也走不过去。她的脚下还迈着步子,但只是毫无意义的原地踏步罢了。
山海试着伸出手,被黛鸾拉住了。他让她放心,壮着胆子向前伸去。他的手当真穿过了鸟居。黛鸾连忙从鸟居侧面看过去,手没有穿透,而是去了某个看不见的空间。
山海缩回了手。
“如月君他们……真在亡人沼么?”
“不去找怎么知道呢。我先进去看看,就让柒守在这里吧。”
施无弃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摊开手向前走,柒姑娘让开了身。他突然就撞到什么东西上,头磕得很痛。施无弃连忙捂住额角,有些惊异地看向结界。他感觉撞到的地方并不很痛,却烫极了,仿佛眼前是一道开水帘子,只是没冒烟罢了。
众人都有些吃惊了。山海再次伸出手,手平安地穿了过去。慕琬和黛鸾也试探着,都像是探过一道普通的水帘。唯有施无弃伸出手,就和柒姑娘的情况一样,被看不见的障碍拒之门外,却毫无理由。
“开什么玩笑……”他显出不悦的神色,“神无君是如何带我出来的?因为黄泉铃?还是从别的地方……入口应该不止这一处吧?”
“奇怪……”黛鸾感到头痛,“会不会因为你总和妖怪在一起,身上的妖气太重?”
山海也认同地附和:“而且你在地狱道停滞了那样久的时间,身体或多或少会受影响,妨碍这道结界的判断。不如,我们先过去看看。你和柒姑娘在附近寻找别的入口?我想总该有什么发现的。”
“啧。我回去和小姑娘聊天不好么?浪费时间。要找如月君的人又不是我。”
这话听上去令人不快,但他们多少能理解。带有情绪的发言能听出他对不能随行的事表示不满。即使分离了这样久,他们也有这个自信。
以防不测,慕琬还是撑起了伞,试图施加一些保护,聊胜于无。山海和黛鸾靠近他,几人一并走向鸟居中。
“好好呆着不要乱跑哦。”
在穿过门的一瞬,慕琬回头像叮嘱孩子似的,笑着说。施无弃不耐烦地摆摆手,说:
“你们可别迷路了才是。”
三人消失在这一片荒芜之中了,结界将他们吞并。凝视着这诡谲的纹样,无弃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他的同伴陷入了蜘蛛的罗网,而他无可奈何。
第二百一十回:别具异格
唯有暗无天日可以形容此地的景象。
一进来,身后的鸟居便消失了,就像这儿本不该有门一样。他们有些许慌乱,但想到只要找到走无常便能脱身,稍感安慰。但将希望全部寄托于此不是好事,他们知道。
亡人沼里有一股令人不悦的瘴气。黛鸾说是某种植物在泥地里腐烂时产生的。这种气体不能吸入太多,时间长会导致人的麻痹。她用现有的草药和破布做了简易的帕子,暂时用以过滤那种物质。虽然闻起来的空气都变得苦涩,却比瘴气要好闻得多。
地势很危险。不算一望无际,周围能看到近似山丘的轮廓,却不知多远。这里没有沼泽该有的杂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墨绿的藻,很黏稠。鞋底粘在上面再带起来,会泛出一股奇异的恶臭,像发酵的尸体。深处的泥潭不是普通的棕色,而更趋近于一种红褐色。它们时不时泛上泡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仿佛即将煮沸的浓汤,那气味却绝不让谁想尝上一口。
略微干燥的线状路径将泥潭割裂,裁剪成大小不一的区块。这布局与皲裂的大地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沼泽面积更大,更危险。这里没有生命的痕迹,或说生命在这里变得不像生命,而是一种会蠕动的死物。他们看不到任何人,任何鸟兽,只有植物在泥地深处缓慢腐烂的声音。
山海在最前面走,中间是黛鸾。走了一阵,他们依然只能看到弥漫的瘴气与静默一片的沼泽地,一个人影也没有。山海回头看了一样,发现慕琬在他们很后面的地方了。
“怎么了?”他低声唤,“有何发现?”
在这里,谁都不敢喊太大声。就仿佛你打破寂静的同时,会有什么东西涌现,来打破你的躯体似的。隔着朦胧的姜黄色雾气,慕琬微微将手帕拿开嘴边,说道:
“我好像……召不出式神了。”
“什么?”黛鸾感到不可思议,“天狗也不行吗?”
“不行。我最初是想召它载我们到天上看看,总比徒步走的强。但没用。我猜在这处结界里血契被阻断了。我试着喊寻或者其他式神出来,却无济于事。”
不远的距离并不能驱散话中若有若无的失望,趋近绝望。山海取出一张符,本想燃起明火,又担心引燃此地的沼气。于是他试着去点冷火,却发现没有用。他有些紧张了,连忙拿出八荒镜,它看上去像个普通的镜子,现在也没什么试它的作用。而罗经呢,一通乱指,倒是能明确地看出坏了。
“我知道了……”他哀叹着,“那结界上还有一段字符,我觉得熟悉,但猜不透。现在想来,大概是说所有的法术妖术,在此地都会失效。”
“倒也不奇怪。不然柒姑娘怎么会被关在外面呢。这儿阻断了灵力……但为什么?”
山海带着他们慢慢向前摸索,一面思考着:“数百年前,荒骷髅骸将军被发配此地,率领百万阴兵惩戒对生死之界有非分之想的恶人……又在那数十年后,反而遭到镇压。那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是奈落至底之主或他让走无常处理的。”
“或许就是神无君了。”慕琬猜。
“应当吧。那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说。结界是在那时设下的,它就被封印在此。即便这样,它们仍在人间传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到底……”
他又沉思了一会。现在的情况很不利。虽然当前还很安静,可这都给他们一种错觉,就好像有什么蛰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他们不能犯错,稍有差池那东西便会苏醒。尽管,现在他们还没觉得自己是被监视着的,可谁也不知道“错误”的标准是什么。
更要紧的是,除了慕琬的伞与山海的拂尘外,没有能用于打斗的武器。若没有灵力的庇护,法术也不能生效,式神更是召不出来……这无疑是关门打狗,瓮中捉鳖。虽然不是谁刻意如此,但总给人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我想去高处。”山海突然说,“地势太低,我无法看清全貌。”
慕琬问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他的表情不太肯定,但的确有些想法。
“我最初就在想,既然这阵很老了,格局兴许也是旧时候的。如果我没猜错,整座亡人沼都是一个大型结界,遵从九宫八卦阵的布法。这些沼泽与陆地的图案都有讲究。可我不肯定我们究竟处于哪一宫,该如何破解。这阵……让我觉得很熟,不知是不是常在观里见。”
“破解后我们就能回去了?”
“这很难说。或许能打开回去的门,或许能使用灵力,但也可能会导致暴动。取决于我们破解的是什么。”
“暴、暴动?什么暴动……”
“……我不清楚。”
黛鸾有些慌。这说法就像凛山海笃定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沉睡似的。虽然他们都知道,的确有“什么”在这里,否则亡人沼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可如今天狗不能飞,罗经不能用,除了用脚走,他也无法判断该如何是好。
三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第一批踏入亡人沼的生者……但绝不是最后的。
此刻,站在鸟居前的两人对视了一眼。
“你不怕那孩子跑了?”朽月君嗤笑。
“我想她没有宁愿饿死的觉悟。”唐赫转头看回封印,“为何忽然追过来?”
那黑瑜的扳指出现在朽月君的手中。不论哪一根手指,扳指都显得太宽松了,在他手上松松垮垮地被转着圈。他轻松地说:
“云外镜说,万鬼志在生死交界的地方。”
“那可太多了。”唐赫有些不屑,“你如何肯定他们就是来这里找万鬼志的?”
“我不肯定。”
“你……”唐赫深吸一口气,看在他告诉他那孩子在哪儿的份上,他不能发作,“那你又如何知道云外镜说了什么?”
朽月君露出那副狡黠的嘴脸来,像个真正的老狐狸。
“我从黛鸾的梦里看到的。”
“……梦怎么能作为证据?”
“世上没有无端之梦。一切因果都有迹可循。”
朽月君所有的话都透着一股无端的自信。但鉴于眼前人清楚他的实力,这种气质谈不上自负,却容易令旁人产生面对自负者同样的厌烦。反正,唐赫从头到尾都对他没有多好的观感。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严肃。
“这个结界,妖怪过不去的。”
“所以?”
“你不去吗?”
“谁说我不去?”
唐赫耐着性子,再次做了一个深呼吸。
“那你要去找别的门?”
“谁告诉你了?”
每次超不过三句来回,朽月君总能成功激起唐赫心中的无名之火。更可恨的是,他总能在这口气出之前将它压回胸腔里去。
“强行打破不就完了。”
“……”
唐赫不再说话了。他不觉得这是个理性的主意。但鉴于他也贯彻“有效”大于“理性”的理念,唐赫没有对这一决策做出什么反对。
“这是个很老的封印了……古老不一定意味着强大,反而证明,它该换了。”
带着半开玩笑似的腔调,朽月君伸出另一只手,抬着烟杆,轻轻点在鸟居的阵法上。一时间它与封印接壤的地方涌出刺目的光,那一点明亮到发白。火花迸溅,强大的妖力以决堤之势冲撞其上,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仿佛弹奏一把调音违和的琴。
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似的,滴下金色的液体,流淌在地上。它渗透进干燥的土壤,腐蚀出一大块形状可怖、满是空泡的土层,却泛着荧光。朽月君的手向前推了些,声音更加尖锐,烟杆的前端几乎要把结界烧穿。唐赫能感觉到撞在鸟居上的妖力被反射回来,而那种气势开始减弱了,这说明妖力逐渐被封印吸收,逐渐变得脆弱。
就在这时,朽月君突然抬起另一只手,几道赤色流光在从袖内的皮肤窜到腕部,被他狠推出来。轰然一声,封印四分五裂,缓缓向内部凹陷。八边形密布的符文缓缓淡化,同时向中心逆向旋转,速度逐渐加快。
纯黑色的漩涡出现了,有红色的电流不安分地迸溅。弹在唐赫腿边时,他本能地撤了一步。朽月君向鸟居的漩涡示意。
“这不就能进去了吗?”
“……”
他该自己先进去的。
封印被“蛮力”强行从外部打破了。里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事情正在发生。大地震颤了一阵,让人几乎站不稳。慕琬距离边缘略近,差点儿就要栽下去了,黛鸾猛地伸手将她扯上来。地震伴随着一阵渺远的声响,嗡鸣阵阵,但没有持续太久。
“怎、怎么回事?”慕琬心有余悸,“有什么东西……醒了似的。”
“也可能是外面发生了什么。”山海攥紧了发汗的手,“没太多时间了。我们走过的地方已有两个阳爻。我们应该处于乾宫或巽宫,开门或杜门,分别属金和木。皆非凶门,但方才的异变,我不……”
“呀!!”
黛鸾的尖叫打断了他。沼泽边有手伸出来,突然就抓住她的脚踝。当泥浆退却一些时,他们发现那不是普通的手,而是一具白色的骨手。
震动已经消失,但泥潭里依然泛出阵阵涟漪。说是涟漪,不过是黑红动荡的泥浆。古怪的泡泡更多了,接二连三有东西从中弓起身,像是一股又一股的泥柱。这可怕黏稠的液体很快滑落,竟是一具又一具人形的尸体。他们有的完全腐败,只剩下森森白骨,有的还带着溃烂的皮肉,发出阵阵恶臭。这股气息证实了一开始空气中弥漫的气息为何令人不安。
一股酸意涌上喉咙,但还不等黛鸾当真吐出来,山海大喊一声:“跑!”
一副副行尸走肉缓缓从沼泽地里爬出来,像是不满于生者的闯入,在某种号令下统一了行动。他们的速度不快,手里却都攥着兵器。许多兵器也生锈了,也没见谁放手,就好像这些刀枪剑戟与他们长在了一起。山海他们的手里没有任何能硬碰硬的武器,即便有,从数量上也出于劣势。除了逃命,别无他法。
那么,往那儿跑?中宫一定是骸将军之所在,去了就是送死。若不知道他们身居何处,连逃命都不知朝什么方向去。
第二百一十一回:别生枝节
吉门被克吉不就,凶门被克凶不起。
原本从鸟居进入的时候一切太平……有什么东西惊扰了此地的布局?是那地震导致的异变?还是导致地震发生的事,招来了不幸。
巽宫杜门属木,小凶或曰中平。惊扰杜门应当是有被木克之的东西。有什么土相的东西出现了?应该没有,他们进来时根本没有任何轻举妄动。如果是杜门,他们就该往正南跑,离宫景门是吉门之一。而开门乃大吉之门,属金,是否又有什么东西压制了金相,致使吉门吉相遭到破坏?那定然是火。如果他们在乾宫开门,最近的安全之地应该是坎宫休门。
“往东北边跑!”
这是个下意识的决策。休门属水,居北方坎宫,次吉之门。而此地再往西是惊门,主惊恐、创伤、官非之事,也是一大凶门。山海不确定自己在短时间内做出的判断是否正确,但此外没别的路,相信第一感觉是最好的——即使这样的决策过程略显粗糙。毕竟不论他们身处巽宫还是乾宫,去往艮宫的距离都是一样的,都要再越一宫,或吉或凶。
“北在哪儿?!”
所谓找不着北,便是指当下这样毫无方向感的情况。所幸山海心里大概画出了个地图,只让她们跟着自己。一路上,两边的沼泽里不断地有尸人爬出,厉鬼索命之势涌上前来。
察觉到那时的震颤,不仅只有他们几个而已。在生者的地界,这感觉也尤为明显。施无弃是在外面感受到的——拥有新鲜空气与荒芜小屋的人间。他敏锐地察觉到震源是从院里,那口井传来。之前他在鸟居外徘徊了一阵,没有什么发现,随后又回到现世,在贫瘠的土地上走了很远的距离。即使他清楚这么做可能是徒劳,但他就是坐不下来。他已经与木棉姑娘聊了够久,决定独自与阿柒四处走走。
他必须赶回去了,他知道。日暮时分,整个世界的色彩变得像那鸟居伫立的死生之界,像那永恒的黄昏,仿佛黑夜下一秒就会降临,仿佛黎明再也不会到来。枯黄的大地与远处天空的交接处都变得模糊,他只管带着柒往回跑。越往回,无弃越能感到陌生人的气息。
那“陌生人”他大约是认识的,但记忆十分稀薄,甚至然他不敢肯定。也可能是因为当事人已经离开,残留的气味才不那么明显。不过有另外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味道,来自他从未见过的什么人。
他破门而入——那是个孩子。
一个女孩子。她正和木棉坐在一起。一见到施无弃回来,木棉姑娘便一通抱怨。
“有两个没礼貌的家伙来了!”她跑上前抓着他的衣摆,“其中一个是……是妖怪。真可怕,他们杀过人,我一眼就看出来。”
“别慌,你慢慢说。”
木棉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讲:“那气势,我料想他们一定在找你们,心里暗自决定,就算死也不说一个字!可他们根本不正眼看我,甚至屋子都没进,直接追到井里去了。我好担心——我没有说你在外面。这孩子是人质,但他们就这样把她丢在这儿了……”
木棉说话的时候,施无弃的视线一直放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她的头发很长,却没有好好打理过,显得有些蓬松。脸上倒是不脏,应该是洗过的,只是擦的不细,总让人觉得与脖颈连接的地方有不均匀的灰泥。衣服不太合身,略大,虽然旧但干干净净。他最先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这姑娘的神态。她的眼神怯生生的,四肢警觉又胆小地蜷在一起,抱住自己。那眼神不是简单的害怕,也算不上痴傻,但没有任何光芒——换句话说,没什么孩子特有的灵性。而这些怯懦的反应,不过是出于一种离群幼崽的本能。
无弃在她身上寻找一种感觉,一种他第一眼看到她时,产生的错觉。
她像一个人……他还没想起来。根据木棉的描述,他很轻易能想起那两人是谁,而其中那个妖怪,木棉似乎是为了省略麻烦,将六道无常的说法改口。她的眉宇间有一点点、一点点与唐赫相近的地方,但那太恍惚了,恍惚得令无弃怀疑,是不是因为他当时联想到了那人才错将她的脸与思想中的印象重合。细看看,他们其实不像。
那她像谁?
他见过,他一定见过。暗金色的眸子缓缓流动,有某种黏稠的光在里面雀跃。小姑娘看他的眼神没有什么不同,大概是看不出这些变化的。地狱道给了他很多苛刻的惩戒,也慷慨地赋予了他所不曾拥有的东西。
一瞬间,他看到那小女孩的灵魂与她的皮囊交叠。那灵魂的面容令他熟悉得为止一惊,可到底是……?越着急他越想不起来。真实流逝的时间剥夺了他太多东西。
施无弃走过去,蹲在床脚边,向她询问。
“别怕,我和那些人不一样……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睁大圆溜溜的眼睛,里面说不出是恐惧还是什么。她本能地瑟缩了些,瞳孔里却有一层云翳似的,将她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绝起来。
“在下施无弃,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换了个说法又问了一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半晌,小姑娘才细声说:
“豆豆。江豆豆。”
“好,江姑娘。”
他试着伸出手,进而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冒犯,便收了回来。他担心这丫头乱跑,但既然连唐赫都敢放心把她丢在这儿,或许知道她没那么“傻”。相较之下,他更加忧虑亡人沼的情况,便对木棉稍加叮嘱,连忙向屋外的井跑去。
西方的天空能看到夜的脚步。无弃带着阿柒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死生之界仍是黄昏之景,甚至看着还没有现世那样晚。可鸟居那一带的天空晦暗一片,令他心生困惑。原本在能看到鸟居之前,整座天空都没有什么异样。有一种解释:离奇的气象从那里扩散。他带着柒他很快找到鸟居的位置,远远就看到原本铸满符文的封印竟成了黑色的漩涡。
瘴气源源不断地蔓延出来,不算浓厚,但也该引起警觉。颜色怪异的雷电从漩涡中心不断闪现,劈啪作响。显然,封印被打开了,以非正常的手段。施无弃没有多想,迈步冲上前去。这一次,没什么东西将他拒之门外,但他明显感到了有层凝滞的东西将他阻拦了一瞬。摆脱了那说不清的触感后,他立刻来到了鸟居内的世界。
一回头,身后的鸟居消失了。四下空空如也,空无一人。
“柒?!”
他喊了一声,但没有人回应。施无弃完全感受不到阿柒的存在,一丝气味也没有。他突然有些后悔,当时应该抓着她的手冲进来。可那时他没想太多。无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他立刻察觉到,自己身上的灵力也一并被拒之门外,与柒姑娘一道被隔绝了。
灵力于他而言是重要的感官,几乎与口眼手足一般,只是他平时没那个意识。在失去的下一刻他便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好像失去了某种感官,令人无措。柒姑娘没被他拉进来也是好事,否则她在这里只能成为一具真正的尸体,他不论如何也指挥不了。
尽管阿柒的消失令他不安,但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更该做什么。地面上有两种脚印,都很浅很浅。要么是本身就不重的人,要么是精于轻功的人。向前走一段距离,地面出现了许多拖行的泥浆,像沼泽地里爬出的动物的痕迹。这些绵延的泥浆覆盖在某种凌乱的痕迹上。他徒手拭去一些干结的血污似的泥,看出那是三种急促的脚印,更早的脚印。
而这几种脚印的主人,却已经到了兵刃交接的地步。
“真是纠缠不清!”
唐赫没想到他会很快暴露,不如说是该死的朽月君直接出卖了他。附近没有什么掩体,而潜行与追踪本是他擅长的,隐藏在瘴气后走动也不难。偏偏好搭档就要制造出麻烦,直接从他身侧抽出横刀,险些丢进沼泽。他反应很快,接回刀不是难事,但这令他有理由怀疑朽月君是在拿他当什么诱饵。现在这家伙不见了,无影无踪,仿佛自己一开始就是一人。
说起来,朽月君在进入亡人沼后的反应有些奇怪。那是很短暂的一瞬,但他捕捉到了,并且知道原因——灵力与妖力在结界内失效了。对他而言倒也无妨,对朽月君的影响应该更大才是。可他的面容是如此无谓,如此坦然,仿佛只是被门框夹掉了头发丝般无足轻重。
没有尸人的追兵了。在地势如此险恶的条件下,生者们交起手来。他推不出朽月君的用意,但他清楚,当山海等人回头时就看到他手里明晃晃的刀,就知道他绝不是来聊天的。慕琬的伞径直劈来,刀刃挡在上面,打出了一道折痕。慕琬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伞内能够对它施加保护的符咒已经不复存在了。
“太慢了!”
慕琬还未反应过来,又是一剑袭来。她侧身躲过去,尽量不用硬碰硬的方式。唐赫说的没错,比起他来自己一切决策都那样迟缓。她心生不快,但理性告诉自己一时冲动不能解决问题。在这困难的地势上,山海和黛鸾都不好插手。
“我们离开了上一宫。”他对徒弟说,“现在要么在震宫,要么在坎宫。”
“我想想……”黛鸾努力回想山海曾教过她的东西,“伤门属木,休门属水……”
吉门相生有大利,凶门得生祸难避。
伤门凶,休门吉。要么克凶门,以金攻木;而金生水,就算他们实则在休门也无大碍。但他们现在面对这样的敌人不仅仅需要弊害,更需要趋利。那应当使吉门相生。水生木,即便他们身处伤门也无妨。
“金,或者木。木最好。可……”黛鸾犯难了,“我们没有桃木剑了。这怎么办?”
她看了一眼只得退让躲闪的慕琬的战局,焦虑地看回山海,突然发现他取出了一串木头珠子。那正是他当时随手在棠寰县买的假菩提。
“没想到,会在这里用到它。”
第二百一十二回:别骨化生
施无弃追上来的时候,第二次异变发生了。
首先这绝不是好事——不论是更加浓郁的瘴气还是轻微震颤的大地,都不像是好兆头。他远远就看到了交手争执的人影,掩着口鼻加快步伐,抓着机会一把将慕琬扑开。他顺势绊了唐赫一脚,一成无心九成故意。该说,他的气息在瘴气中难以辨认,脚步声又被淹没在大地的低吼中,唐赫没能察觉到他。当那阵疾风呼啸而过时,他险些跌进泥潭。但运气够好,恰巧地面在那时的震颤将他扯回来,早一步晚一步场面都会很难看。
这阵躁动是山海引发的。他念了咒,将木珠子的手串抛进旁边的泥潭。在落进去那一瞬间,有一股什么东西带着泥浆,“接”住并吞没了它。泛出的涟漪带着凹凸不平的曲线,仿佛细小的虫子们在泥层下蠕动。山海猜测,那是浮现出的某种古老的符文作为接纳的回应。
紧接着,“木”融化在深不见底的沼泽中,异象再度发生了。这时的震颤不同于之前,先前是整个地面都在晃动,而现在更倾向于某种“震动”,一种外物引发而非内部动摇的震动。施无弃将慕琬推回师徒俩的方向,回过神,警觉地看着瘴气下的那个黑色人影。
黑色人影的身边多了一抹红色。
“哎呀,我差点儿以为你要栽进去了。”
“你去哪儿了?”
比起询问,更像是质疑朽月君“谁让你去哪儿了”,或者“你竟然敢擅自决定”。
“就在附近。没什么发现,这里哪儿都一样。我猜解除封印要献祭点什么的,老式的阵法总喜欢用血腥的仪式来弥补法术的欠缺。”
唐赫懒得追问他自己是否也被算作了“祭品”的备选之一。两拨人的目光依然尖锐,但那仿佛什么呼啸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而引起震动的东西也在靠近一般。远处,有一股黑压压的浓烟发出喑哑的低吟,好像在向此地靠近。
“你怎么……?”
“结界被那家伙打碎了。”施无弃瞪着他们,“在搞什么?谁嫌命长了?”
“……我们在寻找破阵之法,用了木相。”
黛鸾接着山海的话说:“他猜此地是伤门或者休门。”
“我是觉得那封印上就透出了九宫八卦阵的信息。但是你怎么确定的?”
“封印最强的中央开不了门,所以门一定在边界。纵观地势,我们走过的是两个阳爻。”
“两个阳爻?”
他们看向那逼近的黑烟。黑压压的一片掺杂白色,形成一阵色调古怪的浪潮。仔细看来那些竟然都是手持兵刃,身披战甲的阴兵。有些或许是从沼泽里爬出来的,身上带着恶心的泥渍,有些不知是从何处调遣,甚至是可能凭空生成的。不仅是地面,上方也是一阵凝滞的烟尘,仿佛空气都是黑色的。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从别处来?”
施无弃质问他的时候,山海心中浮现了一个隐晦的答案。他知道,自己可能失误了。
“因为这里的沼泽没有尸体。”无弃抬高了声音,“虽然我的灵力被剥夺了……但我能感觉到,地下没有骨头,什么都没有。为什么?因为此地不宜埋葬治丧,却宜征战出行!”
“所以这里是……艮宫,生门?!”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因为鸟居正伫立在坎宫一爻的中央……那是阴爻。”
“……啊。”
山海鲜少将错愕直接写在脸上。但这一切就说得通了。生门属土,遭到木的压制,破了吉相。可为什么?说明他们刚进来时的门其实就是正北,而非西北的开门……鸟居怎么会伫立在休门,这又有什么道理?
有限的时间不允许他做过多思考。想要逃离此地,必须突破重围。施无弃依然恶狠狠地看着朽月君,后者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无弃质问着:
“你强行打碎封印,突破结界,身为六道无常就没考虑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一脸云淡风轻。
“你就没想过破坏了门,怎么出去?”
“车到山前必有路啊,施公子。”朽月君满目轻蔑,“你该不会是怕了吧?失去了率领百骨的本领,就没别的招了?”
“我可以解读为你是在看不起我么?”无弃反嘲道,“我看你个妖怪才别因妖力尽失,不知所措了?”
在此地争吵绝对不是个好主意。阴兵杀得很近了,能听见战马的嘶鸣。那些马同他们的主人一样,或尽作白骨,或半腐溃散,空洞的眼眶几乎要钻出虫来。打头的一个骑兵挥着豁口的大刀,从施无弃的侧面凶恶地袭来。在他向后扬刀的一瞬,他一掌侧推出去,视线也不曾转移。恍惚间有一堵无形的巨墙,并向那个方位推去,骑兵就这样将自己撞得粉碎,尸骨和战马化作粗糙的粉尘向后扬撒。
唐赫注意到,朽月君的嘴角微微提起来。那表情有些生硬,有些笑不由衷。可他确实是笑了,比以往他见过任何带有嘲弄意味的笑更加正式,更加乖戾。
慕琬跑上前捡起那把豁口的刀,施无弃告诉她:“这里我来处理,你们先走,我随后追上。”慕琬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她点点头,斩断下一个袭来的白骨手臂并用另一手接过那带着锈迹的剑。她转身将剑丢给山海他们,欲图砍出一片出路。唐赫立刻越过两人去追,但施无弃并没有阻拦他。
“很好……”
朽月君的重音让人听不出意图。他将浴衣宽松的袖子挽起来,别到肘部以上。过分白皙的肤色让人联想到终日不见阳光的病人,仿佛命不久矣。没有了妖力,他那明显属于妖怪的猩红指甲暴露出来。他的脸型似乎尖锐了些,颧骨没那么宽了,反而展现出一种柔和。或许他平日里男性的形象也是刻意维持出来的。若不是现在才靠近了些,施无弃也没觉得异样。
他突然消失了,像一团被风吹了一晃的火。但无弃的眼睛能看到,他纵身冲进兵阵,纤细却极其有力的手穿透了数个阴兵的躯体和盔甲,将其击散,像是戳破几层干枯的树皮一般轻而易举。他最后捅穿了一面生锈的胸甲,一把攥住某人的脊椎,生生拽出一截完整的白骨来。攥到手里的时候,它们已经被捏散成破碎的骨渣了。这里已经是沼泽的范围,但他在身体下沉之前便向后腾翻,踩中某人的头盔,划过一道红色的弧从兵阵里脱身,一手顺带拽出了一杆长矛,一脚将它踢向无弃的方向。
这是个挑衅,而他不以为意。施无弃原地转身以削弱长矛的气势,一手抓住矛身划出一道扇形。那些骷髅被整齐地拦腰斩断,传来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尽管无需依靠任何法术的帮助,赤手空拳在金戈铁马间势如破竹。两人的手臂不断地穿透、击碎、捶打。有时会触碰到尚未腐烂或腐烂一半的人体组织。诚然,那有些恶心,发出的声响更不那么悦耳。但亡人沼所能做到的分解是有限的,它们还保留着鲜血和内脏的特质,仿佛士兵们来到这里时烂到什么程度,就这样一直保持着。血液是鲜红的,些许脑浆还是白色。朽月君轻易将一颗完整的头颅捏碎,另一手朝施无弃丢去一块完整的盆骨。后者扬起手臂,用手刀顺势斩开,像一块豆腐落到开刃的刀锋,理所当然地一分为二。
这样的混乱不知持续了多久,他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唯有周围的视线开阔些许,彼此的呼吸急促又清晰,他们才发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战斗了。与其说是对抗,不如说是单方面的讨伐,两个阵营,各一人。耗费的时间与精力仿佛是值得的,也仿佛是徒劳。
最后,满身鲜红的二人恍若浴血重生。被赤色液体覆盖的两个身躯都微微弓背,低眉,紊乱的呼吸岌岌可危。事实上果真如此吗?没有人知道,这场淋漓的杀戮让他们感觉这才是真正地“活着”。建立在成堆的尸骸上,建立在废弃的兵甲上,建立在无数败者的“死”上的“生”。那是如此鲜明,如此透彻,有如两双简直在发光似的眼睛。
两位仇敌离的很近,几乎背抵上背。过度的瘴气充实了他们的肺,酥麻感蔓延到四肢百骸。施无弃试着动了动手指,有些僵硬,真是个坏消息。但他毫不怀疑朽月君也是同样的处境。他朱唇下的獠牙或许如他的指甲一样锋利,闪着寒光,就像两人月夜下的狼般饥饿的眼睛。用以填充这阵空虚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而欲壑——杀欲之壑,总是难填。
“能见识到百骸主的手段,朽某人荣幸之极。”
“谬赞了。领悟到阁下的风姿,施某甘拜下风。”
两个人的声音都不太正常。施无弃隐约觉得是瘴气,或过劳导致暂时的声变。朽月君的声音或许原本就是中性的,就像他的容貌,也可能一样受到瘴气侵蚀。
生门以东是伤门,又是凶门之一,五行属木。
慕琬和黛鸾的武器不能用了,它们常年受瘴气腐蚀,本就很脆。好处是在那群骷髅兵手里也是一样的效果,而以黛鸾的用法更省兵器。逃脱追击后,他们又跑了很远才能确认已经到达安全的地带——暂时的。何况危险不止一个。
“你们来此地干什么?”
唐赫抬起刀,气势不减。他的刀刃完好如新,几乎没受到任何影响。慕琬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他们三人开路所致,但唐赫身上的血腥味也足以说明道理。
“问我们?”黛鸾昂着头,“你追着我们干什么?”
慕琬一并说着:“关你屁事!”
说罢,她顺手要把废刀丢进一旁的沼泽。山海一把拽住刀柄,差点将自己的手割破。半个刀刃没入泛着泡的泥浆,被他拉回来。他注意到,刀刃所没入的泥潭泛起了细小的泡沫,像是沸腾,又如同一个个小脓包簇拥在一起,让人看了心生恶心。
“别乱来。”他压低声音,“伤门属木,金会招致灾祸。”
第二百一十三回:别鹤离鸰
凛山海向唐赫的方向靠近了两步。
慕琬想拉他,但又猜他有所打算,便不加阻拦。他行了礼,开口依旧一副缓慢而平和的腔调。他对谁说话都这样。
“唐少侠。”他说,“恕在下冒犯。我们来此地,是为了寻找两位六道无常。不知您可曾见过?您来亡人沼,又有何意?”
“嘁,除了那妖怪他认识谁?”慕琬冷冷地嘲弄,就差往地上啐口唾沫。
忽视了这个不礼貌的、差点死在自己刀下却毫不自知的臭丫头,唐赫将刀收回鞘中。山海不清楚自己能否将此视为谈话的诚意。同为阴阳师,既然能来到这里,便是有所图谋;既然有目的,也不是谈不下去。
万鬼志在何处?
唐赫是不会直接这么问的。他知道朽月君的话里含有揣测的成分,但凛山海所言是否属实也有待考证。没必要兜什么圈子,他直白地说:
“找万鬼志。”
“……”
这次轮到三人的沉默了。唐赫从他们脸上看到的是切实的迷惑。他坚信朽月君除了窥探所得的梦境,还有其他途径得知万鬼志的下落,即便是推测。死生之界太多,葬头河只是诸多可能之一。既然能让他动身造访,至少是有些把握的。但显然,凛山海他们着实不知情。
山海一方面觉得唐赫没有骗他们的必要,另一方面又为之震惊。他记得万鬼志有可能存在于这种地方,但没想到就在这里。这个说法是真的吗?唐赫自己又有多大把握,山海一概是不知道的。退一步呢?如果真在这儿,他们应该阻止那两人得到万鬼志吗?
这大概也算作抢了。他的“道”并不能给出答案。山海既希望它在这儿,又希望不在。
“你要阻止我吗?”
唐赫直接将问题提了出来。而那语气里包含的意思分明有别的意思。
你能阻止我吗?
“那要看您拿它干什么了。”山海坦言相待,“而我猜您大概是受雇于人的。您应该不会为了钱去做这件事,而朽月君能开出的也绝不单单是个数字。”
“你是聪明人。”唐赫看着他,“你们又准备如何?”
“物归原主。”
“那可就很无趣了。”
“我不知道您也是追求乐趣的人,就像那位六道无常一样。”
“倒也不。只是他拿万鬼志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只要拿到报酬。”
说到这儿,山海心里大概有了答案。所谓的“报酬”说不定与施无弃的动机是一致的。翻阅它,然后找到想要的结果。但这未免单纯了些……他总觉得在此人身后,有更深层的、某种可怖的东西,不可名状。否则他也绝不会与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合不来的妖怪联手。
山海回头看了一眼慕琬,她的眼中依然饱含恨意。
已经没得商量了。若不是一道名为雁沐雪的鸿沟,他们兴许还有合作的机会。不过和这种人合作,也需要小心谨慎才是。他的“可怕”相较于朽月君更加安静,是无声的,不那样热烈,却有着将人扼于水中的冰冷与窒息。
“他说要祭品。”唐赫又说。
不用多说,这个“他”指谁所有人都能想到。而实际上山海心中也有这样的忧虑。身后的黛鸾和慕琬明显警觉起来,
“祭品会让荒骷髅突破封印。”山海说,“施无弃曾从这里脱身。那时候,骸将军是苏醒的状态……并不需要祭品。何况让他醒来,没有任何好处。”
“啊……施掌柜。”
唐赫的语气若有所思。但他并未追问他如何逃脱,如何重返人间。他一开始就觉得此人并不会这么轻易地交待到什么地方……换句话说,命硬。他与朽月君大概能打上好一阵。而碰巧,百骸主知道一些——很小一部分的他的秘密。但无所谓。
如今这个秘密是那三人都知道的事。
“你应该也召不出天狗。”
慕琬紧盯着他,眼神充满锋芒。她从未忘记师姐的遭遇,还有这分明有一丝丝关联却无情到令她难以忍受的亲缘关系。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恶心。
“的确。你现在要为你师姐报仇?在亡人沼,你确实能在恨我的人中插个队。但我不觉得在这里打起来,是你和你的同伴想要的结果。”
慕琬简直要气疯了。
“冷静。”
山海攥住她的袖口,严厉地说:“伤门居东方震宫。震卦主动,动则易伤。”
过去的慕琬或许懒得管这套乱七八糟的规矩,尽管她同为阴阳师。现在她理智很多,何况妖伞叶隐露现在不过是个摆设,随便哪根泡过水的木棍都比它更结实,更能打。
“这笔账我们之后有的是时间算……”
但现在要出去。
“你是不是感到奇怪?”这次,唐赫对凛山海说,“虽然你知道大门实则开在休门,但并不知道原因。你少算了一些东西。”
“……愿闻其详。”
“时间。”
“时间?”
“休门旺于冬——特别是子月,相于秋,休于春,囚于夏,死于四季末月。”
仿佛一块巨石砸入思想静谧的水塘里,激荡起层层堆叠的涟漪。他忽略了这个问题,门不一定是“死的”,它可以是“活的”,怎么活,活多久,随时间而变化。
同样,这便引出另一个问题——门不止一个。
所以朽月君能放心大胆地破坏其中的结界吗?
而相于冬又有何处?伤门和杜门。也就是说,在此地和东南还各有一道门。现在是逃脱的绝佳时机。可是……
迷雾间,第五个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如此门可罗雀之地,几位真是稀客啊。”
这声音清清冷冷,又带着些许分量,饱含深沉之意。这别有韵味的音调黛鸾简直太熟悉了。她猛然回头寻找声源,看到声音的主人正款款走来。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望过去。
如月君还理着那轻便的随云髻,脸上淡淡的脂粉在天光下颜色浓郁了几分。印着六出飞花的曲裾上压着那枚禁步。她手边没提着装着颜料的箱子,应该是寄存到别出去了。
“如月君?”山海仿佛抓住了思绪的救命稻草,“您是从伤门来的?”
“你们很聪明,知道此地有路。不过很遗憾,从这里出去,距离你们来时的现世,恐怕有十万八千里之远……”
她语调拖得悠长,仿佛延绵而生的绝望。她忽然抬起手,向两边分别丢了几个小瓶子。所有人都接住了这突然出现的竹瓶,包括唐赫。他打量起来,观察这略细而短的竹节,被木塞堵住,轻轻摇晃能听到里面的水声。但量很少。
“这儿的瘴气我不建议你们吸得太久。这药,能分解毒性。”
唐赫收起了药,但没有用。黛鸾朝如月君奔过去——即使这个举动同时令她靠近敌人,山海也没能把她拉回来——她抱了一下如月君,随即看向对面。
“那家伙说万鬼志在这里?这是真的吗?您应该记得什么……凉月君说,当时他那虚幻的案件场景是您画的,您和他关系很好吗?对万鬼志,您又知道多少?”
面对这些问题,如月君的神色好像有些许变化,好像没有。像是微风下的湖面,让人看不清它是否真正掠过什么阴影。更没人知道,那影子究竟是天上的飞鸟还是湖面下的鱼。
然后,这带着若有若无阴影的脸,微微转向唐赫的方向。
“我知道你的事。”她没有回答黛鸾的问题。
“嗯。六道无常什么都知道。”
他们不清楚这回应里有几分算嘲弄,但不重要。
“你想要确信,你的天狗究竟是不是纸上有名。若它是纯粹的妖怪,那的确不带有唐鸰的魂魄,但你还需要它所能变化的模样。若没有名字,那么唐鸰残存的灵魂碎片就会被你们想办法炼化出来。可不论结果如何,它和那孩子,都会死。”
那三人都依稀觉得,自己得知了某种可怕的信息。由于太过庞大,他们暂时无法消化这番话之中的分量,但也正是因为其庞大之处,他们都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同时抛却了人伦纲常与妖道仁义的计划。
它是一个无声的秘密,隐藏在那看似普通的人类皮囊之下。可他分明比妖还要骇人,即使相距很远,一股恶寒仍能从那静谧的眉宇间直刺过来,势如冰河铁马。
灭绝人性?毫无人道?道德沦丧?丧尽天良?
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仿佛他生来就不受这些用来形容人类的成语的约束。或许从根本上,他和朽月君就是一丘之貉。
但这么看来,这主意或许是朽月君出的,的确很符合他忽视人间条框约束的作风。当下的如月君如此平静地叙述着,或许是早有所知。
“你也是来妨碍我的吗?”
“我着实……不太明白。”
如月君露出备受困扰的神色,带着一种怜悯的忧愁。这眼神让唐赫觉得很不舒服,像是以极寒之水强行扑灭一段烧红的烙铁,水却不曾沸腾,还是那样冷,冷得令人发指。
“不明白什么?”
他的语气不耐烦极了。这种错乱是在如月君出现前所不曾有过的。
“让人死,又让人生。”她慢慢地说,“无需换位思考,随意地杀戮,随意地创造,对死生之物本身不加以深究。但无妨,任凭谁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只是我当真不明白……人固有一死,只要是活过便不算是白活。却总有人忤逆有常天道,翻覆阴阳,逆转生死,一心求死者痛不欲生,顺理而亡者求死不得。更有甚者,追求的恰是那令人厌倦的永生之道……我不明白,就像我至今仍不理解方士们潜心修道一心成仙,那又有什么好处呢。活着?仅仅是活着?听起来甚是枯燥,我早已厌烦……”
如月君看上去不是话多的人,她这番言论确乎是有感而发了。或许在她心中,这些问题着实令她困扰已久,却从来不得解脱。人们都很困惑,唯有唐赫抽出刀来,用刀尖直指向她那张带着倦怠微笑的脸。
“万鬼志——”
“在这儿,就在这儿。”如月君突然泄露了不得了的秘密,“就藏在亡人沼的某处。只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想让你得到它,与朽月君的立场无关。”
他在一瞬跃来,漆黑的身影像箭的残影。他太快了,即使这步行动在山海的预料内,他也不曾想到姓唐的还能快到如此地步。
“咣——”
一种独特的金属交接声。黛鸾惊恐地钻在如月君怀里,却未感受到袭击。她缓缓地、谨慎地转过头,微微睁开一只眼睛。
眼前除了被拦在视野边界的横刀,还有两道平行的影子,相互交错犹如黑白十字。
耳边响起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太慢了。”
第二百一十四回:别开生面
太慢了。
这是不经意却用意险恶的挑衅。
如月君轻轻揽住黛鸾,动作温柔谨慎,像是护住狂风撕扯下的小花。但也并不是那样用力拥抱着的,她对这阵风的强度似乎并不介怀。
新出现的刀刃将那把横刀弹开,两道白光在她眼前一闪,兵刃交接的两人便退了出去。黛鸾从如月君怀里探出头,看到的是一位不认识的人。他穿了身黑白相称的直裾,只是衣摆比普通的更短,大概是为了方便活动。衣料上有一种深紫的暗纹,随着他的动作隐约闪现。他戴了一顶帷帽,那帷帽与一般姑娘们戴的也不相同。轻薄的黑纱只到肩部,将面部遮掩得结结实实。但不用想太多,黛鸾确定那一定是六道无常。
阴阳往涧·神无君。
判断的依据是他手中的阴阳弯刀。一把刀刃是漆黑的,将所有照去的光尽数鲸吞蚕食。刀锷是镂了花的,但在他手里上上下下,黛鸾看不出来,只觉得有一个白色小点儿,应该是嵌上去的白琼玉了。另一把刀是银白色,像是反光的雪,明晃晃的,甚至有些不那么自然。刀锷也一样,镶了一块黑色的玉石,应当是黑琼玉。黛鸾最开始以为他是左手持黑色弯刀,右手持白色弯刀,但她错了。那两把刀在他手中切换的很快,甚至让人察觉不到他换了手。这两道黑与白不断变换着位置,随着他每一招每一式行云流水。
太快了,快得惊人,让他们的眼睛都骗不过自己。看着他此时还在这里,下一刻人的位置分明没有变化,远远的另一处又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影子。山海猜自己是看错了,将注意力放回原来的地盘,却发现其实他已经不在那儿了,甚至出现在第三处。
单凭速度,或许唐赫能招架下来。但他估摸了一下,觉得不行——暂时不行。神无君手上的力量几乎不加思考,像是每一刀都拼尽全力,可他永远猜不出他究竟还剩几分力气。像潺潺的涓流源源不断,阵仗却如惊涛骇浪。他不得不调动所有感官。
那两把刀不知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材质,还是近似的材质使用了不同的工艺。它们的结构不太相同,打在自己刀上的声音也不一样。唐赫听到自己的横刀传来一阵不自然的嗡鸣,他立刻收手。这一声他听出来了,若不撤回去,这老刀能给他打碎。
判断是正确的。唐赫向后撤了一丈,眼前的地面被刀气辟出一道深深的沟壑。这里的地面比较松软,别说是岩石,就算一块生铁也能被打的四分五裂。他横空一脚,神无君顺势弯腰,唐赫的腿与他双刀的刀刃擦过。不过唐赫的目的本不在此,并非是要对他造成什么伤害——而是用鞋尖勾掉了他的帷帽。
“故弄玄虚!”
帷帽旋转着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黑色的弧,被如月君稳稳地接到手里。
再看向神无君,倒也没点儿慌乱的意思,仍气定神闲,一套刀法下来大气也不喘。他的后背对着她们,檀色的长发被低低地束成细细一缕,末梢垂在腰间,看上去算是个普通人。他比唐赫高些,但没施无弃那么高,体格上没有出众的地方。只是黛鸾注意到,唐赫的神色在一瞬间显露出些许惊异。若是在决战之时,他应该会很谨慎地掩藏自己所有的情绪,更没时间做其余的表情。只不过现在他们停手了,而当下他看到的事也允许他对自己的表情管理放肆一些。
所以,他看到了什么?
神无君回头瞥了一眼,确认自己的帷帽在如月君那里。如月君捏着帽檐,对他挥挥手,示意他放心便是。可这次,轮到黛鸾和其他人感到惊异了。
神无君的眼睛——的确是属于六道无常的眸子。瞳仁之中各有一缕纤细的、金色的弦月泛出盈盈的微光。可那瞳孔是白色的,纯白无瑕,如雪如云。那金色的三日月环就嵌在白圈之外,将它拥笼起来。
本应该是眼白的部分是乌黑的颜色,泛着些许清冷的光泽。这里的颜色本应是属于瞳孔的,但在他的眼眶中,黑白发生了置换,像在两口漆黑枯井下仰望苍茫的天光。
如月君感到黛鸾瞬间的凝滞,和声和气地说:“神无君就是那样的。乍一看,是有点儿吓人……但没什么,习惯就好了。他的阴阳调和之道,与常人不同便是。”
唐赫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至少在人间,在人类的范畴内,没有。他脑内浮现起一段有些熟悉的对话,是很久前与朽月君进行的。
“你的同僚之中,凭你看,谁的实力可以凌驾于你之上?”
“怎么,你刀痒?这问题可让我觉得你在小瞧我了,你敢与我过过招么?唔……算了,倒也无趣。凭我看,六道无常之中尽是些泛泛之辈。姑且能与我一战的,只有辜葭潜龙与阴阳往涧。一个走火入魔的武学狂徒,和一个……似人非人的怪人。”
似人非人的怪人。
或者怪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但他错了,他不该这么做。吸气的时候,肺泡变得干枯,无法被空气填充扩张,就好像硬化了些。这感觉仿佛一个缺氧的人,任凭如何喘气也无法将需要的气体完全沉到自己的肺里,只觉得呼吸困难。
瘴气,到处都是瘴气……他想起如月君的药,但现在不是用的时候。依他来看,更不知那女人安了什么心思。她不是不想让自己得到万鬼志吗?万一里面有毒也不好说。
反观神无君,唐赫简直怀疑交手时他到底有没有呼吸。他将战斗的节奏把握得太好,气息拿捏很稳。还有那副兵器……
“带他们走。”
神无君的声音并无特别,只是略显空旷,像遥远的山涧传来的低鸣,可语速快而短促,丝毫不拖泥带水,让人觉得他所说的每个字都是重点。
如月君带着阿鸾,要领另外两人走。慕琬问:“去哪儿?”
“巽宫。”如月君问,“你们不是想出去吗?”
“我们来找您。”山海说。
“那也要到杜门再说。莫要在凶门停留太久,折了寿。”
唐赫一定是想阻拦他们的,但神无君的刀不这么想。
在路上,几人用了如月君给他们的药。说不上什么神清气爽,毕竟他们依然在瘴气中穿行。但他们的确感到自己的嗓子润了很多,空气的味道不那么奇怪了——虽说已经有些令人习惯。这药水让人觉得好些,若不是它,身处其中的人或许还很难察觉自己变得“更糟”。
凛山海将他们为何来到这里,如何来到这里,找她是为了什么……这一切来龙去脉都与如月君说了个清楚。天狗的情况她现在还不得而知,只有离开此地才能判断。至于谢花凌体内的蛊虫,如月君是这么说的。
“去找殁影阁不就好了么?”
“……若是愿意去那儿,谁还费千辛万苦来找您啊!”
黛鸾气鼓鼓地抱怨着,如月君笑着拍她的脑袋,接着说:
“我也并非是在说笑。常说医毒同源……可药与蛊还是有许多差别。我能给你们的法子治标不治本,难保今后还有什么差池,到时候你们又要责备我。你那天狗,我也建议去求皋月君看看,我说什么都不算数的。”
“我们……对皋月君不大放心。”山海叹着气说,“我也与她正面打过交道,虽然不觉得她本人有什么问题,可她手下一个个都不好对付。”
“而且她好像和朽月君是一道的。”慕琬补充。她也实在不想把天狗送到弄伤它的罪魁祸首一方。
如月君耐心地解释:“你们这么想,我能理解。当年皋月君以身饲蛊,化身蛊池,对自己的人类同胞没有太多感情,却又对人间千万的爱恨情仇充满兴趣。她身子被蛀空后灵魂在人间漂泊,生死簿上也没她的名字。朽月君倒觉得这人类有些新奇,带给那位大人,她便成了六道无常,也算有了个归宿。说到底呀,我觉得,她不过是不了解这一切罢了,又想要弄明白它们,所以才设立了殁影阁。妖怪说复杂也复杂,说单纯也单纯,她的手下们忠心耿耿与持有妖的本性并不矛盾。”
慕琬依然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您是想说……”
“不要找那五人,找她本人。只要提出她感兴趣的交换条件,问题便迎刃而解。喏,从杜门出去的话,距青璃泽倒是很近。”
“我们得等无弃跟过来。”黛鸾皱起了眉,“我们不想再失去他了。而且阿柒没跟他在一起,我们怀疑是被关在外面了。”
慕琬表示认同,也觉得他们有必要回一趟休门。
“这样么?说起来,极月君就在那附近呢。这异动,或许能吸引他来接应你们。”
“真的?”黛鸾转了转眼睛,“我们好久没见他了。不过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这结界隔离了一切妖气,其瘴气又令普通人慢慢丢了性命。这么看来,除了镇压荒骷髅外,好像是专门给六道无常用的。”
如月君又发出那阵既温柔又阴沉的笑声,像是表示赞扬。
向来走在前面的山海这次步伐很慢。他缓缓地在后面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并叫住了如月君。他心里有个问题,从刚才起一直便没有说出口。而这个问题或许也在另外两位姑娘心中,只是她们还没找到开口的时机。
他现在就该问出这个问题。
“如月阁下……恕在下无礼。既然提到这九宫八卦之阵,我便多说几句。它的布局与考量一开始都让我觉得熟悉,提到皋月君我才想来,这布法极为符合殁影阁的作风。您似乎对他们颇有好感。”
“不错。”
如月君点点头,等待他接下来的问题。
“而且……您刚提到,其实您知道万鬼志在此地。”
“是了。”
她依然简短地回答他,这令山海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还是理清思路,继续说下去。
“您似乎与凉月君关系不错,为何不告诉他?”
“因为有人不想让他知道。”
第二百一十五回:别出心裁
山海像是没听懂她说什么似的,忍不住问了句:“什么,谁?”
慕琬顺着他说下去:“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或许也不算。”如月君侧着头想了想,“这事大概没必要让你们知道。”
“可我们想知道!”黛鸾抓着她的手腕追问,“既然你知道万鬼志在哪儿,怎么不告诉他?你又何苦替他画那假案子帮他?你是在……为谁而对凉月君隐瞒?殁影阁吗?”
如月君笑了笑,说道:“你能将这些串起来,倒是很聪明。但事实并非如此……告诉你们也无妨。几百年了,我也觉得,这回事儿就该随缘。我若说给你们听,你们便有说出去的可能。不过放心,我倒并不是怕泄密什么的……而是我对那位大人,一些看法上略有偏颇。”
山海大约能猜到,对那位大人“心存不满”算不上,但观念上有些出入的无常鬼应该也不在少数。如月君是“有思想”的人,他能看出来。
“我们会不会说出去,取决于我们听到了什么。当然,您也有权衡量是否告诉我们。”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不说岂不是我不识抬举。只不过,这故事有些长……”如月君笑着打趣,“提到殁影阁,倒也没错。凛道长的直觉很准,这阵法的确是当年皋月君所布。”
他们有些惊异地望向她,脚步都放缓了些。她接着说:
“为什么说我对皋月君还算喜欢,是因为她说一不二。她答应你的事,那就是实打实地做到,不会在那前后与你耍什么花招。这点我不喜欢红玄长夜……他总是话中带话,要么骗要么瞒,一个诡计套着一个诡计。这本来没什么,我不爱他,不和他打交道便是。只是那对比太强烈了——对于,朽月君。我是说,青女……”
如月君的目光停止在黛鸾身上。虽然她嘴上这么说,眼神却的确把她当独立的人来看。黛鸾从那对瞳中看不出别的什么,没有不必要的怜悯,不合时宜的同情,不由分说的眷恋。
“听说你知道了,你几经轮回前的故事……你可别误会,打小我就没当你是她,只觉得你们颇为相似,怕你落下个和她差不多的结局。最开始,我对鬼神那漫无边尽的寿命感到困倦,再一想到我本为人类却无以善终,也是百无聊赖。对那位神女,我只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直到她做出那个决定……决定为了友人,为了所有无常人生中那短暂无谓的幸福,甘愿赴死,甘愿放弃冗长的时间,我便知道了,其实我们应当是一路人。只是我对她的喜爱着实生得太晚,我甚是惋惜。”
“嗯……”
“啊,扯远了。说回皋月君。这套阵法,我当年学过。你们听说过娲堇华吗?”
山海略微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在提到这株花儿时,他脑内闪过了很多事。锦桐乡、云戈、殁影阁……
“大概不到一百年……也许过了,我不记得了。有一个姓叶的小子弄来这么一株花,大概是最后一朵了。他带着花求皋月君,想求名望,想佑几代人衣食无忧。这要求听着着实高了,但皋月君实在喜欢那花,就答应了。我是后来知道这么回事的。那时我依然四处云游,将喜爱的花鸟草木一一绘入画中。但自我成为六道无常后,凭那些奇异的颜料,便会夺走它们的精魂,被我画过的草木都不复存在,人亦是如此。我还是喜欢,想把它永远留在画中,就去青璃泽找她。我带了许多画想和她换,她却说那花已经被做成令牌,发给手下人了……”
那时的如月君心灰意冷,叹口气便准备走了。皋月君注意到她带来的画,让她留步。那些画的灵力过于芬芳馥郁了……常年与六道无常在一起,容易异化妖变。这的确是困扰过如月君的问题,她已经将许多生前画过灵气最重的人像丢掉了,但画还是越来越多。皋月君便教她一套口诀与秘术,能将此封存起来。她没太懂,皋月君就让她来亡人沼看看,此地的镇压封印用的是同一套法则。
于是她便来了。亡人沼姑且算是人造的灵脉,虽然四通八达,但平时就算六道无常也鲜少借用。如月君随便试了试皋月君教授她的东西,竟化解了诸多封印中的一层,让骸将军醒了过来。
听到这儿,山海有一种感觉。他总觉得,如月君正是她话中一心求死之人。枯燥的工作与生活让她未免觉得无趣。他甚至怀疑,她是故意解开这封印,想让荒骷髅杀死自己。而皋月君实际上也知道她的用意,这才悄无声息地推波助澜。但这一切都是他的猜测,没什么可以求证的地方,打断如月君的叙述也并不礼貌。
她继续说下去。如月君本以为他会动怒,但并没有。骸将军并非毫无理性的大妖怪,相反,他保留着生前的大部分记忆。那时候如月君的箱子里带了一把大笔,除了她自己画画的云鬼毫,都是坏掉的判官笔——凉月君用坏的。云鬼毫的材料不好找,有时她会借那些坏笔的毛临时续上一些。骸将军认出来,求如月君为他做一件事。
他不想让自己的友人再等自己了。
骸将军很清醒,清醒地记得生前与凉月君有关的所有事,清醒地记得由于那小小书生的一个失误,引发了一场腥风血雨。这一切间接地导致骸将军的死,而他本不必死。
他本可以活。
一将成,万骨枯。一将死,也不过是失了帝王诸多棋子中的一枚。那不是一场很大的战役,损失称不上惨重,他活着回来,偏偏被问了责,锒铛入狱,遭人陷害白白冤死在狱中。那书生后来知道了此事皆因自己而起,在那一天夜里突然就跳了河。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参加那场重要的考试,但不再重要了……
他死前一心想见到那位大人,也得偿所愿。将前因后果说明后,他主动请缨,成了夕书文相。他同所有六道无常一样获得了查阅生死簿的权限,也得到了能够知晓世间万鬼的一切记忆。由此付出的代价便是,他会失去一切对友人的印象,直到他认出自己的友人之前。可他只有在认出友人后,才能够知道,他曾读过的某些东西,是不是属于友人的。
无解。
有的无常说那位大人总是“自有打算”,也有的无常说那位大人只是要人。一切争议于那位大人而言都无足轻重,何况凉月君是心甘情愿。他只知道自己要找一个重要的人,至于是谁,为何,一概不知。
但那种“重要”,或许是太重要了。重要到令他创造出万鬼志这样可怕的东西。
万鬼志的作用,他书写出的那一刻并未公诸于世。但难免有看到的人要想,要猜。慢慢地,一些人和一些妖怪也摸清了它的好处。这是一个极为可怖的东西,拥有惊人的力量,而凉月君本人都不曾意识到。
骸将军知道。他要阻止他,阻止这位苦苦寻觅自己的昔日友人。
“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听到这儿,黛鸾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他险些就要说出口了……那是他作为荒骷髅骸将军的最后一场战役。那时,凉月君在场。他想说些什么,但死因中的‘怨’控制了他,让他本能地攻了上去……”
“竟然有这种事?”
慕琬感到震惊。但山海似乎能够理解,他说:“的确有这样的事。枉死的鬼魂无法控制自己,有些作恶是明确地为了复仇,如莺月君那样的厉鬼;有些则是怨念缠身,无法控制自己,看到与自己生前相关的事就会失去理性,狂躁至极。”
“是这样。凉月君生前也不过是个书生,哪儿会打架呢。所幸神无君在场,压制住了骸将军。袭击六道无常对于人和妖都是愚蠢的选择,于是那位大人令皋月君降下封印。那之后亡人沼便诞生了。再往后,就是我来学习阵法发生的事……”
“所以你答应骸将军,要把万鬼志藏起来?”
“是。私以为,那的确是个危险的东西。再者,我若不答应他,他便威胁我说要率百万阴兵祸乱人间,到时候那位大人就会降罪我们。我说我愿意帮他,反倒不需要这番要挟。我会把万鬼志带给他,让他自己来决定。”
“……一个问题。”山海问,“你如何拿到它的?诚然,在他身边的人更好下手。”
“画了个假的。”她苦笑。
“不、不是,等一等。”慕琬有些乱了,“这怎么造假?”
“抄了个封面。它并不适合做记忆的载体……万鬼志上的东西太多了,太多了,它会将这虚假的画给撑破。但时间足以。我将二者调换,真品送到了亡人沼,交予骸将军。他毁不掉这东西,这是由凉月君的血写成的,但至少能藏好。当凉月君注意到时,它已经因为承载不下那些记忆化作墨渣,记忆又回到了真品那里。”
所以万鬼志真的在亡人沼!凉月君就算与友人打了几次照面,竟从未认出来。
“我们可以保密,但有一事相求。”
“呼呼……你也要威胁我了吗?”如月君开着玩笑。
“不是这样的。我们想把它借给……”
话说了一半,远处哒哒哒的脚步声逐渐清晰。他们不得不将注意力从这场漫长的对话挪出来,放慢脚步,去注意追着他们上来的影子。几人都警惕起来。是朽月君吗?还是唐赫?或者是即将被山海提名的……施无弃?
都不是。
“哎呀,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跑来的竟然是木棉。她身上脏兮兮的,手臂和脸上都是泥巴,不知路上摔了几个跟头。慕琬心疼了,向前跑了两步迎她。她问:
“你怎么过来了?太危险了!啊,你在路上,有没有看到……别人?”
“哪儿敢注意呀。”她摇着头,“这地方太大了……稍微有点儿人影,我马上就躲得老远。你们怎么走了这么些天啊,那孩子光靠鸟们救济的食物是不够的。真怕你们出事……”
“什么孩子?”黛鸾走到她面前。
山海却皱紧了眉,看向如月君:“多少天……?”
如月君只是耸耸肩:“这里的时间……我以为你们知道。”
三人的脸色都变了,有种时间被偷走的感觉,罪魁祸首却无从抓起。
“别慌,慢慢说。”
慕琬伸出手,试着帮木棉擦掉脸色的泥巴。那些泥似乎干在上面,怎么也弄不掉。
第二百一十六回:别有用心
慕琬仔细打量起那一块块泥渍。它们有些发硬,用指甲轻轻刮在上面有沙沙的质感,却一点也弄不下来。黛鸾在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半天,有点儿不可思议地说:
“你的手……还有腿都是怎么回事?”
木棉抬起双手,左右看了看。她的手指变得又细又长,甚至不止五只了——每根手指都“节外生枝”,长出了绿色的嫩芽。她白色长袜上露出的腿的部分,也成了奇怪的褐色,这让人心生疑惑,不知泥巴是怎么隔着袜子摔在腿上的。
山海有种不好的联想。回忆起来,她走向他们的时候,动作就踉踉跄跄,随时会摔倒一样。如月君看了她一样,有些遗憾地说:
“她是个妖怪……这里的结界会隔绝妖气。她残留着的维持人形的法术在消退。这孩子应该是个树妖吧?若不快些出去,会在亡人沼变成无法动弹的原型,终日不见阳光。”
木棉还在解释着。说他们下去之后,施无弃什么时候回来过,又来了什么人,留下了什么人,而施无弃又是何时回去的。可距离他们下来已经过了很久,那小姑娘——叫江豆豆,只得与她为伴,又不敢乱跑。所幸她吃的不多,拜托一些飞鸟旧友还能带些果子来。
“但她病了……我猜人是不能只就着一样东西吃的。我没办法,只好下来找你们。”
“时间怎么会这么乱?”慕琬看着如月君问,“为何无弃来的时间就……并不很久?”
“因为没有在不同宫门间移动。一旦进行空间上的跨越,时间就会出现轻微的扰动。不会太久。一些无常不爱走这儿是有愿意的,会耽误事。除非时间掐得好……通常走亡人沼只是为了省事,却没有真正的省时。到达目的时用的时间与实际应该用的差不太多。”
“我们得救她,还有江姑娘。”
黛鸾的话只能代表一种心愿,却不一定能真正实现。那孩子和他们没关系,可一想到如月君之前的话,想到她或许会死,几人就无法坐视不管。而现在距青璃泽又不那么远,医蛊的两件事也不敢耽误。
“现在还来得及。”如月君说,“在她完全变回树之前。”
树化在加剧。他们的肉眼几乎都能看到,那些树皮的肤质在慢慢扩散。有根系撑破了她的袜子,伸出须状扎进地里。她向前走一步,都能掀起一些泥巴,产生明显的拖曳感。她的头发变得很硬,像发出来的枝芽儿似的。连指甲片都变成嫩叶了。
“这里好可怕……”见了他们,木棉像是把所有憋着的委屈都放了出来,“我感觉很不好,毒雾里好像能看到我的朋友们。都是幻影,有些我不记得了……很奇怪,我不喜欢。”
他们突然想起一路上,偶尔会看到枯死的树,或者倒下的烂木头,多已腐烂霉变。泥潭中也有浮木出现。这些木头是哪儿来的……?亡人沼是在裂隙间独立开辟出的地方,不该有原生的东西出现。还有这些瘴气,或许不是皋月君当年所为,而是这些木头……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不希望木棉看出来。
如月君看出他的忧虑,轻叹一声,压低嗓音说:
“亡人沼形成之初,即使所有入口都与死生之界相连,作为缓冲,依然令现世变得一片荒芜……葬头河畔本不至如此。这儿也是一片茂密的林地,红花绿树都生在这里,许多美丽的妖灵也常驻于此。只是……他们后来都走了,这儿没法再住下去。包括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
山海惊异地看向她。今天之内——谁知道现世过了多久,他已经接受了太多的信息。若说之前那些都与他没有切身关联,而如月君看似随口的这番话,让他震撼无比。虽然严格说来他母亲的事,也与他没什么关系了,只是他才知道那片荒芜之地曾是母亲的家乡,说不准他曾不知在何时踏过母亲生活过的地方。
“她……是个怎样的人?依您看?”
“唔,我不了解她,只知道她是个苦命人。”
“苦命人?”
如月君望着他,问:“你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绯色的花为何绚烂,绯色的花为谁而开?’”
“我似乎没什么印象……啊,莫非是一首歌谣?小时候听别人唱过。是旅人唱的,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当地没有这首歌。”
绯花飞,绯花飞。
绯色的花无人陪,绯色的花无人观。
绯色的花为何绚烂?
绯色的花为谁而开?
“是了,是从这一带传开的歌。不是人写的,是林间妖精唱的,在人间传开了。这童谣还有后半段,兴许是传的太远,没带过去。”
绯花开,绯花败。
绯色的花空自哀,绯色的花空垂泪。
绯色的树下埋着谁?
绯色的树下埋着谁?
……埋着谁?
“桜咲桃良生前是个漂亮的姑娘。她还小的时候,爹娘嫌她是个女孩,丢到花林去——花林繁花丰茂,桃花尤多,被远道而来的旅人称作‘世外桃源’,无非是偏僻罢了……他们说女儿是让妖怪抢走了,倒引起了恐慌。她呢,被桃花树的妖怪抚养,在草木之灵的照料下长大了,模样水灵可爱。过了几年有猎魔人来,村民请他杀了那群妖怪,不曾想那孩子被活着带了回来。花林受创,死了些妖怪,包括她的养母。”
另外三个姑娘没说话了,都悄悄听着这边的故事。
“她爹娘那时候又有了个弟弟,心不甘情不愿地养回去了。长大后,他们逼她嫁给路过借宿的财主,她不肯,被财主杀了,又埋在‘桃源’的樱花树下。灵力充盈的她冤魂难散,花林又令她回忆起儿时淡薄的真相。于是在一个言灵的教唆下,她杀了财主和她的亲生父母。他们都死在床上,第二天醒来时,身上开枝散叶,满地血红,像纷纷扬扬的落英……弑亲之罪尤为重之,不论如何,她沾染鲜血的双手都无以洗净。”
你的母亲是杀人犯。如月君仿佛这样同他说。倒没有别的感情,只是单纯的陈述事实。
山海心里有些沉痛,虽是未曾参与他人生的人,但一想到这样的血脉联系,此刻心脏的跳动也令他悲伤不已。
“啊,我想起来了。”木棉突然开口,“莺月君……对,莺月君常来我们这里。她很亲切,一点也不像杀人犯。我还小,这故事是听其他妖怪说的。她坦言自己被任命为走无常,不仅是为了人间,更为了认清自己的过失。可、可怎么想,我觉得也不是她的错。”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干燥的摩擦声。木棉连张嘴都变得有些困难,发声不准确,面部的皮肤十分僵硬。慕琬连忙制止她,想把她抱起来以防扎根。可她太沉了,像一棵大树。
“规矩就是规矩,那位大人怕是不想开什么先例。当然,她当年也不支持叶月君的恋情……直到红玄青女为此魂飞魄散后,她才隐隐明白了什么。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如月君看着山海,“他是个普通人。青女为你母亲打开了门,你父亲将她牵了出来。”
“那我母亲到底是……是那位大人……”
“不。那位大人说到做到,奉行了与前朽月君的承诺。你的母亲在父亲的帮助下,找到了当初教唆她杀人的那个言灵……并将它除掉了。”
“那是……怎样的妖怪?”黛鸾问。
“是她被剖开的心。”如月君吸了口气,“爱与自由,你母亲都想要。她不舍得你父亲,你父亲只是说,‘去吧,去选你真正要的。这几百年来,你受苦了’。对她而言本不在乎这只需人类一生的时间,但爱人的家人与镇民极力反对,百般阻挠。你父亲本不在乎,但是莺月君心疼了。她不想让她爱人因爱而痛,便选了两人的自由。”
她不想让她爱人因爱而痛,便选了两人的自由。
凛山海难受的说不出话。他过去曾一直相信,奈落至底之主总是纵观全局,总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总能做出诸多决策中最正确的选择。直到现在,他也丝毫不曾怀疑。
但太没有人情味了,太没有了……冷极了,仿佛终年不化的寒冰。
这是规则与感情的斗争与融化。他能明白,但这与他为此而悲伤并不矛盾。可这悲伤无法持续太久,因为有人来了。
“真是太感人了!”
柔软的地面吞没了木屐的声音,空中传来一阵僵硬的掌声。如月君微微皱眉,注视着穿过瘴气迎面走来的人,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山海心中原本涌起些许柔软的感触,突然像是撞上了石头,粉身碎骨,缓缓下沉。他分不清来者——朽月君身上的颜色,到底本身他的衣服就是这种颜色,还是别的什么染成的。或许传来淡淡的铁锈味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无弃呢?”黛鸾喃喃念叨。
朽月君并没有回答他。带血的面容无比生动,比在此的任何一位朋友更有气色。妖冶、诡谲、阴鸷……除此之外一切令人恶寒的气质中和了这种感觉,让他的神态更符合从血海中破浪而出的妖怪。
他张开手,纤长的指甲缓缓滴下半凝固的红褐色液体。
“我有点儿累……但没关系,就要结束了。”
说罢,他突然闪现在木棉面前。这是与厌倦的声调截然不同的敏捷,如流窜迸溅的火。
第二百一十七回:别无长物
心中的警钟突兀地响起,慕琬本能地后退一步。这怨不得她,人在短时间内受到死亡威胁时,除了为人之父母,没谁会下意识地保护谁。即使是相爱至深的恋人,有时也难敌求生的意识。
山海的反应慢了些,他猜不透朽月君要做什么。但他很快用行动告诉了他们答案——他突然攥紧了木棉的脖子,将她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
众人吃了一惊。虽说木棉现在大概已经不是依靠气管呼吸了,但这个动作仍象征着生命会受到威胁。他们想阻止他,尤其是最近的慕琬,即使知道伞或许不再管用还是毅然决然抽了出来。但朽月君向后闪去,顺势将木棉打横抱住,仿佛她轻得像一团棉花。他这次转了个方向,在山海的后方现身。他刚回头,朽月君又离得更远了。
“我劝你们不要跟来。”朽月君笑着说,“你们不来,她还能活。”
慕琬反过方向朝他折跑,他却已经消失在朦胧的瘴气中了。情况焦灼起来,黛鸾急切地跺着脚,指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说:
“我们得救她!”
“怎么救?”如月君淡淡地问,“那孩子应该和你们也没什么关系。”
“不,有关系,有关系的!”慕琬左边攥着拳头,右边攥着伞,“那孩子当年也算救过我一命,不能让她出事。”
意外的是,山海超乎寻常般冷静。他的面色的确也显露出担忧,只是嘴上这样说。
“他为什么要挟持木棉姑娘……而不是我们中的任意一人。若不对我和阿鸾出手,或许是顾虑如月君的存在,但梁丘离他很近。看那力道,甚至可以把她的伞轻易折断。但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如月君,您有何高见?”
“我……不是很了解这个人。但我打赌,他说不让你们去,便最好别去。那里是离宫。虽然也是中平门,但景门囚于秋死于冬,你们回不去现世的。”
黛鸾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忧郁,那种成年人似的忧郁。
“我们还不能走……施无弃还没跟上来,阿柒也下落不明。”
如月君看上去有些无奈:“这可真是……罢了,我也没法替你们权衡利弊。只是我话先说清楚,出了巽宫,现世的时间又要延上些许,也不知道坎宫那江姑娘又该如何。而离宫再往西南走可就是坤宫,坤宫可是死门。”
“我们不会再过去了。只追到离宫,尽我们所能去救她。若再往危险的地方深入,我们也……也无可奈何了。”
山海这话的用意,一方面是为了给如月君交代,一方面是安抚慕琬的情绪。可如月君没什么变化,后者倒是更焦虑了。慕琬说:
“没时间能耽搁了,我先走一步。”
她急匆匆跑过去,黛鸾想追,又回头看了如月君一眼,见她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有些遗憾地叹口气,也追慕琬去了。山海跟上前,如月君突然喊住他。
“凛道长且慢。我最后交代你们一句。我在这儿,是为了安抚百骸主先前扰乱的秩序。荒骷髅的确回到中宫的封印中,但八门已有三门受到惊扰,若再出什么事,又会引发混乱。到时候,他虽然不会难为我们六道无常,却难免对你们生出杀意。”
“……感谢您的提醒,在下铭记于心。我们尽量不再闹出动静。之前的事,抱歉了。”
“也怪不得你们。快去吧。”
说着,如月君先转过身走了。凛山海目送她走了几步,转身去追那两个姑娘了。三人一直跑到离宫。景门易动口舌,常有血光之灾。深谙九宫八门之理的凛山海却在相当的程度上期望,这些事可别真正发生就好。
三个人虽然没有分开行动,但也看着三个方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山海走在最中间,黛鸾和慕琬分别朝左右看着,一面注意脚下,一面警觉着周围的一切。他们偶尔喊一嗓子,却没人回应,只有弥漫着的瘴气如影随形。黛鸾感到一阵胸闷气短,差点栽进泥浆。山海提醒他们把药喝了,之后几人的症状才有所缓解。路上他们注意到,比起之前,此地完全没有任何浮木,或许是因为正对着来时的休门,离当年的“桃源”最远。
又走了一阵,慕琬看到沼泽深处,有什么东西隐约显露出轮廓。
“谁在那儿!”
她大喝一声,两人都看过去。瘴气似乎稀薄些,也或许是那影子近了,模样逐渐清晰。
沼泽中央有一块凸起的石头,朽月君就端正地站在那儿。他一只手捏着木棉的胳膊,她以很危险的姿势斜踩在石头边缘,只要朽月君松手,她一定会掉下去。
她大概是很想喊些什么的——但没用。她的脸已经浮现出明显的树木的纹路,嘴巴像一道在树干上砸出的沟壑。但那道沟已经开始愈合了似的,留下干枯开裂的痕迹。她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更是僵硬到做不出动作的地步。
她大概想呼喊,也可能一点声音也不想发出来,想赶紧让他们离开,但没人猜得透她到底想说什么了。山海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却仿佛能感到这木质的外壳下,她被困住的灵魂发出尖锐的呐喊,声嘶力竭。
“哎呀,我就猜你们准会来。”
“放人。”
无视那语气里带着不合时宜的甜腻,山海拉下脸来。
“你们怎么就是听不懂我什么意思?我说的就那么不像人话吗?”
像是被自己的说法逗笑了,朽月君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山海知道,他的徒弟和朋友一定气坏了,恨不得冲上去撕开那笑嘻嘻的嘴。但他意外地冷静,或许是出离愤怒也说不定。他沉住气,重复了一次。
“我说放人。”
“为何?我说的很清楚吧,只要你们不追,她就不会死。是你们违反规则在先,就算她死了,可也不能怨我。”他将脸凑近了木棉,木棉的眼珠有些惊惶地转过去,却无法脱离控制,“我不喜欢杀人……我喜欢借别人的手,看你们杀人。”
这说辞暗含的或许不止他们,不止唐赫,甚至不止咲面郎。他的作风从他诞生之日便是如此,猜也不用猜。慕琬和其他人,其他与他过来往的人,都能很轻易地想来他的行事风格,却永远不知为什么。他生来就是善的反义词,而那位大人却相当程度地重用他,只因为他的确存在的个人能力,以及与那位大人相似得该死的某部分理念。
“没有人该服从你定的什么狗屁规矩!”黛鸾骂起人,“把她还回来!杀人就是杀人,少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朽月君挑衅般挑起了眉。
“还?这是你们的东西吗?”他冷笑着,“我堂堂红玄长夜杀人还用得着找借口?既然你们觉得我需要,那我现在就给你们找一个——这不是杀人,只是,杀死一块木头。”
朽月君松开了手。
慕琬几乎要冲上去,被山海抓住了侧肩。他力道很重,惹得肩膀一阵疼痛,但好歹止住了动作。木棉就这样落入沼泽,被泥浆缓缓吞没。这是一阵漫长的寂静,没有挣扎,没有呼喊,却令人无比窒息。仿佛在缓慢下沉的不是一个人,一个妖怪,一棵树,只是块木头,也仅仅是一块木头。
在木棉完全陷进去之前,那种类似于休门接纳菩提串的“手”再次伸了出来。但那不是泥巴的模样,而是火——两道高而扭曲的红色火焰从沼泽里窜出,将她紧紧拥住。就在她身体与泥浆接触的边缘,也慢慢地燃起细小的火。这简直是一种煎熬,将躯体置于文火上慢慢地煎熬。木头会有痛觉吗?他们不知道。但灵魂一定有。
更多的火从沼泽里喷薄而出。热浪将朽月君的衣摆与长发带了起来,灼灼赤红的背景色前,那妖怪再度提醒他们,这是个妖怪,永远都是个妖怪。影子投在他们身上,令三人都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并在悲痛与愤怒上添加了一层惊异,与活物对火本能的恐惧。
景门属火。
木生火。
慕琬突然忆起之前朽月君说过的两个字——祭品。
那不是给荒骷髅的祭品……是给他的。她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恐惧与无力,因为这一切仿佛都在他预料之中,包括但不限于他们会为木棉追上来这件事。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黛鸾的声音有些颤,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或二者兼备,“这样才能把我们都骗过来?”
“倒也不是,唔……”
瘴气被烈火驱散了,空气变得纯净许多,但泛上的些许沼气被点燃,整座沼泽都燃烧起红色的浪花。灼热感蒸得他们面颊发烫,其中饱含着更多炽热的情绪。而始作俑者却看似天真地翻上眼睛,用食指点着唇边,稍加思索。
“目前为止,姑且,还算是在我的掌控内吧。唉,我太了解你们人类了,真是好猜。虽然没想到会杀出那两人,不过我倒是做好了某种程度上的准备……嘛,不是都很顺利吗?”
妖力重回体内的感受如久旱逢露,朽月君有些过于开心了,眉心的花钿似乎从未如此鲜活,蔓延出的妖纹让那张美丽的脸颇显破碎。他转了一圈,体会手臂掠过火焰触觉,就像重新被丢进水中的搁浅的鱼。只不过现在看起来在渔网中苦苦挣扎的,更像三个无辜的人类。
“你到底想干什么?!”慕琬近乎咆哮。
相较之下,山海显得过分平静了。
“……但八门已有三门受到惊扰。”他轻声念叨。
“什么?”慕琬像没听清。
“不要轻举妄动。”
“没可能!”
说出这话时的慕琬并非先发制人的一方——她以伞为盾挡下朽月君拍过来的火球。叶隐露本身的做工不同于普通的伞,一定程度上的袭击能被挡下,但绝不会太久。
“只有我有对付他的武器。你们不要被我拖累,往开阔的地方跑。”
黛鸾知道自己干着急没用。火相的景门应该和先前一样,这里就算有阴兵出现,也不会有什么兵器,那都是金属,为火克制。
慕琬不用伞主动攻击他,只是步步阻拦。他攻上来,身后带起一路凶猛的火光。霎时,沼泽间燃起怪戾的火焰如闭拢的莲花,将一大片区域包拢起来。山海扯着阿鸾的后领躲避,重重地摔在地上。两人只能从火幕上看到怪异的影子,扭曲,形变,敌我难分。
这火烧得未免太凶了。
第二百一十八回:别作良
滚烫的空气几乎要将人脸上的水蒸发干净。因为热,慕琬脸上只是觉得粘腻,却没有那种汗涔涔的感觉,仿佛这点水也被热量剥夺而去了。
她攥着伞柄,不断地周旋于身旁浮现的火焰。那些火好像烧不伤她,却比普通的火更加灼人,连带着接触性的刺痛与持续性的钝痛,仿佛被一排针刺刮擦,皮肤内部又受到一记重锤。她完全无法接近朽月君,即使强攻过去,他三尺开外的地方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旦靠近,便会感到猛烈的剧痛,不知到底是极寒还是极热的刺激令人头晕眼花。慕琬丝毫不怀疑,若能再接近些,他会将所有离他太近的东西在瞬间汽化,吞噬殆尽。
她看向木棉沉没的地方——她不确定是不是那里,热浪让视线变得扭曲,没有任何方向感可言。不仅是木棉,也不仅雁沐雪、青鬼,这一切都恍如昨日。一定还有更多人,更多为他所杀和因他而死的人。
他必须付出代价。
在这种说不出的信念支撑下,她再次挥着伞,朝那仿佛不可一世的身影斩去。可伞穿透了他的身体,像是击中了一个幽灵,一点点阻力也不存在。朽月君的影子一晃而散,突然在后面钳住她的手腕,声音比火的灼热更早传到耳畔。
“你在打哪儿呢?”
她仿佛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青莲镇时闻到的清香味道。
毫无疑问,她会失去这截手臂,她没有丝毫侥幸之心。腕部的阵痛几乎令她瞳孔放大,内部的骨头都在颤抖。她试着挣扎,但仅仅做出些许反抗就放弃了,那只会带来变本加厉的伤害。她看到,这里的皮肤都冒出白烟来。
“不过是个区区‘罪人’。”
听到这两个字时,她才意识到朽月君离得太近。近到后颈的那部分皮肤都被这如莲吐息灼得发烫,比任何火光的照耀都要鲜明。
“啊!”
这不是她自己的声音——慕琬听到火墙外黛鸾的惊叫声清醒了些许。她无暇分析,因为原因就此突兀地出现。有什么从侧面突破进来,她差点没能察觉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人身上没有任何火苗,仿佛冲过雨帘却没有站上一滴水。手上被控制的力量消失了,相当唐突。在慌乱中她回过头的一刻,周围的整座火幕与火焰建成的穹顶,都在瞬间溃散、瓦解。
她和外面的师徒两人同时看到了这一幕场景。
——施无弃的手臂穿透了朽月君的身躯。是真正的红玄长夜,而不是什么幻影。那位置或许是丹田,或者更往上些——无所谓,他做到了。他穿过他身体的左手完全是红色的,上面分明沾满了血。而且,施无弃的手势是并拢的五指,而不是拳。他本来就打算这么做的,而不是仅仅将他打飞出去这么简单。
朽月君没有料到这一步,没有。
大量红色的血液从他口中喷薄而出,身上的伤口也在向外溢血。那张好看的脸此刻是无人见过的惊异。但也仅仅止步于惊异,诸如疼痛与愤怒的感情,竟然一丝也不曾浮现。
施无弃抽出手的时候他咳嗽了两声,又带出了几团血。周围的火势小了,但并没有完全消失。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伤口也再没有更多的血喷出来。站稳脚步后,他大口地喘了一阵气。黛鸾想跑过去,但山海拉住她,施无弃也用干净的手做出制止的动作。
“……呵呵,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丧心病狂的笑声令人匪夷所思。朽月君笑了好一阵,仿佛真的如笑声那般开心。他笑得喘不过气,一面垂着脸摇头,一面鼓起掌,整个人像是喝醉了似的不清醒。
“厉害啊,施掌柜!”
大概是笑累了,朽月君双手合十拍了一下,结束了这一幕的剧情。他深吸一口气,语调颇为感慨地说:
“我以为那一招至少能让你三个月站不起身,慢慢烂在这片泥地呢。”
“让你失望真对不起。”施无弃摊开双手,燃起两团炙热的火,“但你的把戏,我已经看穿了。既然都是地狱的常客,半斤八两,就不要相互为难了吧。”
朽月君嘴角还挂着血。他用手背轻轻拭去,没说话,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时,一种剧烈的晃动感再次出现了。
这不同于先前任何一种感觉,仿佛整个空间都在震动,可能让人明显感到,震源从确切的方向传来。几人都失去平衡,险些跪在地上。朽月君向震源望了一眼,忽然双脚离开地面,悬浮在空中睥睨他们。再看他身上的那处血窟窿,好像已经愈合了,也可能没有。衣料吸收了全部的血液,黑色的纹路在伤口处流动。
“看样子有些来不及了。有缘下次再见吧——如果你们还活着。但在那之前,我想……做点小小的纪念。”
慕琬本能地警觉起来,因为她感到朽月君的目光就停留在她身上。他打了个响指,自己手中的伞突兀地燃烧起来。这火焰是黑红的,她先前从未见过这种黑色的外焰,比起带来光明,它更像是要夺走什么。火太烫了,在她松开手前施无弃将伞抢下来,可火焰还在蔓延,不受任何人的控制。它所燃烧过的地方空空如也。就这样,在他们四双眼睛前,叶隐露被黑色的火光吞噬,一点残渣也不曾留下。
施无弃徒手捧着看不见的东西,微微攥手,确认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感觉到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他们再看向慕琬,都说不出话。
她的面色变得惨白,如雪,如云,如尸骸。
那不仅是一把伞,还囊括了所有与式神的契约。她永远失去它们了,它们会获得自由,但相应的,这种被动的、掠夺性的损失,身为役魔使必须全盘接受。作为阴阳师,他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契约的反噬。更重要的是天狗,它会如何判断契约主的失职?这是否意味着,作为阴阳师,她不再具备拥有这种血脉的资格?
它会像传言中的一样,将“没用”的她就此毁灭吗?
她不知道,她的脑里像脸一样惨白,像她的表情一样虚无,或更甚之。
朽月君对这个结果确乎是满意了。不论是妖伞失去妖力,还是他动用了某种新的法术,都无关紧要。他露出欣慰的笑来,这样的结果令他比先前笑出声时更加开心。施无弃瞪视着他,他无动于衷。只有山海同时拍了他和慕琬的肩膀,看着中宫的方向,语调有些复杂,只是简短地说了三个字:
“他来了。”
他带着千军万马来了。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如蝗虫过境,即使他们还没看清是什么,但也不是猜不到。而就在这里,在离宫,沼泽中不断有手伸出来。这里的骷髅兵没有武器,而他们也绝不愿意和这些东西交手。有些烂的还不是很完全,穿过沼泽上的火层,他们燃烧着走了出来。
但这些并不足以令他们害怕。真正让人心生惶恐的是,中宫的方向有一个巨大的轮廓,遮天蔽日——虽然并没有太阳。它像一座山似的,无比庞大,即使远得令他们看不清模样,那身形也让人觉得未免太大了些。而就是这样可怖的怪物,正缓缓地向这边移动。它没有走动,似乎没有脚,也不会让大地时不时颤抖,但那种持续性的轻震从未停歇,甚至在加剧。
他只是缓慢地、缓慢地向这边靠近。
接二连三且看不到终点的战斗只会让绝望的感觉被落实下来。他们已经很累了,不知该怎么办,却又不甘心等死。或许对山海和黛鸾而言,战一定要战,施无弃也宁愿选择战死而非等死,只是慕琬……她的反应让人放心不下。
“已经可以了。”
“你们做得很好。”
这是如月君的声音,她终于还是来到这里。而且第一个说话的人不是她,是一个他们熟悉甚至无比宽慰的人。如月君把他带来了。
“到现在为止,都辛苦你们了。”那人说。
“哟,这不是……岁暮胧师吗?”朽月君的嘴角勾得微妙,“真是很久不见了。怎么,你来替人收尸?”
“收谁的尸可不好说唷。”
极月君依然将手揣在袖子里,眼上遮着黑色的眼帘,在持续的震颤中步伐稳健。他的从容从未令他们感到今天这样安心。只不过,山海清楚朽月君的实力,不知极月君如何抗衡。
“那么你来打架?”朽月君满不在乎,“你要用‘朽月君’教你的东西,来对付朽月君么?”
“我也不想对付你。”他望向他的方向,“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或许我会宽容地回答你。”
“你图什么?”
朽月君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露出短暂的错愕。不过他很快恢复表情,反问道:
“详细说说?”
“你就这样讨厌人类吗?故意设计这一切,欲图让荒骷髅为愤恨所支配,在现世肆意征战,或者用万鬼志统领万鬼,杀戮人间?”
“因为很有趣啊。”他仿佛实话实说,“人人都是罪人,人人都该死。”
说完,朽月君的笑容又成了冷笑,比先前还要刻薄,还要冷漠。他用一种仿佛看透尘寰的淡泊,漠然说接着道: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我——极尽虚伪。但我正是这些人类的样子,所有人的样子。千万年来的罪恶在地狱沉淀,我有幸亲身参与。感谢你们让我玩的很开心。现在我觉得无趣了。你们大概能阻止我,但无妨……”
他顿了顿,眼神里的光彩如太阳般夺目。
“终有一天,我要让这惩戒的业火燃遍现世的每一处角落,洗净每一寸铅华和虚像。到那时,人间便不复存在,人间即是炼狱。”
众人噤若寒蝉。
极月君大概是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从他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是否满意。他微微摇头,又随即点头,像是否定了什么,同时又认同什么。
“地狱的光景已令你厌倦无比,你便要将六道都化作你厌倦的光景么?”
“……哼。”
朽月君只是接着冷笑。他不想聊下去了,猛然挥手,化为一团莲火消失在空中。
阴兵们更近了,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别害怕,还有别的办法。”
极月君温柔地说着,在如月君的帮助下卸下背上的琴木。他盘腿坐下来,将琴身横放在自己的膝上,轻轻地吸了口气。山海望着那熟悉的琴,琴面上空无一物。
直到极月君伸出双臂,一振衣袖。
露出一对森森骨手。
第二百一十九回:别无所求
一种绵远、悠扬、极尽空灵的琴声响起了。
最为恍惚的人大概非山海莫属。这么多年来,他从不知道极月君这双空荡荡的袖子里,掩藏着怎样一双“不存在的手”。那只是两副白骨,纤细,却灵活,一星半点血肉也没有残留在上面。时间像一只无情的兀鹫,将这双手任何鲜活的痕迹都啄食殆尽。
但它们现在是如此灵动。他看不见上面的皮肉,却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琴弦。那是纯粹的灵力凝聚而成,是极月君用一只手拂过琴身时,用五支白骨拉出来的。普通人应该看不见上面的弦,但他们可以。那些线条是青白色的,随着他指尖的勾抚时隐时现。
这琴声还不能阻挡阴兵们的进犯。它们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了,其余人躲在他身后,这一幕不由得令人想起卯月君曾展现过的幻象。如今,他们就是那些受到庇护的小妖怪。对于山海的魂魄来说,这一幕或许再熟悉不过。
音律变了,节奏急促起来,曲调急转直下。柔和的声音变得尖锐,依然像某种乐器,但不是五弦琴。可这些声音确乎是从极月君的骨手间传来。他手上加快了动作,曲子从婉转变得萧瑟,清清冷冷,恍惚中裹挟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向前拨弦,变调的音色迸发而出,如千万刀锋与阴兵直面相抵。打头的骑兵与步兵被零星的乐声击溃,化作粉尘。更多的士兵一共而上,在诡异刺耳的号角声中发起冲锋。极月君如抚过流水一般,不断将动听的音律泼洒出去。
乐浪席卷一切,波及之处寸草不生。转眼间,蜂拥而至的骸骨们荡然无存。
万象在这双手的一来一往间灰飞烟灭。
逐渐拥挤的视野突然变得空旷,这令他们不太习惯。山海向外走了一步,依稀觉得如做梦一样不真实。耳边也全都安静下来,像一枚炮火席卷喧闹的集市,巨响之后,满目荒芜。
“你、你有手呀……”黛鸾小声地说。即便如此,在寂静的空地上,声音也很清晰。
“没想到吧。”极月君用食指骨拨下眼帘,眨眨眼,“不过也只会弹琴了。”
袖下无手,琴上无弦。且为君奏,碎魂若湮。
“这也是琴魔的说法所在吗。”山海吸了一口冷气,“你……”
他很清楚。若他们没有站在他的身后,但凡被这音律所伤,便会魂飞魄散,不得转生。
“虽然我不喜欢这个说法吧,但不把断指琴魔的名号搬出来,怎么忽悠……怎么劝那两个好姑娘当我徒弟?啧,我期待这一天可是很久了,瞒着这小秘密可就是为了这种情况。”
黛鸾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他的袖子:“好啊,你有手你让我喂!”
“我,这,我不是只能弹琴嘛!”
他们在一起开着玩笑,却不知几人心中的惶恐尚未平息。而慕琬只是用无神的眼看着。山海有些不放心,上一次这样,是青鬼接着雁沐雪死去的时候。重新建立心中的护盾理应更加坚固,可如今再被击溃,定然是加倍的打击。
而这次,她终于是为自己而悲哀了。他不知该不该欣慰。
“别闹了——”施无弃没有丝毫松懈,“这大家伙怎么办?”
的确。虽然眼前的虾兵蟹将暂时被解决了,骸将军却毫发无损。他开始离得远,乐声又遭到阴兵阵的过滤,何况他实在是太大了。现在,他们终于能看清荒骷髅的全貌。原来那巨山一样的身姿并非全部的他,只有上半身而已。他胸骨以下的半身全部淹没在沼泽中,依然缓慢地、缓慢地向这边靠近。
“看来骸将军给您留了点不高兴的回忆……不过无妨,现在的它,应当是清醒的。”
极月君刚说完话,他们突然听到身后刀锋摩擦的声音。所幸,来者是神无君。他淡淡地走过来,收回了黑色的刀,又用手抹去白色刀刃上的血迹。他看也没看他们一样,自然地接过如月君替他保管的帷帽,重新扣回头上。
“您没事就好……”黛鸾的担忧少了几分,“姓、姓唐的那个……”
“怎么样了?”神无君打断她,问如月君,“现在该干什么?没什么事儿老子收工了。”
“且慢。”
如月君的语调儿又变得阴沉了,不如说这才是她向来的样子。她转身问山海:
“你们想好了吗?去哪儿?”
施无弃暂时还不知道其他地方也有门的事。山海简单地概括了一下,在他回答之前就替他做了决定。
“我们回去接柒姑娘。”
施无弃张了张嘴,没说什么。他或许本就想这么说,但又觉得耽误他们不合适。他甚至都考虑好,若他们准备去青璃泽,自己便先离开。既然山海都这样说了,他反而有些尴尬。
“我欣赏你。”如月君露出了一抹笑,“实际上返回并不需这样麻烦的。阴阳往涧,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
她指了指中宫。明明还未说什么,神无君突然朝那边去了。他动作很快,轻易从荒骷髅的肋骨间越过。
“景门与休门相对,请他替你们逆转中中宫的阴阳阵法,便能回到坎宫。放心,一点儿感觉也不会有的。”
几人有些欣喜,这是他们未曾想到的便利。而如月君现在才说,仿佛他们通过了某种测试似的。他们谜一样的欣喜或许也有这层得到认可的原因。
“对了,阿鸾。”如月君突然点名,“你觉得神无君怎么样?”
“啊,这……虽然有些冷漠,但大概是个温柔的人。”
“哦?为何?”
“不然他是不会想着遮住那对眼睛,不给人看的。”
“是啊,我了解他,是个好人呢。可别当着他面说,不爱听。”
如月君笑着摸摸她的头。随后,她看向凛山海和施无弃。两人脸上有不同程度的忧愁,仿佛依然在顾虑着什么。在这时,骸将军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他太高,太大,向上仰头都看不到他的头骨。虽猜他没什么恶意,但这体型差距仍令他们因自己的渺小而战栗。
他突然伸来手臂,带着疾风的呼啸声,投射下来的阴影令他们感到一股拔山之力。
黛鸾下意识捂住眼睛。当她再一次小心地挪开手时,她看到施无弃伸出手,碰触着它巨大的指骨。若骸将军按下指头,杀了他们像碾碎蚂蚁一样简单。但他没这么做。
“碰到你手下们的遗骨时,我听到他们的哀鸣。”施无弃对他说,“你的秘密,我上次便知道了。放心便是,我没对凉月君提起。我们与他打过照面,他过得很好。”
骸将军翻过手,这又掀起一阵尘浪,泥浆也泛起涟漪。他伸出手,施无弃越到他的掌心上。如月君向前走了两步,对他说:
“万鬼志在他的左眼眶里。”
“谢谢。”
庞大无比的荒骷髅抬起手,将施无弃捧到了天上。他们看不见了。
“在亡人沼,骸将军每年都在下沉。”极月君说道,“前不久,沼泽才没过他的腰。我也是才知道,万鬼志本会随他一并消失。既然是如月君做的,我便不多说什么了。凉月君那里,我会保密。”
如月君道;“既然你们想看,就先借你们一用吧。”
“……感激不尽。”山海鞠了一躬。
“别谢的太早。坎宫休门的入口,你们可得想办法修好。若过了时节,可又得等一轮。”
山海有些犯难。黛鸾想了想,问:“休门属水?”
“是。”
“何物生水?”
“金。”
“水生何物?”
“木……”
连极月君在内,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黛鸾。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干嘛啊……”
此时,传来一阵渺远的啸声。整个世界的光泽突然变了,但他们形容不上来,像是暗了一下,又明了过来。其余也有不太对劲的地方,但说不上来……瘴气的成分么?倒也有可能。不知何时,沼泽里的浮木突然多了些。不远处,形状怪异可怖不知死活的树木又出现了,正如他们刚来时看到的一样。大概神无君的法术生效了。
他们重新望向黛鸾。山海的视线放在她的柳木箱子上。她有些不情缘地卸下来,看了一眼如月君。如月君只是说:“我是无所谓……物尽其用便是好的。我能留给你的,难道就只有这个箱子?”
“没事,不用。”
山海突然蹲在地上拉开抽屉,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木盒子。
“等一下!”黛鸾立马急了,“那、那是……算了,没事,用箱子也……”
“那不是桜咲桃良的……”极月君嗅到了某种花的气息。
“别、别用这个了。”黛鸾依然在试图制止他,“那是你娘给你的东西……”
极月君叹了口气。于情于理,他不该阻拦凛山海。他自己决定便是。极月君说:
“仅有木怕是不够。”
“盒子就行了吧?”黛鸾劝他,“梳子还是能留下的……”
“无妨。”他摇摇头,“它本就属于这里。”
黛鸾咬着牙,攥紧拳头。她有个办法,但这决定令她心里有些难受。她一直盯着山海手中的木盒子,看他从中拿出梳子,轻轻摸了摸。上面还有几缕粉白的长发,也透着丝丝缕缕的香气。山海的表情很平淡,像早就预设到这一天会到来。
黛鸾低了头,将兜里揣着的长命锁拿了出来。之前那绳子断了,她一直装在口袋。
如月君说的也对。父母能给她的,也不仅仅是这锁而已。祝愿就在她的心里,铭刻在脑海中。何况山海连母亲的遗物都有拿出来的觉悟,自己也该做些小小的牺牲才是。
“回家了。”
捧着梳子,山海轻声说。
施无弃回来了。他带着一本模样普通的纸质书本,从高空向下张望。空气里有一丝甜滋滋的芳香,瘴气不知何时已经被驱散了。地面有一种美丽的光,似乎不属于亡人沼那冷而惨淡的色调。他从骨头的夹缝间掉下来,落在人群中间。
在友人们的注视下,施无弃缓缓起身,惊异地凝视着崭新的鸟居。
它是由两棵树组成的,相距略远。一边是桃树,一边是樱树。它们没有落叶,只是盛开着繁花。它们伸展出较长的纸条连接在一起,如紧紧相握的手,中央的花缤纷而绚烂。在这象征生与死的夹缝之中,这道生机勃勃的门用温柔的红白调和出不那么致命的柔软。
门在发光。柒就在对面。他夹紧了万鬼志,心中涌出一股无名的酸楚。
这之外,他别无所求。
第二百二十回:画水镂冰
“那孩子不见了。”
施无弃这么说。
他穿过结界的时候,单肩背着柒姑娘,手臂绕过他的肩。她轻轻闭着双眼,留了一对儿没有神采的缝隙。他们猜她看不到什么,就像是已经入睡的人。鲜活的人失去行动力应该是软绵绵的,可她僵硬的躯体依然彰示着她尸体的身份。
无弃说他不确定亡人沼外的世界过去了多久,大概数十天吧,因为休门还没到关闭的时候,但也快了。等他上去以后,只看到熟悉的破屋子。院子里没有木棉树了,庭院里留下一个巨大的坑,可见她的根系曾经有多茂密。他感觉一阵萧条,一阵虚无,忧虑地推了门进去。可屋里也没有人,被褥还是热的,兴许是她刚走。他走到庭院外四处环顾,没有看到任何影子和脚印。她可能被谁带走了,不知是不是朽月君。
如果是朽月君他们带走的可能性比较大。他们可以从别的门离开,不然柒姑娘保准会受到威胁。他有些庆幸只有他一人回去,而他本不必回去,原本接走葬头河的阿柒就可以离开了。他也与木棉姑娘相处过一段时间,知道她是个好姑娘,命不该如此。其他人没有感受到与他相同或更甚的悲痛,这大概是好事。尤其是慕琬。
但她现在依然陷在另一种悲痛中,无法自拔。
施无弃有些忧虑,对他自己。因为常人本应感到十分的悲楚他只感到七八分,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或她仅仅只是慕琬的友人,这感觉要更少。他时常觉得自己就是无情的人,他的喜怒哀乐与人类并不共融。或许,这正是泣尸屋成立的原因。
……为什么要叫泣尸屋来着?他不记得了。
施无弃带着柒回来,通过那扇门时,他就勒令自己将那些冗余的感情抛掉。说起来,这门从外面看也是两棵盛放鲜花的树,比任何人类的造物都要美丽。
他现在最想做的,是翻阅留在山海手中的万鬼志。他们决定趁门变换位置前离开,去青璃泽最近的地方。虽说外面近,但单靠走还有很长的距离。
“在那片荒地里你应该看不出来。”山海说,“极月君说,现在已是春日了。”
“我知道。现世很温暖。”
极月君与神无君没有陪他们出来。他们需要回到特定的节点上去,继续自己看不到尽头的工作了。如月君为了回收万鬼志,随他们一并离开了亡人沼。
他们从门中出来。这里是普通的红色鸟居,给他们一种仿佛真的从来时的路而回的特殊的错觉。不过穿过以后,他们就知道不是了。这里又是一处灵脉作为缓冲,这里的灵脉在他们眼中,不是纯白,不是繁星,也不是扰乱气流似的漩涡。它更像一片深空,黑暗却不单调,透出一种奇异的深邃感。
出口也是黑色的,看不清,如月君先行离开。山海保证其他人先出去,最后才离开。他的视野从一片黑暗来到另一片黑暗。他感到后背有些冷,有些硬,重力是向下的,他躺在什么地方。伸出手,他摸到坚硬的板子。
这是一处狭小的空间。
“别闹了。”他听到施无弃的声音,但他有些发笑,“快把你师父放出来。”
于是,视线里出现了一缕光。虽说是光,却很柔和,因为它也是黑暗的一部分。现世正值深夜,微弱的月光洒在他脸上。山海缓缓坐了起来。
又是一个棺材。这感觉真是似曾相识,仿佛回到玄祟镇,拜访百骸主的那天。
这里很荒凉。直到现在,他们还保持着一种可怖又可敬的沉默,也就刚才施无弃说了句话,配合着黛鸾开怀的笑声。但这么做并没有在实质上缓和当下的气氛。她仔细观察着,慕琬的嘴角僵硬地勾动了一下,比起应付差事,更像条件反射。但不论哪个都不是她想要的。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几人找到了一棵参天大树。春天许是到了,篝火将树冠照亮,能看见上面抽出的新芽。这里的林木也很稀疏,远远能听到狼的叫声。但不论切实存在的植物还是躁动的野兽,这都给他们一种重返现世的真实感,这一切都被火光点亮,愈发生动。
他们很累,可没有困意。几人都注视着施无弃,眼里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迫切。他简直怀疑,他们谁都比自己更在意问题的答案。
柒姑娘的答案。
山海双手将万鬼志递给他,他看似随意地单手接过。他们在篝火旁围成一个圈,山海就在柒姑娘左边,而柒姑娘在无弃左边。他右边原本坐着如月君,阿鸾从对面跑过来,钻到他身边探头探脑。只有慕琬正坐在他对面,眼神愣愣的,却也盯着万鬼志。
无弃的手从泛黄的封面上掠过去。不知是纸质本身就不太好,还是年代太过久远,它很软脆,仿佛一捏就碎,却能藕断丝连。虽说是万鬼志,可连这三个大字也不曾写在封面上。也没有任何功能性与纪念性的说明,于理于情,都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但这样或许更好,更符合凉月君的气性。
奇怪的是,施无弃本身没有一种预设中的庄重感。或许是他想过太多次这一幕了,反而心中有些平静,似乎接受过彩排。只不过,演出效果和观众的反应都是未知的。在诸多友人的簇拥下,他缓缓翻开了它。
万鬼志看上去很薄,实际上若查阅起来,几乎是无穷无尽的。但如月君告诉他,翻阅者只需要在心中想着一个妖怪具体的面貌与感情,想出那妖怪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同时翻着书页,再用指尖停留在某处,便能看到它前世今生的记忆了。
“万一是谁冒充什么妖怪呢!”黛鸾问。
“我虽然不曾翻过,却也问过凉月君。他当时说,那么翻到的便是伪装者想让你看到的妖怪的那一页了。但也无妨,万鬼志本身就不是什么具有抗争性的工具。百骸主大人还是快些看吧,只许你们看一个人的,找到后就要还给我。”
他们欣然接受,继续盯着施无弃的手。他不觉得紧张,手更是不曾颤抖,但他觉得整条手臂都没什么重量,轻飘飘的。他有点怕自己掌握不好力道,微微用力就会破坏万鬼志。不过若真出什么差错,或许也只能怪它太旧了。
无弃看了一眼柒姑娘,像是要再度确认她的存在。她所回应的仍是他熟悉的样子——没有波澜与光彩的眼神,和僵硬的、似笑非笑的唇角。
他回以僵硬的微笑。
随后,他将万鬼志立起来,轻轻地翻动它,慢慢退开拇指在书角的位置,任由它唰唰地流淌下去。朱砂像干涸的血迹,色彩依然鲜红,毕竟它本来就是。
翻到末页,最下面是全书唯一用黑墨写的文字,小又细长的一串。
夕书文相·凉月君·著。
没有关于柒的记录。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柒姑娘一样。其他人看了看他们,又看向如月君。她感到些许疑惑,微微侧脸,示意他再翻一遍。
依然是同样的结果。
那之后,施无弃又坚持翻看了七八遍。尽管在第三次立起书脊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不可能在上面找到想要的答案。甚至自己心存侥幸,暗想会不会如月君弄错了,这本才是假的。可黛鸾马上就质问了这个问题,如月君做了保证。
“也或许,你一开始就搞错了什么。”她说,“她若不是妖怪呢?”
这段话深沉且空旷。苍凉的月光里,施无弃看到如月君的眼里寂如死水。
那里照映出的,大概是他心的模样。
在这个夜里,施无弃不算是唯一心灰意冷的人。在遥远的地方,夜色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人的心境与他大抵相似,处境却糟糕得多。
江豆豆睡着了,在旅店的另一个小房间,隔了走廊。她意外地等着他们,并对其中的人类产生了某种奇异的依赖,与不应有的信任。这大概是生物的本能。毕竟将她从山贼手中救出来这件事的确是唐赫亲自做的——在朽月君的授意下。但他也并没有将她归还给那清贫又安逸的家,反正已经不存在了。在她单纯的认知中,她被当人看待,给吃给穿,就算好人。
唐赫也不清楚,她一开始就这样“傻乎乎”的,还是说在匪窝里遭受了非人的待遇。至少在他的记忆里,不论是自己还是唐鸰在这年龄都机敏许多。这姑娘本与他无关,他不该对这种“俘虏”或“工具”产生什么感情,但反向的感情率先连接起来。这令他或许人性尚存的心脏惴惴不安。他很清楚,自己不该有这种思绪,并努力剔除出去。
“农户宰羊的时候,都会率先抛却相互陪伴的记忆。”朽月君在他身后说,“我允许你拥有短暂的怜悯。”
他该因此感激吗?绝不。
他攥着磨刀石的手最后一次滑过刀身,微微颤抖的呼吸让桌上的烛光一并摇晃。
“还是说……你别是怕了吧?嗯?”
攥着磨刀石的手哆嗦了一下,仿佛神无君再一次,再一次地用刀割开他后背的皮肉,脊柱上印下刻痕。那是他在正常战斗中唯一一次背对他,仅仅须臾一瞬间。烈火烧灼般的阵痛再度袭来,战栗与酥麻感却令全身在瞬间冰冷。
但唐赫很快明白过来,那是朽月君故意用手指在他包扎好的后背划过去。隔着衣料,自右肩到左腰。轻浮,缓慢,且恶劣。
乌色刀身闪过一瞬的白光。
他仍坐在那儿,身子一丝一毫都没有移动,只是向后挥刀罢了。在朽月君短暂的眨眼之间,他已经凭借本能后退了很远的位置。那距离足够远,即使唐赫伸长手臂连着刀长也碰不到自己。
但那一瞬,的确有一丝凉意在颈上闪现。
白皙纤细的颈中央,一道纤狭的红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裂。朽月君伸出手指,轻轻抹过那道痕迹,将手挪在眼前。殷红的血色在指尖闪动,仿佛蘸过朱砂,鲜艳,分明。乍现的刀光残影尚留在视野中,刀刃在空气中的嗡鸣也在他的耳边回响。
“你这不是还算有点儿本事么?”
话音刚落,缀着一头乌发的人头顺着倾斜的切口错位,滑落,稳稳地落在朽月君伸出的双手间,意料外的从容。没有喷薄涌溅的血,也没有灼热沸腾的妖烟,只有潺潺的、温凉的红色缓慢溢出,滑过皮肤,在颈窝淤积,继续向下蔓延,吞没在一样猩红的长衫里。
如捧着轻盈莲花般的,那双手中的面孔上,赤色的眼仍神采奕奕,赤色的唇仍喋喋不休。
“但你不会也就剩这点儿本事了吧?”
第二百二十一回:画疆墨守
施无弃身上那种轻飘飘的感觉还在,但心里是沉甸甸的。这反差令人觉得不够真实,有种梦与现实、记忆与当下的撕裂感。究其原因,不仅是没有答案的失落,还有如月君梦呓般“不经意”的提醒。
“如果柒姑娘是人类的话,返魂香或许是有用的。”
这看似蜻蜓点水般的提醒,带着一丝阴谋的意味。
返魂香是传说中的某种熏香,成分谁也不得而知。与还魂丹不同,这是一种能真正令死人复生的宝贝,哪怕是一具烂透了的尸体。但这也仅仅只是传言,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更不知这说法是否空穴来风。
“是真的,的确有这种东西。我当年啊,还琢磨过呢。喏,我给你们抄个方子。”
“有、有这种东西?”山海的第一反应有些警觉,“这不是违背阴阳之理吗?您怎么会……何况不是死未三日者才有效吗?”
“那是当下药物的极限……”如月君说,“市面上流通的、买得到的,多半是你说的那种。真正名副其实的返魂香,就算亡人沼的杂兵也能活。骸将军那样的,倒是妖气太重了。我不知道凉月君会不会考虑,不过若从一开始就否定了成功的可能,也算好事。”
施无弃向黛鸾伸出手:“纸笔给我。”
小姑娘一时难为极了。她知道,凭自己师父的认知,是极力反对这种事的。而施无弃显然得不到答案就不会善罢甘休。她一方面又想帮他,一方面又要尊重自己的师父。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山海一眼,手上暂时没动。
“让柒姑娘活过来?”山海的语气果然意料之中,“你不是只想看看万鬼志,只要知道一个结果就可以了吗?你打算用返魂香让她复生,再问个明白?”
“我知道你怎么想。”施无弃直接动手翻起了黛鸾的箱子,她不好阻拦,“你若不再愿意帮我,我不会抱怨;但你若要阻拦我,我也不想与你交锋。”
他的语气淡淡的,在他们面前不再有那种商人似的狡黠,带着讨价还价式的委婉腔调。但这未免太坚决了些。才与他们重逢不久,竟然就到了起冲突的地步。山海还没说什么,黛鸾先开了口,声调有些难受:
“你是不是在地狱道待了太久,对我们都……没什么……”
施无弃刚翻出纸,手上僵了一下。他顿了顿,轻轻摇头。
“不是的。”
如月君再不说话,真不知这漫长的夜如何收场。她对山海说,那的确只是传说,直到现在也没谁真正造出来。方子其实知道的人不少,甚至大同小异,但至今也没哪个死人睁开了眼睛。所以在不确定这香被做出来的效果时,也不能算什么死生之术。
一直沉默着的慕琬终于说了句话。她其实一直在听。
“那位大人一定会……”
“那是用了以后的事。”如月君眨了眨眼,“皋月君不也有很多不合常理的蛊术吗?”
“我还是……无法认同。”山海止不住地摇头,“不仅是违背什么常理,也不是受不受惩罚的问题。假设会失败,便存在赌它成功的用意。何况她真的活过来,那又该如何呢?她是谁,什么身份,算是人还是妖怪?她的家人呢?兴许是不在世上了。若还有什么亲属留下后人,于辈分上……”
“够了。”施无弃将纸笔递给如月君,“就算她是我仇人,醒来只对我有糟糕的记忆,或法术有缺陷令她行动依然不便,再或落下什么病……都无妨。我可以一点点对她说,可以照顾她,不告诉任何人关于她的事。”
凛山海感到一阵头疼。他看着如月君平平淡淡地在纸上书写起来,想阻止却又不合适。黛鸾慕琬都只是看着,谁也没敢插话,也不表态。他忍不住拍了手背,对无弃说:
“不仅仅是这些问题……她还会再死吗?像正常人一样?生老病死?”
“不知道哦。”如月君替他说,“毕竟没人成功过呢。”
他当真不知道如月君是何目的了。一路上,她看似在帮他们,实际上他们差点忘了,她生前不仅是个药师、画师,还是个杀人的毒师,是杀手。谁能保证她不是借此试她的方子?
有种中了圈套的无助感。可直到现在,她的确还在“帮忙”。
“这么说吧。”山海的声调降低了些,“重回躯壳的灵魂是谁的?”
如月君和施无弃都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没听懂。他接着说:
“还原的,还是本人?如果是原先的灵魂,那已经转世的生者会怎样?”
这是个关键性的问题。他明显注意到施无弃的表情有微妙的变化。他看向如月君,似乎也很重视这个问题的答案。
“转世后的灵魂总会有变化……”如月君停笔思索着,“据我的推断,他会被抽走原本属于那躯体的部分,多寡视情况而判。轻者失去人性,变得呆滞而无理智,像动物一样只具备本能的求生意识;重则无法行动,像植物一样无法动弹。”
“连这你也不在乎吗?”不同于质问,山海的语气带着迫切的恳求。
如月君的方子抄完了,施无弃接过来,在火光旁审视了一下。她的字迹隽秀清晰,写得明明白白。就算听了这话,无弃也没什么动摇的态度。
“我看不到与我无关之人的苦痛。”
语调中带着刻薄,漠然,山海却不觉得陌生。
因为他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这个人。
尽管,这也并非是如今才意识到的事。
施无弃接着说:“天灾人祸是再也寻常不过的事。我若有缘与受难者相遇,自会设法补偿。我说实在话,在遇到你们之前,他人的生死与我没有丝毫瓜葛。”
确实是实在话,山海觉得喉头一更,一时无以反驳。他沉默了一阵,仰起头,看着漫天繁星。这里的空气很干净,夜空很通透,闪烁着的细小光芒像是被碾碎的未来。
“……那倘若法术失败了,不仅是无效那样简单呢?很多禁忌的事,都潜藏着各种各样的风险。魂魄或许并未归位,让她失了心智,或是只将你当做仇人,并不听信你的话?”
“那就再打一次。”
“你为何总是把问题想的那样简——”
“是你把问题想的太复杂了,从来都是。”
这话说不下去了。山海清楚地意识到,施无弃只会一意孤行。但这不正是他本来就该有都有的样子吗?他没有变,一直没有。再这么争执下去毫无意义,要么一方妥协,要么分道扬镳。很显然,施无弃不像是妥协的一方,而他们也都在争辩中回避第二个选择。
山海放弃了争吵,他觉得有些疲惫。但同时,他终于看清楚另一样东西了。
“你太在乎她。”
“我在乎她。”
“从她生前就是。”
“或许吧。我不太记得。”
“但你在乎的真的是她吗?”
过去的她,还是现在的她?是妖,是人,还是一句冷冰冰的听话的尸体?
“这我不在乎。”
黛鸾大气也不敢喘。安静了好一阵,她小心地捡起地上的万鬼志,问如月君:
“我、我能看看吗?”
“看吧。”
她随便翻了翻。伴随着一声轻叹,她缓缓合上了万鬼志,递还给如月君。
“好。好吧。”山海说,“你尽管做吧……只要你觉得这是你真正需要的,只要你觉得能承担后果。”
施无弃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态度并不能说服他,或者让他做出什么退让。
“你不怕我弄出问题?”
“怕。所以更要看着你,免得你中途惹了什么麻烦。但我话说在前头,若我觉得有违道义的事,我不会帮你做。”他回过头,对黛鸾和慕琬说,“你们也不行。”
“……”
两个姑娘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过了一阵,黛鸾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既然是人类,为何她不能突破亡人沼的结界?”
“因为玄祟吧?”慕琬随口接了一句,“柒姑娘的骨头也是黑的,妖气入体太深。施无弃不也是这样吗?”
施无弃好像已经不在乎这个了。他将方子递给山海,山海粗略扫了过去。
“龙涎香二钱、佩兰半钱——藿香、沉香、乌药……这些倒还好找,有些就难了。还有几个我不曾见过的,天香玉、鬼草、夜啼珠……”
“啊,天香玉。我记得梁丘姑娘是有一块的。”
如月君说完,三个人都突然看向她。被提名的人愣住了,原本撑着脸的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她只觉得不明所以,怔怔地望着如月君。
“你的香囊里,有小小的一块天香玉。但我不曾在你身上闻到那气息了,你弄丢了?”
“啊——”慕琬张开了嘴,皱起眉。其他人也是这副表情,只有施无弃感到茫然。
“大、大概在、在殁影阁吧……”黛鸾的声音越来越小。
“哦,这样吗?”如月君并不打算过问,“最近的地方,是苍曳城。回头穿过一片草原,就是青璃泽。”
“唔,我们走过这条路。”山海揉了揉太阳穴,“这真是巧了……既然顺路,就去吧。我们还要问谢花凌的事,还有你的天狗。”
“天狗怎么了?”施无弃问。
黛鸾拉着他说:“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一堆破事,一晚上都讲不完,我一会就给你说。哎,师父,苍曳城的温泉池子特别好泡,你一定要来!”
“你可别耽误人家的事。”山海摇摇头。
“唉呀……倒也不着急。”如月君反倒很感兴趣,“手头的事的确不急着做,我对热汤也一向很感兴趣。去苍曳城,我可以先随你们去药房抓些香药。其他材料,我再看着办吧。”
施无弃注意到,慕琬离火实在是太近了。即使已经入春,她还是将自己紧紧抱成一团,印象中她分明没有这么怕冷。于是他问了一句。
“你身体不适吗?”
“啊、啊……还好。”她猛地将视线从手臂挪开。
“天狗的伤确实耽误不得。”
“是……对,耽误不得。”
她将自己抱得更紧,左手紧紧攥着右手的腕部。
第二百二十二回:画苑冠冕
到苍曳城是第二天中午。太阳当空,一切都是暖融融的。这里能感受到初春的气息,空气里都是二月末与三月初有的清冷与香甜。这里似乎不太一样,至少比起去年出了泷府命案闹的人心惶惶要好,要更平和。那件事像一阵风,一吹即过,而人的记性向来不好。
对于转瞬即逝的生命而言,这也许是件好事。
他们找了家旅店休整一番,没有去上次叶母推荐的地方。这次的方向不太一样,离那边反而更远。他们歇到下午才吃饭,顺便向小二打听,问之前泷府的凶杀案,还有家温泉旅店疯疯癫癫的掌柜。凶杀案说已有走无常接手,说会好好处理,却也没了下文。小二说官府就爱把案子都推给无常,这样能免于百姓的问责,还不用交代后续的事,多么简单。这话也没有指责无常鬼的意思,反而是在嘲弄那些当官的人办事不利。如月君没说什么,只是喝茶。
至于当年囚困座敷童子的地方,已经改成了仓库,疯了的掌柜给亲戚带走,不知去向。人们不关心这些。
这家店也有温泉池,可惜只有公用的两个大池子,没有像当时那家店客房里的小水池。但无所谓——反正他们出不起那个钱。何况现在这个季节,南边的水更热,不太合适了。山海从窗外望过去,南边的群峦仍无苍翠之色,和之前一样是灰蒙蒙的死寂。他想起叶家老母亲说过那里有座死火山。仔细想来这儿的水都热乎着,地下应该仍是暗流涌动,只是那力量已经不足以让火山苏醒。
“你们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还挺感兴趣。”
下午已经没什么人在吃饭了。小二一边收拾盘子,一边说。
“啊,也没什么。只是上次来到此地,碰巧赶上了些新鲜事。”施无弃说。
“没什么新鲜事儿。不过啊,半个月前有个首饰铺的老师傅给人杀了,剩了俩学徒。”
“怎么死的?”
“好像是中毒吧?”小二抹了抹桌子,“老师傅平日为人低调,也不应有什么仇家。谁知道呢,衙门还在查。可怜那俩孩子,家里都穷。所幸又来了个手艺人,把店盘下来,给他们一口饭吃。”
“中毒?”
一向沉默的如月君捕捉到关键的词,便追问下去。
“对。可说是中毒,到现在还没分析出那是什么毒呢。”
“有何症状?”
“这我就没听过了。”
他们还未来得及失望,另一个打杂的换了一壶茶上来。他有些洋洋得意地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小舅子给衙门干活,他说那个老头死得奇怪。身上一处伤口和淤青也没有,只是掰开眼皮,两眼泛白。开始还以为是翻了白眼儿,后来才发现,是他整个黑眼珠都没了,吓人得很。”
如月君只是点了点头。回到后院的客房前,黛鸾才问她:
“那真是毒?”
“是毒。”如月君说,“江湖上有一种奇毒,无色无味,触如云絮,没有个正经的名字,但江湖人叫它‘见着死’。这药涂在什么地方,只要让人看见,不出两个时辰便会毒气攻脑丢了性命。这毒留不下什么痕迹,只是会让人双瞳褪色,只剩两眼空白。”
“嘶……”
黛鸾吸了口冷气,闭着眼直摇头。施无弃用诧异的眼神打量如月君,她皱着眉。
“莫要这么想我,难不成我用这药杀人,还要点上眼珠不成?我生前这毒还未现世,与我可没什么关系。”
“去那家店看看吧。”山海说。
“是个办法。”黛鸾点点头,“反正下午要去抓药呢。慕琬也去吗?”
慕琬一直低头看着右腕的灼痕,它似乎淡了些。突然被点名时愣了一刻,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后,连连摇头。
“若现场还留着那毒可怎么办?”
“半个月前的事,要出人命早出了。”施无弃并不担忧。
“调查起来乱摸乱翻的,保不齐要出事。”
“你何时这样胆怯了?”施无弃知道她在惶恐什么,“姑娘,没必要。就算你那伞在身边,你的式神也对这种毒没办法。”
“你懂什么?”她有些生气了,“非自然解约的咒令尽毁,我现在不仅要堤防仇人,还不得不防着我当年收服的式神。里外都是事儿,你当我想像现在这样……这般不安吗!”
“你说这么大声也没用。”施无弃指着客房门,“就算你现在回去,真被谁找上门,独自一人就是安全的?”
山海不想让他们吵,就像昨天不愿同施无弃吵一样。好不容易团聚在一起,别因为自己人的问题伤了自己人的感情。他连忙插在两人中间,对慕琬用询问的语气说:
“……你,是不想去青璃泽吧?”
“……对。”
他没猜错。慕琬现在已经没有胆量把天狗召唤出来了。不被认可的契约者,天狗族将遵照契约,随时可以将主人的生命夺走。他们不清楚她的天狗是否已经这样认为,而出于伤势等原因它没有这么做——暂时。或者还有各种各样复杂的、深层的原因。她是安全的,至少现在是。可她分明是在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
施无弃略微推开山海,直视慕琬的眼睛。她的眼里没有过去那般激情,也没有坚毅。
“我怕什么?”她微微昂头,笑了一声,“我怕的太多了。我怕我娘无依无靠,怕我哥杳无音信,怕门派的兄弟姐妹再听不到我的消息——但我告诉你,我最不怕的就是死……也不想让别人承担我死后的一切。”
施无弃静静地看着她,阳光下的瞳孔像流动的虎眼石。
“你知道你让我想起了什么吗?一个兵器。封魔刃。”
“……”
“你明明很强——至少可以很强。但你将自己关起来了。”
“行吧。”慕琬摊开手,“那我出去走走。”
说罢,她居然真的转身向后门走去了。没人拦她,但黛鸾想追。她看了一眼山海,两人的眼神里闪过短暂的交流,她就追出门了。施无弃只是默默看着。
如月君轻轻摇了摇头:“我们还是去前门,问那个小二打听一下地方。”
慕琬走得很快,一下子消失在人群中,黛鸾一时没找到她。她顺着人潮走了一阵,觉得有些烦躁,便朝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渐渐地,人越来越少,树越来越多。她很快走到一片茂密的林间。温度低了些,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偶尔有鹿从很前方的地方跑过。
但心中的燥热并未完全平息。慕琬没说谎——她的确不怕死,可她还远不到应该迎接和承受这些的时候。没有爱人,这倒是少了很多麻烦,她也不想有,她对感情已经够失望了,更没孩子的事让她操心。仅仅“上有老”这一条就压得她喘不过气。
母亲太苦了。她小时候家里条件也不好,上下一群兄弟姐妹,顾不得她。父亲年龄比她更大,当着一个小官,自己分内外的事都做,没工夫谈情说爱,与母亲认识完全是偶然。母亲喜欢他的心善老实,家里一看,虽然这官儿太远,好歹大小是个官儿,将她匆匆嫁出去,以后也少操一碗饭的心。有了哥哥没多久,父亲升迁进了朝廷,日子终于宽裕些。再后来有了自己,再再后来……她想太多次了。
母亲每当提起过去的事,没有什么抱怨,也没有特别的怀恋,只是不断地讲述过去平淡无奇的柴米油盐。哥哥的仕途是顺利的,但后来被父亲“牵连”。和老家没再联系,丈夫没了,孩子过得也就那样,自己的生活也刚刚安定。她不太想让她,连同雪砚宗的师兄弟一并知道糟糕的消息。
走了几步,她慢慢来到了溪边。有个人弯腰在水边洗手,旁边放着一筐画卷。
慕琬全身的皮肤刺痛了一下,这痛感还在持续。像是许多仙人掌的小刺整齐地扎入皮肤里面,贴着皮下,也并未伤到肉,就这样将二者分离。这种麻木感伴随眩晕,阳光下,视线也有些恍惚了。
那人转过身,看到她,有些惊喜。
“哎呀,这不是梁丘姑娘吗?”
“成幽?”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成公子将手上残余的水匆匆在袖上擦干,向前走了两步。他换了身衣服,面料看上去更平价些,裤子是浅色的。慕琬条线反射向后退,眼里充满警觉,像是狐狸注视下的兔子。成幽愣了一下,便站在原地,重新背起画篓。他说:
“您还活着,这真是好消息。”
“你盼我死。”慕琬盯着他,“你偷了我式神的符咒,寄还给邬远归。”
“您得理解。我与他是老相识,听过他的一些……小打算。你只要不回去便相安无事。不过,我听说他已经死了?”
成幽的语气云淡风轻,就好像他们的关系并没有用词那样亲切。慕琬有些把握不来,她只是警觉地瞪着他,以防他再做什么手脚。但仔细想来,既然武器也不在身边,那根本也没什么值得偷梁换柱的。当下,他们应该也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
“我不知道死没死。”慕琬说,“但和死了差不多。”
成幽上下打量她。
“你变了很多。”
“你好像没变。”
成幽轻声笑了出来,和以前一模一样。他点点头,说道:
“不错,我也觉得我没什么变化。我要做的事依然只有那一件。”
“……所以你一直逗留在此地?从青璃泽来到这儿起?”
“不。我还去了许多别的地方,画了很多风景,只是又回来了。我请人算过,我要找的人,很快就会出现在这座城里。”
慕琬其实没兴趣,这会儿,她都转过身准备离开了。但她还是随口说了句:
“什么人?”
“你当年不是问我可否有尊敬的人?便是了。”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第二百二十三回:画沙印泥
店门口有个不到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正叮叮当当敲打着银器。
他看上去干干瘦瘦,模样老实。他敲得很投入,没有注意面前有人来。也可能是店里太久没来过客人,让他没有分心迎客的意识。
山海想了想,没好意思打扰他,便直接掀开帘子走进店里了。其他人陆续跟进去,小伙子又敲打了一阵,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猛地回头奔到店里去。他先是道歉,然后告诉他们掌柜的不在,去库房查看新进的一批原料了。
施无弃看着陈列的首饰,随口寒暄了句:“库房那么远么?”
“几位不是本地人吧?本来就在对街。”小伙子指了门口斜对过,“半个月前……出了点事儿,我师父去库房点货的时候……”
小伙儿更了一下,语气有些疲惫。看来他依然没能从那阴影里走出。山海忙打断了他。
“你不必说,我们听说过了。所以那地方,现在还封着?”
“还以为是在店里出的事儿。”黛鸾插了句嘴。
“嗐,要是老人家走在店里,我们现在也开不了门儿。”小伙儿苦笑,“现在不得不租了个仓库,有点儿远。不过我估计,掌柜的和我师兄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生意可能不太好吧。”如月君四下看着,“感觉有些冷清。”
“可不是吗……闹的人心惶惶,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来。但再不开张,可真就一件儿首饰也卖不出去了。我们两个师兄弟,家里都不宽裕,饿不死自己就不错了,根本给家里拿不出补贴,更别提向他们伸手了……我爹娘总骂我讨饭鬼。”
没有谁的生活是容易的。他们听了都直叹气。走到一排红布前,上面陈列的都是些长命锁。金银玉都有,银饰居多,上面刻着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有一套十二生肖最好看,一个个都有鼻子有眼的,十分生动。
“看这个大公鸡!”黛鸾指着其中一个说,“尾巴这么宽,多威风啊。像不像孔雀?”
“的确威风。”如月君看了一眼,“只不过……鸡就是鸡,绝没有什么穿红着绿就加官进位的道理。”
注意到她们在看那排长命锁,小伙儿凑了过来。
“啊,这有几个是师父留下的,还有些是新掌柜打的。你们随便看,都不贵。”
“新掌柜对你们还不错的样子。”黛鸾说。
“是……若不是他心善,我们俩早就去大街上喝西北风了。”
说着,门口又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看着也不大,二十出头。他对客人们点头哈腰,然后招呼小伙儿出去卸货。小伙儿给其中一个点头,然后对掌柜的说,那是刚来的客人,招待一下,语气恭恭敬敬。
山海愣住了,黛鸾回头的时候也愣住了,只有施无弃有些困惑。掌柜的突然睁大眼睛,认真盯着他们看,有些恍惚,有些不可思议。
要说这新掌柜也是老相识了。
“云戈?”黛鸾惊讶极了,“你怎么在这儿?”
云戈确乎沧桑了些,皮肤晒黑了不少,脸上有些细小的皱纹。他胡子拉碴的,但依然能让他们一眼认出是谁。山海也十分诧异,他没想到锦桐乡的云戈,居然会出现在苍曳城,还盘下了一家首饰铺。
两个学徒把东西搬完终于回来了。起初的那个小伙儿活动了一下手臂,意外地发现几个人和和气气地坐在小桌边上。云戈还让他去接一壶茶。
“原来你们认识?”
“是……但我也没想到。”
云戈的声音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般稳重。他说他走过了很多地方,去学了各式各样的工艺技巧,终于觉得有些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恰巧此地有个铺子出了事儿,他就用身上全部的钱把店盘下来,先安定在这里。
云戈理所当然地向他们打听慕琬的去向,他们说她去别处转了。他不可避免地问道那把伞的事,经不经用,耐不耐折。他们相互对视了几眼,一时不知怎么说。只有施无弃捏了捏鼻梁,整理了语言问道:
“既然你修过这把伞……唔,烧成灰的伞,还能修么?”
黛鸾翻了个白眼,觉得他问了一句废话。云戈倒是正经地看着他,语调严肃。
“任何东西烧成灰,我都是没法修的。”
“哦……随便问问。”
“但总有人可以。有许多传说中的匠人有这本事。我父亲在世时,和别人一起修补过大火烧过的宅院里的家当。曾有一位共事用灰烬将饰品残缺的部分修补如初,只是我没那个能耐罢了。”
施无弃点了点头,没说话,心里却叹了口气。要知道,叶隐露被那诡异的黑火烧得连渣都不剩,想要复原都没得“全尸”。
“对了,你那长命锁如何了?”云戈突然看向黛鸾,“过去这么长时间,应该也要打磨一下了。”
黛鸾面露难色,不知该从什么地方解释。于是如月君简单地说:“出点意外,掉了。”
“哦……”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让另一个学徒过来拿点东西。他让他们出去转转,自己给黛鸾再送一个就是。他们都觉得不必要,因为知道这家店的情况进来也不是很好,不想让他破费。他只是摆手,说着不打紧。那学徒看了看他们,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去了。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自己还没吃饱饭,新掌柜怎么就把钱往外送呢。
“我估计不用太久。简单的小件儿只要一个时辰。神鸟玄鸾更复杂些,但也不出两个时辰。你们随便走走,回来便能做好了。”
“掌柜的干活不喜欢人跟着看。”伙计补充了一句。
看来,多年的老习惯,他还是没有变。师徒两人推脱不过,不好意思地应下来,连连道谢。只是施无弃颇为好气地追问了一句:
“您这手艺,竟可以这么快么?”
“说来有些偷懒了。我要用的,是一个小村子里特有的银土,极易塑性。先雕好泥胚,加热后又会缩小,看上去就十分精致了。”
“泥土?”山海吃了一惊,“您说的那个村子,莫不是在棠寰县附近吧?”
“……对?您也知道?”
“是。去年我们几人曾去过棠寰县,离开时路过那里。当时就是……在那儿,有个小神社,遇到了卯月君。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慕琬就和我们分开了。”
说这话时山海看向了施无弃,像是在给他解释。云戈顿了顿,说:
“……哦,她啊。我也见过。”
“你们见过卯月君?”施无弃有些讶异,“清和残花·卯月君?”
如月君笑了笑:“不然还能有哪个卯月君呢。”
“没想到你们在那里见到我的故人。不过说是故人,我和她交集也不多……只是她当年在玄祟镇待过很长时间。”
如月君就这样看着施无弃,眼神意味深长。他察觉到了,但想不出为什么,也没有问。之后似乎也没什么多说了,云戈就让他们出去走走,还推荐了几家不错的小吃。都走到门口了,黛鸾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她露出愁苦的神色,回头问道:
“只是我们也没什么钱,这、这值多少啊?”
“都说了不要钱。”他挥挥手,像赶他们走似的,“你们要真过意不去,就当欠我一个人情吧。以后,我总有请你们帮我的时候。”
他们道了谢,先离开了首饰铺,但如月君留下来了。凭黄泉铃的身份,去调查对街出事的库房不是问题。路上,黛鸾又给施无弃陆陆续续讲了很多之前发生的事,都是他离开后的的细节。有些她说过,但她忘了,有些没说过。无弃不介意再听一遍。
天色开始黯淡,路边支起了各式各样的小摊。两条街外说是有家盐酥饼,还不错,他们正在找。有一家大排长龙的路边炉子,他们都心说怎么也不能是吧,饼子而已。结果兜兜转转找了一圈没找到,路边一问,还真是。路人说那对烤饼的小夫妻一般天黑前就收摊了,这会再排怕是买不着。
“早知道直接去问排队的人了。”黛鸾很惋惜。理由依然不是她多想吃饼,而是期待的事再一次落空了。
寻思着时候差不多了,要不先回首饰铺看看。实在不行,路上买点别的东西也可以,再给那几个人带点什么吃的。结果他们刚转身,远远听到有人喊他们,是慕琬。
山海回头就看见慕琬捏着一个纸夹,里面捏了一张饼,另一手拿了个苹果糖。她旁边还跟了个人,他们没见过。
黛鸾走上前去,从她的饼上掰了一口下来,旁若无人。
于是他们都走上去,一人掰了一块,偏偏要知道这么多人趋之若鹜的饼子有多好吃。上面缀的芝麻不要钱似的多,质感一捏就碎。等他们的手都从她面前挪开时,就剩她指头上捏住的那一点了。
“喂!”
“好像也不是很好吃。”
“我觉得还不错。”
“我觉得有点儿咸。”
“还可以啊?盐没洒开吧。”
“喂!!”
成幽在旁边觉得好笑。他忍不住笑出声,终于引起他们的注意。慕琬想了半天,还是老实交代,说他就是青璃泽遇到的那位成幽成公子。不说还罢,一说可不得了,几人的戾气立刻便迸发出来,不欢迎三个大字几乎刻到了脸上。
“你和你仇人逛街?”山海十分之不可思议。
“不……也不算仇人吧。”慕琬总觉得越描越黑,“他和姓邬的之间的关系,没我们想的那么要好。依我看,他有点刻意捣乱的意思。”
“哪儿有啊。”成幽辩解着,“得罪你的,我不是都请回来了吗。”
说着,他抬起左手,还有个小挎篮,里面是些水果和点心。
“可以。”黛鸾满意地点点头,“我代表慕琬原谅你。”
“我可没允许你代表我啊。”
第二百二十四回:画影图形
有件事儿如月君没给他们说清楚。那被称作“见着死”的奇毒,的确是在她死过很久后才被研制出来。但她没说,那毒是她成为六道无常后自创的。
黛鸾不是她第一个徒弟,或许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当年她琢磨出这个方子后,就放在那儿没动过了。那时候她有个胆大包天的徒弟,一次喝多后在酒桌上吹牛,还声称如月君夺人性命的方法便是将那种毒掺在颜料里,看到的人就会死。待毒挥发后,再见的人便无从查证了。第一个会看到自己画像的人是谁呢?除了画师,自然是被画的人了。
但这说法只是他自己凭空揣测,他也明明清楚,如月君生前靠的不是这种手段。他到死也不知道,如月君的云鬼毫,是她死时承载她灵魂的容器。人人都知道那时她化作了一大簇美丽又诡谲的奇花异草,阎罗魔从中翻出掩藏的笔,之后才交还给她。之后,那笔就成了勾魂画魄的神笔,不论是花鸟人,只要被如月君拿着它画下来,便会被勾魂摄魄成为一具空壳。
在她生前是如何杀人的,这事儿至今还没人知道。
贪财怕死的恶徒们蜂拥而至,斥巨资问他买药的配方。他哪儿知道这个?要说这人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人物,竟然偷了原药拿出来卖,还偷了不少……江湖向来能人辈出,很快便有几个郎中合起伙琢磨透了解药的成分。虽然摸清了原料,制作工艺却玄之又玄。这孽徒见如月君并未追究,胆大包天地偷来解药,又卖给了武林各派。这激怒了先前买毒的人,加之无法破解制作工艺,更无可改进,就将那孽徒囚禁起来,逼他说出毒药的制作工序。这他哪儿知道啊,自己无非干些搭把手的活计,更不知那时研制的是这种药,压根就没上心。时间一长,他竟就这么被折磨死了,也算是遭了报应。自始至终,如月君都没有出过面,或许就当没这个徒弟了。
这之中闹了几次乱子,就为这“秘方”出了不少人命。于是如月君突然就将二者的工艺公开了,对先前的那些谣言更是一个字也没解释。一切争斗突然索然无味,草草落下帷幕。短暂的闹剧尚未来得及掀起血雨腥风,就这么结束了。时间一长,这毒和药都无关紧要。值得注意的是,当年那些知道解药方子的人,陆陆续续死于非命。但他们本就年事已高,并未吸引江湖人们的注意。
他们是被一个姓成的人杀的。
库房里堆积了很多金银玉石的原料,门前有把厚重的大锁,对她而言不是问题,离开时她甚至能完好无损地还原它。她在这里游荡了很久,直到天黑下来。这儿的确没什么稀奇,即使留下“见着死”的毒药,半个多月早就消散了。
她在观察“痕迹”。
争执的痕迹,打斗的痕迹,破坏的痕迹。
她来来回回,一路从门口到库房深处。所有的“痕迹”上都蒙了淡淡的一层灰,看来官府那边依然没什么进展。但这些灰并不能掩盖这一切罪证。根据如月君的推断,现场应当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凶手,一个是老师傅。应该是老师傅在清点库房为数不多的存货,从内部锁上了门。这里没有窗户或者其他门,门锁门栓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所以人应当是他自己放进来的。门前最下层的一串脚步比较迟缓,他们兴许认识,不然老师傅也不会放这人进来。然后呢?这里发生过肢体冲突,老师傅在倒下的周围很乱,摔坏了几个空首饰盒。那盒子是从码得整整齐齐的桌面上堆起来的盒堆儿里打乱的。
来访者是看着他死的。地上有拖行的痕迹,是老师傅自己匍匐挣扎的结果。之前那家店里的人说“身上一点伤也没有”不知是不是夸张了,但地面上的确有血痕,只是很浅。要么是老师傅抓出凶手身上的血,要么是他自己磕碰的。他倒下去的桌角没有血,但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如果是凶手的血,他的指缝里应该还有那人的皮屑,不知衙门是否注意到了。若有机会,她得去一趟停尸的地方,也不知他老人家下葬了没,如月君准备过去问问。
“老人家已经埋了……”其中一个学徒说,“天气越来越暖,衙门那儿就露天放着,前些天下了雨,泡了一晚上……我们就只好说带回来,拿出全身家当置了地。”
“我们看不下去,说要带走那天,他们还很高兴呢……”另一个学徒说。
如月君点点头,面无表情,大概这回答也在她意料之中。云戈从门里走出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刚开门的时候一股热浪就涌出来,里面的炉子还在烧。这门看上去很新,估计是云戈接手后新装的,专门挡人的视线。
“您做好了?”
“快了。”他的语气敷衍似的。
她从一开始,就在此人对她的态度里察觉到一丝丝冷漠,不是很明显,也没有刻意掩饰什么。他姑且算个老实人,不太,或说不乐意主动遮盖自己的情绪。如月君还准备说些什么,她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声。
这铃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当然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悲鸣需要六道无常主动摇晃,这种声音,是它们与其他无常之间产生的共鸣,人类听不到。一般情况下,这是无常间用来联络任务辖区内最近最近的无常的方式。
会是谁呢?最近并没有得知苍曳城里出过什么事。是有谁路过,却需要帮助吗?那个无常是否知道正在此地的人是她,或只是单纯地无针对性求助?事情是否很棘手,需要对方以这种形式召唤助手?她有些摸不清楚。
如月君没有打招呼,显得有些莽撞地冲出门外,步伐却十分轻盈。一个学徒感到奇怪,迟疑了一下,略微追出去了几步。但他左右看了半天,一点儿影子也没见着。于是他又站了一会,看了看漆黑的天色,准备将店门关上了。就在这个时候,街角出现了几个人,叽叽喳喳说着话。他一眼就瞧出,正是白天的那几位客人。
他躬身请他们进来,说那长命锁马上就好了。施无弃随口问了句:
“今儿个生意怎么样?”
“别提啦,除了你们,便只有穿堂风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原本出去的是三个人,来却来了五个。云戈抬起头,看到慕琬,仅仅点头示意就当是打了招呼。慕琬依稀记得,他这性格就是这样。路上友人给自己说了这家首饰铺的事,她有所准备。正准备问候,突然发现云戈的面色凝重太多,就仿佛她是一个不速之客。
慕琬反应了一阵才意识到,他那样多疑目光所注视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成幽。
成幽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谦和的笑。但他凝视云戈时的眼神,就像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只不过,二人之间弥漫的硫磺气息未免太重了些。
其他人也不是傻子,明显瞧出不对劲来。
“哟,成公子。”一个学徒给他打了招呼,看上去认识。
“你们俩,去买半斤竹叶青来。再来一只老刘家的烧鸡。”
云戈转过身对那俩小伙子说。他们不约而同眉头一皱,面露难色。
“这,掌柜的,酒庄远着呢……您也知道最近卖竹叶青的酒楼也远。对街饭庄那烧刀子先将就一下成吗……”
“是啊,而且这么晚了,老刘家应该早就收摊儿了吧?”
“让你们去就去。”云戈看上去不大愉快,“哪儿来那么多话。”
“成成成……您等着吧。要是没买到,可别怪我们。”
俩小伙子拿了碎银走了出去,直到门口还在犯嘀咕。山海明显察觉出他是要支走他们,所以他有什么话要对慕琬——或者成幽说?
没想到最先开口的是成幽。
“你很像一个人。”他饶有兴趣地拈起下巴,“一个手艺人。”
“你也很像一个人。”云戈冷冷地说,“我父亲的老客人。”
“喔……原来是你的父亲。我就说呢,您怎么和云锏的脸型如此相似,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居然记得我?真是意外。我找你父亲订东西的时候还很年轻,你应当也还没成年呢。时间过得可真快。”
“我对我父亲的客人一向记得很清楚。尤其是……让他老人家忙得心力交瘁前的几位。您算其中之一。”
“听说您父亲去世了,因为太辛苦……还请接受我这句迟来的节哀。”
“都过去了。”云戈生硬地说。
成幽脸上好像多了一丝狡猾,这有点儿像他最初与慕琬搭话时的样子。但那时慕琬没有想太多,如今她才意识到这两种情况下的表情是多么一致。
就好像在盘算什么坏点子。
“可在下听说……其实老人家,是给人杀了?并非寿终正寝。”
在云戈开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成幽没给他这个机会,很快地追加了一句:“似乎还是六道无常杀的呢。”
“所以我不喜欢六道无常——不太喜欢。”
他居然没有否认。他应该知道父亲死时的样子,那一定不是过劳而死,但他是如何确定凶手是谁的呢?是卯月君……还是其他人告诉了他?或说,他一开始就知道?
此时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这话让他们都为之震颤。毕竟他们都已经知道,是水无君杀了他的父亲,但那是奉命行事。这也解释了之前他对如月君本能的抵触,虽然并不明显……山海已经清楚,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说来我有幸得到一样东西……”成幽从身上一边摸索,一边说,“是您父亲生前的遗作。不过,它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才对。”
虽然他还没取出来,云戈却先动怒了,就仿佛知道那是什么。
“你说什么?你这盗贼。”
“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第二百二十五回:画虎类犬
那是一枚银色的铃铛。
它和黄泉铃很像,但若不仔细看其实也分不出差别。铃铛的模样千篇一律,尤其是这种什么样的花纹都没有的,只是单调的银白,光滑的表面没有丝毫锈迹。但在这种时候,取出这种东西,象征着什么,很容易令人联想。
“这是你爹的东西?”黛鸾大惊失色,“他最后做的半成品就是……”
施无弃皱起眉,摇着头:“你爹可真是艺高人胆大,这种要求也敢答应。若是只还原样貌那还简单,功能可不好说。”
云戈锁着眉,咬着牙,语气是极力克制的镇静。他慢慢道:
“错了。这些都好仿,难的恰恰是那不论怎么转,都能看清的纹路。”
成幽拈起铃铛,指尖不动,只是手腕用力,有规律地晃动起来。
的确是接近于人的呜鸣。悲悸,凄凉,如遥远的世界传来阵阵低语,哀怨连天。
但好像也不太一样。
山海只听过一次,就是和徒弟还有慕琬在死去的林姑娘家听到过,是如月君的铃声。黄泉铃的声音都是一样的,除了本不属于铃铛的呜咽声,还有六道无常魂魄引发的共鸣。二者的韵律踩在一起,才算是个完整的象征。
而成幽手里的……又是怎么回事?那铃铛在谁手里都是这种声音么?
“怎么能算偷?我可是合法从别人手里买来的。”
“别人?”
“确切地说是换……用我一副宝贝要命的画儿。”成幽的语气充满不舍,“这可是从正经地方拿来的,取之有道。”
“正经地方?”云戈板着脸,“正经地方不该收购偷来的东西。”
山海算是听明白了。他们还在锦桐乡的时候,听云戈的意思,父亲的遗物还在他身上,定是那铃铛。可那时候云戈真的还拿着它吗?这黄泉铃的仿品,究竟是在那之前就丢了,还是之后,亦或是一开始其实就不在他手上?云戈算是个老实人,应该不止于骗他们,但当时他也没拿出来证明,或许是和几个陌生人不必多说……但事已至此,那铃铛的确在姓成的手上,而不是云戈这里。
“殁影阁不够正经么?”成幽问。
“呸。”慕琬骂了一声。该说看在香囊的份上,她是有发言权——虽然也是“自愿”。
黛鸾杵在那儿半天没吭声。她想了想,细细的眉毛也拧成一团。她抿了抿嘴,说道:
“不太一样。”
“什么?”几人看向他。
“就……和真正的黄泉铃不太一样。”
其实那声音已经很像了,距离他们上次听到的间隔实在太远,记忆有出入也是自然。说不准把仿品和真品摆在一起,他们就能分出来。时隔一年,黛鸾可以辨出虚实吗?虽然有些不可置信,但想想她当时还原出的地图,倒是很有说服力。
“是吗?”成幽抬高眉,眯起眼,“那姑娘你觉得……哪里不一样?”
“黄泉铃的声音更……更洪亮。也许这个词不妥,我想想。”她抓抓头,“更清晰明了,让人觉得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是别处的声音一并往人耳朵里跑,而不是声音从铃铛往外跑。而且你这个,太悲伤了。诚然,黄泉铃本身就是哀鸣似的音调,但你这个就仿佛……比起不甘,多了几分戾气在里面,我不喜欢。”
成幽笑了笑,并不介意她的直言不讳。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真正的黄泉铃,我的确听过一次便不会忘记。但声音只是它附带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作用。云老板——”他看过去,“您觉得您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云戈不清楚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父亲因这个人而死。他的眼里饱含着不加掩饰的恨意,成幽不觉得是个问题。但他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父亲为人正直,兢兢业业,精益求精,是我一生都敬仰的人。”
“即使不择手段?”
“我不允许你污蔑家父。”
“污蔑?”成幽摊开手,“我说的可是实话。神匠云锏的手艺无人可比,没有他做不出修不好的器物。他为自己的事业呕心沥血,全神贯注于每一样作品,为它们注入灵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有时候,这种人反而会为了追求完美走上偏执的道路……”
“闭嘴。”
“注入灵魂?懂吗?”成幽捏着指头晃了晃铃铛,里面没有铃坠,“注入灵魂。”
云戈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只觉得他面目可憎。山海隐隐觉得不对,似乎猜出了什么恶毒的答案,但很快否定了。他看了一眼黛鸾,那一向呆呆愣愣的脸蛋也没有多余的信息。慕琬也有些猜不透,不过距离答案也很近了。只有施无弃真正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字面意思——百骸主从来不高估人类的道德水准。
“里面封印了人类的灵魂。”他直白地说。
山海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朵花。这感觉说不清楚,像你站在一扇破败的门前,你知道自己可以打开它,也猜得出门后是什么,但不敢。结果你既没有打开它,里面的东西没有破门而出,而门自己却直接炸开,烧的干干净净,藏污纳垢的一切都隔着一层烟幕展现给你,连同面前的灰烬,极尽污浊。
“许多灵魂。”成幽面无表情,语气轻飘飘的,就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事实上是没有直接联系,“穿越六道灵脉带来对人身的伤害,将转嫁到铃铛上。那种惩戒,会给它造成一种假象,将铃铛里封存的灵魂误判为完整的人,以使其持有者规避代价的结算。”
屋里鸦雀无声。
云戈的脸在抽搐,他们没有看错。没人清楚他到底是否知道亡父的“伎俩”。可能是被揭穿真相,没能维护住父亲的形象恼羞成怒,也有可能当真全然不知,觉得成幽在造谣。
“信口雌黄!”
目前看来是后者。
“你是当真不知道,还是装的?”成幽笑着摇头,“也是……你父亲若告诉你这法子,你早就成了新晋的神匠,何苦至今还没什么成绩。你要是知情,也不太可能如此维护云锏的名誉,当真对他如此敬仰了。”
云戈攥紧了拳头,一拳砸在前台的柜子上。那木柜早就上了年纪,伴随着“咔嚓”的清脆响声,炸开一道大口子。木屑直直刺入他的手侧,不一会儿鲜血便蔓延出来,他却全然不知。他的拳头深深嵌在里面,仿佛生来就长在里面。
“你莫是自己杀了人,污蔑到我家父身上!”
“就知道你会这样讲。我倒不能说你冤枉我,毕竟这里面装的冤魂也是有限。时间久了也会被银器净化干净。所以它既不能一次储备大量的亡者,又不能放在那儿不用。换句话说,就仿佛供养一般,要不断献上新的祭品。你父亲若不知道这样的功能,又如何造出这种效果来?你可也要动动脑子好好想想。”
成幽说的不错。这番话令云戈气血上涌,手在那凹槽里似乎嵌得更深。其他人大气也不敢喘。这对于一个一直都将父亲作为榜样的年轻人来说,无异是致命的打击。揭露他敬畏的人的真实面目——还是对与他最亲近的人,这听上去实在是有些残酷。
“所以你想干什么?”施无弃抱起双臂,微微抬头,从较高的视角望向他,“打碎一个年轻人对亡父的敬仰?你当然可以,甚至能告诉整座江湖,都没问题。然而我还是想说……你这干的也叫人事儿?”
山海止不住地摇头,看起来并不与施无弃意见相左。慕琬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不仅因为成幽揭露的“事实”,还有自己竟然再次将他预设成正人君子,还一道儿走了回来。想想就觉得恶心。她寻思了一下,对这番话产生了质疑。
“云掌柜,您别听他一派胡言。若是他在您亡父生前对他威逼施压,也是有可能的。”
“对啊!”黛鸾大叫道,“说不定是你威胁人家!”
几双眼睛齐刷刷盯向成幽,如一大把利刃飞刺而来。但他一概坦然接纳,如一团柔软的棉花,将那些戾气全部吸纳。他的话有些迂回。
“那么六道无常为何只杀他一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我威逼于他,他受人利用,为什么六道无常只杀他,不杀我?”
山海觉得这说法不无道理。难道说,当年请他打这件铃铛的人,其实也不是成幽。
像是看穿他在想什么,成幽瞥了一眼他们,淡然地接了一句:“当然,这铃儿的确是我最初找上门来,请他亲自锻造的。话不多说,这背后的意味,你们自己品吧。”
他们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很明显地暗示,一开始,这黄泉铃就是云锏自愿做的。或许成幽只是提出了这一个诱人的设想,将他引入歧途。而云锏本身为了登峰造极,应许了这一荒唐的请求。
云戈作为一个老实的手艺人,脑子转得没那么快。他沉默半晌,说道:
“不论你想说什么,我父亲若是没答应,你也会杀了他。”云锏盯着他的裤脚,“这家店原先的主人,那个年迈的老师傅,怕也是这么被你杀了的。因为他拒绝了你。”
除了施无弃外,其余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先前在室外,他不太确定一件事——他闻到一种味道,不是出自于他们自己人中的任何一个。如今在屋子里待久了,他慢慢有了结论。他看向云戈,等着他说出那个结论。
“你有何证据?”成幽看着他,并不慌张。
第二百二十六回:画蛇添足
“你的裤脚有血痕。”云戈指过去,“我在旧的库房里见到过。有一层淡淡的手印,只有一半,是抓握的痕迹。另一半应该在你身上。你的上衣专门换了,但裤子没有。你的裤脚残留着手拽下来的血痕。这些我都能认出来。”
山海不由得有些惊叹了。他是从什么时候认出来的?不过,不愧是手艺人,观察与分析的能力都远胜常人。施无弃也终于确定,那若隐若现的血腥味是从他身上传过来的。粗略判断一下,恰好是半个月前的陈血。
“我早有耳闻……苍曳城来了一位新的银匠,姓云。我猜您是他的儿子。那么您一定有他当年的手艺了。”
“别躲躲闪闪的,正面回答。”施无弃冷冷地说,“你杀了上一个掌柜,就是为了引诱云戈出面吗?”
“不,我还没那番本事,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愿不愿意在这儿待下去。我就是想求他老人家,往上面纹个月牙。奈何他一眼认出这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的仿品,不仅不干,还声称要去报官。虽说我不怕官府,却怕麻烦,不得不下毒解决了他。”
难怪云戈要把两个学徒支走……他做过这个设想了吗?他们似乎认识成幽,还很熟。这是否证明老师傅也认识他,这次谋杀是熟人作案,甚至一开始就有明确的目的性。如此看来成幽的说法或许是对的。他先接近老师傅,摸清他的水平,再做出试探。没曾想老人家正直倔强,认死理,还不给他面子,便这样丢了性命。
“老人家手劲大得很。”成幽干巴巴地笑了笑,摸了一下右侧的锁骨。那里可能就是他原本被抓烂的地方。
“那药会让人很痛……”
几人看向门口。有人回来了,但不是那两位学徒,而是如月君。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闭上门,才转身慢慢走来。不知道她听了多久。或许只有最后一点儿,也或许一开始就在。
成幽近乎两眼放光。说不上失态,但他的反应的确不正常,浑身都颤了一下,像是人在面临什么猛兽时本能的战栗。他这种战栗虽是恐惧的一种,却带着一股诡异的敬仰,如子对父,臣对君,凡人对圣人。相较于云戈对父亲的尊敬,他这种奇怪的感情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慕琬立刻明白了。他所谓的敬仰之人,正是柳酣梅见·如月君。
毒,画,这些东西都与如月君的手段沾边儿,她早该想到的。成幽欣喜地向前走几步,腿都在打颤。
“如月大人!”他尽力维持仪态,难以掩饰内心巨大的喜悦,“我终于见到您了!”
“这样吗?”
轻盈的回复里带着点慈爱,带着点……无谓。
比起君臣父子之情,她的态度更像是一个普通人对待街上遇到的小猫小狗。觉得可爱也算不上喜欢,就算喜欢也谈不上认同。一种从根本上的,平起平坐的认同。
“是的!很多年了,我一直都……简直像躲着我似的,我怎么都找不到您。有时候跟着您的消息去了,您却早就走了。定是办完事儿,从六道灵脉离开了,下次传来消息的地方总是那样远……我心说我得追上您才是……”
“所以你需要黄泉铃的仿品?”山海仍心存疑惑,“只要功能相似即可,你何苦连外观都要追求一模一样的效果?”
“你懂什么!”
他们还是头一次见成幽这样的“翩翩君子”如此凶恶,不由得后退了些。
出乎意料的是,如月君这样说了:“我是在躲你。”
听到这句话是一瞬间,成幽有些错愕,表情复杂,说不上是欣喜还是悲哀。或许在为此难过的同时又因敬仰之人知晓自己的名姓而感到宽慰。
“莫要误会。”她紧接着说,“我只是,不喜欢仙人。对你们这样的,我一向敬而远之。”
山海反应过来了。果然,成幽的年龄比他看上去要大很多。不然他是如何以青年人的面貌出现在云锏面前,威胁或劝说他打造黄泉铃,又能以青年人的模样出现在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云锏的儿子云戈的面前。他们看上去差不了太多,无非云戈的皮肤更粗糙些。
“我怎么能算……不,我不是。”成幽摇头解释着,“我只是……太向往您了。我非常希望我能成为您那样的翘楚。但人的寿命着实有限,我不得不用那些驻颜与长生的药,来维持我最好的面貌。这样在见到您的时候,也不会太失敬。”
黛鸾能猜到二师父心里的台词:你的出现已经足够失敬了。当然,如月君的表情还是如此宽容,如此怜爱,带着一丝阴郁的悲悯。
“没有必要。”如月君看着他,目光却穿透了他,看向更遥远的地方,“这么多年,那你不觉得无聊?就这样活着,这样杀人,以达到目的。”
“还没有达到。”他摇摇头,“但快了。我见到您,这就是值得的。”
如月君不再说话,轻轻地摆了摆手,脸上些许的笑也消失了,只剩下原先黯然的忧愁。
“没有意义。”她说,“毫无意义。”
他们不知道如月君的用意是什么。成幽有些慌张,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我……”
“嗯。你见到我了,然后呢?”
“说些心里话。”
“请。”
见到如月君,不知是不是他意料外的事。因为他的表现已经超乎常态,激动的心情覆盖了过去一切准备。他端正了衣领,相当深情且真挚地倾诉起自己的心情,没有丝毫顾虑,仿佛一旁的人,连云戈在内都只是空气罢了。
“我收集过您许多画儿……生前的画作。尽管数十年、数百年过去,它们依然艳丽,栩栩如生。我儿时见到您画的一幅美人图,第一眼就为之倾倒。在人们都赞叹这绝世容颜时,我却为画师精湛的技巧与画中暗藏的强大灵力所折服。那时我就暗自发誓,我一定要见到它的画师,而不是仅仅肤浅地停留于欣赏画中人的层次。倚仗家中的雅士之风,我有幸在作画上条件充裕。制毒也是我学来的。”
“你家竟就这么同意你学?”黛鸾皱着眉问。
成幽斜眼瞥她,露出那种剥落了伪装的锐利。
“妨碍我的人都死了。用那种……一见即死的药。”
“你连你家人都杀!”慕琬怒吼道,“你还配做人吗!”
“做人?”成幽摊开双手,“那又何妨。不能让后人们知道,家中有个‘老不死’的亲属,这会很麻烦……而且我游走四方需要钱。”
山海想到了什么,缓缓道:“所以……成家没落的很快。不算是大家族,但的确出了几个画画的人才,都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名字。但你为了保全自己的身份,为了钱,将自己的血肉之亲也悉数杀害了。”
“他们自己看见的——我只是,把药放在那里。”
“这药很快会散尽,你一直在换。”云戈在他身后说。血已经结成了痂。
“我只将它们敷在额上。”
成幽突然回头,云戈下意识地将视线从他眉间移开。当然,他知道若他已经这么做,他们早就死了。施无弃冷哼一声,说道:
“看你身上的伤,那药会让人在死前十分狂躁吧。”
“不错。”如月君回应,“一炷香内没有解药,黑色的瞳孔散尽,一定会死。死前受害人会有很强的攻击性,加之双目失明,只会尽可能去破坏周围的人与物,失去理性。”
“很多亲人怕是被中毒的人误伤误杀了。”施无弃说。
成幽不以为然。
“只要能见到您——只要能见到您。我什么代价都能付出。您是六道无常,我想,只要我也能成为六道无常,便能与您共事,至少能追上您的脚步。”
“你对六道无常的工作到底有什么误会……”黛鸾忍不住说,“而且想当走无常,你应该死,而不是活这么久。”
“嗤……”
如月君突然又笑了。他们不知道她是何用意,不过她很快作出解释。
“你啊。黄泉铃是赝品,要追寻的身份也是赝品吗?”
“真真假假又何妨。只要能触碰到这个结果,过程都是必要的,没有一步多余。”
“六道无常,不是索命的恶鬼。”如月君坦言,“他自己也知道,死是不会见到那位大人,也得不到这个身份的。我不过一介凡人,甚至在我成为走无常后,我未曾杀过一人。”
这就令人惊讶了。
她的语气如此平静,充满说服力,谁也不会怀疑她。
“……我相信您。但,我只要……”
“我不需要谁相信我。”她的眼神清冷淡漠,“我只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该做的事。将成为六道无常作为毕生的理想……或许也不错。这是你的追求,我无权评判。但如果这是你逐梦的手段,仅仅是手段——你未免太亵渎这个工作了。不过说来也是有趣……”
“……有趣?”成幽的面色有些苍茫了,“什么有趣?”
“没什么……我是如此厌倦这样的生活,竟然有人拼了命想要得到。未免太可笑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寂。即使是成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虽然知道,也做好了不被放在眼里的准备,他只要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便够了。可当事情发生时,他意识到,不够,远远不够。心中的烦躁逐渐明晰,心跳的声音也吵闹无比。
“那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呢?”如月君问他,像是最后一次同他说话。
“我想,应该没有了。”他的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云戈在后方摇摇头,冷眼看着,轻声嚷了一句可悲。
“不,你没说完。”如月君突然向他走去,令他有些无措,“你还有事要做。”
“……何事?”
“你想杀我。”
第二百二十七回:画沙聚米
成幽的心脏跳个不停,施无弃听得他们很担心将这件事说出来一清二楚,震耳欲聋。
“原来……是这样啊。”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您说的也对。”
他在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月君又在说什么?
这一切都让阿鸾觉得莫名其妙。她很难解读这种跨越了很多东西的对话,尽管她也说不清那些东西是何物,只觉得荒唐、病态。
“那的确是相当程度上的尊敬了。”如月君说,“好吧,我认可你。”
“谢谢您……”
“胡搅蛮缠。”云戈不屑地说。
如月君将目光投向他,说道:“这您便不懂了。慕意与杀意并不冲突。当您对某人产生相当程度的敬仰时,的确会更容易萌生取而代之的杀心。”
“什么乱七八糟的。”云戈面色不悦,“一派胡言。我对亡父从未有如此不敬之心。”
“血缘之亲应另当别论。敬仰于不同时代的伟人,也不会有这样的心情。硬要说,或许有妒意,但并不全是妒意。你所仰慕的形象出自某人,以某人的一切而生,他与他的能力便成了你被动的标准。当你们身处同一个江湖时,你便会意识到,自己是有可能打破它的。”
“这就是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吗?”施无弃随口问。
“很复杂,成因太多。因不论如何也无法追逐到希望中的目标,开始憎恶为自己带来这样目标的人,这算一种,但也是我最觉得愚蠢之人。他们很少,或不会从自己身上反省,只看得到自己经历过的苦难,抛却一切机缘与天赋的说辞,只觉得努力就该有成绩——何况一些人也并未付出与之相当的努力。不过,成公子自然不在其中。这些,我看见了……”
成幽小心翼翼地鞠了一躬,不知该不该接受这种似是而非的赏识。
“你应该想杀我。”
“是。”
“想取而代之,并认定自己一定能做到滴水不漏,能做天衣无缝,能让我的名号与传说在这个江湖中无限延伸,有过之而无不及。是这样吗?”
成幽不说话了。他几乎觉得,如月君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那些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和话,被她说的明明白白。摸透了,掰开了,放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一清二楚。
“到那时,成幽又是谁?”
成幽摇着头,像是要否定如月君这话里暗藏的意思。
“名字只是名字,名字只是象征。”
“你所追求的,不也只是‘如月君’三个字带来的象征么?”
“这之中的价值是不一样的。”
“价值?”她皱起眉,似乎对这个词的出现表示不满,“有何不同。六道无常的名字就高人一等么?我不这么觉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成幽的嘴皮子又利索不起来了,“您是独一无二的。”
“是啊。你明知其道理——任何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你骨子里的自负认定,你已经可以与我相提并论,所以才有这层杀意。除了一窝之雏,没有谁会想见到镜子中的自己走出来,哪怕只是声明。自信总是好事,但……我不觉得你有这个本事。”
“我知道。”
“所以你才没有将杀意表现出来。但是,我迫使那枚种子发芽了,对吗?”
“……”
他们都看出来,他想反驳,却不知从何开口。如月君字字珠玑,让成幽在此时说什么话都像是狡辩。于是他聪明地放弃了,重新整理情绪,依旧笑脸相迎。
“所以,我想向您讨教。”
“可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如月君看了一眼黛鸾,“甚至我的徒弟们。我也没有教给他们任何东西。而且教你任何东西,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换句话说……”
她顿了顿,润了润嗓子。她对不熟悉的人从来没有这么多话过。
“你要用‘如月君’教给你的东西来取代如月君吗?”
这是个令人耳熟的句式,慕琬为之一颤。用在此处,确实有种说不出的贴切。只不过懂的人听了,有种浑身发冷的恐惧感,即使他们也说不出在恐惧什么。
成幽的态度却十分坚定。
“我愿意接受您的任何指点。”
“如月君不也只是个名字吗?它可以是任何人。”如月君淡淡地说,好像成幽没理解她的意思,或者她也没准备、没指望他理解,“我的名字呢?我没有名字,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我即是如月君。在如月君之前的我是何人,在我之后的如月君是何人?我不在乎,江湖不在乎,那位大人也不在乎。”
“我在乎!我为您走到这一步!”他突然有些激动。
“你不在乎。你只在乎如月君。”如月君如此回应。
“可我付出了如此庞大繁多的时间财物和精力,并不只仅仅止步于见到您,对您说话。我支付的够多了,但从未得到什么回报!”
如月君转过身去。
“不是为我。你该为你自己。如果你一开始就是为了得到什么,的确称得上目的明确。只不过,你亲自将目的限制在这个层面而已。你的野心早就在路上发生变化,只是那实在太自然了,自然得你没有觉得一丝不对,欣然接受了。”
“至少……”成幽伸出手,“至少请给我一个与您切磋的机会!”
面前的人微微回头,带着几分迟疑。
“……切磋?”
“您可别上他的当!”黛鸾着急了,“鬼知道他有什么坏主意!”
如月君没说话,只是走到门口,打开了门。他们都以为她要走,纷纷向那边靠近了些。但她没有。门外还站着一个人,她让他进来。看那人倚靠在墙边的架势,像是等候多时,也听了多时。
是水无君。
“实在抱歉,诸位。”如月君充满歉意,“我本以会很快,才令我的同僚在门外等候。看来时间实在是太久了,我还是请他进来坐坐吧。”
水无君纤瘦的身形上挂着那些沉重的刀剑,进来时还在门框上微微磕碰了一下。当他走进屋时,狭小的店铺显得更加逼仄了。比起上次在绢云山相见,他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板着个脸,像是别人欠了他千八百银锭,或者黄金。
如月君接着说:“也算请他做个公证。水无君也都听见了……”
然后她回过头,有些快活地对成幽说:“您想与我较量些什么?”
“画、武、毒。”他吐口而出。
水无君见面第一次开口,话里没有任何感情。
“您是有备而来。”
“或许吧。”
“为期一年,如何?”如月说。
“当然没问题。”事情太过顺利,令成幽感到不可思议,他接着问,“赌什么?”
“赌你想要的东西。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
山海他们都不明白如月君是何用意。
成幽道:“不。您的名字比我的要贵重得多……”
“都是名字罢了。我说过,没有什么价值上的高低贵贱。”
“既然您觉得妥当。”
“那么现在就开始了。”
“现在?”
如月君不再回话,她与水无君擦肩而过,消失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上。水无君并未回头,即使在成幽冲出门去时也没有。黛鸾站不住了,她也跑过去,水无君看了她一眼。来到门口时,黛鸾追出门看,哪儿也找不到那两人的影子,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这一幕,令她不禁想起锦桐乡时与如月君的“离别”。
她们或许还会再见,但黛鸾心有不甘。她闷闷不乐地走回来,忍不住抱怨:
“这到底都算什么事儿嘛……而且赌名字,名字有什么好赌的?若是妖怪,倒还能收为式神,可人类的名字并没有价……并没有什么作用。六道无常的称号背负着无数责任,他根本承担不起!阎罗魔会认可他吗?而且,如月君怎么能把它给出去呢?”
这些问题山海他们也很想知道。尤其是慕琬,她感觉自己看了一出很烂的戏。剧本没问题,但有个戏子不行。究其原因,可能是她本身就对他好感有限。
“他还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慕琬如此评价,“他只想证明自己。”
“他可能是活得太久了。普通的人,都会在漫长的时光里被消磨心智。”
不知为何,两个姑娘瞟了一眼施无弃,这令他有些不满。
“喂,不要把我和那种人相提并论。”他拍了拍靠在墙上留下的灰,“好了,言归正传。请问水无君……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山海他们没敢说话。云戈一直在看,他又不瞎。水无君也知道他是谁。他们很担心讲这件事说出来,好不容易平静些的场面会更加混乱。他们不得不安慰自己,保持沉默并不算欺瞒,符合时宜的闭嘴姑且也算善举——至少现在不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我知道如月君在这里,我来找她。我们的事已经说完了,她说,可以拜托你们。”
“……”
如月君又擅自替他们接下了什么活?
“作为交换……”他接着说,“我需要告诉他一些事。”
水无君抬手指向云戈。后者的表情倒是很镇定,可山海不由得捏了把汗。
这时候,那两个学徒突然回来了。两人灰心丧气的,一个人一手提了个纸包,一个人一手捏了个酒葫芦。他们说:
“酒倒是买回来了,鸡是真没有。他们家剩了两个烧饼,您借着味儿凑合吃吧……”
云戈摆摆手,让他们随便放在哪儿。年龄小的那个一眼看到他手上的血迹,立刻上前。
“您这是怎么搞的?哎呀,桌子都破了。哎哎,师兄你打点水来,我去找找纱布。这是怎么搞的?莫非你们……”
“和我们可没关系啊——”慕琬面露难色,“事情说来复杂。不过我们也觉得,先替他包扎是最要紧的事儿。”
店里闹哄哄的,云戈却不以为意。他丝毫不觉得疼,只是紧盯着水无君的眼睛,问:
“你要说什么?你先说。”
“令堂……”
“是你杀的?”
他的语气有种意料外的平静,但其他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那俩学徒也不知所措。
“是。”水无君承认了。
云戈得到了答案,不知与他设想的是否一致。他看不出他是无常,但能猜到。在小伙子的搀扶下,他坐到最近的那张凳子上,手有些抖,像是终于感觉到了疼痛。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又呼出来。
“您别气着了……”黛鸾小心地说。
“没事。”他摇摇头,“我知道,他是因公办事。我知道……虽说我理应讨厌无常,却始终恨不起来。看你那身行头,应该是伏松风待·水无君。您是家父生前最敬仰的刀匠,也是我最敬仰的。但我的敬爱,或许不如父亲那般深厚。而我也只会折腾银饰,此外一点儿长处也不曾继承。”
“我要说的并非此事。”水无君面不改色,“对您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
“是么?能是多好的消息。”
“您父亲不是恶人。”
第二百二十八回:画龙点睛
黛鸾爬到屋顶上的时候,施无弃正在晒月亮。
“怎么还没睡?”嘴上说着,施无弃勉强挪了挪屁股,“当心明天起不来床。”
“晚上吃多了,睡不着。”
屋顶是个小平台,旅店牵了绳,挂着衣服。晚风不住地吹,让衣料时不时荡起来。大片的影子在月光下起落飘摇,光怪陆离。
黛鸾上来的时候拿了块点心,不知道是不是厨房偷的。她往旁边一坐,就开始啃,完全不像吃多了的样子。所以施无弃猜她有心事,但现在还没打算说。
“你师父让你来的?”他问。他离开屋子时山海肯定醒了,保不齐没睡,也没过问。
“怎么,我自己不能担心你啊?”
“担心我?省省吧。多想想你自己,还有你屋里那盏不省油的灯。不对,炮仗。”
“炮仗老早就睡着了。”她停了嘴,也望着月亮,“我感觉炮仗……就跟水打湿了似的,怎么都点不着,光冒烟儿,但是不炸了。”
施无弃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原因。那把伞一定很重要,那些符咒和式神,都要花很久的精力,是长年累月的成果,是时光的沉积。那是她的刀,是她的剑,是并肩战斗的如同伴一样的东西。
“出城前,可能要先帮她整一把好刀。水无君还接单吗?”无弃开着玩笑。
“她用不惯吧?而且水无君不是已经很久没有锻刀了吗?”黛鸾说,“对了,知道吗?你消失的那天,慕琬差不多就这个样子。”
“这可真是太荣幸了。”
“哎,你怎么不睡觉啊。我起夜的时候,抬头就看见你在房顶儿。”
“不困。”他只是简单地说。
“好吧……我也不困。”
两个人又吹了半天风。入春后,虫鸣声逐渐密集起来。偶尔传来奇怪的鸟叫,不知道是哪种夜间出没的飞禽。
水无君不在,但他明天还会来。他说无乐城那边又有了麻烦——大麻烦。事情还没有闹到某种不可挽回的地步,否则苍曳城也一定会受到牵连。但再拖下去可就说不准了,这件事必须处理掉。据说,和莺月君还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解释起来很复杂。结果如月君把事儿莫名其妙就托付给了他们,实在令人无言。
至于云戈……他的父亲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按照水无君的说法,他会答应给成幽铸那一枚铃铛,是因为他拿云戈的生命作为要挟。年迈的匠人钢铁般坚固的意志,一夜间溃散瓦解。云戈想了半天,一个人把自己关在铸造室里,说什么也不出来了,估计是想一个人先安静一会。
事情其实没那么简单。回来的路上,水无君突然告诉他们,其实云戈的母亲,也死在成幽手里。那时候云戈还不算大。就在一个比今夜还静的夜里,成幽出现在母子二人的卧房里。云锏忙完一天的工作刚刚回来,被此人的出现吓得说不出话。他更不敢叫嚷,怕惊醒了榻上的老婆孩子。屋里有股淡淡的香,是一种迷药。
成幽轻声说明来意,云锏大发雷霆,让他滚。唯一一次高声的怒吼,也没有惊醒睡梦中的二人。于是成幽说:“既然你拒绝了我一次,那便只能留一个了。你选一个?”
云锏怒不可遏,却不敢轻举妄动。他腰间还有工作回来带的刻刀,他悄悄摸上去,慢慢靠近。在这番语言的刺激下,云锏起了杀心,试图令他一击毙命。成幽反应更快,趁他扑过来的劲儿一把夺下刀,深深插进妻子的喉咙。这刀阻断了她的发声,血和气都被刀刃堵住,小云戈被他用绳匆忙拴在背上,打了个十字,匆匆放在沿路友人的家门口,临走前疯狂地拍门。当时绳子打了死结,他用另一把更钝的小刀磨断了绳子。结果路上,妻子就断了气。
很难说她的死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也许当时睡在那边的不是妻子,那他失去的可能就会是儿子,不论哪个他都不想少,这本身就是一个毫无人道的、不应存在的选择题。也许他去得再早些,妻子也不一定得救。再或者,他答应成幽的要求呢?他不清楚知道结局的自己会做出何种选择,因为命运从来不给人重来的机会。
当听说这件事后,山海他们很难想象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残酷的故事。但云锏将这件事瞒起来了,只说母亲半夜发了病,要搬到医馆去住。云戈也是太听话,从不闹着要去看娘亲,只要父亲说他看过了便也不追问,可他分明是期待母亲早日回来的。他学着打水扫地洗衣做饭,还跟着父亲继续学艺,直到再也瞒不下去时,他才对云戈如是说,她“病”死了。
什么病,他一直说不清楚。但云戈或许是早有心理准备,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说想去母亲的坟看一眼。墓碑应当比他猜的时间要立得更早,但石料选的好,碑文又是他亲自刻的,经久不褪,也不知云戈是否看出端倪。就算觉得不对,他或许也只能猜到,父亲是怕自己伤心才瞒了这么久。这个为了保护孩子脆弱心灵的善意的谎言,连同他心中经久不褪的愧怍,一并埋葬在这方小小的土地里,不见天日。
听说,那天下着雨。黛鸾就想啊,云锏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亡妻的尸体寄存在郎中那儿,又洗净手上的血水,藏住衣服上的血斑,淋着雨,若无其事地来到友人家接孩子。儿时的云戈会哭闹吗?因为醒来见不到父亲,也见不到母亲,只有眼熟的叔叔一家守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等他醒来,等他父亲回来。云锏还要安慰他,将他推给友人家的老人去擦眼泪,自己却顶着一身湿漉漉的行头,在友人面前诉说着路上编织的、苍白空旷的谎言。
一说就是一辈子。
不论走到天涯海角,他都无法摆脱那个杀害妻子的恶鬼。而这恶鬼还对自己的孩子垂涎三尺。他不得不低下头,戴上如恶鬼般的能面,成为恶鬼的帮凶。
“你为什么不告诉云戈,却告诉我们?”
当所有人都沉浸在那悲哀的故事里时,山海这么问水无君。
“因为如月君没让我说。”
这时,可以默认他说给他们听,也是如月君的授意了。毕竟黛鸾知道,按照他一贯的性格,走这么点儿路,他半个屁也憋不出来。
现在已经过了清明,他们没赶上下雨的时候。或许之后还会下,也可能不会。但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毕竟今夜的月亮是那样好看。
“我在想,师父说过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黛鸾终于忍不住沉默,她突然这么说。她看着施无弃的侧脸,看着那流动的暗金色眼眸,猜不出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施无弃反应了一下。
“山海?还是……如月君?”
“如月君。”
“哪些话?”
“矛盾的哪些话。”黛鸾吃完了点心,拍了拍手上的渣,“她说自己讨厌违背命理求死求生之人,却又……暗示我们返魂香的事。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她是你的师父,你应当了解她才是。”
施无弃将合拢的扇子拍在另一手上。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其实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我不了解她。”黛鸾静静地说,“我谁也不了解。”
于是无弃侧过脸看她一眼。就看了一小会儿,他又转过来,继续望着月亮。
“那儿有一块斑。”她突然指上去,“就在那儿。”
无弃把她的手按下去,说:“别指月亮。有割耳朵的妖怪。”
“不是吧?”黛鸾表情复杂,“百骸主信这个?”
施无弃不说话,只是耸耸肩。他也看过去,发现月亮上的确有斑,而且不止一块。他之前都没有注意过,也不知道自己每次看月亮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反正没想月亮。
“如月君是一个……很矛盾的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施无弃接着方才的话题,“但每件事都有她自己的目的,话由她说了算,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诱导别人,去做她想让你做的事。但这之上,总是套着某种更大的、看上去她真的如此信奉的道理,我也说不来。”
“但她也很温柔。”
“是吗?你好像也是这么评价神无君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温柔。”这会儿,她义正辞严的样子又像个大人了,“如月君让我们知道云戈的事,定是想触动我们些什么,或者,让水无君‘说出来’,能都心安理得一些——尽管听的不一定是云戈。而对他,她又将此隐瞒,让他不必对父亲心存芥蒂。”
“你觉得他想知道吗?”无弃问,“或者,他爹想说吗?如果自己是寿终正寝的话。”
“我觉得那不重要。”黛鸾说,“我比较……自私。我更想知道,我师父说那些话,到底是想干什么嘛。而且你明知可能有什么问题在里面,却还是要做这返魂香,是不是?”
“你能这么说,就证明你不自私。至少还不够自私。”施无弃笑了笑,“没我自私。”
“那你很棒棒哦——”
“是吧。”
两人又吹了会儿风。黛鸾觉得有些冷,开始怀念热被窝,就先下去了。不知道施无弃一个人又坐了多久。第二天醒来时,黛鸾理所应当地顶着两个黑眼圈,施无弃却精神抖擞。她十分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其实从来都不需要睡眠。
水无君已经到了旅店,他正在喝一盏茶。令他们惊讶的是,他对面坐着云戈。他带了一个小包裹,腰间挂了一把短剑,整装待发。他的精神看上去还可以,并没有因昨天发生的事受到太大影响。
开始他们还以为云戈又要去别的什么地方,顺路来这里看看。结果水无君说,他要同他们一起去无乐城。
“你的店怎么办?”山海问,“还有那两个伙计。”
“反正没有什么生意,开张也是白费时间,得再等一些时候。我低价当了些自己打的首饰,先给他们一些碎银。过一阵等我回来,再开张。对了,小郡主,这是给你送来的东西。”
黛鸾接过他双手递来的银饰——正是长命锁。它与上一个相比,几乎是同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上面的玄鸾精致细腻,羽毛根根分明,那昂颈回首垂眼的姿态,似乎随时会睁开眼睛,从锁上腾飞而出。
施无弃问他,为什么突然就决定要跟过来了。
“没什么,就想跟水无大人走一阵。我还是想知道,我爹曾告诉我的‘致本心’究竟何意。水无大人说,他不能单靠只言片语就告诉我,我只能自己看了。
黛鸾想,其实就算知道真相,他大概也会原谅父亲吧。
或说,于他而言,他会因此记恨吗?
第二百二十九回:画卵雕薪
无乐城主长着一张尖酸刻薄的脸。
按理说他从小是习乐的,黛鸾猜他多多少少带点儿文人雅士的气质,然而并没有。相反,她很少见过这种将尖酸写在脸上的人。他的神态,他的气质,都说不出的讨厌。
“拜见城主,何不下跪——”
他拖着懒洋洋的长腔,让黛鸾忍不住想翻白眼。
“我是郡主,用不着。”
城主用鼻子发出一声嗤笑。
“郡主?黛峦城的郡主么?你爹还活着一天,你就没资格和我平起平坐。凭那把破锁,还想当城王印使?还不下跪!”
施无弃和慕琬要是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一定敲锣打鼓放鞭炮地庆祝自己没来。他们在城王府没被安排住处,不过府上拨了两间高档酒楼,云戈也在那儿。
水无君是站着的。他走上前对城主行了个礼,说道:
“她便是我给您说的郎中了。”
“哦?竟然是这个黄毛……这个姑娘么。那位又是谁?”
“是她师父。但不是教授医术的师父。既然她不想跪,就不跪了。您还是快些把府上的事说给他们听吧。”
“哼……”他发出轻蔑的一声,“看在六道无常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这无礼丫头计较。”
“行呗。”
有求于人还这么拽?
反正黛鸾看也不想看他一眼。这儿又不是朝堂重地,犯不着谁给谁跪。不过是间茶室罢了,连一个倒茶的下人也没有。这地方一看就是私人用的,毕竟若说用于接待客人,规模上有些牵强。但这里也算极尽铺张了——墙上的手绘壁画活灵活现,花鸟的笔触巧夺天工。玉石珠宝能镶的地方都塞满了,一点儿空隙也没有,在这间不大的茶室里显得太密集,太俗气。待客有更正规些的地方,此处或许只是用于和妻妾们自娱自乐。但城主说了,他根本不想让多少人知道这次见面,开口闭口低调从简。
也难怪。据说这事儿,他家里瞒得紧紧的,只是私下托人找郎中治病。其实底下人都悄悄议论,他应该找些方士道人,设法“降妖除魔”。
没错了,城王府闹鬼。
虽然水无君已经说了个大概,以防疏漏,两人还是听无乐城主亲口讲了一遍。这事儿大约发生在清明的时候,他和最宠爱的四姨太踏青去了。那天下着不打紧的毛毛雨,他们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地点就在郊外,接近山的地方。这儿本是不该来的,月初的时候死了个采山菌的姑娘,死状可怖。但既然是城主的命令,他又带着那么多亲卫,应当没事。
四姨太和他放着纸鸢,飞的老高。正高兴呢,一阵风刮过来,纸鸢被缠在了林地里。他本想差下人去捡,四姨太腿快,急匆匆跑过去了。下人跟她一起回来的时候,手上不仅拿着纸鸢,还多了一张奇怪的面具。
确切地说,是半张。
那半张面具掩埋在土里,脏兮兮的,将四姨太绊了一跤。于是她开始刨土,想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下人赶到的时候,就跟她一起挖,挖出这么个玩意。也不知另外半张在哪儿,或许在附近,他们巡视了一圈儿也没找见。这半个能面很结实,上面还有一根角埋在土里,系了一条红色的破布。
城主不知道她捡来这东西干什么,但她喜欢就好。等拿回去用水洗干净了,它变得光滑如新,才有丫鬟如梦初醒,告诉她说,这可能是城里名为青鬼那女人的面具。
青鬼失踪快一年了,没人知道她去哪儿。有人说她见到她男人,报仇去了,也有人说她又遇到喜欢的人,随他离开无乐城了。谁在乎呢?无非多一个谈资罢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山海和黛鸾都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每块骨头都冻住了似的。就在城主说这件事时,他们两人已经不断地相互对视。一旁的水无君大概是知道些他们过去的事,什么都没说。青鬼曾是叶月君的朋友,他或许也听说过她的死讯了。
总之,自清明节后,四姨太就性情大变。下人们议论,她该不会是冒犯了鬼神,中了邪才成了这副模样。结果这么嘴碎的人都被成王拖出去用刑,再没人敢提这说法。
“本王不信那些江湖骗子……”他慢悠悠地端起茶杯,“你们受六道无常的推荐,本王姑且相信你们一次。之前来的尽是些没用的废物。”
据说那些郎中都挨了打。不过或许看在水无君的面子上,就算没治好,他也不会难为他们,无非是对六道无常的口碑有些许无足轻重的影响。难怪水无君要找如月君,他觉得同为药师,如月君应该有办法。可这思路其实是错的,若真有效,那位大人最初派遣她就得了。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闹鬼”。黛鸾和凛山海来,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
若细说四姨太是怎么个“变”法儿,连城主也说不来。她一天到晚捧着那个面具,爱不释手,吃饭睡觉都不放下。丫鬟们说,她时常一个人在屋里自言自语。起初以为屋里除了四姨太还有别人,听声音也不像其他丫鬟或者姨太太,声音越来越多,热闹极了,像是很多人聚在一起。但每次说话都只有一个人在说。有人趁现在进去送水或者吃的,就会发现整个屋里就四姨太一个人。她会抱着面具,说“放下吧”,直到下人离开后,屋里再度传来声音。
四姨太是怎么凭一个人,说出那么多种声音的?这很奇怪。开始城主不信,直到他亲自撞见两三回,才慢慢信了。他觉得一定是她太寂寞了,就多找了几个丫鬟和下人陪她。但她还是独自一人闷在屋里,就算他让她出门也不。四姨太开始讨厌太阳了。
就算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很奇怪。从无数人口中说出来的,是四姨太的无数种模样。时而讪笑,时而忧愁,时而冷漠,每个表情都不像是同一个人。她在短时间内的情绪变化太快,那些表情透露出的气质都令人觉得陌生,甚至觉得那些表情也并不只属于一人。
“面具还在她身上吗?”山海问。
“在啊。”
“这、这还不快拿走?”
“为什么?”城主觉得莫名其妙,“她喜欢就随她去。别整那些鬼啊神啊,我们可不曾冒犯过什么先人!”
“不是这么回事。厉鬼索命时是没有神志的,他们会管人的善恶么?您这样会害了四姨太的。”黛鸾嚷嚷着。
城主不高兴了,说今日四姨太身体不适,要见明儿个见吧。
黛鸾可真想说“病死才好,是你害死的”。但仔细想来她也是无辜,还是见了为好。只是回去的路上,山海止不住地叹气。他说,四姨太怕是没个身体合适的时候。
青鬼死前有这样大的怨念吗?也不是没这可能。朽月君衣料的一角还缠在上面,面对这亦恩亦仇的物件,的确会扰乱这件遗物的气场。他们没有回府上安排的住处,而是先去了施无弃他们暂住的酒楼,在吃晚饭的时候交代了情况。
“之前说是和莺月君有关,是怎么回事?”饭桌上,山海问水无君。
“喔。他在负责追踪咲面郎。但这份工作对他来说,显得有些为难了。”
“我记得这事儿。”慕琬放下筷子,像是饱了,但其实没吃几颗米。
“为难?”施无弃问,“怎么个为难法。”
“先前让朽月君负责,一方面,也算是因他而生的祸患,另一方面……的确只有他才能镇压住他。他们都说,如此看来,莺月君怕是已被视为弃子。”
黛鸾嘬了一下筷子,问他:“那你呢?你怎么看。”
“我向来没什么看法。”他淡淡地回应,“做好本分的事就够了。”
云戈也在饭桌边。他也只是埋头苦吃,并不说话。他的确没想到,自己还能听到笑面狼在江湖上为非作歹的消息,还离得这么近。他时不时看向水无君,揣摩他话里的意思。黛鸾觉得,作为两个“手艺人”,他们其实已经具备许多共性了。
“您还知道多少?”山海问,“您必须将知道的事全说出来,我们才能判断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再怎么说,也是您委托给我们的。”
“我不确定哪些是你们需要的。若全说出来,又太多。莺月君的事,我也并不是全都知道。但听说,他其实就在这附近没有离开。”
“竟然如此?”施无弃微微挑眉,“这可太猖狂了。”
“听水无君的意思,怕也是日暮穷途。”
“那可要小心。越是入秋的知了,叫的越是声嘶力竭。”云戈意味深长。
“啊,真是麻烦。我明天去城里搜寻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小子的踪迹,问个明白。早点了事,去青璃泽要回香囊。哦,说到这儿,你不要件趁手的兵器么?”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慕琬。她愣了一下,随后皱起眉,说不用。但山海觉得危险,还是希望她能准备一件兵器。慕琬沉默良久,说普通的刀剑她都耍过,她的用法坏得太快。这也是她使用重重保护下的妖伞的原因所在。
“水无君还打刀吗?”施无弃忽然看过去。这时候,云戈停下了喝汤的手,也看着他。
“……”水无君干张开口,空了一阵,“我……成为六道无常后,不再锻刀了。唯一的一对无名的武器——人们根据颜色,叫阴阳弯刀,在神无君手里。那位大人曾说,这把刀连无常鬼也可以斩杀,我便不再锻了,也不知是不是身份的原因。”
“真能杀?”
“谁敢试呢。”水无君沉吟半晌,“梁丘姑娘,要不这样,我借你一把。”
慕琬惊讶地张大了嘴。
“借?”
“是了。我身上这六种刀剑,您选一把。离开无乐城的时候还我便是。”
“这怎么好意思……而且,我要是弄坏了可赔不起……”
嘴上这么说,她还是有些心动地望过去。水无君只说,不可能坏,平静的话十分自信。
水无君生前锻造的最后一套兵器——六道,的确令人心动。但凛山海和施无弃交换了眼神,两人都萌生了不好的念头。
无乐城里到底有什么,需要如此防备?
第二百三十回:画影剑心
业·劫。这把双刃轻剑,一刃名业,一刃名劫。剑长三尺三,仅重十五两四钱。剑身薄如蝉翼,横于日月光下,便会呈现出锻造炉中那般烧得橙红的光彩。剑上还有浅金的火光流纹,黑暗中如固态的烟火荡出光晕来。
此剑寄喻地狱道。
慕琬拿起它的时候,觉得它像是有自己的脾性,充满戾气。似乎一不小心,剑刃便会伤到自己。她试着把手探上去,还没碰到,就有一股炙手的热浪袭来。
“这能行吗?”施无弃伸过手,捏了一下剑身,他似乎并不觉得烫,“太薄了,好像一掰就断。”
“我不喜欢。”慕琬皱着眉说。
“确实。若用不好,会被剑气反伤。试试这把。”
怨蚀。一把直刀,刀长三尺二寸,重三斤二两。刀背侧约半寸处,有一道镂空的细缝,用于放血。刀锷的形状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用此刀砍出的刀气,可以吞噬万物。这是一把贪婪的刀,扎进人身上的刀刃会被狠狠咬住,剥骨剜肉才能拔出来。
此刀寄喻饿鬼道。
“这把也许可以。”慕琬抚过刀身,感觉还算趁手。在刀中这重量算是常规,但比起伞还是沉了些。也无妨,重些总该更结实吧。
“你要小心。”水无君说,“这刀只要尝过某一人的血,便能追踪到天涯海角。你若无意为它所伤,它也会视你为猎物。”
慕琬还没来得及说话,山海便说:“不合适。”
烬灭牙。是一把用巨兽之牙打造的弯刀,不仅刀身淬毒,内部中空的地方也曾充满毒液。牙长四尺半,却仅重一斤七两。经过打磨,牙身苍白泛青,能衬出人脸,几乎看不出是巨牙所锻。为此刀所伤会身中剧毒,若没有解药则活不过一日。伤者会在痛苦中溃烂而亡。
此刀寄喻畜生道。
“若是新鲜的伤口,即使是刀气也能令对手中毒。”
“这,唔……”慕琬捏着刀柄,柄上还缠着枯萎的藤蔓,“要是在混战中伤到自己人就不好办了。”
“说的也是。那么这把。”
切血封喉。通体血红,长四尺,除了颜色外与其他轻巧的打刀无异。传说被这把刀伤到的人,哪怕只是半寸长的口子也会血流不止,直至最后一滴血流尽,伤者最终会变成一具没有血水的干尸,通体发白。划开空气,发出的鸣声如同某种不知名怪物的嘶喊。
此刀寄喻修罗道。
“这刀容易乱人心志。”水无君双手递给她,“若你不够坚定,便会为它支配,成为眼里只有杀戮的妖怪。”
“我想我可以试试。”
慕琬单手握住刀柄,连人带刀直接坠到地上。
忘了说,此刀重六十七斤八两九钱。
“下一把。”
风云斩。一把呼风唤雨的三尺青锋,谓之神剑。此剑与人性并不相通。但据说,此剑可柔可刚,能屈能伸。区区二斤铁器,可开天辟地,拨云弄雨,断火斩雷。但这一切,都只是传言中的说辞,未曾有谁解放出它真实的力量。
此剑寄喻天道。
“我曾用它为一处旱了三年的地方祈雨。”水无君说,“不知你的话,能否将它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没那个自信……”
慕琬学乖了,两只手把它攥住了。比起方才,它简直轻得能飘起来。她试着挥了两下,不觉得它与之前的几件兵器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
“唔,大概你与它无缘。”
“能用就行。实在是谢谢您了。”
山海凑过来看,慕琬把剑递给他。他本不太爱耍这些钢铁兵刃,但唯独这把看上去朴实无华的剑,让他有些心生喜欢。
“这把是不错。”
他抚过去。这剑的外形和微凉的触感,都令他想起过去送给阿鸾的桃木剑。
云戈和施无弃在一旁看了半天,一个皱着眉,一个抱着臂。云戈将每一把慕琬看过的武器都仔细打量了一番,暗自赞叹。施无弃像是想起了什么,指着水无君的手边说:
“是不是还有一把。”
“……”
“对啊。”黛鸾也反应过来,“还有一把‘人道’呢?”
水无君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黛鸾分明察觉到一丝不情愿。但他也没有瞒着的意思。水无君拿起身侧挂着的唯一一把没有剑鞘的剑。它身上缠着一圈陈旧的布条,将它解开花了不少时间。可见缠上去的时候,就是认真细致的慢活。
他们都十分期待,期待这把寄喻人道的刀剑,会是怎样一把绝世神兵。
断尘寰。剑长三尺七寸,重二斤八两。
是一把锈剑。
众人的脸上纷纷浮现疑惑二字。
“‘人道’怎么是……最没用的。”慕琬嘀咕了一句。
“不是最没用的。”水无君拿起剑,借着月光与旁边的火光,看着这块锈迹斑斑的铁,“但是最丑陋的。”
“看上去很容易碎。”云戈实话实说。
“其余五把兵器一起上,或许也不是它的对手。但断尘寰是一把半成品。”
施无弃问:“为何不铸?”
“我的道行就到这儿了。”
这话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这就是一生锻造神兵无数的水无君会说的话?最感慨的还是云戈。他心中暗想,有些事,就连他也办不到么?
“我悟不透人间,就这样简单。这把剑,是我最后锻的,也是我当初自刎所用的。”
“什么?”云戈惊讶地问,“我爹说,水无君自创的六道剑法,都是源于亲手锻造的六把刀剑所悟。‘人道’竟是未完工的刀剑?而且,他老人家说您是因日夜沉湎铸刀,逐渐迷失——就是丢了魂儿,才成了六道无常。”
“不过是传说罢了。”水无君摇着头,“但也不假。我生前对人情世故全然不懂,只觉得兵器最单纯,最好说话。人们只觉得它们是无情的铁器,不过是他们读不出这种冰冷无声的语言。我只有溺在刀剑的世界里,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说来可笑,我生前就断不透这人间是非,死后还要断这三千尘寰。”
说着,他看了一眼黛鸾。
“但也有人教我一些东西。我在想,我若是生前遇到她,或许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黛鸾隐隐感觉,他说的是朽月君。不是现在的朽月君,而是那个神女。
“我想……”她指着水无君手中拖着的锈剑,“我想借那把剑。”
水无君感到困惑——十分困惑。
“其他剑你也可以看看。”他说,“并非我不愿相借。只是把它给你,或许派不上什么用场。”
“我不太会使花里胡哨的东西。”黛鸾挠了挠头,“之前山海给我的木头剑废掉了,我也没有什么防身的兵器。我想,带这么一把锈剑去见城主,他们应该不会阻拦。”
水无君沉吟良久,将剑借给了她。黛鸾也有些吃惊,按理说他缠得这么严实,说不定很重要,再怎么也要犹豫一阵。相较之下,这与她的设想更过轻易了。黛鸾有些怀疑,水无君到底是不是看在青女的份上,才把它借给自己。
“你别总让人为难。”山海道。
水无君只是轻轻地说了句:“没事。”
自己的父亲和水无君一样,生前也有一个未完的物件,也是因其而死。不知他在天之灵得知此事,会作何感想。云戈一边思索,一边摇头。但他还是坚信,自己能从水无君这里得到一个最为理想的答案。
第二天,一切继续按照计划进行。山海和黛鸾去城王府看看那四姨太的情况,水无君随行。云戈打算在城里转转,他听说有个铸刀的铁匠铺。不过他怀疑,自己看过了水无君的作品后,那些“破铜烂铁”就入不了眼了。施无弃在城内寻找莺月君的踪迹。慕琬本想一个人留在酒楼,不过既然有了还算趁手的兵器,随他去走走也无妨。
清晨的街巷逐渐变得热闹。站在门口,施无弃伸了个懒腰。他今天没带柒姑娘。
“你跟着会影响我的速度。”
“哈?”慕琬冷笑了一声,“谁影响谁还说不定呢。”
“那你就试着追上我吧。”
话音刚落,他立刻就没了影子。慕琬就愣了一小会儿,才发现他已跃上墙头飞檐走壁,和她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幼不幼稚啊?”
她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施无弃突然窜得没影儿是有原因的。他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他曾闻到过,但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隔壁苍曳城。他得趁慕琬察觉前给弄清楚。跑出三条街开外要不了多少功夫。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翻身落地,正好停在一个算命的摊子前。
“来一来,算一算,包算包满意。”带着小圆镜儿的算命小道冲他招呼,“欸,这位少侠,我见你印堂发黑,必有血光之灾啊。”
“灾你个头。”施无弃抬起手,“姓霖的,我这一掌下去,你连人带摊都得四分五裂。”
“老人家这么大火气。”
无弃扬起手腕,霖佑立刻喊停。
“合着你从苍曳城一路嚯嚯到这儿?”
“没,我可不再吸人脑髓了,天地良心。”霖佑叉着腰,“我现在干的可是正经生意。”
“少废话。莺月君在哪儿?他就在无乐城,你肯定知道。”
“您这可不讲道理了。”这狡猾的伶鼬露出笑来,“算命还给钱呢。小本生意,您多少打发点儿?”
施无弃也不想和他计较。万般无奈下,他拍了一枚银锭在小桌上。霖佑的袖子飞快掠过桌面,就将它收入囊中了。
“不知道。”
“我打死——”
“且慢。”他又喊停,“我也知道他就在这儿。好歹莺月君……是我救命恩人。他虽不喜欢人类,对我们这些妖怪倒是友善。我当年差点丢了魂,是他用缚妖索,将我紊乱的元灵割裂开,才保住一条贱命。”
行吧,不就是加钱吗。施无弃又叩了一枚银锭。
霖佑扫了一眼,说道:“这个成色不纯,你得给我换一个。”
“爱要不要。”
“做生意嘛,你要我告诉你搀假的话吗?”
施无弃沉住气,告诉自己别跟黄鼠狼的亲戚计较,没好处。于是他收回去换了一枚。这次霖佑打量了一下,确乎是满意了。只不过他刚张开口,还没说什么,两人就听见远处传来奇怪的动静。
“你屁股着火了吗?!”
她来了,她骂骂咧咧地来了。
第二百三十一回:画饼充饥
@@?施无弃没想到她能这么快追上来,看来在他不在的时候,这丫头的轻功也有了不小的进步。慕琬看到面前的人,有些错愕。霖佑与第一次见时没什么不同,青缟交错的头发,黑白分明的道袍,还有那恭敬到令人感到有些戏弄意味的笑,都令她十分熟悉。
“你、你怎么在这儿?”慕琬质问,“你怎么敢来?”
“我当然敢。最碍事的你们走了,我在哪儿做什么,又与你们有何关系?”
他比过去更讨打了。
两人倒也没动怒,施无弃接着盘问他莺月君的事。霖......
《白夜浮生录》第一卷·黄泉十二月第二百三十一回:画饼充饥
@@
第二百三十二回:画符念咒
慕琬看施无弃动了一下,像是要准备直接冲进去。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警觉地问:
“你干什么!”
“下意识……”施无弃轻轻拨开她的手,“放心,我不会真去送死。”
众目睽睽下一个守卫丢了小命,其他守卫放弃了抵抗四散而逃,百姓们也吓丢了魂,没胆子再看热闹了。
“试试剑?”施无弃问。
“这……能行吗?”慕琬有点犹豫,“出了岔子不好给水无君交代。”
“现在不是剑的问题。”施无弃指向结界,里面的景色波动扭曲,“是我们能不能进去,和他们能不能出来的问题。而且既然声称神剑,应该没那么容易坏吧?只要你速度够快——我是说,如果出了问题,撒手也要快。或者给我,我来。”
“……还是我来吧。”
慕琬双手握住剑,沉住气,站在结界前。她回想着使伞时的技巧,待到灵力上涌的瞬间一剑劈过去。她与结界保持着一段距离,从剑锋上闪过的剑气势如疾风,如划开一层窗户纸似的。眼见着那道一人高的裂缝慢慢开始合拢,慕琬侧身直接钻了进去。当施无弃的侧身离开缝隙后,它刚好闭上了。
城王府一片狼藉。
与外界相比,这里昏天黑地。家臣和下人都躲在旮旯拐角,瑟瑟发抖。施无弃蹲下身问一个道儿中央的小丫鬟问话。她怕是吓傻了,一动不动,问她什么话也不回。他不浪费时间了,顺着建筑物破坏最严重的方向走。慕琬攥紧了剑,试图从中汲取一些安慰。一遇上麻烦事儿,她心里反倒没有几成把握了。役魔使以驾驭式神的力量为傲,失去这一切,不仅相当于丢了武器,而更像是没了手足。
是不是以前太依赖他们了?
突然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在前方炸开,震耳欲聋。不远处的“房顶被掀了”——不是什么夸张的修辞,而是三层楼的建筑受到切实的摧残。整个屋瓦都被内部的某种力量顶破,碎砖断瓦四散飞溅,砸到哪儿都能留下一个小坑。附近有许多丫鬟和更漂亮的女人连滚带爬地躲远,也有几具尸体晾在地上,树上,墙上。
有些砖块上带着半张破碎的符咒,估计是山海的手笔。
这儿应该就是城主给他的妻妾们修的小楼,四姨太一定在这里。但当下最惹人注意的,是天上那逃逸而出的……妖怪,怪物——随便什么非人之物。它,或说她,不断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尖笑声,一声未平一声又起,层层堆叠,流转,回荡。这团云雾十分诡谲,上面不断从不同的地方浮现出人脸来,时而隐匿。从远处看,像无数个眼睛一眨一眨的。
有时,那些脸会从黑云间飘出来,拖曳出纤长的雾丝,仿佛女人的长发。那些脸的眼睛都是空洞,张嘴笑的时候,云里透出暗绿的光会从面部的五官溢出来。
四姨太呆呆地在正下方站着,双目无神,肢体僵硬,像个被吊起来的木偶。残断的墙壁上,能看到山海身影。施无弃踏着墙壁一跃而上,翻进了顶层,慕琬愣了一下,目测了高度,只能从门口跑上楼了。
城主像个鹌鹑似的缩在墙角,抱着头。施无弃注意到,剩余的半截墙壁上贴满了符咒,看来他们已经有过一番对峙,只是妖怪在此刻冲破了封印。整齐的新符咒密密麻麻排列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堵符咒构成的墙,替他们挡下狂风。符咒的墙前水无君半跪在地上,切血封喉深深地插进地板。但它或许固定不了太久,已经有裂痕出现在地面上了。
“这是什么妖怪?怎么对付?”施无弃开门见山地问。
“是怨鬼,厉鬼。”阴冷的空气里,山海的脸侧落下一滴汗,“厉鬼们凝聚而成的妖魔。那些笑面狼背负着的人命,都化作鬼魂跟随着他。在他毁容前,百姓们把那些人皮的面具烧成的一缕烟,便是最初的雏形。六道无常监视他的重点,其实也在那些无法转世投胎的怨气上。他在树林里杀掉最后那个女人时,这些怨灵附着于邻近的面具,被四姨太捡了回来……”
“怎么会突然释放出来?”施无弃看过去,每张人皮都是如此阴森,“她们要陷害更多的女子吗?”
“不。我想,男人倒是更危险。她们生前都是被男人所骗所伤。当然……这也不代表姑娘们就是安全的。现在,谁也拦不住她。”
山海刚指了一下中央的四姨太,水无君突然将刀抽出来,被强风推回符咒的墙壁。符纸接住他,漏出一道缝隙将他放进来。他撒手是迫不得已,不然整层楼塌下来,都没好结果。
“画皮鬼的一种。”水无君擦掉脸上被碎屑划出的血,“卯月君曾卜算过,这个方位,会有一个大妖横空出世,名鬼女千面。若任她横行,三天内便会摧毁一座城。普通的画皮鬼十分狡猾,是因为他们不得不隐藏自己。这整整一千条人命,就不需要如此迂回了。”
“她们只想杀人,是吗?”黛鸾问。她手里攥着那把锈剑。
“我想是的。千万要小心,这妖怪很聪明,必要时也会蛰伏起来,藏到普通人的身子里伪装起来。”
“我觉得她现在……用不着藏。”
四姨太还很年轻,穿得好看,打扮得也精致,看上去也是备受宠爱。她是因此受到妖怪的嫉妒吗?他们不清楚,只知道问题很棘手,而四姨太的命也不一定保得住,任凭城主怎么嚎叫也无济于事。
“符咒将我们藏不了太久。”山海抬起的手掌与符墙平行,有些发颤了,“得想个别的办法。”
“需要风云斩。”水无君拍下身上的灰。在略微平静的符墙后,他的语气有些不稳。
“有用吗?”
“试试才知道。”
很不巧,最上层的楼梯并未开在安全的地带。慕琬上来的时候,几次都要被狂风从楼上掀下去。不断地有女人的脸扑向她,将雾云的烟丝拉得很长,对着她发出嘶哑的尖叫,或是奇怪的嬉笑。她若扎稳马步,用剑横在面前便能拦住那些鬼面,但这样就会寸步难行;若想稳稳当当地向前走,便抬不起剑。她能通过符咒的缝隙看到同伴们的身影,却无法靠近。
“我接她过来?”施无弃问。
“敢有男人暴露在她眼前是必死无疑。”山海皱紧眉,“你知道她已吃了多少人吗?”
“试试。”
施无弃刚准备穿过去,却被水无君拦下来了。他什么话也没说,突然就越过符纸的高墙,再次暴露在那无数双空洞的眼眶里。听到这声音,四姨太猛然回头,以自己那双血红的眼睛替她们注视这一切。
几张扭曲的鬼面冲过来,途中纷纷从黛眉朱唇的美人模样化成了凶恶的厉鬼,连獠牙也从轻薄的嘴皮里吐出。水无君一抬左手,用那把业·劫一斩而过,脸皮从被斩断的切面上开始燃烧,发出高亢尖促的怪叫,逐渐音变,消失。但他知道,它们没有死,只是卷土重来罢了。距离慕琬不算太远了,她扒着断裂的墙边,一步也动不了。
“手给我。”
慕琬将身子放低,尽量减少风的压力,然后用一条胳膊反夹住断墙,一条腿向前,压低再压低,努力将另一条胳膊往前递。在墙外的手攥着风云斩,作为一种相对的保护。
但还差一点。
水无君准备再往前靠些,四姨太可不乐意了。她抬起僵硬的双手,一架沉重的实木桌子向他们打过去。两人都各自向后撤步,人没事,地板却从先前被刀切出的洞给砸穿了,看得到二层人们逃窜后的狼藉布局——但没三楼狼藉。沟不宽,但这小小的一步在此时若要迈出也无比艰难。这边的墙被彻底凿开,没有能借给他们扒住手的地方了。
水无君忽然将剑柄递了出去。
“抓住,快!”
狂风里,慕琬睁大了眼睛。她分明看到水无君的手被业·劫的双刃割伤,红色的血与炙热的剑身接触,瞬间煮沸蒸发,发出滋滋的响声,还有细细的烟从他手上冒出来。但他好像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只是坚定地注视着她,让她去抓剑柄。慕琬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如果抓住会发生什么。也许只要水无君抓得够紧,她就能被拉过去,可他的手会变成什么样?六道无常真的不会痛吗?
“放手啊贱人,你这贱人——”
四姨太的声音很奇怪,按照黛鸾的话说,比城主那张脸还显得尖酸刻薄。她不断冲着这边吼叫,天上乌色的云里泛出阵阵微光,那是深绿色的闪电。在那团变幻的云中,似乎凝聚着某种特殊的内核,肉眼无法观测出来。
一道雷劈过来,水无君不得不抽回手。他的速度很快,即使雷电也追不上。可紧接着,慕琬的眼前闪过这道光后,整个视野都被照成白色。她心里一慌,知道自己暂时失明了。
得把剑还给他。
这是慕琬松手前最后的想法。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风云斩狠狠甩出手去。剑在空中转了一圈,水无君一把接住,与此同时,慕琬也被强风掀开。她最后抓住的是楼梯上的扶手,但很快连同那截木料被吹出楼去了。
所有人心脏都漏了一拍,除了祈祷她身子骨硬别无她法。
水无君剑指长空,冷光流转,一道天雷竖直而下,劈穿了那团乌云。金色与绿色的电光相互交缠,仿佛两种搏斗的力量,一个要将一个赶出去,一个要将它捏碎。更多的鬼脸涌现出来,分分合合,正下方的女人发出非人的怒喊。
尖笑声还在继续。
第二百三十三回:画皮盲心
乌云开始膨胀,里面偶尔闪过短促的光亮。它的内部像是发生了某种畸变,连四姨太的表情都在不断变化。与其说是表情,不如说是无数张陌生的脸,她们无一例外都是美人。那些面目切换自如,比脸谱戏还令人“拍案叫绝”。那速度逐渐变快,而面容也逐渐趋于一种愁苦,再由愁苦转为暴怒。她的五官都拧成不自然的样子,白瞎了那些好看的脸。
有几道光从云间溢出来,它变得像多刺的棉。很快,那些溢出的绿色光柱下出现裂缝,很快四分五裂,从中间爆发出一道刺目的光。不止是光,还有令整栋楼颤抖的力量。
他们脚下的地板突然塌陷,几人狼狈地沉到下一层去。光芒逐渐暗淡,烟尘却弥漫在空气里,久久不散。无数缕清冷的风在每个人脸侧穿行,带着嘲弄的嬉笑。不用说,每一张都是鬼女千面的脸。
“好过分,好过分啊,我明明那么爱他。”
伴随着黛鸾剧烈的咳嗽声,她隐约听见这么一句话。还有更多的哀怨涌入耳中。
“骗子,一定是爱上别的女人了。”
“为什么忽然这么冷淡,我好害怕。”
“怎么办,到底要怎么证明才好。”
“你只是喜欢我的脸吗?我还不够好吗?”
“好痛啊,救救我好不好,我好痛。”
每一种声音都来自不同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女人。黛鸾运气够好,没把身子摔出什么好歹,耳朵却先要受不住了。她从来都自认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可这些声音太密集,太浓稠,太真切,强行把负面情绪具象化,硬生生顺着耳朵给她灌进脑子。
“冤有头债有主啊姐姐们!”
当然,这么叫是没什么效果的。鬼女千面只能由自己说,却听不进人话。就在她烦不胜烦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努力拉她上来。
“山海!”
“……你卡住了吗?”水无君问她。
黛鸾看着眼前这个模糊的身影,发现对方不是自己师父后,有些不太好意思。但她还是首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有一段木头压在我腰上,我夹在这个三角里。不疼,但抽不出腿了。”
水无君取出烬灭牙,低下身,用刀背贴着黛鸾的腿小心地探入缝里。随后,他用力压下刀柄,将那段木头生生劈断了。
她飞快地爬出来,在淡去的烟尘里左顾右盼。
“他们呢?”
“我给你师父说过,我来找你,让他们向下跑了。我们快走,二楼也撑不了太久。”
于是水无君背起她,跨过这片废墟,从二楼的窗口直接跳到了庭院的空地。山海他们也灰头土脸的,城主也在,正拍着身上的尘土。周围更暗了,几乎接近完全的黑暗,只有离他们很近的东西才能显露出轮廓和色彩。
那些脸一张接一张地在他们身边浮现,将五人团团围住。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几乎没有一处死角,比山海设立的符咒结界还要密不透风。那些面孔缓慢地逼近,视觉上的压迫感足以令人窒息。他们感觉自己像是水缸里的鱼,四面八方都要碰壁。
她们嬉笑着,指指点点。先前吃了许多人,已经有形似人的手臂时不时从黑暗里探出,对他们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城主躲在他们四人中间,一点儿头发都不敢探出来。
四姨太低着头,缓缓从黑暗中迈出脚步。她的身子在这时变得软绵绵的,声音也有气无力,却极尽谄媚。
“夫君,来呀夫君……你不是说,要对四儿一辈子好的吗?”
“你不是四儿!”城主从黛鸾和山海的手臂间伸出一根儿指头,“你把四儿还给我!”
“夫君,我怎么不是四儿了?你睁开眼睛,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不是四儿?”
“鬼!你是吃人的鬼!”
“你看看我,我是不是鬼?”
四姨太的脸突然就冲了过来,在她原先的脸上拉出长长的、虚幻又密集的线,与人皮肤的颜色无异。黛鸾打了个哆嗦,没敢看,但山海分明看到那是一张空空如也的脸。她直直对着抱头紧缩的城主,不知用从何而来的嘴高喊着。
“看我!看我啊!骗子!你说你爱我,说一辈子对我好!男人都是骗子!男人都该死,你们都该死!”
那声音愈发凄厉,简直像动物临死前最后的嚎叫,尖锐到无法听清她说了什么。他们纷纷捂住耳朵,感觉能震出血来。
“早点把面具抢来就没这么多事了!”黛鸾抱怨着。
“她到底怎么被放出来的,啊?”隐约听到黛鸾的喊叫,他也捂着耳喊了回去。
“山海说必须先把她和面具分开,不能再让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他把情况说的很严重这家伙才明白!然后呢!她死活不给!山海不得不让人抢,她往回扯着扯着就戴上了!”
“全杀了。”水无君的声音不大,却很阴沉,每个人都听得见。
“杀不了——单独的每张脸,对她而言都像是剪个指甲,很快就生回去了!”
面对山海这番无奈的话,水无君这样说:
“同时。把她们同时杀掉。”
“开玩笑!”施无弃转过身瞪着他们,“你在说哪门子疯话!四个人?像我们这样的四百个倒差不多!”
城主一把抓住山海的袖子,涕泪横流,全无昨日的风光威严。
“仙、仙长,那四儿怎么办?四姨太会不会死?会不会?”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女人……”黛鸾小声嘟囔着,“算上他还得再加四百个我们。”
“城主大人……您这可就难为我们了。”山海也无可奈何,“您四夫人现在的样子,就算仅仅是被附身,如此凶恶的鬼怪,她恐怕也是元气大伤,凶多吉少。”
水无君同时拿着五把剑——左手三把,右手两把。就连切血封喉那样沉重的刀,对他而言也只是一根鸿毛似的。黛鸾不禁在想,做完他双手对慕琬递这把刀,是不是仅仅在暗示她那把刀很沉,至少对她而言。
可她现在在哪儿?会不会有危险?
“哦?有幸见识您的六道剑法了吗。”施无弃摊开手,向两边轻转手腕,妖异的金色流火便涌现出来,“在下也不能落后了。”
“火似乎是有效的。”水无君说,“但我不知道何种程度才能给予她重创。”
黛鸾指着四姨太问:“杀掉那个女人是没用的吗?”
她刚问出口,城主又不干了。明明吓得腿软,站都站不起来,还要用上半身扑上来与黛鸾手口并用地理论。
“没什么用,她不过是个道具。”山海拎着他的后领拽开了他。
施无弃戏说道:“念在你是个苦情之人,给她留个全尸。”
“你你你你说的是人话吗!”
“人话?”施无弃斜眼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团擦过鼻涕的草纸,“当年你下令废除全程的乐器,抄那些乐师的家时,你觉得自己说的也算人话?”
“……”
“罢了,不与他计较。”山海轻声叹气,“我们不一定保得住你的城王府,也不一定能保住四姨太,但都会尽力而为。这件事若是能了结,你得答应我们,为那些乐师平反,还要废除这道昏庸的命令。”
“我……”
城主就那样瘫在地上,心灰意冷。他望了一眼令他感到陌生的四姨太,又看了看身后不堪入目的废墟,重重地往地上捶了一拳。他的叹息几乎能将地上吹出一个洞。
“唉!好,我都答应你们。只要、只要这无乐城能保住,百姓们不受牵连……”
施无弃的眼神稍微柔和了一点,他心里想着,这种人到此时勉强还能想起黎民苍生,还不至于满口只要城主的位置,在自己性命攸关时还能想着喜爱的人,本性就还不算太坏。或许当时对乐师们的清算,他的确只是因为年轻,因为愚昧,因为没有亲眼见证那些血淋淋的现场,才能对一切轻描淡写。
虽不算无药可救,却也该为无知付出代价。现在,他的报应来了。
“我们两人来对付她的手足——那些脸。那云里的内核怕是已经分裂成碎片,寄生在每一张面孔里了。”施无弃左右看着,“山海,你若能保住四姨太就保,保不住便试着斩断她和鬼女千面的关系。”
“我知道。”他点点头,“那张面具还戴在她脸上。若能摘下来解决掉,也是个办法。阿鸾,你去找梁……”
他话还没说完,黛鸾竟就攥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剑冲进黑暗了。她心里早就盘算好,用不着山海特意提醒。她熟练地激发起灵魂残片里的力量,为这把生锈的“人道”包裹上一层朦胧的紫色光华,将黑暗割裂。
身后传来兵刃挥舞的声音。时而有阵阵嘶哑的哀鸣,她知道,那是怨蚀与空气摩擦发出饥饿的哀鸣。声音逐渐变小了,这儿也没有其他鬼面出现,她越跑越远。
可慕琬在哪儿?她被甩出去时是这个朝向吗?应该没记错……
她突然被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到地上,断尘寰被甩了出去。刚才的触感有些软,不像什么砖石。她回头一看,那是一截人的手臂。黛鸾浑身一哆嗦,甚至不想去确认那到底是一个完整的人,还是只有手臂。它不算太软,已经有些僵硬,怕是没救了。
黛鸾勉强撑起身子,正准备捡起锈剑,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真疼啊……”
“慕琬?”她马上拾起剑,“你在哪儿?”
“阿鸾?是你吗阿鸾?”声音从不远的黑暗里传来,“快帮我一下,我出不去。”
“可你到底在哪儿?我该怎么找到你?”黛鸾很着急,“你周围有什么?能看到什么,摸到什么?什么都行,告诉我,我来找你!”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看不到。太黑了,这儿太黑了……”
第二百三十四回:画地为牢
黛鸾将灵力凝聚在手上,令手中剑的光晕扩大了些。对于这片浓郁的黑暗,这几乎是杯水车薪。她勉强顺着声音寻过去,发现慕琬被困在一处柴房。房子结构差,虽然离混乱中心较远,上半截儿却已经塌了。慕琬当时被风推出去,就落在稻草垛上。草垛上也有不少破碎的砖头,幸亏没摔出个好歹。
柴房是锁的,她的确出不去,也没个窗户。于是黛鸾熟练地用剑尖儿挑断了锁,把她带出来。慕琬抓到她的手时的力道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黛鸾隐约觉得她现在相当缺乏安全感。这也难怪,本来自己的事就没有着落,如今赤手空拳陷入如此境地,忙的是别人的麻烦。
她说她看不见了。
黛鸾凑的很近,掰开她的眼皮仔细打量。眼睛没有受伤,可能是因为之前的强光或是受到惊吓的暂时性失明,但不知多久才能好。现在的她完全没有办法参与战斗,必须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慕琬告诉她,城王府外以鬼女千面为中心,已经张开了一道恐怖的结界,凭谁触碰都会死。她和施无弃是靠风云斩才进来的。
“那……我想这把剑,应该也可以。”黛鸾看了看手中的断尘寰,若有所思。
“这是未完工的武器,真的能行吗?”
“试试吧,不然没办法了。”黛鸾牵引她走向边界,“我送你回去。”
“可你们怎么办?”
慕琬突然站在那儿,不再跟她走了。黛鸾知道她不甘心,她也明白同伴面临危险时自己却什么也帮不上的绝望。这种感觉在“我本可以派上用场”的前提下,会变得更令人哀叹。黛鸾停了一阵,重新拉起她的手。
“……一定会有办法的。”
“啊,我想起来了!”慕琬一拍手,“莺月君也在无乐城!”
“真的?你怎么知道?”
“早上遇到霖佑,是他说的。”
“啊?那个伶鼬吗?他怎么在这儿?这家伙的话可信吗……而且莺月君闯了这么大的祸,会不会已经跑了?”
“应该不会。六道无常跑到天涯海角,那位大人也是知道的。就算跑,能去哪儿?我们若能找到他,还能逼他回来收拾烂摊子。”慕琬想了想,又接着说,“不,那么自负的小鬼一定不会怕这个妖怪,他可能分心了。”
“那么笑面狼也在?”
“但现在追捕他还有意义吗?”
“若这是他的首要任务,还是必须要完成的吧。”黛鸾思索着,“何况他不就是在等着人类死光吗?就算知道,也不会来救的。”
“所以才会派水无君来……”
她们又跑了很久。慕琬感觉浑身的骨头都痛,但她没说,她奇怪的自尊和坚强让她不想给黛鸾添麻烦。只是现在已经走得足够远,边界却并没有出现。
“我们走了多远?”慕琬虽然看不见,但感觉有些太久,“结界可能扩大了。我们在外面的时候,就隐隐觉得不对。”
“你之前说不能直接碰到结界吗?”
“对。现在不宜往前走了,若是碰着会很麻烦。”
“好的,我知道了。”
于是她们就停到这里。黛鸾举起剑,用力向前挥舞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甚至不确定剑气究竟有没有触碰到结界。可一旦意识到,自己距离危险太近时,任何细微的试探都让人恐惧。她提着胆子向前试探了一步,又一步,再挥一刀,比之前更加用力。
突然,慕琬觉得自己的视野里闪过了一个白点。
“那是什么?”
“等等,那是出口吗?”黛鸾也问她。
看上去不算太远,她拉着慕琬壮着胆子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保守地估算了一下,她在此地迈出步子,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眼前的黑暗,抬手又是一剑。
白光再度涌现,如一道厚重的遮光帘被挑开,离她们很近。这次的裂痕比以往更宽,更亮,更多的白光奔腾而来。黛鸾拉着慕琬的手一跃而过。
相较之下,外面的世界亮得刺眼。
走出来以后黛鸾才看清楚,慕琬身上有很多伤,衣服也破了很多处。那些伤应该都是皮外伤,不然刚才一定没法那么跑。虽然如此,鲜血淋漓的模样还是让人看了觉得不适。在绿衣之上,斑驳的血污像草地上洒满撕碎的红花。
“你身上……有点儿伤。”
“我知道,我感觉皮上火辣辣地疼。”
黛鸾的方向感比较一般,她来到一处陌生的地方。抬头看了看太阳,粗略估算了时间,可能得绕回去。现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她就连想问路都难。
“你能看见了吗?”黛鸾问她。
“不,还是不行。”慕琬想,或许之前看到的光,只是黛鸾斩出的剑光而已。
沿路走了一阵,她进没人的布料店,去扯了些干净的白布,撕成一条一条的,又打水帮她清理伤口再包扎好。两人又走了一阵,至少过了两条街,人声才逐渐嘈杂了些。
一棵树下,有个疯疯癫癫的人高声喊些什么,面色惨白,语无伦次。没什么人看他,带着小孩的路人都把孩子们拉远。黛鸾有些疑惑地问旁边茶馆的小二,小二说,之前还有很多人在围观,弄明白他说什么以后,大家都觉得他是个疯子,摇摇头散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城王府闹了妖怪,有个看不见的大怪物在吃人。您听听,多新鲜。”
这里距离城王府的确有些距离了。而且,那边有一座高大的钟楼,围墙也不矮。放眼望去,的确看不到那边的情况。就算能看清,无非也是觉得有些阴云过来,快要下雨了吧。
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逼近。比起人的速度,它扩张的确实不快,但也是迟早的事。黛鸾知道那“疯子”说的都是实话,可这里没人相信。若山海他们不能阻止鬼女千面,整个城池就要遭殃了。
黛鸾准备安排慕琬在茶馆歇脚。但在进门前,她注意到那个疯子所在的树影下,还有一个人。他倒是认真地守在一旁,听那人讲这些不着调的疯话。
“云戈!”她有些惊喜,“你怎么在这儿!”
“啊,郡主大人。”
云戈又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何必多礼!你在真是太好了。正好,你帮我照顾一下她!”
“出了什么事儿?”云戈朴实的面容多了几分担忧,“哦,我之前不是说了吗,来一个铁匠铺子看看。该不会,此人说的疯话都是真的?”
“亏你能听明白。事情不太好说,我还得回去帮他们。慕琬就拜托你了!对了,她现在看不清东西,要小心她别摔了。她身上很多伤……但都不严重!”
黛鸾急匆匆地准备走了,云戈突然喊住她。
“又怎么啦?”她有些不耐烦。再不过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云戈感到抱歉:“不好意思。是这样的,我方才在南市闲逛时,听说之前树林杀人案的凶手还在潜逃中,是笑面狼。那人并未离城,还在与一个六道无常纠缠,也不知此事与你们的麻烦有没有关系?当然,若是我多心最好,只是当下我对无常们的消息比较……”
“在哪儿?”黛鸾立刻追问。
“唔,你那边……”
“不急!你先说,这消息你是从哪儿听到的?”
“就在铁匠铺那儿。再往南,第二个路口向西拐。”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在今天。说是上午几家店开张的时候,看到有人在打斗,应该是他们。”
于是黛鸾就朝着与原本目的相反的方向去了。她有些焦虑,也知道自己过于急躁,没向云戈问个清楚。但一来她并不清楚情报的准确性,二来云戈也不一定知道,所以再追问也只是浪费时间。直接去问那里的人比较快。其中一个人是不是真戴着面具,另一个无常的武器是不是数不清的锁链……
无乐城的格局还算规整,她能很快找到云戈说的集市。早市都散了,各种店铺规规矩矩地经营着。她一路问过去,将得到的信息拼凑起来,渐渐有了眉目。
的确,一个是江湖上臭名昭著人尽皆知的笑面狼,与他交手的,是一个孩子模样的走无常。他们闹的动静很大,砸坏了不少早摊儿,还伤了人。现在他们已经跑远了,消失在更南方的郊外。无乐城与苍曳城的南部防守相对薄弱,几乎是连起来的。平日里,城墙也不设什么士兵,因为南边都是延绵不绝的山脉。几百年前,火山还相对活跃。
她租借了一匹马,奔着那边去了,也不管整座郊外到底有多大。一路上她的小脑瓜都在琢磨,遇到他们该如何自保,又该如何说服莺月君先放过笑面狼,随她一同对付大妖鬼女千面。如果山海他们知道她的想法,或是慕琬能够做出阻拦,他们都会觉得自己疯了,居然和立场不同的“仇人”谈判。但她觉得,说不定施无弃是支持的,他商人的头脑会认同她,知道他们还有条件可以同莺月君讲。也许自己可以协助他处理笑面狼,不论之前还是之后。在锦桐乡的时候,自己差点给他摁住淹死在池塘里的账,她还没算清呢。
茶馆中,云戈为慕琬点了一壶热茶。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都不说话。偶尔,云戈会瞥向慕琬,但她对自己的目光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有武器吗?”
“啊,有的。”云戈说,“在铁匠铺的时候,买了把不错的玄铁匕首。”
“可否借我一用?”
云戈望着她,有些犹豫:“可你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这……”
“借我便是了。”
“……好吧。”
说罢,云戈将腰间新买的匕首解开下来放在桌上,推到慕琬的面前。
她突然用手抄起匕首,血光乍现。
第二百三十五回:画鸠为枭
附近有草木被破坏的痕迹。
即使在荒无人烟的郊外,这片地方也未免太狼藉了些。草皮被掀起,树木被破坏,仿佛有军队曾在此交锋似的。但黛鸾知道,这一切可能仅仅出自于两个人的手笔。她还在现场发现了大量的血,甚至有细小的碎肉。她不清楚受到重创的到底是谁,只看到血迹向山上蔓延。
这片山说高不高,说矮不矮,但植被更加稀疏。她沿着零散的血迹向上走,几次险些找不到了。她走了太久,几次都想要放弃,太阳都开始向西方倾斜了。血迹稀疏到完全消失,大概是被止住了,但她却已经困在了山里。若想返回也不是做不到,可她又不甘心。有这个时间,说不定能帮山海他们出力。于是她朝那边看去,已经被山脉遮掩住了城市的踪迹,只有那方晦暗的天空像是蓝布上的一块污点。
不知是不是她走得太快,或者心里太急,这才初春,她就觉得浑身上下热得慌,汗流浃背。在山上,她陆续发现了几处废弃的矿坑,没有人也没有工具,只有曾经挖掘过的痕迹。这些矿坑都荒废已久。或许过去还有矿石源源不断地被运往两座城池,难怪他们的刀剑与首饰比较出名。黛鸾又走了很久,又累又热,心里也难受得紧。
这时候,有松鼠从她脚边窜过。天空上,有几只鸟沿着同样的方向飞走。黛鸾意识到了什么,向着它们来时的方向望去,并加快了脚步。
山体十分陡峭,没太多掩体。她走了一段距离,躲在一棵树的后面。这一片的树木都斜着长在山体上,彼此之间又是平行的,不知因为它们本身就是斜着长的,还是因为山坡太斜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在前方,数不清的金属锁链挂在许多树之间,缠得紧紧的,中间锁住了什么人。就算离得很远,她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衣服少了只袖子,它被撕扯下来缠在大腿上。那一定是被锁链打伤的。现在,又有血从上面渗出来了。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脚边,黛鸾眯起眼睛仔细看,是把模样奇怪的刀。
莺月君的处境绝不比他更好。虽然当下看来,他的形势更加有利,可他受的伤更严重。按理说六道无常的治愈速度比常人更快,痛觉也不明显,这都是为了让他们能更好地对付各种各样的威胁。这种生理上的迟钝,或许也会让心灵逐渐麻木。
莺月君的伤口还残留在身上,他或许在短时间内受到了太多攻击,对他那副小身板造成的伤害极为严重。他趴在地上,周围的土是深色的,已经结块了,应该也是血迹。
他撑起前臂,眼神像个小豹子一样凶恶。
“真可惜,当时在那座庙里我就该杀了你!”
“你有这本事吗?”面具下的恶狼发出嘲弄,“凭你?”
莺月君攥紧了地上的土。突然,那些锁链都变得赤红,像是被加热了。缠在树和人身上的部分,都冒出了丝丝缕缕的热烟。黛鸾有些慌,毕竟这儿的树都很干燥,如果烧起来就麻烦了。于是她走了出来。
“……是你?”莺月君似乎认出了她,拍拍身上的土踉跄地站起来,“我知、知道你……呼,你是那个雪砚谷的,弟子的……”
他呼吸很乱,站也站不稳,虽然凶神恶煞,却像个喝醉的小老鼠。
“我不准备和你打架。你听我说——”黛鸾指了山下的方向,“无乐城出现了一……”
“鬼女千面。”他盯着她的眼睛。
“你知道?”虽是意料之中,但黛鸾还是很生气,“那你为什么不管不顾?”
“蝼蚁的生死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依然那么不屑,“早就该死,这是报应!”
“我就不明白了,他们到底和当年害死你的人有什么关系?你杀了他们所有人,就连看客们也未能幸免,你应该已经报了仇,为何要把这种情绪算在全部人的身上?无乐城的人,苍曳城的人,碧璃原上的游牧人……哪个人与你的过去有关系?他们谁也不该为那些人的过错承担责任。他们也有孩子,有父母,你就没有父母吗?你的家人不爱你吗?还是说你感觉不到?我看是他们惯坏你了,让你对人的感情和命都看得那样轻。”
莺月君用手背蹭掉脸上的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对,对。你说的没错,他们把我惯坏了,所以他们也有错。他们就不该生我。”他摊开两只红色的手,“去怪他们啊,去啊?真是笑死个人。我看你也是和那个女疯子待太久,分不清是非好歹了。”
“我分不清?”
黛鸾不觉得生气,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外加些许莫名其妙。分明是小孩都懂的道理,可面前这个比她还老的臭小鬼却让她说不出话。她知道,自己是来说服他的,千万不能被他带到沟里去。方才的话已经有些情绪化了,和这种小鬼争辩,可是要沉住气。
先稳住他再说。
“嗯……好,是我分不清。我家里什么都顺利,确实不能完全理解你的苦处。可你现在受制于那位大人,就能顺顺利利地除掉你看不惯的人和事吗?不能。”
“我看不顺眼的岂止这些?想想看,他一路上杀了那样多的人,只因加了左衽门这样满是亡命之徒的地方,连张地下悬赏也没人敢下了。或者说,下的都被左衽门杀掉了。那也是他们自己能力不够!挚爱的爱人女儿姊妹,就该为她们报仇,可一千个人——一千个人,你见有谁站出来?长夜哥哥说得对,人类不过是乌合之众。又短命,像群长不大的孩子。”
你就长大了?加之听到某个名字,黛鸾觉得一阵头疼。和他讲道理真是累人。
“你不能因为自己有着得天独厚的优渥条件,就将原本伴着苦难而生的人视若无物。”
“那就怪他们投错胎吧。反正,我没错。说到那一千个人,都怪他自己数错了,让这妖怪比预想的时间更早诞生……我还没什么准备呢,无乐城才多少人呀。本来还想让他多杀几个,数数真麻烦。”
没救了。
难怪他们都说阎罗魔放弃他了。这种走无常,只会给人间带来更多的不幸。像这样的家伙,有朽月君一个就够受得了。但黛鸾不打算就此放弃,不然这些汗可就白流了。她准备换一个角度来说服他。
“那位大人派你来监视他,如今他已经犯戒,你自然要杀他,这我知道。但现在杀他为时已晚,鬼女千面的出现,也一定在那位大人的预料内。他在考验你呢。”
“考验我?”莺月君抱起双臂,“考验我什么?”
至少引起他的兴趣了,黛鸾决定抓紧这来之不易的话语权。她接着说:
“先杀鬼女,还是杀笑面狼,或是都不杀。那位大人想知道的是,你该如何对这些情况做出判断。你出于考虑任务的优先考虑,来按照规定缉拿他……”是因为你还是从内心里怕阎罗魔,但这句黛鸾没说,“这是出于理的考虑。可出于情,他会更愿意看到你拯救黎民百姓。当他觉得你具有‘人情’的一面时,大概就原谅你了。”
“他觉得?人情?原谅?”莺月君的音调越来越高,“笑死人了,谁在乎!”
虽然话这么说,黛鸾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在用抬高的声音掩饰话里的颤意。他其实在乎得很。于是她接着说下去。
“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愿意处理无乐城的妖魔。”
“你还能帮我,噗嗤,帮我什么?”莺月君突然笑出声,“我想要自由,要封魔刃,要解开这些枷锁,你能帮我?”
缚妖索确实是难以斩断的东西,就连水无君也不行。
“你的自由会导致更多人失去生命的话,我可能帮不到你。”
“那我也帮不到你。”他赌气似的背过身去。
黛鸾很头疼。她很少和人谈判,要知道她小时候是要什么有什么的。没有长成只会使性子的大小姐,要多亏了山海闲的没事儿来看看,监督她学课,给她讲外面的见闻。莺月君小时候或许被放任了——他的天赋是任何关卡的通行证。若说他亲人们的遭遇也是报应……倒也没错,谁都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笑面狼也一样。
她看向那几棵束缚他的树。
……他不见了。
黛鸾的所有感官在一瞬间敏锐起来。她察觉到身后有风,立刻向一旁躲闪。她刚挪开身子,耳边就感到一阵冰凉,但紧接着是炽热的烧灼感,让她痛极了。
她转过身,看到笑面狼一手提着那把奇怪的刀,隔着冰冷的面具看着她。
于是黛鸾伸出手,在耳边摸了一下。即使轻轻一碰,她立刻疼的哆嗦,温热的血沾在她的手上。她的右耳被割伤了,倒也没看见哪儿掉了肉,兴许是保住了,但不知伤口有多大,她觉得整个耳朵都很痛。血还在不断冒出来,她将手扣在耳旁,更多血顺着手根和脸向下流淌,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别指月亮。有割耳朵的妖怪。”
妈的,这别是个乌鸦嘴吧。
有一说一,之前在浣沙城也是。如果右耳能保住,她发誓以后改正乱指东西的毛病。
用剑挡下之后的几次攻击,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不是这个人的对手。虽然莺月君注意到这里,但他还没有任何作为。不论如何,这里都不该继续待着。
笑面狼知道自己活不太长,跑不了太远,竟还想拉人垫背,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黛鸾往山下的方向跑,地面很陡峭,差点绊倒。可很快,她在路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慕琬手中攥着一把匕首,怔怔地看着她的方向。
“慕琬!你没事了吗?”
她看向她,突然笑了,同时抬起了刀。
第二百三十六回:画零为整
不知过了几百个回合,也不知进行了多少次挥砍,所有伤害对鬼女千面而言算得上是杯水车薪。更要命的是,这妖怪能化成别人的面目。水无君和施无弃倒称得上是火眼金睛,辨出伪装的原型轻而易举。但对山海和城主这样的普通人——至少后者是,他们并不能看出来。或说第一时间不能,而等看出来也为时已晚。
山海先前被黛鸾和慕琬的面孔骗了,以为她们平安无事地回来了。然而未等他走过去迎接,水无月一刀切血封喉拦腰斩过。山海一瞬间僵住了,但很快猜出缘由。于是紧接着那两人的身子都散去了,只有两张狞笑的脸在空中上下浮动,逐渐从他熟悉的样子变成陌生的模样,分明是在挑衅。水无君并没有客气,另一手抬起烬灭牙又是一刀,疑似强酸的物质令两张人皮瞬间焦黑,溃散。不过他们都很清楚,这两个面孔很快又会卷土重来。实际上,他们已经看见很多原本已经斩断,却依然反复出现的脸了。
还有一次不那么危险的情况,是握着一块板砖的城主。有个人形的鬼影拥有一张狰狞的脸,迎着城主怪叫着便扑过来。
“你杀了我女儿。”她尖声喊,“她才四岁,她只是不懂事。我们分明不是本城的人,途经此地,她只是在街上吹她的小竹哨,他们就来抓她,把我们拆散,还对她做那种事……她死了,她死了!都是你害的,是你杀了我女儿!”
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这段声嘶力竭的话虽然语速很快,快得让人听不清,可每个字分明直击城主的灵魂深处。他似乎并不知情,连护身的砖头也拿不稳了。这位年轻的母亲也是被笑面狼杀的么?她是很好看,只是不再有求生的欲望了。
很可惜,她们都很可惜……又可怜。
砖头掉在地上,他捂紧了脸。
忽然,他感到面前一阵强烈的光亮。城主放下手臂,看到施无弃挡在他面前,单手掐住了对方的脸。他的手指毫不留情地嵌入那没有眼球的眼眶,拇指掐住她的嘴皮,向前一拽的同时给了她一脚把她踢开。手上的火在面皮撕裂的同时出现,惊叫之中,她被烧了个干净。
“嗯,你没拍下去,我算你有人性。”施无弃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若是拍下去,我就不会保你。不过你也真瞎,你四姨太都不认识了?”
城主的脑袋懵懵的,听了这话讶异地看向那边的人。接着,他连滚带爬地过去,翻过身子一看,果真是四姨太的脸。只是她已经晕过去了,紧闭着眼。城主将耳朵贴到她胸口上细细地听,还有些微小的心跳和呼吸。
打到现在,他们都注意到一个特点。有些面容在被破坏的瞬间,会突然开裂成无数块带血的、臃肿的皮,如冬日被冻实的冰面突然被凿开,四分五裂,只不过流淌的液体是血。有些鬼脸也会自己变成这种模样来吓唬他们。不难猜出,这些面孔都是在咲面郎被朽月君处刑后,他报复式虐杀的女人。但这个发现对击败她来说似乎并没什么用。
“我的脸……啊啊啊还我的脸!”
揉碎一张纸一样简单。这层脸皮毁在施无弃手中前发出这样的哀鸣。他心里其实并不太好受。仔细想想,这恐怕是过去被活生生剥下来的脸皮。它们的主人或许还活着……因为只剥夺这一层皮肤的话,也许是能活下来的,他下刀的技艺十分高超。青鬼不就是个例子吗?但她们也可能死了,因失血过多,或是失去引以为傲的容颜愤而自缢。不论如何,这些受害者们是何等无辜。一定要说,她们是傻了些,傻到去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无非是俊俏了些。可若是面目讨喜就能被定义为善的话,这世间全部的恶早就暴露在阳光之下了。
他在同情她们吗?百骸主会同情人类,听上去是个有点新鲜的事儿。不过他本就算不上无情无义之人,有这样的感觉不足为奇。尤其是与山海他们同行后,这种对感情的感知能力更加敏锐了。或许他在地狱也停留了很久,丑恶的事物相较人间只多不少,可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根深蒂固。就像一场初春的雨,唤醒他暂时睡去的名为良知的种子。
但他在同情这个妖怪吗?
他不确定。
好在施无弃是个情绪上“公私分明”的人,他的手下并不留情,他也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该对付谁。最后,几个人再度聚在一起,如最初那样每人都防着一个方向。水无君道:
“根本杀不完。”
“定身符是有效的。”山海说,“但时间有限。一旦她注意到自己的分身受到控制,就会依靠其他分身破坏符咒。不然,若能同时定住它们再一起斩杀,或许是有效的。”
“这不就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吗?”施无弃翻了个白眼,“怎么同时定住它们?”
“呜呜,四儿,我的四儿……”
“闭嘴!”
“现在怕是要到逢魔时了。”水无君的语气恍若死水,又静又冷,“作为限制的结界会变得稀薄。当她冲破结界之时,一切都完了。我们得速战速决。”
“那也得有办法啊……”
“什么?不能让她出去,不然本王的子民——”
“亏你除了老婆还知道惦记百姓,不容易。”
当几个人正在讨论的时候,周围那些令人耳朵发痒发疼的女人的私语声,忽然全部停止了。突如其来的寂静令他们感到困惑,不知所措。原本表情丰富的脸都失去了表情,如真正的死物一样悬挂在空中,像一张张坚硬冰冷的面具。
“这次又怎么了?”施无弃感到不耐烦。
“她、她们又想搞什么花招啊……”
城主居然还能保持清醒,可以说是十分难得了。山海和水无君的脸色都很糟,可以说,他们心中一定隐约有了一个设想。
“她可能已经从结界中逃出去了……”
“怎么做到的?不,等等。”无弃捏了捏鼻梁,又累又烦躁,“我一开始就想问了,这层结界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设下的?”
“并非如此。”水无君简短地解释着,“是她自己。以四姨太为媒介,她只是暂时躲进作为容器的人类。她需要花些时间解读自己曾经的形态,再模拟出来……因为她们太多了,合在一起又那样庞大,需要一个自适的过程。这层结界用来保护刚刚成型的她自己。”
“现在呢?她停下了。你们说她逃出去,可结界并未消失。”
“所以是‘逃’……”山海神色担忧,“有什么东西吸引她的注意?还有,你们谁曾见到慕琬和黛鸾了?我许久没看到她们。”
水无君面色凝重。他将所有的刀剑收入鞘中,对他们说:
“她们可能不在这里,她也不在这里。离开这儿,她们有危险。”
慕琬疯了。
她拿着一把匕首,追着黛鸾在山上跑。所谓前有埋伏后有追兵,大概是指这么回事。她不得不绕着山腰走,上不去也下不来。但那根本算不上路,只有稀疏的杂草和碎石。土皮很浅,能扎根的树少之又少,她几次都要从险峻的地势上滑落下去。黛鸾感觉很差,心跳的速度快得离谱。或许是因为,她总是从这一幕不由得想到,当时在绢云山发生的事。
这次她若滑下去,不会有藤蔓让她抓住,也不会有人割断它。
而且在逃命的过程中,黛鸾已经察觉到了。不仅仅是因为运动的关系……这座山,这整片区域都在发热。苍曳城的温泉水就是地热所致。所以虽然火山陷入沉睡,但在地底下,甚至山体中,可能都无声地流淌着炙热黏稠的熔岩。
黛鸾已经意识到,眼前——身后的“慕琬”不是慕琬,而是附在她身上的“别人”,或者鬼。她想到水无君的那把切血封喉。幸亏她是拿不住的,否则以她现在的定力,怕是分分钟给刀剑失了心智。可她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为了师父,为了母亲,为了门派,从来都信念坚定,不曾有过分毫动摇。是因为她被摧毁的东西太多,以至于陷入自我怀疑,才给了鬼怪可乘之机吗?黛鸾是这么认为的。
她累得气喘吁吁,已经快要站不稳了,受伤的耳朵还疼得发烫。平日里她几乎没有体能方面的训练。而在剑法上,她既没有足够的信心去对付笑面狼,也不可能去伤害依然属于慕琬的那副身体。又跑了几步,她双腿酸到打颤,脚都在充满碎石的山坡上跑麻了。
黛鸾停下来,不确定笑面狼有没有放弃。一阵干咳过后,她一手扶着树,突然清醒了几分,一个小小的想法在她脑内浮现。
现在的“慕琬”有着受害者的记忆,那她们一定对笑面狼印象深刻了……
她决定将这个想法付诸实施。她知道,她已经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暂时是安全的。她开始向山的更高处走。直到她能看到山顶,黛鸾觉得差不多了。在距离山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凸起的土坡,她爬上去,朝下方张望。
她很快看到慕琬游荡的身影。即使走了很远。她依然按照自己走过的路线寻找,甚至在黛鸾摔过一跤的地方多停留了一阵。看样子距离一旦较远,这个妖怪也能根据气味来判断。不过对于笑面狼,她可不能大喊大叫,那会引起这亡命之徒的怀疑。他虽然不要命,脑子却聪明得很,指不定怀疑她有诈。
黛鸾很快在另一处发现了笑面狼的身影,但她一直没有找到莺月君。但他不重要。黛鸾对着他的方向,打出一道剑气,竟直直劈断了他身边的树。这连黛鸾也没想到,自己用的劲儿有这么大,在笑面狼的注视下,她半真实半虚假地慌忙躲藏。
不多时,在她刻意的引导下,两人就这样见面了。
第二百三十七回:画团锦簇
山海他们从一处废弃的矿洞里出来。洞穴十分狭长,且闷热。这条旷道开得有些随意,似乎是哪儿能挖出东西就朝哪儿挖。洞内的结构很不合理,许多地方还撑着柱子,木柱已有些开裂。此地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坍塌。
矿道密不透风,十分闷热,令他们来时感到呼吸困难。离开以后,空气突然又阴冷了,这强烈的反差让人不安。
城主被他们留在城内,但离开了结界。他和昏迷中的四姨太在一起,但依然远离人群。不仅是山海建议的,更是他自己要求。毕竟百姓们要面对的是这不知何时会醒来,醒来或许就会袭击人的妖怪;而此刻的城主,暂时也无颜面对人们各式各样的问题。
离开结界之后,施无弃发现它不再扩张了,这里似乎暂时陷入了休眠。而在南边贫瘠的群山之上,突然聚拢了色彩和形状极不自然的云。水无君带他们从一处灵脉穿过,直接被送到了这一带的山麓上。
现在,他们就驻足于第二团不自然的阴云之下。
水无君知道自己的兵器在哪儿。就仿佛他真的能听到钢铁的呼唤,他带着两人找到了黛鸾。当时,她正藏身于一块巨大的岩石背后,专注地向外看着什么。水无君拍了拍她的肩,她吓了一跳,但立刻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
山海焦虑地质问。黛鸾仓促间贴了止血的膏药,一大块红色还挂在脸侧。她想了半天,又怕解释起来惹人误会,于是盯着施无弃看了半天,说道:
“月亮割的。”
说来话长,施无弃表示自己会给出一个解释。而在得知了阿鸾的所作所为与计划后,三个人浮现出了不同的表情。
“……你知道这多危险吗!”即使是压低声音的斥责,山海依然气势不减,“万一慕琬不是他的对手怎么办?就算他伤成这个样子,你也不该拿她冒险!”
“我没觉得他……不是,那是因为我认为这妖怪足以与他为敌,才——”
“你认为!凡事都靠你认为,这能行吗?”
“我这不是在旁边儿兜着吗……”
“你这点斤两也敢——”
“好了好了,别这么大火气。”施无弃让他冷静些,“我觉得阿鸾这么做,倒是挺聪明。这思路没什么问题,你看他们现在还在僵持。我们要做的,是静观其变。当她真的陷入困境时再出手相救。”
水无君没觉得不妥,至少他没有表现出来。他依然像块木头似的,语气也毫无感情。
“能想出这种方法,的确聪明。记得当年红玄青女也说过,解决问题就像解开老虎项上的铃铛,出路与风险并存。只不过鬼女千面被释放出来,若再不解决她,哪座城也保不住。”
“啊,对了,山海。”施无弃像是想起什么,“如果任由她杀了笑面狼,那些姑娘能否平息怨气,不再为非作歹?”
“……很难说。还记得极月君讲的故事吗?当年莺月君就算消灭了所有人,也……”
“我感到莺月君就在附近。”水无君说,“但他并不打算露面。”
“这小子肯定怂了。”
而慕琬和笑面狼就这样僵持着,没有任何反应,谁也没先动一步。他们都看得出,咲面郎受了很重的伤,但都不像是她手里那把匕首所致。两人相互对视着。慕琬的眼神令他们觉得陌生,但他们知道,这副表情之下的那个灵魂一定不是她本人。不过那层显而易见的杀意或许还真有她自己的成分。而笑面狼呢?狼面之上,看不到他真实的面孔。
已经是日暮时分。明天一定不是个好天气,乌云之外半片晚霞也没有。太阳缓缓地、缓缓地向西边下沉,最后的光线斜着投射过来,被漆黑的云雾吞噬殆尽。天空中时而有人面下沉,时而有手臂伸出来,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无数双空荡荡的眼睛向下看着,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在指责什么。它们不说话,所以没人知道。它们的代言者就站在下方。
笑面狼并未抬头,他只是直勾勾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
“我记得你。”他呼吸不稳,“你的伞被我打断过。后来再见到你,它已经被修好了。你没有死在朽月君手里,我很意外。”
他的声音还是青年的样子,清澈好听,让人怎么也无法与面具下的面貌和那些令人发指的行径联系在一起。慕琬没有说话,手中攥着匕首,远远地看不出力道。
“还给我。”她说。
“啊?”
那声音很奇怪,虽然的确是属于慕琬的声线,但音调很别扭,像是嘴里有什么东西一样含糊不清,又或者被别人从外面捏住了脸。黛鸾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慕琬的脸。
“还——给我。”
她又说。
黛鸾突然看清了什么,惊慌地向后退了几步,撞在山海身上。
“怎么了?”
“只有半张嘴——”她说,“只有半张嘴在动。”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看过去,细细观察起来。果不其然,她的脸十分奇怪。右半张脸悲愤、哀愁,充满一种冷冰冰的仇恨,微微咧开的半张嘴吐出刚才那三个字来。而左半张脸显得十分愤怒,那炽热的愤怒已经显得有些平静了——怒目圆瞪,唇却紧闭着。两种反差极大的面目在一张脸上彰显着同一立场的情绪,显得扭曲极了。
“是青鬼……”山海皱起眉,“但是不要轻举妄动,那不是生前的青鬼。现在的她不过是积怨的鬼魂,没有什么人性和理性可言,千万小心。”
笑面狼微微侧着脸,感到奇怪。
“什么?”
“还给我……”
“还给你什么?”他似乎听明白了,“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那丫头呢。你是说面具,还是你的脸?你应该知道,你那半张脸早就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掉了,连同我的一起。说来也是可笑,我还真想不明白,没有脸就活不下去了么?我没了那层皮,不也活得好好的?啊,虽然,也就快要死了吧。”
他的呼吸声中充满杂音,身体的确不堪重负。但这并不影响黛鸾在心中暗骂:你丢的恐怕不是脸,而是你的良心。但仔细想想,在那场惩戒之火燃烧之前,他的良心就已经被狗吃了去。也不能这么说,狗未免太可怜了。
水无君说,那些面容里不止女人,也有些俊俏的男人。不论出于欣赏还是嫉妒,笑面狼应该都以其他欺瞒哄骗等方法弄到了手,据为己有。那些脸皮他甚至是能戴上的,然后去欺骗更多的女人,以免有些人知道他本身的模样。不过现在,它们都只是一张张干瘪的脸,看不出男女,只有说不出的怪异。
“把我——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感情,我们的一切都还回来。”
那声调依然含糊,但每个字都很清晰。笑面狼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你在开玩笑吧?”他干笑了两声,“那不是你们自己给我的吗?说实话,我也没有打算要过。只是你们一厢情愿地塞到我这里,现在又让我还给你们?得了吧,我可是连要也没要过,如今让我说什么还回去?奇了怪了。”
不知他是当真命不久矣才说这些不要命的话,还是留了什么后手才敢挑衅,但这些话不论如何都令人发指。天上的私语声大了些,吵了些,闹了些。
慕琬攥紧了匕首,一个箭步冲上去。那速度比他们过去见过的都要快,简直像是飞了起来。她一刀干脆利落地斩下去,一道清脆的声响过后,赤血飞溅出来。笑面狼向后倒去,一些血溅在她身上,新鲜的血覆盖了旧的褐色痕迹。也有血落到她的脸上,滑进了嘴角。
笑面狼的面具被劈开了,两半切口整齐的狼面落到地上,其中一块滚到黛鸾他们藏身的石头边上。但他们没心思去管这面具,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友人身上。慕琬整个人都在颤抖,却不是普通人因寒冷、愤怒或恐惧引发的颤抖。她颤得很快,幅度也很大,像是一个装着上万只蜜蜂的布袋子,它们在里面乱撞着想要出去。
而事实上,是有东西想要进来。很多东西。
突然,有一阵白色的光从她体内涌了出去,那团光又有些像雾,说不清是什么。但它很快朝着笑面狼去了。就在这时,山海三两步飞奔过去,将一张符咒贴在她面门上,很快拉着她的手将她扯回来。几人赶忙围上来,发现她已经面色苍白,皮肤冰冷,冻僵了似的。
“放心,还活着。”水无君说,“您的动作很快,但妖气依然残留在她体内。”
“先把人抢回来,事后再想办法。”
太阳沉下去了,可天空依然没有暗。那些磷火般盈盈的绿光在云间闪现。它像一颗巨大的、颤动的心脏,每一次发光都更加有力。一道墨绿色的滚雷砸在咲面郎脚边炸开,他的伤势已经不允许他躲开了。紧接着,无数道漆黑的影子在空中盘旋,前端都是那些死气沉沉的脸。越来越多的脸出现了,它们纷纷涌上前,像一群饥饿的秃鹫般冲上前,将他啃噬殆尽。
那是一种奇怪的咀嚼声,没人知道那些脸是怎么做到的,或许有獠牙生出来,也可能没有。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可能是发不出声音。数千张鬼面扑过来,笼罩在他的身上,彼此之间一丝缝隙也没有。他整个人都被黑漆漆的迷雾笼罩住了。黛鸾甚至觉得,当黑雾散尽之时,地面上只会剩下一句森森白骨。
天空中的云像是吸足了血,被浸泡成了红色。即使在黑夜里,它也如一团发光的血般,在山顶上有规律地“呼吸”。现在,它看上去更像是一颗鲜活的心脏了。
半山腰的云戈擦了擦汗,昂起头看了一眼。他不敢抓挠纱布下的伤口,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攀爬起来。
第二百三十八回:画残骨缺
一种粘腻的、碾碎血肉的声音过后,是干枯的树枝燃烧般的清脆响声。
“……你觉得这样真的能平息她的愤怒吗?”
山海的话里带着询问,带着七成不确定和三成不详之感。水无君反问道:
“要趁现在去阻止她吗?”
“我想没人做得到。”
关进笼子里饿上几天的狗,稍微见点儿血腥都会化身豺狼,谁也拦不住。有人说动物在进食、睡眠与分娩时是最脆弱的,给了敌人可能之机。但老猎人们也该有个常识,那便是动物在进食与交配时被打断,应当是最愤怒的。
尤其是拥有獠牙与利爪的动物。
凛山海给慕琬脸上糊的符,不会给污秽之物可乘之机,但将人脆弱的精神与外界完全隔绝,意味着里面残留的邪气不能尽数排去。现在时间并不允许,即使有机会,他们也不可能让大伤元气的患者立刻投入战斗。她,他们,是阴阳师,也是普通人,不是战场上的士兵。
但这会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数千张鬼面将咲面郎蚕食殆尽,别说白骨,一根毛发也没有留下来。手上浸染无数生命的鲜血,上到朝堂下到街巷都令人闻风丧胆的窃脸贼,就这么人间蒸发了。那一块地方,只有被血浸透的土壤,像一块尚未结痂的创口。可很显然,名为鬼女千面的妖物并没有吃饱,她还需要新的食物。
她永远也不会饱。
那一张张脸上都带着血,却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它们都只是没有感情的魔物,眼里只有杀戮与捕食。对妖怪而言,吃人是最快的修行方式,尤其解决了咲面郎后,她身上蓬勃的妖气更加明显。现在,那些染血的脸无序地在空中舞动,像庆祝,像狂欢,只是没有笑容。可他们分明听到凄厉哀婉的苦笑重叠碰撞,在这一方小小的山顶尽情高歌。很快,混乱中逐渐形成了一种秩序,那些脸纷纷飞到山顶上空,盘旋舞蹈,像一种蛮荒民族古老的仪式。
“她要干什么?”黛鸾很困惑。但这个问题没什么用,所有人都很困惑。
此时,又是一个人影出现在这座本不该有人的平顶山上。他们刚警觉了一瞬,就着天空昏暗猩红的光,发现来者竟然是云戈。
“您怎么来了?”山海很惊讶,“还有您脸上的伤,这都是怎么回事?”
黛鸾很焦虑,又有些心虚。她张开口,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她羞怯地低下头,小声地对他说:
“抱歉……好像,是我做错了,我不该——”
“没什么。”云戈摆摆手,“皮外伤罢了,郡主还请不要自责。”
水无君上下扫视他,说道:“你的衣服也烂了。刀从前胸一直划到你的左脸,是她那把匕首。”
云戈摸了摸脸上贴着的纱布,伤口没有裂开,但还是有些痛。他常干体力活,衣服穿的薄,所以受力最大的前胸伤势最重。外衣上裂开了口,能看到里面的纱布渗出血迹。但血已经是棕褐色的,应该是结痂了。
“粗略缝了几针。”看他们都在看自己,云戈解释着,“放心,我身子骨硬。隔着桌子,她手也伸不了多长。男人身上总是会有疤的,我爹也有。但我更在意的是……我处理完伤,向人打听梁丘姑娘的去向,他们便给我指路。本来在荒郊野外,我快要放弃了,这里又出现了奇怪的云,我才能找到你们。你们脸色很差,发生了什么?”
“我们在对付的妖怪吃了很多人,还有咲面郎。”山海迅速解释着,“慕琬被妖怪控制,但现在已无大碍。”
“什……”
云戈这才注意到,慕琬一直坐靠在石头上,手边是那把匕首,额上有一张奇怪的符咒。他先前没仔细看,以为她只是累了,坐在那里休息。
“万分惭愧,没能做好郡主安排的任务。”
“哪儿的话啊。”黛鸾又着急了,“你不怪我让你受伤我都感激涕零了。”
说话的这会功夫,空气热得不行,连晚风都像是带着火星子,将人烫得脸疼。直到地面隐隐传来隆隆的声响,他们才发现,平顶山上竟然冒出一些黑色的烟雾来。
“她、她是要把火山唤醒吗?若是这么做,两座城池都……”
黛鸾浑身发抖,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她觉得自己做错了,大错特错。她一开始就不应该来找莺月君和咲面郎。这下莺月君还是没有影子,反而把慕琬,把师父、友人与城里的所有人搭上上去。她恨自己欠考虑,猜不到事情的后果。即使这种情况下,不论把谁放在这儿都无济于事,甚至还不如她反应快,可她还是止不住地难过。
“也可能想要汲取火山的力量……”施无弃盯着山顶,“上面应该是个熔岩湖。在吃掉咲面郎之前,她还没有足够的妖力去抽空这座山。但不论她想怎样都不是好事,在这里引起动荡火山便有再次喷发的可能,几代人建立的城都会毁于一旦。”
“怎么办?都、都是我,是我不该把她……不,我不该找来,然后就……”
水无君把手按在她的头上,笨拙地搓了一下。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这一幕令黛鸾觉得熟悉。只不过,和今天不太一样。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水无君还在府上时,她会教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水无君除了锻造兵器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也没学过,什么都学不好。黛鸾一个人在府上不能出去的时候,若玩伴也不在,她就拉来水无君跟自己玩。琴棋书画,她会得不多,但会的都教。水无君确实不擅长这些,就下棋还凑合,姑且和黛鸾能打个平手——也仅仅是个平手了。府上的下人们一开始也不敢和总板着脸的六道无常打交道,后来发现,他其实还算好相处,也和他随便玩些什么。一开始黛鸾说下棋赢了水无君时,他们都不信,说他只是让着您罢了。结果闲来无事耍两把时,他们纷纷发现,原来水无君真没客气。
高端的不行,来点儿简单轻松的吧。于是黛鸾教他跳绳、翻花线、踢毽子、跳皮筋。这点东西虽然幼稚,连黛鸾也没什么兴趣,好歹下人们都会,一有空也陪她玩。跳皮筋一般是男的当柱子撑住绳,丫鬟们陪她跳,但一会儿她就没兴趣了。有意思的是,后厨有个打下手的切菜工,虽然是个小伙子,却跳的一脚好皮筋。他带着水无君一块儿蹦跶,多稀奇啊,两个大老爷们带着小姑娘跳皮筋,于是所有忙的人都要停下手上的活儿,跑过来观摩一番。
实际上,水无君本就很少在人前露面。这些稀疏的记忆,是她仅有的东西。抛却漫长时光中等待父母和山海的枯燥与无聊,她能拼凑出的,只剩下这些为数不多深刻的残片。
但每一次,每一次,水无君即使没做好什么,没学会什么,她都会让他弯下腰,像是要说什么话似的,结果只是用小小的手去揉他的头,像个小大人似的。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云戈还愿意留在这儿照顾慕琬,但黛鸾心里还有个坎儿。将她带上去不安全,留在这儿也不安全。最后还是施无弃将她背了上去。他们将她安置的远,希望不会有事。
熔岩湖的位置很低,远远不及山口,但浓烟和热浪依然滚滚上涌。而那妖怪在上空恣意盘旋扭曲。那些脸有时候不像脸,它们聚拢在一起时,时而被拉长,按扁,仿佛一张结实的面饼可以被随意拉伸。形变的脸卷在一起,分开,再卷在一起,一张张脸又哭又笑,像某种可怕祭祀的前奏。云红得滴血,压城之势随时会降下倾盆大雨,那雨大概也是有颜色的。
然后,它们会融于这炽热的岩浆。
不知为何,这妖怪的一切作为都在扰人心智,让人心中不断浮现出不好的设想。她的压迫力过于强大,或许这里只要有一个不那么坚定的普通人,都会被这光怪陆离的场景迷惑,继而投身一片火海之中。
地势不利,并没有落脚点。何况对手在天上,实在难以招架。妖怪现在还没有对山海他们动手的意思,或许在她眼里,他们已经无足轻重了。
“你们后退。”水无君说道,“离远些,我来对付。”
黛鸾已经许久没有见识过他的剑法了。
他伸出一条手臂,指向红云遮盖的天。身边的五把刀剑像是听到指挥,在看不见的力中纷纷退出鞘中,缓缓上升,在他的身边悬垂排列。刀剑牵引着他,他双脚浮空,离开地面接近了那片危险的云。水无君的手中结出一些剑诀,黛鸾很熟,有些是她会的。那些兵器得到号令,像是被看不见的五个人攥在手中,与那些狰狞的面容殊死一搏。
山海在下面布下了一道符阵。这山口不大,但若要绕着它走一圈也很费时间。他的符顺着火山口画出一道弧形,并未接连起来。但聊胜于无,咒文封锁住了热力的传输,原本近乎沸腾的熔岩湖面平静了些许。站在边缘的施无弃往下看了一眼,金红交错的液体缓慢流动,他很快转过身离开了。那些岩浆总令他有不快的回想。
黛鸾和云戈望着天空。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穿针引线般在鬼面间时隐时现。水无君的身影在庞大的妖阵间显得十分渺小,只要稍不注意,便会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他仍在战斗着,可黛鸾明显能察觉到,他的体力正慢慢地消耗着,灵力也要跟不上招式了。
她攥紧了这把锈剑,很想帮忙,却知道自己可能什么都帮不上。突然,一道闪电落下,劈中了反应略显迟钝的水无君。他突然从上空开始坠落,碰到山海竖直的符阵时被弹开。刀剑散落一地。
黛鸾跑上前。水无君拿来她手中的锈剑,用力将自己撑起来。接着,他咳出一口血。
血是黑色的。
第二百三十九回:以一敌千
“妖气会从内部开始腐蚀你。”山海劝他,“不要硬来了。她没法附你六道无常的身,但以妖气侵入你并不是难事。”
施无弃也不禁摇头:“不能因为你死不了你就玩命。”
“若不战,便生灵涂炭。我死为无常,不能苟且偷安。若不战下去,我不知又该如何。”
水无君的声音很低,很轻,他的力气被这场战斗抽丝剥茧般耗尽了。几个人有些绝望,和水无君一样毫无办法。
“你们现在逃,逃得远远的,或许还来得及。”水无君直起身,身上的骨头像是生锈了一样,每个动作都带一阵停顿,“从来时的灵脉离开,走远些,去别的地方。”
“您怎么办?”云戈问。
“除了战别无他法。反正这副身子,生前也只会打铁罢了。”水无君露出一个苦笑,看得出他确实不常笑,因为这表情太难看了,“有幸在梦中见到封魔刃,才想着,去锻那么一把绝世神兵来。这武器有多可怖,世人也只得管中窥豹,可见修罗鬼道充斥着怎样的怪物。想来鬼女千面这样的妖怪,也不过相当于修罗刀下的猎物之一吧。”
“这里是人道!你是人类!”黛鸾喊着,“至少曾经是!阎罗魔没让你杀谁,也没让你保护谁,你怎么就……”
“不尽然。我生前是铸刀师,便锻刀铸剑,这是我的本分,与厨子做饭,裁缝制衣,皮匠鞣皮别无二致。既然死后是六道无常,行走六道、制衡人魔、调和阴阳,也该是职责所在。”
人们半晌说不出话,尤其是云戈。他对于水无君的态度十分复杂。他知道,父亲在死前一定清楚杀自己的人是谁。他走得十分安详,并不痛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官府那里,一面是念着云锏的名声,不敢随意抹黑——不然不是打了自己的脸?因而才未将死因归咎于六道无常,免得人们对云锏的为人心生怀疑。所以,过劳而亡的说法才传出来。
父亲在死前曾与水无君说过什么吗?当时的水无君,是否知道他还有这个儿子?而这个儿子,是与他父亲一样对伏松风待的名声充满敬意的。
六道无常与阴阳师降妖除魔,是职责所在。
厨子杀菜,屠户杀猪,杀手杀人,这也是“职责所在”吗?
所谓“致本心”又是何物?
答案逐渐上浮,呼之欲出,可那涟漪反复荡漾,却一点苗头也不冒出来,让一向稳重的他心里发痒。
“那我便更不会退缩了。”山海一字一顿,“大敌当前,除魔师岂有退缩之理。”
“你不是她的对手。”水无君说。
“你也不是,没人是。”施无弃抬起头,望着在血云间攒动的鬼面,“这非天灾,而是人祸。由人亲手制造的妖怪,人类也该负起责来。若都推诿给你们走无常,可太不像话了。”
水无君愣了一会,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没想到这些人比自己想的还要固执,还要……愚蠢。他难得重重地叹了口气,气息中似乎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
“此妖非人间的兵器所能制裁。”
“你是说封魔刃吗?”只是一瞬,黛鸾想到了同样需要它的莺月君,“可我们并没有那样的武器……”
“等等。”
微弱的记忆在山海的脑内一晃而过,他敏锐地捕捉回来。
“有一件事,我可能记不清了……但是我记得,与池梨他们在一起时,霜月君曾经露过面。也就是他将慕琬带过来的。那时候,我在和他们说话,但隐约记得……霜月君曾说过一句话,说您有一把……什么赝品?”
“啊,你这不是听得很全吗。”水无君又勉强笑了笑。
“无意冒犯。当时我的心思不在这儿,现如今突然想起来,颇有些在意。他说赝品,而您又有缘见过封魔刃,所以……”
水无君默默地点点头,并不否认。
“的确。六道之刃中,有一把,前身是封魔刃的仿品。”
“切血封喉?”
不仅黛鸾这么问,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毕竟那是一把寄寓修罗道的兵刃。
“不。”他抬起手上的锈剑,“是这把。”
他们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震撼,呼吸都凝滞了。实在无法想象,他手中那把脆弱的、丑陋的剑胚子,究竟和大名鼎鼎的封魔刃有什么联系。论外观,论长短,它都毫无可比之处。
“现在不是了。它用的是稀世罕见的原料,你们大约不懂。我怎么打,都打不出封魔刃的感觉,于是还是熔掉了。直到我锻造了另外五把兵刃后,我想起来,还有这样一块料子。说起来有些暴殄天物,我将其他不错的晶石掺杂进去,改了剑模,没想到锻出来这么一把显露锈痕的东西。它也没有被好好捶打过,草草开刃了事。”
黛鸾凑上去看,发现被水无君捧在手里的这把断尘寰,并非真正的锈剑,只是上面显露出类似于锈迹的斑纹罢了。用手轻轻摸上去,光洁如玉。黛鸾的手感觉不到它的温度,不冷也不热,或许是因为它和人皮肤的温度是一致的。摸着它,只会有“触碰到了什么”的感觉。
“人道有恶人,有厉鬼,有妖魔。六道有地狱,有饿鬼,有畜生。同样的,这人世间还有着不灭的战意,与不渝的神性。我看到了——从你们身上,你们每个人的身上。”
从水无君的口中听到这样崇高的赞扬,令他们心怀感动,但同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说不上来,若举个例子,就像是你熟悉的某人做出了并不常规的发言,而你由此得到预感,对方似乎即将要做出什么更不常规的行为。
“这三千尘寰,终是难‘锻’啊。”
那团云,正在形成鬼女千面的肉身。它缓慢地鼓出许多空泡来。有些脸开始出现裂痕,就像是被咲面郎一刀又一刀地划开,而那云也一样,不断地形成更多臃肿的鼓包。它们在不断地分裂,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越来越快,越来越多。它像是某种胚胎——硕大无比的胚胎。每张脸都会找到一个容身之所,嵌在里面,有时又想出来,拉出几道状如经脉的“血丝”来。还在天空上与地面平行的部分,在那些裂缝间开始滴落红黑色的液体,十分黏稠,状如滚烫的熔岩。或许那是她的“头发”。
“没时间了……”云戈轻声感叹。
“是啊,说了几句话,硬生生把机会聊没了。”施无弃摊开手,“硬上吧,我打头阵。”
水无君突然横起剑,拦在他的面前。
“不必。”
“……做什么?”
水无君没有回答施无弃,而是看向了黛鸾。她有些懵懵地望着他,心里却更焦虑了。她怕接下来的话她不想听,而水无君也本不必说。
“阿鸾是聪明的。我知道,其实你一直觉得,我是把你当红玄青女看的。”
“我知道,但……我不是很在意。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看法,我没必要强求的。我若想做我自己,便可以做到,由不得谁来定。”
一直靠坐在一边的慕琬突然睁开眼睛。
她感觉很难受,坐姿并不端正,却动不了。她浑身上下都没力气,不知道是符咒的原因还是先前附身的影响,但至少理智上是清醒的。她想把符咒摘下来,可连这个动作也没办法完成,又说不出话,只能干眨眼。
先前的事,她听到了一些,还以为是在做梦。直到真正睁开眼,才察觉到自己身处现世。慕琬忽然回想起一段话,是在青莲镇“青女”对自己说过的。
“那个夜里,水无君是第一个离开的。他一向沉默寡言,性情漠然。临走前,他只是冷冷地留下一句:‘你最好为此赎罪’。”
他并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只是对情绪的感知与表达比常人更迟缓。数百年来,他对神女的感情慢慢沉淀,不论是否名为爱慕都不重要。水无君对红玄长夜的厌恶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这强烈的反差。虽然其他不喜欢他的无常也有这层原因,水无君是最明显的。青女为走无常与生人的情牺牲,他却不得不为这不明不白的、尚未成型的幼苗盖上土,就此埋葬了。
水无君知道黛鸾不是青女,深深地知道。正因如此,他那尚未冷却也不再冷却的心才无处安放。他硬生生以此为借口,将这份关爱放在了阿鸾身上。
阿鸾知道吗?她是聪明的孩子,或许早就看出来了。她也有自己独特的温柔,因而从不去打搅、去利用这份小心翼翼的、来之不易的感情。
“我知道。”水无君说,“谢谢你成全我。”
“谢我干什么?你别谢我,你这样我会觉得……”
“云戈。”他突然点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云戈浑身一震,“你不是想知道亡父所说的‘致本心’为何物?在下愚钝,怕也说不出一二。大约……是问问你的心,想如何作为吧?抛却是非善恶,只问自己,想做什么。”
“我……”
“说不明白。示范给你看吧。还有……百骸之主。”
施无弃皱紧眉,一扫往日的从容,但他没有说话。
“您错了。您之前说,六道无常不会死。不是这样的,那位大人曾告诉我们,‘死是你们自己做出的选择。’那时如月君曾表示,对拥有死亡的权力而安心,我还不明白。但现在我就要懂了。”
说罢,水无君抱着剑,拖着疲惫的身体向熔岩湖边走去。
“你要选择什么?”黛鸾慌了,“你要做什么?”
万分焦灼之下,唯有山海一言不发。他知道,此时说什么也没有用,做什么也来不及。
上下的光芒都是红色的,云与火的色彩映衬交织,背后扭曲的黑色烟尘烧穿了最后一张符咒,化作零散的灰烬。在这一方赤色里,水无君如一滴清冷的晨露,周身散发着暗蓝色的柔光,仿佛下一秒就会蒸发殆尽,仿佛下一秒就会瀚海滔天。
他是助火燃烧的松,是助澜推波的风。
“以身铸剑。”
说罢,他扯下额带,向后仰去。
第二百四十回:以身铸剑
“阿鸾,生辰快乐。”水无君最后说。
他还记得。
黛鸾发疯般冲向山口,山海一把将她拦腰抱住,任凭她如何挣扎都不松手。
他知道这对黛鸾来说意味着什么。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玩伴、导师,以为他长命百岁,以为他永远都不会消失,你们或许有暂时的分合,但没有长久的诀别。如今他却毅然决然选择赴死,选择消失,你却连阻拦的机会也没有。
你的选择无法左右他的选择。
这令黛鸾感到真切的痛苦。若问程度,或许与山海亲自割断藤蔓的那一刻不相上下。
但奇迹不总是会发生的,黛鸾也不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奇迹之上。何况它已降临过一次,如今发生这种事,反而令她有种“还债”的感慨。
痛苦的人并不止她一个。云戈在这一刻百感交集,头晕目眩。他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失真感,仿佛面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对于水无君究竟是杀父仇人还是人生导师有个确切的定论之前,他用新的难题来打断先前的全部考量。云戈感觉站不稳了,他向后退了几步,免得在强烈的好奇心和失重的错觉下,他也会一头扎进下方远而深,明而烫的熔岩湖中。
面前发生的一切,慕琬都看在眼里。与其他人相仿的强烈情绪在体内冲撞,却没有逃逸的机会。想喊,却叫不出声;想哭,却流不出泪。
黛鸾替她哭出来了。山海努力拽着她的胳膊,她却作对似的不肯起来。她背对着山口,无声地落着泪。施无弃半蹲下身,轻轻拍着她的头,一下又一下,像小心地擦拭一件昂贵的瓷器。云戈转过头,看着散落在地的武器。它们都有重影,因为他的眩晕感还在持续。
黛鸾面前的地面上,是水无君那条霾蓝色的额带。它躺在地上,周围的地上落满了黛鸾的泪痕。慕琬就这样看着眼泪从她的面颊上静静滑落,在面庞的阴影里反射出温暖的光亮。
突然,慕琬猛地站起来。
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值得喜极而泣,但她绝没那个心情,尚未恢复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她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于是慕琬刚站起来就摔倒了,像是蹲了太久突然起身,血液来不及传上大脑。那张符咒轻飘飘地落下去,但她没有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仿佛全部的污秽都被某种东西给净化了。
她知道那是什么,那也正是她突然起身的原因。
她的动作吸引了友人们的注意,山海他们纷纷看过来。但慕琬没有解释太多,她撑着身子,一手指着他们的身后,大声喊道:
“那里!剑!快!!”
慕琬组织不出更多语言,她只想让他们注意身后的异样。于是几人如她所愿地回过头,看到了那令人惊异的一幕。
断尘寰。剑长三尺七寸,重二斤八两。剑身呈黯淡的烟灰色,明光之下,透出恍若波光的水纹,粼粼动人。它并不如普通的剑般规矩,反而是一种多面且无序的模样。剑的两面都凹凸不平,起伏不定,光影无声地流淌,百转千回,将所映之景尽数割裂。
此剑寄寓人道。
它被看不见的力量捧起剑锷,黛鸾呆滞地伸出手,它被缓缓放平,落在她手里。经过岩浆短暂的淬炼,它仍像是未经锤炼的半成品。但她知道,他成功了。
这把剑并不烫手,黛鸾依然感到像是碰触到自己的皮肤,感知不到冷热。她攥紧剑柄,拂过剑身,在这平静的兵刃之中,仿佛流淌着某人新鲜的血。慕琬勉强走上前,与他们一并伫立在火山口边。在黛鸾面前,随着剑一并涌现的火星与灰烬,竟让人隐约看出人形的轮廓来,就好像正是他将剑交付给他们。很快,这些许动荡的火星便随风而逝了。
这是水无君最后能给她的生辰礼物,比任何东西都要沉重。
鬼女千面在上空发出可怖的嚎叫,震得地动山摇。无数张脸被映衬在这把新剑的无数个曲面上,更加扭曲,更加疯狂。
黛鸾默不作声,将水无君那霾蓝色的额带慢慢地缠绕在剑柄上。
“我还是打头阵,谁有意见么?”
施无弃捡起业·劫,剑指长空,明晃晃的火焰突然从剑根燃烧到剑尖,挑衅般地对着那庞大又丑陋的妖魔。山海则拿着风云斩,手结剑诀。天的更高处聚拢了漆黑的雨云,时不时传来隆隆的雷声,不知是所谓与剑结缘还是苍天得当地捧场。
云戈从较远处捡回了两把剑。他将怨蚀与烬灭牙各拎一手,双双递到慕琬面前。
“梁丘姑娘,这次可别对我下狠手了。”
生而为杀,是谓刀剑。
以杀正道,以杀逐恶,以杀断罪。
是谓阴阳道。
无乐城的人一夜未眠。南方的天边电闪雷鸣,黑云摧山。有人说,那长眠的火山怕是要醒了,一时间人心惶惶。那里的天时而明如白昼,时而红若血夜。有生意人仓促地收拾东西准备逃出这里,有信者长跪不起烧香拜佛求上天庇佑。多数人不愿离开,也无法离开,就算是逃,也无处可去。从几代人前,这里就是他们的家。未曾想他们从苛政下苟活,终究要在天灾面前低头。
女人们抱紧了孩子躲在被中,男人们焦虑又颤抖地来回踱步。正值深夜,街道上嘈杂而拥挤,更没有士兵维护秩序,更有甚者趁火打劫,持刀伤人。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人们突然听到了一阵轻扬的笛声。
竟是城主。
城主手持一根长笛,站在高高的墙头,吹奏着一首无名的曲子。它的节奏绵远柔情,如细雨,如春风,在人声鼎沸中拨开一道宽敞的路,浸润了人们干涸已久的心田。
混乱逐渐平息下来,百姓们惊异地望着他,一个个都说不出话。
万马齐喑中,细水长流。
有老人拿出锅碗,敲起了年轻时熟悉的旋律。这曲子有名字,一定有名字,只是大家都忘了。如今,正在被慢慢唤醒。更多的人拿出了乐器——简陋的、随意拼凑出的乐器,有模有样地随奏起来。碗筷、门窗、竹篾、弓弦……各行各业的人都出现了,拿着属于自己的独特乐器。躲在家中的人也陆续来到街上。会的人加入,不会的轻声哼唱,男女老少都参与了这场独特的演奏中去。直到最后,城主的笛声完全埋没在整齐划一的歌乐里。
仿佛一个独特的法术,驱逐了人心中的恐惧,将黑暗和焦虑抛在脑后,沉湎于短暂的净土之中。神情忘我的人群里,一位红衣黑发的男人逆流而过,朝南边的山脉走去。
黛鸾被捉到红云之中了。
仿佛置身一片血肉间,强烈的窒息将她包围。数不清细碎的语言灌满她的耳朵,令她无法呼救。她能清晰地听到山海他们呼唤的声音。幸运的是,将断尘寰紧紧攥在手中,这些血雾中的鬼面甚至不敢靠近她,正如它们在外界一样。一旦看到剑身上照出自己的模样,它们就会发疯般地四处逃窜。
若挥动这把剑,她应当能轻易从中出来。但是,黛鸾仅用一瞬的沉思,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隔着这一层骇人的血色,她清晰地看到,慕琬的半张脸上还覆盖着熟悉的面具。尽管现在身体的支配权仍在她手中,但假面上飞扬的红色布条,是如此鲜明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黛鸾并不挥动长剑。她屏住气,盯着慕琬的方向。
电光火石间,她以离弦之姿破茧而出。
没有任何人料到,黛鸾的断尘寰直直戳在慕琬的左半张脸上。些许剑尖没入其中,却没有血。在最近的凛山海惊异的目光中,黛鸾轻转手腕,用力一挑,慕琬顺势下腰,令黛鸾与她擦面而过。
慕琬的半张脸露出裂痕,逐渐剥落。在众人的注视下,奇怪的碎片纷纷洒在地上。
最后,是一只带着红色布条的鬼角。
凄厉的哀嚎声接连不断,比以往任何一次更悲惨,更鲜明,更刺耳。悲愤的呐喊声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又或是饱含人类难以解读的情绪。鬼女千面方才成型的身体,也如那半张面具一样尽数脱落,连着一块又一块的肉,裹挟着张张无数的脸,倾泻到那沸腾的熔岩湖中去。所有人带着倦色,因疲劳而有些麻木地注视着此情此景,似乎还需要一段时间接受。
然而荒野间凄惨的声源,并不止这一处。
滚滚浓云间,闪电接连不断地落到地上,化身一道道冰冷无情的锁链。更多的锁链拔地而起,被缠得紧紧的莺月君满地打滚。他无助地哭嚎着,大闹着。
“你知道错了么?”这声音不断地在他脑海里跌宕,“你知道错了么?”
“我没有错!!”他声嘶力竭地喊着。
锁链缠得更紧,将他的骨头逐一挤碎。剧痛反反复复徘徊在这具小小的身躯里。
直到他几近发黑的眼前,出现了一双干净的木屐。他挣扎挪动着,用变形的手指扯动地上的野草,可怜兮兮地爬上前。
“长夜哥哥!帮我!快救救我!”莺月君哭喊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消失,我还没亲眼看到……”
朽月君冷冷地后退了一步。
“您……您这是……”
“丧家之犬的生死,与我何干?”
莺月君又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清脆,却不悦耳,吵得耳膜生疼。不知是哪块骨头。反正,它们都和内脏绞为一体了。
朽月君面无表情地拍拍手,天地之火映衬接连,顺着锁链在荒芜的原野上熊熊燃烧,燎原之势。随后,他再也不顾身后的垂死嘶嚎,默默离开了。
东方的强光冲破阴云,如箭雨洒落人间。
就在今天,他知道,有两个六道无常永远不再醒来。
第二百四十一回:以卵击石
无乐城改名了,它又叫回了五乐城。
本以为那有着尖酸嘴脸的城主是个庸人,没想到关键时刻还能顶点儿事。山海暗想,若是极月君在场,他一定会说;“我就跟你说搞音乐的不是坏人。”
黛鸾多了一把佩剑,比起过去的桃木剑锋利很多,坚硬很多。只是这把剑,打不出一个合适的剑鞘。因为它的表面如凝固的水纹般起伏,要么塞不进鞘中,要么塞进去松松垮垮,戴在身上丁零当啷。于是云戈给她找了布条,泡好护剑的油,细心地缠上去,像以前一样。
仔细想来,据说封魔刃的剑鞘上也是缠着层层叠叠的、怪异的布条,还贴满符咒。不知道水无君最初这样对待断尘寰时,是否有这样一层意思。
再怎么说也是金属的剑,它比以前的桃木剑更沉。她本觉得这把剑不该属于自己,想转交给山海,但他也婉拒了。他说,这就应该是属于阿鸾自己的东西。
不知道云戈有没有真正明白致本心的意义。他们没问,他也没说。
“你接下来想去哪儿?想做什么?”
山海问他的时候,云戈正在收回阴干的布条。近两天没有太阳,还时不时落些小雨。云戈想了想,说:
“留在这儿,继续经营这家旧铺子便是。”
“确定吗?”施无弃有点好奇,“那你还在意成幽的事么?”
“的确在意。我在这儿,还是希望能听到如月君他们的消息。一来,我想拿回亡父的遗物。安心,我不会再执着于往上面刻些什么东西了。若六道无常要回收它,我能理解,也明白,但只有要亲眼看见才会安心。二来,我是颇有些好奇,凭成幽那样的人物,能与如月君比出什么高下来。”
慕琬笑了笑:“得知了胜负,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一定。”
最终,他们还是没有把云戈母亲的事情告诉他。既然他要亲自走上寻找结果的路,到时候如月君是否要说,成幽又是否会告诉他,那都他们没有关系了。自己做出的选择,总是要承担相应的悲欢苦乐。
有一件奇怪的事。
在鬼女千面湮灭后,水无君留下的武器,除了断尘寰,其余的都不知去向了。就好像暗中有什么人,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将它们悄悄收走了。应该不是趁火打劫的小妖怪,而是其他走无常,或者黑白无常做的。毕竟切血封喉这样的重兵也能快速又轻易地带走,的确不是普通的小人物能做到的事。
他们该去青璃泽了。要先回到苍曳城,再穿过碧璃原。不知道深春会看到怎样的景色。
山海知道,各自的三人心里都装着事儿。而他们无一例外,都在为发生在过去的事感到苦痛。他们都在为今后做出救赎。
真的是那样吗?
若真是那样,便再好不过了。
在苍曳城的时候,他们听到了这样一个奇妙的故事。去年的一段时间里,草原的游牧人常常进犯这座城池。并不是真刀真枪地对付,只是专门难为过境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常常九死一生。听到这儿时,他们都开始心虚了。一想到有不少无辜的人为他们的作为付账,心中就压了块石头般喘不过气。
也许应该借机与他们沟通一下,这是山海的意思。但施无弃是反对的。他认为这一切都该是最初那几个欺辱小鞑姬的坏人负责。而他们已经遭到了报应。可这一切既然已经结束,却持续有人受难,山海认为这是不妥当的。在他们争论的时候,慕琬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自己也有些矛盾,以前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施无弃的立场上,如今在这方面,她反而有些优柔寡断了。
黛鸾问那位讲故事的人,说这样一来,苍曳城主难道就不会管么?那人说管,当然要管了,哪里有自己的百姓任人宰割的道理。可他刚派兵前去讨伐,当天就回来了。官府的说辞是大获全胜,以后那群野蛮人再也不会进犯这座城池了。而的确,那之后的道路便安全了,人们也不用再成群结队抱团走。只是有士兵放出传闻,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发生冲突,不然那群草原人再怎么落后,苍曳城也不可能不损失一兵一卒的。
“那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和谈了吗?”
“没有。据说是出现了一个大妖怪,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两边都下了迷药似的不打了。”
“什么样的妖怪?”
“一只大狐妖。”
他们不再争执了。
迷药似的法术,这世上不一定有。但若是舟皿,解决这个问题并非难事。他的口才,他的见闻,他对这一切都有自己的看法,并能对那些看法和已经发生的事给出解释。而他的解释,在那强大的妖力面前,不论是否具备说服力,你都必须选择相信。
因为讲故事的人还说了,那是一只五条尾巴的大狐狸。
他变得更强了。这或许值得他们欣慰,也值得更多人恐惧。
本以为会充满险阻的碧璃原走得是那样轻松。不过因为“和解”了没多久,人们还是要凑在一起,一并凑钱雇佣镖师才肯走。安全起见,他们也随着大商队一并穿过草原。的确一路平安,他们甚至没看到一点驻扎的痕迹。不知他们是离开这里去了更远的地方,还是躲起来不让中原人看见。也许以物易物的生意还是能做的,但不与中原人接触是他们的尊严。
骑在马上,黛鸾抬头看着空旷的天。有一只雄鹰展翅而过,她的目光追逐了很久,直到那一点完全完全消失在天空,她才转回酸痛的脖子。
青璃泽有些湿热。从总体上感觉,这气候与他们上次来时并没有太大差异。他们来到曾经租住的庭院,掌柜的还在,一眼认出他们。得知雇镖师带过去的包裹没有缺斤少两,他很安心。不过他面露难色,不是很想将房子再租给他们了。
不难理解,毕竟上次他们也赔了很大一笔钱。
确实,看在他们赔过钱的份上,掌柜的也没乱给别家说什么闲话。他推荐了另外的住处给他们,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离青鹿崖很近。
对山海来说,察觉那三个人的情绪很容易。黛鸾几乎一路低头,注意力一直放在那把剑上。的确,对她而言,失去水无君的悲伤不亚于失去亲人。而慕琬越接近青璃泽,就越显得心神不宁。在她的内心,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合格的阴阳师,甚至不配继续当一个役魔使。他们曾在青璃泽经历的种种危险,她现在没有胆量和能力招架。何况殁影阁不一定会为她开出天狗的解药。退一万步讲,就算给,她也不确定天狗还会听从与她,而不是伤害她。
至于施无弃,一路上更加关注柒姑娘了。对他们而言,柒姑娘的存在不是一个人,因为她实在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样子。她的一举一动都受人控制,顺从,且毫无情绪。若比作下人或宠物,这对阿柒和无弃来说都算一种羞辱,况且这完全不一样。在其他人心里,她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兵刃。
仔细想想,切血封喉不也如成年人一样重嘛。
他们只歇了一天,就又要动身去找殁影阁了。虽说这环境还算熟悉,但阔别太久,通往殁影阁的路并不好找。在他们的印象中,记得有许多普通的灵脉与之交缠。青鹿崖的鹿骨,那两个眼眶,也是门。他们来到青鹿崖底,还在商议。
“我可以带你们去崖壁上的洞。”黛鸾说,“相信我,我还记得!”
“不是你记不记得的问题。”山海颇有些头痛,“我们需要找一条最近的,最好走的路。不能把时间都耽误在路上。”
“我觉得花在争执上也挺没必要的。”
师徒俩看着慕琬,知道她此话没有恶意。她只是心情不好,烦躁,焦虑,无助。在这些负面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很难让她打起精神。有点情绪也是正常的,他们不会计较。
看得出,她很逃避。失去叶隐露对她的打击太大,太深远。
不过偏偏她不期待什么,什么事就会发生。在他们交谈的这会功夫,一言不发的施无弃望着一旁的树。这是棵很高大的树,上面生了些细小的绿色植物。有一只蝎子绕着它转了两圈,现在停在侧面不动了。
“既然来了,光明正大地见人便是,何必遮遮掩掩。”
另外三人收了声,也朝他和柒姑娘望着的方向看去。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那蝎子停顿许久,才向树后爬了过去。再从另一侧出来的,是一个留着长辫儿的美人。
“解烟姑娘早。”
“哼。”
“劳烦您带路了。”施无弃笑得坦然而从容。
“你如何笃定我是来带路,而不是探风的。”
“若只是探风,您现在就不会与我闲聊了。皋月君手眼通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想必知道我们前来造访,才请您带路。”
解烟眯起眼,从他们身上扫过去,不再说话了。她转过身,施无弃示意其他人跟上。慕琬犹豫再三,也随他们去了。走了很长一段路,又穿过一道水帘,进入一处狭长的山洞。这景象很快令他们感到熟悉了——潮湿而清冷,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水声,还有美丽动人的发光植物,与轻盈的光点在空中飞舞,照亮前路。
这次,皋月君会提出怎样的要求来?
第二百四十二回:以理服人
这里似乎与曾经接待他们的地方不同,但殁影阁本身的格局与存在就不该为凡人窥探,因而这一切也就变得无关紧要。反正桌椅茶水都有,茶壶与那熟悉的、形状奇异的杯子们依然在自己运作着。这一次,杯子里面是某种深紫色,并夹杂着些许荧蓝光点的“茶水”,有些粘稠。当然,他们还是没人敢碰。
来见皋月君的路上,他们没再遇到其他人——是指那些“仇人”们。连解烟带他们见到人后,也自行告退了。这一切也仿佛皋月君知道,他们不想看到那五个妖怪。
在有求于人的情况下,几人也无法对佘氿他们口诛笔伐。
当青蓝色的茶壶倒完柒姑娘面前最后一杯水时,未等他们开口,皋月君便说:
“你们来晚了。”
她还是那样妩媚动人,银饰在形似殿堂的洞窟中闪闪发亮,银色长发柔软地搭在肩上,发梢被她绕在指尖转着圈儿。从皋月君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用意,仿佛只是宣告既定事实。
“此话怎讲?”山海问。
“妾身知道,你们是来询问天香玉一事的。”
慕琬忍不住问她:“当初你要这香囊,是不是早就知道里面有天香玉?”
“你在身上戴了二十年,竟如今才知道,倒是令妾身更惊讶。”
你知道怎么不告诉我?这是慕琬最想问的。但她知道,问了皋月君也不会说,反而会正中她暗嘲的下怀,不如闭嘴。
“虽然这问题有些无聊,但我还是想问。”施无弃道,“‘来晚了’,这话怎么说?您已经将它用掉了吗?”
“暂时没有。”皋月君摇摇头,“但妾身想留住它。天香玉稀世罕见,寻得鹌鹑蛋大小,都值半座城池。殁影阁知道许多人都有所收藏,但能拿到的,可不打算拱手相让了。”
“本来就是慕琬的东西呀。”黛鸾有些不服气。
“本来也是她自愿交换呀。”
为了那个“不复此间”的答案?毫无意义。黛鸾现在还在替她不值。
“不论开什么价,您都不打算换了,是么?”施无弃最后一次确认。
“自然。它是妾身重要的材料。不过……”她话锋一转,“念你们千辛万苦远道而来,妾身也不会让你们空手而归。这样吧,妾身告诉你们一件事。”
“何事?”
“你们不是第一个来讨要天香玉的人。”皋月君眯起眼,笑得可人,“不过安心,妾身也并没有给他们,而是另指明路。”
“不是,等等。”施无弃听着就不对劲,“还有谁?”
话刚问出口,他和其他人心里都隐约有了个答案,只是在得到确切的回复前不愿承认。
“还能有谁呢?”皋月君抬起手,望着自己染得蓝盈盈的指甲,“妾身且问你们……你们要这天香玉,又有何用?”
“和你没关系”这几个字儿差点就从慕琬嘴里蹦出来,但山海在桌下碰了她的袖边,让她不要出声。接着,他诚恳地说:
“殁影阁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我们想做什么,您一定已经有所耳闻。虽然在下还是认为,此事本可另辟蹊径,但既然无弃执意如此,我们也愿助他一臂之力。我们惜时如金,还请您少走些弯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吧。”
皋月君将目光从指甲上挪开,放到了山海身上,同时快速地扫过施无弃。后者面不改色的样子就仿佛山海说的那番话不需要他的参与。她个人还是比较欣赏这点的。即使与自己有关,甚至置身其中,分明是主角,却能泰然自若,展现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普通人遇到什么事都会喜形于色,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嘴角的弧度,呼吸的频率……一颦一蹙都会将一个人暴露无遗。
凛山海首先就不是这种人。但只要更加细致地加以观察,皋月君也不难从中推出他的情绪。他不会刻意伪装算一方面,而施无弃不同。他所有的表情与动作都恰到好处,表现自己想展示的,隐藏自己想瞒着的。为达到目的,一声笑,一句叹息,都能推波助澜。而此时的沉默与冷漠,也是手段之一。
“唐少侠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皋月君撩起鬓角的发丝,“但他拥有的远比你们拥有的更多。”
果然是他。尽管有了些许心理建设,听到那个姓时慕琬的脑子还是隐隐作痛。
“又是他?”她抬高了声音,“他到底想怎样?”
山海劝她冷静,但自己也叹了口气。当初如月君就说过,知道返魂香配方的人少,但绝不是没有。不论是皋月君告诉他的方法,还是朽月君在更早的时候就怂恿他,听皋月君的话说,他手头上已经有不少材料了。
施无弃望着山海,像是在问他“怎么办”。
“我不知道。”山海读出了他的语言,“不如说,我知道也不想帮你。逆天改命,起死回生,都是禁忌的法术。你在做,我的包容已算是触犯了自己设下的原则。他人若做同样的事,我也没有理由阻拦。”
然而在施无弃说什么之前,慕琬先喊出了声。
“那他妈可是唐赫!”
山海很平静。他知道慕琬的愤怒来自何处。
“但我们同时也并不了解他经历过什么。”
“你是在为他开脱吗?”
慕琬感到相当程度的不可思议。她从未自诩过了解凛山海的为人,可如今看来,她岂止是不了解,简直陌生得匪夷所思。
“不,从来没有。我只是想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说着,山海下意识抬起茶杯。他转了转杯子,那闪着光的液体在杯中“微波粼粼”。他微微皱眉,放下了杯子,继续说道:
“莺月君的童年是他‘恶’的源泉;朽月君的恶又为人间百态所积淀;就连郁雨鸣蜩·皋月君——”他抬手示意,“也有着自己不为人知的故事。他姓唐的再如何做为,我都坚信有一个理由。但对于此事,我如对无弃一样,不反对已是我最大的让步。莫要再难为我,对他的选择做出谴责了……自然,杀人灭口的事,我并不否认。若梁丘依然让他付出代价,我也会鼎力相助。”
不知为何,听完这番话的慕琬不禁发出哀叹。她有些欣慰,这似乎就是她认识的山海。
黛鸾似懂非懂地跟着点头,尤其说到皋月君时,她不断地点头附和。皋月君听完只是笑笑,优雅地端起了茶杯。
“说到莺月君……唉,他到死还不明白呢。”
“明白什么?”黛鸾不自觉地摸到受伤的耳朵,血痂快掉尽了,“不,等等,他死了?”
“死了。是那位大人亲自处刑。”皋月君放下杯子,“如今六道无常又空出两个位置来。我若是那位大人啊,可要被你们气死呢。”
“……”
一片短暂的沉默。山海捏了捏鼻梁,说道:
“他到死还没明白……他自己分明也是他所厌恶的,众生中的一员。”
“哎呀,您真是什么都知道。”皋月君微微睁大明亮的眼睛,“可比妾身要厉害呢。”
“个人拙见罢了。”
莺月君穷尽十年,二十年,阅过人间千姿百态,胜过自己的悲剧也看过不亚百场,却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自幼心中便只有自己,除此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里容不下别人的苦痛,不配再以六道无常的身份苟活。这是惩罚,也是一次机会,可他亲手将其扼杀了。他年龄小,世面见得少,仰仗着过人天赋,便忘了自己是谁。
是芸芸众生的九牛一毛。
是千苦百态的沧海一粟。
是众生的一员。
他们许久没喘过气来。这里分明十分清凉,几人只觉得胸闷气短。缓了许久,慕琬才继续方才的话题:
“所以,姓唐的也要返魂香?”
“可不是嘛。他甚至夜袭唐门,从库中窃取了夜啼珠。这夜啼珠也金贵得很,比娲堇华还要少。不过再怎么说,比花儿要好存得多。黑市里或许还有货吧,不过,大约有市无价……无价之宝的无价。这下可挑衅到唐门脸上去,那群人可要气疯了。”
夜啼珠也是返魂香的原料之一,他们都有印象。
“他手里还有什么?”施无弃问。
“唔,素材的大半都让他集齐了。毕竟有朽月大人帮忙,没什么拿不到的东西。不过还差点儿……妾身可以告诉你们。”
“那您想要什么?”
山海很清醒,他知道皋月君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皋月君笑了笑,声线甜美柔和。
“别这样说,似乎妾身总是贪图什么。不过,既然这么问,妾身的确有想要的东西。”她狡猾地笑着,“妾身想要乾闼婆的香炉。返魂香的材料或许有许多份儿,但这能使它发挥效力的香炉,世间仅此一个。你们用完了,再送给妾身便是。”
“乾闼婆?香炉?”
几人面面厮觑,不知所云。如月君的药方里可并没有这个说法。
“神无君的传说你们可曾听过?他当年斩杀的那八位大人物,其中便有香神乾闼婆。它们留下了八件稀世珍宝,在人间流传,为不知名的人类世代守护。妾身只想要那个香炉,它熏制的香,能令人容颜不老呢。”
说着,她捧起了脸。他们都知道这女人不过是在扯谎——至少只说了原因之一。六道无常需要驻颜术做什么?肯定另有所图。
黛鸾心里浮现了一个问题。她并未将鬼叹的事说出口,但好奇心依然在作祟。
“啊,不过……迦楼罗留下了什么吗?”
“唔,琉璃心。”皋月君支起侧脸,“被打造成了一个瓶子。怎么,你有兴趣?”
“随口问问……不过你为何要答应我们?你不怕香炉到了唐赫手里?”
“所以妾身给他开了同样的条件呀。”
她笑得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儿。
第二百四十三回:以德报怨
晚上,慕琬一个人躲在天台上,还不让人找她。
尽管黛鸾三番五次在下面喊她回去休息,她也充耳不闻。更别提山海和无弃,他们也劝不住什么。导致当下这一尴尬局面的原因,自然和白天的事脱不了干系。
其一,是皋月君说谢花凌体内并没有蛊毒,那是佘氿的一个玩笑。而当她说出这番话时听众们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这比真有蛊毒还奇怪,皋月君说她无法理解。是否真有此事,他们几乎无法定论,就算再三询问她也矢口否认。慕琬甚至要让佘氿现身对峙一番,皋月君却说他不在,但她能以真正的阁主身份保证。
当这祸患的念头从人心中萌生,一种比蛊毒或瘟疫更恐怖的东西早已开始蔓延。
谓之人言。而人言可畏。
其二,是慕琬没有向皋月君求得天狗的解药。
这似乎并不只是自尊心的说法可以解释的。慕琬好像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就算来到殁影阁,也对式神们的事只字不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觉皋月君视线几次扫过她,都带着几丝询问——询问她是不是还有别的问题想说。可殁影阁主偏偏狡猾得很,你不说,她不问,就那样相互吊着,谁也别松开。
在快要离去的时候,山海好心地提醒了一下慕琬,她却并未开口。慕琬一开始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皋月君竟然也不催,就那样饶有兴趣地望着她。凛山海不傻,知道她已经打定了主意,施无弃也没当着皋月君的面多说什么。黛鸾觉得奇怪,正想说些什么,被无弃一个眼神劝回去,也作罢了。
依照施无弃对皋月君的立场,他算是给足了慕琬面子。但一离开殁影阁,他便比山海还快地问了:
“为什么对天狗的事只字不提?”
“她什么都知道。阿鸾提起鬼叹时她的眼神也是意味深长,没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我也不必要说,无非是自取其辱罢了。”
“既然她什么都知道,你何不顺势问下去?”施无弃皱紧了眉,“你要放弃你的式神,放弃你阴阳师的身份了吗?”
要说施无弃也是憋了很久,还能有觉悟不在“外人”面前吵起来,也算是不容易了。但在这个话题上,慕琬并不领情。
“天狗不一样!”她高声喊,也不在乎皋月君能不能听见,“它不是普通的式神,若那样简单倒还好了。你知道么?我近些天总在做梦。梦里天狗追着我,张着血盆大口,控诉我不配当一个好主人,没有做役魔使的资格。我醒来还要面对你的指责,我不累吗?”
“可你在逃避问题。”他一针见血,“我听了你回雪砚谷发生的事,我以为你成长了,更能分得清是黑非白,更果决些。但没有——从这件事上,我一点儿也看不到你的成长。”
“我成不成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爹还是我娘?你若真是我亲哥,我现在都能和你打起来。我赌不起你知道吗?赌不起啊!我的命不值钱,真的,一文不值。但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啊!我怎么给我娘给我哥交代?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爹?你懂什么?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也不在,你没有参与我们的过往……你什么都不懂。”
试图劝架的师徒俩也沉默了。她的话是没说错,但也绝不是施无弃故意为之。这么说来有些戳人心肺,也能从慕琬的神色上看出,她说完就后悔了。
太不应该了。明明已经自认为成长了些许,怎么会犯这样幼稚的错误?
施无弃没有说话。晚风吹过他的脸,掀起丝丝缕缕的长发。说起来,他的头发也长了许多,不知在那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与柒姑娘待了多久。倘若没有人能够说话,普通人很快就会疯掉吧?他一个人——唯一一个活人,不也终日为了生存,为了自由而斗争吗?
他的脸色有些疲惫了。
“嗯,我是不懂。”他深吸口气,“我对过去没什么记忆,对家人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柒,还忘了她是人是妖。的确,人间的悲欢并不与我心绪相通。抱歉了,不该说那番话。”
他没有提及慕琬话里真正伤他的部分,巧妙地绕过了被迫的离别。甚至,他没有展现出一丝责怪的意思,直白地认了莫须有的错。这令慕琬的心更堵了,也许施无弃和她直接吵一架,两人能更解气些。但他们没有,姓施的没给她这个机会。
连山海和阿鸾也看不出,这一切究竟是百骸主天衣无缝的演技,还是发自肺腑的心声。
之后,几个人都不作声了,一路无言地回到了客栈。回去时已经很晚了,他们都没意识到在殁影阁耗了这么久。随便要点凉菜算是晚饭,可慕琬没吃,径直上了楼。阿鸾去叫,但也没在屋里见到她。听打杂的说,她跑到楼顶去了,不让人上去打搅。
阿鸾跑下来汇报,山海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叹口气,说不管她,你吃你的。实际上呢,他们谁都没吃太多。
夜更深了。今夜没有月亮,延绵的阴云遮盖一切苍穹的光源。几粒毛毛雨洒下来,落到她脸上,冰冷刺痛。最后,这种淡淡的麻木感覆盖了整张脸,让慕琬感觉戴了层面具似的,手也像戴着手套,僵硬极了。她并不冷,只是一直保持抱膝坐在屋檐上的动作,坐得太久。
没一会儿,那种冰凉的触感完全消失了。慕琬以为是自己终于冻僵了,但不是。她昂起酸痛的脖子时,看到柒姑娘撑开衣服,用双臂搭了一个小棚子,将她们罩在里面。不知何时来的,自己竟毫无察觉。是太松懈了,还是太放心了?
明明可以向店家借来伞,但她没有——他没有。
“……你要坐在这儿吗?”
慕琬张开嘴,长时间的沉默令她的喉咙微微痛了一下。于是柒姑娘坐下来,将衣服也搭在她的头上。说起来,慕琬只要离得近一些,就能闻到阿柒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普通的妖气,只是单纯的香,可能是用于防腐之类的措施。闻起来有点像潮湿的木头,像雨后的泥土,是一种清新又自然的香味。
“我之前不该这么说。”慕琬说,“至少……我没有那个意思。”
阿柒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对她的发言微微点头。慕琬不确定在这个地方说话,施无弃是不是真能一字不差地听见。但她不想再憋下去了,于是继续说道:
“我知道这可能没什么说服力,情急之下的话,多少也会让人觉得是真实想法。但……其实不是,真的。我是有些埋怨,若回雪砚谷的时候有他在,能解决不少不必要的麻烦。可我想清楚了,这样也好,不能总让他们帮我解决问题。这样的话,缺乏那些必要的经历,总是依靠同伴的力量走捷径,这样不行。”
阿柒又点了点头,仿佛真的能听懂似的。
慕琬也看着前方,同她一样呆呆地望着深夜的景色。青璃泽的住民们房屋分散,而且没必要建得那么高。这座客栈算是最高的建筑了,放眼望去,烟雨之中建筑的轮廓有些虚幻,看不清边界,几乎半融于这片夜色之中。
她们都不再说话了,只是挨在一起,等待时间缓缓地流淌。许久,慕琬觉得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她暗想,自己下楼时会不会发现施无弃和那俩人就躲在旁边,而柒姑娘又该怎么办,会随自己下来吗?
正当她用困倦的脑袋胡思乱想时,漆黑的景色里,有一片不一样的影子飞向这边。
慕琬眯起眼睛,试图仔细打量。在她看清之前,那些影子已经足够近了。不知为何,深夜竟然会有成群的鸿雁飞过。正当她昂着头时,突然有什么人从雁群坠下来。她心里一惊,精神了大半。
那人端端地落在她面前,脚步轻得像只鸟,只让两片瓦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微弱得难以察觉。
“叶月君!”慕琬的困意一扫而空,“您怎么来了?”
再见到她,叶月君的神情有些复杂,但大致是欣喜的。她既有些安慰,又有些忧愁。
“我没想到你醒着。”她说,“我来看看你们,只是一眼。”
“唔,您是……来,来处理鬼女千面的那件事吗?”
既然已经精神了,理智就告诉慕琬,这是唯一值得叶月君大驾光临的事。
“……嗯,算是吧,但只是顺路。水无君的事我也知道了。兵器已被黑白无常回收,不必担心。我本想在现场找到青鬼残留的面具,但那些碎片好像完全熔化在岩浆里了。无妨,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啊,还有急事要办,只来打个招呼。你替我向他们问好。”
“这么仓促吗?”慕琬不可思议地说,“再遇见你,跟做梦似的。既然你在赶时间,我也不留您了。唉……阿鸾一定很想见到你呢。”
“哈哈……我也很想她。但见到你更重要。”
慕琬还没懂话里的意思。说着,叶月君抬头吹了声口哨,盘旋的鸿雁群又丢下了什么东西。一个被包裹的结结实实的布袋落在叶月君手里。她将它捧到慕琬面前,语速很快地说:
“我是从雪砚谷来的。池梨他们过得很好,莫要担心。只是你娘……啊,别慌,你娘亲也很健康。这东西你拿好,是池梨让我交给你的,里面还有他们的信。我本想悄悄放在你们窗边就走,没想到你还醒着呢……”
叶月君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专程见她一面就是为了传递家乡的信,这令慕琬感动极了。她看了看那个包裹,不重,缠了很多层,不是四四方方的形状,而有些狭长。
会是什么呢?
慕琬抬起头,还没来得对叶月君及表达谢意,她便唤下一只鸿雁匆匆告别。
逃似的走了。
第二百四十四回:以冠补履
慕琬极力想把动作放轻,但心里太着急了,动静还是很大。她几乎破门而入,还没有休息的黛鸾坐在桌边,浑身颤了一下。她一只抬起的脚和屁股共挤在一张板凳上,这么一惊,膝盖撞到了桌沿。唯一的烛台剧烈晃动,整个屋子一明一灭。顾不上疼痛,黛鸾飞速伸手稳住了烛台,融化的蜡溅到手上,又给她烫着了。
“嘶——疼疼疼,闹哪出啊!”
黛鸾不知该先捂手还是先捂腿。她指头尖儿还沾着黑色的泥,桌上放着开盖的膏药。慕琬进门前就犯嘀咕了,问她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
“耳朵疼!”黛鸾白了她一眼,她收声了,“痒得不行。山海说伤口愈合都这样。小点儿声,别人都睡着了。”
“你这泥巴哪儿来的?”
“临走前皋月君给的,跟我说能止痒去疤。”
“……什么时候?话说她给你的东西你也敢用。”
“你第一个离场,我们都没反应过来。这是你走之后,我走之前,她塞给我的东西。而且这有什么不敢用的?我其实觉得她还不错,不会害我……”
“再怎么说也是来路不明的东西……你的腿和手没事吧?”
“哇你这人,怎么不问我耳朵有没有事,这才是拜你所赐耶。”
这是个值得详细展开探讨的问题,但慕琬有些等不及要看那包裹了。黛鸾也注意到她不知从哪儿带回来的奇形怪状的东西,盖上药瓶也凑过来看。就着微弱的烛光,慕琬一层一层将厚实的布展开。布很久,越往里层越新一些,但她还是在之中察觉到熟悉的花纹。
“这到底是?”
“说是从雪砚谷寄来的……叶月君带的。”
“叶月君?什么时候?刚才?”黛鸾打了一下她,“怎么不告诉我!”
“就知道你这么说。我也问了,她似乎急着去别的地方,除了送东西,来不及与我们打招呼。先别催,我得看看这是什么。啊……你看这块布。”
“怎么了?碎花布嘛。看着还挺旧的。”
“这块是我小时候用的褥子。你看这儿,还有一滩口水痕没洗掉呢……”
“你确定不是半夜尿……”
“确定,住口。”
“这也留着?我隔几个月就被换新的了……”
慕琬忍不住将之前的白眼还给她。
“有钱人家的小孩懂什么?我们那时候的日子穷得很。这原本是母亲一件雪篷,内衬软软的,她后来给我哥改成大褂。那时候更苦,他也没得选,不嫌这花。再后来穿不上了,才给刚出生的我改成小褥子的。啊……这层布好像是被面儿。破挺久了,我娘都缝变形了,没法儿盖。后来我让她丢了还不肯,就塞箱子里占地方。”
黛鸾越来越看不懂了。
“所以……你娘在雪砚谷,给你寄了一床旧布?这是要演哪出?”
“我不知道……”
慕琬还在一层层解着包裹。随着外面越来越薄,里面坚硬的东西就要显露出来。黛鸾侧过头,忽然发现地上有一张弯弯的信封,不知是被夹在哪一层掉出来了。
“这是你娘给你的信吧?”黛鸾弯腰捡起来。
慕琬原本忙碌的手突然停下了。她接过黛鸾递来的信,就着光看了一眼。
“不对……我娘识不了几个字,这封面上说是池梨写的。”
“我刚看到了,但说不定是她代笔呢。”
慕琬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桌上解开大半的包裹,又看了看手中的信。
“那,你帮我拆一下,我看看信里写了什么。你千万小心,他们包的这么严,我估计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好喔。”
慕琬匆匆将包裹推过去,手忙脚乱地拆开信封。不知为什么,原本看到那些清秀的字,她还挺平静的。可当即将拆开信封时,她却感到了一阵明显的不安。要说给她寄信,那是很困难的事,从过去开始就只有她给谷里写的份。毕竟等回信传过来,她早不知走到哪里去。所以能连同什么物件拜托六道无常送到她手中的东西,一定很重要,非常重要。
颤着手抖开信封,有两张纸。她先扫了第一张最后的落款,是池梨本人写来的。再扫一眼右边开头,第一列只有四个大字。
见字如面。
趁慕琬阅读的时候,黛鸾拆着包。她一边解一边抱怨,说这些布要么缠得太繁琐,要么系得太紧,压根是堆死结。这些布疙瘩遍布整个包裹,对里面的东西起到缓冲的保护作用,可苦了拆包的人。黛鸾扣得手都痛了,一面叨叨着想拿把大剪子全部绞断。
拆着拆着,黛鸾放慢了动作。
“那个……我说,这是一把剑吧?”黛鸾比划了一下,“但也不长,肯定不是伞。”
“是剑……不,不是剑!”
慕琬的声音发颤,黛鸾不禁看向她。发颤的不仅是她的双唇,还有那双手,或说整条胳膊。慕琬激动极了,脸色都有些发白,看不出欣喜还是悲痛,只知道她很不正常。她抖得厉害,黛鸾能听出她在极力平复情绪。
黛鸾猜不出信里写了什么,但慕琬突然把两张纸拍在桌上,将布包拽过来扯,想要快点把它解开。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越着急,手上越没章法。黛鸾赶忙把包裹夺回来。
“好了好了,我来吧。你信看完了吗?”
“还、还没。你快点,快点解……”
“知道了知道了——”
很明显,这是一把刀或者剑。长度倒是比匕首要长,应该是一把胁差。这些布到最后十分贴合,可见缠得很小心。她解开最贴合的那一层,上面还缠满了布条。这些布条就显得很旧了,深灰色,倒也没什么灰尘,只是有种很浓重的历史感。虽然看上去一扯就碎——其实还很结实。黛鸾想解开的时候发现根本扯不动。于是她意识到,布条也属于胁差的一部分。
再仔细看,布条上写了些细密的文字。那都是些很长的,奇怪的符号,螺旋状地绕着整个胁差的鞘写下来,即使掠过了布条的交界与几张紧贴的符咒。这是用一种极细的笔写的,不把眼睛贴上去几乎辨认不出,只以为是一些虚线。再凑近烛火仔细看,字符似乎是用朱砂写的,只是由于年代古早,连颜色也不太好认。但符号尚且完整,没有掉色或被破坏的情况出现。黛鸾一个字都认不出来,那扭曲的、线虫似的东西,仿佛不属于人间任何一种文字。
再说那些符咒。它曾经应该是白色的,但同样因为时间的原因,变成暗沉的枯黄,但它们也没有任何毁坏,只是很旧。上面的符文她也没见过。几张符咒紧紧地贴合在鞘上,就好像融合成为布条的一部分。而那些细密的字,像细绳一般草草绕着它们一圈。
刀柄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那材质不知是木头还是金属,其重量介于二者之间。上面镶嵌的金属皮十分斑驳,但纹路依然清晰可辨。只是那些纹路太奇怪了,毫无美感可言。一般来说刀柄和刀锷的花纹都有一种对称性,就算不是对称的,也有特殊的纹路规律。但这把胁差没有,黛鸾看不出花纹究竟是草木、鸟兽还是云雾,只觉得它像是掉进了强酸,被腐蚀出了毫无规律的、丑陋的凹凸。可要细细打量,又能察觉出认真雕刻的痕迹。换个比喻讲,就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原本应该缀着流苏的地方,挂着一串儿小小的圆铃,色如鎏金。抬起它,能发出虫群振翅的窸窣声。
“慕琬,这把刀太奇怪了。”黛鸾来回打量,“这做工我从来没见过。诶,怎么抽不出来啊……是不是生锈了,所以卡在里面?你快来看看啊,这是什么地方的工艺?”
慕琬半天没有应声,她以为她还在读信。她摆弄了半天也没能将刀抽出鞘,便作罢了。要说暴力破解也不是不行,但她担心弄坏了不好赔。
慕琬还是没动静,黛鸾放下刀看着她。原来她已经读完了,手僵硬地将两张薄薄的纸给框住。她又喊了两声,慕琬还是一动不动,就好像纸很沉重,抬着已经很困难了。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前方,眼也不眨。这会儿,她的手一点儿也不颤,可黛鸾怀疑她连呼吸都停住了。
“……哈哈。”
她突然干笑两声,让黛鸾心里发毛。
“唔,我能看看吗?”
见慕琬没有反应,阿鸾试着从她手中抽出纸来,就着短烛最后的光阅读。
扫视了前半张,黛鸾心里一惊。她突然明白为何慕琬方才这么大反应了。信的前半段很平常,随便说了些谷内的近况,一切都有条不紊。然后说池梨要为自己的母亲迁墓,撬开掌门旁的母亲的旧坟时,里面除了一截女人的手骨,还有一把胁差。
“是封魔刃,封魔刃啊慕琬!”她的音量难以抑制,“天啊!原来你师父真的知道它在哪儿,还藏好了!霜月君知道吗?他们是商量好的吗?居然给你送来了,太好了……”
难怪那把胁差抽不出来。若是修罗锻造的妖刀,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她激动地拍了两下慕琬的手臂,她没有反应。于是黛鸾接着向下看。
是一份讣告。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说的是谁,桌上的烛火挣扎两下,燃尽了。与此同时,慕琬突然从椅子上翻了下去。
“你怎么了?醒醒啊!怎么回事?来人啊,快来人啊——”
第二百四十五回:以梦为马
梁丘死了,梁丘思琰。
慕琬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五天有余。眼见着天气越来越热了,百花放,草木生,她却根本无缘出去欣赏一眼。山海很怕她脑袋烧出问题,因为她清醒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里慕琬都嚷着要回去,有时好像她已经在梦里回去了。那些梦大多能听出虚惊一场的好结局,少部分时间里,她没什么反应,只是从紧闭的双目中静静流泪,滑过滚烫的脸颊。
实际上第六天的时候,她已经开始退烧了。客栈老板担心是痨病或是其他瘟病,很怕传染给其他客人。所幸有所好转,他才没让店伙计急着赶他们走。
那封信,他们读了好几遍。从字里行间能确定那的确是池梨写的,还有默凉与晓的问候。信里没有提到她母亲的反应,只是说“无大碍”。看来她母亲也知道儿子的死讯,还为此大病一场。第一封信的结尾是说,她“最好”回来一趟,她母亲想看看她,但老人家也亲口说了,回不来也无妨。
思琰死了。慕琬的哥哥死了。
这是个令人唏嘘的故事。所有人都以为,兄妹间的坚冰已经开始融化了。但不曾想,山洪决堤而来,席卷一切,所到之处片甲不留。这场意外带走了他们的无数种可能。
或者……不是意外。
讣告很简单,背面有另一人的笔迹,从语气上看是默凉特意注明的。他们几乎能想到,本不想让慕琬太过牵挂的池梨将信装好后,默凉悄悄取出讣告,在后面赶注了一大堆略显潦草的说明。按照他的性格,或许更愿意将真相说出来。池梨或许相信慕琬会回来,便没有多说什么,但默凉不这么认为。
在那方偏远贫困的地方,思琰并非死于传染病或是反抗的起义军——不如说那种地方,根本不可能生出武装力量。他的死法看似情理之中,细究起来却很不合理。
他死于刺杀。
思琰在那里的“家”是一个简陋的茅屋,不比村民们的更豪华到哪儿去。甚至这个茅屋就是他工作的地方。里面很简单,一人份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一点儿碎银两都没有。他全部寄给母亲了。需要排除自杀的可能,一来是没留下遗书,二来暂时没有自杀动机——毕竟他已在这荒芜之地生活多年,与当地的“刁民”实则还算和睦。
他的尸体是白天被发现的,村民们发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视察种下的春麦。开始人们只是以为他身体不适,直到正午,粮仓的人说他雷打不动会来看,但也未出现,才说去他家里瞅一眼。去的时候发现人已经凉了,倒在地上,满地都是凝固的血。
屋里有张桌子,不过是搬来的石头,两张凳子也是。桌上两杯水,只有他倒下的那个位置上,水喝了大半,另一边应该是没动过。既然昨天白天没人见到人,此人应该是“路过”的“旅人”,夜间造访,思琰还简单招待了他。烛台被移动过了,原本放在桌子中央,有旧痕迹和残留的蜡块。凶手离开时将烛台放在了桌边,然后吹灭,这半支蜡烛并不能说明凶手停留的时间。屋里不是很乱,但依然能看出被翻找过的痕迹,大约是他本身就没什么东西。
一叠出自他一人之手的公文、包起来的章子、叠好的朝廷任命状、为数不多与母亲来往的书信、一个砚台、些许墨石、两只旧毛笔、一个烛台、三只半蜡烛、一个火折子、一床冬被、一身冬衣、一件褂子、一双破布鞋和草鞋、一副碗筷、一口锅、一把菜刀、一个炒勺、一串打了结分好日用的铜板、一只盆、一只豁口瓢、一只打水的桶。
这是他全部的家当,全部。
最后要说的,便是他的伤口了。他被人从身后刺穿了心脏,当场毙命。
按照默凉的说法,此人虽然没在现场留下任何证据,却“漏洞百出”。凶手完全可以抹了思琰的脖子,只留下一道细细的、割断动脉的伤口,让他失血而死。这样一来,人们就无法判断出他使用的到底是什么凶器了。默凉说他们都认为,这是外人作案,但动机不明。因为在那种穷酸的地方,绝对没有这样又快又利的好刀。
实际上,那伤口只有一边薄,另一边厚,所以凶器是一把刀。能将人完全刺穿的武器,必然是一把长刀,而不是匕首之流。伤口是直直贯穿的,所以是一把直刀。
他们都不知道慕琬是否有认真读完这些备注。但在山海眼里,这个杀手并不愚笨。
而是自负。
他根本不在乎。
默凉最后草草写下一句,一切安好,勿念。他大概认为慕琬不会回来。但他们两个究竟谁更懂慕琬一点呢?暂时还不知道答案。
唯一知道的是对伤口的形容,这不禁让三人同时想到一位老相识。手法也像——雁沐雪不也是被直刀刺破心脏吗?不过是从正面而已。硬要说是因为他们找不到理由。慕琬的事和她哥又有什么联系?若有人想骗她回雪砚谷,大可不必如此折腾,跑到那种蛮荒之地。而在那种地方,没什么劫财的说法,更没有朝廷争斗的理由了。思琰的为人,应该也不会结仇,至少在那种地方能和什么人结仇?撑死是和当地一些顽固的家伙有些矛盾罢了,再怎么说他也是“官老爷”,没人会挥刀弄枪。
他死了,村民们很难过。所有人都很难过。
“之前聊天的时候,她说有机会,会带我们见见她哥。”黛鸾说。
“等她好了,我们立刻就走。”施无弃说。
山海和阿鸾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边的柒姑娘。山海有些犹豫地问:
“去哪儿?”
“雪砚谷啊。”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她会回去吧?”
“是……可是返魂香……”
“没什么着急的。我等了这么久,不差这一两天。”施无弃无所谓地耸肩,将两张纸对折并塞回了信封,“上一次,我不是没能和你们去吗?还有那个姑娘是不是也住在附近。若还有机会,我们可要去澄清一番。听阿鸾说她是使扇子的,时间允许,我还能指点一番。还有那个奇怪的香炉,我们当初不是说若真的毫无头绪,就去问云外镜吗?虽然我记得阿鸾说他很不靠谱。”
“啊哈哈……也不能说完全不靠谱吧。”
慕琬若是知道了他的打算,一定会很感动吧?
可他们不能这么说,因为一切都是未知数。她何时能真正恢复过来,会做出怎么样的决定,谁也不能替她打定主意。
“雪砚谷往北走,再往北走……”山海道,“有一个地方,叫翠萍滩。那里曾有人类的村庄,但现在是妖怪的地盘。我是几十年前听说的,生活在那儿的妖怪并不和睦,是他们将人类赶走的。那时候,翠萍滩盛产洛神砂。”
洛神砂也是返魂香的材料之一。黛鸾说,它听上去也是某种动物的粪便。毕竟夜明砂与望月砂就来自于蝙蝠与野兔。不过他们都不确定,因为要用到洛神砂的东西太少,令每个人都没有印象。
“大约产自什么妖怪吧。我曾经营泣尸屋时,有妖怪以此物抵债,最后流通出去了。若知道有这等用途,我自然会留下。”施无弃说。
今天是第七天。慕琬的烧已经退了,但人还在昏睡。施无弃又去街上听那些零散的江湖情报了,山海去药房买快要用完的药。黛鸾借了后院的小炉,在那里烧药。药香顺着墙向上飘,钻进了开了条缝的窗。
熟悉的药味传入慕琬的鼻腔,她睁开了一次眼睛,但很快闭上。这种半梦半醒的时候最为恼人,总是给人一种似乎睡下去就永远醒不来的错觉,可就此睁眼,之后又会头痛万分。她刚才看见开了缝的窗投入一丝丝阳光,正好落在手臂上,微微发烫。闭上眼,是一片翠绿翠绿的世界,一望无际。
那仿佛是广阔的草地,生长着许多美丽的花,也有水。岸边站着一个人,以背影示人。从那铅灰色长发厚重的质感来看,应当是霜月君。在这个清晨,太阳挂在右方的天空。
是封魔刃的作用吗?可霜月君不是说,他并不能感应到封魔刃的踪迹吗?还是说,这场幻觉是封魔刃展示给她的、自己与霜月君间的某种联系?
封魔刃就放在她的枕边,微微侧头便能看见。
微风拂过,霜月君依然站在岸边。慕琬试着大声喊,他并没有回头。
“这是你的刀!”
梦中的慕琬疯狂挥舞着,试图引起唯一一个活物的注意。但霜月君听不见似的,驻足不动。这令她有些疑惑。她攥紧了封魔刃,试图朝那边走去。
突然,仿佛听到一声炸雷,震得她不能动了。
并非确切的声音,这只是一种感觉,一种警示。慕琬突然就僵住了,动也不能动,就像在梦里被鬼压床似的。而面前的景色发生剧变,所有的风景分明还在,却都笼罩上了一层血色,天空也红得通透。霜月君与那些植物的剪影变成了黑色的剪影。
眨眨眼的功夫,一切又恢复原样。而当她再迈步时,又会变成那般可怖的景色。但她觉得自己不能退缩,也无路可退,便顶着莫名的巨大的压抑,攥着刀一步步向前走。画面开始颤抖,扭曲,最终晃动出残影,将全部的光景搅作一团,化为眼前的白点。
那一瞬,霜月君似乎回头了,也可能没有。
慕琬从床上滚下来,手中当真攥着封魔刃。汗水浸透了她,摔到地上都有一片水渍。端了药上来的黛鸾正巧碰到这一幕。她还没来得及放下药,慕琬便手脚并用,用孱弱的身体靠近她,吓得她药碗差点摔了。
“快,走,去北方……咳咳、咳,我们去北方。”
第二百四十六回:以礼悔祸
“霜月君在梦境的北方……”
凛山海重复了一遍。
慕琬半躺在床上,双手端着杯子。里面换了一味药,不再是外敷,而是内服。之前给她肚子里灌过药,但饭终究是几天没吃,整副肠胃都不对劲。她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和复健,毕竟整个身子骨也要锈了。
但她一刻也不想耽误。
“我们明天就走。”
山海从她手里拿过杯子,又往里面续了些水。
“雪砚谷的确在西北……且不论霜月君在何处,去找他意义何在?”
山海将温热的杯子还给她。施无弃接了一句:
“你要拔刀出鞘吗?”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当封魔刃出鞘的那一刻,不仅意味着这块冰冷的金属将重见天日,更象征着霜月君的身份将得以颠覆。
“呃,你该不会是想替你师父解决问题吧?当年他是不是答应帮霜月君解开诅……”
“甚至不惜以自己为代价?别开玩笑了。”
施无弃打断了黛鸾,究其原因是不想这番话得以印证。慕琬眼神空空,语调儿也是空洞得很。
“不会,我没那种拯救谁的心思,何况我与霜月君也不熟。我就是感觉会发生什么,是封魔刃告诉我的。”
施无弃拾起桌上的胁差,不厌其烦地再度打量。说实话除了做工上的奇异之外,它并没有散发出某种不可思议的灵力,他们谁都感觉不到。慕琬无法给他们解释这种奇怪的心情,而且随着时间流逝,遵循“指引”的念想也变得淡薄,但并未消失。
“……其实也没差。”山海接过封魔刃,递给慕琬,“既然池梨他们决定交给你,就由你亲自保管。正好你没有武器,暂时带着它。据说封魔刃即使不出鞘也威力巨大,慢慢摸索如何发挥也很重要。既然都是向北,就先回一趟家吧。”
慕琬将杯子放在床上的木桌,横起封魔刃。黄昏的暖光镀在上面,令它显得更陈旧了。它没有看上去应该有的气味,比如陈布的霉味,或者金属的锈味,一点儿也没有。不过施无弃说,很多东西在不属于它们的世界里,反而看不出端倪。想必将封魔刃还入修罗道,大约能显露出它应有的锋芒。
但他们身处人道,该用人的思维来解决问题。
“不。”她说,“我不回去了。”
“什么?”山海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回去了,没必要,真的。”
施无弃一时无言。他担心这是她的某种妥协,倘若真是如此,倒也不必。但他知道,慕琬向来不会因临时的让步割舍自己本不必放弃的东西,所以她说这番话,肯定也不止考虑他一个人的处境。即使这样无弃的心情还是有些微妙,他说:
“只是顺路罢了。我们不也要借云外……”
“不是先找洛神砂吗?它在更北的地方吧。直接过去也无妨,要去雪砚谷,就要特意向西边绕一段距离了。”
屋里又迎来一阵沉默。这样的对话,总给人一种“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原本不必如此”,“虽然合理却似乎还有周旋的余地”这样的考量。
“你……确实有别的打算吧?”
山海直盯着慕琬的眼睛,她很快转移了视线。这么久了,山海总能在不令自己被人看透的情况下看透别人,而慕琬在他面前也还是那么不善掩饰。她早就察觉到了,在这群人面前她藏不住,但或许对付外人足矣。无形之中,他们早就像一家人一样,是她唯独可以不去伪装情绪,可以不用因担忧而独自承担,也不需要刻意背负沉重的东西。
“你告诉我们。”山海说,“我们支持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说出来。”
“你得告诉我们你怎么想。”黛鸾也帮腔,“你不能想到了但什么都不说。我们不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吗?”
兄弟姐妹。这概念太稀薄了,在慕琬的定义里,这概念属于她真正的血亲骨肉,属于她深爱的同门。而他们几个,曾一向被冠以“同伴”“友人”的标志。如今真正的兄长血亲已死——尽管她在大病之后尚未形成实感——她曾敬爱的师兄背弃她,其余伴她成长的师门中人远在千里之外,她终于有理由完全说服自己。
“手足。”她说,“是手足。”
“和你脑袋分家的手足,可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啊。”姓施的开始不正经了。
慕琬点点头,把封魔刃也放在桌上,双手在被面上交叠。
“我知道凶手是谁。”
“……是吗?”
“唐赫。”
山海和无弃再度对视,黛鸾紧接着说:
“我们不是没考虑过,但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凭默凉他们的只言片语,也找不出蛛丝马迹。没有直接的证据,单凭你们间的恩怨,似乎……没什么说服力啊。”
“所以我们才劝你回去。”山海道,“见见娘亲,然后再问问他们还有什么细节。”
“不必,我有充足的理由。至于我娘……她一定是不希望我回去的,即使很想见我。我了解她,我若是回去,她知道自己会舍不得我再走,还会责备自己守不住梁丘家的什么。而且我也怕我会……所以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那……你的理由是什么?”
“香囊。”
“香囊?”
“说到天香玉的时候,我都明白了。我小时候父亲有一块小小的玉石,凝脂似的漂亮,还有不属于任何鲜花的淡淡芳香。父亲说那是石头的香味。后来听我哥说,这是我爹当年帮什么人证了清白,仅剩下这唯一一个儿子的母亲哭着道谢,硬是把那块传家玉送给我父亲。一开始我爹不要,但老人家说留给儿子也只会被他败出去……虽然她儿子确实被惯坏了,一身坏毛病,但没有害人之心,更没有杀人之胆,只是因为太混了才被人抓去顶罪。啊……想必当时我爹就已经得罪了朝廷的人吧。总之那块玉,他最终收下了。呃,有天我不小心把它打了……忘了那时候我几岁,应该还很小吧。我以为要被爹娘骂死了,结果我哥替我顶包,爹娘狠狠揍了他的屁股。后来我以为两瓣碎玉被丢掉了,因为记忆中,我不再见过它。”
“所以其实……它被装进了你的香囊?”
“对。小时候我一直觉得它比普通香囊要重一点儿,长大之后不觉着了。但只有一半,我猜,因为两块更重,而且一定会摩擦碰撞,我早就会发现。”
“另一半在你哥那儿?”
“是。我们是一对儿的。”
琰和琬是一对儿的。
“唐赫怎么知道他那儿还有一个香囊……”
黛鸾嘀咕的时候,慕琬突然攥紧了床桌上的封魔刃,半个指甲盖大的铃铛们窸窸窣窣。
对哦,还能怎么知道呢。
挑拨离间,播弄是非,激化矛盾,扇惑人心……热衷于制造这般龙争虎斗局面的,除了某位六道无常外他们想不出第二个。
“啊,等等……也可能是皋月君说的。”黛鸾意识到。
施无弃耸肩道:“她和朽月君穿一条裤子的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不稀奇。”
山海依然保持冷静。他分析着:“但她也告诉我们唐赫所有的东西。她也是刻意要让我们相互争夺。不愧是巫毒师,鹬蚌相争活下来的不论是谁,她也能坐收渔翁之利。如果慕琬说的没错,她让我们相遇,是为了加速达到所有人的目的。”
“所以这也是她不给我们天香玉的原因之一。”无弃跟着说,“她要我们去抢……可唐赫真的已经得到它了吗?”
“应该拿到了。默凉罗列了我哥在那边的全部家当,唯独没有香囊。他可能也担心有人要找什么,但不知究竟是什么,干脆全部抄下来。啊,无弃是要找……什么砂来着?”
“洛神砂。在北方的翠萍滩。山海说他跑过几家药房,都没有,只能过去。”
“去吧,直接去吧。不必去雪砚谷,要抓紧时间。”
按照皋月君的说法,对照药单,这也是唐赫所缺乏的原料。后来他们又随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但都小心翼翼,巧妙地回避了所有生离死别。他们都知道,慕琬并未真正接受思琰的死。有时候死亡不是一封信,一个消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是那之后饭时多出的一副碗筷,是陆续从家中找出逝者的衣物,是压在抽屉深处那些熟悉却不再更新的家书。
她知道。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面对。
他们本想将晚饭端进姑娘们的房间,但慕琬执意要自己下楼,虽然踉踉跄跄,但总算能感到久违的、地面坚实的触感。临睡前,慕琬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犹豫再三,她选择说给大家听。毕竟这也是之前她想清楚的。
“叶月君的雁群也飞往北方。”
“好,知道了。”
听上去是一条没什么用的信息,但它可能囊括了太多东西,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北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尽管黛鸾开着玩笑,说叶月君走得太快,也不说送他们一程,但实际上谁都清楚,真正离开灵脉的帮助,这才是他们应当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速度。即使有车有马,九州之大,一日千里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们走着,一直向北走。夏的步伐却比他们更快,追上前来,超过了大大小小的脚印。
第二百四十七回:以静制动
慕琬写了一封信寄回。里面并未提到自己会不会回去,只是让大家注意身体,并请他们继续照顾好母亲。除了问候,最重要的一点,是澄清谢花凌的“蛊”是不存在的。她在信中说,希望门派能把她接回去,让她在谷中修养。想必这些天,她也蒙受了过多不应有的指责和恶意。他们都清楚,不论蛊毒存在与否,这样的说法早已在人心中埋下祸患。
不过慕琬也强调,她只是“希望”,并不是让他们一定这么做。因为她说,自己依然不确定皋月君的话里谎言和真实的分量,她仅提出一种观点,具体怎么办,让当今身为最年轻的女掌门和那无所不晓的云外镜来衡量。毕竟若真的存在,他们却不知传染方式,搭上整个门派是不划算的——尽管皋月君本人的确没有针对雪砚谷的理由。
现在已经入夏,想必信早已经寄到。希望阿凌能放心大胆地走出家门,与他们一并拥抱这繁盛的夏景。到处都是墨绿色的,花相竞盛放,树茁壮生长,所有生机勃勃的面貌都让人精神抖擞,心旷神怡。
若慕琬不曾知道思琰的死讯就更好了。
当下的美景在她眼中不过是张浓墨重彩的画儿,假得绕眼。
他们经过了许多城池,但人烟愈发稀少。越往北走,花越少,树越多。北方并不喜欢下雨,只有高大的树木能将根系扎于深土,汲取下方的水分,根系太浅的花草可不行。这又是一种别样的景色,只是人太少,太安静,让人觉得已经走得太远,接近世界的尽头了。
但并不是所有的地界都这般干涸。翠萍滩是一片广袤的湿地,因地势的原因易于储水,形成了一大块水域。整个翠萍滩几乎有碧璃原的一半面积,还生长了更丰富的植物,很多动物也在这里繁衍生息。路过了一些镇子,山海都会打听翠萍滩的事。他们得知以往那里的资源吸引着人们,人类在那里建立家园。只是后来,一大群妖鸟占据了那里,将人赶了出去。
有种说法是这样的:当地的洛神砂蕴含丰富的灵力,妖怪们为了将其独占,才把人类逐走。有位老人给他们看了看自己珍藏的洛神砂。一小把色泽鲜红的圆粒,黄豆般大小,凑近果真能闻到类似洛神花的香气。但要说这到底是什么,老人家也不懂,他说这也是祖上传下来的。翠萍滩很早前就不属于人类了。
施无弃没有问价,他知道老人不卖。何况这几颗豆大的药也不够。按照如月君给的方子还得经过萃取的步骤,提炼出有用的部分少之又少。所以他们还是要去那个地方。
“稍微确切了些。”黛鸾说,“之前只说妖怪,现在至少我们知道,是一群妖鸟了。”
“你说叶月君也在向北方。”山海回想起来,“这会不会与她当年解救的鸟族有关?”
慕琬突然也想起了什么,她在身上摸索起来,找出了一个白色的翎毛。他们都记着,当时慕琬说这是泷邈给她的。上一次见她拿出来,还是在去亡人沼之前。
“他会在那里吗?”
“不知道。”慕琬说,“但我觉得找找他比较好。霜月君在负责他们的事,不知道和那场奇怪的梦有没有联系。”
“说不定只是封魔刃让你看到的错觉罢了,与此事无关。”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山海,你可以占卜方位吧?”
所有的证据都很零散,信息过于残缺,过于混乱,过于无序。可在这冥冥中,又有一根无形的线将所有的事件串在一起,仿佛一种无声的暗示。
当夜挑了一个合适的时辰,山海摆好蜡烛,画好阵法,将羽毛放在一碗滴血的水中。
结果算得上情理中了——几个人将大脸凑到水盆上方,盯着指向北方的羽毛面面厮觑。
泷邈,叶月君,霜月君,唐赫……他们都应该在北方,或去北方,在翠萍滩一带。但那里究竟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告诉他们,只能自己亲自拜访。所幸,要不了多久了。
真正来到翠萍滩的时候,已是六月中旬,正值炎热之时。他们租的马车最多走到郊外,剩下的距离是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步走出来的。先前失去武器的悲痛被时间淡化,但慕琬在这个时候真正需要一把伞,不论是不是叶隐露。
太阳很晒,热浪蒸得人脸痛。南方的热是湿热,现在就显得很干燥,皮肤都要变成风干的叶子。再往下走,他们很难相信会出现翠萍滩那样的水源。直到晚上,日斜西山,温度降下来的时候,他们才感到有些许凉爽的风拂过脸上,带走积淀的疲惫。
但施无弃却高度紧张起来。
“有非常奇怪的气息。”他说,“腐烂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你们闻不到吗?”
其他三个活人都摇摇头。他们不能闻到奇怪的味道,或许疲劳削弱了感官。但山海认为方才的那阵风,带着点不祥之物独有的阴冷。而这不该是广袤的平原该有的情况。
眼前的草木逐渐茂密了些许,拨开它们向前走,眼前是一片宽阔的草原。夕阳将它们镀成了橘红色。
慕琬分明没有闻到施无弃说的气息,却有一种强烈的反胃感。她转过身弯下腰,一手捂着嘴,一手捂在胃上。又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钻进鼻子,她不确定是不是施无弃说的那种,但也可能是因为总会碰封魔刃,这是单纯的金属味也说不定。
而那反胃的感觉并未衰退,就好像血腥味是从自己体内泛上来的一样。
眼前的场景令人不安。虽然和她那场梦里不断闪晃的情景并不相似,却有种异曲同工之妙,就好像眼前的这一幕证实了梦中的场面是可以发生的。
黛鸾本想踩上那片草地,感受一下这过于“别致”的风景。但她注意到慕琬身体不适,就转过身照顾她了。站在半人高的杂草地边缘,施无弃对山海说:
“还有一个反常的现象,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
“没有动物。”
“对,一个也没有,至少我没见到。白天的时候,虽然也没有什么动物光明正大地露面,但我能听到远方鸟雀振翅的声音,还有鼠类在草丛间潜行。现在他们都不见了,去了更远的地方更深的地底……或者不再动弹了。”
“哇,你别乱吓人好不好。”黛鸾扭过头抱怨。
施无弃不再说话,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石头没有什么棱角,而是光滑扁平的。他抡起手臂将它丢出去,石头在暖色的草坪上摩擦跳跃了两下,突然消失在地面上。
黛鸾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慕琬稍微缓了些,也看过来。
施无弃又捡起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更大一些,形状不太规则,但棱角也比较圆滑。他把石头砸出去,它立刻被“草地”吞没,同时发出奇怪的吞咽声。
黛鸾压低了声音,生怕惊醒什么东西:“这地……怎么是活的?”
“不是活的,但也不是草地。”山海皱紧了眉,伸开双臂倒退,示意他们都向后走,“这是一片池塘,一片水。”
“什、什么?”
“是浮萍或水藻一类的东西。在有些地方,这些绿色植物过于密集时,容易有眼神不好的动物看错,当成草地,失足落水。当然,我觉得这不是此地动物稀少的主要原因……”
“而且这也不像是植物啊。”黛鸾说,“它们红红的,像……血沫似的。”
“别说了。”慕琬抬起一只手制止她,“真的要吐了。”
这里真的是翠萍滩吗?如此看来,的确倒像一片妖魔生活之地。
几人后退了几步,与水边保持距离。天空慢慢暗了下来,“草地”又逐渐变成了一片黑色。它们似乎只是容易反射环境的颜色,倒也不那么吓人了。绕着水边走了一段距离,他们试图往湿地深处走,期望能找到一些前人留下的房屋用来过夜。不过走了一段距离,房屋确实还有,但它们大多已经垮塌,甚至有不少已经没入土中,上面爬满了蘑菇与青苔。木质的建材更像它们起初的姿态——只是木,生来就该腐朽。
天要完全黑下来了。施无弃夜间的视力一向不错,他看到前方有一块巨大的木板,像是一个扎好的木筏。但那一带也都是水,再向前走,草地里的水就会没过脚面。无弃让他们别过去,自己精准地找到几处干燥的落脚点,敏捷地跨过去,跳到木筏之上。他检查了一下,这东西还比较新,至少能用。
三人和柒姑娘本在这边等着,身后破房子的屋檐上落下一只鸟,是一只白鹭。鸟雀振翅的声音令人心惊,但终于让人感到自然应有的模样。
……等等?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那只白鹭的位置突然传来声音。他们再回过头时,沧羽正翘着腿,坐在屋檐边,像个真正的鸟似的侧颈审视他们。
“是你?”慕琬脱口而出,“这些都是你做的?”
“我做了什么?”沧羽微微挑眉,一抖扇子,“倒是你们不该来这儿。”
山海走上前,仰起头看着他,作了揖。
“沧公子。我们不知此地是您的地界,多有冒犯,望您海涵。”
“你们倒是没有得罪我……”他换了条腿翘,“但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第二百四十八回:以盲辨色
黑夜笼罩在沧羽白色的长衣上,缠绕在他身上的妖力发出柔和的白光。
“翠萍滩,怎么了?”黛鸾毫无惧色地反问。
“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
沧羽刚将扇子的扇柄从一只手丢到另一只手上,一个快得不可察觉的影子冲上前,攥住他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在倾斜的屋瓦上。一阵碎瓦脱落的响声中,山海脱口而出:
“小心!”
“没事儿,塌不了。”
施无弃单手扼住他的喉咙,恶狠狠地盯着他。
但毕竟沧羽不是好对付的主,他自然有所准备。将攥着扇子的手向上一抬,一阵狂风将施无弃掀开,他以一个利落的空翻落在地上。沧羽厌恶地拍拍衣摆。
“别给我弄脏了,这身可是很贵的。”
“少废话。”慕琬瞪向他,“泷邈在哪儿?”
“干什么?我弟跟你可没关系了吧?”沧羽一边晃着扇子,一边懒洋洋地说,“霜月君都没有过问,轮到你个小丫头片子插手?”
妖怪就是妖怪。撕下不必要的伪装,沧羽全然没有最初见到他们时的礼貌。虽然相较之下,那时不必要的恭敬的确显得装腔作势了,但总比现在这态度来的爽快。
“那霜月君呢?”黛鸾问,“霜月君也在翠萍滩吗?”
“亏你们知道这里是翠萍滩。既然知道,就不要在妖们的地盘指手画脚。”
“妖怪的地盘?你们当初把人类赶走,占山为王,还理直气壮!”
沧羽这下可认真起来了。他坐端许多,眼神从先前的不屑变得严厉起来。他从废屋顶上跳下来,慢慢走向他们。施无弃也从后方走上前,微微推开山海和慕琬,迎面直视他。沧羽捏着扇子,将双手背后,微微眯眼。
“难不成,是人类的地盘?什么时候的事?写了人类的名字?你们真是奇怪,走到一个地方就将地圈起来,单方面宣称是自己的领土,不允许妖怪甚至同为人类的异国进犯。我想问一下,你们来的时候,也并没有对原住民打过招呼吧?这里的花草鸟兽都同意了么?真有趣,如果让更强大的一方做出你们同样的事,人类一方就开始控诉了。这是什么道理?”
“你……”
“况且翠萍滩,本就是妖怪们的住所。是你们人类贪得无厌,乱加杀戮,摧毁了原属于妖的家园。我对你们人类没有一丝好感,也就幼崽可爱些……但很快就跟着学坏了。我的母亲,按照你们的说法,是姑获鸟。她想教化人类的孩子,让人类也学会讲道理,你们污蔑她偷吃孩子,她便被阴阳师杀了。我的父亲,曾住在翠萍滩的白鹭精,为从人的手中夺回妖怪的容身之所,也被人类设计杀了。如今又来到我们面前,恬不知耻地让我们将来自不易的家拱手相让?听听,这太可乐了。”
施无弃依旧神情坚定,并不受这番话的左右。另外的人心虚了许多。黛鸾撅起嘴,叹了口气说:
“那我们不知道嘛。也是别人告诉我们,说你们妖鸟占了人类的地盘……”
“说什么都信?就因为你们同为人类呗。你也只会从族人的角度思考了,从未想着我们又失去了什么。”
“而且我们也没打算抢你们的地呀……”黛鸾有些委屈,“我们是来找洛神砂的,找完就走。”
到底黛鸾还是个十几岁的丫头,不论在妖还是人的眼里,压根还算个孩子,沧羽的眼神略微柔和了些。他的态度放平和了,幽幽地对她说:
“洛神砂?唔……原本附近有条河沟,去那里淘就可以了。不过如今到处都长满了鬼影萍,怕是很难淘出来了。”
所以那些反衬着环境色的奇怪的藻类,名叫鬼影萍?但这和翠萍滩的名字有什么联系,山海暂时没想出来。听了这番话后,施无弃倒是若有所思。
“所以洛神砂还真是河底的沙子?”
“错。”
沧羽将扇子拍到手上,还没说完,黛鸾就抢着说:
“我知道!肯定是河里某种鱼的屎!然后这种鱼,是此地特有的!”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看起来干干净净,为什么开口闭口尽是些脏东西。”
“咦,不是吗?”
“当然不是!”沧羽的表情嫌恶起来,“洛神砂是植物的种子。但不是洛神花,那是你们人类的无知叫法……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们只要知道,这是一种水生植物的种子。它本身无毒,泡在水中就会产生剧毒,让任何动物都不能吃它。你们人类说的是晒干的样子。不过虽在水下,它生长却需要太阳。如今鬼影萍遮住了透过水里的光,它们应该都堆积在泥沙下,就快要烂掉了吧。顺便一提,若有伤口在水下触碰它,它会立刻吸附上去,并生根发芽。至于那块伤口……很快会溃烂,宿主不是死于失血,就是死于感染。”
听上去可够吓人的,连记忆中洛神砂鲜红的色彩都令人胆寒。就算沧羽絮絮叨叨了这些情报,施无弃依然不为所动,勾起嘴角冷笑着对他说:
“鬼影萍是吗?我听说这种植物生长的地方……河床下都躺着上百具尸体。”
沧羽斜眼看向他。
“这翠萍滩,过去的确是翠色……这里从来只有绿色的草,绿色的叶,绿色的水。不过这鬼影萍让每日的色彩都更加鲜明,如诗如画,不也挺好的吗?”
“你要我将它们叫起床打听打听么?”
“那里面沉着的可不止人类的尸体。”
剑拔弩张,针尖麦芒。这两人让入夜的翠萍滩上充满硫磺的气味。山海连忙介入其中,劝两边都冷静下来。随后,他委婉地解释了慕琬的意图。
“除了洛神砂,慕琬提及泷邈,是因为她比较在意他现在过得如何。毕竟当年泷邈曾救过她。翠萍滩就是您的家乡吧?”
“哼……”沧羽的眼神再次冷了起来,“我不会让你们见他的。他是我们重要的族人。”
说到这儿,他的眼神又变得怜爱了。这种温柔只会在他提及孩子或亲人,尤其是泷邈时体现出来。他们已不再质疑沧羽对他的亲情是否属实。不过,在这种强烈的保护欲下,掩饰了一种哀愁。
“……唐赫来过吗?”慕琬直接问。
“啊?谁?”沧羽略微回想了一下,“哦,那个油盐不进的阴阳师。关他什么事?他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他也要来找洛神砂。”
“随他找。”
慕琬侧目:“你不是不欢迎阴阳师吗?”
“你们不是阴阳师吗?”沧羽张开双臂,“我这不也没把你们赶出去吗?别逼我动手。到时候,场面可就不这么好看了。”
“我只想知道泷邈怎么样了。他当初不仅救我,还为了我能安全返回,选择给霜月君和你一个交代。我不希望他过得不好,否则我问心有愧。”
“你个娘们好意思跟我扯问心有愧。”沧羽瞬间翻脸,阴阴地说着,“你当然该有愧。难道要我感谢你给我带他走的机会吗?他本就该和我走……”
沧羽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踱步。他的情绪不稳,像是忽然精神失常了似的。那种焦躁、不安、顾虑暴露无遗,或者他本就不打算加以掩饰。
“只有他才行……鬼东西为什么只有人类能用?他理应没错的,他想怎么做,都没错的……为什么会这样?大家的目的达到了,这很好,可他呢,可我呢……这不好,很不好……他为什么不属于我们中的一员?”
他轻声念叨着,细碎的话语在安静的夜里十分清晰,传到每个人的耳里。黛鸾对他的反常有些忧虑。她想靠近一些,却被施无弃拦下来。隔着这条有力的手臂她向沧羽发出询问:
“你……还好吗?”
慕琬也问:“什么意思,泷邈怎么了?告诉我!他病了吗?”
“什么东西?”施无弃捕捉到关键的信息,“只有人类能用的什么?”
沧羽突然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像是审讯陌生人一样,再度用那鸟雀似的方法打量他们。只是这次,他的神情更加古怪,仿佛说出那番怪话的是他们一样。
“你们不该来。”他又说,“不该来这儿。走啊,滚!”
他的态度无比凶恶,令人产生一种白鹭迎面振翅袭来的威慑感。更让他们感到惊讶的情况出现了。不知何时,在那破败房子的后方,无数个细小的东西在发光,就好像天上的群星落下来一样。仔细看,它们都有着白鹭或其他鸟类的轮廓。原来那是成百上千只眼睛,反射出月亮的光芒,在漆黑的夜色中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几人连连后退。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在激怒鸟群之前识相地离开了。
夜很深,月光很淡,他们走起路来不得不加倍小心。终于与沧羽他们拉出了一段距离,黛鸾感觉自己鞋子都湿了,汗水和湿地的积水让她十分难受。她说想停下来歇歇,山海看了眼身后,终于答应了。不止是黛鸾,他们的裤脚也都湿透了。一片静谧中,只有他们凌乱而拖沓的脚步溅起一阵阵水花。
“他很混乱。”
黛鸾心脏一紧,但她很快发现这是叶月君的声音。几人望向声源,她正坐在石头上,向地上丢了什么。瞬间,干燥的柴堆燃烧起来,照亮每个人的脸。
不等其他人说话,她接着说:
“泷邈帮了他们,却依然不被妖族认可。这让沧羽感到痛苦。”
第二百四十九回:以意逆志
明晃晃的火光照亮了一方空地。他们围着篝火坐了一圈,叶月君坐在最高的石头上。夜很静,静得听不到一丝虫鸣,只有篝火偶尔发出噼啪的声音。
“他们怎么了?”慕琬很关心这个问题,“泷邈还在这里,对吗?他出了什么事?”
黛鸾问:“还有,这块地到底是谁的……人和妖怪抢来抢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叶月君的眼神很空旷,她看向遥远的地方,深邃的目光连篝火也难以映衬。
“情况很不妙。这翠萍滩这么大,本是可以容下二者共生的。几百年前举世震惊的弑神之战结束后,受到妖鸟迦楼罗的影响,鸟族的妖怪受到人类的迫害,我带着仅存的鸟妖后代们来到这片遥远的地方。那时候人类还未将疆土开拓至此,只有极其稀少的几户人孤独地生活在这儿。后来人们发现了洛神砂和它的药效——除了清瘟解毒,还能安抚人心,这是因为它具有微量的致幻作用,能让人做美好的梦。洛神砂流通到人类密集的大城后,更多人在朝廷的授意下开拓这里,建立家园。那时候人和妖族的冲突就慢慢出现了。”
“所以一开始这里是无人之地。”慕琬若有所思。
“任何地方一开始,都是无人之地。”山海说,“于是后来,鸟妖们要抢回领地吗?”
“一开始鸟儿们一退再退,因为他们骨子里是惧怕人类的。能活下来的,都是在过去人类毫无节制地扑杀中逃生的幸存者。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终于退无可退。领土、树木、水源、食物,所有东西都被压缩到极限,可先前才安定下的妖们已经恢复到一定数量了。被逼急了,他们终于开始反抗。人对妖怪本就心存偏见,妖怪微弱的恐吓与徒劳的和谈,都统统被打了回去。后来沧羽的父亲组织积怨已久的妖怪们反抗,一开始颇有成效,后来人们请来阴阳师,将他和一些闹的厉害的妖怪除掉了。临死前,他诅咒这片土地,让生活在此地的生灵都会因病而死——不论是人还是妖。”
“……真是玉石俱焚啊。”施无弃摇摇头。
“为什么要连同妖族一起呢?”
黛鸾这么问了。山海说:“诅咒往往是伴随着代价的,仅是有利于自己的条件,再怎么妖力深厚也做不到。发出诅咒的一方,总会以生命为代价。想必他父亲确认自己必死无疑,出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
“降下诅咒还能活下去的妖怪,历史上可是少之又少。”施无弃补充道。
“人可以么?”单纯出于好奇,慕琬问。
“也许可以,但几乎从未听说过。何况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在人类的眼里,恐怕情况与他的灵力,也属于非人之物了。”
山海摇着头感叹,将视线从草滩转向篝火。火光在夜晚无止息的微风下不停歇地闪烁,好像在无声地诉说什么。
“那你在他们之中,说话一定很有分量吧?”黛鸾问,“毕竟是你带他们的祖先逃到这里来的呀。”
“不……曾经有,现在没有了。”
慕琬很疑惑,但又觉得这可以解释:“因为修炼成人的你不再具备妖性,他们不相信你会为他们说话了?”
“不,那时候,我已经是人类了。曾身为妖族的一员,他们相信我能在那位大人那儿说上话。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成为六道无常不久,与一位人类有短暂的因缘。在那之后,我便慢慢失去了妖怪的信任。即使我无数次真正想要帮他们,可是……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山海安慰她:“可以理解。但……霜月君不是负责这件事的吗?”
“霜月君只会判断他是否对人类具有毁灭性的威胁……若是对他自己与族人造成的伤害,他是不需要插手的。想必那位大人安排他来处理,也是更愿意让妖族们自我调节吧。若是我干涉这件事,必然哪边都要抓,哪边都……不一定抓得住。”
“黄泉十二月中有各种各样的人。”山海说,“您这样很好,但若都像您一样,或许也不是什么好事。”
“哈哈哈哈,是么?我以前很偏袒妖怪的。”叶月君无力地笑了笑,“近来说不上心寒吧,只是我在想,我骨子里,是不是已经认定我是个人类呢?我不该忘本,但又时常反思自己‘为何反思’,我分明不曾质疑过自己的立场呀。”
“做自己想做的,做自己觉得对的……”
黛鸾轻声念叨着,双手拂过自己腰间的断尘寰。水无君曾对云戈说过的那番话,她仍记忆犹新。叶月君看向她手里的剑,轻轻摇着头。
“黄泉十二月已有空缺……”
“很快会有新的莺月君与水无君吧。”施无弃淡淡地说,“如今人与妖的数量愈来愈多,鬼神之事也愈发复杂。阎罗魔是不会甘心放弃任何一个劳力的吧。”
“雩辰弥生……放弃他,是那位大人的无奈之举。已经给了足够长的时间,足够多的机会,搭上了足够多的人命。可他仍是死性不改,让人难办。只是水无君的事,的确,我们没有人能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抉择。人心过于复杂,时至今日,我也无法参悟。”
叶月君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注视着黛鸾。黛鸾知道,她在努力从她身上找出上一任朽月君的影子。她们或许很像,叶月君和水无君都知道,她不是红玄青女的投影,也不是她一部分灵魂影响下的产物,而是独立的人格。若说是巧合或偶然都无足轻重,两人之间的不同他们也有目共睹。只是叶月君走出来了,水无君没有,他心甘情愿扎在里面。
施无弃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的目的。尤其刚才沧羽的一番话,让他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他借着机会,追问叶月君说:
“他们有什么东西是只有人类可以使用的吗?沧羽好像提及有什么东西,是泷邈本能用的,但出了什么差错?”
叶月君做了一个深呼吸。清冷的空气充盈了她的身体,让她冷静些许。
“没错。他们从一个人类手中夺走了一件宝物,想用它来驱散这片大地上的诅咒。他们无处可去了,只能栖息在这种地方。”
“宝物?又是什么宝贝?”
“传说能中和瘴气,洗净邪秽,逐万恶,驱邪秽,翻覆阴阳乾坤,置换虚实醒梦的七神器之一,是一只香炉。”
“香炉?”施无弃突然站起来。其他人也感到惊愕,黛鸾追问:“是乾闼婆的?”
“是了……原本是八神的八个神器,其中一个被神无君与邪神一并毁掉了。剩下的七个材料流传到人类手中,有些经过加工,做成了不凡之物。香炉是纯银的,与一般的银不同,它从不会生锈褪色。人们本想利用这个特性将它熔了重锻些别的,可它也无法熔化。”
山海轻轻皱眉:“这东西,只有人类能用……?”
“是。只有乾闼婆与人能够使用。”
“不是邪神吗?怎么会做人类能用的东西。”
面对黛鸾的这个问题,叶月君摇着头,认真地说:
“你们知道吗?如今在很多人眼里,神无君其实是个大魔头。”
“啊?”黛鸾十分讶异,“真的?难怪如月君当时问我怎么看他……”
“嗯,是这样。你们对他印象不错,是因为告诉你们这些事的无常,知道事情的真相。即使用了数百年澄清,许多人依然认定,神无君摧毁的是南国人的信仰。”
“……有所耳闻。”施无弃感慨道,“的确,不少人都认为神无君屠戮了真正的神明,是那位大人收了他,才没有让他为非作歹,为祸人间。”
慕琬有些不服:“这群人一个两个都心虚什么呢?管他什么都杀的人,看得上他们点儿什么,真是想太多。”
叶月君苦笑道:“你们能这么想,倒也不错。世界太大,人太多,话由人传由人说,这内容从来都向着传递者有利可图的方向捏改。是是非非,都在三言两语间被颠倒拨弄。我说阿鸾啊,你再仔细想想。为什么妖神邪神能用的东西,要让人也能用?”
“……为了让人觉得自己与神更近,利用人的自负?”
“唔,你这么想也没错。那种东西,在我眼里称不上宝物,而是扰人心智的邪物。它的存在就是用来生出祸乱的……泷邈是半人半妖,在沧羽他们眼里,或许能驾驭它,并为妖所用。但那孩子……没有什么美好的过往,很快为妖器所用。他也并未受到族人真正的认可,世上没有他的家,所以……他疯了。”
这是一个令人唏嘘的消息。山海试探性地问:
“您想救他?”
“我想救很多人。”叶月君露出苍白的笑,“我察觉到你们来,给雪砚谷带了信。我无法带走默凉的刀,也没有理由劝他随我来。如今慕琬在这儿,或许他愿意见我。我永远都对不起他,我必须为此赎罪。”
“他不会恨你的。”黛鸾说。
“但我恨自己。”
第二百五十回:以珠弹雀
刀架在慕琬的肩上,与脉搏还有一段距离。
而弩直顶着施无弃的脑袋,他没有动。他是最早发现异状的,但并未声张。他很好奇一直潜藏在草滩间的两人接近他们想要干什么。叶月君不可能没有察觉,可她没什么表示。倒是慕琬,与叶月君在一起的时候过于放松,以至于到这一步才感到不对头。
“如果叶月君让您的搭档换一个正常的方式打招呼,施某会感激不尽的。”
“抱歉。”叶月君陪着笑,“不要闹了,他们不是恶人。”
慕琬肩上的障刀被干脆利落地收入鞘中,在无弃身后的弩停顿一阵。这弩是绷紧了弦,随时有可能会撒手的。那两人将武器收了起来,走到叶月君旁边,丢下了两把树枝。
“这地方没什么树,能烧的更难找。”男的说,“啊,几位多有得罪。”
“倾澜?怀澜?”黛鸾不敢相信会在这里见到他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唐怀澜直接坐在慕琬的旁边,这令慕琬十分介意。唐倾澜坐在她旁边,与柒姑娘更近。施无弃将阿柒往那边揽了揽,看在山海和阿鸾认识他们的份上没说话。
“这两位唐门的弟子,我与你们介绍过的。”山海打圆场,“是在藏澜海见过。”
“每次看到唐家人就没什么好事。”无弃讪笑着,“听说你们库里的宝贝也被偷了?被自家人。”
唐倾澜拍了拍手上的灰,说道:“原本他可以是自家人的,但不再是了。”
以防这几人没三两句就吵起来,叶月君将话头夺了过来。
“是我主动找到这二位朋友的。他们与唐家没有血缘,和正门弟子更是没有关系。两位直接受到堂主之一唐妄生老人家的指挥。他曾两次派他们与唐赫接触,但终究得了个自取其辱的结果……”
叶月君的用词好像不是特别客气。但从倾澜和怀澜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维护门派名誉的劲头,或许他们确实不在乎,而叶月君知道他们不在乎,才敢这么说。
“为何唐家三番五次派他们来?”山海问,“而且,您也确定,那人会造访翠萍滩?”
“这是必然。朽月君知道香炉流传到这里,一定会让他来。”
“我们本想着找不到就回头去雪砚谷,问云外镜的。”黛鸾有些高兴,“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只怕是又要打起来。我还想回去见见小凉,他若能来就太好了。”
“小妹妹,你倒是想的很开嘛。”倾澜打趣道,“这般无忧无虑,真令人羡慕啊。”
“我也要操心很多事的好不好。诶,你们还没说呢,为什么这次任务又是你们来?你们还是要杀掉唐赫吗?”
黛鸾直言不讳,慕琬转过头重新打量他们。山海说过,他们在左衽门是挂着名的,现在火光下也能清楚地看到他俩的衣领,还是那种叠法。两个人都很年轻,但有一种长年纵横江湖特有的老练。手臂筋肉的纹理,衣服的样式,身上的武器,都传达出一种特有的阴鸷,纵唐倾澜再怎么满面欢笑,怀澜再怎么心如止水,也藏不住那双沾血的手。
她不太喜欢这种家族门派。里里外外都是明争暗斗,复杂得很。即使是在家里也不能放松下来,相较在外还要十二分小心,太累。不过她也记得黛鸾说他们是孤儿,能有一处容身之所,也实属不易。
面无表情的怀澜知道慕琬一直在看她。她从怀中取出半个饼,一本正经地问:
“你吃吗?”
“不,你误会了……算了,我不饿。”
好吧,其实一直没吃东西还是有点饿的。但话都放出来了,收回去是不可能的。
“若我们二人联手,与他周旋还能平分秋色。只不过这次我们的命令并非如此。”唐倾澜擦着刀说,“我们要做的是取回夜啼石。杀了他可以是手段的一种,但不是结果。虽说透露任务目的并不安全,不过既然上头没说要保密,我就告诉你们啦。”
“那有朝一日,我们也会刀剑相向了。”施无弃皮笑肉不笑地将双手交叠,撑在脸上,百无聊赖地说,“本想着我们有一位共同的敌人,或许能暂时结成同盟呢。”
“哎呀,可别这么说。到时候过起招,我们俩还是希望诸位鼎力相助的,哈哈哈……”
和人打交道,大概是唐倾澜擅长也喜欢的事。若不是身份的限制,他或许能在江湖上左右逢源,混的风生水起。相较之下,唐怀澜沉默寡言,更像是个天生的杀手。
杀手在吃饼。
山海对她的印象是不苟言笑,事实上她也一直在贯彻这一印象。他和慕琬同时看着她,能读出她一举一动中的戒备。并未完全垂下的眼,随时会站起身的坐姿,时刻提防着身后的警觉。可抛去这些的她若是客客气气和人说话,其实也很讨喜,只是她不这么做。
“各凭本事吧。”施无弃最后说。
叶月君要趁夜巡视整座翠萍滩。她与雁群在上空盘旋两圈,很快消失了踪迹。她说她天亮前会回来,希望两拨人马好好相处,不要生出是非。只是她刚一走,所有人脸上撑起来的假笑在瞬间消失,谁都不再搭理谁。连休息时都以篝火为中心,划出了一道看不见的界限。
寅时中,唐倾澜小声地问:“你要休息吗?”
“还不困。”怀澜说,“你去睡,我守夜。”
“你不睡我也睡不着。”
“忘了门规?”
“好好好,我睡我睡。”
唐倾澜将障刀卸下,递到她手里头,走向靠近篝火的石头,倚着便闭上了眼睛。
而篝火对面,施无弃守了一阵,准备叫醒山海。慕琬突然醒了,说不必,让她来就好。于是无弃告诉她木柴快用完了,得添一些进去。她点点头,说自己一会去找。
唐怀澜听搭档的呼吸平稳了些,便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向外走了几步。她的脚步即使踏在草地上也一点也不让人听见。
没走太远,她抬起抓着剑的手,做了一个深呼吸,像是在拥抱这一方夜色。她不能离太远,门规对休憩的同伴距离有所要求。休息时,三人以上必须有过半的人守夜,两人队伍则是严格的轮休制。前方有些水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距离似乎要超过了。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向前走去。月光下,她看到慕琬蹲在一条积水沟前,用瓢取水。
“你在做什么?”
慕琬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吓得瓢差点掉进水里。回了头,她有些不悦:
“当然是打水了,你看不懂么?”
“渴吗?”
“不然呢?我饿吗?”
话虽这么说,其实她确实挺饿的。但其他人也不知怎么就不饿,她也不想半夜翻行李将他们吵醒,只好离远一点多喝些水。如果直说自己是被饿醒的,可太丢人了。
可能人饿的时候态度容易不好,想到之前的那块饼,慕琬的态度缓和了些,接着说:
“一会儿再去找柴火。”
“这一带什么都没有,能用的枯枝都被我们抱来了。柴够用到卯时,但日出前最冷。”
慕琬站起来与她对视。月光下,怀澜平静又认真的眸子还挺好看。若是在以前,她大约是很乐意结交朋友的。只是一方面因为她对怀澜的出身有些算不上偏见的偏见,另一方面,经历了过往的种种,她很难再相信任何人。
于是她只是默默地回应:“嗯。”
两个人都杵在这儿,谁也没有先回去的意思。夜晚的风吹过来,将她们的发丝与衣摆吹得飘摇。慕琬看着唐怀澜清冷的面容,月光洒进她的眸子,落到深不见底的地方。
“那个施无弃,不是善罢甘休的人。”慕琬还是提醒她,“我们也是会帮他的。我不知该如何用那夜啼石,想着若拿到手,我们之间或许是能沟通的,用完还你们便是。”
“夜啼石不重要。”唐怀澜说,“命令也不是前两次的人下的。”
“……我听闻你们唐家内部工作部署分明,还有各式各样的阶级。你们不是听令于某位堂主吗?这次是被调走了么?”
“按照原堂主的想法,他不会再派我们出这个任务了。但……唐门主家疑心病重,怕他招收太多与唐家无血缘的弟子,勾结左衽门,是想另立门户。我们是他最早收养的,一手带大,不便找借口离开。其余人,慢慢被上头替换掉了。如今我们二人也被借调,以我们对此人的行事风格熟悉为由派遣我们出使任务。可若说起来……我相信他是最忠心的。”
“……你们上面是想抽空这位堂主吧。若他真的最希望唐家好,大概是势力碍了别人,他们不想让他好。说起来,吃你们这碗饭,真是头别在裤腰带上。每次任务都有送命的风险,生死关进进出出,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不。我本想将这次任务当做最后一次……”
“要走吗?”慕琬皱起眉,“从那种地方,尤其是主家抽身,似乎很难。”
“是啊。本想着最坏的打算,是比命长,把老爷子耗死。”
“也是个办法。”
说罢,唐怀澜闭紧了口,似乎是不打算再说什么。或许对她而言,今夜已说的够多了。
“太晚了,回去休息吧。”
“嗯。”
第二百五十一回:以镒称铢
冰制的刀刃不比钢铁要差,究其原因,大概是持刀的人算有点能耐。
清脆的碰撞声接连不断,刀光剑影交映闪烁。远远坐着一个女孩,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她是这场奇特较量唯一的观众。两个身影相碰,错开,拉出了很远一段距离。
女孩了呵呵地拍起手。在这阵毫无节奏感可言的掌声中,朽月君翻转手腕,将向前倾斜的剑揽回自己的方向。在这个过程中,冰剑融化成了一滩水,洒在他面前的土地上。他持剑的手法并不专业,剑法也毫无节奏感可言。在刚才那场切磋中,他可没少用妖术作弊。
唐赫内息不稳,结结实实被某人的妖术算计了两次,但余下的全部招架住了。他很快平复急促的呼吸,将横刀纳入鞘中。若不是知道对面是什么狡猾的角色,一根头发丝都没斩断的他一定会怀疑自己的实力。
“刀技有待提高啊,唐公子。”
“还我。”
“咦?被你发现了?”朽月君将不知何时偷到手的平安扣丢了出去,唐赫一把接住,“不就是个玉环儿吗,这么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香玉一样价值连城的宝贝。”
“你确定方子没错?”他问,“洛神砂是最后一个要的东西?”
“除了香炉外是最后一味药了。”
江豆豆呆呆地看着他们。她总是很乖,饿了也不喊,不如说她很难感到饥饿——她曾是能吃上饭的,在家一顿不差,就是少了点。可她在匪窝里饥一顿饱一顿,把肚子饿出问题,现在对饥饿不敏感了。太久不吃饭,她就会开始吐酸水。但现在她很难感到饿了,每一顿都能吃饱,比刚接到她时都胖了。只是这孩子不爱吃葱花,就算切得再碎,她都能拿手给你挑出来。她使筷子不太利索,用勺子更快。
她连不爱吃葱花这点都与唐鸰一样,这让唐赫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上一次有这种感触大约是在几年前。唐赫还记得那是一个下雪天,他与天狗在一个无人的木屋里过夜。屋外是鹅毛大雪,屋内是暖洋洋的火炉。天狗蜷缩在炉子旁均匀地呼吸,火光将它黑色的毛发映得发亮。他静静地靠在一个长椅上,望着纸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影。
屋子另一侧的地面被血浸透了,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有些尸体缺胳膊少腿,都被天狗吃掉了。它似乎不是很饿,所以没有吃干净。他们是这里的山贼,受到山下村民的唾弃。杀了他们,等大雪过后,唐赫就可以拿他们的人头去换赏金,成为村子里的英雄。但这不重要,荣誉与唾骂一并都被他抛在身后。带着这些东西走江湖,累赘。
最初他发现天狗可以化成人形时讶异万分,或许因为它第一个吃掉的就是唐鸰的尸体。他那时时常让它变成妹妹的样子,除了看上去很不健康,毛发与爪牙尚存,几乎无异。后来就不了,他会产生一种错乱。他清楚必须时刻告诉自己,唐鸰已死的事实。
倘若她能活呢?
他永远记得那场大火。群妖袭击他与妹妹安身的镇子,将一切都吞噬殆尽。火光将黑夜照得明若白昼,房屋倒塌与人的尖叫、妖的尖叫混杂在一起,仿佛地狱般的光景。一个庞大如山的妖怪踩过兄妹俩居住的房子,当那巨柱似的脚离开的一瞬,他飞奔进垮塌的房屋。四周都是火,他徒劳地扒着砖块,手上都是血。
唐赫之后还见过很多次火,放过很多次火,都没有那一天燃烧得热烈。
他眼里只有红色。
直到最后一块砖被挪走,露出一个残破不堪的、躯体的一角,大脑发出的嗡鸣声令他眼前只剩下黑色。
在绝望吞噬他之前,巨大的黑色犬妖从天而降,势若万钧雷霆。
唐赫已经忘记那时候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了——或者没有任何心情。他什么都看不懂了。那天狗当着他的面,用坚硬的喙将唐鸰从废墟里捞出来,仰起头,整个吞吃了进去,嘴角的毛发还带着血迹。那之后,浓云滚滚,雷声阵阵,它冲出这一片残砖断瓦,将那些践踏小镇的妖怪们如数屠尽。
当唐赫回过神后,巨大的天狗停在他的面前,神采奕奕。天上下了一场大雨,却完全没有打湿它的毛发。大雨将火势压下来,幸存的镇民们纷纷探出头,惊异地望着这个面色惨白的少年,与不知从何而来的、仅剩的妖怪。
不论被当做始作俑者,还是大家的救星,唐赫知道,自己都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之后慢慢对天狗与自己的血脉有所了解,加之回忆起稀薄的、母亲说过的话,他试图对那时天狗的行为作出解释。这大概是一种献祭,一种交易,以自己至亲的尸骨,甚至自己的一部分为代价,在强烈的情绪中唤醒沉睡的天狗之契,让它拥有了以一敌百的力量。得知世上还有不少与他一样,拥有着传唤天狗血脉的人,他丝毫不感到宽慰。还有梁丘慕琬,那个女人,她很孱弱,是个废物。
他不断地让它杀人,吃人。他磨练自己,以各种方式,与各种各样的武林高手不要命地过招、切磋,他走过悬崖的绳索,淋过百米的瀑布,穿过布满瘴气的森林,在人与妖之间置生死于不顾地周旋。
他憎恶人,是因为人杀了他的爹娘;他憎恶妖怪,是因为妖怪杀了他的妹妹。
他憎恶万物,恨世上再无他所深爱之物。
那个雪天,他望着安眠的天狗,明明内心很平静,却怎么也睡不着。它杀妖杀人的时候可完全没有唐鸰任何的气质了。甚至连它化形的唐鸰,也充满了强烈的杀气。
“阿鸰?”
他时不时会这么说。天狗的耳朵抖动了一下,对这种称呼总是有所反应。
你到底是谁?
不,你到底是什么?
这是他并不在意答案的问题。
天狗人类的模样是形似神不似,江豆豆是神似形不似。
他想要一个神形合一的结果。
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这世上,他只能为自己而活。他必须更坚强,更冷漠,钢铁一样刀枪不入,让任何事都无法再打动他。身处人间,比深渊更渺远,比黑暗更幽遂。既然不论人与妖,都已让他无路可走,那他必须以身为刃,为自己开出一条血路。
唐赫用很多年淡化了这种不必要的错觉,让自己抹杀掉对天狗不必要的质疑。那质疑也许已经被杀死了,也许是被藏起来。他已经认定,天狗只是妖怪,只是兵器,是他为自己铺路的手段。如今面对江豆豆——大概是唐鸰的转世而言,那些感情依旧没有不必要的征兆。
她只是工具,只是材料,是为了唐鸰回来的药引。
大概吧。
“你要吃东西吗?”
他随口问。江豆豆摇了摇头。
大约是觉得没意思了,朽月君转身离开。他从不过问这位六道无常要去干什么,因为没必要,和自己毫无关系。他不总是常在,但来一定不会白来。要么带来一些有趣的消息,要么带来一些他不喜欢听的废话。在朽月君眼中,豆豆倒的确是个“物件”了,就和他身上带的所有返魂香的原料一样,他实则毫无兴趣。
“带孩子”比想象中轻松,当然,或许仅限于豆豆这种懂事的孩子。就像多领了只猫猫狗狗,倒也听话。对豆豆来说,能让她吃饱穿暖的就是好人。唐赫不怕自己会对她有什么特殊的亲情,却有些担心这种反向的情况。就像朽月君所言,不说屠户,就是普通的牧民,在面对最信赖最喜欢自己的小羔羊前,举起屠刀的手也会犹豫一下的。
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跑。
有时赶路豆豆累了,他就让她坐在天狗的背上。那大概是一种“殊荣”,毕竟除了他从来没第二个人有这个待遇。
天蒙蒙亮,他们往翠萍滩深处去了。他本想将豆豆留在最近的村子,但即便如此,距离也还是太远。他敢把她放在没人的地方很久,却不敢放在人群里,那才是最危险的。
翠萍滩很安静,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太阳还未从东方升起,但天已经蒙蒙亮了。水塘上漂浮着灰色的杂质,他不知道是什么植物,只知道那里很危险,会落水。在这安静的草滩上走了很久,一点儿动物的影子也没看见。前方有小小的影子,那是天上极远的飞鸟。
朽月君说过,洛神砂是一种植物的种子,却不告诉他是什么样,又长在哪儿。他怀疑他八成是故意的。别说是洛神砂,香炉也无异大海捞针。这里根本不像是存在人造之物的可样子,即使有,也大多是腐坏的房屋。
他停到一座屋子前,它相对完整。水已经漫过了前方的台阶,延伸到屋里。
豆豆问:“我们要去哪儿?”
她平日是没什么话的,如果问了,大约是觉得无聊。
“找东西。”
在豆豆还未来得及问是什么东西之前,漆黑的屋内闪着两个红色的光点。
“找什么?”
屋里传来阴沉的声音。
第二百五十二回:以偏概全
天亮了,红彤彤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广阔的原野在强光的照耀下黯然失色,草影延绵成一片漆黑。逆着光,有几个影子朝着黛鸾的方向靠近。她拉了拉山海的衣角指向那里。
是叶月君和她的雁群。
她抓着弓一跃而下,焦灼的神色写在脸上。
“打起来了,那边。”
不远处早已醒来的两个唐家人本在闭目养神,听到这话,他们同时睁开了眼,将视线微微朝这边倾斜。施无弃拨开山海挤上前,质问似地说:
“谁和谁?哪儿?”
“唐赫……与泷邈。在东边,但很远。”
突然,那两人瞬间起身,闪电似的影子与他们相擦而过,去往日出的方向。施无弃心里一惊,知道若让那两人捷足先登怕是拿不到东西,立刻追了上去,连柒姑娘都没有带。
“哎——”
叶月君短暂而错愕地发出感慨,随后叹了口气,轻声嚷着:“就知道……”
“您别急,慢慢说。”山海问,“具体情况如何?”
“当时我没有轻举妄动,怕惊动他们二人,才转过头来告诉你们。早该想到,他们没有省油的灯,这下场面怕是要更乱了。不过距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劳烦您给我们带个路了。”
山海带着慕琬、黛鸾和柒姑娘一并过去。那三位实在跑的太快,步伐轻而远,在草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太阳越升越高,在盛夏迎着日光向前奔走,即使是湿地也令人满头大汗。他们跑了很久,望着广阔而安静的草滩,山海感到些许困惑。
“是这里吗?”
“……本来是这里的。”叶月君也是一样。
那边有一座垮塌的屋子,受到严重的破坏。这种破坏不是因为时间太久,水与植物侵蚀的作用,而是一种来自直接性的外力在短时间被摧毁。施无弃站在那里,还在附近观察。他用手摸过断面,很粗糙,还有碎粒,是才被打坏的。
“怀澜他们呢?”慕琬问。
“追过去了,不知追没追上。”施无弃摇着头,“本以为在这么安静的地方,若有打斗会十分明显。但这儿太广阔,风、水、草、泥地,都把声音带走了,很难察觉什么动静。”
几人走上去查看情况。山海明显注意到,除了这座建筑,这儿的确是发生过打斗的。被掀开根系茂密的草皮,深深凹陷的几处地面、有灼烧痕迹的被熏黑的植物、割裂成几块的零星水域。这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慕琬有些发愣,她回过头再三确认:
“真的是泷邈么?”
她怎么也无法将那温和的形象与此地的战况联想在一起,就像她不相信泷府灭门案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一样。可如今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确是情理之中的。
“我确定。”叶月君叹了气,“但他有些……不太一样。”
“他不是被那个奇怪的炉子控制了吧?”慕琬追问,“那东西就在他身上,对不对?”
“不好说。乾闼婆的香炉很……奇怪。投进去的就算是普通的香,也会极大程度地发挥出额外的力量,但这些力量本身就是伴随诅咒的。”
“什么意思?”
“代价。”施无弃说,“我听说过,若是从它身上获得实现愿望的力量,便意味着今后还需要偿还同等或更甚的代价。有希望就要付出绝望,这是当年‘香阴教’标榜的东西。”
“香阴教?”黛鸾又听不明白了。
“它究竟算是正经信仰还是一个邪教,至今还没有明确定论。”叶月君神色忧愁,“若是写在脸上的邪教,他们只会说些好听的,挑着好处告诉你。愚昧之人信以为真,盲目听从他们,成了信徒,被剥夺思考的能力,想着行恶就能升天。不过香阴教的‘真神’在那时的确存在,那就是乾闼婆。他们先让你从虚幻的香气里看到蜃气楼的光景,使你心生向往,再把好和坏,明和暗,明明白白放在你面前,让你自己选。受到蛊惑的人会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有收获,也有付出。虽然他们也都做的是些不耻之事,可受到这层教义影响的信徒们,都认为有得有失是理所当然。而‘真神’会以焚香净化此恶。”
“……还不是歪门邪道。无非换了种说法利用人贪图便宜、不劳而获的心。”慕琬摇了摇头,“可这东西现在在泷邈手上,他……他会受到怎么样的影响?沧羽骗他回去该不会就只是想利用他半人的身份吧?”
“我与霜月君联系过。他告诉我,其实除了沧羽外没有妖怪希望他回来……他的族人也认定他是妖中之耻。他们同意沧羽请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弟弟回来,才是为了利用他。如今不知诅咒是否驱除,可看这反噬,怕是成了。而那群妖怪也只是冷眼旁观,觉得一个人类的生死与他们没有关系,反倒是劝沧羽别再管了。”
“岂有此理!”
“难道沧羽还真是个好人……好妖怪?”黛鸾挠挠头。
“别拿你们人类的是非善恶安在我头上。”
他们回过头,目光盯向一个方向。沧羽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远远站着,冷眼看他们。
“他在哪儿?”山海直切主题,“您得告诉我们,我们真心实意想要帮他。”
“你们?帮他?”沧羽几乎要笑出声,“连我以为的家人也不过是利用他罢了……我才不信你们人类帮他什么。依我看,你们就是想要铂银香炉而已吧?”
“是啊。没错。”施无弃淡淡地说。
“你别捣乱!”慕琬着急了,“你这么说他是不会帮……”
黛鸾突然拉住她的袖子,压低了声音说:“等等,我觉得这么说也是个办法……”
“这算哪门子办法?!”
“我就是要找那个什么香炉。”施无弃直白地说,“但这和我们救泷邈有什么冲突?”
沧羽轻摇扇子的手僵了一下,轻念道:“你……”
“你与我们,妖与人,各有所图。”施无弃继续说,“这本是两全其美,一箭双雕的好事,你非觉得我是贪图什么才去做什么,那就没得聊了。的确,我不知你们妖鸟是如何讨来的宝物,那正是我需要的。你们拿到它也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等诅咒解除,我们让泷邈恢复如初,再拿走香炉,这难道不是一场双赢的交易吗?我们完全能对你心爱的弟弟弃之不顾,夺走香炉任你们自生自灭。但我们无冤无仇,有做朋友的路子,为何要凭白树敌?”
沧羽一时不说话了。施无弃的说法有理有据,让他一时听不出破绽。山海无声地点头,早已摸清施无弃的如意算盘。人与妖之间本就很难共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法子,在相互间根本是不共通的。反而将赤裸裸的利益摆上台面,像谈生意一样利弊分明,这对一个真正的妖怪而言是更具备说服力的。当然,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他路。更简单的——打一架,谁强听谁的,也是妖怪们的一个办法,但不对所有妖怪通用。何况施无弃也说了,他们不想凭白生出是非。
几人都对施无弃侧目不已。都知道他是个纯正的生意人,却不知道他对妖怪的心思能拿捏得如此精确。沧羽确乎是动摇了,转了转眼睛,在心中算着自己的账。
“口说无凭。”他最后说,“你们是阴阳师,如何证明自己没把他当成猎物,打算抢了东西了账?而且你们万一动刀动剑,这又怎么算?”
“……不知在下可有这个面子,来为你们做公证?”
一直静观其变的叶月君说话了。沧羽看了看她,眼神有些轻蔑。
“当初你就是负责指导泷邈‘步入正轨’的?你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被我找到机会趁虚而入。”他的神色十分不屑,“亏你当年也是妖鸟一族。怎么,披上这层人皮,就开始唱这出双簧了?”
“你可以不信任我——你有充足的理由不信任我。”叶月君老实地说,“但翠萍滩是我曾为你们找的栖身之所,怎能忍心看着鬼影萍遍地横生,看这水洼里一片涂炭生灵?我的族人也在你们之中,他们的子嗣流淌着与我相同的血,这不是我多了一身凡骨就可以遮掩的事实。你若还是信不过我,我可以找霜月君来。凭他的实力,在你们眼里或许更有说服力。”
“停停停——”沧羽伸出手示意她闭嘴,“别动不动搬出那个刺客来。论狡猾,他心眼儿比你多了去。”
看来他们也吃强者为王这一套的……慕琬暗想。不过就是泷邈对他们太仁慈。
沧羽接着说:“行,我信你。他们若是食言,你就得拿鬼叹来抵。”
“你怎么知道鬼叹会——”
“废话!”黛鸾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当初就是她把迦楼罗的亡骸拱手相送。我要回这东西,不过分吧?”
“可以。”叶月君竟就这么应了。
“你难道不怀疑吗?”慕琬小声说,“怎么可能是这种理由?他一定知道默凉会来。是谁告诉他的?”
“朽月君。”叶月君笃定地说,却没有过多解释,“但我相信你们不会食言。”
“你不会!但沧……但朽月君呢?!”
山海算是看明白了。
第二百五十四回:以汤止沸
战况激烈,打斗的痕迹在往来间已距最初地很远。江豆豆有些害怕,紧紧贴着天狗,躲在它的后面。天狗与他们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即使有细碎的电流打上来,也能被它挡住。强光闪过,江豆豆感到有些害怕。她再次睁眼看到的是持刀的唐赫,与被束缚住的、跪坐在地的人形怪物。
她终于能看清这个怪鸟的样子了。沾满泥土的污秽的羽翼十分无力,就生在肩胛之下。他的长发有些褪色,发白,发亮,但也有些脏乱,有两缕极长的白色头发炸毛似的翘起来。似人非人的面孔扭曲无比,她无法判断出正常时该是怎样的一张脸。他的双腿以非常奇异的姿势弯曲着,就像是……双膝反过来了一样。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唐赫居高临下,用刀尖挑上他的下颚,“不伦不类。”
泷邈的面部突然竖着裂开,里面伸出细碎的獠牙,伴随着尖锐的嘶鸣。
……白鹭是这么叫的吗?
难以名状。
背后残破的翅膀突然冲破了带电的符咒,这对羽翼或许没那么丰满,但膨胀了许多。它们掀起的气浪折成一道凶残的龙卷风,接天连地,电闪雷鸣。
迷眼的狂风中,唐赫一瞬间产生了错觉:那怪物的羽翼其实是红色的。
一枚十字飞镖划开狂风。耳畔风的呼啸削弱了唐赫的听觉,但他依然察觉到暗器逼近。他向后扬起脸,飞镖擦破鼻梁,温热的伤口立刻感到气流的寒冷。
他连向后跃了几步,脱离这细长的龙卷风的危险范围,同时竖起二指,口中有诀。泷邈身上的符咒贴紧了些,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来,与此同时,风势减弱了。唐赫看清楚了,他的羽翼还是白色。
“我有些意外。”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来者,而依然盯着泷邈,但这些话分明是给那两人说的,“我以为他们会派些更有本事的老油条来。”
“不瞒您说,我们本是这么期望的。”唐倾澜笑了笑,“可能老油条大多惜命。”
“所以有勇无谋的年轻人都死绝了。”
唐赫突然扬起手,两根细针疾驰而去,唐倾澜抬刀将其斩成四段。同时,从后方一跃而起的唐怀澜踏上刀背,跳得更高,爪刃抛出锁链,连同她的人形成一块扭曲的阴影,投射在唐赫身上。
棘链比他预想得更快,擦过他的侧脸,但没有造成伤害。
“别白费力气。我拿走的东西,从没有还回去的说法。”
“那就先要你的命。”
唐赫不吝于承认这两个人的配合,他们的招式天衣无缝,若单纯地应对分散的攻击,他反而能游刃有余。虽然找到了香炉,但多出的两人对他的体力和耐心进行不必要的消耗,也令他十分烦躁。僵持许久,他快要顾不得泷邈那边了。
“啷——”
刀刃垂直接触,两片最轻薄的地方撞在一起,发出的是一种刺耳的、粗糙的嗡鸣。
“你动作很快。”唐赫鲜少在战斗时有这么多话,“但还不够。”
他猛抽回刀,两枚暗器从另一只手丢出去,倾澜即使弯腰躲闪,还是将腰带蹭出一个口子。往来间他的身上不知不觉早已出现细长的伤痕,但他无暇去想是何时受伤的。不致命的伤就是没有受伤,这是唐妄生堂主说过的话。
“够用就行。”倾澜抹掉脸上的血丝,火辣辣地疼。
“你的刀法带着犹豫,没有你搭档快刀斩乱麻的气势。”唐赫说,“你有所保留,就赢不了我。你在顾虑什么?”
“哈哈,那我顾虑的可太多了。”
说着,他再次挥起刀来。此时他的刀也像人一样伤痕累累,豁口比唐赫的横刀要多。
而怀澜很早前就察觉到异状。比起最初,唐赫的动作没那么利落,但他身上也不像有伤的样子。如此迂回的手法,或许是他特意采用的战术。但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因为这场战斗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
泷邈眼前的世界像是打翻的油漆桶,每次有人影在视野里闪过,都像是将那些颜色用一笔拖了一道痕迹。电光的法术造成的麻木感逐渐衰退,他被一种更恶心的力量抑制住了,似乎是从他体内深处传来的。
不远处,有更多人来了。
唐赫瞬间察觉到打头那人是奔着泷邈去的。到嘴里的肉让人抠了去,这事儿他向来不乐意。原本不想让天狗出手,但纵他有再大能耐也张不出三头六臂,只得赌一把。他只是一个眼神,天狗突然越向泷邈,意图遮挡住他。失去掩体的江豆豆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场人数越来越多的混战。
一片整齐密集的白色翎插在地上,像是一圈弧形的箭,笔直且锋利。天狗刹住了动作,冲着那个人影发出威胁的低吼。
沧羽收回扇子,面色冷如青贴。
“哪里来的野妖怪,在小爷的地盘撒野。”
更多苍蝇飞过来了。唐赫皱起眉,知道自己身上带着“腐肉”,若让他们夺了去,一切辛苦都会白费。不过山海的目的不仅限于此,他还有个计划,是救下那孩子。那些人的分工很明确,慕琬和黛鸾是直奔着孩子去的,江豆豆还傻愣在原地。沧羽也叶月君居然联手牵制住了天狗,这情景可不多见。原本抢人是山海和他徒弟的安排,但见到泷邈身上的符咒,他和慕琬眼神交换,心神领会,互换了分工。
少了一个人……不,两个。
“你在找我吗?”这是施无弃的声音,“专心点儿,不然得挨打。”
话音刚落,唐怀澜一刀袭来,震得唐赫手里发麻。只是分了一瞬的心,两人就再度交换了兵器。他们形如一体,不可能同时击破。
“我看了好久,正在等一个可乘之机呢。你的刀法委婉了许多,却不像是在保护什么东西,也没有刻意规避哪里的伤害。所以我猜,那些材料不在你手里。但也不排除你很自信的可能性,所以我多观察了一会,因另一件事确定了它不在你身上。”
唐赫感觉心里的弦绷紧了。
“夜啼石会在黑暗的环境中发出鸣声,但那声音,只有妖怪或极少数人类能听见。我大概很幸运地属于后者。我确定了,这鸣声不是从你身上传出来的……而是那边——”
施无弃指向愣在那儿的江豆豆。他说中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没人会怀疑那个看上去就不让人放心的可怜兮兮的孩子,身上竟藏着那么多贵重的东西。黛鸾和慕琬马上就要碰到他了,唐赫抬手接下怀澜突兀的一招,冲豆豆喊:
“跑!!”
小姑娘拔腿就逃。
两人一怔,慕琬回头看了眼僵持着的现场,估计着他们的实力。反而黛鸾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没有一丝犹豫。她并非没有权衡,而是在听清施无弃的判断后,认定抓到她这件事比起现在的输赢更加重要。而山海已经解开了泷邈的咒语,在她犹豫的时候,山海立刻追上了徒弟的脚步。与慕琬擦肩而过时,他轻轻推了她一把。
“拜托你了。”
施无弃慢慢向唐赫的方向走来,他依然忙于招架另外两人。
“你或许以为那个孩子很好对付。但你要知道,他成长的比你想象得更快。这片大地埋葬了很多妖怪,还有很多人。其中新眠于此地的,都是他杀掉的族人,他们告诉我了。”
说罢,他暗金色的瞳孔突然明朗起来。施无弃抬起双手,遍布的水滩里徐徐站起样貌诡异的白骨,有人也有妖怪,有新的也有旧的,身上都挂着泥浆和苍白的鬼影萍。草甸里也有手破土而出,一个接一个站起身。这些死者,不论生前的种族与阵营对立与否,他们都团结起来,成为了一支令人发毛的亡者军队。
天狗那边还在纠缠。唐赫清楚,不能再拖了。他与那二人拉开距离,突然伸出双手,凭空狠狠地抓了一把。空气中突然出现了几缕反光,同时,最接近他的一些骷髅突然变成许多块,散落一地。那些断裂的切口很平齐,像被快刀斩断似的,但没有任何人见他挥刀。
唐倾澜与唐怀澜的皮肤上突然出现了更多的伤口,不安瞬间在心中翻涌。
唐赫忽然将单手横过来。在这短暂的时刻,唐怀澜察觉到了异状,立刻双臂交叠挡于颈前。尖锐的丝线立刻勒住了她,但由于手臂的阻挡,并没有像预想中的切断她的脖子。唐倾澜感到心脏一紧,紧得生疼。他知道,自己无法用刀挑断怀澜身上的线。但时间不太允许,那些细都看不见的丝线已经削断她脑后一半的头发,嵌入了皮肤,红色的血珠渗透出来。
他没有犹豫,砍向眼前晕染血色的线。但它们太结实了,将刀隔空拦住。
差点忘了,要慢慢挑断。
唐倾澜侧手用刀刃刮断了它们,与怀澜一并攻去。障刀出现在怀澜的手中,她卯足劲,俯身冲向刀尖对准的唐赫。他一扯手,残留的线拽开了她的手腕,刀瞬间失去方向。倾澜夺过刀,毫不犹豫地砍上唐赫的横刀。比起出招,更像是泄愤。
“你生气了?”唐赫挑起眉,“你不该生气。”
第二百五十四回:以宫笑角
豆豆终于能看清这个怪鸟的样子了。沾满泥土的污秽的羽翼十分无力,就生在肩胛之下。他的长发有些褪色,发白,发亮,但也有些脏乱,有两缕极长的白色头发炸毛似的翘起来。似人非人的面孔扭曲无比,她无法判断出正常时该是怎样的一张脸。他的双腿以非常奇异的姿势弯曲着,就像是……双膝反过来了一样。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唐赫居高临下,用刀尖挑上他的下颚,“不伦不类。”
泷邈的面部突然竖着裂开,里面伸出细碎的獠牙,伴随着尖锐的嘶鸣。
……白鹭是这么叫的吗?
难以名状。
背后残破的翅膀突然冲破了带电的符咒,这对羽翼或许没那么丰满,但膨胀了许多。它们掀起的气浪折成一道凶残的龙卷风,接天连地,电闪雷鸣。
迷眼的狂风中,唐赫一瞬间产生了错觉:那怪物的羽翼其实是红色的。
一枚十字飞镖划开狂风。耳畔风的呼啸削弱了唐赫的听觉,但他依然察觉到暗器逼近。他向后扬起脸,飞镖擦破鼻梁,温热的伤口立刻感到气流的寒冷。
他连向后跃了几步,脱离这细长的龙卷风的危险范围,同时竖起二指,口中有诀。泷邈身上的符咒贴紧了些,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来,与此同时,风势减弱了。唐赫看清楚了,他的羽翼还是白色。
“我有些意外。”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来者,而依然盯着泷邈,但这些话分明是给那两人说的,“我以为他们会派些更有本事的老油条来。”
“不瞒您说,我们本是这么期望的。”唐倾澜笑了笑,“可能老油条大多惜命。”
“所以有勇无谋的年轻人都死绝了。”
唐赫突然扬起手,两根细针疾驰而去,唐倾澜抬刀将其斩成四段。同时,从后方一跃而起的唐怀澜踏上刀背,跳得更高,爪刃抛出锁链,连同她的人形成一块扭曲的阴影,投射在唐赫身上。
棘链比他预想得更快,擦过他的侧脸,但没有造成伤害。
“别白费力气。我拿走的东西,从没有还回去的说法。”
“那就先要你的命。”
唐赫不吝于承认这两个人的配合,他们的招式天衣无缝,若单纯地应对分散的攻击,他反而能游刃有余。虽然找到了香炉,但多出的两人对他的体力和耐心进行不必要的消耗,也令他十分烦躁。僵持许久,他快要顾不得泷邈那边了。
“啷——”
刀刃垂直接触,两片最轻薄的地方撞在一起,发出的是一种刺耳的、粗糙的嗡鸣。
“你动作很快。”唐赫鲜少在战斗时有这么多话,“但还不够。”
他猛抽回刀,两枚暗器从另一只手丢出去,倾澜即使弯腰躲闪,还是将腰带蹭出一个口子。往来间他的身上不知不觉早已出现细长的伤痕,但他无暇去想是何时受伤的。不致命的伤就是没有受伤,这是唐妄生堂主说过的话。
“够用就行。”倾澜抹掉脸上的血丝,火辣辣地疼。
“你的刀法带着犹豫,没有你搭档快刀斩乱麻的气势。”唐赫说,“你有所保留,就赢不了我。你在顾虑什么?”
“哈哈,那我顾虑的可太多了。”
说着,他再次挥起刀来。此时他的刀也像人一样伤痕累累,豁口比唐赫的横刀要多。
而怀澜很早前就察觉到异状。比起最初,唐赫的动作没那么利落,但他身上也不像有伤的样子。如此迂回的手法,或许是他特意采用的战术。但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因为这场战斗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
泷邈眼前的世界像是打翻的油漆桶,每次有人影在视野里闪过,都像是将那些颜色用一笔拖了一道痕迹。电光的法术造成的麻木感逐渐衰退,他被一种更恶心的力量抑制住了,似乎是从他体内深处传来的。
不远处,有更多人来了。
唐赫瞬间察觉到打头那人是奔着泷邈去的。到嘴里的肉让人抠了去,这事儿他向来不乐意。原本不想让天狗出手,但纵他有再大能耐也长不出三头六臂,只得赌一把。他只是一个眼神,天狗突然越向泷邈,意图遮挡住他。失去掩体的江豆豆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场人数越来越多的混战。
一片整齐密集的白色翎毛插在地上,像是一圈弧形的箭,笔直且锋利。天狗刹住了动作,冲着那个人影发出威胁的低吼。
沧羽收回扇子,面色冷如青铁。
“哪里来的野妖怪,在小爷的地盘撒野。”
更多苍蝇飞过来了。唐赫皱起眉,知道自己身上带着“腐肉”,若让他们夺了去,一切辛苦都会白费。不过山海的目的不仅限于此,他还有个计划,是救下那孩子。那些人的分工很明确,慕琬和黛鸾是直奔着孩子去的,江豆豆还傻愣在原地。沧羽与叶月君居然联手牵制住了天狗,这情景可不多见。原本抢人是山海和他徒弟的安排,但见到泷邈身上的符咒,他和慕琬眼神交换,心神领会,互换了分工。
少了一个人……不,两个。
“你在找我吗?”这是施无弃的声音,“专心点儿,不然得挨打。”
话音刚落,唐怀澜一刀袭来,震得唐赫手里发麻。只是分了一瞬的心,两人就再度交换了兵器。他们形如一体,不可能同时击破。
“我看了好久,正在等一个可乘之机呢。你的刀法委婉了许多,却不像是在保护什么东西,也没有刻意规避哪里的伤害。所以我猜,那些材料不在你手里。但也不排除你很自信的可能性,所以我多观察了一会,因另一件事确定了它不在你身上。”
唐赫感觉心里的弦绷紧了。
“夜啼石会在黑暗的环境中发出鸣声,但那声音,只有妖怪或极少数人类能听见。我大概很幸运地属于后者。我确定了,这鸣声不是从你身上传出来的……而是那边——”
施无弃指向愣在那儿的江豆豆。他说中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没人会怀疑那个看上去就不让人放心的可怜兮兮的孩子,身上竟藏着那么多贵重的东西。黛鸾和慕琬马上就要碰到他了,唐赫抬手接下怀澜突兀的一招,冲豆豆喊:
“跑!!”
小姑娘拔腿就逃。
两人一怔,慕琬回头看了眼僵持着的现场,估计着他们的实力。反而黛鸾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没有一丝犹豫。她并非没有权衡,而是在听清施无弃的判断后,认定抓到她这件事比起现在的输赢更加重要。而山海已经解开了泷邈的咒语,在她犹豫的时候,山海立刻追上了徒弟的脚步。与慕琬擦肩而过时,他轻轻推了她一把。
“拜托你了。”
施无弃慢慢向唐赫的方向走来,他依然忙于招架另外两人。
“你或许以为那个孩子很好对付。但你要知道,他成长的比你想象得更快。这片大地埋葬了很多妖怪,还有很多人。其中新眠于此地的,都是他杀掉的族人,他们告诉我了。”
说罢,他暗金色的瞳孔突然明朗起来。施无弃抬起双手,遍布的水滩里徐徐站起样貌诡异的白骨,有人也有妖怪,有新的也有旧的,身上都挂着泥浆和苍白的鬼影萍。草甸里也有手破土而出,一个接一个站起身。这些死者,不论生前的种族与阵营对立与否,他们都团结起来,成为了一支令人发毛的亡者军队。
天狗那边还在纠缠。唐赫清楚,不能再拖了。他与那二人拉开距离,突然伸出双手,凭空狠狠地抓了一把。空气中突然出现了几缕反光,同时,最接近他的一些骷髅突然变成许多块,散落一地。那些断裂的切口很平齐,像被快刀斩断似的,但没有任何人见他挥刀。
唐倾澜与唐怀澜的皮肤上突然出现了更多的伤口,不安瞬间在心中翻涌。
唐赫忽然将单手横过来。在这短暂的时刻,唐怀澜察觉到了异状,立刻双臂交叠挡于颈前。尖锐的丝线立刻勒住了她,但由于手臂的阻挡,并没有像预想中的切断她的脖子。唐倾澜感到心脏一紧,紧得生疼。他知道,自己无法用刀挑断怀澜身上的线。但时间不太允许,那些细得看不见的丝线已经削断她脑后一半的头发,嵌入了皮肤,红色的血珠渗透出来。
他没有犹豫,砍向眼前晕染血色的线。但它们太结实了,将刀隔空拦住。他们差点忘记了,这线要慢慢挑断。
唐倾澜侧手用刀刃刮断了它们,与怀澜一并攻去。障刀出现在怀澜的手中,她卯足劲,俯身冲向刀尖对准的唐赫。他一扯手,残留的线拽开了她的手腕,刀瞬间失去方向。倾澜夺过刀,毫不犹豫地砍上唐赫的横刀。比起出招,更像是泄愤。
“你生气了?”唐赫挑起眉,“你不该生气。”
“你这混账——”
第二百五十五回:以血为盟
看不见的线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施无弃的军队拦在外面。但它们不断地拉扯丝线,让这层并不结实的防线慢慢崩溃。一枚暗器贯穿了失去重心的怀澜,她的步子明显慢了。伤口在侧腰,不知是否伤到什么内脏,但她已经失去力气。
在唐倾澜第二次挥刀前,唐赫一刀砍在他的刀刃上。倾澜一手紧攥刀柄,另一手用力抵住刀背。唐赫的刀微斜地竖在他面前,正落在他刃的一处豁口。
“刀和人,你得放弃一个。”唐赫说着,手上更用了几分力。与此同时,倾澜听到身后的人摔在地上的声音。但她还清醒,她攥着地上的草,努力撑起这副疲惫的身子,另一手悄悄取出靴边的短刀。即使她知道,自己残余的体力甚至不够她把它插进一块普通的不会反抗的肉里,可她依然要全力以赴。
否则倾澜就会……
“咔嚓。”
来不及了。
障刀一分为二,利刃穿透他的下颚、脖颈、锁骨、胸膛、腹腔……
炽热的血溅到唐赫的脸上。在断刀与那具失去生命力的身体向后倒下时,攥着短刀的女人一跃而起。
施无弃已冲到细网前,空手抓住一大把看不见的线,线在他的手中尽数熔断。大量尸体蜂拥而上。在短刀距离唐赫的左胸腔只有一寸时,他顺势抬起那把横刀,用刀背击在她的太阳穴上。
耳边炸开一阵嗡鸣,仿佛与断刀的震颤重叠。唐怀澜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清轮廓的无数影子涌了上来。她感觉很冷,刚才的动作让更多的血离开了侧腰的贯穿伤,但她知道相较于倾澜来说,这些血不过轻如鸿毛。
两人的血液融在一起,缓缓渗进土地。血缓慢地带走她的体温,但她不觉得冷。她努力摸向倾澜,摸向他到死也攥紧的断刀刀柄,将手覆盖在上面。他的人和刀比她更冷。
“怀澜!!”
她最后听见的,是慕琬声嘶力竭的呼喊。
唐怀澜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
周围很安静,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失聪了。但起身的一刻那倒吸冷气的声音,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听力还很好。她腹部很痛,穿透她的那枚暗器虽然没有毒,但伤口依然发烫发热。她低头摸了摸,纱布很干净,没有血渗出来。轻轻按下去,还能摸到一个药包,应该是止血用的。
地上有一碗凉了的药,满的。浸透血的旧纱布堆在草席边上。她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而身侧有些灼热的感觉,和燃烧的声音。火燃得很小,快熄灭了。唐怀澜又检查了自己的衣服,发现那些藏匿的暗器大多不知去向,但还剩了些。
她的头发解开了,最外层被削断了一半,散下来过肩处突然变得稀薄。没人替她梳头,所以留在头发内那一匝长的钢针还在。她伸出手,悄悄将其攥住。
慕琬抱着柴火走向这边时,树后闪出一个人影来,将冰冷的凶器死死抵在她脖子上。
“……没人会伤害你。”慕琬很快镇定下来,“再不添柴,你就要冻死了。”
“倾澜在哪儿?”
“……”
慕琬没说话,将手中的柴抱得紧了些。唐怀澜突然松手,疲惫地走到草席边,重新瘫在上面。她看上去毫无防备,但慕琬知道,她若是靠近她一尺以内,那段钢针一定会穿透自己身体的任何地方。
“好消息是,我们抢到夜啼石了。除此之外需要的东西,我们也从那孩子身上找到了。但是……当我们要带她走时,她死活都不肯,还把山海的手咬伤了。”
“那孩子是干什么的?”
“……”慕琬试图找个温和些的说法,但找不到,“总之那孩子迟早会被他杀掉的。”
“她知道吗?”
“我不知道。”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她们双方对彼此依然没有放下戒备,一个是心理上的,一个是行为上的,但远不止这二者。过一阵,唐怀澜轻飘飘地说了句:
“奴性吧。”
“也不能这么说,那只是个孩子。跟谁在一起的时间长就信谁。我们就是一群陌生人,她怕我们是正常的。”
“你们让他跑了。”她说,“让唐赫。”
听到那个名字,慕琬就咬紧了牙:“我恨不得杀了他。他杀了我的师姐,我的朋友,还有我哥。”
“他也杀了我兄弟。”
慕琬叹了口气。看来唐怀澜已经意识并接受这一事实了。她的腰还使不上劲,只能用双手将自己撑起来,与慕琬并排。慕琬将柴稀里哗啦撒在火边,里面有包括一把怀澜眼熟的障刀。她将刀鞘拿起来,双手递给她。
“它断了。我们把两截都装在里面。”
唐怀澜接过刀,拉出刀鞘,果真只有半截。前半段刀刃还装在刀鞘里,沉甸甸的。她将剩下半截刀竖在眼前,火焰令它发出明晃晃的光。怀澜就这样注视着刀刃上的自己,那张脸清冷又恬静。新旧不一的划痕遍布刀身,浮现在她被映衬出的脸上,像她与生俱来的伤口。
慕琬没有看她。她蹲下来,一根一根往火堆里续柴。
半晌,唐怀澜将刀插了回去,随口问道:“那个半妖呢?”
“泷邈啊。他……还好。山海控制住了他体内的妖性。但那香炉还在他体内,我们要想办法拿出来。沧羽生怕我们给他活剖了,时刻盯着我们。啊,山海和无弃都受了很重的伤,他们与天狗正面交锋,现在躺在另一边。喏,就是那边的火光。你们的药都是阿鸾敷的。你的伤最重,我们的药很有限,但命是救回来了。”
“谢谢。”
慕琬愣了一下。她本以为唐怀澜是个清冷的人,他们在救助她的时候,本就做好了被骂多余或反咬一口的打算。行善与对方接受与否是两回事。没想到她如此不吝惜感谢,这反而令慕琬有些措手不及。
“呃,嗐,没事儿,应该的。只是……唐姑娘,那夜啼石我们一定是没办法给你的。”慕琬的语气有些惋惜,“至少暂时没有。请原谅,我们也没有办法。”
“没事。”
这是慕琬第二次呆住了。她答应的太干脆,没有丝毫理论的意思,让她很疑惑。
“可、可这样一来……你就没有办法给唐家交差了。会被罚吧?而且你搭档也……他们会网开一面吗?至少,他们该认识到这次的敌人没有想象中那样好对付。”
慕琬轻轻摇着头。
“我没打算回去。”
“啊,这样吗……也对,他们才不会心软。那、那你去左衽门吗?”
“一定会被找到的。若我们还听令于堂主唐妄生……算是我们的养父,他的话,会觉得我没必要回去了。任务三番五次地失败,还将他的养子搭进去,他会气得恨不得我陪葬,恨不得我再别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教育出这么失败的两个弟子。”
“主家呢……”
“他们怎么都是赢。我们若死了,能削弱令他们起疑的唐妄生的势力;我们若是没死,反而立了功,是要被调到主家任人差遣的;若是失败,便要受惩罚,今后还有无穷无尽的命令要服从。至于夜啼石,那根本不重要,无非是说出去让人以为唐家蒙羞罢了,实际上比起他们内部整顿的收益,稳赚不赔。”
“……”
慕琬知道家族势力总是很乱,却不知水深得看不见底。对于现状,她做不了更多。但她知道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要跟我们走吗?”
但她没有。她也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那个,唐倾澜的话……”慕琬小心地试探,“你要带他走,还是……”
“他在哪儿?”
“我们放得远,给他盖上了布……”
“我后半夜去埋他。”
“呃,诶?”慕琬的表情有些古怪,除了惊讶之外,有太多情绪她不知如何表达,因为唐怀澜的语气有些云淡风轻,就好像死在这里的只是养了几年的猫猫狗狗,“确定吗?是不是有些仓促,有些简陋了……”
“不用太麻烦。江湖人没那么多规矩。我们没有家,也没有人留恋我们。我们生前就说好,谁死在哪儿,葬到哪儿便是了。”
“这、这样啊。也好。”
慕琬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她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伤,也没什么憎恶。但慕琬坚信她的内心深处确乎掩藏着这些感情。作为同样失去挚亲挚友的苦命人,她能敏锐地察觉到这种独特的悲伤。像是深夜的花香。即使不去刻意寻找,不用明白地表露,也能让人闻到这种时隐时现的、若有若无的忧愁。
月光和火光都无法穿透怀澜的眸子。她的眼上有一层坚冰,坚冰并未因为这些炙烤而融化,可那黯然的眼神之下,不善于表达的部分已趋于沸腾。
她望着自己的掌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倾澜新鲜的血。
“要我们帮什么你就说。山海若身体好还能帮你做法事……如果你带着伤不好挪动他,可以等天亮了让施无弃想办法。”
“心意领了,我自己来。”
她说话总这样简短。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也先过去休息了。”慕琬指了指那边的篝火,“有什么事你随时来找我们,能帮的一定帮。”
“好。”
于是慕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唐怀澜站在那儿朝这里看。那一双幽幽的眼睛在黑夜里像潜行的猫,恍若鬼魅,仿佛随时会消失一样。慕琬转过身继续走,靠近了自己人的篝火处。
她再回头,已经完全看不到那里的影子。
唐怀澜被黑夜吞没了。
第二百五十六回:以刃为碑
慕琬对怀澜也有所保留。她没有告诉她,那时战局的扭转,归功于一个人的出现。
霜月君的衣服不那么得体,有些松散,他到现在都没有整理,正懒洋洋地与叶月君靠在同一块石头上。他白天参与了一场恶战,方才因对手显露出些许兴趣来,连衣冠都不整理,结果对手撤了。
如果所有人齐心对付唐赫一个,那一定胜券在握。可麻烦在于那个讨厌的天狗,还有濒临失控的泷邈。不算式神,也相当于有两人要对付。他们的重心放在招架天狗与保护……或说压制泷邈上,这令他们的战斗力受到相当程度的限制。施无弃一人与唐赫周旋了许久,打的天昏地暗。
不知哪个妖怪察觉了这一带的异样,竟找来了霜月君。他本没兴趣,但一听叶月君也参与此事,怕“这蠢女人惹得出更大的乱子”,就来终止这场恶战。当他看到唐赫的一瞬时,就清楚他的实力。即使长时间陷入战斗,他的步伐也丝毫不乱,内息平稳,游刃有余。
“值得讨教。”他说。
显然唐赫并不傻。一对一一对二还有些搞头,以多欺少可就没意思了。何况更要紧的是江豆豆的情况,他便立刻脱战与天狗追了过去。霜月君的出现争取了时间,让他们得到了一个不错的结果。只不过,除了唐怀澜外,他是最失落的一个。
“他少说能接我三掌。”霜月君还在懊恼,“怎么说跑就跑了!可惜,着实可惜!”
“那位大人让你来不是干这个的。”叶月君烦躁地皱起眉,但也没有力气动弹,“你看看这孩子都成什么样了。还有,这香炉该怎么取?”
“剖腹取物——”说着沧羽狠狠瞪他一眼,“……你们又不干。哎呀呀,我怎么知道?”
“除非是不会伤到他的,没有刀刃的刀。”黛鸾叹了口气,“断尘寰是不行的。”
慕琬想了想,问道:“封魔刃行吗?”
霜月君眼中闪过异样的光。他是所有人中,直到现在精神还最为亢奋的一个。
“对啊,对……我差点忘了,下午你就说,你拿到它了。你拿到封魔刃了,嘻嘻……哈哈哈哈,真想不到,居然让你拿到了……”
他又讪笑起来,就像天黑前时一样。这笑声令慕琬心里发毛,十分厌烦。她不再说话,坐到泷邈边上,看着他沉睡的面容。她的手摸过腰侧的封魔刃,最终还是放下了,决定等天亮再想办法。
夏天的夜总是很短,明明还困倦得很,天就亮了。
山海他们恢复了体力,第一时间是到唐怀澜那边查看情况。她已经走了,唐倾澜的尸体也不见了。但在平坦的草甸上多出了一个突兀的小土包,边上深深扎着半截刀刃。
就像一座无名的碑。
广阔的草甸依然没有任何声响,夏日的清风掀开一层层绿色的浪。空气清凉,但阳光依然晒人。隔着眼皮,光太刺眼。泷邈睁开发疼的眼,正看见炽热的太阳。
“嘶……”
“噢,你醒啦。”黛鸾递来一杯水,“感觉还好吗?”
“……”
很不好。但泷邈知道,自己无法表达出来。除了些许理智让他认识到附近的人都没什么敌意,另一方面,他正处于一个看不见的阵法中央。应该是凛山海布下的,怕他突然又会失控。这阵法限制了他的妖力,连同那些无处发泄的情绪,令他烦闷不已。
见他醒了,沧羽很高兴。他欣喜地望着他,却始终和他保持一丈有余的距离,更让他确认其中的猫腻。
黛鸾将封魔刃递向霜月君,他有些嫌恶地撇开头。
“去去去,拿远点。”
“可这不是你的东西吗?”慕琬说,“只有你才能使用它。”
“谁拿着都行,可别再还给我了。你师父把它藏在连我也想不到的地方……竟还给你们刨出来了。你拿着,拿好,我可不要。”
“我们根本拔不动它。不然怎么才能在不伤害泷邈的情况下,将香炉取出呢?”
“啧……”
霜月君有些不耐烦了。他夺过方才避之不及的胁差,一把将封魔刃抽了出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但只是短暂的一瞬。本以为这把妖刀出鞘,怎么说也得有点翻天覆地的气势来。可什么都没发生,就像拔出一把普通的刀一样。阳光下,那刀刃倒没有生锈,反而光可鉴人,相较于它的外壳倒反差很大。不过这仍然让人觉得难以置信。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妖刀,不过是把随处可见的胁差而已吗?看那普普通通的刀刃,比它的刀鞘还要寻常。
“喏,看清楚了。这也不过是把刀罢了,你要拿来刺人,还是会一命呜呼的。”
说罢,霜月君将它收了回去。众人一时语塞,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施无弃将叼在嘴边的草揪了下来,掰成两段丢掉。他脸上还有一块淤青。若要问,他不会告诉你那是天狗一巴掌拍上去的。他问泷邈:
“你自己真不能拿出来吗?”
“……我倒是想。”
施无弃扭过头问山海:“你徒弟的医术,能不能把人肚子拆开,再缝回去?”
山海还没回话,黛鸾先翻了个白眼,仿佛是说“你在搞笑?”
山海的脸上也有伤,身上也是。但有血的伤口已经结痂,估计恢复用不着太久。他有些尴尬地说:“你可真是高估她了。不过若是她二师父,想必是可以的。”
“如月君?”霜月君接话了。
“正是。”
“她最近不是在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的臭小子过招么……”
叶月君原本一直是没理他的。可一听到这话,她也回过头问:“你知道这事儿?”
“谁不知道呢。”
他随手将封魔刃丢给慕琬,她差点没接住。说来也怪,这合上鞘的封魔刃一到别人手里就像钉死了似的,谁也无法抽出来。
山海叹着气,表现出了应有的担忧:“我们这的确算是抢来的东西,随时要做好被人抢回去的准备。”
“对这种人讲什么礼义道德?没嫌脏就不错了。鬼知道弄来这些东西他还使了什么手段。落在我们手里,也算是物尽其用。说不准,还能保住那孩子一命。”
“……一码归一码吧。”
泷邈缓缓站起身。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变回人类的样子了。叶月君对他说,他的妖力暂时得到了控制,自然也因为先前的异状消耗了太多。他不说话,走出了山海划定的阵法范围,没有受到阵法硬性的反噬。但所有人都不做声了。他们知道他离开了那个范围,生怕他再做出些不同寻常的事。
“我想走走。”他静静地说。
“也好。”山海立刻用眼神暗示慕琬,慕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啊,我也去走走,人都挤在这儿,有点儿闹心。”
沧羽突然从坐着的石头上跳起来,说道:“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施无弃冷笑一声,“怕他再杀你几个族人,你劝不了架?”
“你——”
泷邈立刻说不用,这让沧羽伤了感情,比施无弃还过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僵在那儿不知所措。泷邈叹了口气,说道:
“我只是随便走走,又不是不回来。”
“你跟着外人就……”
“我散个步,不代表你就不是我哥了吧?”泷邈云淡风轻地说,“我走到哪儿你都是。”
“……”
真好哄啊——几人暗想。有时候,他们觉得泷邈比这家伙成熟多了。
于是慕琬就跟着他走远了,沧羽眼巴巴在后面看了几眼。黛鸾还在捣药,施无弃和山海闲聊着什么。霜月君觉得不耐烦,确乎是想走了。叶月君走过去,趁泷邈不在,对施无弃说香炉的事。
“能走还是去安全的地方,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具体的炼药方法,我们也不知道。也许你们只能找如月君。等香炉取出来,默凉那孩子应该就要到了。你们能否……在就近的村庄先住一阵子,我有个法子,先说给你们……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当然可以,您太客气了。”
慕琬和泷邈走了一阵子,谁都没先说话。直到路过那个小小的坟包时,泷邈蹲下身,问这是怎么回事。慕琬沉默半晌,便将唐怀澜的事讲给他听。
“……有很多本可以避免的牺牲。”最后,他这么说。
“不。有时我觉得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这么说来有些消极,但我真这样想。”慕琬回头看来的位置,已经远得看不清了,“就像……算了。不过我想,你可以避免更多事吧。”
“我?”
“是啊。其实你很强,又想要控制自己的力量……不借助香炉你也是能做到的。我听叶月君说,那东西很邪门。说来可笑,我们也得用这种邪门的东西……也不知到底是对是错。我曾不认对错,只认人,可看走眼太多。”
“你看我,算看走眼么?”
慕琬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有些吃惊。但她稍作思考后,便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信人性本善,可你是一定善的。你若当妖怪,也不是个无恶不作的妖怪。”
“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泷邈看着那柄断裂的刃,不再说话。他摸上去,上面的切口还很锐利,上面残留着淡淡的血迹。想必将它徒手扎进地里,一定割伤了怀澜的手。
她会痛吗?
“你很幸运。”他突然说,“和我们相比,你很幸运。”
“也说的没错,但……你为何突然这么说?”
“你有家。”
我没有。
慕琬也蹲下身,颇有些认真。
“但怀澜是不会为此难过的……比起我,她也不需要家人。我想她是个很有感情的人,只是把那些东西视为不必要而放弃了。对我而言,家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对她来说,家的概念也无足轻重。唐门或许会追捕她吧,但她一定能好好地活下去。”
“真潇洒啊。”泷邈第一次笑了笑,“有些羡慕。”
他凝视着那柄残刃,若有所思。
第二百五十七回:以管窥天
泷邈也离开了。
他和唐怀澜一样,消失于一个无声的夜。不过是风餐露宿两个晚上的事,熟悉的人却相继告别,不留下一句告别。
沧羽的眼神有些疲惫,仿佛一宿没睡。当他发现弟弟不见踪影时,竟然没有表露出他们设想中的慌乱。于是慕琬问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他要离开的事了。
“我不知道。”沧羽黯然地说,“我只是早有预感。”
“也是,他那么嫌弃你,怎么会告诉你呢。”黛鸾起哄似的,“而且他一有动静你马上就会醒。”
这个晚上,两位六道无常已经离开了。他们猜测霜月君正是要完成自己的工作,才会跟着泷邈一并离开,或至少是追了上去。在霜月君眼中,他的工作与这群人也毫无关系,没必要把他们喊醒,然后再一个个对他们说:“嘿!醒醒,你们的半妖朋友跑了。”
没必要,真没必要。
叶月君倒是走的更早,在昨日下午就与他们道别了。这是短暂的分离,她要去最近的那个村子观察一下,为他们和即将到来的默凉找个住处。翠萍滩的诅咒,没有人知道是否已经消失,还是换一个安全的地方更好。妖鸟们的努力或许是徒劳的,白白搭上了香炉,也可能已经成功了。不论结果如何,需要他们亲自来尝试,这就与山海他们无关了。
……反正都是自找的。
沧羽的神色依然些许恍惚。山海多少有些在意,便问道:
“你不再去找他了么?”
“你说他昨天的话,是真的吗?”
他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了山海这样一句。他想了想,知道沧羽意有所指。
泷邈真正认可他了吗?作为家人。
施无弃一直没吭声。趁着这阵沉默的功夫,他颇有些凝重地说:
“我夜里觉得有股血腥味,以为是做梦。醒来的时候,这味道并没有消失。”
沧羽微微皱眉,同时点了点头。
“这儿太广,气息很淡,散的也快。我们先去附近找找,以防有什么不测……”
没人反对施无弃的说法。他们分散去找。不知为何,慕琬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唐倾澜的坟包那里。她和黛鸾一起走,来到了这个地方。
断刃躺在地上,浸透了鲜红的血。那些血已经干涸,有一枚银色的香炉就放在那儿。香炉比巴掌只大一些,反而干干净净的,一丝血迹也没有挂在上面。
慕琬心里堵得说不出话。
她们沿着血迹走了一阵。血迹断断续续的,一开始很多,后来慢慢变少了。到了很远的距离后,痕迹突然中止,就好像伤者凭空消失了。对于妖怪而言,伤口的愈合速度很快。至于消失的部分……
黛鸾和慕琬都昂起头,仿佛能看到什么振翅飞翔的影子。
两个人将炉子带了回去。施无弃有些吃惊,说这么重要的东西竟然就这么放在坟边,也不怕被人捡了。不过说实话,除了他们这些暂时过夜的人,也没谁敢长期滞留在这里。
三人在原地随便聊了几句。过了一阵,山海也回来了。沧羽本是跟他去的,但现在只有山海一个人。看到那个炉子,他有些许惊讶,但又意料中似的发出深深的叹息。
“他人呢?”慕琬是问沧羽。
“他走了。”
山海就是这么淡淡地说着。他们之间必定有一场短而普通的对话。
“……那他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话虽如此,山海却有一丝失落,“他……突然说留在这里很无聊,想要离开。我问他在这里的族人怎么办?他说,既然他们都不把泷邈当做家人,他也不再把他们当做家人了。”
“唔……然后呢?”
“然后我问他还要找泷邈么?他只是说,随缘便是。接着,他便化做原型离去了。”
翠萍滩没有热闹几天,很快就冷清下来,仿佛把先前积攒的狂热同时爆发出来,在之后陷入更加荒芜的境界。
下午,他们要按照计划去村庄找叶月君了。临行之前,他们还应该从水中淘出洛神砂。虽然他们膝盖以下应该都没什么伤口,但保守起见,黛鸾还是建议他们用布条缠住腿。那些水底的种子很好找,它们都没有发芽,静静沉积在里面。
有时,他们能摸到一些像石头的、形状奇怪的坚硬的东西。不必多说,那自然是腐坏的尸骨。见多了以后,连黛鸾也不怕了。只要心里不想,也没什么大不了。
在水里的时候,那些红色的种子很大,颜色很浅。施无弃装了满满一袋子,准备拿去晒干。希望脱水后的种子够用。
到了那无名的村子时已经入夜。山海向当地人打听叶月君的去向,他们似乎都不认识。但有一位老人说,有个白发苍苍的小姑娘,和两个朋友在西边一户人家入住了。那里也只有一个老太太守着,她的儿女都出去打工,她一个人住空荡荡的大房子。
等他们都挤过去的时候,房子小了很多。那老太太很高兴,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在自己家里。虽然她腿脚不便,却还是盛情招待了他们。
那个“小姑娘”就是默凉,而跟着她的其中一个是叶月君,另一个竟然是席煜。
“别小看我。”席煜叉着腰,“我可是小凉的镖师。”
“是谁保护谁呀?”黛鸾故意惹事似的问,被那丫头追着打。
两个小家伙闹了一阵才安静下来。相较之下,默凉文文弱弱地坐在破旧的椅子上。他说了一件令人惊奇的事:如月君来过雪砚谷。
“来做什么?”
“不知道。她在附近的小镇停留了一阵,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我去镇上买东西时见到她了,她与我聊了聊天。我请她回谷里坐坐,她婉拒了。”
“她身边有一个男的吗?”
“你是说成幽吗?没有,他们分开了。如月君给我讲了他们的事,说,我一定有机会告诉想听的人。”
“他们怎么样了?”黛鸾被席煜扯着头发问,“过了这小半年,他们有没有分出胜负?”
“一胜一负。”
“一胜一负?”
“我知道如月君没什么武力。”他淡淡地说,“我不理解她为何应许那种要求。刺客也有许多手法和门类,她精于暗杀,而非霜月君那般武艺。所以她输了也是理所当然。”
“我是从第二次比试听说这回事的。”叶月君接着说,“第二次是比制毒的技艺。他们当然不可能真去给人下毒,以观药效。虽然我觉得那姓成的的确能干出这种事来。所以、所以他们就……”
“就?”
“如月君就拿自己试毒了。”
“啊?”
六道无常的确不怕生死之事,可真不把命当回事儿似的这么玩,如月君还真是第一个。叶月君只说,对一心寻死之人而言,不论死于谁的毒下,都不亏本。不过理所应当的事发生了,两个毒都无效。所以他们比试的是毒物的效果,而不是结果。
“第一次比武,如月君直白地认输,也不需谁来公证。但这件事惊动了那位大人,那位大人说他来做之后的裁判。”
“成幽见到阎罗魔了?”
施无弃皱着眉,微微睁大眼睛,脸上写满惊异。要说那位大人,也不是什么活人死人、妖魔鬼怪,谁都能见的。
“没有见到,但可以得到他的指引。成幽制的毒,令她七窍涌出黑血,浑身颤抖直至麻木,死状惨不忍睹。整个药从服用到发作,只用了半盏茶的功夫。令人毒发身亡,成幽说他还能更快,只是这毒不仅无药可救,还能令人在死前清醒地感受痛苦。”
“啧啧啧。”黛鸾连连摇头,“真不是个东西。幸亏我师父命硬。”
山海感到后背发凉。他问:“如月君的呢?”
“直至服药后都没有任何表现。但是,只要在丑时与寅时喝一碗凉水,人立刻便会感到困倦。回到床上睡下,第二天便不会再醒来。成幽的毒胜在狠,如月君的毒胜在奇,那位大人便说,这把算是扯平了。”
“成幽认吗?他这人……”慕琬有些忧虑。
“他倒是认了。最后一次比画技,没有限时。等两人都完成,就可以比试了。到时候,应该会召集少说一座城池的人来评判吧。”
山海心中隐隐觉得,这是如月君给他面子。但成幽一定不会这么觉得。相反,这最终的比拼一定让他更为在意,这是他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了。也不知,到时候事态会变得如何。
席煜终于收手了。黛鸾坐在桌边,一边磨药,一边咋舌。按照如月君的方子,有些东西要碾成颗粒状,或者粉末状,还必须是精准的五五二十五下,七七四十九下什么的。施无弃看她拿着药杵就是一通乱锤,十分担心。
“你真的有数自己砸了几下吗……”
“不用,捯饬的差不多就行。”
“喂!你以为这些东西有多好找!”
“结果一大半都是抢来的嘛!你放心,我太了解我师父的为人了。她写那些东西,就是唬你玩儿的。信我,弄个大概就差不多了。”
“照你这方法,不说没有药效,我真怕你连返魂香都造不出来。”
“那必不可能。出了岔子我把头给你掰下来。”
“我要你的头干什么?我要我的柒!”
“嘁。”
第二百五十八回:含沙射影
叶月君是个坦诚的人,她如实在信中交代了她需要默凉过来的原因。这终于让默凉意识到,上一次见面她为何那般失态。何况叶月君必须诚实,否则池梨不会让他就这么过来。
“你一个人?”山海问。
“等等,难道我不是人吗?”席煜插嘴说话,但没人理她。
“她也不多找几个镖师送你,你这样太危险了。”黛鸾说。
“等等,所以你们有没有人在听我说话!”
叶月君神情愧疚。她抱歉地表示,自己接他来才是最保险的,但即使走灵脉这两边的路程也有些远了。因为翠萍滩的事,她不能随时抽身。至少池梨对她是放心的,不论是上次与他们并肩作战,还是帮他们护送封魔刃的事。
默凉说他也不是一个人来。在人多的地方,池梨也安排了暗中护送他的人。只是来到这附近的时候他才独自行动。
“所以连你也没把我当一个人头算是不是!”
来自席煜的第三次质问。
只有柒姑娘的手突然摸到她头上,胡乱搓了两下。施无弃说:“你活着过来了,挺好。”
感觉有被冒犯到。
言归正传。香炉摆在一张老旧变形的木桌上,被映衬得更加精致了。实际上,它的做工与这个老房子的整个布局都格格不入。银香炉三脚端端地站立着,它散发的微光几乎比那枚蜡烛还要明亮。
叶月君坐在默凉对面。每当与这个孩子对视的时候,她心里就一阵荒芜。默凉的剑上缠了几圈白色的布,裹得严严实实。黛鸾正准备说他们心有灵犀,要给他看断尘寰,他却说那正是晓教给他的办法。
他们从云外镜里知道了一切。
“这样……更耐脏。”他说,“阿梨说在雪砚谷没危险,不必挥刀弄枪。”
施无弃当时听说默凉的事后,或许是并未经历一切缺乏参与感,也可能是他本身就是这种作风,他认为叶月君的做法很没必要。既然你已经不再喜欢那个人,那么他的子孙后代又与你有何关系?又不是你的孩子,血管里并未流淌着你的血,连你喜欢的人的那部分也被时间冲得稀薄。整件事到现在,更像一个“好心办坏事”的错误,但她并不需要为后续买单。
“你不明白吧?”那时,山海说,“你一定以为叶月君是想拯救那个孩子。”
“……不然呢?”施无弃摊开手,“我说难听话,他们默家就算当真繁荣下去,迟早也会因为其他的事,从内部或外部溃散。并非针对他们,而是历史上所有名门望族,都会面临没落的一天。如今就算她救得了那孩子,之后呢?再有什么事,她还要接着帮吗?”
“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但其实叶月君并不止是在救他,她还有一个人要救。”
“谁?”
“她自己。”
这是一场关于自我的救赎。
叶月君必须“做点什么”,不论是什么,哪怕只有一次,她都必须实实在在地为自己的“过失”“做点什么”。至于徒劳与否,不是她此刻会去考虑的事。
人的一生总有那么至少一次的奋不顾身,也会有成百上千次的抢救与挽留。
“该怎么做?”慕琬看了看从默凉身上避开目光的叶月君,“您想用这个小香炉,炼出什么特殊的药,来帮他解开诅咒吗?”
叶月君摇了摇头。
“我想用它把鬼叹藏起来。”
她神色凝重,绝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们表情各异,有惊异,有怀疑,没谁脸上明确地写着支持二字。毕竟他们都知道这句话对默凉来说意味着什么。骨剑与默凉早已是一体,破坏骨剑,无疑是要他的性命;而将它藏到天涯海角,默凉的灵魂都被动地追随它。
“……你有确切的方案吗?”
到底不愧是山海,也只有他能瞬间回过神,顺着她的话去抓线索。既然她能说出这种分量的话来,一定有可靠的办法。叶月君微微点头,但并不是很坚定的样子。
“香阴教蛊惑人心的法宝之一,便是这香炉生出的海市蜃景。那仙境似的地方是独立于人间的,与云外镜不同。云外镜的世界依然归属人间,只是个镜像罢了。但若是去过香炉中的幻境,此人就会被生死簿除名。”
“啊……所以回来的人,便受不到那位大人的监视,这才方便他们为非作歹吧。”
黛鸾如此判断,叶月君点了点头。
“但同样,他们的安全也不再有保障。那些信徒,不过是成了那邪教的傀儡罢了。”
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小的香炉,又能赋予人神力,又能制造出仙境,而这些都伴随着巨大的、常人意识不到实则性质十分严重的代价。这真是令人咋舌。
“你是要让默凉去那个地方,还是……”
“只把剑放过去。”她说,“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她刚说完,原本安静的小屋里又炸了锅似的。几个人七嘴八舌,终于将先前的顾虑全部倾倒出来了。
“可是该如何用香炉召唤出蜃景?”
“而且谁来把剑送进去?你么?这太冒险,不能因为你是无常……万一回不来呢?”
“那位大人的眼界勘破六道,不论你去哪儿她都知道,可不保证在里面出了意外他愿意救你。外界的人或许是真的无能为力。而且蜃景持续多久,如何控制,这些都是未——”
“万一没用呢?没用是好的结果了,往坏处想,若他直接和剑一同沉睡呢?香炉真的能隔绝二者的联系?”
“你们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吗?要是有什么差错,池梨可要打死我了!”
“啪——”
一阵噪音突兀出现,整张桌子都震了一下。一直不说话的默凉忽然把剑横扣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剑很长,超过了桌子的长度,他两边的席煜和黛鸾向一旁躲闪。
他们以为默凉生气了,其实没有,他只想让大家先冷静下来。他刚张开口,屋子的主人就敲了敲门,端着一壶茶和几个空杯走进来。
“抱歉,老人家……”山海连忙站起来弯腰接过托盘,“是我们太大声,打扰您休息了。我们一定注意。”
施无弃没有动,但柒姑娘上前搀住了老人。他也说:“您腿脚不好,就别乱走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这就小点声。”
默凉和另外几个姑娘也小声地说着对不起。
“没事,没事。”老奶奶笑眯眯地摆摆手,“年轻真好啊,我就喜欢这样热热闹闹的。这茶是白茶,喝了不影响睡觉的……”
慕琬起身和阿柒一并将老人搀回房间休息了。老人还告诉他们哪些房子是空的,被褥在哪儿,拉着她交代了很久。有时她说过的话都忘了,又说了一遍,慕琬只是连连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年迈的老人总令她想起母亲。母亲是没这么老的,可她那有些健忘的情况倒是相仿。她老了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还是说,若她再回雪砚谷,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位痛失爱子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慕琬不敢再想了。从她离开到回来,之前还很吵闹的房间都很安静。她和阿柒进屋后,得知他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
默凉同意了叶月君的办法。
“在信中提到什么炼药的香炉,池梨还担心我一时半会回不去……如果能尽早结束就太好了。不论是是否有效,我都感谢您,更不可能责备您。”
“你若是责备我倒好了。”叶月君露出一个苍凉的苦笑,“当然,没有这机会更好。”
其他人都离开这间房子,到门外守着。里面只留下了叶月君和默凉两人。
她轻轻揭开香炉的小盖子。按照她的方法,默凉将无名指按在骨剑的尖上,刺破手指。一滴鲜红色的血落到炉里去了。早已烧热的碳火蒸着血珠,空气中很快蔓延出奇异的幽香。虽然他们说不出这味道像什么,但绝不该是血的味道。虽然这气息令人感到很安逸,但叶月君比他紧张太多,心脏跳个不停。
“……我有点困了。”默凉老实说。
他只耗了一点点血,按理说是不可能因失血犯困的。可若是这安神的香气,叶月君怎么依然觉得自己精神抖擞?她不明白,又怕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于是她先让默凉躺上床,香炉摆在一边,自己小心地守着。
默凉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虽然是盛夏,窗外的虫鸣不绝于耳,他也不觉得热,不觉得吵,只是觉得十分安逸,身体轻飘飘的。
他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什么美轮美奂的仙境,只有普通的山,普通的水,入夜了的景色和他住在云外境时无异。置身其中,仿佛故地重游。
但这里没有池梨,也没有晓,只有一个他没见过的女人,懒懒地撑在桌上。
她有一头浅金色的长发,和猩红的长衣。
“晚上好,小子。”
女人手里有一根长长的白色烟杆。她对着默凉轻吐了一口长长的烟。
默凉抱紧剑,怯生生地问:
“你是谁啊……”
第二百五十九回:含蓼问疾
@@?“做梦了吗?”
默凉睁开眼的时候,叶月君在桌边倒了一杯茶。山海和阿柒也在屋里。其他人要么帮老人家收拾屋子,要么去早市上买菜了。默凉能感到一丝丝凉意,天应该刚亮。
他一翻身就摸到了熟悉的骨剑,缠着粗糙的白色纱布。鬼叹没有消失。不如说,这才是理所当然。
“唔……”他揉了揉眼睛,问叶月君,“您休息了吗?”
“我一直守在你身边。”她笑了笑,“不必担心,六道无常不需要休息。你晚上似乎睡得不好,总在说梦话。”
“梦话?......
《白夜浮生录》第一卷·黄泉十二月第二百五十九回:含蓼问疾
@@
第二百六十回:含辛茹苦
默凉不说,是怕他们有负罪感。虽然他们都清楚,与邬远归一战,是为了守护雪砚谷所必须做的。可对默凉而言,他既和他们无冤无仇,也不是雪砚谷的弟子,无需为这一切承担责任。默凉是池梨的朋友,是他们的朋友,这种自我牺牲式的举动,完全出于个人选择。
他们可以这么想,但他们不这么想。将所有类型的选择和责任都细细追究,挨个要拎清其中的情分和本分……这就很没意思。朋友这个词,就是用来模糊二者界定的。
进展并不可观,坏消息却率先浮上水面。这让他们尤其是叶月君感到深深的挫败感。
时间也耽误不得,因为总有人虎视眈眈。
“真是厉害了啊,唐公子。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比现在是要阔绰的吧?”
朽月君那番刺耳的话在脑内挥之不去,令人作呕。
弄丢了辛苦攒来的东西,受到如此指责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只不过唐赫从来不喜欢别人的指手画脚。他几乎从不有求于人,而一旦面临这种情况时,不得不忍气吞声。
毕竟弄丢东西是事实。
江豆豆怯懦蜷缩在角落。她虽然小,也不傻,知道自己办错了事。可她也没办法,就是喉咙里堵得慌,心里十分委屈。唐赫不看她,也不说话,只是捏着鼻梁反复让自己镇定。他知道这都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能力不足造成的。
这里十分偏远,距离翠萍滩有很长的路。虽然交通不便,但镇子相对而言比较繁荣,要什么有什么。他领着豆豆刚从钱庄出来,才在客栈里歇脚。朽月君昨天夜里来过,是来嘲笑他俩……不,他一个人的。
就算他气得再没话说,也只能受着。
但唐赫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出生以来他在悲伤的气氛中沉浸的足够久,现在不该浪费时间。将小姑娘安置在客栈后,他很快去药房配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材料。这地方不算太大,又因为车马稀少,很多药材欠缺。那些更稀有的玩意就更别提了。
天暗下来,他提着两个纸包往回走。刚踏上客栈那条街,他就察觉到了某种令人不快的气息,可能是故意的。
进了门,他将药材重重地放在桌上,视线扫过榻上熟睡的小姑娘,质问桌边坐着的人。
“她怎么了?”
“如你所见,睡着了。”
朽月君拈着烟杆徐徐吐气,把一股甜得发腻的烟雾吹到他脸上。唐赫厌恶地把烟掀开。
“我可不信这丫头在你面前能这么安静。”
“好吧,说的也没错。我刚来的时候,是吵了点儿……就吹了口迷烟,让她先睡了。唉呀,像是唐公子这般没耐心的人物,这孩子稍微闹腾些,怕是早没命了。”
“不会。”
当然不会,为了最终的目的,就算闹一些他也是能忍耐的,只不过手段可能没有现在这般温和。当初朽月君让他先去救人时,他就知道那边耽误不了,不然等拿到返魂香也不迟。只是在那种匪窝里,她怕是活不了太久。能完整地撑到现在,靠的也全是这股顺从。
唐赫不喜欢顺从的人,充满……奴性。不过若单单从活物的视角来看,怎样都无所谓。
“有件事儿,我一直不理解你。”
朽月君很少这么说,唐赫未免有一丝好奇。
“你为何只执着于唐鸰,而不是想着将你爹娘都带回来。就像你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有违阴阳之事,既然已经做了,干脆做到底呢?”
唐赫微微挑眉。
“我以为这种事很浅显易懂。”
“愿闻其详?”
其实他当真懒得说,尤其对这位发问者。但实际上,他若不说,也绝不会有人听了。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们在我的记忆里太远。于情于理上,我应该是思念他们的。我是不嫌麻烦,也不怕背负所谓更多的恶,但他们的死……与我无关。”
朽月君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事,眼睛突然有神了些。
“想不到啊,你倒是分得很清。的确,若不是他们年轻时为爱而做出的那一切,你和你妹妹甚至不会出现在这世上。”
“并不仅仅是你说的原因。大概再早几年,我会一样期盼他们能活过来。但现在不同,他们的死,算是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但唐鸰的死责任在我。她只剩我一个希望的时候,我却没能保护她。”
说这件事的时候,唐赫的语气很自然,就像是单纯地陈述出心中所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表达事实。实际上,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原谅自己。如今所做的一切,更像是某种补偿。
但受到补偿与需要补偿的人,究竟都该是谁呢。
“你还真是责任分明啊。”朽月君象征性地感慨了一番,“好了,说这些也无趣,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今所有材料和香炉都在他们手中,嗯,几乎还是你拱手相送。”
说着,朽月君看了那丫头一眼。唐赫没有什么要说的。即使当初他把东西带在自己身上也不一定安全,那群人并不需要杀他,也有办法抢他的东西。强盗的事儿,他从来没少干,如今被一群“正派人士”反算了一波,怎么想都让人高兴不起来。
“两手准备。”唐赫淡淡地说,“能找到的先备上,至于道具,还需要跟进他们。”
“你还算有想法,是好事。”朽月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倒也不必这么麻烦……算你运气好,我找到了一个……愿意帮我们的人。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剩下的,你不必插手。”
“谁?”唐赫有些警觉,能让他信任的人不多。而这之中,也不完全包括朽月君。
“这不重要。能利用的条件就要用到极致,是不是?剩下的还是交给我吧,事情会变得很有意思。”
“听上去真让人期待啊。”
嘴上这么说,唐赫的眼神却古怪极了。他笃定这家伙有什么令人不齿的计划,但……说实在的,与他无关。不用操心是好事,他唯独担心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炼制返魂香,需要的是地狱火。”
叶月君说。
天黑了,施无弃正在收拾后院的洛神砂,明天出太阳再拿出来晾,免得晚上有鸟儿把果子叼走。他正在观察晒得如何——果皮只是有些皱,看上去还要晒很久。叶月君突然不知何时就出现在他的身边,蹲下身,和他一并拨弄着这些果子。
“……啊,是、是吗?”
施无弃理所当然感到奇怪。叶月君借用香炉的事还没完成,如今突然帮他考虑,给施无弃一种她是不是快要放弃的错觉。
“啊,我随口说说。”叶月君察觉到他的疑惑,感到抱歉,“……不过我能这么说,其实心里多少是有些打退堂鼓的吧。”
“也不能这么说吧。至少您是尽力了的。”施无弃手上继续忙起来,“但您要相信那个香炉中的妖怪所说的话吗?我觉得应该多试探几次。不过不能心急,最好每次都让默凉亲自去试探,免得惊动对方,也让默凉心里有个底。”
“嗯,我知道。”叶月君的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气,“其实当初神无君就告诫过我。”
“你没听么?”
“他只是说,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我当时说,那些邪神的遗物都由人类来看护,那么一截骨头应当也成不了什么气候。那时,神无君想了想,也不再劝阻我了。我真傻,怎么能冒这种风险……”
“唔,至少您现在意识到了。”
“有些迟。”她犹豫地说。
“既然意识到了就会做些什么,我想,不论何时都不迟吧。”
“唉,我花了那么些年才修炼成人,不想看着小凉变成妖怪。而且变成妖怪以后的他,就不再是他了。”
“莫怪我无情,我可是有什么说什么。”施无弃将最后一把洛神砂塞进袋子里,说,“那又不是你的骨肉,就算真没做到,仁至义尽也是很给面子了。”
“那不一样。”她摇着头,跟施无弃走回了屋子,“犯了错就该负责。”
到了晚上,其他人都不在。黛鸾和席煜拉着默凉出去转了。虽然走过那么多地方,这个小村子应该没什么可看的才对,没想到那群长不大的孩子总是充满热情。老人家今天上午做饭时不慎闪了腰,被山海和慕琬送到郎中那儿去了。老人家倒是很倔,就算黛鸾保证自己能替她看好,她一定要去自己最信任的地方。
屋里很安静,只有三个人,而会呼吸的只有两个。
“他们还没回来啊。”施无弃抱怨似的说,“怎么着……要不我们先把饭准备上?”
“你会做饭?”
“不会啊。”
“……”
“反正都倒进锅里弄熟就行了吧?”
“不是,等等,那你一个人生活时是柒姑娘做么?”
“她是我控制的我不会做她怎么会。”
“……那大多数时候,你怎么吃?下馆子?”
“大多数时候我不饿。”
“……”叶月君发出了比先前更重的叹息,“我来吧。”
“咦?你会?”
“我也不会。”
“……”
“反正都倒进锅里弄熟就行了吧?”
“……?”
这话是不是刚才有人说过?
第二百六十一回:含苞待放
这顿饭让人吃的很有意见,但是没人敢说。
米饭是夹生的,菜也是。第一盘炒青菜搞错了糖和盐,变成甜口的了。另一道菜倒是能吃,就是着色颇有些惊悚,原来是失手把酱油倒进去了。但好在两人灵机一动,决定不再放盐,它才没有变的那么难以下咽。
没有肉,但幸亏没有肉,不然可能会拉肚子。
该庆幸老人和郎中关系不错,两个人算是忘年交。年轻的郎中盛情邀请他们吃饭,因为太晚,老奶奶贴了膏药就留宿在那儿,明儿他们再去接。所以他和慕琬不饿,意思意思懂了筷子。他们看到黛鸾的脸和那盘青菜一样绿,但没那么甜。
席煜想大声反抗,可是权衡了一下,觉得打不过。
“看在叶月君的面子上,我决定多吃两口。”
“把你夹我那盘菜的筷子放下。”
“没想到同一口锅里蒸出的米饭可以千奇百怪。”黛鸾超小声地对山海说。
“我听到了。”
叶月君不在,她在刷锅,顺便逃避餐桌。这两个厨子负责糟践食物,而其他人负责浪费他们糟践了的食物。
收拾好桌子,天彻底黑了。他们再次聚集在桌边,盯着那个香炉发呆。
“我觉得这次不要让小凉单独去比较好。”山海的态度颇为认真,“需要一个判断力更强些的人,与那妖怪谈一谈,做更多了解。”
“得找个靠谱的。”施无弃符合。
慕琬说:“首先排除你。”
“你要这样这天就没法聊了。”
但叶月君同意山海的说法。虽说让他保持接触比较稳定,若有人随行,更令人放心。说来说去,最终定下三个人一并进入蜃景。叶月君执意要陪着他,山海则一同随行。席煜本身是很想陪着他去的,毕竟虽然一开始的身份是敌人,可默凉他们不计前嫌,多少令她心存感激。她愿意陪他出生入死,不仅是嘴上说说。
但她太“不靠谱”,所以被全票否决了。
商议好后,其他人便退出了房子,只留下他们三人。每个人都取了无名指的血,滴落在香炉里,它们融在一起。叶月君念念有词,低吟出一串冗长的口诀。她声音很轻很柔,即使是安静的夜也听不清说了什么。
奇异的芬芳很快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这次的香味与昨天相比,又有一些不同,烟雾也更加浓郁。在这烟熏雾绕的小屋子里,三个人暂时都很精神。
这和昨天一样,一开始他们相互说几句话,还都很清醒。但说着说着,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瘫在了桌上。这个过程既突兀,又自然,让他们感觉很奇怪。因为同样是在相同的时间,三个人出现在了毫不相干的另一个地方。
那是一片美丽的花林。
他们三个人走在林间,自然而然,就好像他们一开始就在这里散步似的。这个过渡说不出的诡异。但他们的确就站在这里,步伐一致,又缓慢。
走了一阵,默凉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他说,“与我昨天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咒是叶月君念的,山海隐隐觉得,是她心中“最美丽的地方”。而且这地方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虽然他并未亲自来过,可这儿很温馨,让他觉得很舒适。
“这莫非……”
“嗯……”叶月君承认,“但其实这里的景色已经不复存在了。”
“什么?这里是哪儿……好漂亮。”
默凉轻声感慨。山海的心里有些许泛酸——没错,这的确是母亲生活过的地方。他难过的不止是母亲,说到底,她并未参与他的人生。而是因为他很清楚,这片名为“世外桃源”的花林已经不复存在了。曾经还有一位住客,那是一个叫木棉的小姑娘,现在也不在了。
这儿有各式各样的花,各式各样的树。当然,最多的还是桃花。许多花的时节其实是不同的,但它们争先恐后地开着,像比赛似的。
有些人的梦是彩色的,有些是黑白;有些人的梦里没有味道,有些可以闻到;有些人在梦中没有触觉,有些人有。但不论如何,这三人此刻同时出现在这一方逼真的幻境中,简直美得不真实。
“花林的花一直是这样开着的么?”
“不……肯定是分时候的。只是,我把每次见到最美的场景都叠在了一起。”
当下的场景可以说惊艳无比。每一簇花,每一棵树间的距离都刚刚好,不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能单独拉出来画一幅画,甚至不用刻意地追求光影,追求结构。花瓣一片接一片飘落下来,源源不断,将绿地铺成粉白色,无人践踏,像刚下过一场雪。
叶月君指了一个位置对他们说,向那边走,应该能看到一个房子。
那是山海的母亲住过的房子——是收养她的花妖建造的。
凛山海的目光有些失神。他从未想过,木棉生长的地方,就在母亲儿时的住所边上。在这片繁复的景色之中,他的方向感其实比在荒原上还差一些,单凭自己是一定找不到什么所谓的房子。就算告诉他两个地方是一样的,他也有些无能为力。
默凉一边走,一边看。他从不知道世上还有——或说有过这么漂亮的地方。他在云外镜中也见过许多景色,都不如这儿特别。虽然他更喜欢自己住过的那个地方,但他不否认这里的美,这种场景才像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真正的“人间仙境”。
有一棵桃花树的树枝很低,默凉伸手就可以碰到。他轻轻摘下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苞,将放未放,似是将盛开的前一刻定格。他拉了拉叶月君的衣角。她弯下腰问他什么事,他就把花别在她的簪子前。鲜艳的花骨朵与她红褐色的长裙相得益彰,让她看上去抛却了时间留下的老成,显得更年轻、更像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了。
“好看。”
山海这么一说,叶月君都觉得有些惊讶了。他可不像是能随便夸什么东西的人,这令她有些不好意思。她别着花和他们一起走,来到了那座小屋前。小木屋很新,有树木作对比,显得比荒原上更大一些了。叶月君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句轻飘飘的声音。
“没锁。”
“失礼了。”
他们三人走进屋。林里破碎的阳光从屋子的窗里漏进来,斑斑驳驳。如默凉所说的一模一样,蜃景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女妖。她有着浅金色卷曲的长发,像个海外异国的姑娘。她小巧的脸上有大大的眼睛,看不出年龄。她倚在床榻上,从她的头到身下盖着一条长长的、花哨好看的毯子。
“我们听小凉提起您。”山海首先行礼,“我们对这里的风景也十分向往,想要一探究竟。唐突拜访,没带什么东西,还请见谅。”
“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客套话了。”女妖神情漠然,“随便坐吧。没带就没带吧,你们带什么东西,在这地方也留不下。别把此地的东西带走就是了,会惹出祸端。”
“唔,留不下吗……”
叶月君当然是在说骨剑的事。无名的女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便回应说:
“外界的俗物会玷污仙境的纯净……不过你若说那些妖力馥郁的东西,自然另当别论。那把古怪的妖刀还没有‘形’,现在也留不下来呢。”
“啊,您都知道了……”
这个女妖身上,有着非常强大力量,他们都能感觉到。但至于善恶,他们暂时还无法进行判断。山海靠近了才发现,女妖的颈上似乎有一块发光的斑,不过被柔软的衣料遮住了一部分。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女妖有些生气地将衣领往上扯了扯,他立即错开视线。可这么一来又好像没必要心虚的事被落实了一般,一时间令他有些尴尬。
“你,我知道你。”女妖懒懒地说,“你叫凛山海,是桜咲桃良的儿子。”
“您知道我娘?”
“知道。”她扫了一眼叶月君,“当年她怀着你的时候,朽月君从一位采茶娘那里借来了这个香炉,赠予她安胎养神。”
“……果不其然。”叶月君喃喃道,“这香炉就是当初的那个。”
山海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她们说的朽月君是过去的那位神女。想必那时候,那些六道无常的关系还很好。在人间的事务不那么繁琐时,也能忙里偷闲,一起在花林相聚。
“你知道,为什么你娘不要你了么?”女妖突然说。
山海一时语塞。他想到与睦月君见面时的事,便猜测道:
“应该是怕……违背了那位大人的意志,会刁难到我么?但我娘是死于自……”
“你倒是聪明。”
“可、可是……”叶月君抢在山海前说话了,“那位大人明明、明明与青女有言在先,不是已经不再干涉——”
“愚蠢的女人。”妖怪瞪了她一眼,“只是不妨碍你们相爱,可没说若有了孩子该怎么办。你们用远胜于寻常人类的寿命,轻易地爱与被爱,轻易地留下许多拥有强大灵力和寿命的孩子在这世上,是要反了天么?听着,姓凛的……”
“……在。”
妖怪盯着他。她那大得过分的眼睛显得空洞无比,几乎将他吞噬。
“为人之母,怎么会抛夫弃子呢?”
女妖的语气比起反问,更像是质问。
“天下不配为人之母的,也大有人在。但一个冒着如此风险与人类相恋又诞下孩子的母亲,我不认为她毫无心理建树、毫无准备,对这个孩子毫无责任之心。”
“您知道吗?她的事?”
一个素不相识的妖怪突然对自己说出如此动情的话,未免让山海心生警惕。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来出于好奇,二来是因为她或许多少和母亲有些交情,应当不会骗他。
当然,他并非毫无保留的信任。若二人之间存在某种他不知道的矛盾,也是情理之中。
“我亲眼见着,她是被逼无奈。她本可以背负着生前的怨恨,即使在言灵无休无止地念叨下也能将你养育成人。但那位大人不准,她只得求助资历最老的睦月君帮忙。最终,你的母亲一命换一命,与过去做了断的同时葬送了自己的未来。”
她说这些事的时候语气慢吞吞的,兴趣却不在观察他的反应,只是出于慵懒。这些话在她口中没有分量,山海却觉得自己应该相信。
花林中的香气令人过分地放松了。他不觉得焦虑,不觉得紧张,只是心里空空的。
“她所言是真?”
山海凝视着叶月君。他的语调很平静,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但要将其与自己拉上关系时,心中多少有些微妙的触动。
“……”
叶月君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你知道你父亲又是怎么死的么?”女妖颇有些咄咄逼人。
“且慢,你是如何知道他父亲的事?”叶月君微侧过脸,“那之后的事连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故去了。”
“亏您也是六道无常,亏您也曾为人动心。”
她像是在嘲弄,但所言无一不是事实,这让叶月君有些难堪。
第二百六十二回:含英咀华
一直静观其变的默凉只是听着,对山海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共情。他这才知道,凛道长也是没有父母的。
“走无常的任务很多,也很重。即使我那时也十分关心之后的事,也分身乏术。最终听到消息时,就已经……”
“我的确没有亲眼看见。”美丽的女妖说,“我听来的,你们信或不信,都没有关系。那时候我流落到卯月君那里,我听她与别人交谈时说道,你父亲本可以带着你长大。可是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儿子。”
“什……”山海确乎是感到震惊了,“我娘怀胎十月,他怎可能毫不知情?莫非他不在我娘身边么?”
“的确……倒也怪不得他。莺月君发觉自己已有身孕时,就对你爹闭门不见了。那位大人找过她,早就让她放弃这个孩子,她不肯。她又担心爱人受到牵连,才不去找他,也不让他找来。不过,你娘确实动过放弃你的念头。那时,她早与爱人得知言灵的真身,你爹才误以为她受了刺激。实际上她只是怕,怕自己生下来的也是个大逆不道,杀父弑母的孽种。是不是听上去蠢极了?女人变脆弱的时候,总这样胡思乱想的。还是木染雁来大人劝说她,事情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那时只是说,若爹娘教得好,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她和她爹娘又不一样,不会养出那样一个‘不孝子’来。她谢过我,说觉得好些了,我信以为真……如今想来,她分明就是在担忧。她知道,自己可能无法看着孩子长大,才会说那句,‘我不会带孩子呀,这就指望孩子他爹了’……”
“可直到最后,他爹也不知自己有个儿子。”女妖哀怨地叹了口气,“若是知道自己还有个念想留着,他是不论如何也不会寻死的。”
叶月君问道:“他也是自杀么?”
“自戕者,不入轮回。”女妖的视线轻轻从山海脸上扫过去,像是在随意地寻觅什么,“这您一定听过。您父亲本是不知此事的,不过他最终还是死在别人手中了。”
女妖没说下去,山海也没有追问。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心绪的变化。他只是轻轻叹气,说了一句,人各有命。女妖说得如此自然,些许冷漠的语调不知为何增加了说服力。山海问了她另一个问题:
“听小凉说,您知道解开骨剑诅咒的方法。”
“我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有些埋怨,“我只知道如何不让骨剑在他身上成魔。”
“我们愿意讨教。”
“我可不能白白告诉你们吧?”
这话算是情理之中。对妖怪来说,无缘无故地帮忙,尤其是帮人类,算是一件稀罕事。大多数帮助都是有来有往,想要得到什么作为交代,也是理所当然。而殁影阁这种地方,就像是把妖怪的原则搬到人间,利用人与妖的某种共性经营下去。
“我们知道。”叶月君急切又诚恳地说,“您想要什么尽管提便是。”
“我想要的你们不一定给我。”
“只要我们有能力。”
“不,你们没有。”女妖缓缓撑起身,将毯子披在身上,“我想要自由,能给我么?”
“我会向奈落至底之主禀报……”
“切,黄花菜都凉了。”
女妖突然失去兴趣,倒回榻上,还翻了个身将毯子拉紧了。那毯子即使有些皱,也能令人看出恍若百花争艳的美。阳光不知不觉间偏移了角度,正落在她柔软的长发上,镀上了更深邃的金色。她的性格若有她美丽的一半,一定会相当讨人喜欢。
“那、那你当初是如何被困住的?”叶月君有些焦急,“也许知道方法,我们也能将你想办法救出去。”
“早忘了。”她头也不回地说,“说的倒简单,我又不是被困在炉子里。香炉只是通往蜃景的路。能出去的办法只有一个,便是找人来替我。将骨剑交给找来的妖怪,剑的邪灵切断了与他的联系,只能在第一时间依附于这妖的身上了。”
“……这样一来,谁还乐意呢?”山海有些犯愁,“何况也太不厚道。”
“厚道?让妖来承担这邪气,可比人要好办得多。剑灵与妖能够得以共存,只要有足够的定力,便没什么被反噬的风险。若是人过于孤独,走火入魔,确实危险得多。但妖就不一样了,多个伴儿,岂不是更好?”
“这听上去有些一言难尽……”叶月君皱着眉,“好,我一定找人替你。”
山海和默凉同时皱起眉,相互望着对方困惑的表情。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叶月君答应得有些仓促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妖怪心甘情愿,被关起来呢?就像不会有人愿意凭白无故替人顶罪坐牢,愿意的也一定是有条件,有期限。比起人类,妖怪更喜欢追寻自由。就算是并非是小炉子般的监牢,而是海市蜃景,人间仙境,始终只有一个人的寂寞,也与囚笼无异。
女妖微微把头转过来些。
“当真?”
“只要您愿意等我,我一定会找到的。我会尽早……因为我知道小凉的事拖不得”
女妖缓缓叹了一口气。她坐起来,颇有些认真地将默凉打量一番。随即她侧过脸,对叶月君说:
“这地方也算是个修炼宝地。只要你将消息传出去,一定会有人来。到时候的事,你就不用管啦。”
叶月君有些为难:“我怎么能骗人呢?我得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我去四处找妖怪打听打听,总会有谁喜欢清净的、能一个人待着的地方……”
“那你就等着吧!”女妖斗气似的,“等鬼叹生长,等它一个接一个地生出骨结,等它将这小子的魂儿都吸干。你六道无常的时间多得是,等个成百上千年也无妨。这孩子呢?他等得起你吗?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她突然激动的情绪可能源于失望。她失望叶月君如此拘泥于光明正大的形式,而让她不得不在漫长的时光中继续等待。虽然,她先前并未表现出那般迫切,可当她能看到些许希望的时候,又变得急躁起来了。
“没事,我也能等……”默凉小声说。
女妖叹了口气。
“我还没说别的办法呢。只不过你更不乐意,我就不自讨没趣了。”
默凉看了看不说话的叶月君,便试探地问:“您先说说?”
“以剑剜骨。”她说,“人,或是妖的都可以。只要褪去一身有形之物,便能被鬼叹上的邪气接纳,形成一个既有形又有灵的‘假妖’。这便是我曾对那小子说过的瞒天过海。”
三个人以眼神交流了一番。这听上去不比第一个办法简单。谁会愿意被鬼叹来上这么一刀呢?何况破坏了形体,原本的灵魂也会魂飞魄散。两个法子听上去,一个像找人关起来,一个像找人给宰了。
“……也许找到罪孽在身的人或是妖,也并非不可。”
“您在想什么?”山海大惊失色,他从未想过叶月君这样的人会说出这种话,“不,依我看这真的是万万不可。不论是人还是妖,善恶到头终有报,这简直像私刑一样是……”
“私刑又有何不妥?”这次,叶月君感到疑惑了。
山海突然意识到,叶月君根本不是他们曾想过的那种人。她虽一心向善,百年的时光却没有改变她妖性的思想。他无法用人与生俱来的平等与权利说服她,因为在她看来,这种理论是不具备说服力的。
“……我觉得不该这样。”默凉摇头,“我觉得不好,请你不要做这种事。”
说罢,他突然转身出门了。叶月君一瞬间有些恍惚,有些错愕,大概并不理解默凉的举动和想法。她连忙追上去,大概是想和他说清楚。山海一人和女妖留在屋中,他有些无措。
“喏,方法都告诉你了。”她无所谓地耸肩,“反正我是不可能那样大义凛然。”
“我知道,难为您了。不论如何,感谢您的建议。”
“既然来都来了,你不想听听你父亲的事么?”
山海沉吟一阵。
“嗯……说来有些惭愧。因我与生父未曾谋面,感情淡薄,或许不那样执着。但若您知道实情,愿意告诉在下,凛某还是感激不尽。”
女妖撑着脸,眼珠子转到一边,似乎在回想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拴好了绳子,本想自缢而亡。他希望有来世,希望来世还能与所爱之人相见。那时,有一位路过的男人制止了他,问他为何想不开,他便一五一十都说了,只是省略了你母亲的身份。于是男人告诉他,这样做,他会与爱人永世不得相见。男人不知道他爱人是六道无常,你父亲也未多想,于是求他……把自己杀了。”
“……戕人者,亦有罪。”
“若是情非得已,若是形式所迫,若是受人之托,又该如何?法则是冷的,却是活的。”
这听上去更凄凉了。
“那男人还活着。如果你想了解那时候的事,说不定能问问他呢。”
“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么?这我倒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其实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连妖怪们也敬畏三分。他能役百骨,辨千尸,江湖人称……”
——百骸之主。
第二百六十三回:含糊其辞
这是他们在这座大村子的第三天。
清晨,黛鸾和席煜拉着默凉去集市了。几人早上醒来时的气氛有些不对头,黛鸾瞧着就不对劲,立马和席煜将他抓走,准备悄悄在外面问个明白。今天早上,山海和慕琬本该按照约定去接老人回来。慕琬本想借这个机会找山海打听,到底他们在蜃景中遇到了什么事。但他满面疲惫,精气神很差。于是她让他就在屋里头休息,去问叶月君愿不愿意去。叶月君答应了,慕琬觉得问她也是一样的。虽然她不算是多会察言观色的人,然而这场大梦令三个人表现出的不同反应,都让她意识到这事没这么简单。
老实说叶月君脸色也不好看,但她既然愿意随她出门,应该多少会说些什么吧。
施无弃和阿柒守在屋里,他们要继续晒洛神砂。走在院里,他们相当默契地配合着。柒姑娘先将那张大大的旧床单铺平,施无弃将略显干瘪的果子一把一把撒上去。他撒的并不是很均匀,柒姑娘跟着在他旁边用手快速地将它们拨散,完全铺平在上面。
初晨的微光柔柔的,天还没开始热起来。没有温度的阳光透过远处的树,一缕缕落到庭院。等再晚一些,阳光就能直接照在院子里了。山海倚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他们俩,眼里满是说不出的倦怠。
“你还困?”施无弃回头扫了他一样,手上继续忙着,“接茬睡吧,趁小鬼们不在。”
“没事,不困。”说着,他捏了捏鼻梁,“就是觉得太累。”
施无弃没问他们经历了什么。他知道,如果山海想说便会说的。而山海也不清楚自己该说些什么,要么不合适,要么没意义。关于他自己的部分,说实话,他依然沉浸在那种持续性的震撼里,像是被狠敲一下的锣,还嗡嗡地响着。
的确,趁所有人都不在,这是个好机会。山海虽对女妖的身份没有完全信任,但无形中对她那些话已经没有疑虑了。她的话一环套一环,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没有时间思考更多已经被忽视的问题。
“无弃,我问你一件事。”
凛山海不想耽搁。他知道拖得越久,以后能说清楚的机会越少。人生很多事都是这样,你不当场说清楚说明白,它在那里就永远是个梗,无意中想起都会刺得人心里难受。山海可不想为这个后悔。这种事越是不着急问,答案也越不急着出现了。
“嗯?你问。”
“你今年多大?”
施无弃的手僵了一下。倒不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没想到山海突然这么问。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眼神有些古怪。
“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你说便是了。”山海道,“我记得以前提过,发生了一些事让你记不清了。但大致的年龄应当是记得的?我知道你身份特殊,想来应该比我们都年长得多,只是不知具体年方几何。你大约估一下便是,不用多确切。”
“你可真有些难为我了……我再努力想想。”
施无弃拈着下巴,沾了些许粉末。感到一丝不适后他便用手背擦掉,继续沉思起来。连柒姑娘的动作也停下,僵硬地杵在那儿,如被定住一样。看得出,施无弃的心里也有些乱。
岁月无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山海暗想。
“我们再见到你时,你从地狱而归……”山海深吸了一口气,肺里仍有些堵,“我们见到你,除了头发长了些,样貌上几乎没有变化。在我们看来,你只是消失了几个月,实际上你也说过,你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或许我生来如此。”无弃有些无奈地摊开手,“像仙人、半妖一样,能活很久。毕竟我对父母也没有任何印象,能记得的只有柒。说起来,你应当也是如此。你的母亲是六道无常,对吧?大约无需修行也能像仙人似的。”
“说不准。”山海似乎不关心这个,“我也不过二十过半,还看不出什么。私以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这不就得了吗。”施无弃转过身,开始晾晒最后一些洛神砂,“想那么多做什么。”
山海微微张口,硬是把话咽了回去。他静静地看着两个人忙完手里的活,在盆里洗了洗手,准备回屋了。两个人和山海擦肩而过,他转了身,依然倚在门口,望着他们。阳光从他背后斜着洒下,令他的脸色显得晦暗。
“不进来吗?夏天虫子太多,别都放进来了。透完气就关上吧。”
“我在想一件事。”
“嗯?你说。”
柒姑娘倒了两杯茶,无弃端起一杯凑到嘴边,抬眼看着他。
“记得亡人沼吗?”
“记得啊。”
“那个结界。”
“哪个?”
“给朽月君打坏的那个。”
“啊,对。”
“还有三十年前……是三十年前吧?与名为玄祟的妖魔作战,妖气浸入柒姑娘的四肢百骸。加之万鬼志上没有她的名字,如月君说她大约是人。人身上被迫接受的妖气,一般不会强大到能够沾染他人的程度,即使朝夕相处也不至于。”
口中的茶突然变得苦涩,难以下咽。两粒没泡开的茶叶滑进喉咙,割得施无弃嗓子疼。他放下水,轻咳了两声,语调变得奇怪。
“你想说什么?”
他眼眸中的色彩翻涌流淌,似乎能落下黄金的眼泪。
“你是……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一个寻死的人。”
你救了他,然后杀了他吗?
“那可太多了吧。”他放下杯子,“虽然都记不清是什么人,但的确有这些印象。不如你说的具体些?只是我不能保证一定可以想起来。”
“一个年轻人,大概……大概长得与我有几分相似吧。你一定记得,因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在你失忆后的十年左右。”
“你突然这么说我也……我一个人可是过了很多年,你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吗?”无弃多少有些不适,“算了,我不是想说这个。你让我想想——与你很像?是谁?你的家人?”
“是我爹。”他如实说,“我不是要追究什么。只是,在蜃景中的妖怪告诉我有这么回事,我单单想确定一下。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任她。她出的主意,都有些过激,叶月君似乎不觉得,但我和默凉感到不妥。如今他们二人有些小小的矛盾,我们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这些方法到底可不可行,又该不该用。”
施无弃的神色缓和了些许,他开始认真回忆起来。山海愈发觉得,他在地狱滞留的时间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久。于是山海顺势将父母的事说了出来,希望他能将那个故事与记忆中的人对上。施无弃如实说道:
“我想我还真能干出这种事。人我一定是没少杀过,但请我协助自杀这种事,我理应印象深刻。你说的事,总让我有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像是我真的做过,又像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我若确定是我杀的,不会遮遮掩掩,我若没有更好。可是,倘若我真的下了手……”
他看着山海的眼睛。
“——你还拿我当朋友吗?”
山海还没有回答,院子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前院的孩子们回来了,手里都抓着红红绿绿的糖。他们回到屋里,于是两个人都不再提这件事,而是到门口接应他们。默凉虽然还是没有笑,但比出门前高兴了些。
“嘿嘿嘿山海……”
“傻乐什么呢。”
黛鸾向他伸出手。
“钱花完了,再给我一点。”
于是山海从怀里掏钱了。在银两的问题上,他并不含糊。为了不让女儿受委屈,黛峦城主在临行前给过他不少银票。只要别按照她在府上的开销,这些钱足够平头百姓生活很长时间。黛鸾并不知道这件事,毕竟她在他们眼中还只是个孩子,怕她乱花钱。只有山海不以为意。他知道阿鸾是个好孩子,从不铺张浪费。
“你倒是出手阔绰。”无弃笑着说,“也不怕给丫头惯坏了。”
“小孩子买糖能花几个钱呢?”
“也是。”
去集市的功夫,默凉把事情告诉了两个姑娘。他不愿说是怕她们担心,也无意瞒着他们什么。席煜坦言,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若受到诅咒的是自己,她宁愿找人来替,尤其是罪人,简直一举两得。默凉知道她的性子,也不生气,毕竟更多人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这么说,而是满口的仁义道德。
将仁义道德挂在嘴上的,其实黛鸾也算一个。她也承认自己是个“俗人”,干啥啥不行,贪生怕死第一名。但山海教给她的不是这个道理。她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即使她想选择最有效的办法,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会劝她不要这么做。想必她若是默凉,听信了女妖的话并做出选择后,未来都会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
“能有别的法子当然更好。”
“是啊。叶月君这么想,也是因为她更愿意保你。”
“如果是池梨的话,不一定这么做……”
“嗨呀,那是因为她还不知道这回事嘛。事到临头,谁知道谁会怎么做呢。”
得知大多数人其实都很“自私”,而坦诚的同伴们也劝他,让他多想着叶月君为他着想的好,他也不那样生气了。
实际上呢,叶月君那边也是一样的。
第二百六十四回:含血喷人
这是平凡普通的一天。
人一多起来,每个人在别人眼中的存在感就被平摊下来。没人注意到施无弃变得沉默寡言,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因为他总是在忙,似乎像利用忙碌来暂时忽略什么事,又像是想借机为个人的思考寻找时机。他没什么变化,只是相对而言,柒姑娘“笨手笨脚”了许多。中午洗碗的时候,她打破了老人的盘子,连打了两个。他们给老人连赔不是,她并不在意。施无弃说,他心里过不去,去村里卖碗盆的一家小店看看,多带些东西回来。
他一个人去的,把柒姑娘留在屋里什么也不做。毕竟不知道跟着他,要在满是陶器瓷器的店里闯下什么乱子。
那家店在村子的另一头。那儿有一家窑,专门烧这些东西。他去的时候只有个小男孩坐在门口玩,是老板的儿子,只有五岁。他说他爹去买米买油了,如果有人来,就告诉客人他天黑前回来。可现在距离天黑还有好一阵,施无弃并不想回去。
他往更远的地方去了。村外有一条河,成群的女人在河边洗衣服,聊着天。谁家的孩子昨天又闯祸啦,谁家男人又出去挣钱啦;谁家今年收成不好,谁家的鸡又丢了两只。原本普普通通的场景令他觉得聒噪,连偶尔风吹树林的声音都惹人厌烦。他一直沿着河走下去,离这一带的闲言细语越来越远。
小河穿过树林,他走进去,远处看到一滩黄褐色。走上前一看,竟是一堆鸡毛。它们被溅到岸边的河水浸湿,却没被冲走。施无弃暗想,该不会那偷鸡的贼就藏身在这树林吧?
既然拔了毛,那两只鸡大概是凶多吉少,被烤来吃了。周围或许有炭火的痕迹。他闲来无事,在附近游逛了几圈,没看到燃过的火堆,却看到几个破碎散落的鸡骨头。骨头已经严重变形,让人看不出到底曾是哪部分。但他还注意到,这鸡骨不是熟的,而是生的,上面还残留着暗红的血丝。
是野兽叼走的吗?可野兽会拔毛,还拔得这么干净?他心里直犯嘀咕。
“喂,不要乱翻别人的剩菜啊。”
是个熟悉的青年声音。施无弃手里还拿着断骨,猛回过头,看到的竟然是老朋友霖佑。他还是一身道袍,姿势倒是很优雅地坐在高高的石头上,让人怎么也无法与这些残骸联想到一起。他背着光,让人看着刺眼。施无弃丢下骨头,皱着眉质问:
“你偷别人的鸡来吃?而且,你跟踪我们?”
“没这回事,只是碰巧又遇到罢了。”
“可真是好巧啊。”
“好吧,我承认我在找你们。”
他猛地从高处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施无弃向后退了一步——鬼知道这假黄鼠狼又要干什么。
“找我们干什么?”他翻了一个白眼,“我们可没人养鸡。你赶紧把钱给人结了,免得有阴阳师收拾你。”
“正好去见我家人咯。好啦,开个玩笑。喏,钱给你。”
霖佑攥着拳头伸出手,施无弃狐疑地看着他。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嗯,应该不是什么虫子尸体。
他也伸过手,得到了三枚铜板。
“啊?”
“没钱了,先把这些还给你们吧。”
“这难道是上次……”
“对,没错。”霖佑一边说,一边伸着懒腰,“本来想试着替莺月君攒一些仙缘的,看来果然是杯水车薪。几枚铜板怎么能挡住灾厄呢,还是还给你们吧。”
施无弃微微挑眉,露出点另眼相看的神色。
“你倒是从一开始对他就很地道。”
“再怎么说也是救命恩人。”他笑了笑,又紧接着问,“对了,那女的要找的式神都怎么样了?”
“你知道了啊。”
“我又不傻。这事我是从卯月君那里问来的。你们在哪儿,也是我问卯月君的。”
施无弃对卯月君有些印象,他们很久以前姑且算友人。而且听说,山海他们几个也见过她了。只不过他不知道,霖佑这小坏蛋还和她有些交情。
“是其他六道无常告诉她的吧。”施无弃道,“算了……怎么样,没找到。”
“虽然是独立的分身,据说契约被破坏以后,正体会捕捉到一瞬间的联系。但这也是听来的,我没有感觉到,不代表他们没出事。”他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知道吧?单方面破坏契约的妖怪,会受到契约的惩罚;而若是人类断绝,式神就会恶堕。就此坠入其他恶道也不是没可能,那我可真就一点儿感觉也发现不了了。你怎么没反应,不心疼一下?”
“我知道……那些堕入恶道的式神,总有一天要回来。到那时已经不是能不能沟通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对付的问题了。”
“是啊。记忆全失,满心恶念,为仇恨所支配……就像人死后变的厉鬼。”
又一阵夏风吹过树林,树叶唰唰作响。
“说起来,你也是从地狱回来的吧?”霖佑挑着眉问他,“有带特产回来吗?”
“关你屁事。”
“你是个很神奇的老家伙啊。”霖佑说,“不觉得么?现在的你,到底是人是鬼呢?”
施无弃的白眼快翻到了天上。他觉得这妖怪真是聒噪,若不是碍于那价值三文钱的脸面他早赏霖佑一巴掌了。他总是那样欠揍,在你真的动手打人和仅限于萌生这个想法间反复横跳。他笑眯眯地问这种问题,在无弃眼中无异于挑衅。
“有病。”
“我说真的。”他还是像开玩笑,“放弃那群人类,你自己不也能过得更好?闻到你气息的妖怪都又惊又怕,这不到哪儿都能混的风生水起。”
“好了,可以了,再说就烦了。”施无弃竖起一根手指。
两人说的尽是些没营养的话题。无弃警告他别再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霖佑只是说“尽量吧”。但不出意外,他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他说自己决定去更远的地方游山玩水了,江湖之大,说不定此生都不会再见。
“快滚吧。”施无弃摆摆手,“下次见一次打一次。”
“你没爱心!”
霖佑佯装骂骂咧咧,变回伶鼬的样子窜得不见了影。直到空气中“黄鼠狼”的怪味儿完全消失,他才确定这家伙走远了。他看了看手中的三枚铜板,掂量两下,确定他没拿假币骗自己。想了半天,还是把这点钱还给慕琬比较好。
天快黑了,他往回走。回去买盘子的时候,老板问他从哪来。
“哦,玄祟镇我听过!是不是之前有个大妖怪的那个?后来给大阴阳师第七薄暮杀了。”
“对对。不过离这儿还挺远的。”
“是挺远。那里在建神社前都没什么人呢。”老板很高兴地与他攀谈起来。
“您去过那里?还是认识那儿的人?”
“嗐,孩子他妈就住那附近,但不是玄祟镇的人,在它边上的另一座城。”说着,他将孩子揽在怀里,小男孩吊在他有力的臂弯上荡秋千,“年轻的时候,她经常给我讲那边发生的有意思的怪事儿。”
“嚯,夫人嫁得还挺远。您夫人呢?”
“这个啊……唉,我们还有个小儿子,一到夏天就起疹子。村里郎中治不好,今年让他妈抱到县上看病去了。”
“希望令郎早日康复。”
“诶,你这年龄也该有老婆了吧。”
“呃……缘分还没到。”
“不应该啊,我看您一表人才,会缺姑娘喜欢?”老板很是吃惊,“家乡没有漂亮姑娘么?啊,听说大阴阳师的孙女还在驻守神社。我老婆说她小时候听说,那是个大美人。嗳,您见过么?”
老板神神秘秘地凑上来,这令施无弃觉得有些好笑。果然男人多大都喜欢漂亮姑娘。
“对,叫第七香聆。我、我应该没见过。”就算见过也忘了,“毕竟她已经牺牲了。”
“我听说是因为玄祟突破了封印……唉,可怜啊,听说也年纪轻轻呢。对了,既然你是给陈老太买的,就不要钱了。”
“这怎么好意思?”
“哎呀,四舍五入娘家人的老乡,您就别客气了。”
不知不觉聊了太久,等回到陈老太太的家中已经过了晚饭的点。但他一点也不饿,之前的聊天也只是让心情稍作缓和。慕琬已经洗完盘子了,他顺手将新盘子摞在一起。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回来。”
“给你讨账去了。”说着,无弃往石案上扣了那三枚铜板,转身走了。
“不是,你到底去哪儿了啊?见到谁了?这好像是……”
慕琬记得很清楚,其中一枚铜板背面有道深深的划痕。一看到它,她就突然知道了。可她手上还湿着,焦急地找擦手布时,施无弃已经去后院收洛神砂了。
一到后院,他发现满地的果子已经被收回袋子,扎上扣,放在一边。山海就坐在旁边的板凳上纳凉。看到无弃过来,他说:
“我替你收好了。阿鸾他们在前院听老太太讲故事。叶月君说,明天会有一场雷雨,等下完了再铺出来晒。”
天是有些闷闷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今天也没有晚霞,可能真的会下雨。
“你白天还要问什么?”无弃突然说。
“什么……?”
“那时候你没把话说完。在问你爹的事之前,你改口了。你有别的话想问我。”
山海愣在那儿。他好像瞬间就回想起了这件事,而此刻的犹豫只是在思索该不该说。今天的夜里的云很重,挡住了月亮,后院的光只有屋里漏出来的一点儿。这次,施无弃倚靠在门框上,双手抱着肩,眼眸宁静而微亮,像一抔无风的烛火。
山海站起身,没有退缩,但没有向前。
“那不重要。”
“你还记得。所以那很重要。到底是什么问题?告诉我。”
“……”
“我来说吧。我想明白了,你白天的时候是不是原本想问……”
清风拂过,这一抔烛火微微颤动。
——你是人类吗?
第二百六十五回:含冤负屈
昨天在去接房主老人家的路上,叶月君一直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慕琬顺势问她怎么回事,叶月君就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包括那些听上去离奇的解咒方法,还有默凉与她的冲突。
“我理解你。”慕琬说,“过去的我也会这么选吧。但现在不一定。”
“为什么?”
“人是会变的……有好有坏。好坏也是一时的,谁知道更长远地看是利是弊呢。”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若强行按照你的法子来,小凉大概不会配合。我觉得你还得找自己愿意换的人。”
“说来简单,谁乐意呢……”
叶月君轻声念叨着。慕琬心里有些难受,因为她想到了一个人。若是他们现在才遇到泷邈,或者老早就知道破除诅咒的办法,或许泷邈还可以做出选择。不论凡骨还是妖骨,至少他能按照自己愿意的方法生活。可他已经走了,而且现在他心里怎么想,谁也不知道。慕琬只好拿一些未知的失误和失败的可能来安慰自己,却不敢给叶月君说。
“啊,到了,就是这家。”慕琬指了指挂着药幡的房子,“老人家应该已经起床了。”
两人留在这儿吃了顿午饭,下午带老人回去。剩下这半天里,叶月君与默凉正常地交谈,正常地做事,谁也没有刻意躲着谁。到晚上的时候,气氛已经十分平和了。
慕琬收拾完了厨房,擦了桌子,去前院催孩子们睡觉。叶月君也陪着他们,听老太太讲她年轻时的许多奇闻轶事。有一两个叶月君不仅听过,还亲身参与过。
施无弃之前大概是去找山海了,两人在后院,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她不好问叶月君什么打算,决定先看看那两人有何看法。于是她向后院走去。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
“很早,但都不确定……只是从夜啼石的事开始,我觉得不对劲了。若往前追溯,想必已经有许多疑点暴露。只是,我未曾怀疑过。”
“你会和妖怪做朋友吗?”
“我一直拿你当朋友,当兄弟。”
慕琬刚看见施无弃的背影,还没走过去,就依稀听到院里的山海说出这种话。
他几乎从不说什么煽情的话,为什么此刻突然……发生了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起这么觉得了?”施无弃侧目,“说实话,我并非没有察觉。但或许太晚了……从今天下午。”
“今天下午?”
“嗯。我见到那个伶鼬精。他跟踪我们……不过现在已经走了,大概不会回来。”
“他跟着我们干什么?”
“还些欠下的……人情。他没能救下莺月君,但是看得开。不知今后去哪儿游山玩水。”施无弃话锋一转,“但,我早该注意到。从第一次我单独与他说话时,他就不是我想的那样看待我的。他其实知道,并以为我们所有人都知道。”
“……你觉得呢?”
“你听实话吗?”
“嗯。”
“我不在乎。”
“你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这让人很难不重视起来。先是身份的问题,其他呢?还有什么暂时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身份的问题,大约是我先入为主了。这之中可能有别的原因干涉了我……但我想不出来。我在思考,是不是最后我回到玄祟镇比较好。问问本地人,四处走走看看,寻找这些年我是不是落下了什么踪迹。”
“我认同。我们陪你回去。”
“我是觉得不必……不必要让你们承担这些不必要的事。”无弃的语气带着一丝少有的疲倦,“本来都是我自己的疏忽。何况,我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你怕引起不安么?”
“这我不怕。受得了的就受着,受不了谁也别强求谁。”
“倒是很有你的风格。”
“我是怕伤着你们。”
山海突然接不住话茬。他不清楚施无弃指的是安全上,还是心理,或者二者都有。
“……既然你以前不会,今后也不会的。你看,这些都能控制。”
“是吗?我从回来时起,发现你们一点也没有变……我是说往不好的方向变。这让我很高兴。但我觉得我变了,只是你们看不出来罢了。知道吗?我发觉大概我就是能在那种地方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那时我毫无畏惧——然而这件事本身,我并未感到畏惧本身,令我颤栗不已。”
“……”
山海非常想问一句“你在害怕什么”。这不过是顺口的事,但他很清楚,这不能说。因为他当然有所察觉,这么说出口,反而是明知故问。
“我在怕,我不会感到害怕的事实。”施无弃说,“这种恐惧不单是情绪上的感触,而是我对自身反复审视得到的结果。我是属于这里的吗?我不确定。我过去根本想都不会想,我甚至觉得要是在认识你们之前,我就没想过回来。在那儿待着也挺好。”
地狱是什么样子的?
山海有些微微眩晕,他不觉得继续进行这个话题是个好的选择。但若此刻不说下去,他总有一种今后再也没有机会聊这些的预感。
“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山海坦言,“我私心希望遇到我们,对你来说是好事。”
“我也不知道,我也这么希望。因为我觉得对你我来说,‘回来’会是一个好的选择。至于对谁好,怎么好,我似乎从未想过。我以前只会想怎么对自己好,我乐意怎么做,从来不会考虑别人。因为没那个必要,别人都与我无关。可现在不同了……我知道我变了很多,并且这种变化是否出于自愿,我都不清楚。我们都变了——我刚见你徒弟时,感到她眼里有一种无忧无虑的散漫、自由,现在它凝聚住了,而且她的灵力更强。梁丘慕琬也是,她的改变最明显,甚至有些矛盾,我说不出好坏:更果决的同时更摇摆不定了,更坚强的同时更脆弱了……但你没有,山海,你没有。唯独你,一点儿也没变。”
“……同样地,我不知道。”山海轻声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因为时间对你我来说过于漫长,当下的每次眨眼,每次呼吸,都微不足道。”
被提名的慕琬在里门边上大气也不敢喘。他们应该没注意到自己,她还是心慌得不行。因为离得远,她没听得太清楚,不过是只言片语。可她从那些破碎的字词中听出一种不安。这种不安是双方的,算上她,是第三个。
“时间于我而言,流逝得足够久,我对它并不敏感,倒也没变太多——希望如此。只是以后若有机会将它们暴露出来,你们未必受得了我。”
“那,借用你的话。”山海轻叹,“受得了的就受着,受不了谁也别强求谁。”
“我不想等事情变糟以后再补救,来不及的。”
“……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山海道,“这么远了。”
“是啊,这么远了。”施无弃微微垂下眼睑。
气氛无比压抑,仿佛雷雨云已然降临。夜间的黑暗太过浓烈,几乎要把仅剩的光亮也驱逐出这个世界。
“你要走吗?!”
黛鸾突然冲上来,让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慕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趴在门口和自己一起听的,她试图将她抓回来,但晚了一步。于是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现身,这令后院的两人十分尴尬。他们迅速在脑内将先前的话过了一遍,评估方才的语气和音量。实际上慕琬的确听到的不太多,但黛鸾就不知道了。她的五感总是比普通人强出太多。
“你怎么突然这么说?”施无弃忽然就换上了曾经那张带笑的表情,反应之快令山海为之侧目。所幸,他自己的表情向来就不丰富,倒也不需要掩饰什么。
“我好像听到你们讨论地狱道的事。”黛鸾并没有暴露慕琬,“叶月君让我叫你们一起谈谈接下来该怎么办……你们到底在聊什么?”
“没什么,随便感慨一下罢了,你个小丫头怎么这么敏感。”
施无弃笑着回答,目光却迅速扫过了慕琬。她浑身一个激灵,知道他相信了黛鸾的话,但因自己的不表态而产生些许怀疑。她连忙说:
“我随阿鸾一起来的。看你们在说话,觉得不便打扰……”
既然阿鸾先前“袒护”了她的“偷听”,现在应该也不会揭穿她。果然,阿鸾什么都没说。她觉得自己得找个机会,问问阿鸾他们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慕琬不是热衷于窥探他人秘密的人,可她意识到那两人说的话题很重要。越是瞒着其他人,越是令人担忧。
其他人听到动静,陆陆续续走过来看。山海打着圆场,把大家都劝回屋子去了。
夜太深了,偶尔有夜间出没的鸟虫很低地飞过。说不定天一亮就会下雨。
在距离这里很遥远的地方,泡湿透的一团褐色鸡毛在河里流淌,掠过一个美丽的影子。河边有美丽的女妖,正在黑暗之中对着破碎的水影梳头。她哼着轻快的歌。
“你看上去也是乐在其中啊。”身后闪过一瞬的火光,“今天看上去很悠闲。”
女妖热切地转身,重新戴上兜帽,理了理披肩,对来者躬身行礼。
“嗯!因为今晚他们不会去。”
“这么肯定吗?你编的故事可真精彩,我都差点信了。”
淡淡的烟雾飘到她脸上,透着一股脏兮兮的蜂蜜味道。
“没有人会怀疑的。”
“你最好别让那个女的看到你……只有她认识你。”
“嗯。但是没关系,我有办法对付她的。”
“那样最好……你过来,我有个东西交给你。”
第二百六十六回:与狐谋皮
“你想做妖怪,还是人?”
捧来一叶水的美丽女妖这么说。
泷邈抬起吃痛的头,望着这来路不明的家伙。她手里捧着一大片弯折好的叶子,叶子里是清澈的水。他靠在石壁上,有些犹豫地接过来。
“我们是不是见过?”
按照泷邈警惕的本性,他是不会随便与这种路过的妖怪搭话的。但他觉得这个女妖很漂亮……漂亮得眼熟。只是他元气大伤,还在慢慢休养。毕竟就算是妖怪,自己给自己身上来一刀,也是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你不记得我啦?”她坐到泷邈边上,“我们在苍曳城见过。”
“苍曳城……”
那个只会带给他痛苦记忆的地方。他侧过头打量她,她大大方方回以一个微笑。那浅金色微卷的头发,和这身长长的披风,让泷邈将她和印象里一个仓皇的夜色联系在一起。
“你是那个妖怪?”泷邈皱起眉,“我记得当时你和一个人类男性在一起。”
“对啦。”她一合掌,“你记得我,真好。”
泷邈承认,那天夜里她好像带着兜帽,好像没有,所以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想起。而且今天的她和上次相比,简直像是两个人。那一天她的脸冷冰冰的,带着些许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屑,散发出一股骨子里的高傲。现在那种高傲还在,但那种轻蔑感荡然无存——也可能是藏起来了。这反差大得令他有些不舒服。不过,他还没往对方图自己什么上想,全当她那天心情不佳。毕竟自己这副落魄的样子,还会有谁正面看他一眼呢?
除了肚子饿的大妖怪。
这个女妖有很强大的妖力,但没有刻意表露出来。只是让他察觉到的部分,已经足以判断出她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不过这种有所收敛的举动,则代表她没有恶意。暂时。
“你放一百个心,既然我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是不会吃你的。”女妖回答得很认真,“你明明渴了,为什么不喝水?是怕我在里面下毒吗?”
“倒也没有。”
泷邈凭借妖性中的本能判断出来,这是很干净的水,而且是特意从井里打来的。敏锐的嗅觉让他还未喝进嘴里,就察觉到一股独有的清甜。
美丽的女妖捧着脸望着他,反而令他有些喝不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那个朋友呢?”
“我和他分开了,我们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她说,“我来找你。”
“找我?你如何找到的?”
女妖从怀中取出一枚翎毛,白色的。泷邈一眼就认出,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当初只给了三个人,但绝不包括她。他皱起眉,心生疑虑。
“是谁给你的,还是……你偷来的?”
女妖一副吃惊极了的样子,甚至有些委屈。
“是我捡的。”
“我可不信。”
那三位都不像是粗枝大叶的人。
“我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捡到的。那里有一座破败的房子,一个人也没有。”
“房子?”
“唔,倒是有一个妖怪。但她已经死了。”
泷邈的脑内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什么?谁?等等,怎么回事?”
他不是一个急躁的人,此时情绪的起伏代表他无法控制。因为眼前的妖怪,与他认识的任何人都没有交集。她方才形容的那个人,听上去真像是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但她怎么会死呢?莫非里面有诈?他很快冷静下来,用警惕带着些许憎意地瞪视对方,试图寻找破绽。
“哎呀,怎么突然这么吓人?”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葬头河附近吧……一个小院儿,里面有一棵木棉树,已经枯死了。树前有一副妖怪的骨头,能看出是个小孩。这根毛飘进她的胸骨,被困住了。我心说这风吹雨打,羽毛还能如此靓丽,一定是注入了妖气。于是我拿过来,果不其然,就找到了你。”
她拍着手,显得有些开心。但泷邈不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他依然盯着她,苍白的嘴唇发出质问:
“你怎么保证不是你杀的人?”
“我杀她做什么?”她感到莫名其妙,“那么一点妖力,还不如我去吃个人类的孩子来得快。不过啊,那棵树上有一道深深的裂痕,是用剑砍的。从那个裂痕里发出的气味,我是认识的。那是一把骨剑,名为鬼叹。所以我猜……那把刀的主人要找你!但那小妖怪把你的翎毛藏在体内,死也没有告诉对方,于是就被杀掉了。”
泷邈感到心里很堵。他无法判断这个妖怪说的是真是假,但若是假的,费尽心机编出这样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是为了什么?而且,木棉真的已经死了吗?
“……那你为什么找我?”他依然觉得可疑。
“我想帮你。”
世上从来没有谁无缘无故帮谁的说法,除非有利可谋。他从小就清楚这个道理。
“眼神真可怕——”女妖抬高了眉,“一副很怀疑我的样子。”
“怀疑你是理所当然吧。”
“在苍曳城冷眼相待,我完全能理解,毕竟那时的我不比现在落魄……可这会儿又笑脸相迎,我又有什么理由能相信呢?凭这口水和故事么?”
“好啊,那就让我跟你好好说道一番吧。看你这个样子,也不急着去干什么。”
女妖挪近了些。从她露出的那对触须来看,泷邈猜她大概是蝴蝶精。
“你听说过鸟神迦楼罗的传说吗?”
“知道。他被神无君杀了。”
“没错。有人类的工匠,将他的一根翅骨锻造成了一把骨剑。后来,这把剑被叶月君收走,送给了当初拯救被无端迁怒迫害的鸟妖们的人类。”
“……我听过这个故事,不用讲了。”
“唉,你听我说完嘛。”她有些着急,“令叶月君意想不到的是,那把骨剑具有强大的诅咒。如今那人的后代,仅剩一个小小的孩子。他背负的是最后的诅咒,如今这把骨剑侵蚀了他的意志。那个善良可爱的小孩之下,已经是个可怖的妖魔了。”
“我又无能为力。”
“他要来杀你啊!”
“但为什么?”
泷邈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女妖捕捉到了,并乐意看到这个结果。她接着说:
“你的体内兼容了人类与妖怪的灵魂,这对寄宿在人体内的妖怪,应该很有吸引力。我知道我空口无凭,你不信我。这样吧,我想有一个人你是一定相信的。而且,她现在就在那孩子的身边。她也被蒙蔽了,时刻都在危难之中。”
泷邈沉默了一会。他终归是一个理智又清醒的人,他没有问下去,而是等对方说。
“梁丘慕琬这个名字,你听过么?”
“……你知道她?”
“是呢。她和她的朋友们,现在都在那孩子身边。她被骗了,连叶月君也被骗了。但我知道我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而且整件事,说到底与我无关。可是那孩子着实看着可怜。既然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找你说这件事。”
泷邈宁愿自己不知道。
不……还是知道比较好。
“我怎么才能确定你说的是真的?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女妖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
“我从那里过来。来找你的时候,我瞧见鬼叹,和它身边的人们了。我悄悄观察了一阵,听他们提到了一个半妖,也听到了他们的名字。我想,那半妖一定是你了,我只好来找你。我是妖怪,他们之中有阴阳师,我若只与他们说,他们是不会信我的。”
“……我该怎么信你?”
“去问她。”女妖说,“你信任谁,就去问谁。不过,你最好和她一个人见面比较好。若要让别人知道了,那个可怕的孩子一定会捉到你!”
女妖眨了眨眼睛。阳光穿透树冠,落到她浓密的睫毛上,睫毛长得能在眼下投出阴影。她模样好看,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花香,精致的眉眼间透出一股妖性的美。在这种别样目光的注视下,似乎能让人相信她每一句话,答应她每一个请求。
他动摇了。但还差一点,一点点。
“……我刚与她不辞而别。”泷邈失落地摇了摇头,“她对我的期待太好了。但我知道,我做不到,我只会辜负那些期待。”
“她会死。他们都会成为鬼叹的粮食……你连问都不问,那就没办法了。你甚至可以去葬头河证实一下我说的话。只是等你回来,他们已经不知道投胎去哪儿啦。”
泷邈看着她。
“那你会得到什么?”他质问,“我绝不相信会有人做没有回报的事,操无用的心。”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女妖撑起双手凑过去,“那我就告诉你:我要那把骨剑离开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所以必须将它们分开。只要切断了它与肉身间的联系,它就不能兴风作浪了。而且……那把刀单单作为武器的话,可以剥离凡骨,或者妖骨。”
这便是她的杀手锏了。
“你难道不想选择一个身份活着?”她继续说,“在这世上,人与妖都不喜欢阴阳两面的人——即便每人都是。你的存在给他们的恶意找到了借口。你还不够强。若没有强大到能够改变,就只能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所以,你得做出选择。在人间生存,是没法一个人的。”
也许不是一个人,他还能过得好些。
泷邈心里忽然有些难受。离开翠萍滩之后,他不再去想那些事情。他知道,人有好人坏人,妖有好妖坏妖,包括一个人的好坏两面——他都见过,都知道。他没办法做出选择,因为好人坏人都喜欢选择与好人相处。
他泷邈这辈子没什么对不起的人。硬要说,是欠他哥一个人情。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心中真正认同他作为亲人的身份了。
只是他们合不来罢了。
“也就是说,你可以选择成为人,或者妖怪哦。”她笑着,“当然我私心希望是妖啦。”
“我不能作为半妖活下去吗……?”
好像全世界都在质疑。
“因为那样很难嘛。你一定已经体会到了吧?捷径就在眼前,你为何不走呢?”
她深深地望着他。
在这种别样目光的注视下,似乎能让人相信她每一句话,答应她每一个请求。
泷邈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这令他也产生了应有的自厌。当对方提到友人的安危时,他没有做出选择,尚且可以用“不信任”作为理由。但这次,为了更轻松地生活,他知道自己动摇了。或许是体内“妖”的部分在作祟。
当初叶月君和极月君不也希望自己能做出选择吗?霜月君也是。捷径就在眼前。
他不想要选择的结果,他只想要选择的权力。
“我该怎么做?”
第二百六十七回:与时偕行
慕琬感到自己收藏着的翎毛在发热。
她从来都将这个羽毛贴身带着。虽然交给黛鸾会比较方便,但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更希望由自己来妥善保管。除了洗澡睡觉,它都在自己身上。
他们很久没有造访蜃景了。据说香阴教在世时,教徒们最终都会被蜃景迷惑,不愿出来,或是分不清梦幻与现实。这天晚上,慕琬躺在榻上睡着,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天上的太阳突然掉下来,落在她怀里。这太阳也不刺眼,就是太烫,烫得她手里拿不住,太阳骨碌碌滚到地上,将地烧了个大窟窿。它就这么往地里坠下去,越来越深,她探过头,什么都没看见。
慕琬猛地睁开眼。周围黑漆漆的,月亮还挂在天上。太好了,只是梦,太阳没被自己给弄丢。她打了个哈欠,准备翻身睡觉。
转身之前,她下意识地向床下看了一眼,就好像在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洞。结果太阳洞没找到,她看见了一个白花花的东西。
强忍困意,她翻下身去看。原来那正是泷邈给自己的信物。它不是被自己和衣服收起来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慕琬将它拿起来,突然被烫了一下。
“嘶。”
她回过头,阿鸾还睡得很香,她松了口气。但同时,隐隐的不安浮现在她的心中。
有人接近她么?不会。木棉已经死了。而霜月君在上一次见面时她就问清楚了。他身上的寒性气劲太强,隔绝了羽毛共鸣的温度。
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它捏起来,睡意全无。
“梁丘。”
这下她彻底精神了,浑身一个激灵。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泷邈的声音。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或是没睡醒,便左顾右盼了一番,又揉了揉耳朵。
“是我。”那声音继续说,“抱歉,我的妖力无法在你面前化形。我有些事想问你。”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你、你现在还好么?”
“放心,我并无大碍,恢复的差不多了。事态紧急,我且问你,你与默凉在一起么?”
“是这样,你怎么知道?”慕琬努力压低声音,免得吵醒阿鸾。
“那孩子可能有问题。”
“……什么问题?”
“你我是旧相识,我不必兜圈子。有人告诉我,那孩子可能……被控制了,被那把刀。”
“什么?”
“你身边有人吗?”
“有,阿鸾在睡觉。”
“那我不便与你说太多。你明天能出来一趟么?来见我。”
慕琬不清楚自己现在的脑子算不算完全思路清晰。她知道自己不是在梦里,却不知道这个自称泷邈的人,是不是本人,说的话又是真是假。经历了那么多事,她早已变得多虑。
可再怎么说……这羽毛都是自己贴身带的,从未有其他人接触过。而且这的确是泷邈的东西,是她亲眼见着他从自己翅膀上取下来的。此时能用它来联络自己的,只可能是泷邈。难道说他被控制了?也说不准。可万一他……说的是事实呢?
慕琬最害怕的,就是当下的场景。
不知该信任谁,不知能信任谁。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友人令人生疑,远在不知何方的友人唐突地联系。一边是有着过命交情的恩人,一边是曾同生共死的同门的挚友。
“可以,我想想办法……我要叫上山海他们么?”
“越多人知道便越麻烦,我想你知道这个道理。虽然告诉我这件事的人,我并不能完全信任,可若牵扯到你们的安危,我想我们还是谈谈的好。也算,我给翠萍滩一事的交代。”
“……好,我知道了。”
相信与怀疑参半,慕琬觉得自己的判断力还未恢复。她先应下来,转念又想了想。稍作分析一番后,她觉得若是有人控制泷邈,那一定别有目的——比如香炉什么的。但他暂时只字未提,也不知是不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于是她大胆地试探:
“我用带什么吗?比如……香炉?”
“……我留给你们的东西,好好用便是了。你什么都不要带。啊,拿件趁手的兵器吧。”
兵器?莫非是封魔刃?但他也没有点名道姓……
“那我们明日何时相见,我又该去哪儿?”
“午时过后,你用一根绳子拴住这根翎毛,它在风中向何处飘,你就往哪边走。”
说罢,这根羽毛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她的指尖突然觉得冷冰冰的。她还是有些困,脑子犯浑,便将羽毛收起来,躺回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她都没有睡着,直觉得这夏天的夜十分燥热。白天下了一场短暂的雷雨,雨过天晴,太阳晒得更凶,晚上这温度也迟迟不散。过了许久,困意才完全将热意击败了。
或许是夜里没休息好,慕琬醒来时只觉得头疼。席煜和阿鸾拉着默凉叽叽喳喳又说个没完,她感觉脑袋里住了几只鸡崽儿叫个不停。昨天的那段对话,她肯定不是梦。泷邈提到的也只是让她带趁手的武器,并未提及封魔刃。
可自己该带上吗?
虽然霜月君说,这东西对一般人来说,不出鞘也足以使用。但她还不清楚运用它有什么手法和窍门。带着它,还不如拿一把普通的剑好使。从泷邈的语气来看,可能他也不确定消息来源的可靠性,所以目的地存在交战的可能?还是说路上并不安全?她后悔昨天晚上太困了,没有问个明白再行动。
慕琬一早上都有些心神不宁,但除了小家伙们,大家好像都没什么精神。她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因为睡觉前,阿鸾能告诉她的部分好像都不是很重要。她听得也太晚,没有听到自己想知道的关键部分。睡觉前,她就在胡思乱想他们的事儿,睡得不好,才做了怪梦。
她上午盯着黛鸾的断尘寰看了一阵,还是作罢了。一来这东西对她来说很重要,本身也很值钱,出点差错实在是赔不起。而且要把绷带解开再缠上去……实在是太麻烦了。说起来那把剑真是漂亮啊,剑身像是凝固的水波,起伏不定,微光粼粼,只是之后阿鸾再也没有用过它了。当然,刀剑这种东西对江湖人来说,出鞘越少越好。
吃过午饭,席煜和慕琬在洗盘子。扭头看了眼窗外的太阳,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咋的了?”席煜随口问。
“没事儿。就是憋得慌,想出去走走。”
“我也想!”
“不,你不想。”她放下最后一个盘子,“别忘了你的任务是寸步不离地保护默凉。”
“有道理。”
“呃……”慕琬盯着她。
“干嘛?”
“你剑借我。”
“干嘛!”
“我想去郊外走走,怕遇到野兽什么的。”
“哇你出去玩不带我们。”
“我想一个人静静嘛,这几天人没动,心里累。我把封魔刃借你玩。”
“好耶——成交。”
“要是弄坏了我就告诉池梨,让她把你屁股打开花。”
“嘤。”
于是时间一到,慕琬就拿着剑出去了。她给山海他们打过了招呼就出去了,没人起疑。
按照泷邈说过的方法,她按照羽毛的指引向前走。这感觉很奇妙,它像只真正的鸟似的很有灵性。远远看去,她真的好像在一个白色的鸟的牵引下走路。只是这片羽毛的动作更自然,并不需要扇动翅膀。它很有力量,即使逆着风走也不在话下。
她一直走,走了很远。沿着河道,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声,她离开村子,路过成群聊天的洗衣村妇们。她一直走,走了很久,心中都开始有些烦闷了。周围的景色毫无变化,无非就是水、草、树、石。天很热,晒得她眼晕,所幸流水能带走她的些许烦躁。
突然刮起一阵狂风。风将细线和羽毛的部分刮断了,她一时慌了神,追着羽毛跑。先前明明还不怕风的,怎么会发生此事?慕琬心急如焚,还差点摔了跟头。
要说这风也惹人厌烦。既不直接把翎毛吹走,也不停下来还给她。这时断时续,时快时慢,钓鱼似的。每当风减弱一些的时候,都恰好下降到她抓不到的位置。即使有时候她感觉马上就能抓住,它打了个卷儿,故意难为她一样淘气。
风将翎毛带到林子深处。她走了几步,不知羽毛落到了哪棵树上。她既头疼又懊恼,早知道再把线多拧几股了。
“啊,泷邈!”
她看到有人靠在一棵树旁,穿得正是泷邈的衣服。她立刻跑上前,嘴上抱怨着:
“下次再不要搞这种事了!我差点要给累死了。”
“你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听到这声音,她心里凉了一大截。
他不是泷邈——她是一种女声,而且,好像在哪儿听过。
“泷邈”转过身,身上的衣服渐渐褪去色彩,显露出原本的模样。那没有表情的面孔突然浮现出冰冷的笑意,直到轮廓完全成为女人的样子。
“是你?!”慕琬突然拔出了剑。
“……但也活不了太久了。”
第二百六十八回:与君周旋
“你竟然假冒泷邈……你有何目的!”
姽娥不屑地看着那明晃晃的剑,那轻浮的神态连这句话都懒得回答。
“说!”慕琬逼问着。
“叫你的是本人……”她扬起手腕,百无聊赖地剔着指甲,“只是他现在不在。”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但这不重要。”
姽娥摊开手,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开阔些的地带。慕琬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不知为什么,这个令她莫名其妙的妖怪总是透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当她张开翅膀的一瞬,这种遮天蔽日的气势更让人喘不过气。
阴影笼罩在她身上,她不由得攥紧了剑。
“铂银香炉不在我身上,封魔刃我也没有拿。”她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此时她的瞳孔已经分裂成明显的妖怪的复眼,“你要什么?”
“我要你死。”
姽娥振起双翼,双腿离开了地面,一阵呼啸的狂风裹挟着大量艳丽的花瓣迎面袭来。慕琬还未想到这一带哪儿来的花,几片花瓣就割过她的脸。她摸上去,没有血,但比刀片的触感还要刺痛,甚至有种中毒的麻痹感。她很快明白,这是妖气凝结的花瓣。
令妖气直接凝聚成实体的妖怪,一个都不好对付。
“我和你无冤无仇,甚至不认识你!”
慕琬挥了几下剑,将袭来的花瓣斩断。剑砍上去的时候根本没有柔软的触感,反而像是击打在金属上一样坚硬,震得她手麻。她抬起剑看了看,刃上竟然化了似的打颤,颜色也变成了褐色,妖气的花瓣将它腐蚀了。
“我讨厌你。”
“讨厌的东西就要抹杀,这是你们妖怪的逻辑?!”
“而且你活着会很麻烦……他也不在乎你的生死。你很弱,所以不配活着。”
“谁??”
慕琬忙于招架这些莫名其妙的花瓣与狂风,和她吵架都是在消耗精力。可姽娥只是高高在上地凝视她,她连她一根头发都碰不到。
“你真的一个人来了……又弱,又蠢。离开式神你什么都不是。”
这些话倒是戳中她伤口了,虽然是真话,但被敌人拿来当做攻击自己的武器,还是疼的够呛。慕琬很愤怒,好在她已经不会被情绪左右了。
“泷邈到底在哪儿?你把他怎么了!”
“倒是很有野心。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还痴心妄想拯救别人。”
“欺瞒、利用,这种坏事也就你们妖怪做得出来!”
“人类做不出来吗?”姽娥支起下巴,“你倒是做不来。因为你没有能力,也没脑子。”
慕琬讨厌不正面回答问题的家伙。她几乎每个问题都没有得到答案,这令她有些不耐烦了。凭借自己当前的实力,和她继续交锋并不是第一选择。若不是担心泷邈的安危,她并不以选择逃跑为耻。毕竟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凭借阴阳师的经验,她试图感知周围属于泷邈的气息,但一无所获。她感应的力量本身就不强,加之狂风四起,还有诡异的香味,都对她的判断进行干扰。仔细想来,说不定之前吹走翎羽就是她搞的鬼。那么泷邈应该还在附近或更远的地方等她。这可怎么办?翎羽和泷邈之间的联系一定被这蝴蝶精切断了,泷邈会察觉不测来救她吗?
坚持下去就能得救……但要等多久?而且万一她的目的就是泷邈呢?
一边打斗一边思考,慕琬的脑子就要跟不上了。她数次被姽娥的妖气击中,全身的动作越来越不协调,越来越不利索。这比在亡人沼吸那些毒气还让人难受。而且以这个妖怪的力量,大概泷邈也不是对手。
智取呢?该怎么做?这妖怪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连正常对话的机会也没有。若不能在话里下套,就无法说服她,或者至少让她动摇。要让她听自己说话,自己就要有能入得了眼的实力——但她没有。这简直是个无解的死循环。
算了,至少先想办法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你为谁工作?”慕琬大声喊,“你有自己的势力,还是受人所雇?听着,我可以出两倍的价钱!”
“钱?”妖怪露出惊异又厌恶的神色,“你在开玩笑吗?觉得我会被庸俗肮脏的东西打动,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她的攻击更猛烈了。慕琬有些紧张,但也有些庆幸。至少她开始听自己说话了,这就有周旋的机会。
“你不要钱你要什么?若是什么稀世珍宝,或者是有条件的愿望,我可能就给不起了。”
“你当然给不起。”她的语气十分轻蔑,“感情的事怎容你亵渎!”
慕琬没能挡下这一记风刃,感觉肋骨都要被打穿了。但这次不是对方加大了力量,而是她自己乱了节奏。因为她心中突然浮现了一个人——在青莲镇,她失了智般追寻的那个人。是已经亡故的青女,还是……
朽月君?
大概率是后者了。因为之前沧羽那边的事上,她就听过此人在干涉鸟妖的事。于是她明白了,这个妖怪一定是在他的授意下行动的。真是怪了,上一次他这么对她,她现在还能心甘情愿地卖命?这玩意儿也叫感情?
有病。
但她不能直说出来,不然今天就真交代在这里了。
既然听命于朽月君,那她身上八成有咒令,就像是当年小白脸上的一样。在风刃与花瓣的歌舞之中,慕琬努力定住神,从间隙中审视她的样貌。她的确是个漂亮的妖怪,若单单是魅惑人类也一定能活得顺风顺水。说不定,她这么强大的妖力就是这么得来的。
果不其然——她的颈部有一块红色的瘢痕。离得远,视线又乱,她看不太清具体是什么纹样。但整体上讲,几乎与猫又小白的那一块无异,只是稍大了一些。
所以妖气对人与刀刃造成的影响其实是红莲火吗?
想到这儿,她胃里有点犯恶心,后颈那块疤痕也开始隐隐作痛。她心情很糟糕,毕竟她已经快要忘记关于那块疤的事了。她下意识地把手挪过去,微微抿起了嘴唇。
“真的值得吗?”她由衷地问。
“值得,当然值得,我的一切都是他赋予我的。”
说着,她露出有些沉醉的笑容。
“即使不需要这种力量,你也很强。”慕琬实话实说,“还是说,你只是要以这种危险的方式作为证明?我是傻的,你就是理性的吗?”
“你懂什么!”她突然面目凶恶,“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了。果然,世上没有当真不知何起的心意。皋月大人都告诉我了,我就知道,我的直觉准没错……”
她到底在说什么?她又知道了什么?说实话,慕琬完全不在意。她只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其他人或者妖怪在作战时说话多少能分散些注意,可这妖怪不会,进攻的势头是一点儿也不减。眼看着,她的体力就要到达极限。
“嗖——”
慕琬突然用力将剑丢出去。剑已经扭曲变形了,在她手里的作用是杯水车薪。尖儿对准了姽娥直奔而去。她大概没有想到,眼前这看似毫无反抗之力的人类还有这么出其不意的手段。若她没有轻敌,大概是能躲开的,只是等她猛侧过身时,剑将她左侧绚烂的蝶翼刮烂了边角。慕琬听到类似剪刀刮烂布料的声音,看到的却是一阵火花。这下姽娥失去了平衡,踉跄地落到了地上。
那翅膀上的刮伤很快燃烧起细小的火光,将它们缝补在一起。按理说根本没有大碍,可姽娥却生气了。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扯住慕琬的头发,后者不甘示弱,徒手和她打作一团。
“你敢弄坏我漂亮的衣服!这和刮坏我的脸有什么区别!”
“你个妖怪要什么脸面!”
“你再犟!我撕烂你的嘴!”
慕琬实在是没劲儿了,不然她觉得不用妖力,两人至少能打个平手。慕琬没站稳,一转身被她按在地上,手还拽着她的辫子。姽娥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发出一阵清脆的笑来。
“哈哈,呵呵呵……你看看你,还有罪业在身呢。你不是以自己是人类为傲吗?怎么也干那些不干不净杀人放火的勾当呀。”
“我没有!”慕琬争辩着,头皮被扯得生疼,“是……青莲镇的——”
“哦——那就是以后会有了。”姽娥讪笑着,“你可得好好记住自己的话,看看真到那时候,你又有几分理智维护你可笑的自尊。”
慕琬咬紧了牙,突然抓了一把土向后扬去。沙土飞向姽娥的脸,几颗沙粒眯了眼睛。她猛然抬起手并向后跃去,与她拉开距离的同时抹了抹眼睛。她眼里带着泪,梨花带雨的,慕琬却一身尘土,头发也乱糟糟的。若是让旁人看见,指不定要觉得是泼妇欺负谁家新媳妇。
好看是真的好看,可恶也是真的可恶。
慕琬胡乱收拾了一下,拍掉身上的灰,寻思着该怎么脱身。突然远处传来窸窣的声响,有人在向这边靠近。慕琬第一反应是泷邈,可再仔细听,像是女人,或者是孩子。姽娥也向那里望去。
“师姑!”
席煜冲出灌木丛,一把将什么东西丢向慕琬。她伸手接住,正是暂时交给她的封魔刃。
“你怎么来了!”她有些高兴,随即显露出忧虑与愤怒,“我不是叫你不要……”
“我琢磨着你怎么这么大方呢,封魔刃都敢给我玩。结果阿鸾听你出去了,立马告诉所有人了。我们猜要么你没走太远,要么是知道带着它不安全。周围都找遍了,没看到你,这才觉得你偷偷搞事情!还好我机智,第一个找到你。之后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姽娥的神情冷得骇人。
“但你们都得死在这儿。”
第二百六十九回:与日惧增
“哟呵,谁啊,这么大口气。”席煜叉着腰审视着对方,“你什么品种,这么凶?”
慕琬觉得可能自己还不够狼狈,没能让她认清现状。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也不知道为啥她长这么大了还不明白。
“你——算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们分散找你的。你放心,叶月君的雁群已经放出消息,他们很快就会过来。”
难怪底气这么硬。只是不知道朋友们赶来救场还要多久。慕琬本来觉得自己还能撑住,只是不知道等待支援的时间够不够席煜这张嘴嚯嚯的。
“来多少个人都是没用的。没用的……你们都会死。”姽娥的语气有些恍惚,“绝对不能让你们妨碍他的计划,绝不……”
姽娥再次张开了双翼,那对绝美的双翼令席煜有些眩晕。但她没有时间去欣赏解析那些花纹,一阵炽热的炎爆迎面袭来。在热浪接触皮肤的一刻,慕琬下意识地抬起封魔刃,一手揽着席煜,两人同时低下了头。封魔刃被横在前方,一道无形的墙被推了出去,掀开了炙热的火浪。
三人同时愣了一下。
虽然慕琬依然没弄明白封魔刃的原理和使用方式,至少,它似乎能对武器的持有者进行保护。这样一来慕琬心里多少有些底气。她攥紧封魔刃,盯着姽娥的视线一刻也不敢放开。
“你少说两句,可别给我找事儿了。”
“吔,她脾气这么差吗。”
在你面前没谁脾气是好的。她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姽娥将头向后仰去,又将双手交叉,直直向前抻过去,像是在活动筋骨。她有些幽怨地说道:“没办法了。本来想给你们一个轻松的死法……”
说罢,她轻轻震动翅膀。幅度不大,频率却很高。星星点点的粉末扩撒出来,弥漫在空气中。慕琬本能地感到这些不是什么好东西,拉着席煜连连后退。那些粉末很轻盈,很亮,即使在白天也能看出它们在发光。
姽娥忽然朝她们俯冲过去,两人猛地弯腰低头,她又突然折了回来,像是进行捕食训练的鹰一般,不断地在空中画着弧线,而她们两个就是弧的最低点。虽然没有受到直接攻击,可整片地带都是那些轻飘飘的发光粉末了。
席煜也真是胆大。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了一粒粉末,就像接住了一片雪花。粉末在指尖上有一些奇特的感觉,像一粒冰晶,或是一粒火星,也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酥酥麻麻,带着一阵刺痛。但痛感很快就过去了,她将手指凑在鼻子前,闻到一种奇怪的糊味。
“别乱碰!你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慕琬将她一把抓过来。封魔刃的范围十分有限,那些粉尘落不到她身上,隔着不到一寸的距离它们就微微偏离了正常飘落的轨迹。只要席煜离她近一些,也不会受到伤害。
不过周围的东西可就没这么幸运了。那些轻盈弥漫的粉末终于落下了些许,所到之处都燃起刺眼的火花。这不是普通的火,而是小烟花似的东西。有些东西不那么好烧,却也令人看着发毛。那些落满了粉尘的石头,变得千疮百孔,每一个空洞都很细小,很快便塌陷成一块不可名状之物。树木没有燃烧,却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味道。
姽娥再一次冲下来时,她们的戒备不如之前那样重了。只是这一瞬的疏忽,慕琬突然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她刚抬起头就听到席煜的尖叫。姽娥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将她直接扯了过来,丢到了危险的周边。粉末落在她身上,织物冒出黑烟来,很快灼伤了皮肤。她抬手护住了脸,姽娥一手狠狠摁着她,一手不知何时攥着慕琬抛出去的、变形了的剑。
她高高抬起剑,就要狠狠地扎下去。
慕琬心里凉了一大截。姽娥知道那把胁差能护着她,也抢不过来,就捡软柿子捏。她是真的打算一个个置她们于死地的。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朽月君亲自出手不比这一切要更快吗?但她没时间思考,因为席煜奋力挣扎的身影在她的面前像是一个躁动的点,令她感到无比不安。她似乎能感觉到,比起这个蝴蝶精,席煜才像是被捏在手中的一个小虫。她努力扇动着翅膀,想要从巨人的指间挣扎逃脱。
“师姑快跑!”席煜喊,“趁现在,跑啊!”
虫子在大喊。
慕琬的双腿很沉重,一步也没法动弹。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眼前闪过了无数人的面孔。最终,他们都消失了。或许消失在她的人生里,或许消失在这人世间。一瞬间,她浑身的骨头都变得冰冷,每一根筋都在打颤,血液在每一根血管里翻涌沸腾,势如滔天巨浪。
要跑吗?
不跑吗?
“你救不了所有人。”
她的脑内浮现出这样的声音。但她很清楚,这声音是自己的。她还清晰地记得,这句话是她对山海说过的。实际上,不止山海,也不止一次。
但她总能救下什么人。
慕琬突然迸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她猛然站直身子,将封魔刃高高举起。与此同时,螺旋状的气流拔地而起,将她包裹其中。纷纷扬扬的粉尘被吹散,在她周围扩出一大片空地,边缘就像是一圈“烧焦的雪”。
没错,烧焦的雪。
一阵奇异的鸣声跌破云霄。
追赶着雁群的山海略微停住了脚步。这场景他是见过的,不下一次,且十分熟悉。但他们几个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自从慕琬丢了伞后。
他们加快了脚步,从不同的方向朝那边奔去。她一定陷入了十分危险的局面,否则不会冒这个险。按照她的说法,若是丢了那些与式神的契约,证明自己不再具备役使妖怪的力量和资格,天狗便不再认可这个主人。也就是说,慕琬是冒着被反噬的风险召唤它的。
黛鸾是最近的。她疯了一样地冲向那边,心里计算着各式各样的可能。也许她遇到的敌人很强大,而天狗若是当场倒戈,她又该如何去救她?她一边跑,一边解开断尘寰上裹缠的带子。白色的布条像是仙女的飘带,在她身后挥舞晃动着。
天狗迅速扑向了姽娥,叼着她,将她拖离了席煜。那些粉尘落到天狗的绒毛上,也冒出丝丝缕缕的火花。它身上的毛发并没有长全,还有些地方是光秃秃的,毛色也不好。看来它还是没有完全康复。慕琬不敢大意,手里紧紧攥着封魔刃,观察面前的一举一动。席煜立马跳起来冲了回来。她脸上已经被烧出了些细小的痕迹,像是雀斑一样。
“你怎么不跑啊!”她埋怨着,“我听他们说你的天狗……”
天狗忽然发出凄厉的嘶喊。它的嘴里冒着火,喙边缘的绒毛都被烧焦了。姽娥从它的口中脱身,看上去毫发无损。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你终于肯召它了。”她说,“我以为你直到死,直到看着别人死,也不会这么做的。”
“不赌一把怎么知道牌的好坏呢。”
说这话的时候,慕琬心里没什么底气。但被攥在手中的封魔刃似乎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能传到她心底,让她定下神,尽量冷静地观察面前的一切。
天狗终于甩灭了口中的火,有些痛苦,又有些愤怒。它转过庞大的身体,也瞪视着视野内的一切。当它与慕琬四目交对的时候,慕琬心里捏了把汗。但她毫无惧色,以同样坚毅的目光作为回敬。
最终,它微微垂下了头。
它还认这个主。这令她和席煜都有些不可思议。慕琬不确定是不是封魔刃的力量,还是说天狗也明人类的事理,亦或是其他原因……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能将这真正属于自己的武器拔刀出鞘了。
天狗很快对姽娥发起进攻。但她的身形又小,又灵活,任由它如何攻击都无法命中。她轻盈地在空中舞动,简直像是愤怒的老虎要抓住恼人的苍蝇。这时候黛鸾赶来了,她随她们一并凝视着这令人称奇的景象,不禁感叹出声。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是啊。”
接着是叶月君,她指挥着雁群从远处赶来。雁群改变了阵型,意图配合天狗从天空中完成围剿。还有一段距离的同时,姽娥忽然飞下来,又回到了先前的空地上。在这里,天狗无法施展出更多力量,因为这有可能会伤及无辜。
“这很有意思。我本来是想陪你们多玩玩的……”她轻叹了一声,“可惜,事情变得有些复杂。我有些……怕生,不想见到更多人。”
“这时候装什么可怜?”席煜大骂着,“你以为我们会轻易放过你吗!”
“虽然你们很没有礼貌,但我还是会为你们献上最后的节目……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不用感谢我的慷慨,算我请你们的。”
这番话十分诚恳,倘若不去注意她鄙薄的语调和藐视的神态,说不定有人会当真的。
她行了个礼,天狗挡在慕琬他们面前。接着,姽娥张开了美丽的双翼,却不是要飞走。这令天狗白白紧张了一下,压低身子,发出威胁的怒吼。姽娥没看见似的,竟然轻轻松松地在几人面前翩翩起舞。
这令人摸不着头脑。但说实在的,她的舞姿的确很美。空气中残余的发光粉尘对此加以点缀,婀娜的身段配合着狼藉的背景,有一种怪诞的美感。几人都不知她想要做什么,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天狗像是中了什么催眠术,头晕眼花,腿脚也站不住了。
忽然,姽娥向后跃起,同时剧烈震动着翅膀。大量肉眼可见的烟尘扑面而来,呈红褐色,像是生锈的铁器。
浓郁的烟雾裹住了天狗,扰乱了它的视线。它发出痛苦的哀鸣。姑娘们立马围上去,黛鸾转过头,发现姽娥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借那一瞬跑了。
默凉与山海同时赶来。
“这是什么东西?!”席煜努力挥舞胳膊,意图驱散这怪烟。
默凉先是愣了一瞬,随即脸色一沉。
“……这东西我见过。”
第二百七十回:与物无竞
“这是什么?快告诉我,这是什么?”
在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未来得及浮现时,灾难率先降临。慕琬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她的天狗再一次陷入了某种糟糕的状态。而未等默凉解释,她好像已经猜到是什么情况了。
天狗的反应与在雪砚谷时如出一辙。她将它借给池梨他们后,再还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现在它的情况绝不比上次好,甚至更糟。天狗的眼睛流泪不止,一层薄薄翳状物糊在它的眼睛上,它焦躁不安,大概是失去了一定程度的视觉。前半身的毛发也在飞快地脱落,它每挣扎一下,就有更多的毛发被抖下来,在空中无序地飞舞。
那熟悉的疹子出现了,让他们感到一阵恶寒,更凉的是慕琬的心。
“那个妖怪怎么会有这种……这种东西?”默凉反复打量,“这不是殁影阁才……”
山海在责备慕琬。
“你为什么招呼不打就出来了?”
“呃,我……”
“我不想说因为你太弱才更不该毫无警觉,你一直很厉害,只是妄自菲薄。你还未找回自信,也不确定封魔刃的用法,就贸然跑出来。若不是席煜告诉我们,只怕你今天是有去无回了!”
“因为,这,我——好吧,我知道了。”
慕琬叹了口气,将一堆话咽了回去。因为她自己也清楚,山海一点没说错,理亏的的确是自己。她忧虑地望着天狗,手轻轻地、轻轻地抚过它的头,试图让它镇定下来。但它丝毫不领情,一甩头将她的手打开,继续发出可怕又可怜的嘶鸣。
默凉用一张符贴在它的头上,它很快缩成一团,变成了宠物大的狗,与山海那时做的一样。他抱起小狗,将它递到慕琬怀里。慕琬没有太多时间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儿。施无弃和柒姑娘也过来了,他们来时,叶月君正从高处一跃而下。
“泷邈、泷邈可能出事了……”慕琬皱紧眉,“我跟这他信物的指引过来,但我并没有找到他。我不知原本他想带我去哪儿,但现在距离目的,八成很远吧……”
“我知道。”山海皱着眉,“阿鸾都告诉我们了。”
“啊……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了。”
偷听别人对话的黛鸾可一点也不心虚。她抱着双臂审视慕琬,像在训斥孩子的大人。这令慕琬不禁有些心虚——原来她夜里没睡着。不过还好她被吵醒了,否则还不知此事该如何收场。慕琬哀声连连,愁眉苦脸地与他们思考对策。
“我们在附近没有看到泷邈。”叶月君道,“他可能在更远的地方,但不会特别远……毕竟要让你徒步过去,应当不难找。我再让朋友们帮你看看,现在先休息一下吧。”
几个人还没能放松下来,慕琬怀里的小天狗又开始挣扎。它的反应与之前不同,更激烈的同时更加痛苦。它居然狠狠咬了慕琬的手臂。肘部一阵刺痛,像是被大鸟的喙叼住并狠狠地拧了一把,不比锥子扎来的轻。她本能地放开手,天狗在地上打起滚来。符咒虽然没有被蹭掉,自己却忽然烧了起来。
“闪开!”
山海话音刚落,天狗的身上忽然冒出弄弄的烟雾,并迅速膨胀起来。施无弃一把扯住反应慢了半拍的席煜向后拉去。他们不断地后退,而它还在生长,甚至比原来还要大一些。从它的喉咙滚出他们从未听过的吼声,似马的嘶鸣,又似牛的低吟。
翳下的眼睛发着红光,怒气冲冲地瞪视着他们的方向。
慕琬喉头微微一动,些许酸涩涌了上来。
“我其实……果然不是一个好主人吧?”
“别这么说啊!”席煜看她如此消沉,突然有些着急,“刚刚它不还很听你的话吗?肯定是那些药粉的问——”
她话还没说完,天狗突然向这边冲了过来。它踏碎千疮百孔的石头,踩灭了星星点点的火,一路扬起狂乱的泥沙,颇有六亲不认的架势。施无弃握紧了合拢的扇子,一挥手,前方划出一道弧形的风刃,将天狗逼退了一步。
但显然它不会就此放弃,这么死撑下去也不是办法。叶月君向前射了几箭,地面上插着几支带着符咒的箭结成了一个防护的阵型。天狗便跃向空中,而雁群逐渐下落,叶月君踏着高低不一的鸿雁一步步向上走。雁们继续向上飞行,载着她,听从指挥排开阵型。
这一幕比起方才的确似曾相识,只不过,方才还是盟友的妖怪转眼就成了敌人。
希望只是暂时的。
她不断地向天狗射击。每一根箭都穿透了一张符,这种符一定能抑制住它的失控,哪怕只命中一根。只是向来百发百中的叶月君在这扰乱的气流中也有些难以应对,每一根射出去的箭也都被天狗一巴掌打下去,或是用嘴咬断了。
巨大的天狗砾从天而降,击中了不少鸿雁。它们哀鸣着落下去,叶月君心急如焚。雪与冰的大块结晶砸灭了地上的余火,却让地面变得千疮百孔。地面的人无计可施,抱头鼠窜的样子十分狼狈。
也许将它当做一个纯粹的妖怪来对付,山海他们还有些办法。只不过不能放开手脚,还要担保它的安全,实在让人难办。何况现在,他们实在是太被动了。
叶月君不甘心,死死盯着它,每当箭囊里的箭少一发时,下一发箭放得就更慢。她努力想做到万无一失,但很难。此时,一块巨大的雪块落下来,直直瞄着黛鸾。她欲图躲闪的同时反手一刀,雪块被斩成了两截。其中一块半人宽的部分砸在慕琬身上,她立刻扑倒在地。黛鸾试着把她拉出来,但她被埋得很严。而且稍微用力一些,慕琬就痛的龇牙咧嘴。
“你有没有被伤到骨头?”黛鸾问,“我不敢把你拖出来,我怕……”
“别管了,你们先躲开这一带。必须分散——才行——呼……”
说话的时候,慕琬自己试着用暴露在外的上半身爬出来。这东西砸在人身上不算太痛,却极冷,她下半截都被冻住了,在炎热的夏天竟然毫无知觉。
默凉回过头,看到这一切,又昂起头凝视混乱的天空。
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做。
叶月君要放弃这个战略了。她集结了剩余的雁群,准备迫降在安全的地方。一会还需要去救助地面上受困的同伴,若是任由天狗将这里弄得更乱,他们就一丝生还的机会也不复存在了。不论是她的朋友的人类、妖怪,还是动物,她一个都不愿放弃。
就在转过头的一瞬,身后闪过一道凛冽的白光。
雁群受惊了,她身下的坐骑也惊恐地翻腾着,险些将她丢了下去。她努力稳着身子,一手轻轻抚摸着鸿雁的后颈与翅膀衔接的地方,口中吹着哨,安抚其他同伴。
她注意到,那道持续性的白光穿透了天狗的身体。它挣扎,怒吼,翻滚,想要摆脱它的控制。但这剑光像是有粘性一样,虽然没有刺伤它的身体,却像真的穿过它似的令它挣扎不开。叶月君从中感到一种强烈的、受控的妖力,不仅仅属于默凉。
在施无弃的眼中,他看到一个巨型可怖的轮廓,像是成妖成魔的剑之灵,死死地扼住了天狗的喉咙。一滴冷汗不禁滑过他的额侧,更可怕的是,除了他,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个半透明的东西。他并未声张。
慕琬还被困在天狗砾下。默凉就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她没法阻止。她就这样惊异地凝视着那个小男孩,注视着他发挥出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不属于他吗?
可那剑分明还为他所用。
也许他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但还没有做完泷邈在梦里说的那般地步。她隐约能看到,那些白光虽然经过了鬼叹,却是从默凉的心口传出去的。若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鬼叹像一根线,将他与天狗串在了一起。
如果真像泷邈说的,默凉已受到鬼叹控制,这是一个令他们全灭的绝好机会,他不用这么费力地救大家。如此一来,大概是他的情报有误……目前是这样的。可令人匪夷所思的,便是泷邈口中的“某人”,那某人到底是谁,又会是谁新的骗局吗?
想不明白。
一定要找机会与山海他们说个明白。也不知道泷邈现在在哪儿,安不安全。但眼下最要紧的是默凉的情况。这一道剑光接天连地,持续了一段时间才逐渐消逝。那天狗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突然从天而降。在下坠的过程中,它的妖力逐渐流失,变得越来越小。施无弃一个箭步冲上前,但还是太远,于是指挥着最近的柒姑娘飞扑过去,将它接在了怀里。
山海和阿鸾连忙搬动这块巨大的雪岩,她挣扎着从里面爬出,但一时还站不起来。默凉也失去了力气,软软地瘫下去。席煜连忙跑上前扶起他。
“你们没事吗?”
群雁随叶月君一并落下。原本黑压压的气势变得稀疏了,附近有许多受伤的雁。
“我感觉不太妙。”山海面色忧郁,“事情恐怕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巧了,我也这么想。”
施无弃从柒姑娘手上接过天狗,山海贴了一张新的符咒。随后,阿鸾抱着狗,而他和柒姑娘搀起了慕琬。
她有些后悔——只有一些。当时没有从皋月君那里得知如何化解此药,是她太要面子。
“兴许,是调虎离山之计。”慕琬踉跄地站直了身子,“泷邈可能有危险。”
像是受到了什么启发,山海浑身一颤。这反应让其他人有些担忧,便问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他一拍手背,焦急得话都不会说了。
“坏了,怕、怕是调虎离山……可……”
香炉在谁那儿?
第二百七十一回:与人无忤
叶月君要为受伤的鸿雁疗伤,施无弃、柒姑娘、默凉和席煜往回赶,师徒两人则陪着慕琬去找泷邈。说来容易,那根翎毛已经不知飘去了何处,就算还在这儿,早就不知是被姽娥给烧了,还是让天狗砾压在土里了。
他们救人心切,却没一个人记得香炉还在老太太的房子里。不过,也没人想到竟然是这么远的位置,发生的是如此危险又耽误时间的事。夕阳西下,天边血似的红。四个人往回跑着,默凉突然就跌倒了。席煜搀起他,问她是不是受了伤,如果伤到就要说出来。
“……我没事。”他只是这样说——他从来都这样说。
“别逞强了小子,你憋着不说更麻烦。”施无弃半蹲下身,“哪儿不对劲?”
“感觉没有力气。”默凉只是这么说,“可能刚才太使劲了。”
“我们本是要帮你破除诅咒的,你要出了什么岔子,可不是和目的背道而驰了吗?”
施无弃摸了他的头,感觉有些烫,但不好说是不是太阳晒热的。席煜去拉他的手,说:
“他肯定中暑了,他温度平时都很低的……哎呀!你怎么又——”
不等她说话,施无弃一把抓住默凉藏着掖着的手。他的手很热,而且手背上凸起了一块尖尖的白色骨刺。无弃皱眉看着他,脸色很差。
“我能摸一下吗?”
“……好。”
他沉思了一会,还是答应了。毕竟他也清楚拒绝没什么用。
施无弃伸出手,半晌没碰过去。他心中涌现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预知,一种暗示。强烈的不安愈是明显,他便愈想弄清这一切。
仿佛试图将相斥的磁石扣在一起,施无弃猛然伸出手,将两根手指探上骨刺的侧面。
施无弃突然像全身过电一样,将手从默凉的手上弹开。只是这么一瞬间,他的额上渗出许多汗珠,嘴唇轻颤,面无血色。诸如恐惧、愤怒、震撼到极致的表情,从施无弃的脸上出现也算是难得一见。他的眼里甚至出现了些许血丝,脑袋里嗡嗡地回响,就好像从另一个世界的环境里回过神,带着梦中惊醒般的茫然,或是溺水上岸般的庆幸,类似于劫后余生般的情绪在他心脏里翻涌。他感到牙缝也在震颤,但不仅是因为恐惧。
“怎、怎么了?”
默凉有点害怕了。倒不是担心自己怎样,而是施无弃的反应也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没什么。”他脱口而出。
偏偏说自己没事,傻子都觉得可疑。任凭席煜怎么纠缠,他也一句话都不说。
他该怎么告诉他们,自己方才看到的,是从古至今的默家人惨死的模样?
从古至今,全部。
成百上千张面孔逐一、又像同一时间在他眼前闪过。不仅如此,每个人死时的痛苦、思想和记忆,也一并投映在施无弃的身上。巨大的信息流如海啸,如惊雷,令他在那短暂的一刻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也失去了,他都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那实在是太过凄惨。
施无弃不是没有见过灭门案,不止一宗。可这种情形他发誓自己也是第一次遇到。死亡,大量的死亡,数不胜数,令百骸主觉得麻木。万分之一,或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它们悉数降临在默家人的头上。厮杀、疾病、意外、自戕,数不胜数离奇的死法混在里面。
他总觉得这之中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们全部姓默吗?
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无法在须臾一瞬进行正确的判断。他也无法对那两个孩子说出口,于是悉数咽下,全当做无事发生。
“等等!”无弃突然发现了异样,“把你的剑给我!”
默凉眼见着藏不下去,但也不愿把刀给他。于是施无弃再一次抢过鬼叹。他将剑横在手中,凝视着那一个不知何时多生出的骨结。
剑是比之前短些了么?他并不这么觉得。
“这、这怎么办呀!什么时候的事?我可怎么给师姑和掌门交代,我保护不了你……你会不会死,你不要死……”
丧气话说来更让人心堵,施无弃抓着剑的手微微放松,再度抓紧。他恨不得捏碎这把该死的剑,破除所有乱七八糟的诅咒,再送他们回雪砚谷,自己安安生生地炼返魂香去。但不可能,他知道自己无法破坏这把剑,就算是破坏了,默凉也可能会死。
“你不能再透支你的命了。”施无弃由衷地说,“你还很年轻。”
默凉老实地说:“我没想太多,我知道梁丘是好人,好人不该死,更不该让自己的式神害死。池梨喜欢她,整个门派都喜欢她,我也喜欢,我不能眼见着她和她的式神出事。”
施无弃不知该说什么。说实在的,他没这么“周全”,没这么“高洁”。他很清楚,自己在当时准备采取的极端手段,就是直接击杀失控的天狗。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这么做,只是默凉抢先了一步。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他自然很快地在脑内模拟过一遍,不过结论是不重要,人活着就完事儿,感激或愤恨之类的情绪都是次要。人都死了,哪儿来那么多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直到现在,他都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是错的。只不过,由此默凉率先拔剑,并导致了另一种糟糕的后果,这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但没有办法,他知道责任实则不在自己。
这不妨碍他为此感到难以言喻的悲痛。
“几乎每个骨结,都是你为别人卖命的证明。”他说,“你今后也只能为自己活——因为你已经离死不远了。你偶尔也可以为自己做些什么。”
“……也许你说的没错。这次,它好像长的比以往快了。”默凉的声音很轻,可很有力量,“可我做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也都是为我活。如果我的生命里没有他们,没有你们,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现在。”
“你会死。你死了就看不到我们所有人了。”
“这么说吧……你愿当水上的蜉蝣,看过一日盛夏,朝生暮死,还是永生于一潭死水,孑然一身,暗无天日,直到海枯石烂?”
施无弃哑口无言。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说不过一个孩子。
“好吧,既然你愿意这么选,那也无妨。”他哀叹着说,“我相信你不会后悔。”
“不行!”席煜听了半天,品着不对味儿,“怎么听着你都要死啊?你能不能不死,能不能好好活着。我们什么都不要你管……”
“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件事。”暂时忽略了席煜的胡闹,他诚恳地说。
“是什么?”
“先不要告诉叶月君……暂时。还有梁丘。”
“你瞒不住的。”施无弃说,“她们不瞎也不傻,你不说,当他们不会看么?”
他还记得,默凉抬起剑的那一瞬,光芒直接从裹缠的布条中溢出,并将它们尽数烧融。现在生出第三个骨结,布更是不好藏了。
“能瞒一时是一时。我不是不打算让她们知道,只是想让她们晚一点伤心……”
“可她们最终还是会伤心呀。”
“这是我能做的仅有的事……她们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
太阳完全落下去,只有些许微光在西边的天空垂死挣扎。今日的晚霞很美,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赶在天黑前,山海他们当真找到了泷邈。原本可以更早遇到的,只是泷邈等了太久,联系不上慕琬才觉得不对。他折回来找她,正巧与他们错开了。幸运的是,几人最终还是碰上面了,因为有两只巡回的鸿雁突然为他们指了路。
“你没事!这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
慕琬向前走了两步,山海拉住她,上下审视,确定泷邈的确是本人。他和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收拾得体面了些。
“你那天不辞而别。”山海静静地说,“如今又忽然联系慕琬。”
黛鸾也不客气地说:“还只让她一人来,难免让人觉得可疑。”
泷邈实在是无辜,他感到其中有什么误会。何况从他们的状态上看,果然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敏锐的嗅觉令他从这三人身上闻到一股熟悉的、甜蜜的气息,这让他也有些起疑。
“我也是听人说的……你还是告诉他们了。”
“不是他们来救我,我怕是早被那蝴蝶精弄死了。”
“蝴蝶精?”泷邈皱起眉。
“怎么,你认识?”
“……是我考虑不周。当时我别无他法,不知该相信谁。你这么说,我便知道,那妖怪果然另有所图。就是她告诉我,默凉已经被鬼叹控制,让我提醒你们小心。”
月光下,他宁静的眼里泛着浅光。
“我觉得……默凉很正常。”慕琬如是说,“他救了我。要能杀,早就趁着那机会把我们一网打尽了。她听命于朽月君,别是要挑拨离间吧。”
“我很早就去找你。但那边的树林像是下了某种咒术,掩盖了一切气息,也扰乱了原本的路。若是姽娥要杀你们……恐怕那就是他们搞的鬼。”
泷邈深深地吸了口气,温凉的空气充盈了胸腔。
“我对不起你们。”他再次开口。
“你若真觉得抱歉,就得与我们回去一趟。”山海与他交涉,“我们有麻烦了。”
第二百七十二回:与世沉浮
“你最好别和他们走。”
四个人同时抬起头,看到泷邈身后的山坡上站了个人。虽然背着月光,他们没能看清他的面孔,但从那冷冷的声音与那揣着手的姿势不难判断,这位是霜月君。他看上去比上次见面冷静太多,又变回了那个淡漠无谓的模样。
“你一直都跟着他?”慕琬问,“所以他见到那个蝴蝶精的事,你也知道?”
“那是自然。但这一切和我并没有关系。”
“你在开玩笑吗?所以现在我们要请他帮忙的时候你倒是冒出来了。”
“我可一点也不想跟你们打照面啊。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浪费时间。”霜月君撩起一边的头发,仿佛无所谓地说着,“我只是得告诉你,你去就会死。半人本妖的灵魂对鬼叹来说,的确很有吸引力。”
泷邈感到不可思议。他本已经确定姽娥的话是满口胡言,但没想到算是真假掺半。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完全确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相较于姽娥,他当然更信任慕琬。将目前已知的少得可怜的情报汇集在一起,他能确定的是,那个女妖要杀他们,并且听命于朽月君。那她告诉自己那么多鬼叹的事又是何意?她应该不会真正去帮默凉的。
“姽娥告诉我,用鬼叹可以剥下我一半的血统。”
黛鸾有些困惑:“你想这么做吗?我是说,想选择一种身份活下去。”
“我不一定非要做。”
“这句也在骗你。”霜月君懒懒地说,“虽然鬼叹可以这么做,但垂涎你特殊体质的是剑灵本身,剑刺进你体内,只会要你的命。你也真够蠢的,从她的说法中就不觉得矛盾?”
“因为我以为……罢了。如果邪魔尚未寄宿在默凉体内,那的确有些危险。但我还是会随他们去的,我欠他们的不仅只是人情。”
霜月君感到莫名其妙:“你欠他们什么?钱还是命?”
“是钱和命都买不来的东西。”
在他们短暂的对话时,山海看着慕琬,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她很快从那种沉寂的眼神中看出一丝端倪,并瞬间考虑到了山海在考虑的事。于是,泷邈这边话音刚落,她便立刻转身对他说道:
“算了,我们想了一下,你还是不要来了。”
“等……为什么?”他们的态度转换的太快,泷邈有些不知所措,“我已然下定决心,认定帮你们的事便不会反悔。我甚至没有花时间劝说自己,怎么突然……”
突然这样不领情。
“你能有这份心意,我们的确深受感动。只是,霜月君说的不无道理。你现在愿意,是不知道那把剑有多危险……人也好妖也罢,谁的命都是珍贵的,不该为谁置之度外。况且,我们之中也没有谁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你也大可不必如此。”
山海说话向来是这样客观,只是听上去些许无情。令泷邈疑惑的恰恰不是这一点,而是他的态度。据他的了解,山海不是这样热衷于试探谁以确定什么的人。他猜是刚才霜月君和他说了什么话,让山海他们改了主意。
谁来告诉他究竟是哪部分?!
他一直生活在云里雾里一知半解的状态下,有时对自己的决策都没有掌控权。说实话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自己是水上无根的浮萍,只能被动地随波逐流。
霜月君却好像看明白了。
“行了,你们快回去应付烂摊子去吧。”
“时间紧迫,我们先告辞了。”
山海他们转身便走了,泷邈还没琢磨明白。他有些急切地伸出手,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知他刚喊他们,慕琬突然挥着封魔刃转身。一股强大的妖力迎面而来,将他的头发都向后掀起。
“你……”
“别跟过来。”慕琬最后说。
泷邈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到整个人间只剩他一人。
三个人在漆黑的原野间奔跑,急切地想要赶回去。一边跑着,黛鸾提出了她在那时就想要问的问题。
“为什么不让他来?他明明那样强,就算帮不到我们,自保也是可以的。”
慕琬的脚步放慢了些。她看了山海一眼,不知这话该不该说。山海轻轻点了点头。
“你觉得,如果叶月君意识到,泷邈能为默凉的剑成为替身的话……”
明明是燥热的夏天,黛鸾突然觉得浑身冷的可怕。
她不知道答案,当然不知道。这之中存在着太多的可能性,每个人都有太多的选择。他们之中,没有一人是纯粹的恶人,行恶之心也不一定有过,甚至会为自己产生这种心态而厌恶自身。但人性越是复杂,越存在更多的可能性,需要考虑的事也越多。
首先,叶月君会这么做吗?
黛鸾不敢多想。她是个好人,的确是,也是六道无常之中难得拥有“人性”的一个,何况她曾经还是个妖怪。可或许正是因为这层东西在里面,她和席煜也在默凉那里了解到,说到底,叶月君的思维方式无法与人类的道德伦理完全吻合……虽然后者至今也没有争论出一个确切的标准便是了。她自认为对不起默凉,自认为于默家有愧,但她也希望泷邈能做出一个“道德正确”的选择。这件事单从她的角度看,或许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既能于这看不见尽头的诅咒里拯救默凉,又能按照之前的意愿令泷邈脱胎换骨,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
她一定很乐于得知这个消息,并且偏执地付出实施。
问题在于,其次,泷邈如今是怎么想的?
或许过去的他更好说服一些。但今非昔比,不论人还是妖,只要经历了足够多的事,其成长速度都快得超乎想象。过去的他即使在泷家受尽屈辱,可也相对单纯,算得上是白纸一张,拉到江湖中,拉到妖界,都任由别人揉捏摆弄。人见证过越多苦难,便越是有自己的思想。事到如今,他真的还会坚持去做一个人么?若他想做妖怪呢?若他改了主意,认定自己终于强大到足以做自己呢?
最后,是默凉的态度。他会同意一个半妖为自己这么做么?他那么温柔的孩子,一定会反复考虑帮助他的人是否出于自愿,难免不去多想。即使泷邈同意了叶月君,他的确是出于自愿么?而不是为了帮谁,为了改变谁,为了别人去做什么,就像默凉本人一样。这也是默凉想要看到的结果吗?他会接受吗?若他不接受,另外两人,另外所有人,又该如何?
她不清楚,山海和慕琬也不清楚。
所以没人敢冒险。从一开始就扼杀这些潜在的矛盾,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了。
当然,他们不指望泷邈能明白这一切的良苦用心。他最好什么都不知道,最好什么都不要明白。比起普通人,他和叶月君更为相似,是一个塞满了过多复杂思想的载体。而这些烦恼或许与生俱来,或许本不必生。
他们都是温柔的人,都想尽量减轻一开始就可以不存在的痛苦。
现在,几个人必须快些赶回去。默凉姑且算是个病人了,他很需要休息。而席煜一旦投入战斗,且不论战力如何,若出点差错还得令人分心看她。施无弃能独自一人应对可能会发生的危机吗?
何况山海很担心他,非常——先是柒姑娘或许属于人类的事。若返魂香能证明她真正属于人类,这也只算是一种验证,并不能解开什么困惑。所有的问题只能等她真正复活才能从她口中寻求答案。而在她复活之后的事,山海也只会感到头痛。他已经暗自想好,要与施无弃进行交涉,试图超度复活的柒姑娘。若超度失败,则至少证明她有真正的人类身份,她还能与施无弃生活下去。
与一个妖怪……
一路上太多的疑点,他和他的同伴都将注意力放在“妖怪”的身上。他们丝毫没有怀疑施无弃的说法,始终坚信他是个人类,而柒姑娘才是妖怪。如今一切若颠倒过来,反而更说得通了。只是除了他,他不确定还有谁能接受这一切。他也不知道施无弃自己有没有坦然接受。若不是这么朝夕相处下来,或许他还会怀疑施无弃是故意对他们说谎。但没有理由,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然没有什么动机会让他如此费心费力了。
所以三十年前,玄祟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深知那个地方是一定要再去一次的。
而现在,施无弃已经看到了那位不速之客。
村里的人都回去休息了,没有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他带着其他人冲进老太太的院子前,就已经闻到了一股奇妙的芳香。一种黯然朦胧的感觉覆盖在眼前的景色上,烟味夹杂着其他香料的味道,伴随着浓郁的不加收敛的妖气。
老太太靠在庭院的椅子上,手里握着那把破旧的蒲扇。席煜立刻晃了晃老人家,又探过手,去试她的鼻息。施无弃说不必试,她只是睡着了,另两人才松了口气。
因为隔着老远,他知道自己不能控制她。
施无弃不让默凉他们进屋,而是照顾老太太。他破门而入,与柒姑娘飞快地翻找没一个房间,寻找香炉的踪迹。
后院传来些许动静,他立刻奔了过去。
罪魁祸首竟胆大包天地杵在这儿。他拈起一枚洛神砂,用指尖轻松地碾碎,将残留的粉末撒进烟杆头里,并长吁一口气。
“晚上好啊,我们敬爱的百骸主大人。”
第二百七十三回:与羊谋羞
“还给我。”
朽月君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忍俊不禁地摆了摆手。
“你说的是什么话啊?就好像它本来就属于你的东西一样。”
“别给我装傻。”施无弃瞪视着他,“好一出调虎离山。你派手下人扰乱视听,将梁丘骗走,再引所有人去救她。这样一来,你就能趁虚而入了,是么?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也没想到,你们就这么毫无戒心地把香炉留在这儿,轻而易举就给人支走了。我的天哦,这得是多蠢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多蠢的……一群人。”
他一转手腕,不知怎么就把香炉给变出来了,挑衅似的在施无弃面前晃了晃。
“当窃贼果然更轻松,是吗?”无弃挑起眉。
“怎么了,我还没指责你们当强盗的事,话都由你说了?”朽月君翻了个白眼,话锋一转,“唉,真是可怜的唐公子。他只不过想和自己的亲妹妹团聚罢了,奈何全世界都要阻拦他……至少,他要复活的,可不是什么身份不明的区区人类。”
原来他早就知道,柒姑娘并非妖怪的事了。换句话说,自己的身份,恐怕他一开始也心知肚明。只不过,朽月君也不清楚他们这边的情况,更觉得没必要拿来当什么话柄。否则这么好的机会,他一定会拿来离间的。
“是吗?我是说你不经允许拿我洛神砂的这件事。”
“……”
施无弃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主,实打实地给朽月君呛了一下。他不耐烦地点点头,幽幽地说:“说得你们的手多干净一样。行,行。还你便是。”
说罢,他徐徐吐出一段烟。那一团白色的烟雾如一张悲哀的人脸,迎着面就张嘴奔了过来。施无弃一挥扇子,就将它驱散了。
“别耍花招。就算拿走香炉,重要的材料也在我们手中。重新收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抢来抢去,也没什么意思。”
“嗯,这我倒是同意你的观点。所以我并不是来和你们抢的,别误会。”
狗嘴吐不出象牙,施无弃不信他的鬼话。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可是认真说的。看在你我……有那么一小段并肩作战的历史,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忘记的事,想知道吗?”
这并不能令施无弃动摇。他冷冷地看着他,说道:“鬼知道是不是你胡扯。”
“真不领情啊。算啦,那换一个。比如……炼制返魂香的说法?”
如月君的确没有详细提起这回事。听默凉说她曾在雪砚谷附近,不知会待多久。他是想等事后随他们去一趟雪砚谷,并试图找到如月君,求证炼药的方法。实际上他有一种感觉,他觉得如月君认定他们有朝一日还需见面,才会一开始没把方子写清楚——不仅仅是为了防偷防盗才只抄材料的。
“那你可要好好构思一下,该怎么说我才会觉得你没有骗人。”
“真是好心没好报啊。”
“我不信你会做成全别人的事。”
“说的也是——所以我更不会告诉你假办法了。”
施无弃没有听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只是侧目审视他,眼里满是憎恶与不信任。
“施公子,我们打个赌吧?”朽月君摊开手,语气轻松,“猜猜看等返魂香炼出来,谁能第一个得到它?”
“你的意思是,要把香炉和药材放到很远的地方去?然后看谁能在炼出来时抢到?”
施无弃觉得他仿佛在搞笑。有谈判这功夫,不如先打一架再说。
“不不不。香炉就交给你们保管——所有东西都在你们手里。”
这的确是无弃没想到的。他本能地感到,里面一定有诈。但先听这鬼东西说说,也不算什么坏事。见他没有制止自己的意思,朽月君便说了下去。
“火是地狱火。”
“我知道。”叶月君说过。
朽月君抓着香炉的手忽然烧起了火焰。香炉突然变得十分耀眼,简直像天上的星星坠落下来,被他攥在手里,闪得他睁不开眼。强光过后,眼前的一切没什么不同,只是那小炉子比一开始要明亮很多,在黑夜中没有一丝光亮也能看清它。但它本身并不发光,就是这样突兀地呈现在人的视野中。
它被点燃了。
“要炼整整一千个时辰。”
施无弃在脑内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大约是八十多天。
“在这期间,谁也不能打扰。哪怕只是一只眼睛看着,原料都会受到污染。而且时间要求极其严格,多一炷香少一盏茶都不行。你可别这么看着我,骗你又有什么意思呢?”
过于严格的时间的确令人起疑,谁能保证你不想趁虚而入,先下手为强呢?但光听的话倒也无妨,大不了他去找如月君求证便是。
“你若问你那个道长朋友,他应该知道一些炼丹的门道,炼药也是一样的。这炼丹有两种方法,火法与水法。这之中的讲究,你问他便是,不过与返魂香没什么关系。毕竟,这返魂香要逆转阴阳,调和五行,两种方法是一个都不能少的。”
所以是先水后火,还是先火后水?施无弃刚想到这儿,朽月君又补充了一句:
“它们是同时进行的,所以……只有地狱的红莲业火,才能在水下燃烧。而且这炉子一旦烧起来,是会越来越烫的。水不会被蒸发,但不论人还是妖怪,都无法碰触到它。所以,选个好地方吧,到后头可就不能挪窝了。”
“……行了,记下了。香炉留下,你回去吧。”
“百骸主可真会开玩笑。说了这么多,不给我点什么好处?”
“怎么,你强买强卖?我逼你说了?”
“不是我夸你施公子,您可太有做恶人的天赋了。”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您还记得就好。”朽月君咧开嘴,笑得诡异,“恶人是要下地狱的。”
“去过了。还有什么地方能比人间更糟呢?”
朽月君松开手,香炉就这样飘在空中。它的周身燃烧着一种浅色的火焰,具体说不出是什么颜色,大约是透明吧。他将烟灰抖出来,伸了个懒腰,没再说什么话。这时候,前面传来什么动静,有更多的人回来了,他们在和门口的孩子们说话。施无弃转头看了一眼,继而凝视着毫无畏惧的朽月君。
“你再不走,我的道长朋友就要请你走了。”
“哎呀,你是要放我一马吗?”
“虽然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但既然你费了半天口舌,我也不与你计较了。东西还我,一切都好说。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不想再见到你的杀手朋友了。也请你们好自为之。”
朽月君笑了笑。赶回来的人冲向后院,他用烟杆绕着自己,在面前画了一个圆。烟雾弥漫,将他的身形隐藏起来。等烟散去的时候,他已经不知踪影了。
“朽月君,是吗?”
山海第一个冲过来,但什么都没有看到。他身上都是汗,结结实实跑了一路。他们的呼吸都很急促。山海的声音发哑,是过度呼吸引起的喉咙干燥。
他转过身,心里突然一惊。
山海的左眼是一枚空洞,黏稠的血哗啦啦地流,弄脏了干净的脸。另一只眼睛也有些凸出,像是被挤压了似的。回过头,慕琬也是一样,她的脸就好像融化的蜡,颜色诡异得难以言表。所有人都变了,他们的模样就像是烂到一半的尸体,在不明的原因下动了起来。空气中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如枯骨,如腐肉。
别过头的动作太过明显,难免引起人的疑惑。
“你怎么了?”黛鸾问。
“还好。”
是敷衍的反应,但空气中的味道已经淡了。施无弃不敢说,他在方才险些下意识地发出攻击。幸亏他足够清醒,足够冷静,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朽月君搞的鬼。洛神砂有致幻的特殊能力,这他还是记得的。只是他没想到,周围的气味也被他改变了。
虽说是百骸主,见过的尸体数不胜数,但熟悉的友人变成这副糟糕的模样,难免令他心情变得微妙起来。黛鸾看到前方的地方躺着那亮晶晶的香炉,不知什么时候掉在那儿的。她捡起来,回头对他们说:
“炉子是热的。”
“嗯,我知道。朽月君把它点燃了。”
黛鸾像是捡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又像是这炉子被施了咬人的法术,烫手山芋一样丢给了席煜。席煜差点没接住,一脸不明所以。
“走,你跟我搭把手。”施无弃对山海说,“我们把老人家抬到床上休息。”
“好。”
他们刚把老太太安置好,盖上了被子,前院又是一阵嘈杂。是叶月君和她的雁群落到了这里。他们纷纷走出来——除了默凉。叶月君对他们说,有些雁死掉了,她一会要回去把它们埋起来。她先把受伤的雁带过来,希望黛鸾可以帮忙包扎。她欣然应许。
“小凉在哪里?”谢过阿鸾后,叶月君这么问了。
“他在里面休息呢。”阿鸾指了指屋子。
叶月君正准备进去,席煜突然挡在门边。她有些焦虑地说:
“小凉说他可困了,想睡觉!”
“我就看一眼,不打扰他休息。”
“今天还是算了吧。”施无弃突然过来插话,“他耗费那么多灵力,需要一个人安静地休息,我们还是不要吵他了。不然知道你和雁群回来,他怎么会窝在屋里,不出来迎接呢?”
叶月君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她也是一副疲惫的样子,也需要休息。毕竟今天失去了许多雁的朋友,她也很难过。何况她还要去埋葬它们。
“唉,说的也是。”
第二百七十四回:与光同尘
夜深人静,月高虫鸣。
叶月君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她时常在想,人的心要是能拆成两半就好了。倒也不是人分成两半,光是心就行了。人在默凉这边的时候,她要操心那些尚未安葬的鸿雁友人;人在这边看好了风水,挖好了坟坑,心里又一直想着默凉那里。她就觉得,要是能把心拆开,同时想,兴许也没这么累了。
若能真正地解决,就再好不过了。
待叶月君回到老太太的住处时,已是卯时了。她知道,这会大家睡的正熟,也没有折腾出什么动静,自个儿翻进院子里站了一会。过不了多久,太阳一出来他们就醒了,她觉得自己等着就行。一个人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她心里不禁感慨:这的确是她喜欢的一个布局,就跟她和当年的爱人生活的地方很像。空间不大,所以没地方摆桌子,只有两张长椅。支了两根棍,拉了绳,用来晾衣服。屋檐下有燕子的窝,墙边种了稀疏的花。后院空间相对大一些了,但一年到头还是没地儿落脚,要晒红薯,晒麦子,晒地瓜,晒很多东西。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院,她四下看了看,听到屋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倒也不是房子不隔音,而是她听力好。有窗的这个屋子正是默凉和席煜的,两个人都睡得很熟。窗户没关,里面点了驱赶蚊虫的药,有一股淡淡的苦香味飘出来。
她将窗户推开了些,吱呀的摩擦声并没有弄醒那两人,尤其是席煜,还睡得死死的。默凉睡觉的时候竟然还抱着那把剑,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虽然这把剑并不锋利,但她总觉得万一被戳伤了不好,便蹑手蹑脚走过去,小心地将剑从她怀里抽出来。
叶月君愣住了。
这个施无弃没有替他们保守太久的秘密,就这样以意想不到的形式暴露在她的面前。她浑身都在发抖,但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此时她的痛苦与上一次相比,竟然变得有些“习惯”,可她厌恶于这种习惯。
没有时间了。
她无声地颤抖着,稀疏的虫鸣也被她的耳朵隔绝了,她什么都听不见,眼里只剩下这骨剑的惨白。她讨厌这把剑——太讨厌了,却更讨厌自己。若当时听了神无君的劝告,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如今这罪魁祸首,又在假惺惺地流什么眼泪呢?
自己配吗?
她的精神十分恍惚,站也站不稳。但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就在这里瘫下来,因为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那两个孩子醒来。他们是不会愿意看到,一个试图隐瞒起来的秘密,就这样暴露在一个“入室行窃”似的保密对象面前的。
她想到了香炉里,那个妖怪的话。
不知默凉与剑之间的感应是怎样的时差?叶月君的心中有一个既大胆又可憎的想法。
东方的天空破开一道白色的微光。逆着太阳,叶月君奔跑在空旷的荒野间。她头顶上方是焦虑的雁群。它们不断地俯冲下来,试图夺走她手中的骨剑。叶月君不断挥舞着它,驱赶着鸟群,大声喊着:
“不要管我了!我意已决,自己犯的错当然是自己承担!”
鬼叹的存在,对心有邪念的鸟妖而言具有致命的诱惑力。她知道,自己不能耽误太久,若是让鬼叹脱离山海他们的保护,或许会吸引来糟糕的东西。
她要跑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天亮了,初晨的阳光像没开刃的刀子一样扎在地上,暂时还不那么晒人。按照以往,席煜一定是要赖床一阵子的,但阳光从窗里大片大片地洒进来,太过刺眼。她睁开眼发现默凉不在,以为他像以往一样早起出去了。可按理说也没有这么早呀?于是她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四处去找他。别人都没醒,她前院后院找遍了,也没看到人。这时候施无弃从屋里出来了,她便问他:
“你见小凉了么?”
“我刚醒。”他眼角还带着倦意,“我没见到他,会不会去街上了?”
“这么早去街上干什么,怎么不打招呼呢。”
席煜嘀嘀咕咕的。施无弃随她走出门转了一圈。这时候,他俩看着天边远远地有东西飞来。他们眯起眼睛,定睛一看,竟然是黑压压的雁群。它们数量算不上太多,却没有个该有的阵,只是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地飞过来,竞赛似的挤作一团。两人本能地向后退,雁们都落下来,都扯着嗓子嘶喊,有的在他们脚边拍打翅膀,有的叼着他们的衣摆使劲撕扯,一个个都跟疯了一样。
喧哗声惊醒了所有人。他们都揉着惺忪的眼睛,陆陆续续从房间里走出来。老太太也醒了,她瞪大了昏花的眼睛,说自己这辈子见过的鸟加起来也没这么多。
“说不定默凉是出事了。”
山海完全清醒过来。他这么说,其他人纷纷表示认同。见他们都慌忙穿好衣服走出来,大雁们开始朝着西边飞去。它们时不时停下,就像是在故意放慢速度,等他们都跟上来。于是村民们就看到这样一个奇观:鸟儿们不知疲倦地跑着,几个外乡人不知疲倦地追着。
跑了很久,阳光让大地变得燥热起来。本来昨天就耗了很多体力,这会他们即使心急如焚,也是走走停停的。雁群时而落下来等他们,时而在天上盘旋,为他们遮挡太阳。
空旷的荒野间杂草丛生。远远地,他们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有些茫然地站着。不用说,那一定是默凉。席煜和慕琬加快速度跑上去,嗔怪他怎么跑的这么远。
“我不知道……”默凉的语气有些委屈,更多的是忧虑,“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在这里了。不知道为什么……但鬼叹不见了,我想,一定是被人夺走了。”
雁群丝毫没有让他们停下来的意思。于是席煜和慕琬就陪在他身边,慢慢走,其余的人继续追逐雁群。因为不必多说,原本指挥他们的叶月君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想必她也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你还好吗?你困不困,累不累,想不想吃东西?”席煜围着他转,“你可吓死我了,要是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啊。”
“不……”默凉摇着头,“我一点也不困,反而很精神。我觉得就像是好好地睡了一觉,和自然醒没什么区别,和以前梦游找鬼叹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慕琬也觉得奇怪,但说不出原因来。
山海和施无弃继续跑着。不用顾虑其他人时,他们的速度倒是快了很多。又追赶了一段时间,太阳令空气更加炙热了。但很快,他们就瞧见一个人半坐在地上。看那长发上插着三枚簪子的背影,一定就是叶月君了。
叶月君听到身后的动静,用剑撑着自己,缓缓站起身。
白色的剑身上,最后一丝红色的血渗透进去,就像光滑的骨头上遍布看不见的小孔。它光洁如故,让人看不出丝毫异样。这时,她才转过身子,对向他走来的两人报以微笑。
她在一片鲜红之中——方圆三丈,满地都是均匀又新鲜的红色。这种颜色覆盖在稀疏的草皮、碎石与泥土上,将它们完完全全地掩盖了。叶月君站在中央,就像是一朵怒放的红花中纤细的花蕊。
施无弃远远地站住了,不再向前一步。山海感到震撼的同时十分奇怪,但更担心叶月君的情况,便朝着她走了几步。他注意到,叶月君的脸上毫无血色,十分苍白。但她的嘴角却有一丝欣慰的笑,这令他有些不寒而栗。
“您……还好吗?”
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
“嗯,我很好。”她说,“我感觉从未像今天一样好过。”
她的脸和手都发白,与她手中的骨剑趋于一色。发色也变浅了,像是雁浅褐的绒毛。
“为什么……默凉的剑在你手里?这周围又是……”
此刻的叶月君令他感到陌生,她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变成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这种感觉不仅仅只是停留在“感觉”上,它更像是某种具象化的什么。
施无弃喊住了他。
“山海!”
“……怎么了?”
“别再靠近了。”施无弃黯然地说,“她身上有妖怪的气息。”
“什么?”像是印证了他那不好的猜测,山海有些意料中,但依然震惊,“她不是叶月君,是吗?”说着,他止步于血迹区域的边缘了。
“不……并非如此。她是叶月君,是木染雁来,是六道无常没错。”
山海猛然回头看向叶月君。她就跟个没事人一样,站在那里,向他挥手。保持这个距离看过去,让他觉得那里仿佛插着一个无力的稻草人。他又回过头看了看施无弃。
他一定是闻到了同类的味道。
“您干了什么?!”
山海最终还是跑上前去。他明显感觉到,叶月君透露出的气息与以往完全不同了。但他却什么都不能说——此刻,她才是最初的自己,她的模样是如此真实。
“我是不是能救他了?”她真诚地问,“这样,鬼叹就会放过他了?”
“……我不知道。”山海老实地回答,“我只是认为您不该这样做。”
“没什么该不该的,真的,不然就来不及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是我要还的债,我的责任,我的罪孽。”
“你没有错”这句话,山海不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得知这件事后的姑娘们一定会大发雷霆,默凉也一定会失望透顶吧。可至少叶月君做出了自认为正确的选择,谁也无话可说。
山海和施无弃注视着那把剑,没有觉得它与以往有什么不同——至少看上去。但施无弃能察觉到,这把剑似乎存在脉搏一般的东西,有规律地搏动,令人不安。他过去从未听过。
只要将这把带着叶月君百年修行的一身凡骨的剑,带到香炉里,默凉就能如那个女妖说的这般得救了么?
那个女妖到底是什么人?
第二百七十五回:与世无争
而他们再也没有办法见到那个女妖。香炉被业火点燃后,便不能再开启通往蜃景的门。他们再也无从查证,那个女妖究竟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这把骨剑,也不能送到蜃景中去了。
“有办法的。”慕琬安慰他们,“等炼完药,熄了炉里的火,就可以把骨剑送进去,默凉就能得救了。”
施无弃虽然嘴上附和,心里其实很清楚。这引燃的火,只能由放火的人收回去。他现在不说,只是不想破坏气氛,过一阵子还得告诉他们。若是隐瞒到事情的最后才说出真相,那才不是善良,是无事生非,让人一点准备也没有。提前铺垫也不是残忍,只是陈述事实。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因为叶月君没有随他们回来,她和雁群走了。默凉多少沉浸在那种不辞而别的悲伤里,说不出话。他打心底里是喜欢也感谢她的,只是到最后也没能把话说开。何况,山海他们还带了这么一个有争议的东西回来。
他们只说,这剑已经融合了一副身骨,他很快会得救。至于是谁,从哪儿来,叶月君让他们不要说。
“你这样,他一定会多想。”那时,山海说,“就算想不到你身上,也难免觉得你做了什么坏事,拿他的刀杀了不该杀——或至少他自己不想杀的人。”
“没事,那也没关系。”她只说,“不要让他知道就好,哪怕他恨我。”
她走了,甚至没有告别。
留下来的山海和无弃面面厮觑。山海心里很堵,无弃也堵,但他的感觉对自己而言更加陌生,像一团难以名状的东西从喉头一直堵到体内深处,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赶来的路上没有花他太多的体力,可他只是觉得无比疲惫。
“我觉得奇怪。”他对山海说,“她若是说清楚,我觉得更好。”
“……怎么说?”
“她若说她用这剑,剔下的是自己的骨,那孩子可以接受,也可以不要。她若不说,让他以为是别人的,那孩子依然可以选择要或者不要啊?就结果来看不都一样吗?”
山海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如果施无弃是别的什么妖怪,他只想感慨“人之间的感情如何与妖说得清楚”——当然,不是他真的这么想,而是针对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情况。施无弃就是一个大大的不同了。他觉得无弃其实能想明白,只是不甘心,要多问几句。
“……小凉可以不拿。但给不给,说不说,这是叶月君的事。”
他们达成了共识,也没有告诉慕琬和黛鸾。但她们也不傻,多少能看出来。只是几个人默契出奇,没有人对小凉说破。只有席煜抹着眼泪,傻傻地说,真好,你有救了。
默凉本就沉默寡言,他现在更不说话了。看上去他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也没有发表什么观点,冷静得令人害怕。不过你有时突然叫他一下,他就不应了,要多喊几声才能回过神。知道的都清楚他是在想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耳背呢。
他会想到那是叶月君的骨血吗?或者他会觉得,那是她杀的什么人吗?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问。有些事你只能等他亲口说。他若不说,谁也逼不了。
黛鸾果然是猜到了。当然晚上,她就偷偷跑去问山海。他和无弃的客房只有他一人,无弃可能在后院,山海正在看一本屋里放的绘本。估计有些年头,都翻烂了,很多字和画看不清楚。山海随便看了几页,心思也不在上面。
阿鸾这么一问,山海也无意隐瞒。看到他点了点头,阿鸾又追问下去。
“那你说,她为何不剔下妖骨呢?”
“妖骨是她的根基,剥不下来的。”
这中规中矩的回答似乎并不能让阿鸾满意。而且看上去,其实这点她也想到了。她的反应令山海想到白天的施无弃。提问的人心里都有想法,只是不确定,不敢说。
“……而且叶月君一定不是个忘本的人吧。”
这个回答至少说服了阿鸾。她认同地点了点头,觉得能够理解。不论身为妖的那些过去是好还是坏,不论她自己想不想放弃,她都知道,自己不应该舍弃。
“说的也是。”阿鸾道,“不然她也不会这么久还在挂念默家的后人。”
这话让山海的心口不由得冷了一下。他忽然有些遗憾,若不是这层原因在,叶月君本不必受如此折磨。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已经发生的事唯有接受。至于默凉怎么想,怎么处理,都是他的自由。叶月君也一定想到过,默凉可能会放弃这个机会,会因此怨恨她。但是她自己做到了,还“债”了,终于问心无愧地卸下了自己的包袱——转而把它放在了默凉身上。即使,这并非她本意。
这不是本末倒置么?这真的是她想要的?
还是说她仅仅只是不原谅自己罢了。
施无弃也在想这些问题。虽然很无聊,对他个人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他和柒姑娘把所有的洛神砂都收起来了。那些种子缩小了许多,已经变得很脆。将它们摊在手上轻飘飘的。施无弃总是能想起昨天夜里,朽月君将它捏碎的那个瞬间。
慕琬从后门口路过,又折了几步回来。她也总能想到那两人在这里,不知悄声说了些什么。兴许是无关紧要的事,是她太敏感。但那天就是不明原因让她印象深刻。
“你们不休息吗?”慕琬说,“我准备叫阿鸾回去睡。柒姑娘过来吗?我要锁门了。”
施无弃回过神,点了点头,将袋子拎进屋。原本又大又沉的一个麻袋,现在给种子脱了水就只剩下轻飘飘一些了。
“明天可能走不了,我看要下雨。”
慕琬问:“那后天呢?”
“后天若不下,路怕也太泥泞了。如果可以,最好还是大后天走。”
“你怎么知道?因为太闷了么?”
“不知道。就是能感觉到。”
“我想快点回去。”
“嗯。”
其实无弃知道,她迫切地想回到雪砚谷,回去见娘亲和同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而且她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他不确定是不是关于叶月君的话题。
“想说就说。”
慕琬有点惊讶地张开嘴,心里琢磨着该不会被他看出来。但她总觉得提那次的事不太好……毕竟过了挺久。于是她转念一想,不如问白天的事算了。
“叶月君她……是吧?”
“是啊。”
“我也觉得。就半个晚上的功夫,哪怕随便逮一个路人都麻烦,上哪儿寻来一个心甘情愿送死的人?默凉也一定能想来是怎么回事……这么一来,叶月君一定元气大伤。”
“她活不了多久。”
“什么?”
慕琬感觉自己听错了。从白天到现在,若是这么大的一件事,他们怎么没有理应表现出的那么大反应。还是说他隐藏起来了?
“你想想看,除了朽月君外,阎罗魔赋予六道无常永生权利的,仅是属于人类的部分罢了。叶月君将这身凡骨抛却,那她的命,也就时日无多了。”
“可、可妖怪不是能活很久吗?”慕琬试图安慰自己,“只要她不出事,老老实实地,也能一直活下去吧?而且就算她有什么危险,阎罗魔也不会……”
“你不明白吗?”施无弃捏着鼻梁,“水无君也提到过,若是自愿选择放弃,谁也管不着。而且六道无常的工作,怎么可能明哲保身?她这是拿命解咒——还不知这咒能不能破。我现在真的十分怀疑那个幻境里的女妖的目的,但我无从查证,也愁得很。”
他还没敢告诉慕琬,就算按照女妖说的去做,也要再找到朽月君“帮忙”。这些算盘显然是他早就打好的。
两人都没说话。柒姑娘像雕塑一样,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像是转移话题似的,施无弃又嘀咕了一句:“这剑真的很邪门。”
“……怎么说?”
“且不论方法行不行……这被养过的剑,虽然我能感到它愈发鲜活的生命力,但的确没有那么大的戾气,安分了些。就算没有这个办法,为了延续剑主人更久的命,贪生的人发现这个特性一定会走入邪道,杀人成性。”
“默凉不是这样的孩子。”
“我知道。他的剑总是为别人而挥,从不为自己。”
天迟迟不亮。本该破晓之时,叫醒人们的不是公鸡的鸣啼,而是轰隆隆的雷声。果真如施无弃所说,下了大半天的暴雨。村子的地势较高,或许因为一到夏天就会这样,才选在了这里。即使有所准备,还是有不知谁家的栅栏被吹垮,谁家鱼塘的鱼漫出来了。
老人家从昨天白天起就说自己腿痛,果然今天下这么大雨。所有人都围在奶奶身边,照顾她,感谢她,对她说他们马上就要走了。老人家依依不舍,似乎觉得腿更痛了。
“你们走了,我的孩子们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她说。
“就快了。这场雨一过,就要入秋了。天凉下来,就盼着中秋,盼着重阳,盼着过年。那时候,他们一定会回来。”慕琬顿了顿,接着说,“我也要回我娘那儿呢。”
“也是,早点回去的好,不能总让当妈的等着……”
仔细想来端午已经过了,没有人记得这回事。甚至一路上,除了阿鸾的生辰外,没人再提过自己的。年幼时倒都记得,只是连肚子也吃不饱,如今吃穿是不愁,却再也没时间想自己的事了。
若这就是成长,人人都在劫难逃。
第二百七十六回:独断专行
在雪砚谷之前,有一个地方不得不去一趟了。
黛鸾回答:“对,是这样。最好再能问问你这个剑的事……”
希望叶月君的努力是值得的。
此行去殁影阁,最重要的那个目的,他们都心知肚明——关于天狗。它被山海施了一个法术,封印在一张符咒里,由慕琬自己贴身带着。封印它的时候,它还是小小的一只,家犬似的。它的样子十分孱弱,毫无反抗的能力,一点也不像以往威风凛凛的样子。
慕琬觉得它有救,也觉得自己有救。在那时,她还是能使唤动它的不是吗?倘若自己当时坦诚一些,也就不必绕这么大弯儿了。但没办法,有些该走的路,是一点捷径也没有的。
池梨不知道她们会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默凉得在路上不断地写信。他在信里说,叶月君有自己的事,先行离开。关于诅咒的事回去再与他们细说。他自己不是一个人回来,而是跟着慕琬他们,很安全,要大家放心。想必雪砚谷的人知道小师妹和朋友们要来,一定会很高兴吧。默凉倒是没有提到去殁影阁的事,只是说他们晚一点回去。他怕提起佘氿那个老奸巨猾的玩意儿,那群人就来气。而且他们肯定担心他,不想让他去。
但默凉必须去,他也有自己不得不问的问题。
“你告诉他们,有机会把谢花凌接来。”默凉写信的时候,黛鸾在旁边“添乱”,“那个使扇子的哥哥能教她几招,肯定有用。”
“包教包会。”说着,施无弃在一旁抖开了扇子。
他们又走了很久,骑着向村里人买来的马。村子里的马本身就不多,他们本不好买。只是不知为何,他们几人的口碑在村里竟然不错——尤其最后一天群雁飞舞的场景,令村民们尤为敬畏,认定他们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所以花了些钱,他们就把马匹卖给他们了。一共四匹。席煜一开始说自己骑马可厉害了,结果刚上马就被抖了下去,惹得村民笑话。她说是这匹马太倔,没想到默凉坐上去,它就乖乖的了,席煜气不打一处来。
赶路无聊时,他们会轮流唱着歌。每个人唱的都是家乡听来的歌,风格多少有些不同。他们意外地发现席煜唱歌居然不错,像专门在戏班子里学过似的,但她很自豪地说并没有。
有时候,山海会有一种错觉——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刚刚相识的样子。他们互相还不够了解,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介绍自己,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又是什么样的人。只是现在主角换成了默凉和席煜。他们年幼时有很多或有趣或悲伤的事,让黛鸾愈发觉得,自己在府上和药房里的童年枯燥无趣了。
“我很高兴。”默凉如是说,“今天我得到的一切,都让我感谢过去遇到的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攥紧了手中的剑。他们知道,关于叶月君的这个问题被暂时忽略了,他自己也无法对这件事进行一个公正客观的评价,只好暂时视而不见。
“我也是!”席煜真诚地说,“他们就光想着让我嫁人。我就想不明白了,都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带不带把儿就有什么高低贵贱了。真是奇怪,生女儿时受的苦就要她负责,生个儿子,肚子痛就天经地义,还要大摆宴席,感谢他让自己这么疼呢!”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山海试着说,“我是个男孩,父母也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放弃我;梁丘是个女孩,家里也有哥哥,父母就一视同仁。还有阿鸾。”
“阿鸾算特例吧。”施无弃突然说,“听说比她大的都……夭折了。”
“但我爹娘还是很爱我啊。”阿鸾倒毫不介意,“就算不是家里的独子,我相信他们还是明事理的。唉,我得好好跟你们修行。要是没什么结果,我只能回去继承城主之位了。”
“……”
这话听着怎么让人这么不舒服。
“说不定等你回家,你爹娘又给你生了个弟弟。”施无弃开玩笑说,“到时候城主的位置就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那岂不是更爽?吃吃喝喝不用干活还有钱拿的日子,我向往很久了!”
“不是,我寻思着你现在也差不了太多啊……”
虽然每当席煜说起这事儿时都很生气,但现在她的心情终于好了些。
“我知道。我就是不服……真羡慕师姑啊。算了,不想了,反正我现在挺高兴的。”
慕琬干张嘴,本想说点什么,还是咽回去了。几个人骑在马上沉默了一阵,她突然对施无弃说:“你把天香玉给我看一下。”
她一路上都没问自己要过东西。施无弃猜,她其实已经憋了很久。等现在稍微安定了一些,才能调整心情琢磨这件事。他点点头,身后的柒姑娘将一个口袋解开,取出了一小块翠色的玉。除了这些贵重的东西,便宜的药材都在阿鸾身上。至于这块玉,阿鸾还没有按照药方磨碎它,她知道慕琬一定要看。
慕琬伸出手,从柒姑娘手里接过半块玉,轻轻用指甲摩挲着,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香味的确是有,但是太淡了,像是装在香囊里,肯定就闻不到了。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依然散发着奇特的味道,的确是个值钱的宝贝。
“天香玉的用途应该很多,但平常百姓是不会知道的。”施无弃道,“在普通人眼中,大概就和所有玉一样,能驱邪祈福保平安吧。”
“是不是因为它碎了,所以保不了我们?”
施无弃突然愣住,其他人也接不上话。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慕琬很快就注意到了。
“不是,我就随便说说,别当真……”
当天晚上,他们在荒野间找到一个驿站,距离下一座城很近了。临睡前,黛鸾悄悄问了慕琬一个问题。
“既然有返魂香这样的好东西,你有没有想过,用它来复活思琰呢……”
慕琬很自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想过,当然想过。不过死而复生之术,不是被禁止的吗?会招致其他无常鬼的跟进吧……那位大人一定会注意到的,但我自认为没有无弃那般实力,能在明知道路险阻的情况下继续向前。”
“唔,意思是你怕担不了责任?”黛鸾爬起身,“所以万一不被禁止,你就会试咯?”
“我不知道,不一定吧。”慕琬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我不喜欢官场……万一活过来,执意要回去呢。而且朝廷的人都认识他,他若还活着,肯定要出大乱子。这个人又偏执得很,怕是不会安安分分在雪砚谷和娘生活一辈子。这样也好,至少他回来了。”
“真好啊,我从小就没有哥哥姐姐的,连山海都有同门的师兄师姐。好无聊啊,就算有下人带同龄的孩子玩,他们都不敢赢我,一来二去,也就没意思了。”
“所以其实你不想当城主?”
“我无所谓啦。”阿鸾翻了个身,将双手靠在脑后,“实在不行,就回去当城主。不当也好,我觉得走江湖也很有意思。”
“我走不动了。”慕琬闭上眼睛,“我想回家。”
她的声音很轻,阿鸾不确定是不是她太困了,脑袋迷迷糊糊的才说这种话。她若是白天认真去想这件事,可能多少客观些,也能想起江湖的有趣了。只是现在不行,江湖欺负她,让她受了委屈。
天越来越凉了。他们从北方往南折,还不算太冷。气候一直很舒适,让人的心情也变好了。一路上,几个人也遇到了麻烦。比起经历过的大风大浪,谁家丢了东西,哪个村镇有妖怪捣乱,什么地方又开始闹鬼……看的东西太多,许多细小的事也不足为奇了。默凉经历的也不少,对这些有人从中作梗的坏事不足为奇,只是席煜算是大开眼界,每天都在感慨:
“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的确,为了争夺遗产提前弄死亲爹的;想偷回当掉的东西装神弄鬼吓死人的;误会了妖怪的意图加剧矛盾出了人命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些乱七八糟的案子可给席煜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看多了就习惯了。”阿鸾一脸老成,“人心很坏的。”
“也不都坏。”
施无弃补充了一句,山海看了他一眼。对他来说,或许这个身份反而更加客观公正,更有一些发言权吧。
这么兜兜转转,他们终于回到了青璃泽。此地潮湿多水,比其他南方区域还要偏冷一些——湿冷,裹着衣服也浑身难受。
“你们猜原来那两家店,还让不让我们住啊?”骑在马上,施无弃这么说道。
“我们没有拆那家客栈,应该还是欢迎我们的吧!”黛鸾义正辞严。
能住客栈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席煜深有体会。原来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占大多数时候,阴阳师也并不是什么特别赚钱的工作。风光是风光,有时为了体恤穷人,干脆收的少或是不收钱了。有时候给两顿饭,腾出空房,山海居然也不计较费用了。儿时过惯穷日子的席煜感到十分敬佩——如果是她,就算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多少还是惦记着的。
结果刚来到青璃泽,还没走多久,就有人拦住了他们。
“贵安。”
朱桐笑着拦在路中央。
小小的女孩在四匹高头大马前显得十分孱弱。几个人面面厮觑,心里都犯嘀咕。
“皋月大人知道你们会来。”她又说,语气是如此轻快。
“是啊,你们当然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你们不知道的。”慕琬像是在讽刺。
忽视了她话里的嘲讽,朱桐小姑娘又接着说:
“但她现在不在。”
几人有些不悦。什么意思,白来了?明知他们会来,人却不在,这不是诚心躲着?
“请放心,皋月大人是有事才会外出,并非刻意躲避你们……她不总在,这就是为什么有代理阁主的原因。”
“哦,是佘氿那个混蛋吗?”慕琬捋起袖子,“最好别让我看到他。”
“我们根据她的嘱咐,一定会好好招待。那么,请随我来。”
朱桐背过手去,一蹦一跳地沿路向前。他们多少有些怀疑,但还是跟过去了。
第二百七十七回:独木不林
他们跟着朱桐走了许久。
后面的路无法再骑马了。那是一片沼泽,朱桐轻巧地从上面走过,马儿们却踌躇不前。没走几步,默凉和席煜的马有一条腿陷进泥地,即使那是朱桐刚刚踩过的位置,她却毫发无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才将马拉上来,这下其他的马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朱桐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们,仿佛那些责备的眼神是无端且恶劣的。事实上坏心眼的究竟是谁,人人都心知肚明。这令他们更不想随她走了,就好像还有什么圈套在前面等着。
怀疑归怀疑,想要解决问题,还得跟下去。他们心里都抱怨着,但多少有些“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的心态。将马拴好之后,他们又随朱桐走了一段距离。因为不清楚确切的路线这令人感到时间过得漫长。一开始问她还有多久,她总是说快到了,再追问时,她都懒得搭话了。
过了正午,他们才来到一处石壁前。
黛鸾感觉这地方很像自己当初误入殁影阁的断崖,但又不太像,或许离得不算太远。
七个人陆陆续续走进去,施无弃让他们退后些,他打头阵。默凉提防地举起剑,在最后警觉地竖起耳朵,左右观察。直到山海退到最后,让他放心向前。通道内有些潮湿,能听到隐隐的水声。那些泛着荧光的苔藓和其他植物越往深处走,长得越密。轻飘飘的盈蓝色虫子们三五成群。
“这里有很多路可以走。”朱桐终于说话了,她轻柔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内被放大了,“没有死路,每一条都有答案。”
“答案?”
黛鸾重复了一遍。她想知道答案指的究竟是什么,但慕琬不想要答案,她想要的是终点。
“出口在哪儿?”施无弃问。
“等你们得到答案后,就能出去了。”
说着,眼前就出现了一条岔路。
因为光线太弱,这两条路走到面前他们才发现。朱桐转过身,对他们说:
“请你们分成两拨……人太多了,我们担心若是引发骚动,我们难以招架。”
“你们怕这个?”像是在讥笑,席煜说。
“一半的人请和我走。如果另外一半人遇到了岔路,请继续分为两拨。”
这说法令人不安。人群会被不断分流,最终每个人都只剩自己么?他们不知道这家伙要搞什么花招。慕琬终于忍不住了,她质问道:
“为什么?给我们一个理由。你这么说,让我们很怀疑你的动机。”
“因为你怕我们借此将你们一网打尽么?”朱桐歪着头,“但那对我们来说没有好处。”
“那谁知道呢?毕竟鬼叹、封魔刃、香炉都在我们身上,这点我不信你们不知道。”
“的确是这样。”朱桐点了点头,“但抢夺并不是我们的宗旨。如果真的想要,我们早就得手了才是。但请您放心,皋月君有令,就算我们之中的人再心动,也不会做不该做的。”
施无弃微微挑眉。他耸了耸肩,说:“这点我倒是相信你们。行吧,我可以和你们分开,有谁要和我一起来的?”
说着,他来到了另一处洞口前。他走过去的时候侧脸观察了一下,两边没有什么区别,都有着隐隐的凉风,听起来很遥远。就近的地方也闻不到危险的气息。他看了一眼山海,山海点了点头。他知道,无弃的意思是让他跟着朱桐走,不能让一群姑娘们冒险。
“我来。”
说着,默凉提着剑走了过去。席煜有些慌乱,她看了看黛鸾他们,又看了看站在那边的两人,咬咬牙,也跟了过去。
“你不怕吗?”慕琬问。
“不怕!”她叉起腰,“我可是时刻牢记使命的。如果你没弄坏我的剑就更不怕了!”
慕琬一时语塞,她想起被姽娥弄坏的剑,自己还没赔她,有些不好意思。
“回头再……”
“不带上她吗?”朱桐突然打断她,转而对施无弃说。她指了指柒姑娘。
“啧。”
“想通过这种办法测量是没有用的,她走不了几步,就会变成断线的人偶。这里灵力与灵脉的分布非常复杂,一定会受到干扰。”
施无弃不再说话,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另一个洞穴,柒姑娘脱离了原来的队伍,跟在他的后面。默凉冲他们点了点头,也走过去。只有席煜恋恋不舍,频频回头。
师徒两人和慕琬继续跟着朱桐。面前的景色毫无变化,不知那一边是否也是。几人没走多久,原本还能听到隔壁洞穴的脚步声,现在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开始慕琬还有些心慌,但是看心大的黛鸾都没怎么害怕,自己也放宽了胆。阴风阵阵,吹得她的脑子和脸一样麻木。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面前又出现了分叉口。
“两个人去那边吧。”朱桐再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慕琬从来不喜欢打哑谜。
“你们到底想怎样?”她的语气很生气了,“为什么要刻意将我们分开?告诉我,你们有什么目的。不要再搪塞了,不然我就用封魔刃将这里的灵力搅浑。”
的确是有力的威胁,朱桐微微皱眉,面露难色,却还笑着。黛鸾拉了拉慕琬的衣角,轻声说:“倒也不至于……”
“这群人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你不逼她说清楚,她只会没完没了地卖关子!”
“哎呀……你要这么做确实有点麻烦。”朱桐苦笑着,但语气依然十分轻松,“理由的确很简单,只是不知你信不信——你们每个人,都有故事,也都有秘密。但这些故事和秘密,不是都想让别人知道的,即使是再亲近的友人也不行。从这层面上来说,相互给予一些尊重比较好吧?你总不能强迫他们,这多难堪呀。”
乍一听很有道理,但这并没有说服她。
“我不信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去。”
“你怎么这样无理?”
“你们肆意窥视隐私就不无理了么?”
朱桐又浅浅地笑起来。这笑容在一个孩子的脸上,不知为何有几分无赖的意思。
“不必与她争辩。”山海叹着气说,“你怎么想?你若担心她耍花招,可以让阿鸾随你走。你们在一起,我也放心些。”
“……”
慕琬觉得自己在一个刚才十六岁的姑娘面前这样争论,的确有些不合适,她要做的也是树立前辈的榜样,而不是需要一个孩子来保护。
“无妨。”她咬紧了牙,“你和你徒弟在一起比较好。我倒是要跟着她,看看殁影阁这群人还有什么把戏。”
山海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他拍了拍慕琬的肩膀,转过身去。黛鸾有些忧郁地皱起眉,也有点左右为难的意思。慕琬只让她放心跟着师父去,她才跟上了山海。
洞穴似乎比之前更宽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变少了,慕琬才觉得空洞。
没走两步,朱桐突然跑了起来,她一愣,连忙追上去。
“你干什么!站住!”
慕琬也加快了步伐,向前追过去。但那小家伙跑得实在是太快了,飞似的,一会儿就消失在面前没有边界的黑暗中了。她加快了速度,试图追上去,不料面前的景色突然开阔,她下意识地刹住脚,终于在断崖边停了下来——面前的空旷是山体内的悬崖。她停住脚后向后退了几步,双腿发软,一阵后怕。她从上方探出头,下面深不见底,隐隐发着青蓝的光,不知是水还是其他什么植物。上方开阔了些,出现了许多石钟乳。面前不是完全没有路,而是在侧面有一根巨大的脊骨,前方的岩体上还有伸出的长骨,仿佛天然从土里生长的獠牙。
断崖距离骨头还有一段距离,她不知朱桐是怎么跳上去的。慕琬小心地贴着洞口边缘,探出一只脚,鞋尖勉强能碰到,但要把整个身子的重力挪过去很难。她缩了回去,左右观察了一下,没有合适的角度能跳过去。
就此前功尽弃,回过头,到最初的分岔路找山海他们吗?
她回过头,看着空荡荡的黑暗,多少有几分不甘。何况朱桐说过,此地灵脉十分混乱,她就这样走回去,不一定是原来的路了。
她做了个深呼吸让双腿放松些,过了一阵才抖得不那么厉害。她心里倒是不怕,就是身子不听使唤。过了好一阵,她斜着在洞里倒退了几步,咬紧牙,朝着那段脊骨冲了过去。
跳上去了!可她突然左脚打滑,失去重心。在栽下去之前,她一把抓住了一旁弧形的像是肋骨的东西,才没有掉下去。这根骨头也不是很坚固,抓住它的时候有些松动。她小心翼翼地摸索过去,到没有可以扶住的地方,就弯下腰,攥着骨头,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那样子似乎有些滑稽,但她顾不得这些。
终于来到对面了,她松了口气。就在她刚拍掉衣服上的灰尘后,身后的骨桥突然垮了。隆隆的巨响在洞穴中回荡,震得脚下发麻。一阵嘈杂的声音后,骨路消失了,空气中漂浮着大量的尘土。她憋着气探出头,看不出下面的微光里有什么涟漪。
这次真的没得回头了。
慕琬继续向前,很快,她看到一个藤蔓的帘子,上面开着会发光的绿色的花。她从未见过有花是绿色的。它们很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叶子。
她掀开帘子,地面上是白色的碎石。这是一处很大的空间,像是常有人来。四周有许多木质的柜子,上面堆满了书和竹简,还有些柜子上塞满了瓶瓶罐罐。远看上去,像女人用的各种胭脂水粉,但空气中弥漫的分明是一种带着淡淡腥味的中药气息。
中间有很多她看不懂的工具,大概是馏制或其他工艺要的东西。这里是制药作坊?还是别的东西。有一盆水冒着热气,漂着一个碗儿,里面有一块半融化的什么东西。
慕琬伸出手,想拿起来看看。
“别动。”
传来语气严厉的声音。慕琬猛缩回手,抬起头看了看。面前不知何时有个人,他背对着她,在柜子上翻找着什么东西。
待她看清楚后,心中涌起一阵无明业火。
“吴垠?!”她怒喊到,“就是你搞的鬼!”
第二百七十八回:独善其身
“我们又见面了。”
“朱桐!”黛鸾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带着慕琬走吗?”
“嗯……因为我更想见你嘛!”朱桐俏皮地竖起一根手指,“她太凶啦。”
“那慕琬呢?”
“唔,有别人接待她了。”
黛鸾不知朱桐是怎么走到这儿的,这很奇怪,前面的路是相通的吗?来之前,她和师父分开了。和山海一起走的时候,前方再一次出现了岔路。山海原本犹豫着是否要违背朱桐叮嘱过的话,随她一起走。但黛鸾并不害怕,她只让山海放心,提起手中的剑作为示意,随便走进了一条漆黑的洞穴中,让他不必跟来。按理说,那她也能看到慕琬了,可朱桐说她在别人那里。如果是送她过去之后朱桐才过来,应该不会这么快才是。黛鸾完全想不通殁影阁内部的通道究竟是什么构造。
“那,你让我们分开走,究竟有什么企图?”
“哎呀,连你的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了。”
“唔……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我该问的还是要问。”
“我就喜欢你这点——”
朱桐背过手去,绕着她走了两圈。第三次出现在黛鸾面前时,她腰后的大蝴蝶结上伸出了四条细而长的“枝条”,那是属于蜘蛛的腿。末端都有弧形的小勾子,上面是细密的绒毛,具有粘性,可以轻松拿起任何东西。
黛鸾并不害怕,反而有些好奇地打量起来。唯一吓到她的地方大概是朱桐的脸了——除了那对大大的眼睛,两侧又各睁开了两只小小的、圆溜溜的眼睛。在她的碎发之下,还有一排新的眼睛,都是那样又圆又小,堆在那张精致的脸上显得十分密集。
“害怕吗?”朱桐用身后的四只腿将自己撑得高了些,“有没有很恐怖的样子?”
“啊,还好。”
“你真的不怕吗?不怕我会攻击你?”
“在这种地方和这种只有两人的情况,我的确有些担心,但我认为这是合理的。”黛鸾面不改色地说,“何况我暂时没有想到什么能令你针对我的地方。除了这把剑。”
说着,黛鸾攥紧了剑,在她面前横了起来。言下之意,便是她无所畏惧。
“嘶嘶……”
朱桐的嘴巴突然裂开,伸出了两只对称的鳌。她的脸猛冲下来,黛鸾立刻竖起剑,她们两张脸距离剑身各自不到一寸。那张本应该是小姑娘的脸庞完全变了样子,诡异可怖,像是随时准备用那对有力的鳌将剑咬碎。
“嘭!”
她突然变了回去,在满是花瓣的地上打着滚笑起来,笑声像清脆的铃铛。
“怎么了嘛!”
“刚刚的你表情终于变了!好好笑,我以为你和你师父一样只会吊着脸呢,呵呵呵……”
不论如何,黛鸾都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她多少有些不高兴。
“我要走了。”说罢,她转过身。
“哎呀!别走嘛,等一下。”朱桐连忙爬起来,“因为我太无聊了,其他人的年龄比我大很多呢,和他们玩太没意思了……”
黛鸾停下了脚步:“你最小吗?”
她多少有些共情,能理解这种最年幼,却也是最无聊的心情。
“是啊。”朱桐摊开手,“本来在我之前有一个与他们平辈的前辈,不过……啊,那家伙已经死掉了,我们不要管他。你生气了吗?你生气是不是就不陪我玩了?”
“我没有生气,但是我不开心。”黛鸾的表情依然不好看,“虽然我相信那把刀一定很结实……但我不想它被弄脏。”
“啊,因为它是水无君的化身,对吧?”朱桐看了看那把剑,“这我知道。那……那作为补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好吧,那你说说看。”
“你是黛峦城主唯一的女儿对不对?”朱桐眨了眨眼,“你爹娘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因为你娘的饭里掺了药,不能生了。他们是坏人,但不能直接杀了你爹娘,因为他们的势力还未成熟,黛峦城会乱,朝廷会派人镇压……他们要让你爹有罪。可你离黛峦城很远,嫁祸不到你的身上,所以不仅你不能有弟弟妹妹,他们还会杀你,你……”
黛鸾忽然抓起她的衣领,眼睛和语气在刹那间变得令人陌生。
“为什么?!谁?告诉我!”
“呀,让我好好说啊……”
“左衽门要杀她。”
解烟冷冷地说。
面对这个曾与他们大打出手的女人,山海表现出了一丝不加掩饰的不信任。
她轻挽上手臂的紫纱,颇有些无聊地反背过手,梳了梳头发。她那剧毒的尾针就隐藏在里面,山海十分警惕。
“我很难相信你。”山海直白地说,“我们也与左衽门有所接触,他们并没有对我们表现出攻击性。”
“你是说唐家的那两个人?”解烟从桌上拈起一只瓷瓶,轻轻晃了晃,似乎在试里面的余量,“当然。他们只是在左衽门里挂名,主要听唐门差遣。”
“你没有问我索要交换物,就直接提供了情报。这不是你们的作风。”
“的确不是……但是,道长,你要知道,就连水果摊都乐意切一块让顾客尝尝看的。前提是——果子的确很甜。”
是吗?但山海只从最初透露的线索中,品尝到一丝酸涩。
“只要你们足够了解,就应该知道,我身无长物,没有能和你交换的东西了。”
“我们又没有云外镜,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最多,无非是你们和谁接触过,谁又与你们同行过罢了。”
“但我的确没什么能和你换的。”山海凝视着她,“感谢你提供的消息,我相信我们可以保护好她。”
“真是自信呐,这倒算是好事。”
解烟嘴上说着,手里不知何时变出了一枚扳指。山海定睛一看,那不正是黛鸾曾经交给皋月君的白琼吗?他微微皱起眉,不知这蜘蛛妖准备耍什么把戏。
“这是那个丫头的东西吧?皋月大人处理过的。放心,没有藏什么蛊术。先前咲面郎接了追杀黛峦城主的活……但那不是他的主要任务,是附带的。如今他死了,左衽门便加强了这方面的人手。既然你不感兴趣,我也没什么更多的消息告诉你。不过可以说的是,他们向殁影阁寻求了帮助……因为开价不高,再加上皋月大人喜欢那个丫头,我们没有答应,因为我们还想做生意。只不过,若以这价格把扳指卖给他们,倒是能赚不少。”
山海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很显然,如果黛鸾的白琼扳指落到左衽门的手里,随便找个阴阳师就能判断出他们的方位来。这不是个好消息。看解烟这架势,颇有些暗示他赎回扳指的意思。但山海只是微微摇头,说道:
“即使这么说,我依然找不出能拿的出手的,与之相对的东西。”
“你们凛霄观……曾经炼过还魂丹,对吧?”
山海明白了她的意思。
“的确。但我手中并没有那种东西,而且我也不是修习炼丹术的弟子。”
“无妨。我可以先交给你,只要之后,你能回去问个明白。我们的研究在药方和工艺上差一些……虽然还魂丹并不是太大的问题,但我们需要做相近的东西。老实说,若不是技术上的问题,我也不会想求助于你们。”
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带着点高傲,倒也没什么阴谋的感觉。山海犹豫地看着解烟,内心无声地做着权衡。
而此时,默凉与席煜所面对的,是拥有一对金绿色竖瞳的男性。
“你们好呀,在下狩恭铎……”他挥了挥手,“记得代我向你们的朋友问好。”
席煜十分警觉。她能从这个人的笑容里,看出几分险恶的意味。虽然她很害怕,但还是将半个身子挡在默凉的面前。
“你是谁?你认识其他人?”
“对啦。我们不仅认识,还是老朋友呢。”
席煜将信将疑,只有默凉冷淡地说着:“只是你认为的朋友吧。”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无情呢。”
“你与佘氿是一类人。”默凉攥紧了剑柄,“我能感觉到。”
一听到佘氿的名字,席煜浑身过电般颤了一下。在她师父邬远归在世时,她可没少和那个老家伙接触。虽然佘氿从来没把她放在眼里,但总是嫌她碍事,还动不动威胁她,要把她吃掉。她也知道这老妖怪有几分本事,更知道雪砚谷的一切都和他脱不开关系,只得碍于师父的情面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
再说,不忍也打不过啊。
狩恭铎细细擦拭着金属的甲套,脸上总挂着那副意味不明的笑。这令那两人感到十分不适。虽然此人声称与山海他们“关系不错”,但鬼知道实际上是怎么回事。
将擦拭得光亮的甲套戴回手上,他绕过桌子,走到对面两个迟迟不入座的客人面前。他轻佻地用尖尖的甲套勾起席煜的下颚,令后者胃里一阵恶心。
“噫!离我远点!”
“哈哈哈哈,好啦好啦,不开玩笑了。不如我们来聊聊别的?”
“没什么可聊的。”默凉说。
“不。你们既然找到了这里,定有所求。”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默凉的骨剑,让默凉感到很不自在。他坐回原来的位置上,悠闲地向后靠过去。
“别紧张,孩子们。那把剑……我听说了,很重要呢。”
“所以?”席煜紧盯着他,“我们绝对不会把它交给你的!”
默凉感到席煜的确过分紧张了,虽然说话气势不减,脚下却有些打颤。于是他坐了下来,也让席煜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嗐,谁会要那种带着诅咒的东西呢。”
“你——”席煜气不打一处来,“骨剑的诅咒就要被解开了,他不会有事!”
“是吗?”狩恭铎挑起眉,仿佛觉得很好笑,“你确定?不会有事?据我所知,这骨剑贪得无厌,就算喂给它多少人和妖,都不会饱。”
默凉的态度有些犹豫。
“你是说……”
“对,没错。你们从奇怪的地方得知了解咒的消息吧?真可惜,那些都是骗你们的。毕竟是朽月大人手下的妖怪,怎么会帮你们?叶月君失去了凡骨的庇护,如今脆弱得很,随便什么杂碎都能要她的命。要说起来,这可真是多亏了你啊。”
默凉感到自己发梢都是冷的。
第二百七十九回:独具只眼
“关小凉什么事!”席煜突然站起来,“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胡说!”
“喂,我可没有骗你。他用迷烟在蜃景中开了个后门,制造了一个妖怪的假象,将其投入蜃景。这样一来,你们就能看到所谓被困住的妖怪了。实际上,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席煜依然怀疑他,但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她看了一下默凉,发现他的状态并不好。默凉神情恍惚,两眼发白,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喂!你别信他啊,万一他是骗你的呢!”
默凉努力将自己的神智拉回来,强压着内心翻涌的情绪。他问:
“我如何相信你?”
这话说出口,他也没有料到,自己的语气竟然如此冰冷,如此没有生机。
“我呢,是因为心地善良,不忍心你们上当受骗,才告诉你们真相的。如何制作一个能够投射进蜃景的幻影,还是他与我们的皋月大人交流过的……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所以她告诉我们的那些话也是……”
“也是假的。”狩恭铎耸了耸肩,“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轻轻松松杀个人剥个骨就能解咒的好事,你也太小看迦楼罗的力量了。”
默凉觉得浑身上下都冷不堪言,似乎指甲尖都变成了寒冰。他早就猜到,叶月君最终选择剥离的那副凡骨,怕是她自身——因为他能从骨剑上闻到一股怀念的味道,就像鸟儿的绒毛,是只有叶月君身上出现过的气息。他的感知更加敏感了,但因为骨剑的确稳定了些许,他并未对那破解的方法起疑。如今想来,那女妖喋喋不休地与第一次见面的人,就说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话,还知道他们的那么多事……怎么想都有问题。
可为什么最初没有注意到呢?是太大意了,还是他们都有一种侥幸心理?
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出生以来头一次这么冷。
“不……不会的。叶月君不可能被……”
“她救人心切咯。”狩恭铎摊开一只手,“你以为六道无常的不死身从何而来?她现在就是个普通的妖怪。纵她有再大的能耐,也架不住心脏上来一刀。”
席煜生气极了,愤怒战胜了她的恐惧:“你放屁!”
“不爱听的就认定是胡说么?小朋友,你这样的想法很不可取哦。”
观察对方负面的情绪反应似乎是狩恭铎独到的恶趣味。似乎是已经寻够了乐子,狩恭铎坐端正了些。但他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分明是要等他们先开口。
“……我想还给她。”
果不其然,正中下怀。
“不行哦。吃进去的东西哪儿有吐出来的道理?你来问问你的骨剑,它乐不乐意?”
“那你到底想干嘛?”席煜立刻插嘴道,“说了这么多,你不就是想开条件吗?”
“哇,你这么说也太没有人情味了吧?”狩恭铎转了转眼珠,竖着的眼睑眨了一下,“虽然……你也没说错。毕竟商人嘛,怎么能做亏本生意呢?虽然我确实没那么大的能耐,将这身凡骨还给叶月君。她如今元气大伤,怕是再怎么修行也无法成人了,何况如此劳累的生活不知那副妖怪的身体能撑多久呢……啊,别误会,我可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反正与我无关。我是说,真正的解咒方法,我也不是没有。”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们吗?”
他抖得比方才的席煜还厉害,却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更加难以名状的情感。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很不舒服,而且无法控制自己。强压着这股情绪,他将这几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来。
“哎呀,好凶啊……先听我说。”狩恭铎打着手势,示意她冷静下来,“这只是一种方法。我们一直在研究一种……令人死而复生的法术。”
“返魂香?”席煜脱口而出。
“不,那可不一样。我们要的不是一个……配方,而是方法。不过不得不承认,施掌柜在这边的进度也会给我们很大的帮助。啊,请记得最后要把香炉拿给我们哦,这是最初你们和皋月大人说好的。这只是个思路,我可以告诉你:若你已经死过了一遍,还会再畏惧鬼叹的力量吗?它想抽干你的力量,那就给它,只要灵魂尚在,哪怕肉身千疮百孔——我们皋月大人生前就是这样的。”
“好啊,你果然是想骗我们。”席煜恶狠狠地瞪着他,“鬼叹会侵蚀人的灵魂,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
“那只要保护好灵魂不就行了?这比什么都要顾着轻松很多吧。到时候,有一个合适的容器就能恢复如初。啊,你们知道朱桐吗?带你们过来的那个小姑娘。在她之前的蜘蛛可更厉害呢,佘氿拖皋月君保留了他的灵魂。但那次复生还不够成熟,出了些……差错。啊,不过灵魂还是没有大碍,很方便吧?”
尽管默凉的情绪很糟,但他不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他抓住了狩恭铎话中的把柄,发出了质问:
“那为何还需要朱桐姑娘?”
“嗯?”
“我明白了,你们要这种法术的关键,其实在于灵魂和躯体的关系。你们当灵魂是可以随意抽取的东西,认为身体是容器。我觉得,这种观念虽然……很方便,但对灵魂与肉身都很不尊重。何况,你们失败了,是吗?否则如今朱桐姑娘的位置就不是她了。”
狩恭铎陷入短暂的沉默。
“……嗯,你很聪明。不过,我不是说了吗?那是因为我们的方式和思想还不大成熟。你放心,你若这么做,我们一定会根据千百次的实验,确保万无一失的。”
“那另外千百条人命呢?”席煜反问,“你们要害死多少人!”
“啧,祈求永生的人多了去了……殁影阁从不缺材料。以风险为代价,交换成功的可能性,不觉得这对双方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你在开玩笑!你们到底把人命当什么东西!”
“没有牺牲又何来的回报呢?不想付出就得到成果,太容易了吧。”
默凉用那轻柔而冰冷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你说的没错——所以,你若要确保我万无一失,又想要什么样的代价?”
“唉,我就喜欢你这种直切主题的孩子。兜圈子很没意思,对吧?”说着,他瞥了一眼不服气的席煜,“再怎么说这样的时间和精力,殁影阁也要消耗不少呢……若我说想要云外镜,不过分吧?”
尽管做了一大串铺垫,目的暴露得还是太快了些。狐狸嘴中的口水还是淌了下来,掠过了白森森的獠牙。
“你想都别想!”席煜瞪着他,就差吐口水了,“而且那是池梨的东西!”
“是的。我们没有决定权。”
“可你就在她身边,不是吗?我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一个区区人类——濒死的、已经生出三个骨结的剑的主人,能耗得过一群妖怪吗?
“我也没有教唆你杀人。”狩恭铎看着他,目光诚恳。
你想都别想。
默凉站起身,扬长而去。
可是施无弃这边,就没这么轻松了。
空旷的室内,两个人缓慢地踱步,仿佛面前有一张看不见的圆桌。他们的步伐都很轻,很轻,任何属于地面的摩擦声都不曾出现,就像两个飘荡的幽灵。柒姑娘伫立在入口处,一动不动。尽管,它已经不知何时变成光滑的没有缝隙的石壁了。
“我知道你。”
他紧盯着佘氿的右眼。
“我也知道你。”
“我虽然没见过你,但有幸,听说过你的光辉事迹。你该庆幸出现在你面前的是我,否则不论来的是谁,你都会被撕成碎片。”
施无弃的目光就像是被钉在佘氿的眼罩上。这行为像极了挑衅。他正是从这一重要特征来判断对方的身份的。毕竟,二位一开始就没有自报家门。他们心知肚明。
实际上就是挑衅。
“哈哈哈,是吗?”佘氿无所谓地耸耸肩,“但我得告诉你,是我们选择你们。”
“那看来你胆子不大。”
“哈?”佘氿似乎在笑,“你该不会以为,凭雪砚谷那女的三脚猫的功夫能奈我何?”
说罢,他一把扯下右边的眼罩。呈现在施无弃面前的,是与他左边一模一样的黑溜溜的眼睛,且完好无损。施无弃并未有多大的惊讶,他勾起嘴角,仿佛在嘲弄。
“我不介意替她补一刀。”
“这倒是用不着——我自己来。”
说罢,佘氿从怀中取出一段明晃晃的金属。施无弃本能地认为那是一把刀,折扇飞快滑过袖口,被他攥在手里,那一瞬快得肉眼无法察觉。但佘氿竖起那截东西时,他看清了,那并不是一把刀——至少不是常识意义上的刀。比起小刀,它更像是一把勺子,有些许弧度,可能是木工、陶艺或者铁器里需要的工具。
“别紧张。”佘氿松开其余的几根手指,单捏着勺,示意自己手中别无他物,“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以及走向这个目的的过程中努力的一切。我,我们,殁影阁,非常庆幸并感谢你在这个方向上的努力。当然了,我们真切地希望你能成功。也许……你愿意接受我个人的,小小帮助?”
“那你可真是太自信了。”施无弃冷眼相待,暗金色的眸中暗潮涌动。
“你不会拒绝我,我有这个自信。你是否听过神无君的弑神之战中,有一位蛇神的名字叫摩呼罗迦?那可算是我的……远房亲戚了。”
“看来你也算个老东西。”
“那就请对长辈放尊重点。”佘氿淡淡地说,“但我原谅你的无知……”
他突然将刀捅向自己的眼睛,施无弃因他突如其来的举措感到惊诧。佘氿将那勺似的刀在眼中转了一下,发出奇异而模糊的水声。施无弃微微皱眉,同时有些许困惑。佘氿松开手时攥着什么东西。他放下握着刀的手,同时伸出另一只。
他生生挖掉了自己的眼睛。
那黑乎乎的血窟窿令施无弃说不上心里发毛,却也足够恶心。佘氿将攥着眼珠的手握得更紧,粘腻湿滑的破碎声从指缝中溢出,半透明的半液态物混着血,落到地上。
他终于在无弃面前摊开了手,露出了血肉模糊的某种红色结晶。
“你知道这有什么作用……要的话,拿你的眼睛来换。”佘氿的嘴角露出残酷的笑,“你的眼睛经过地狱火的炼化,对吧?”
他另一只手递来血淋淋的刀。
施无弃的目光从一只血淋淋的手上,挪到另一只血淋淋的手上。
“我说过,你不会拒绝。”
第二百八十回:独是独非
“别在这儿乱摸乱动的,这些设备你打坏一个都赔不起。”
慕琬听着直冒青筋。说难听话,她就是来砸场子的,管你好坏死活?可吴垠不但不买账,表现出那一贯的从容只让她更火大。
“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陷害我天狗的药就是你弄的?给我解药,当心我不客气。”
“大话谁都会说,但生意……”吴垠转过身,将找到的竹简扣在桌上,低着头,目光从下方扫上去,“不是谁都能做的。”
“少来那套。你要是再跟我讲生意,我可就砸场子了。”
“是吗?凭什么?凭你?和你手上用都不会用的刀?”
一连串的反问着实令人怒火中烧,但慕琬再而三地压下去了。尽管她有求于人的态度也并不像那么回事,但鉴于始作俑者是同一个人,她也没决定施舍不必要的礼貌。
“你别跟我兜圈子。”
“我也不想。但上次你来的时候,可没问皋月大人求解药。”
这话说出口,多少能证明,解药这东西还是有的。
“还不知那你们的解药是真是假。”
“殁影阁办事向来讲究诚信,你要是信不过我,自个儿出去便是。”
“开价吧。”
听了这话,吴垠微微抬起头,将摊开的竹简对折。随后,他再度转过身,到另一处摆了瓶瓶罐罐的药柜上翻找起来,不紧不慢。慕琬扫了一眼合上的竹简,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吴垠一边找,一边说:
“血,是研制药物或解药的重要工具……根据不同的特性,能配出具有针对性的药引。你那天狗中的蛊毒,目标原本宽泛,正是用血加以引导,便加强了毒性,同时让它对其他人、妖或动植物失活。解药也很简单,将已经中毒的血与一部分药稀释,待取样变色后,再倒入全部的解药。最好,能直接倒进血肉……不过解药不在这儿。”
说罢,他取出一个深蓝色的小瓶,将里面的东西倒入了方才慕琬碰过的小碗儿里。碗中泛起滋滋的声音,细密如温油的泡沫冒上来。慕琬当真是气的没话说。但也没错,在明知他们会造访的情况下,吴垠怎么可能把解药放在人能看见的地方?
她强压着火问:“我让你开价,你是没听懂吗?不卖直说,兜兜转转是真的没意思。”
“没人说卖。”吴垠将瓶子盖上,“我要你换。”
“一次把话说完,没完没了是吧?”
“和你在一起的人之中,有个会动的女尸,对吧?”
“不可能。”慕琬当即反驳,“我记得,你们觊觎她很久,但就算一根头发丝我也不会给你们的……换个条件。”
“我没说要那具尸体。”吴垠走回柜子,将瓶子摆到架子原来的位置上,精准与原先没有一丝一毫变动,“百骸主——控制她的那个人。我要他的血,拿来换。”
慕琬的大脑有一瞬短暂的空白,错愕与恼怒并存。她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就像之前憋着一肚子的火,在燃起来的前一刻被泼了一身脏水。火没发出来就算了,一件更值得控诉的行径直接给她憋得说不出话。
这不合理,非常不。
岂止无礼,简直荒谬。
“我没想到,吴老板是这般爱开玩笑的人。”
“你看我像是跟你开玩笑的样子吗?”
慕琬的左臂瞬间发力,要掀翻了身侧这套花里胡哨的摊子。然而在一个架子被推倒前,吴垠就意料中地伸出了一只手臂,死死按住了她的手腕。她愣了一下,因为她分明看到吴垠的两只手都捧着那个竹简。随后,她很快意识到,这是第三条手臂。
她终于明白吴垠的袖口设计得如此宽大的原因。如果可以,他甚至还有第四条、第五条手臂。这里空间狭小,何况她人生地不熟,就这样和殁影阁的人动起手来绝不沾光。水桶里漂浮的碗儿被他们震得晃动了一下,还打着颤儿,里面的东西变成了深褐色,已经完全凝固了,像半碗硬邦邦的蜡。
“绝不可能。”
我做不到。
应该是察觉到她的手已经放松了,吴垠将那只过于纤瘦却有力的手退了回去。她的身体还僵着,沉浸在先前巨大的震撼里。他们要他的血干什么?一定不是好事。按照天狗的事作为参照,莫非他们要对他下手?或许不至于……但这背后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她看不透,也不敢想。要么对施无弃不利,要么对其他更多人不利。
“无所谓。”
“我不会做害朋友的事。”
“哦,你在担心这个。倒也不是,只是作为研究的样本罢了。”
“那会伤害更多人。”
“错。这会给更多人带来福祉。”
放你妈的屁吧。
“你们之中一定有人在与他对峙。想要什么,直接问他拿就是。这件事我办不到。”不论是哪个方面,“换句话说,你朋友突然让你伸出手臂割一刀取血,你会答应吗?”
“会啊。”
滚啊。
慕琬感觉他们俩根本不在一个世界谈话,整点儿阳间的东西吧。不如说,其实吴垠根本没什么谈话的诚意。这些事成功与否,他都不在乎。这不是什么迫切的需求,给天狗解毒也并不是他认为强有力的威胁。这一切都是徒劳,她只能希望其他人那里能有所收获。
“你随时可以答应,也可以一辈子都不答应,时间不是问题。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一个咒术,当你取到时,解药很快就会送来。”
“那你们就等着吧。”
慕琬离开了。
她没有问出口在哪儿。离开这个空间后,外面的走廊或许变了,或许没有。反正只有一条路,她就一直顺着走下去。很快,前面出现了细微的水声,越往前越明显。黑暗中泛着星星点点的光,那是一道水帘——或说是小瀑布。穿过它大概会淋透吧?但反正没有别的路走,她便伸出手,确定对面不是石头之后,一口气冲了出去。
天色已晚,暗蓝与昏黄相接融合。暖光逐渐退却,星星出现了。慕琬摸了摸头上和衣服上,竟然都是干的,一点水都没有浸到。
她刚低下头,就发现默凉和席煜在草地上背靠着背,像是在等他们。
“你已经出来了?”她问两人,“其他人呢?啊,你们等了很久吧,席煜都困了。”
默凉刚站起来,原本靠着他闭了眼的席煜突然躺倒地上,猛然惊醒。要说这家伙还真是哪儿都能睡。
“她刚才还疾世愤俗呢。我们刚出来,其他……”
话说了一半,小瀑布那里又出现了一个人影。山海从里面跳出来,像慕琬一样摸了摸身上。当然,也没有什么水渍,他感到奇怪。
“你们在这儿……”
“我也是刚出来。”慕琬说,“默凉说他们也等了不久。”
“阿鸾呢?”
“没看见,八成还没出来。”
“你手上是什么东西?”
默凉他们本来没注意,山海这么一提,他们都看向慕琬的手。她的左腕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草编的手环,模样普通,毫无特色。慕琬一愣,心说怕是吴垠抓她时留下的,用来“联系”他们的东西。她一时语塞,便如实说:
“殁影阁的吴垠给的。”
“你见到的是吴掌柜么?”山海从怀中取出一枚扳指,“这是解烟还给我的。她问我要还魂丹的制作工艺。当我知道时,再来找殁影阁。”
“看来他们很信任你嘛。”席煜起哄说,“竟然先货呢。”
慕琬不知该不该说自己的事。但她还没开口,黛鸾便出现了。见到他们几个,黛鸾只是点点头,没有更多反应。这令他们觉得很不正常。
“阿鸾,怎么样?”他们关切地围上来。
阿鸾突然抓着山海的袖口,语气并不冷静。
“山海,我家的事,你知道多少?朱桐告诉我,他们让我跟你出来避风头,是因为府上一直有人要陷害我们。水无君当初来我们府上,并没有什么任务——而是他自愿找来帮我们除内鬼的。只是他证据不足,没除干净,如今余党就要收网了……我必须快些回去。这些你都知道对不对?我爹娘单单是怀疑,才让你带我走,是不是?他们是打算出意外之后才带我回去的,是吗?我其实可能连他们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是吗?”
向来心宽的阿鸾在这种事上表现出不容退让的原则,她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了。山海料到总有一天她会这么问,他也没准备把这当什么秘密严防死守。
只是对十几岁的女孩来说,这样的真相未免过于伤人。
山海意识到,之后的路不知不觉向黛峦城偏移了些。不论是迟早要回凛霄观的他,还是急切想见父母的黛鸾,冥冥中多了一层指引。相对于此地而言,黛峦城和雪砚谷在同一个方向上,但终究会变成岔路的。
“这件事,我慢慢跟你讲。”
山海将手放在阿鸾的双肩,莫名令人有些安心。
天彻底黑下来,许多萤火虫在附近飞舞,像顽皮的星星下来偷听他们讲话。
“唰啦——”
又是一阵嘈杂的声响,与他们从那瀑布走出来时的声音如出一辙。他们立刻看过去,柒姑娘最先走出来。接着,施无弃也现身了。
他微微低头,长发散在脸侧,没被挽上去。
“这模样真吓人。”席煜道,“你若不开口,能去坟地扮作女鬼吓人。”
“怎么,男鬼就不吓人了?”
施无弃笑了笑,语调里却不仅是疲惫。有只萤火虫从他面前飞过,照应出一侧苍白的脸颊。山海走上前,皱起眉。
“你似乎不太好,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
无弃摇了摇头,后退了一步。
山海明显察觉到异样,立刻迈步向前,同时抬起双指。一张符咒在他指间燃烧起来,摇曳的火光点亮了他的视线。
“——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了没事。”
施无弃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其他人已经坐不住了。他们纷纷凑过来,想试图劝说什么。席煜离得最近,当她走上前看清施无弃的脸时,突然发出了足以穿透耳膜的尖叫,惊起一片林中沉睡的鸟雀。
她跌坐在地上,其他人便去扶起她。
她的手还颤抖地指着那处淌血的右眼眶。
第二百八十一回:独坐愁城
施无弃用自己的右眼从佘氿那里换来了一种红色的结晶,圆形,像是打磨过不规则的小珠子。这种东西有什么作用,连山海也不太清楚。施无弃只是说,给柒姑娘的。
其他人没有为此评价什么。施无弃一定是有判断力的人,这么做有他的理由。但是,慕琬却与他大吵了一架——不如说是她单方面的指责。按理说她没有立场指责别人做什么的,何况,她也并没有求得治疗天狗的解药。
……但正是因为她没有这么做。
施无弃不明所以,多少有些疑惑。如何处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如何发挥它们的价值,这都是由那人自己说了算的。别人再怎么劝说,再怎么干预,都也只是些参考性的意见,决定权不在旁人。默凉感觉有些不安,他担心殁影阁的人想用那东西做些什么,无弃却说无关紧要,不过是能看到一些……平常看不见的东西。这也是山海所担心的事。黛鸾忧虑地问他疼不疼,他笑着说没什么感觉。席煜便说他骗人,那一定很痛。
“没什么感觉,真的。不信,你可以试一下。”
他又拿出这样的腔调来转移话题了,席煜当然不干。
慕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发火,那种情绪不受控制。毕竟再怎么说是朋友,她被允许稍微放松些,不必时刻警惕,偶尔也能肆意妄为。他们猜殁影阁一定给她说了什么,但慕琬避之不谈。于是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到天黑,她一整天都没对施无弃说过一句话。就算别人喊她,她也只是应付一两声。
唯一的好消息,是殁影阁良心发现,给他们开了一个普通的灵脉。这个灵脉的出口,也就是那道水帘距离雪砚谷并不很远。第二天晚上他们找到了城镇,住进了客栈。她整个白天都在思考昨夜自己的行为,依然没找出说得过去的解释。其他人隐约看出来,天狗还是没有治好。默凉旁侧敲击,安慰她说回到谷中还能找来当时的弟子帮忙。她拒绝了吴垠,因为她不想为此伤害朋友,也不敢让更多人面临未知的风险。但这两条,施无弃都没有做到,他打破了慕琬给自己设定的原则。或者说,这些原则对他根本不适用。
一方面怨恨自己没这么做——当然,她就算知道结果,那是应该还是不会答应的;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施无弃低估了殁影阁的能力与不要脸的程度。其他人总觉得无弃心里有数,但真的吗?万一就这次猜错了呢?
而且……不就是一点血吗?他连自己眼睛都不要了,会在乎这个?
她手里握着一把小刀,是刚才给那些小孩们削苹果的。之后,她来天台上透透气儿,心思不在这儿,鬼使神差地就把小刀给带到天台了。她感觉很不好,像是一种糟糕的暗示。
“……你怎么没睡?”
好死不死施无弃这时候上来了。她下意识将小刀藏在身后,看了一眼梯子边儿,问道:
“柒姑娘怎么没跟你上来?”
“晒晒月亮,没必要。”
“你有这个闲心?”
“怎么,我平时晒的还少?”
慕琬不知道他是什么品种的植物人,只想快些下楼去。他却挡在梯子口,没有一点让开的意思,难道是注意到自己的刀了?或者至少千万别揪着昨天的问题不放。
月光淡淡的,朦朦胧胧。施无弃的右眼处贴了一块纱布,即使那里已经没有流血了。她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突然很陌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从昨天吗?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如说这种选择根本就是他的风格。世人的生死与他何干?
那么,是他从地狱道回来起吗?为何她今天才察觉?她自己也不知道。
“你是在气我挖了自己的眼睛,还是把它交给了殁影阁?”
施无弃偏偏就逮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她气不打一处来,却自知理亏。半晌,她终于憋出一句:
“都有。”
“嗯……我现在给你解释也没什么意义。”
“是吧。”
他们两个人都看着天上,仿佛真是在看风景,但其实心里都在想别的事情。这家店的天台也很宽,也晾着衣服。这很容易让慕琬回想起当初柒姑娘撑着衣服陪她的那个夜。
也是那个夜里,叶月君将封魔刃交给了她。
扪心自问,她何尝不希望柒姑娘能活过来,能有自己的思想,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会继承过去的记忆么?会像一个活过百年的无常似的老成,还是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和自己似的大姑娘,喜欢所有这个年纪姑娘们都喜欢的东西?
她真的能活过来吗?
活过来的她,还是她吗?
还是单单是他们希望或不希望的样子?
想不明白,别想了。她这么劝着自己,攥着小刀的手微微发抖。她隐隐觉得,现在这种状态并不好——她把所有心绪都寄托在同行的友人身上了。以前她这么做的,是家人。但如今这个家也只剩下娘俩个,破碎得不堪入目。想必阿鸾也是一样的,若有时间真要和她好好聊聊。她年纪更小,不知能不能说服自己……但慕琬也不确定,毕竟她也没有做到这点。
家人之后,就是武器,是式神。妖伞叶隐露、式神咒令、血脉的天狗……可如今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不知道什么东西还靠得住。大概就像雁沐雪闲聊时与她说的,只能靠自己吧?但那样又该怎么做?连雁师姐都无法自保,她更不觉得自己是靠得住的人。这时,她忽然想起唐赫,那个同样拥有召唤天狗之力的人——的恶人。难道只有“坏”才能摆脱那些人之常情吗?她明明对师兄放下狠话,也亲手斩断了那番不堪回首的过往,为何一点轻松的感觉都没有?莫非她应该像施无弃这样,“坏”得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吗?真的?
慕琬的脑内有一万个问题盘旋,像叶月君驱之不散的雁群。
也不是,不一定。天狗还是能救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自己的左手腕有些发烫。那个草绳十分普通,却不干枯,也无法被摘下来。只要让血碰到它就行了,吴垠就会兑现殁影阁的承诺,将解药交付于她。然后天狗就能像以往一样,带着她驰骋整片蓝天,保护他们所有人。
她总感觉手腕的草绳在牵引她,试图让她握着刀划伤无弃的皮肤。
当然……这手环儿还没这么大能耐,至少他们没有给它附加这种咒术。这一切活动都是她潜意识的指引。她矛盾极了,不知如何是好,握着刀的手在身后微颤。
“我换那东西是有原因的,只是不便与你们解释。”施无弃叹了口气,这反而令她更紧张了,“你知道‘碧落’的遗物么?”
“什么?”慕琬没听懂。
“我是很久前就知道有这么回事,具体并不知道。刚和山海聊了几句,对上号了。你知道,像香炉这样的邪神遗物还有六个。他们诞生于南国,你记得吗?”
“南国……是有这么回事儿。”
“只是现在这么说罢了,因为如今它算是我们的国土,又在极南之地。现在,已经被拆成许多城县的名字了。那时,‘诸神’统治的南国对外宣称九天国,那一带的岛屿,叫碧落群岛。九天国是碧落群岛中最大的领地。”
“所以七个遗物是……”
“没错。九天国的八位伪神,留下了七件宝贝,流传到国土内,辗转于不同人之手。其中有一个宝物,是赤真珠。传言说它是红珊瑚打磨,也有说是红色的珍珠,却不是为蚌所育,而是从鱼腹或竹节里取出来的。”
“佘氿该不会是拿赤真珠——”
“不,当然不是。但它们……很像。我不知佘氿是以自身为炉炼出来的,还是不知哪儿弄来的藏在自己身上,不过我确信那也是个真货,只是纯度不及遗物那般干净。这对我和柒而言都很重要,希望你明白。”
“啊,没事,我知道,我都懂。”慕琬倒也没有敷衍,句句实话,“你最近都不带她晒月亮,我以为你嫌麻烦要抛弃她呢。”
“没这回事,不要开这种玩笑。”
“知道了。”
慕琬用自己的右手攥住了左手腕,将草绳完全包裹在手心,克制住一切不该有的冲动。
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奋斗。若能找到她师父的尸首,她或许也有类似的心态,只是她比无弃更清楚那是出于尊敬的具体情怀,而不是他那般矛盾的坚定和迷茫。所以,他进来才不总是将她带在身边吧。
因为他将她更看作了一个“人”,而不是工具。
她无可避免地感到难过。
“阿鸾想回家。”无弃突然又说,“但山海说,她想明白了,也不急这么一时,可以先跟你回雪砚谷。”
慕琬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些干渴。
“我……罢了。但你若要炼药也许黛峦城更安全。而且,她回家过年是不是更合适?”
“我也——不急那么一时。”施无弃微微皱眉,“而且这样做可能会将麻烦带给黛峦城……你知道的,某几个人,不是很好对付。而且据说左衽门要杀她,回去可能是个陷阱,到底是不是解烟设下的圈套说不清。最安全的,是她别回去……”
“说的也是。但你不是也要回玄祟镇吗?啊……不过这样一来,大概更容易成为目标。要不你就在雪砚谷炼返魂香也行,我回去以后和池梨打个招呼。大家都是武功高强的人,不会轻易就出事。”
施无弃稍微挑起眉,慕琬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莺月君的事,是因为他和邬远归里应外合,否则强攻他也不一定能攻进来。”
听了这话,无弃一面摇头,一面又叹了口气。
“朽月君与他不同……差的太远。何况还有姓唐的那个刺客,伤了你们的人,我无法交代。不过,做客还是可以的。”
“……再说吧。”
慕琬感到无比疲惫。不知何时起,兜兜转转,他们最后竟然都是从哪里来,便要回到哪里去。只不过,那地方要么不是家,要么不是原来的家了。
“虽然不知道怎么又惹你生气了,但男方先道歉比较有礼貌吧?这个给你,算是赔罪。把手伸出来。”
慕琬觉得莫名其妙,但照做了。无弃松开手,她手里出现了一枚小小的药丸。
“返魂丹?”她有些意外,“这太贵重了……而且我要它没什么用啊。”
“给你的就拿着。”
“哦……”
无弃与她擦肩而过,走到天台边缘站着。慕琬道了谢,匆忙爬下梯子,跑回房间里。黛鸾已经睡了,屋里黑漆漆,静悄悄的。
她拿着小刀,在黑暗中用刀尖轻易挑断了草绳。
第二百八十二回:但为君故
天凉好个秋。
大街小巷,漫山遍野都是飘荡的落叶。它们刚从枝头跌下来,尚未脱干水分。树上挂着的还是半绿半黄的样子。庄稼快熟了,果子已经可以采摘。远远看向果园,硕果累累,摇摇欲坠,一股清甜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心情舒畅。
女人走在这条路上,看着农民们在果园里忙碌,步伐却并未放缓。她走路轻轻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但是,她的步子分明有些乱,脚印深浅不一,一半一半。一般人打眼望过去倒是看不出什么来,但是稍有武学者,一定能判断出她受伤的事实。
入秋后人们纷纷加了衣服,她也不例外。长褂长靴,头上戴着一顶不知从何顺来的宽沿草帽,遮住了大半个脸。她的发型有些奇怪,一半是短发,不到肩膀,被切得齐齐的。下面那一层却很长,被扎成细细的一束垂在背后。一把障刀挂在她的腰间。
她身上有些古怪的金属配饰,但没人去在意。稍微懂些门道的人一看,就会说,哦,这是唐家的人。
听说这附近有一位流浪医者,已经住了好些时日。或许这个冬天来之前她就会走,她得赶紧找到她看一看。要说她这个病也是奇怪,许多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一路打听下去,终于找到一处山脚下的村庄。说是村庄,人已经慢慢搬去城里,这儿就相当于山谷内和大城的中转,不少留在这儿的人都把家改成了旅店,多是老人经营。
女人来到一个没有招牌的门前,驻足许久。这儿怎么看都不像医馆,据说是旁边的旅店掌柜划出一个空房租出去的。没有招牌,也没有人。她推开门走进去,手里攥紧刀柄,迈出无声息的脚步。
“你终于来了。”
“……”
那低沉的女声,仿佛很了解她的样子。这令她有些微妙的不悦。
“你得的不是病。”昏暗的屋内,另一个女人说,“先让我看看。”
于是她脱掉长靴,踩在椅子边缘。长靴之下,还裹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带。但那并不是为了防寒保暖。一层层解开它们以后,露出苍白的皮肤上,长出了细密的绿色嫩芽。
从人的身体里长出植物,没有传达出丝毫欣欣向荣的感触。虽然纱布一直挤压着它们,它们依然倔强地生长着,歪七扭八,看着让人心里发毛。嫩芽与皮肤接壤的地方是红色,但没有伤口,像是把血汲到皮肤下层一样。
“嗯……果然。”女医者摇摇头,“怀澜姑娘,你听说过洛神砂吗?”
“听过。”
“那是一种植物的种子,生长在水里,晒干后就成了深红色的洛神砂。但是,如果身上有伤口便直接与水中的种子接触,种子还会在水中释放孢子,在人或者动物的身上扎根。”
唐怀澜回想了一下。的确,翠萍滩大约是有这样的东西。而且那时候,她在战斗中落下很多伤,尤其是那些细密的丝线,在不知不觉间划伤了身体的很多地方。她又在水里站了很久,被寄生也是理所当然。只可惜她现在才知道。
“要怎么治?”
“许是过去好几个月了……这些苗不到半年就会在你的经脉里扎根,到那时你这一身武功怕是要废了。不过,看这个样子,它们生长被抑制住了。仅凭这种纱布是没用的,它们连石头都能穿过去。你该不会是自己拔过了吧?”
“嗯,我用刀剜过。”
“哎呀……你对自己真是太狠啦。现在应该还来得及,我去取麻药和刀片来。”
说着,如月君点燃了桌上的蜡烛,转身钻进一个小门,在柜子里翻找起来。唐怀澜放下裤脚,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望着闪烁的烛火。外面天其实还亮着,只是这儿太暗了。
类似“刮骨疗伤”的事她不是没做过,也不止一次。行走江湖,总是能被各式各样的毒物所伤,不过他们本就出身制毒世家,从小身经百战,倒也不算多怕。唐妄生老爷子有小根手指被切断了,是他自己年轻时被淬毒的刀刃所伤,一时没有解药,情急之中出此下策。这一点她和唐倾澜倒是学会了,徒手挖箭头,烧刀剃毒刺,都是他们常干的事儿。
她不怕痛。先前将这些芽掐断时,虽然不痛,但生长很快。于是她就挖肉,但就大概是手法不够专业,也不能按照植物的根系与自身的经脉线路下刀,没法斩草除根。后来,她再用刀片从芽根割下去时,也会流出血来,感到些许刺痛了。机缘巧合听到如月君在雪砚谷附近行医,她才前来拜访。人总是会因未知的异常恐惧,这是正常的。
她突然想到,有一次出任务,他们两人都负伤了。虽然他们负责的环节算是圆满完成,但下一部分出了纰漏,整个班子都被骂了一顿,药也没领足。她只是被刀割伤了手臂,而整个箭头都没入了倾澜的肩胛侧面。他却觉得怀澜比自己还痛,坚持要她先上药,反正不急着把箭拔出来,止血费的纱布可就更多了,让怀澜紧着用。怀澜通常自己处理伤口,虽然疼,但她清楚什么时候疼,有多疼,都有所准备。包括与人交手时意外受的伤,她一时顾不上疼痛,所以大多时候她什么都不怕。别人若帮她处理,她反而皱着眉,暗自提心吊胆。只有唐倾澜下手时她几乎毫无感觉,这也不知为何,他的确总是很小心。
不过她若是帮倾澜处理,他就鬼喊鬼叫,帮他没受伤的手剪个指甲都嚎个不停。
如月君拿着药和刀片出来了。她让她将裤子挽上去,脚就踩在长椅上,露出那些满目疮痍的“土壤”。她照做,一言不发。麻药还是有效的,她只觉得有人在碰自己的脚踝,并不觉得疼。这感觉和倾澜处理时很像。
她一点也不敢怀念。
“唐家一直在找你呢。”如月君一边用刀片小心地割开细肉,一边说,“他们也联合左衽门下达了搜捕的命令。本以为你们都交代到那儿,削弱了唐妄生的势力,没想到他们只发现了唐倾澜的坟,而你不见了。江湖上也没人能说出你的消息,你的行动很隐蔽。”
“倾澜被带回去了?”
“是。好像追了名号,风风光光地葬了呢。”
“葬礼和名号,也能被他们当成工具,当成说辞。”
“这世间哪儿都是一样的。不过啊,你可就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叛徒。可要小心,他们若是捉到你,一定会给你莫须有的罪名。”
“真是漂亮的反衬。”
“你有钱吗?”如月君突然说。
唐怀澜短暂地愣了一下,微微点头,说有一些。只是大部分钱在钱庄里,不好取,唐家和左衽门一定会查到。但是她说,她会付医药费的。
“……嗯,倒也不用。”如月君慢吞吞地说,“就先欠着吧。很快,我会有一场画艺的比拼,大约会选一座大城。到那时,你若能赏脸观战,就再好不过了。”
“好。”
“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然小有积蓄。”
“大部分钱轮不到下面的人领,分到的总是少得可怜。但吃穿用度都没什么开支,终归能省下来。”唐怀澜老实地说,“这些钱,我本是要换得自由之身的。”
“他们怎么会轻易放你走呢,你那样值钱。”
“的确。是儿时听过有这般事,想得简单。想来那些人怕是当叛徒处理掉了,说不定是怕人有异心,使的什么心理把戏。但钱还在攒……有一天找到机会,忽然消失,到遥远的没人认识的地方改头换面,这也不错。后来听了一个任务目标的故事,觉得他爹娘欠考虑,做得不够漂亮,走得还不够远。若是我们,一定不会被发现。”
“再怎么说是两个人,很容易被发现的。”
“分开也可以。反正现在只是一个人了。”
“也是呢……你搭档应该也攒了不少钱呢。”
“我不知道。他花钱比我大手大脚,也没想过离开唐家。有天他知道我要走,虽然未曾有过表示,但不再乱花钱了。我猜他也是有些积蓄的,只是现在都要被本家回收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刀刃剥离皮肉的、有些奇妙而细微的声音。
唐怀澜突然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空洞,眼前和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自私的人。若她一人离开唐家,唐倾澜留下也一定会深陷泥沼。与她刀剑相向倒也不至于,只是他一定会被百般刁难。她想到这儿,一边的腿已经治完了,如月君让她换一边。
“你后悔吗?”
良久,如月君仰起头,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她将两个脚踝处挑出来的东西放在桌边的盘子里,是极细而长的根须,还有模糊的血沫。难怪怀澜接近膝盖没有麻药的地方,也有什么长长的虫子在体内蠕动抽离的感觉。如月君说完这句话开始上药,并不急着听她回答。
“我不知道。”她却脱口而出,像是思考过的结果。
“后不后悔,怎么自己都不知道呢?”
“他愿意随我走,说到底也是一种绑架。我让他没得选,也没处去。或许我对他没有称得上内疚的心情,我总觉得是理所当然。我想,因为我总觉得他一定会原谅我。”
“那也不一定。”如月君帮她缠上绷带,轻柔地说,“他大概根本不记恨你。”
“你们六道无常虽然消息灵通,但我却不认为连人心也能读懂。”
“是啊。我不行,你又何来的自信呢?他与你没有血缘,却像亲弟弟般可靠。你们自幼就在一起,除了彼此一无所有。他就是你的一部分,你的一部分为什么会怪你?”
唐怀澜微微皱眉,总觉得不是这个道理,却无法反驳。
“那,反过来,我也是他的一部分。为何我没有向他妥协,他却要迁就我的意思?”
“那是他的选择。你也可以选择妥协,或者不。这种权力是双向的,只是选择的结果不同罢了。事到如今,他也是自找,你也一样。”
“我永远失去了我的一部分。”
说罢,她将缠好新布的双腿塞进靴子里,站起来跺了跺脚,没什么痛觉。
如月君在她背后静静地注视她。
“断角的羚羊只能怯懦偷生,稍有风吹草动跑得最快;三条腿的野狼更加警觉,靠着欺凌弱小也能苟活;独眼的老虎更加威风,也更不好惹。未来混成什么样子,从来不取决于你失去了什么部分,而取决于你一开始就是怎样的人。”
“那就借您吉言吧。”
第二百八十三回:但说无妨
八月秋高,一路坎坷,跌跌撞撞算是回到了雪砚谷。
一些可提可不提的细节,他们已经达成了共识。但事情原本的样貌还需交代,这一点会在这场风风光光的洗尘宴后,慕琬和默凉席煜于私下里和池梨交谈。
依然入夜,谷中却灯火通明。不到一年,雪砚谷的变化很大。所有危险破旧的茅屋都拆掉了,崭新的连排砖房取而代之。从高处望去,原本谷中星罗棋布的建筑变得井然有序,各个区域分工明确,比原先要合理得多。粮仓挪到空地上去了,和树林太近总是有小家伙来偷吃。东边又开辟出一大块空地作为弟子们切磋练功的场所。
池梨以前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仙气”,颇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遥远。实际上和人打交道久了,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已经散去。可不论举止还是打扮,依然让人瞧着赏心悦目,又敬而远之。
“酒窖在那边。”站在崖边上的池梨向下指了一个方向,“你可能不想去看。”
她倒是一点也没说错,慕琬哪怕是闻到酒味都会犯困。她连连摇头,摆手拒绝。他们站着的地方,几乎可以看到全谷内部的风貌。这个最危险的地方并不为池梨所惧怕,那一袭白衣在轻声呼啸的风中飘摇着,云朵似的轻盈。
“阿凌不来了……”她转过身,望着施无弃,“她要在家里过年。”
“没关系。”他客气地笑了笑。
“你想炼药,却不便告知,这就令我有些为难。”池梨接着说,“我一个做不了主,还需与其他前辈商议。”
说着,她看了默凉一眼。连默凉都不好说的东西,她深知会引来麻烦,例如各大武林人士的觊觎。保密的话,知道的人越多又越不安全,算是两难的境地。说到默凉,她还有些自责先前自己的冒失。听到有方法救小凉,她急匆匆就将他送过去了。如今不知这诅咒有没有解开,叶月君也听说是大伤元气,不知踪影。得到这种结果,还不如别让他去,至少不会欠下叶月君这么大的人情。
不过她潜意识里依然希望这一切都是有效的。只不过,她如今赌不起了。
“您越来越像一位掌门人的样子了。”
山海的话算是夸奖,却带着一丝遗憾。
池梨露出苦笑:“是啊,一开始总觉得身不由己。但久而久之,也觉得无所谓了。怎样活都是活着,不如多体验些不同的人生。”
“在您的治理下,雪砚宗真是欣欣向荣。”
“晓帮我了我很多。”她坦言,“许多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时,他会告诉我一些古今中外类似的事作为参考。有时候,若门内弟子有想法却不愿说,他也会转告我。这么说起来,倒是颇有几分作弊的意思,哈哈哈哈。”
“那又何妨?”施无弃道,“云外镜本就在您的手中,如何利用是您自己的事。江湖中人总想拿它为非作歹,在您这样正直的人手上,是怎么做都不过分的。”
“谬赞了,但不论你怎么夸我,我都要为弟子们负责哦。”
“哪里的话,该夸的就应当夸。”
你来我往的人情世故让人头疼,何况是慕琬这种对两方情况都心知肚明的人。她嫌弃地挪开眼睛,不允许自己在这毫无意义的针锋相对里浪费时间。她知道,雪砚谷有个地方很适合放置香炉。那个地方地势低洼,十分隐蔽,灵力沉积已久,充盈富饶。
那里是一处水池,名雪砚池。虽然整座山间到处都有水,但不论多大的活水死水,都不能像这方小水池一样与山谷齐名。它没有什么值得利用的水利,无非算一处风景,但附近的路都不方便,就放在那里任由小动物与妖灵嬉闹。那水池从别处远远看过去,是干净的纯白,让人误以为那里也只是一处积雪。可一旦靠近,就会发现它是一潭“黑水”,因为这池子清澈无比,只是池底的岩石是玄铁般的纯黑。水是很清澈的,她去过一次,忘记是春夏还是秋冬,只记得雪砚池的水面上有着一层薄薄的冰。她好奇地扣了一片下来,顷刻间便在手中消融了。而水中被她挖走的那一块薄冰,很快又凝结愈合了。这场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尽管雪砚宗的弟子们常常忘记有这么一处景物存在,她也总能想起来。
慕琬并不清楚,池梨知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她心里在暗自盘算,是否有必要告诉施无弃有这么个地方比较合适。但这么做,就仿佛是背离了象征维护雪砚谷的池梨,她也是雪砚宗的弟子,她不想这么做。另一方面,对长久陪伴自己的朋友们提供帮助,又似乎是某种天经地义的义务。
这很矛盾,令她不知所措。
他们又转了一圈,许多师兄师姐又围了上来,很多人对山海他们是认识的,同时也对施无弃的身份感到好奇。席煜风风光光的,可算是挣了一把面子。她正和默凉向那些年龄更小的弟子们讲着添油加醋的故事。
山海其实能察觉到,池梨对施无弃有所提防。毕竟从未见过,身上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妖……灵力,还有一只散发不祥的眼睛。他右眼的伤倒也不是没人问过,几人口径统一地回答,是近来与妖争斗,伤的。柒姑娘是更惹人注意的,一开始几乎没人觉得不对劲,直到得知她是一具尸体后,围着他们的女孩们便散开了。这一幕真是似曾相识。
休息前,池梨突然让施无弃过去一趟,这让其他人都有些紧张。虽然算不上做贼心虚,但也总觉得有些不妙。于是他没有带柒姑娘,只是随她一并走到附近的偏僻处,不算特别避讳什么。
“我且问你……默凉的事,你怎么看?”
施无弃有些疑惑地望着她的眼睛。理论上,她去问本人,可能确实问不到什么。但询问山海按理来说比问自己更具有说服力。他不知道为何池梨这么说,但她应该有自己的理由。或许一来担心山海也有所隐瞒,二来是打探他这个“陌生人”的意图。
何况,默凉其实没有瞒着她的意思。说不定过一段时间,他就将自己的见闻如实交代。所以这会儿,他说话还是该注意些。
也许,他不是无话可说。
“小凉身上会长出骨刺,您应该知道。”
“……我知道。他又?”
“没错。我从那之中,看到了一些东西。”
他如实说了那时所见,忽略了一部分主观感受。这段信息无关紧要,但听上算有分量。池梨紧皱着眉,一刻也不曾松开。
“那么,叶月君所言解咒的事又是如何?您知道,我不想在大家刚高高兴兴回来的时候提这种问题。我不认识您,对百骸主的名号也只是听说。所以,希望能趁这短暂的时间稍作交流。这一天下来,我能感觉到您不是不能说话的人……但您也不是什么话都会说。”
“唔,我倒是没必要在默凉的事上骗您。”
施无弃做了一个深呼吸,瞄了一眼客房的方向,山海和黛鸾偶尔看向这边。
“那么,您愿意说多少?”
“说出来,或许会让雪砚宗背负不必要的人情。”
“但说无妨。”
“……叶月君做了很大的牺牲。一开始,我们不清楚这是否行之有效,后来我们就拜访了殁影阁,这您知道,默凉的信一定提过。殁影阁告诉他,那些付出……几乎没什么用,都是徒劳,反而会让鬼叹尝到甜头。”
池梨的眼神有些奇怪,她幽幽地说:
“我听晓说过殁影阁的事……他们想得到云外镜,我对他们没有好感。但他们说的话,似乎不怎么掺假。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话,存在某种目的?比如——”
“您的直觉没错。”无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们的确拿云外镜,作为另一种解咒方法的威胁。这一切,我猜默凉本想隐瞒,怕我们多想,怕我们担心。但所幸席煜将这些事全盘托出,我们才有了得知真相的机会。可实际上他们提出的条件并无诚意,因此我怀疑,他们是想借机扰乱人心。”
现在池梨的表情,就与他们那时得知此事时一模一样。
“让席煜跟着他是对的……这孩子,不怕他说话,就怕他不说。”
“我能明白。”
“所以,鬼叹的诅咒其实是毫无进展的,而叶月君也因此身受重伤么?”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如此。很抱歉,我们……”
“不怪你们。”
池梨摇了摇头,发出轻轻的叹息。虽然附近没什么人,但不论弟子们还是他的朋友都知道他们在这儿。到时候,肯定还要问东问西的。
施无弃沉默了一阵,忽然问她:“我能否大胆地提出一个猜测?”
“请讲。”
“您是在试探我所言是否为真。”
池梨略微有些惊讶。她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无弃,一时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个人比她想象的要聪明,但这一层意思,实际上她真的不曾有过。
“我倒也不怕你说什么。”池梨道,“晓不曾主动告诉我的事,都不是好消息,这一点我心知肚明。我若追问他,他一定会说,一定会给我看,但毫无意义。云外镜知天晓地,博古论今,却从来看不透人心。”
“人心这种东西,就连鬼神也无法看透。”
“大概吧。”
池梨耸耸肩,好像并不是很在意。无弃知道,就算殁影阁给的方法是可行的,池梨也绝不会拿云外镜去换。一方面这是母亲给自己的遗物,所有权也与默凉无关,她不可能为虽亲如手足实则毫无血缘的弟弟轻易放弃,何况落到殁影阁手里结果是未知的;另一方面,之前他们与佘氿斗争的一切,雪砚宗所付出的代价,默凉所生成的那一段骨结,都会失去意义。
施无弃猜想,那时佘氿没有以这个条件提出交换,是因为殁影阁还未达到这层技术。如今他们大概是在什么层面有所突破了,真不知是好事坏事。
“你的事,我可以去给其他人旁侧敲击,试探试探。但我不能保证一定可以帮忙。看在梁丘和默凉的面子上,我同意晓与你交谈,看看他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今后,我若不再提起这回事,那就是交涉失败了,你也趁早找个别的风水宝地。”
“……施某明白,感激不尽。”
第二百八十四回:但求无过
唐赫现在手中的情报,是从黑市上拿到的。这是一条悬赏,开价也不高,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理论上,这个价位的活他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的。但这次不同,这次的目标吸引了他的注意——是个孩子,女孩。
也不能这么说。这年纪,理应算是成年了,只是在他眼中比自己小的都算孩子。而且有些人就算年长于他,心智也与孩童无异,幼稚得犯蠢。像这样的单子还有很多,批量印制,只有上面左衽门的章子是他们手盖的。对,这悬赏人也有点意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内部解决,肥水不流外人田。极难极贵的目标,他们更不可能放出一点风声。所以偶尔流通在市面上的他们的悬赏,通常都是些下单给他们,却让他们懒得浪费人力物力的小人物。不过原价大约是挺高的,所以他们没有拒绝,只是剥了一层油水,经单主许可才公开发放。有时,为了对目标起到示威的作用,单主也不惜花重金如此广而告之,毕竟单是左衽门的名声就已经很值钱了。
不过也有个说法,是说像这样零散的单子接多了,拿着盖章的纸领赏的变成了熟面孔,也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拉你入伙。听说以前也有个接散活的高手,被左衽门的人看上,却拒绝加入。时间一长,他竟然被那些人做掉了。所以这单子也不是谁都敢接,接了也是偶尔,多了也会换名字。这是唐赫不做的原因之一,何况钱是二手的。一旦记名就会被纳入追踪范畴,再者他也没少截胡一些没公开的重要目标,当然早已暗中结仇。
“左衽门背后的势力,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朽月君曾这样说过,但唐赫并不能充分理解话中的含义。什么算普通人,什么不算?这二者的界定方式太多,他便没有再多想下去。
“这组织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忘了,两三百年吧?以前他们的作风更恶毒些。”
“这么久?”
“是啊。过去他们连一单多投都不许的,若被发现单主‘不信任’他们,反咬一口抄了单主家的事也没少做。直到背后换了人,他们的作风才收敛了些,不过还是那样纪律严明。”
唐赫不知道还有过这种事。想来,幕后已经换人很久了,毕竟从他听说有这种组织起他们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而且不再有人提过以前,怕是比想象的时间要长。
再说回手里这个单子……是极有意思的。因为那个目标他认识。一般能流通起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算不上人尽皆知,至少听过名字。私仇也有,少,多是些青壮年,会些武功,让下单的人没办法。像那种目标多为柔弱女性,至少没什么武学的,基本是情杀,随便找个人就做掉了,犯不上花大价钱找左衽门。除非,是那种花魁,头牌,被揪出来赔不起的……但世上有多少人在烟花之地走心留情呢?
所以这是个女人,是个孩子,没什么名声……这就有点问题,有大问题。
于是唐赫多花了些时间追查。刨根问底倒也不难,没多久他就知道了,那是黛峦城的郡主。她本名不叫这个,甚至不姓黛。其实她没名字,从城王府到城中百姓,都只叫她郡主大人,稍微亲近她的、照顾她久的,喊的也是“大小姐”。虽然一切看上去都按部就班,但她爹娘也深知府上水深,不敢给她名字,怕未来给她带来麻烦。想必从怀胎时起,他们就预料到女儿浮萍般的命运了。
但她有个师父,出生时给她了一个义名,与城池同音。
唐赫有一种感觉。左衽门要杀她的事,兴许不是一天两天。她离家越近,事情便越迫在眉睫。而且他也知道,他们把这单子流通到黑市上,没有指出目标的身份,赏金也少得可怜,怎么看都是掩耳盗铃。她自己实则很有本事暂且不提,身边围着的算不上武林高手,却也不乏武学造诣。这一点,描述中确实说出她身边“不止一人”。依他看,这能吸引到的杀手基本会一个接一个地送,不仅竹篮打水,还打草惊蛇。他想不明白左衽门的目的,难不成还是故意放水?有些说不过去。但这种大型组织内部斗争兴许也很激烈,拿这种事做手脚,心猿意马,相互打压,也不是没可能。
他不一定会接这单子。也许顺路,但赏金更好看些,他可能就不拒绝了。
杀手也是要吃饭的。
他将这张又脆又薄的纸收起来。桌上的蜡烛颤颤巍巍,就快燃尽了。窗户没有闭好,漏进来的秋风不断摧残着最后的烛火。他起身关上窗户,看了一眼隔壁榻上的丫头。江豆豆这孩子平时很乖,每天晚上却踢被子。她在这户人家寄宿已久,暂时收养她的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他最初听说他们不能生育,但感情很好,有谁听说战乱后无家可归的孩子就告诉他们,他们都接回来养。结果后来儿子们去当兵,女儿们去了城里,没人再回深山中去了。这座山没有名字,山村也没有,陆续也要搬空了。这对老夫妻不走,担心若是儿女回来找不到家在哪儿。
要找那些人很难,但他也听搬到镇上的人说过,说他们都死了,不然不会一封信也不给家里写。前几年还能收到,现在一个人的消息都没有。他们抚养过的孩子少说十几个,也不可能真的死绝吧?他把江豆豆寄养在那里,也不会有人问,只觉得老人家不堪寂寞,又捡来别人不要的傻姑娘养。他回来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也就是看看她活着没,高矮胖瘦倒是没关系,他只管给钱。不能让她醒着见到自己,否则就跟之前一样,扒着他的衣服哭哭闹闹,不让走,很烦。不知道臭丫头哪儿那么大劲,袖口都给扯破了。每次都要趁她睡着才溜走,显得自己跟做贼似的。
他准备去很远的地方,这回留了很多钱。他给老夫妇编织的理由很随意,但老人家多少心里清楚,这么大手笔的人身份怕也不简单,不会轻易丢下一个小孩。老人也不需要他这么多钱,就算有钱,也没地方花。白天老头悄悄告诉他,自己在后院花坛左数第三到六块砖头刨了个坑,把他给的银两都藏在里面,给娃娃备着了。他觉得自己该笑一下,但笑不出来。
出于“顺便”的理由,他打听过一些孩子的下落。老夫妇也没给那些孩子起名,因为他们说,那些孩子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大概是一语成谶,他们就真的没回来过。按照那些名字可太难找啦,什么招财、丫蛋儿、三花儿、毛球……一个两个都是猫猫狗狗的名字。他有打听到一个叫“馒头”的,人长得也像馒头一样圆。但小时候不是的,他顺流而下,从江里的竹篮给捞起来。发现他的时候,脑袋边儿有个白面馍馍,只是被鸟们吃的坑坑洼洼,还有鸟屎黏在襁褓上。那可是白面啊,说不定他家很有钱,他是哪个府上的私生子;也可能是穷人家的,实在养不起,把唯一换来的馒头塞给他了。他离开家时很瘦,后来去一个声名狼藉的大宅院里当打手。少说伙食不错,在家书里说自己养胖了。后来打架,馒头让一个穷书生开了瓢。书生抓没抓到不清楚,反正大宅院是不会给他报销人命的。唐赫听了以后,没有告诉那对夫妇。
后来无意中得知了一个消息,在烟花之地有个漂亮女人。只是她一只眼睛有一大块红色的胎记,头发黑黑的,脸有些发黄。于是唐赫抽了半天去找她,她抛着媚眼,挥着香得熏人的手帕招呼他进来。他进门开口第一句话,问她小时候是不是叫三花儿。姑娘愣了一下,没逃过他的眼睛。姑娘先是不认账,因为她谎称自己出身很好,是大家闺秀,没落至此。唐赫抽出刀再问她是不是,她一下就哭了,虽然还是没承认,但抽抽噎噎的字里行间大约能听出她对不起养她的爹娘。于是磨叽到天亮,她终于从头上摘下一根价值不菲的簪子,又从首饰柜深处翻出草标似的棍儿,大约也是个簪子。她托他把养她的,和自己欠他们的都带回去。按照以往,唐赫大概会撂下一句“自己还”,但万一她真回去江豆豆的身份可怎么办?于是他带走这些东西,和下次的银两交给了老夫妇。他只说是三花儿赚的,还的,别的一句话也没多讲。老夫妇追问了两句,也不过问了。因为这簪子看上去可真值钱啊,说不定闺女命好,嫁入豪门,夫家规矩严,离过去的生活远些才是。
哦,他还见过一个女人,或者说女妖。她也很漂亮,是真正的那种摄人心魄的美。但不正常,一看就是妖气包裹的吃人模样。她找到自己,倒也不是来挑事的,而是找朽月君。难怪她身上有那样的咒令。但唐赫不知道,真不知道,她就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然后呢,另一位六道无常就出现了,唐赫从未见过。那是身着华贵的巫女服的人,手持神乐铃,与那女妖攀谈什么。他便走了,不想浪费时间。
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去东方,去一个他去过的地方。
这世上他到底是一个人来,世上的路也只有一个人走。活着不想留下什么丰功伟绩,流芳千古供后人敬仰,也没准备当一个十恶不赦,恶名四海的人中妖魔。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当自己想当的人。历史的长河不会记住一个杀手的名字,可供后人评说的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坐。虽然还没到哪一步,但他就想着,若是唐鸰回来,他大概也不会洗手不干。倒不是什么由俭入奢的论调,而是这样来钱更快,他妹妹不会再吃苦。他也相信,自己比起以前更有能力,一定能护她周全,不让悲剧再而三地上演。即使这样有多少人的鲜血会沾在手上,也在所不惜。
这辈子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足够了。
第二百八十五回:惊肉生髀
“如月君现在身处何处?”
没歇息几天,他们就对晓问出了这个问题。
有时他们能看见晓,有时看不见,现身与否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的心情。即使是云外镜这样的神器,也并没有什么特殊待遇被供奉起来,只是普通地摆在一间空房里。那里没有增设门卫,所以偶尔也有听了故事心向往之的年轻弟子,想一睹云外镜的模样。但那房子总是锁着,钥匙在池梨身上。那锁是专门叫业内的人打的,普通的法子绝对撬不开。
虽然镜子位于一个独立的空间,但这名为晓的付丧神,能从世上任何一面镜子上露个脸儿。池梨脖子上就挂了一个小圆镜,平日是合着的,有时候会打开。不论镜面见光与否,他都能与池梨正常对话。今天,池梨用那把奇怪的钥匙打开了房门,“请”他出来与客人们见面。她自己有很多事要忙,还要和默凉和席煜交流之前发生的事。所以,只剩他们四个跟着晓在没人的地方兜兜转转。倒也不是不能见人,只是怕他们图新鲜,围上来,让这几个人一句话也说不成了。
晓带他们穿过了稀疏的草林。路上,施无弃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必须确定朽月君说的话万无一失。若他稍耍把戏,后果可能是谁也承担不了的。
晓与以前一模一样,白艾色的短发,苍绿色的异乡人的右眼,还有小半张锈成青绿色的、纹路复杂的青铜面具遮在左眼上。
“我觉得问他也没用。”黛鸾起哄,“上次我和山海问他,真是一问三不知,连你在哪儿都看不到呢。”
“在下只能看到人间的东西嘛。”晓大方地笑着,并不介意这没有恶意的讥讽,“相信我,如月君在哪儿,我还是知道的。只不过这个问题,我不能急着回答。在此之前,请你们随我去一个地方。”
实际上他们一直不知不觉地跟着晓走,他像是早有打算。再怎么说云外镜不会害人吧,他们倒也放心跟着他走。直到来到一处僻静的小路,透过山间层层树林,洒在这里的阳光很稀,很少,才入秋就让人感到冬日的寒冷了。不过这里的空气很独特,有一种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并非简单的花香草香。这勾起了慕琬心中的一丝回忆,令她隐约想起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
雪砚池。
穿过树林,一切豁然开朗。这景色说不上绝美,却也足以令人窒息。阳光直直散落在湖面上,像在照耀一大块黑色的水晶。黛鸾向前跑了几步,但很快放慢了速度,呆呆地向前走。整片水都是黑色的,她小心地蹲在岸边,试着用手捧起一抔奇怪的水。但一丝涟漪也没有激起,因为她的手被一层薄薄的冰挡住了。
“真怀念啊。”慕琬不禁感慨了一句。她不禁有些轻松,不仅是因为来到这个久违的地方,更因为
“雪砚谷灵力富饶,但没想到有沉积得如此浓厚的地方。”
山海也不禁感慨了一句。黛鸾接着问:
“这地方肯定有灵脉吧?”
“不,没有哦。”晓轻轻耸肩,“雪砚谷内外各只有一处灵脉。在这里,灵力只会沉淀,无法流通,因而不能形成灵脉。”
“啊,我懂了!”黛鸾用右拳砸在左掌上,“就像一个水池,加水的速度大于放水的速度,对吧?但这个池子永远是蓄不满的,快要干涸或是溢出来的时候,也会调节。”
晓赞许地点点头:“对啦,阿鸾真聪明啊。不过呢,偶尔也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有些灵脉也是有时效性的。像这里,就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池子了。它名为雪砚池,从高处远远地看过来,就像一滩积雪一样。”
说罢,晓抬起手,指向池子的中央。雪砚池的形状当然不是标准的圆,而是一个不大规则的椭圆形。中央也是一样平静,令人看不清什么。
“怎么了?”山海问,“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仔细看便是了。”晓说,“两边山的阴影在一整天都能恰好包裹这片水域,一年中只有极少的时间有阳光直射。”
于是他们沉住气,仔细观察起湖面来。今天就是雪砚池直接接受阳光照射的时间。他们看着湖面,逐渐意识到,其他地方的水域有些微微的反光,但中央部分没有。稍微想想,便能意识到中央的冰开始融化了。
“梁丘姑娘应该是不好开口吧。”晓看他们大概瞧出来了,便说,“如此,我便替她说了。这地方很适合存放香炉。安心,这件事,我连池梨也不会说的,只有我们这一只手数的过来的人知道。她更不会问。何况,这儿也很少有人来。”
“你这手,怕不是六指儿吧。”
不远处传来轻笑,但几人并没有十分警惕,只是理所当然有些惊讶。如月君从树荫下款款走出,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腰间的禁步一摆一摆,来到阳光下就变得通透了。
原来她已经来了啊。
“您料事如神。”山海对她行礼。
“啊,倒也没有。我在附近行医多时了,只是猜到,你们还是要来这儿一趟。还有些别的零碎的活儿。”
“师父师父!”黛鸾抓着她的手腕,使劲摇晃她的胳膊,“你快告诉我们,你和成幽的比试怎么样了?我们听说是一胜一负,对吗?”
“对呀,一胜一负。”
“那第三场是比画技来着,是吗?你们什么时候才比呀。”
“真是心急啊。”
如月君微笑着,手中解开腰间的禁步,交给黛鸾玩。仔细看,这禁步实在是太细致了。玉石上雕刻镂空的图案细致入微,细小的金丝线也规整地编织着,托着小小的珠宝的果实。黛鸾捧着看了一会,不依不饶,接着追问。
“你告诉我们嘛。”
“虽然时间是没有限制的,但那位大人否定了我们的规则。”
“为什么?”慕琬忍不住问。
“六道无常的寿命没有尽头,普通的人类一生却十分短暂。纵使成幽这样服用了各种延年益寿的驻颜之药,若某天不幸飞来横祸,也没什么起死回生的特权。虽然他坚信没人杀得了自己,但那位大人说,人算不如天算,小心为妙。于是啊,给我们设立了一个期限,要我们在来年开春拿出自己的画作来,一决胜负。”
“那,其实也很快呢。他答应了吗?”
“是啊。成公子想了想,欣然应许。”
“总感觉有猫腻啊。那您觉得自己有把握么?”
“谁知道呀。”
这番对话结束之后,施无弃便问出了他心中存疑已久的问题。炼制返魂香的时间、方式,还有那些看上去有些奇异的规矩,如月君竟一一认可。她还笑着说,没想到朽月君那样好心地告诉他们呢。
施无弃只觉得更疑惑了。朽月君能这么老实?真是活见鬼了。
“看来安置在哪儿,你心里也有数了,我本以为真要我们再度相会才能告诉你们。啊,对了,来年啊,你们可要为我投上一票。”
“一定一定。”阿鸾满口答应,“但是……你们要在哪儿展出?不如来黛峦城吧,我让我认识的人都投给你。”
“嗯。黛峦城人口众多,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
另外几人感到有些蹊跷,却说不上来。按理说如月君本质上是个崇尚公平的人,这种明显像是暗箱操作的行为,她却并未制止。看起来她不在意能有多少人支持她,是因为她足够自信,还是说不在乎阿鸾这一星半点的人脉?可再怎么说也是一城郡主,能使唤动的人也海了去了,一定会左右最终的结果。也说不定,两幅绝世神画都能惊艳四座,令人左右为难。
可如月君只是温和地笑。尽管那笑容一如既往令人看不到暖意,也能透出丝丝“温柔的凉薄”。他们总是看不透她。
山海有更深一层的顾虑。他很清楚,黛峦城不够安全。莫非如月君答应她的提议,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会想办法顾及徒弟的周全?反正他可是给城主拿人头担保过的,若是送回来的女儿缺胳膊少腿,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他很想直白地对如月君询问,但她的眼神总是传达出一种“尽在不言中”的自信来。
晓对着池子努努嘴。
“喏,不放进去吗?啊,说起来冬日的阳光也有照在冰面的时候,只是那时空气有些冷了。虽然在雪砚谷不易察觉,但冰层也不会融化了。当然,这种冰就算直接砸碎也是轻而易举的。不论如何,你看着办。”
“嗯。”无弃点点头,“今天就不了,择吉日吧。”
如月君抬起眼,将目光放在慕琬身上,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问道:
“请问如月君,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么?”
“啊呀,也没什么。”她轻轻摇头,“我只是突然想起,有一位姑娘来找过我,你们兴许是认识的。”
“什么样?叫什么?”
“是一位唐门弟子。”
“姑娘……?”虽然提到唐门弟子,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某个恶名远扬的杀手,但既然是姑娘,慕琬心里也有一个人选,“她的名字,是叫唐怀澜吗?”
“应当是吧。”如月君拈起下颚,“我记得她本是于左衽门挂名的。”
“啊,那一定是怀澜了!她怎么样?她找您是生病了吗?”
“也没什么。她是被水里的植物寄生,但我已经将根系取出了。这姑娘对自己可真狠,一路上缓解它们生长的方法就是挖自己的肉,唉,听着就痛。按理说,她应该压左衽才对,不知为何又像个普通人一样压右衽了呢。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隐藏身份的任务。”
慕琬的第一感觉,是她脱离左衽门了。至少,她不再听他们使唤。她看了一眼别人,同伴们也面面厮觑,似乎能猜出几分。
如月君抬起头,望着不知何时变得有些灰蒙蒙的天。
“快些回去吧,一会儿怕是要下雨了。”
的确,还穿着夏末那身衣服的阿鸾打了个喷嚏,山海都感觉有些冷了。
越来越冷了。
第二百八十六回:惊悸不安
中秋节,重阳节,寒衣节,下元节。
节日一个接一个地来。它们像亘古不变的时间长流中的一处处码头。只有在这个时候,方能与往日的生活有些不同。船靠岸,停泊,补给。有的人忙里偷闲,有的人更忙了,但都是笑着的。似乎只有这些标志性的特殊日子,人们才能忘记活着是一件多么枯燥无聊的事,转而对些许微小的快乐手舞足蹈地庆祝了。船究竟驶向何方,谁也不知道。
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
天越来越冷,夜越来越长。逐渐凝滞的时间里,动物们加紧趁着秋收吃了起来,为寒冬腊月的到来囤积脂肪。人也是一样的,步伐匆匆,节奏紧张,为逼近的年关做着准备。他们清闲的日子过了太久——不需要走动,不需要赶场一样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就算雪砚宗的琐事再多,也令人倍感平和。白吃白住总是不好的,多少要帮忙干些活。
很多弟子着手写些申请,问上头要假。雪砚宗的规矩没那样严格,只要不是走上个一年半载的,有白纸黑字就给你批了。不过留在这儿的人总归是少,一年到头泡在山里的,基本上都无家可归,每年都是凑在一起抱团取暖。席煜说,如果他们冬天能留下来就好了。这样一来,更多人可以回家,能轻松很多。谁都能看出这是她挽留他们却有些不会说话的方式,但黛鸾多少是有些想回家的。默凉就说,时间还在,她可以慢慢权衡。
结果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一月,年关迫在眉睫。
这天,慕琬正在帮忙清点仓库。她一个人在这儿,周围还算安静。对完了数,她放下笔伸了个懒腰。久违的轻松向来不嫌长,若情况允许,谁不喜欢这吃了忙忙了睡睡了吃的日子呢?还有点事儿干,不至于让人闲的发慌。
她忽然就想起来,两个月前,同样是在这个仓库里发生的事。那是一个下午,黛鸾趁着四下无人溜了进来,神神秘秘地对她说:
“我觉得,有问题啊。”
“什么有问题?”
那时她正拿笔蘸着墨,在账本上记下一笔。
“我怎么从来没见无弃去雪砚池放香炉?他是不是不在乎了?”
慕琬皱着眉,笔尖停了一下,一滴小小的墨落在纸上。她确实忙里忙外没太注意这么回事儿,但黛鸾这么一说,她隐约觉得奇怪。毕竟他现在总是独来独往,不怎么让柒姑娘跟着了。以往她在他们之中,因为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其实相当没有存在感。但当习惯了以后,若她不再现身,也让人明显觉得空落落的。
“这,你、你怎么能说不在乎呢?大概是他更将柒姑娘当人看了呢。而且,说不定他是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去的,你瞎猜什么劲。”
“那可不一定。我天天盯着他,他就没去过那个方向。”
“你怎么还跟踪人家?”
“我也不是十二个时辰盯着的,就是时不时留个心眼!”
“既然不是十二个时辰盯着,那总有钻你空子的时候。行了,别瞎想这么多,我账要对不完了。去去去,找别的小孩玩去。”
“我不是小孩!”黛鸾跳了一下,“我跟他们玩不来!”
这时候,外面听到有人喊阿鸾的名字。是席煜和其他几个年纪不算大的弟子们在四处找她。她听见他们在喊:
“阿鸾!出来——踢球啦!”
“来了!”
慕琬松了口气,继续忙着手上的账了。
一眨眼竟过了两个多月,她一点感觉也没有,仿佛这场对话是昨天才发生的。但那时他们都没添置衣服,从形象上看,倒也区分得很明显。
时间过得太快了。相较于和平,在风口浪尖上行走的日子显得更加漫长。
治愈的速度显然更快。虽然总觉得没干什么,时间就一天天过去了,但过去的悲剧没有被遗忘,所幸一旦想起,也不至于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痛了。
可是啊,可是……
和母亲吃饭的时候,总能想起第三双筷子第四副碗儿;与师兄师姐交流切磋时,总能想起最初教导自己的两位师姐;看着年幼的弟子们满地乱跑,逃避练功时,那些孩子——所有的孩子,不止默凉,不止谢花凌,甚至黛鸾也是,他们的一切同样令人唏嘘不已。就连去找现任掌门谈议什么事,她也总能想起掌门的父亲,自己的师父。就连看到晓的样子,也能令她回忆起那同样戴着半副面具的女人。
这一切不再能让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了,只是每每想起,就会觉得胸闷气短,任凭她再怎么大口吸气,也不能沉到肺底。它们像灰尘一样实实在在堵在自己胸口上,憋闷万分。
大概都怪自己能力不足吧。
她去过两次坟地,也远远地看过邬远归那永恒的结界。他生死未卜,但墓园依然有他的一块碑。这是一段不好的历史,没有人去粉饰,只是大大方方地摆出来,承认切实发生的所有故事。
已经算是入冬了,他们不敢轻易下山。雪砚谷不算太冷,但外面可冷太多了。不把自己包成球,在这里被捂出汗再出谷,回来腿都能给人冻僵。入冬后慕琬也没有出去了,但施无弃出去转过几次,他闲不住。也不知早年他是怎么把自己憋在泣尸屋里的。
站起来跺了跺脚,慕琬收起账本,走出了库房。正巧,她看到山海在不远处眺望,像是在看山谷更深处的风景。于是她就走过去打招呼,却意外地发现,山海的脸色略显憔悴。
“咦?你是最近没睡好吗?”慕琬有些担心,“是不是天气转凉,被子太薄了?你可要注意啊,虽然说什么四季如春,但到了什么季节还是该稍微小心些的。我让他们帮你再找一床被子出来吧?阿鸾他们也是。”
“不,不是。”山海摆摆手,“不必折腾这些,我们都很好。只是……近来我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为什么呢?”
“说来莫要见怪……我找不出理由来,只是毫无理由地惴惴不安。”
“怎么会毫无理由呢?一定是有什么事吧。你想回一趟凛霄观吗?是不是解烟的那些事让你心生烦闷了。”
“倒也不是,那件事,我并不很在意的。而且我也不能回去,我若回去,阿鸾肯定也要闹着回去。这样的话,黛峦城就不会太平,你知道的……我寻思着,怎么也要年关以后吧。”
慕琬歪着脑袋,瞅着眼前这位老朋友。两个人因不同的原因皱着眉。
“怎么会呢?你奇奇怪怪的。是不是有什么怀疑?怕左衽门追到雪砚谷来吗?这你不要担心,我们雪砚谷的弟子虽称不上身经百战,但一个两个也能打着呢,不会再让那些贼人进犯。我下午要去指导一下新晋弟子,现在去吃个饭,你要去灶上么?对了,阿鸾呢?”
“大约是又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去了吧。”
“唉,那群小孩真是管不住。阿鸾又没有功课,他们真是不学点好的。对了,无弃呢?”
“没有见到。”山海摇着头,“我从今天早上就没见过他。”
“可能又出去遛弯了吧。算了,不管他。”
山海说,最近占卜总是诸事不宜,令人心里多少有些担忧。但具体为什么,怎么都说不上来,感觉哪儿哪儿都没问题,但哪儿哪儿都不对。结果两个人去吃饭的时候,就少了一样菜——收成不好,本来炒的就不多,加上他们来得晚,自然就吃光了。
这兆头倒也对应不上什么,只是莫名让人心里别扭。吃饭的时候,他们又聊了几句。山海说,无弃带着柒姑娘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即使在身边,也有些无神无力,不如以往那样自然,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慕琬忙里忙外的,偶尔碰到无弃也只是打个招呼,这两个多月并没什么深入的交流。山海这么一说,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觉得的确是这么回事。
“他真的将香炉放到雪砚池了吗?”
嘴上这么说着,慕琬塞了一口馒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也没去过了。”山海说,“后续的事,我不太清楚。我想和他谈谈,但没机会。”
他们有一种感觉——施无弃不属于这样平和朴实的生活。你若强行放到他身上,他就不再像他了。
“阿鸾还不知过年到底回不回去呢。”山海放下碗,又接着说,“倘若年后再走,你要不要随我们一起去黛峦城?我们答应去支持如月君的。听说消息已经放出去了,那时在黛峦城的人一定很多,趁那会儿进城,应当是安全的。”
慕琬点了点头:“我应该会去。如果情况允许,我想带上我娘。她老人家一辈子没去过什么好地方,也没见过世面。趁她在的时候,我想做些什么。”
“这样挺好的,自己和老人都不要留下遗憾才是。”
第二百八十七回:惊雀别枝
黛鸾今天早早随伙伴们吃了午饭。几人闲来无事,跑到雪砚池附近玩去了。当然,三人中也就她和默凉没什么事,席煜第一万次翘了下午的演练。她怕是忘了今天有慕琬指点,距离她屁股挨打还有两个时辰。
默凉很早前,就从云外镜中得知此地有这样一个神奇的水池。他告诉她们的时候,黛鸾已经和如月君见过面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告知他们香炉的事,毕竟她自己也不知道香炉到底在不在里面。而后,他们陆续来过很多次。每次,阿鸾都要盯着池中很久。
“呯——”
席煜将一枚小石子丢过去,石头在冰面上滑了过去。这次冰面没有破,大约是结厚了些吧。黛鸾看得出神,默凉感到奇怪。
“你很喜欢这个池子吗?”
“啊,也没有。我就是在想,这里面到底有没有鱼啊。”
“水至清则无鱼。”默凉说,“既然它能衬出池底的黑石,我想应该是没有的。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潭死水,没什么东西能在里面活下去吧。”
“说的也是。”
这时候,身后的灌木传来窸窣的响声。黛鸾神经质地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大约是冒险的生活太久,她太敏感了。一向心宽的她不知为何,觉得周围有些冷,虽然察觉不到什么杀气妖气,却感觉不太舒服。
“要不我们回去吧?”她突然说。
“吔,我才刚逃出来诶。”
席煜虽然抱怨,但出乎意料的是,默凉竟同意了。按照以往,他大概会觉得黛鸾的忧虑没有必要,是她想多罢了。
莫非他也有这样不安的感觉吗?
到了晚上,施无弃突然找到他们,说凑一块儿吃个饭。
他大概是有什么事要说,最初安定在雪砚谷,吃饭干活都要相互喊一声,做什么事都习惯在一起。就跟平日练功中场休息,弟子们喊兄弟一块儿上茅房一个心态。后来呢,就比较随缘了,毕竟每个人干的事儿也都不总一样,他们的房子也离得近,相互往来也不用打什么招呼。所以,吃饭他们便不总是在一起了。偶尔时间赶巧,也能一起在饭桌上交流交流,吃完饭马上散伙,各忙各的。说实话,这倒是朋友间最好的状态了。
所以无弃这么一说,难免令他们有些奇怪。
山海本就有点“诸事不宜”的心态,演这么一出,紧皱的眉头就没抚平过。黛鸾也是一脉相传地心慌,她没有告诉更多人,只是开玩笑给新朋友们说,晚上去吃个叙旧饭。施无弃找上慕琬的时候,她正和池梨说话。无弃也没多说什么,就说晚上一块儿吃个饭,她心里自然也倍感疑惑。池梨倒是心神领会地点点头,不说什么,也没有打扰的意思。就那挑眉的瞬间让慕琬总觉得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但这都不重要。当他们几个围在角落的桌前,再度聚餐时,竟有一种久违的感慨。
“我们应该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慕琬掐着指算,“上次这么凑一桌,应该也大半个月了。”
“我还记得那次后厨做了萝卜汤,但是没撒盐,一点味也没有。”黛鸾说。
“你怎么就记得吃什么了啊。”
开始的话题还很轻松,但他们都留着心眼,知道施无弃要说些什么重要的话题。偶尔,他们会瞥过去,看他神色自然,好像也没藏着什么紧张的大事,不由得松了口气。几人以茶代酒,茶过三巡,无弃终于把话题引到了自己这里。
“明天我要去取返魂香了。”他说,“丑时三刻。”
桌上叮叮当当的碗筷声戛然而止,静得能听清后厨刷锅的声音。筷子悬在半空,三双瞪大的眼睛和三只张开的嘴十分默契。施无弃却淡淡地夹着菜,一副平静的样子,仿佛只是随口说了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
“不是,你是什么时候……你……”
“在哪儿?是在——那个地方吗?”
“你怎么才告诉我们?”
无弃抬起筷子向下挥动两下,将他们七嘴八舌的问题压了回去。但紧接着,山海又问:
“你说的丑时,莫不是今夜丑时吧?”
“不是。是明日,还有十几个时辰。”
“这样么。”
慕琬觉得心情很微妙,像是被骗了似的。但她很清楚并没有人骗她,只是无弃或许是出于安全问题,暂时隐瞒而已。看那师徒俩不也是才知道的吗?何必这么敏感,这也不是信任不信任的原因。结果她刚努力说服自己,黛鸾就蹦出来了。
“现在才说!是不是不放心我们!”
“没有。”施无弃摇了摇头,“真没有。”
山海端起茶杯,依然皱着眉。他在开口前倒是叹了口气,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是能理解。意外是很多的……说漏嘴也好,梦话也好,秘密只要有第二人知道便不再是秘密,便有被各种方式透露的风险。我倒是惊讶,你能憋到现在可真不容易。”
“我憋的事还少吗。”施无弃笑了笑。
他说,他只不过是出于信任,将这件事告诉大家而已,并没有要求他们和自己一起去的意思。但不可避免地,他们问到了放置香炉的地方。施无弃只是说,明天你们便知道了,他们也就没再追问。但不知道为何,黛鸾有种感觉。若施无弃的位置是别人,山海也好慕琬也好,他们都一定会追问下去。
是因为这若即若离的疏远的错觉吗?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他们还不够了解他。
或说,他不想、不让自己被了解。
黛鸾觉得自己过去是不能明白这些道理的,但她慢慢会想的很多,慢慢也就懂了许多以前不懂的事。
即使是这样的话题被引出来,饭桌上的气氛也并未沉重到哪儿去。大家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只有当最后各自回屋洗漱,躺在床上的时候,一种类似于后怕的情绪才浮现上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
持续性的不安对第二天也造成了影响。他们都做梦了,不同长短不同内容,但无一例外都让第二天的起床变的困难,太阳穴直跳。他们开始明白为何施无弃选择临近了再说出口。就比如黛鸾,她一整天都时不时朝着雪砚池的方向看。这太不自然了,虽说雪砚宗不至于混进什么奸细,但她的反常还是过于明显。山海和慕琬也是,止不住地往那方面想。何况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真在那里吗?看样子是的。
除了他们几人之外,应该没有更多人知道这件事了。即使是十几个时辰的秘密,保守得也愈发艰难,仿佛下一秒便会喃喃自语,破口而出。
这一天无比漫长,好在仅仅是一天罢了。其实若有七天之久,捱也就捱过来了。只是暴露给不知道什么人的风险会随之增加。雪砚宗大概是没内奸的,但保不齐有顶不住诱惑、居心叵测或者单纯受好奇心指引,对香炉造成了什么破坏。毕竟那要求很离奇,是“看也不能看一眼”的。若是雪砚池那倒也轻松,反正近看远看非黑即白。总不能有谁砸破冰面跳进去游泳吧?
还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也不知这不到三个月,施无弃究竟是如何熬过这每一天的心理折磨。这便是他远离雪砚谷,时常出去走走转转的主要原因吗?
一千个时辰……黛鸾在心里算着。她突然意识到,明天就是冬至呀。那么一千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八月十六?中秋佳节的后一天么?
她想起来了。中秋的时候,他们正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庆祝。连慕琬为了配合大家,也喝了些酒。当然,她很快就瘫下去,趴在桌上,手里还拿着半块蛋黄月饼。那枚蛋黄还是完整的,一口下去没被咬开,阿鸾抠走吃掉了。
遗憾的是,池梨说,原本叶月君答应他们会来。叶月君当时还告诉她,其实中秋是自己的忌日。他们很意外,也觉得失礼,便道歉了。但叶月君还是欣然答应,说自己一定赴约。只是等来等去,直到十六日子时,她也没有出现。
默凉抱着剑,望着月亮,眼里分明是有几分期待的。他一定想看到圆月上出现几个黑点儿,逐渐放大,逐渐靠近。再定睛一看,便是叶月君和她的雁群了。但没有,他等得脖子发痛也没有等到。
没等到也好。
无弃还说起一个花椒味月饼的故事,大家都笑了。那一天他们很开心,非常开心。那是他们在雪砚谷安定下来过的第一个热热闹闹的节日。黛鸾分明记得,施无弃和柒姑娘都在,他是笑得很开心的。
在那样的笑容之下,隐藏着一个微小的秘密吗?
他就是在这片欢声笑语中,在喧闹与夜色的掩护下,将香炉和药材拿去炼制的吗?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月高照之时,确实是个好时机。他们都太过沉迷于节日的气氛里,竟然没人注意到有什么异样。不过以无弃的身手,这听上去的确是一件轻松的事。沉重的,大约只有所有知情人的心罢了。
知情人仅他一个。
第二百八十八回:惊心裂胆
黛鸾仔细沉思了一番。中秋后,十六夜子时,他们应该就已经收拾着散了,毕竟第二天还有事做。那无弃也可能是入夜后将返魂香藏了起来——雪砚池的可能性最大。黛鸾也说不出为什么,大约是直觉。
这一天终于结束了。
黛鸾记得秋天这时候天分明还亮着,但入冬了,黑暗来得太快。原本默凉席煜还有别的孩子要拉她玩,她拒绝了。她希望自己不要拒绝的太突兀,让他们起疑。毕竟,有什么孩子间的活动她可是随叫随到的。虽说席煜自称雪砚宗的孩子王,手上有“实权”的还是黛鸾这个外来的姑娘。
黛鸾先先敲响了施无弃的房门,没人开。她又从窗户外趴着听了听,没什么动静。她心说该不会自己迟到了吧?他住的房间很偏僻,路也黑。她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大不了看不见石头栽个跟头,今天心里却紧张得要命。她思考了一会,权衡自己是先去找山海,或者慕琬,还是应该直接去雪砚池一窥究竟。说不定他们已经走了,还是赶紧去雪砚池吧。
通往雪砚池的路本身就狭小僻静,走得磕磕绊绊的。她真后悔自己没带一盏灯出来。天上有着细细的一牙上弦月,光芒太弱了,穿过干枯的树枝之间根本没落下多少光来。踩在干枯的、为数不多的叶片上,咔嚓的声响十分明显。
黛鸾突然想起来,偶尔在夜间擦拭断尘寰时,剑身是亮的。虽然算不上“明晃晃”但说不定多少能有点光呢。于是她边走边将布条解开,露出那纤长而起伏的剑身。微弱的月光之下,断尘寰泛着粼粼的波光,像是夜晚涟漪轻漾的水面。
四散的光斑投射到地上,让周围的情况亮了一些。伴随着黛鸾的步伐,显得光怪陆离。她不禁想到自己在藏澜海的那次——她被睦月君传到海中,仰起头看,那些穿透粼粼海面的光影从水面之下窥探,便是这般风景了。
来到一片略微开阔的地方时,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意。这种冷是之前就存在着的,只是此刻尤为明显。她逐渐意识到,这并非是冬日里该有的温度,而是一种异于往常的感触。
那些林间窸窸窣窣的人影,从昨天,从前几日,就一直徘徊于此了吗?
黛鸾停住脚步,吞下一口唾沫。
这便是冬至了。
是一年中黑夜最漫长的一天。
漆黑的密林间,施无弃拉着柒姑娘的手腕,在树影中飞快地穿行。
“你想好了?”另一个人问,“今日祸乱必生。不知施公子作何准备?”
“没办法了,我权衡过。”他脚下依然轻盈地跃进,并不看那始终与他平行的人,“虽然有点出卖朋友的意思,但我并未牟取他利。现在一眨眼的功夫都耽误不得。”
“您可记好了,子时七刻,多一眨眼少一眨眼也不行的。”
“我知道,心里有数。”
“但您要小心。”那人说,“越过前方那条河,有歹人守您。”
“……什么?”
踏上一截树杈后,他停住了脚步,从高处俯望那条潺潺的河。这种规模的细流,若是外面的水在十一月就近乎枯竭,只有雪砚谷的河还算有气势,不过是水位低了些。对岸没有什么树和石头,掩体不多,他暂时没看见什么影子。经那人一点,他的感觉敏锐了些,隐约能感到确实有什么人在对岸藏身。
“唉呀……这可太危险了。”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天黑之前便来了。但好消息是,您雇的佣兵在来的路上,很快便到了……那么,我先行告退了。”
“好。”
他将什么东西交付给柒姑娘,自己径直越过了河。过于亮眼的诱饵很轻易引出了一条大鱼——漆黑的鱼。
一刀微光划破黑暗,横刀出鞘,风里还有金属的嗡鸣。
“野狗这么快就嗅到腥味了。”施无弃鼓起了掌,“不应当啊,时间上的情报,我可是相当保密的。究竟是什么人提前通知你了?真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啊。”
“随你怎么说。”唐赫直直盯着他,如鹰一般锐利的瞳孔闪着寒光。
“我可不想跟你打起来,毕竟时间耽误不得。你该不会想阻止我吧?我相信你找不到返魂香的位置,我有这个自信。但你又何必在此时跳出来,打草惊蛇呢?”
“因为此地不止你我二人。”他冷冷地说,“若等你揭开锅盖再抢也不是不行,只是我有些担心,不止一双筷子悬在锅上。尽管……他们并不一定都是冲着这碗饭来的。”
“唐少侠,这饭抢得太快,可是会烫嘴的。”
漆黑的河畔,唐赫暗自打量着他。他知道,施无弃连扇子都没拿出来,可谓是一点也没与他交手的意思。其实他也觉得没必要,实在是浪费时间。为了不耽误双方的正事,唐赫没接这个无聊的讽刺,而是清了清嗓子说了另外的事,语调微妙。
“先给你打个招呼。左衽门集结了一支江湖队伍,早已潜入雪砚谷,准备埋伏你一位关系不错的朋友。若她身陷险境,那可就是你一手造成的了。”
“我自然知道,但比起我不必要的关心,另外几位朋友也不是摆设。怎么,想打心理战给我施压?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告诉你香炉的地方么?不会,但我也可以给你打个招呼——你托管的小朋友就在来雪砚谷的路上。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只知道她也要因你置于险境之中了。你不会连这点也要拜我所赐了吧?”
唐赫也不清楚,听到这番说辞的自己是否产生了一瞬的动摇。但更多的是意想不到。他并不是很质疑施无弃的话只是扰乱心智,毕竟云外镜就在雪砚谷中,他当然有可能知道一些原本无法知道的事。但江豆豆为什么……怎么会?和谁?
他略咬紧牙,就当施无弃是在扯谎。
“别浪费时间了。”他抬起刀,“耽搁太久对你我都没好处。”
“想要返魂香啊?”施无弃笑着摊开双臂,“先打赢我啊?”
唐赫从不会被明面上的挑衅所刺激,但既然君子一言,就别怪他如此果决地舞刀弄枪。手腕微调,脚下发力,横刀在瞬间向前刺射,惊起原地一片荒草间的尘埃。仓朗响声平地乍现,火光凭空炸裂。在他距离施无弃仅有不到一半距离时,另一把刀打断了他的突袭。刀的末端连着棘链。哗啦啦的响声还在持续,恍若天降的女人半跪半起。她一手握住刀柄,从下方抬眼看他。感觉到手上惊人的力道,些许惊讶浮现在唐赫眼角。半截没入土中的小半截刀身映衬着她冰冷的目光,势若千针同射,万箭齐发。
他立即后撤与女人拉开距离。那女人撑起身,将短刀从土中用力捞了出来。
那不是短刀……是一柄断刀。
“……是你啊。”唐赫将刀刃换了一个角度,“你还活着。就说怎么有第三人的气息。”
“很不幸,我还活着。”唐怀澜淡淡地说。
“我记得你们感情不是很好。”唐赫将目光快速地在对面一前一后的两人间扫过,“你什么时候站到那边去了?”
“拿钱办事,公报私仇。”
接着话音的尾巴,两枚飞镖脱袖而出。唐赫快速地倾斜刀刃,第一下将第一枚飞镖打得偏离轨道,第二下将第二枚飞镖弹了回去。唐怀澜将其精准地捏在指间。冷风袭来,三人的头发与衣摆像秋后的残蝶。
“唐姑娘,这里便拜托你了。”
怀澜微微点头,深不见底的眼神始终盯着面前的仇人,随时要将其吞噬一般。
一抹游云掠过残月,令它的光华更加朦胧。
山海和慕琬在距雪砚池更远的地方。虽然施无弃口中的时间是丑时四刻,但晚饭后他们都准备早早来到雪砚池。两人一开始也并不是一起走的,而是在路上相遇。两个的风格都是早做准备,便很巧地相遇了。
“阿鸾晚点会一个人来吗?”慕琬问,“我有些担心她。”
“我是不放心她。”山海皱着眉,“但我去敲她房门时,她不在屋里。我问了席煜,她说她也不知道。我便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去的更早。”
“说实话,我总觉得有些不妙。虽然是在家一样的地方,却总觉得像被监视了一样,有很多双眼睛看着。”慕琬皱紧眉,“好像自从无弃告诉我们真相以后就这样了。我是不是有点敏感?”
“警觉些总是好的,何况那些感觉,我也有。我试着找过那些‘眼睛’,却形如鬼魅,无迹可寻。”山海深吸一口气,凉凉的风灌进肺里,“我担心……算了。”
“担心什么?”
慕琬刚问出口,身后便有一阵细微的响声。有人的脚步由远及近,很轻,但十分匆忙。他们两人同时回过头,看到默凉白色的身影提着灯,向这边跑来。
他跑得有些急了,半天没说出话,几个字磕磕绊绊的。慕琬拍了拍他的背,山海让他别急慢慢说。看样子他连内力也没敢用,是实打实跑过来的。
“你们、你们见到阿鸾了吗?”他还在喘气儿。
“不曾见过。”慕琬微微皱眉,“我们以为……呃,以为她、她在和你们玩。”
“她一整天都在向雪砚池的方向看。”默凉忧心忡忡,“打下午起我就没见到她了,问了其他弟子,都说不曾见过,只有一个人说看到她去敲过施公子的门。我料想,施公子怕是把香炉放在那里,近日便要取了。我本是不担心的,可是,今天有弟子在山涧晕倒了。醒过来什么也不记得,身上也没伤,怕是遭了迷药。我担心……”
默凉的怀疑十分合理。以他的聪明才智,将这些联系到一起是理所当然。山海立马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了。但既然小凉猜出个大概,他们也不打算隐瞒了。
“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要去雪砚池。坏就坏在去那儿没有固定的路,走法太多,我不知阿鸾去了哪里,但她一个人,实在让人难以放心。这样吧,你方便随慕琬同去么?”
“好。”他握紧了剑。
“山海,你也要当心!实际上,我们连……”
“对,我们连香炉真正的位置都不确定。无弃是在给我们兜圈子,让我们想当然地去雪砚池没错。但我相信有他的原因。我有阿鸾的头绳,我去找她,你们也务必小心!”
他三两下便迈上枝头,快速地穿行于稀疏的林间。一面期盼默凉与慕琬别出什么岔子,他们两个只能说是互相照顾了;另一面,他祈祷着阿鸾千万不要有事。
她很难没事。
第二百八十九回:惊鸿艳影
默凉与慕琬赶了一段路,慕琬还为他放慢了节奏。从这里到雪砚池大约需要二刻。走了不知有没有一半,默凉的那盏灯忽然被风吹灭了。于是他们停下来,慕琬准备从自己的灯里取出半支蜡烛帮他点上。可又来了一阵风,火苗跃然于纸面,将这灯笼直接点燃了。她条件反射松开手,火灯笼掉到地上,在地面上划开了一道弧状的火焰。
火焰正好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很难让人觉得不是故意的。
“我们又见面了。”
从火焰中一跃而出的,是那张美丽女妖的面庞。她微卷的头发在月光下仿佛也散发着黯淡的光,双翼时而扑扇着,令那自下而上的火光衬得面容阴森扭曲。
“又是你?”慕琬发出愤怒的谴责,“你何时混入雪砚谷中?!”
“呀,为什么只针对我呀?你们的防守形同虚设,想进来几人进来几人,想怎么进来就怎么进来,简直像是敞开大门欢迎路人似的,怎么反过头来怪我了?”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姽娥会出现在这里——在这时。他们都是昨夜才知道消息的,默凉更是今天才猜出来,为何姽娥……或说朽月君那里,就已经知道这一切了?是施无弃放置香炉时,他们就已经……但说实话,单单将范围定位在雪砚谷也不难。只是这个时机实在是巧得令人困惑。
“今日伤我谷中弟子的就是你?”
慕琬是在说下午有弟子晕倒的那件事。
“你空口无凭,蔑我清白。我可是从飞进这里的那一刻起,连一个野兔的毛都没伤过。你如此嫁祸于人,着实过分。可要我说呀,伤你弟子的人多了去,随便哪个猫猫狗狗都能对付他们。唉,是不是雪砚宗的人都太弱了呀?自从上个掌门走了以后,便一蹶不振了吧。”
姽娥的发言频频在慕琬的底线上踩踏,惹得她怒火中烧。
可由此也不难察觉,那些鬼魅般的视线……莫非是真实存在的。
入侵者不止一个。
至于默凉,则陷入了一种空洞的、深深的彷徨中。
黛鸾的剑上沾着血,一滴一滴落进土里。
她身上有伤,很多,但都不深。她也没有真正地杀过人,但面对一个两个气势汹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歹人,求生的本能比起后天的良知更加真切。
光太暗了,她看不清,何况那些人都蒙着脸,是真正的歹徒的样子。他们武功很强,但也不算太强,只是人数众多,少说六七个,她只得拼死招架。近身战的时候,她能看到那些人衣襟的叠法,知道是左衽门要她的命。可她究竟是惊动了什么人,令对方如此兴师动众也要取她性命?
想必,只能是……那些潜藏在黛峦城城王府中的恶人吧。
夜太黑了,凭她睁大眼睛也只能看清往来繁复的影子。大多数时候,她判断那些兵器的走向都是依靠自己的直觉,或说灵力带给她的感触。但她实战着实太少,真动起手来也没什么自信。一个两个还行,这没玩没了的一大群可就令人心里发慌。疏影在微弱的月光下轻轻婆娑,远处传来鸿鸟啼破天际的鸣声。
身后又是一记刀影,她快速转身准备招架。就在此时,一支利箭穿透了持刀人的身体,染红的箭头从他的前胸突出,恰好没有碰到黛鸾。他瞪大眼睛,在倒下之前被她避开了。剩下几人都警觉起来,同黛鸾一并看向箭来时的方向。
叶月君的手绷直了弓弦,蓄势待发。黛鸾有些欣喜,但不敢轻易跑向那边。叶月君毫发无损——至少看上去是,这令她有些许欣慰。她仔细观察了一番,叶月君身边没有雁,只有天上有两只在盘旋。而站在她身后的,竟然是个熟悉的孩子。
“江……”
黛鸾不禁念叨出声。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本应依赖着唐赫的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叶月君将她带来的吗?但此刻的情景令她无暇分心,叶月君松开手,箭再度贯穿了另一个对黛鸾举刀的家伙。于是剩下的人终于明白,不干掉那边的弓手,任务就无法顺利完成。
有一人并未举刀,只是抬起了手。叶月君又是一箭,上弦的速度快得无法察觉。箭虽然贯穿了他的手掌,令他发出凄厉的惨叫,袖口有什么东西已经窜到了天上,“咻”的一声,在夜空上绽开一串金色的烟火。
叶月君不禁侧过头。她听到,远处有更多人向这里赶来。不能再耽误了,她一吹口哨,天上的两只雁突然俯冲下来,又极快地滑行上去,干扰了下方的人。黛鸾趁机冲上前去,跑到叶月君的旁边。
“这孩子——”黛鸾问,“她不是……”
“过会再跟你解释。我知道你有麻烦,左衽门的人从很早之前就盯上你了。”
“我、我知道……但现在该怎么办?”
“我来对付他们,你趁机逃走。只是,你要替我照顾这孩子。”
黛鸾看了一眼她身后怯生生的姑娘。江豆豆还记得她们,显然十分害怕,黛鸾不知叶月君怎么说服她跟自己走的。但黛鸾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计划。
“我知道,你现在不能出什么意外,不然……很伤身体。而且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就算带着豆豆跑,也无处可躲。若是去找无弃……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我想他们大约也是知道些什么,才刻意挑今天下手。”
叶月君在回答她之前突然僵住了,睁大眼睛,全身颤了一下。有杀手一刀劈在她的后背上,黛鸾冷汗都下来了。她侧过头,发现已经有只大雁受伤了,但她却不能过去。江豆豆惊呼出声,阿鸾咬紧牙,将剑从叶月君左臂下方向上刺去,扎进了那人的喉咙上。抽回剑时,大量的血喷洒在叶月君的肩头,与她后背的血混在一起。
“我不走,我不走……”黛鸾不断地摇头,“我们把他们杀光,我们一起……”
“杀不完的,雪砚谷藏了很多人。”
此时,又有人持刀袭来,叶月君立刻转身擒住他握刀的手,以妖力拧断他的手腕。但他并不死心,另一掌卯足了内力拍向叶月君的胃部。这一记是她始料未及的,一口血从食道上涌出,她生怕阿鸾看见,抿住了嘴,连牙缝里都是一股腥味。
叶月君是出了名的神射手,而对于近身的搏斗与刀技剑技,可以说是毫无经验。
江豆豆止不住地发抖,黛鸾都能听到她牙关打颤的声音。在陷阱之中,大概唯有在唐赫身边她才能放下心来。黛鸾也没有把握她和叶月君能保护好她。或许将她单独安置在别处不够安全,或是时间上过于紧急,实在没有条件,叶月君不得已才把她带到此地。两人尽力配合着,尽管黛鸾知道左衽门的目标是自己,她还是与叶月君将那孩子保护在两人之中。交互往来间,黛鸾又受了些伤,但她怀疑叶月君受的伤更多。
她很清楚,叶月君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拼命了。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救她,令她心里不住地泛出酸楚。更重要的,江豆豆究竟为何与她在一起,她还没有交代。她是要自己帮助她做什么吗?
再怎么说,黛鸾受的多是皮外伤,但叶月君就不一样了。她用镀上妖力的弓作为招架,能挡下的招式十分有限。木头和金属本质上当然不同,说不定黛鸾现在要还拿着桃木剑,就算附了灵力也撑不到现在。叶月君全身上下的骨头都痛,虽然背上的刀伤已经被妖力治愈,其他地方却暂时跟不上。帮手们纷纷赶来,这敌人是越打越多。就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几张林间飞来的符咒猛然贴上了一部分人,接触织物的瞬间燃烧起来。他们都吱哇乱叫,满地乱跑,慌忙寻找水源,或就地打滚。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局势终于有所缓和。
在山海现身的一瞬,黛鸾飞扑了过去。
“太好了,我以为我要在回家前就死掉了!”
山海安慰她冷静下来,毕竟危机并未解除。他看到叶月君的时候,多少有些感慨。但他能听出来,叶月君的呼吸十分嘈杂,一定受了伤。当他发现瑟瑟发抖的江豆豆时,眼里更是流露出与黛鸾相似的惊诧。
“究竟是……”
“长话短说。”叶月君咽下一口血,牙还是红色,“有山妖袭击了这孩子栖身的小村,照顾她的老夫妇双双毙命……那村子的妖怪本被姓唐的杀光了,好的坏的都——可很快有新的妖怪占山称王。这孩子被年轻人救走了,两个老人没来得及。大家拿她也没办法,她哭着喊着要见……见她哥,我便带在身边。问其他的走无常,得知他往雪砚谷去了,我就知道你们有危险。”
不用说,既然唐赫在雪砚谷,那一定就是冲着返魂香来的。山海皱紧眉,对她说:
“我和梁丘本在一起,要去找他。现在默凉和她在一起,你这么一说……我有些担心他们二人的安危了。”
“他们在哪儿?”
叶月君攥紧了手。想必她也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毕竟默凉就在雪砚谷生活。她顿了顿,又接着问了一句:
“他的诅咒……”
师徒两人摇了摇头。此时,又有人袭来,山海抽出拂尘,卷住他的手腕,将对方掀了出去。随后,他对叶月君说:
“我们可以照顾这个孩子,但您……该怎么办?我不觉得您的状况还能战斗下去。”
“你莫要操心了。告诉我,默凉和慕琬在哪边?”
山海知道她也算个倔脾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指了一个方向。叶月君谢过之后,飞快地赶过去了。他知道,他只能快些和阿鸾一起想办法让那群人失去行动能力,才能赶过去帮助他们。若不处理这些家伙直接离开,恐怕会有无辜的弟子被牵连其中。
好在剩下的敌人并不多。
第二百九十回:惊风怒涛
直到叶月君赶来前,慕琬和默凉都在与那位“老朋友”对峙。
“你打不过我,小子。”姽娥轻蔑地看着默凉,“你不能用尽全力,不然就会死。”
慕琬注意到了不正常的地方。从姽娥出现以后,默凉就一言不发,脸色简直比发色还要苍白。他陷入了一种持续性的震撼中,但很快,结合发生过的一切和殁影阁的说辞,他逐渐从那种惊诧带来的耳鸣里清醒过来。
“你怎么了?”慕琬很着急,“她该不会给你施了什么咒术?你还好吗?”
“啊……还好。”
默凉回过神,呆呆地看着面前那个美丽的女妖。是了,她就是香炉中出现过的、为他们“出谋划策”,引导叶月君变成了这副样子的罪魁祸首。或许在她之后依然有人,只不过,默凉此刻被深深地懊悔占据了——若他聪明一点,若他反应再快一点,说不定就……自己怎么能这么蠢呢?
“她是……香炉里的女妖。”默凉缓了缓,才接着说,“她骗了叶月君。”
“什么?”慕琬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若默凉说的是实话,那么这种相似的愧疚与懊恼便同时传染到了她的身上。若她那是多想一步,若她随着其他人去过蜃景,就该知道那个剪影的原型就是这个听从那可恶的无常鬼的手下。
她为什么现在才知道?一路上,几人相处了那样久,却从未对过“口供”。难道他们自以为对话题的避免能够减缓过去的压力,都只是自以为么?
“啊呀,你怎么今天才反应过来?”姽娥反而很惊讶,“我以为你去见过皋月君,早就把这件事想明白了呢。”
“混账东西!”慕琬破口大骂,“原来是你!这都是你们计划好的!”
“是啊是啊,你们现在才知道,也真是忠实地贯彻了你们的愚蠢……令人发笑。不过是朽月大人用迷烟造的投影,你们竟然一点儿都不怀疑。”
“叶月君被害成这样,你们满意了吗!”
“哪儿样?就这样?”姽娥歪着头,居高临下,“那是她蠢,比你们还笨。本来我们只打算让她随便杀几个人,或者妖怪,等她得知真相时看看那备受打击的蠢样来着。谁让她的身份不明不白的,背弃自己最初的身份,修炼成人后还与妖怪有染,一点儿体统都没有。”
“是吗?”
新的声音出现了。默凉率先反应过来,是叶月君的声音。
“你是这样认为的?”
叶月君缓缓走来,手中攥着弓箭。她这么说,姽娥却只是微笑,仿佛意料中的从容。
“省省力气逃走吧。您在妖界已经毫无声望可言了,纵使舍去一身凡骨,回归本初,不过是条落了水爬上岸的丧家之犬罢了。现在的你,也保不了人间一方平安。我无意与六道无常为敌,劝您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姽娥的语气算不上假惺惺,但那如同施舍般高高在上的腔调令人不悦。她的语气甚至带着笑,轻蔑与怜悯并存。叶月君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我有自己的判断,不劳你费心。”
“是吗?真希望你是对的。”
姽娥忽然抬起一条手臂,一道火焰如鞭子般甩了下来。慕琬立刻推开了默凉,头发梢差点给火燎到了。慕琬总感觉,她的力量比上次要更强,那种熟悉的妖气也更加浓郁。她简直是在拿自己当燃料,透支生命也要与他们决一死战。
叶月君拉起弓,与她对峙起来。但再怎么说姽娥也是在空中作战的,她的闪避很灵活,这些把戏根本无法伤她皮毛。她自在地挥动双臂,仿佛那是第二对翅膀,仿佛在翩翩起舞。火势有增无减,让地面上的人防不胜防。慕琬抱紧两个孩子蹲了下来,像护雏的母鸟。这样一来,她便无法回击了。天狗休养了这么多时日,说不定恢复战斗不是问题,但她一不敢轻易冒险,二来也无暇分心。
叶月君最后一支箭用完了。她解开箭囊,丢下了弓。这时,慕琬感到原本灼热的空气出现了一丝凉意,明晃晃的环境光也突然暗了下来。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转过去,看到了令她惊诧到说不出话的一幕景象。
一对巨大的羽翼遮蔽了火光。那对双翼是棕褐色的,从叶月君那里伸出。但这并不是独立的翅膀,而是她的双臂——那正是对应着鸟儿的地方。她抬起双手,也就是那对遮天蔽日的双翅,掀起一阵风,将这一圈火线推远,清理出更宽阔的空间。
默凉也从慕琬的臂弯里抬起头。他愣住了,眼里闪着些许微光。叶月君不再是他认识的样子了,如今的模样他从未见过。细密的绒毛由脖颈覆盖到她的脸颊,除了手,双腿也变成了爪的样子。现在,她的样子更接近于一个真正的妖怪了。
还是说,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不要看。”她勉强笑了笑,“我现在的样子太丑了。”
“不、不……”
无视了默凉的只言片语,叶月君忽然一振双翼,冲上天空。姽娥指使更多的火焰迎面攻击,叶月君利用气流割开了火。两个妖怪在空中周旋起来,羽毛、花瓣、火焰……数不胜数纷纷扬扬的东西带着一半余烬,雪似的飘在地上。江豆豆害怕得止不住抽噎,慕琬没有办法,只能将他们抱得更紧。
叶月君一抬手,三支锋利的翎刃如三箭齐发。它们同时瞄准了姽娥的脖颈与两翼,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在姽娥做出反应前,高耸的火焰突然拔地而起,直冲天际,层层堆叠,将这三枚利刃焚为灰烬,融于金红的焰心。
姽娥露出欣喜的神色,回过头,注视着那位从天而降的纵火者。
“你怎么了?”朽月君眼中的嘲弄不加掩饰,“你好像比过去脆弱得多啊。”
这话自然是对叶月君说的。他并未先搭理姽娥,这令她对叶月君颇有成见。她愤怒地盯过去,叶月君已经落到地上,挡在慕琬他们三人之前。她的眼神十分复杂,但有一个人的眼睛在这片火光的映衬下更为愤怒。
默凉是如此恶狠狠地瞪视着朽月君——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这样讨厌过、憎恨过这么一个人,或说无常鬼。他很聪明地猜出姽娥的幕后黑手正是此人,那一向清清淡淡的目光变得炽热,仿佛干枯荒芜的草原上被一粒火星引燃熊熊烈火,燎原之势。一种血脉贲张的感觉涌了上来,鬼叹的杀欲被这种情绪所激活,诱使他挥剑冲向那该死的始作俑者。
“即使你那么看着我也没有用,那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朽月君翻了个白眼,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姿态足以火上浇油,“再者,现在也不是犹豫的时候吧?”
“犹豫什么?”
慕琬如此质问。她嘴上虽然十分凶狠,手上却悄然拉住了默凉的袖口。她很清楚小凉的心情,慕琬自己的憎恨也绝不比他要轻。可她已经领教到此人的力量和那与之相配的阴毒,绝对不能让默凉以身试险,重蹈覆辙。冲动不可能解决问题,这点对难得冲动的人也一样。
朽月君侧目审视,瞳孔红得妖冶。
“你们还有心情在这里浪费时间?不觉得有更重要的事吗?”
不难猜测,他的出现是一种糟糕的预示。不知返魂香的事怎么就给他知道的,恐怕唐赫也在附近,说不定已经与施无弃交起手了。距离丑时还早,但朽月君为何现在就大大方方地出现了。难不成,他们还不确定香炉的位置在哪儿,所以提前来索取信息……
“行了,快去救你们的施掌柜吧。”朽月君轻轻落到地上,拍了拍衣摆,语气里三分不屑,“之前他已经和唐少侠在河对岸打起来了。你们去得越晚,时间越是紧张。”
总感觉有诈似的,他们都没有动身。周围的火焰还在噼啪燃烧,没有减弱,但也没有扩散。火焰形成了一个环,却是残缺的,开了口,简直摆明了要放他们出去。
“去啊?”朽月君瞪向他们,“给我点时间,和同僚叙叙旧。”
“朽、朽月大人,您怎么……”姽娥摸不着头脑,有些急切地问。
叶月君转过身,远处的火光令她的剪影形成明显的鸟妖的轮廓。
“走吧,没事的,施少侠那边更要紧。”她的语气很镇定,也很坦然,“但在那之前,请你们照顾好这个孩子。”
这下倒是能确保朽月君没给他们下绊子了,毕竟江豆豆这孩子很重要,他不能下手。默凉还有些担心地看向她。毕竟,他们之间还有很多没说开的话,未解开的结。但时机绝不是现在,慕琬也很清楚。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将他们往火焰缺口的方向拉扯。
默凉一向很懂事的,但他头一次如此想要反抗,却如此不甘地用残余的理性说服自己。他们都知道,让鬼叹在此时占据他的理性绝不是好的选择。默凉就这么一点一点被拉开了,他任由慕琬对他生拉硬拽,自己的脚步毫无规律地挪动。慕琬能感到,他的身体就像铁块般沉重,也像铁块一样冰冷。他的目光始终紧盯着叶月君的方向,盯着她黯然而苍凉的眼睛。
直到他离那双眼睛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直到朝目光中央聚拢的火幕遮挡了一切。
“您就这么放他们走?”
姽娥依然不解,她还在空中悬停,弯下腰,有些急切地说。
“那你还不去追?”
“啊,是!”
这方被烈火点亮的夜空之下,便只剩下两个人了——两个非人的六道无常。
他们都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相互对视着。两人的神情是截然不同的,一个冰冷、疲惫,带着一种淡然的、经历了发酵与压制的憎恶;一个热烈、讥刺,带着打趣性质与不加掩饰的轻视。相同的是,两人从上到下都由衷地扩散出一种骨子里的高傲,与生俱来。
“你对自己可真是狠得下心。”朽月君摇着头咋舌感慨,“不后悔吗?”
“没什么可后悔的。”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想必你这次来,不仅是为了返魂香吧。”叶月君轻叹了一口气,“恐怕是那位大人授意,要清理门户了吧。”
“嗯?你这么聪明倒是省了我的解释。我还担心我说了缘由,你觉得我在找借口唬你。”
“不会。”
第二百九十一回:惊弓之鸟
月牙的光从细密的树枝间落下来,被切割得破碎。冷风呼啸,吹过被汗与血浸湿的衣服时有一种黏糊糊的糟糕的感觉。风将布贴得更紧,持续挥舞与躲闪的动作,更是让他们无暇顾及太多体感上的问题。
黛鸾的体力不好,她累得气喘吁吁。她的反应能力也随着时间变差,每当险些丧命的时候,山海都会令场面转危为安。二十几岁,他也算是黔驴技穷了,不然也不会只在关键时刻能迸发出些特别的力量,想出不同的方法。无非,是千钧一发,急中生智。
但在叶月君的帮助与师徒二人的齐心对抗下,左衽门的势力逐渐被杀退了。剩下的几人也不过是在负隅顽抗,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只是同样,两个人也精疲力竭了。
四周左衽门的残余力量再度杀了上来。要说他们这等人物也真难对付,若是一般的江湖人士,见到这群妖魔鬼怪和先前惨死的例子,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了。山海想到,曾经听说过服从于左衽门的除了天生的疯子,谁若有家室,也会被当做威胁的把柄。恐怕他们就是这样培养出那些“忠实”的亡命之徒。
暗中布下的结界准备完毕。山海腾出手来,将一枚符咒引燃拍在地上。火焰突然像是沿着撒好的火药线向四周飞窜出去。那些引火上身的杂鱼们止不住地哀嚎,声音像饥饿的狼,渴血的鹫。有乱跑的人带着火冲向这边,黛鸾便立刻挥剑过去。断尘寰的剑气在接触到目标的一瞬就熄灭了火,但同时,那些“燃料”也不知死活地倒在地上。
火焰的阵法燃成了一幅巨大的太极八卦。
未曾想,火还没烧多久,立刻有人引水相破。这火阵法也不是完美的,甚至仓促间布下的局也是漏洞百出。山海立刻看过去,发现对方看上去也与左衽门的其他喽啰无异。但这破阵的手法,还有水中特殊的妖气,都令他想到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妖怪。
想必,殁影阁还是在巨大利益的诱使下推波助澜了。师徒二人调整了站姿,屏气凝神,再度陷入这场看不到尽头的苦战。
不知施无弃那边怎么样了。
这里静得很,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也只能听见这个。施无弃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有柒姑娘的步伐发出些许微弱的声响,远远听上去只有一人在移动。
实际上,却有三个“人”出现在雪砚池边。
凉凉的晚风轻拂面颊,施无弃看着平静的冰层,一言不发。
“关于您的眼睛,晓深感遗憾。”
施无弃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倒是不在乎,毕竟换来的是千金难求的东西,我自认为不是亏本买卖。只是我对那蛇妖有些许戒备,不知他们拿到眼睛,是想做什么。”
“恕在下无能……我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道理。”晓站直了身子,叹了口气,“他们仿佛是一个整体,脑子都像是挂在一张网上的线——不如说,他们的确也用了类似的蛊术。那种蛊还是能藏住人心里的秘密,但表层轻飘飘的思想,会相互传达。所以,他们想什么做什么都是极其保密的。而那种蛊术,最多只有五人共享,对每个人各方面都有严格的要求。所以就算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也猜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皋月君能让这五个人听话,也算是有些本事,我倒是很喜欢她。”
“她的确有自己的手段。”晓抬了抬肩,“您那眼睛……唉,黑市上一定有人能看出它真正的价值,可惜了。”
“没什么可不可惜的。啊,倒是你,你的眼睛……”
晓摸向了自己那一小块面具,抿起唇笑了笑。他感受着冰凉的青铜附着在脸上的质感,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说也罢,没什么好听的。尽是些不好的记忆。”
“好。”
施无弃应了一声,也不再追问。他就这样一直凝望着漆黑的湖面。良久,他向前迈出了一步。按理说以他的体重踩碎这层薄冰不是问题,只是他克制住了内力,缓慢地在冰层移动。柒姑娘和晓站在岸边,平静地注视着他。
薄层传来极其微弱的,嘎吱的声响。虽说雪砚池的水质十分通透,乌黑的石壁也干干净净。实际上,水是很深的,只是因为过于清澈,让人误以为很浅。得亏那群熊孩子从未冒险下水游泳,否则出点什么差错真是要人命的。这偏僻的角落,光出去喊人就麻烦得很,更别提等人赶来救援了。
大约走到雪砚池的中央,施无弃停住了脚步,却并没有往下看。现在是子时五刻,距离该取返魂香的时候,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您可要小心。”晓在岸边大声说着,“待会儿下潜的时候,得闭着眼睛。时间没到,看一眼也不行,更别提碰了。”
“放心。那位置我一清二楚,闭着眼睛也能找到。”
施无弃说着,抬头看着渺远深邃的天。依稀可见几个星星,散发着黯淡的光,与那一弯细细的月相交映。
这方夜色静得骇人,全世界只剩他们三个。
但这偌大的雪砚谷,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这样和平。喧闹的地方还多得很。在彼方的夜色下,刀光剑影接连闪烁,刀气的较量可谓是你死我活。在这场战斗中,唐赫明显感到唐怀澜的刀法与以往不同。虽然底子还是一样的,仍与唐家的套路无异。只是,她的手中不再顾及什么。她是一个好搭档,能巧妙地给予友人配合,随机应变。而在抛却这一切之后,如今的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这种感触,唐赫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了。
他忽然想起一个绝妙的比喻——刀鞘和刀。而且,她和倾澜是封魔刃。怀澜是刀,倾澜是鞘,他们在一起即是一个整体。可平时,这女人的锐利收敛在刀鞘之中,唯有将刀鞘彻底破坏,她的锋芒才会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中,扬起迸发的杀意。
有人朝着他们走过来了,但距离依然很远,还不至于让交手中的二人察觉。慕琬和默凉步履匆匆。他们急着到雪砚池附近找施无弃,跑得飞快,像是后面有追兵的三个犯人似的。实际上,他们并非囚犯,而身后确实有追兵。
按理说,他们跑得不算太快,在天上飞行的姽娥追上他们简直轻而易举。但是她的速度明显有些慢了,不太可能是给他们放水。大概,是叶月君之前也对她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只不过有豆豆这个“拖油瓶”,他们也快不到哪儿去。
必须快起来,再快一点。
而距他们离开很远的地方,两位六道无常依然僵持着。这看似毫无接触的二人间,妖气纵横往来。就算一片树叶飘到他们面前,都会立刻被这可怖的妖气撕碎。
只不过,时至今日,叶月君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黄泉十二月,每人的身世、性格、处事风格都各不相同,甚至大相径庭。但那位大人选用他们的理由实则不言而喻——他们每一个人,都象征着他不同程度与类别的意识,即使有时,或说大多数时候是相互冲突的,可即使是小小的人类,在许多事前的心态也自相矛盾。他们就是他的一部分,好的坏的黑的白的,从来没有明确的界限,而是一个整体的不同面。
是非善恶,也往往只在一念间。
即使是朽月君——换句话讲,不如说正是朽月君,才能最完美地代表那位大人的某一部分,某处见不得光的部分。叶月君很清楚,于那位大人而言,自己早已不具备利用价值了。放任她为所欲为到现在也不过是网开一面,是少有的仁慈。
但是……
扮演着处刑人角色的朽月君,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她突然纵身一跃,振臂冲破火墙,藏匿于那一带黑压压的树林中了。朽月君愣了一下,忍不住嗤笑一声。
“实在是没什么意义呢。”
说罢,他捡起地上的那把弓,缓缓走向树林中。
但是……
叶月君借着夜色不住躲藏。她深知自己早已无可救药。先前左衽门的喽啰用兵刃和内力带来的皮外伤和内伤,还有姽娥方才以强大的妖力对她精神上造成的创伤,都已经无力回天了。她自己也耗费了大量的妖力,就算想变回人形,也毫无可能。
身上的刀伤都只是浅浅地愈合了表层,经过刚才的折腾,随时都有可能崩裂。她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后,努力压低喘气的声音。她的呼吸十分嘈杂,震得自己耳膜发痛。
“哎呀,刚才那架势我以为你有多勇敢来着。好了,快出来吧,我赶时间。”
朽月君的呼唤像鬼魅的歌声从地狱深处传来。
但是啊……
即使是徒劳,即使是做梦,她也想看着那孩子健康长大,想看雪砚谷在这群年轻人的手中繁荣千秋,想看漫长人生中短暂相识的这几位朋友健康长寿,无疾而终。
想为看不到的未来拼死一搏。
“嘣——”
是松开弓弦的、放箭的声音。
被看到了吗?
叶月君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想要躲到另一处掩体后。但很不幸,这次用力终于崩开了她身上所有的伤口,内伤外伤一并发作,灵魂也阵痛难忍。她倒在地上,大量的血染红了这一片土地,一点一滴带走她体内的温度。
如盛放的花。她就这样软绵绵地倒在花蕊中央,像燃尽的蜡烛。
耳鸣声消失了,一声缥缈的轻笑过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在意识熄灭前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箭早已用完了才是。
第二百九十二回:惊魂动魄
“无谓的抵抗。”
唐赫将横着的刀刃向前一推,挡下对方的又一次挥砍。唐怀澜的刀锋与之错开,再度划出一连串刺耳的声响。无数次兵刃相接唐赫已经注意到,她那把断刀经过了精细的打磨,只是残刃依然参差,大概是有意忽略了那个部分。
一般情况下,他在决战中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几回合下来,他多少也感觉到对方的态度——意外的是,实在算不上认真,至少比起过去交手都要“松散”。他的的确确能在每一招每一式里感到被压抑的力量。那力量源于愤怒,却被她的镇定所镇压下去。看来她一开始就没打算好好打,于是唐赫试图用语言刺激来推进这场战斗的进度。每当他更用力一分时,怀澜的技力便恰好提到与他抗衡的程度,让他摸不着底。唐怀澜的时间多得是,他却等不了太久,又难以脱身,能做到最大程度便是将战场不断地往雪砚池推进。
“你管这叫抵抗?”
出乎意料的是,唐怀澜竟然回话了。看来这场比拼的确没有耗费她多少精力。唐赫心里有了数,便继续说道:
“这就是为已逝友人报仇的态度?”
“那部分还没到。”唐怀澜挡下一记侧劈,“现在是雇佣的内容。”
很显然——拖延时间。施无弃不知是刻意打听还是机缘巧合,偏偏就找上这个女人作为自己眼前的障碍。朽月君告诉他的时间就快到了,一刻也不能耽误。剩下的时间恐怕不止与她这一场战斗,不能将体力都浪费在这里。于是,唐赫决定换一种打法。
接下来,他的每一刀都是以破坏兵器为目的攻击的。这方法并不置人于死地,却行之有效。在刀剑之前,赤手空拳的人已经基本宣告败北。而对唐怀澜来说,这也是最具有破坏性的行为。在之前的每一次攻击与每一次抵挡中,他已经从兵器的碰撞声中判断出来,这柄残刀剩下的破绽在何处。唐怀澜不傻,能判断出他的意图,于是她将防守的计策改成避让,像挥刀砍一团烟似的怎么也打不到。唐赫的耐心快要到达底线。
“你也该拿出自己真正的实力了吧?”
“凭你,现在还不行。”
照这种打法,怀澜的棘链已经断成了三截,但依然能用。她肘部有一截金属的箭头,原本固定在肘关节那里,也被他打断了。身上的暗器再怎么说也数量有限,能用的所剩无几,唐赫心里有数。一身残兵断甲,他真不知道这女人哪儿来的勇气撑到现在。单从水平的程度上讲,他很欣赏她,毕竟这是为数不多能与自己打到现在没有倒下的人。
可惜大多数情况下,尽是些站在自己对立面的角色。
慕琬和默凉的脚步近了。这里的山路有些崎岖,落脚很不方便。相对于姽娥而言,想穿过此地也并不轻松,毕竟路上有许多树杈和荆棘阻拦。若是飞到更高的地方,就很难找到猎物的踪迹了。被追逐的境况也并不是二人喜欢的,但没有办法,凡事总要先分清主次。
还不能杀他们,姽娥知道。她应当跟着他们,找到隐藏香炉的地方。朽月君想要那个炉子,而那个叫唐赫的需要里面的返魂香。只要得到它,她的任务比起杀死这群蝼蚁便更具有价值。只是她心有不甘——因为她很不喜欢地面上跑着的那个女的。
不过是一群区区人类。
一记气浪打下来,破坏了周边的地形,对他们的速度造成干扰。毕竟如果让他们及时追上那个百骸主,两边可就更难对付了。第二次,第三次,每一记气浪都裹挟着大量毒刺般的妖气,像是洪流中的碎石。第四道气浪砸下来时,默凉反身就是一剑,铆足了力气。两股力量相碰,四散而去,他们都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反弹。姽娥被掀远了些,他们也被向后推了几步。豆豆一屁股坐到地上,痛得半天说不出话。
“你还好吧?”慕琬两手将她拽起来,转头对默凉大声说:“不是说好你不要再这么拼命了吗!”
“没事。不过是这种程度而已……”
“我们可一点也不想让你冒险,池梨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走吧,我们快走。”
说着,默凉便逃避话题似的继续向前跑去了。慕琬犹豫了一阵,拉着豆豆追了上去。
双方对峙之时,两人都听到远处有人过来的声音。
唐赫以刀背弹开怀澜最后一枚暗器:“你的救兵要来了。”
“他们不是我的救兵。”
“是吗?”
“没有人能救我,我也无需谁拯救。”
“大话谁都可以说。”
唐赫颇有些不屑。就着夜光,他将横刀侧过刃,查看磨损。他的刀也受到不小的冲击,不过比对方要好些。只是,越短的兵器越难破解,就像筷子越长才越好折断。两个人之间又拉开了距离。他们再次双手攥紧刀柄,微微弯腰,第无数遍这样两相抗衡。
在之前的争斗中,唐赫确实也用了不少阴阳师的把戏。意外的是,她虽不能精准地一一破解,但在躲避和中断方面简直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有可能,是唐家长期训练的结果。毕竟他还记得在藏澜海时,她也用过一些阴阳师的咒术。直到现在,两边都只剩下了力量的对抗。大多数习武的女人,力气上是不太能比上同条件的男性,可在毅力上却十分惊人。
若比毅力,唐赫也不会退让。因为他也有一定不能后退的理由。
再一次,刀刃碰撞在一起,几粒火星冒了出来,很快消失在冷风里。两人的外貌都有些狼藉了,头发很乱,脸上、手上、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伤痕与淤青。但他们的眼睛始终是明亮的,不如说唐赫也为此感到惊讶。那双原本深不见底的仿佛再也无法映衬出什么的眼睛,将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呈现其中,连带着些许恶毒的咒骂与仇恨,成倍地从那对瞳孔中反射出来,让他看得心生厌烦。
“我这辈子不曾后悔过什么事……”唐赫微微眯起了眼,手中加重了力道,“你是个很好的队友,也是足够优秀的对手。若要说我平生有所遗憾的,大概是那时没将刀刃对着你。”
直接的挑衅向来无法撼动怀澜的心绪。硬要说起来过于直接,加之她也曾接受过此方面的训练。但她所最憎恶的,便是这样拐弯抹角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这种高高在上的、如同施舍般地“放了一马”,此刻呈现的“后悔”未免过于假惺惺了。看似是在说此事,实则倾澜之死蜻蜓点水,伤口撒盐。
效果却在掀起尚未痊愈的疮疤的同时,掀起了千层风雪,万丈狂澜。
“我这辈子也不曾羡慕过什么人。”
唐怀澜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将他狠狠推开,两把刀同时发出奇异的嗡鸣。唐赫甚至被向后推了两步,在反应过来之前,又是一记侧劈迎面袭来。他步步后退,对方步步紧逼。
“更不曾——嫉妒——什么——”
她所保留的实力逐步被释放出来,这有些超乎唐赫的意料。他知道她并未完全发挥出自己的力量,却不知这般平静而缓慢的爆发何时拥有尽头。每一次挥刀后的招架都伴随着镇静又冷漠的只言片语。他心生不妙,却在这只言片语的讨伐下一时想不出对策来。
“你的确……在我之上,任何方面。”
这是一记横劈,另一掌将内力推出。她是如何做到双管齐下的?以前臂挡下,持刀的另一只手腕又传来一阵酸痛。
“财产定然是多于我的。武功,刀法,阴阳术——我也一一领教过了。”
唐赫至少已经后撤数十步了,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好兆头。
“你也比我……大约是更果决,更狠毒,更聪明的。”
“过誉——”
唐赫试图抬刀反击,但失败了。这一招被完美地接下来,用刀锋错开了。他手一滑,被怀澜抓住了机会。她反手以刀背将脱手的横刀狠狠砸了出去。横刀在空中转了几圈,深深刺入了一旁的土地。
像一处无名的碑。
“……但这些我都不羡慕,也可以都不要。”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算大。何况唐赫突然被一掌推到地上。他承认自己大意了,本不该被语言造成的刺激与失去武器的那一瞬令他短暂地不知所措。但这就是战斗,就是厮杀,即便是眨眼间的犹豫也会付出血的代价。他本深谙这点。
他跌在地上,皱着眉,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她。怀澜手持残刀,用断刃处恶狠狠地指向他的喉咙。到这一步,的确是他有些大意了。先前自己在战斗中犯过的一切失误都在自己脑中过了一遍,但不应该是这样的——分明是唐怀澜的失误更多。心里多少是有些不甘的。两人合力与他交手时,最多也只是个平手。没想到这个女人能将自己逼到这一步。嘴上说的也好,耍了阴招也罢,这都是竞争的手段,他自己也用过不老少次,没什么说的,他认。
但……怎么至此?
抬起眼的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
微弱的夜光下,怀澜的剪影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纹。她的眼神给人一种很“轻”的感觉,不是轻蔑、轻视,只是令人觉得空旷,觉得缥缈,觉得遥远。那对轻飘飘的眼中没有杂质,它们都沉淀下去了,在底层看不到的地方变得坚硬,变得刀枪不入。浮于表面的这一汪空灵中照应的,唯有自己惊愕的脸庞。
“我羡慕你的,是我所不曾拥有的东西。”
“什么?”
她扬起刀。
“自由。”
第二百九十三回:惊见骇闻
一道鲜红的光柱从唐赫的肩上刺过,给衣服开了口子。那道长长的光锥扎进他身侧与手臂的缝隙间,末尾扬起丝带般飘逸的火浪。
“你这是要我的命吗!”
唐赫回过头,怒斥这位不知何时出现的来者,动作之流畅就仿佛在预料中。唐怀澜立刻抬起刀,对准不远处持弓站立的人。那支妖气凝聚的火矢已经消散了,地面留下深深的洞。
“呀,第一次玩这个,出点意外也是正常的。”
怀澜皱眉的一瞬,唐赫一记扫堂腿将她撂倒,反身抓起那边自己的横刀。等唐怀澜爬起来持刀与他再度对峙时,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原点似的。
唐赫用余光扫了一眼朽月君手中的弓。
“哪儿弄来的?”
“捡的。”
如此轻描淡写,大约过程并不那么重要。虽然离得很远,但唐怀澜依然一眼认出那是叶月君的弓。很显然,大约是他抢来的,或是叶月君已然遭遇不测。她定下神,稳住心绪,继续如黑豹般弓背移步。在这边,唐赫可就轻松许多了。
“有几个人在来的路上。”他说。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朽月君歪着头,“里面还有你那位小朋友。”
唐赫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他沉默了一阵,在没有第二种可能的情况下,他皱着眉紧咬牙关,这神情在刚才的争斗中是绝没有出现过的。
“怎么可能?”
“叶月君把她带来了。那丫头寄住的地方,出了点儿小问题。”
“……”
原本摔在地上的江豆豆匆匆拍掉了土,随着他们继续向雪砚池的方向跑去。要说她也不是一向那样脆弱。在这种时候——这种不得不一个人面临困难,谁也不敢信任,却不得不心怀希冀的时候,她把所有的委屈和眼泪都咽到肚子里。即使她拥有嚎啕大哭的资本,但她很清楚,这样做毫无用处。如同一个步履蹒跚的小婴儿,在爸爸妈妈看不到的地方跌倒了。除了抹掉眼泪爬起来继续走,别无他法。
慕琬和默凉也觉得,这不应当是她所背负的命运。但在这加以粉饰的太平盛世中,不比战乱时代少多少混乱,丝毫没有同情心可言。而江豆豆也只是诸多悲剧中的一个。
之前提到池梨……慕琬多少有些矛盾。她很希望遥远的那边,能有谁听到动静,告诉池梨,让她组织人过来支援。另一方面,她也很清楚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被牵扯进来的朋友越少越好。说到底,事情混乱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她将麻烦带了进来。他们不仅没有为了明哲保身谴责自己自作主张的行为,还接纳了她的朋友,提供食宿。她没办法再索要更多。
而且她娘也还在这里。
“我们真的要去找施少侠吗?”默凉有些担忧,“我们会不会……给他添麻烦啊。”
慕琬愣住了。他说的也没错,毕竟那个麻烦还对他们穷追不舍。可若不去找他又该如何呢?他那里是顺利的吗?能顺利吗?一个个分散开被单独对付是敌人最有可能的战略……若是这样,还不如他们见面再说。
“相信他。”她说,“只要我们都在一起,敌人就拿我们没办法。”
“……好。”
渐渐地,地面上多了许多特殊的痕迹。这些痕迹显然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有人在此打斗,地面上、树上、石头上的凹痕都是崭新的,力道很大,每一处都是拼了命的。他们没有观察太久,便顺着这些痕迹追踪下去。默凉说,施无弃一定是遇到麻烦了。可没过多久,他们一路披荆斩棘所来到的最接近雪砚池的空地上,却有三个人。
哪一个都不是施无弃。
朽月君?他是什么时候……他之前不是还与叶月君对峙吗?两人有些混乱了,但他们都不是瞎子——他手上的弓令人眼熟,已经很大程度上说明了问题。
“叶月君呢?!”慕琬破了音地,“她怎么样了!”
“你猜?”
似乎是觉得无聊了,朽月君就这样将弓丢到了地上,其态度之轻蔑令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在发作之前,江豆豆在看到唐赫的一瞬突然挣开慕琬的手,直直奔了过去。慕琬吓了一跳,她明明将她抓得很紧,小丫头片子是哪儿来的力气?这感觉就像是幼小的嫩芽掀开了地面上巨大的石块。她十分紧张,后悔自己反应慢了半拍。若是抓着她,他们这边多少还能占些优势。虽然自己也不是以小女孩做威胁的类型,但至少敌人应该不会轻举妄动才是。谁知道,江豆豆就这么直冲过去了。路上她还摔了一跤,看得旁人止不住地心疼。
明明远在千里之外,她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唐赫面前,令他有些不适应。他在之后的计划中可有一大段时间与她没关系。这打乱了他的安排,一时有些无措。小姑娘抱着他又哭又笑,他伸出手,试图将她脏兮兮的脸擦干净。只是,这脸蛋不仅越擦越脏,还挂了一抹绯红的鲜血上去。
他再度皱起眉,并抽回了手。
慕琬转过头看向默凉,突然一时说不出话。他现在的样子真是吓到她了,先前从未见他这样过,简直像病了似的。默凉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在他苍白的脸上尤为醒目。他紧紧盯着朽月君,眼神像烧红的烙铁般炽热。被注视的人倒是一如既往的轻蔑。
“久别重逢可真是让人感动。”他摊开手,语气颇为乏味,“只是距离子时七刻仅剩一刻了,没有太多时间给你们耽搁。”
慕琬感到些许无措。子时七刻是什么时间,有人说过吗?施无弃告诉他们的明明是丑时四刻……这差得可有些远。但对方的节奏明显加快了,他们竟直接放弃了战场,带着小姑娘奔向雪砚池的方向。唐怀澜与她的眼神有一瞬的交错,随后立即追了上去。她不知道为何怀澜会在这里,但令人意外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她无暇一一细想。
紧接着,她听到树林里细碎的声响。她知道,姽娥追上来了。在人影现身之前,一道粉艳的火光从林间窜出,慕琬几乎是下意识抬起封魔刃,刀气立刻将其弹开了。逐渐黯淡的光散尽后,姽娥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满眼愤怒与抱怨。
虽然对封魔刃的使用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了,但现在不是和她纠缠的时候。慕琬很清楚,默凉现在无非是压抑着对朽月君的憎恶。原本他对姽娥的憎恶几乎与朽月君持平,但……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弓,大约已经证明,叶月君凶多吉少。他们不清楚六道无常内部间的厮杀会有什么影响,只知道,现在必须追过去。
去给友人帮忙,去找敌人算账。
“你们休想!”
简直像是夜灯周围的蛾子那样,驱之不走,令人厌烦,偏偏还难缠得很。
就在此时,一排符咒从林间如群鸟般涌出。它们来势汹汹,在接触到姽娥的一瞬都发出静电般噼啪的声响。姽娥恼怒地尖叫起来,像是扯棉絮一样撕下那些讨厌的符纸。地面上的两人一惊,随即立刻望着符咒飞来的方向,面露喜色。
“山海!阿鸾!”
只是两人的出场并不那样风光——他们也是一副经历过恶战的样子,像是刚从土沟里爬上来。尤其是阿鸾,那副模样实在让人心说可怜。但慕琬没办法顾及这些,她高兴不了太久,匆忙对他们解释:
“怀澜不知为什么在这里……唐赫和朽月君都在。”
“无弃呢?”
“没见到他!”
“江豆豆在哪儿?”
“跑到姓唐的那里去了!恐怕会有一场恶战,我们……”
噼里啪啦的火花从天而降,听到了不对劲的声音,黛鸾和默凉同时挥起剑,将四散飘落的火花以十字型的气流推了出去。火花簇拥在一起,撒到周围的地上,引起一连串小规模的爆炸。姽娥连生气的表情也是那样好看,只是没人愿意欣赏。
“一个两个当我不存在是吗?竟然还能悠闲地聊着天呢。”
慕琬心里觉得,让山海他们去与那几人针锋相对最好,她自己并没有什么自信。但当她再度打量伤痕累累的二人,只得连连叹气。
“别难过。”山海拍了拍她的肩,“你尽管放心去,我们来对付她。我们和左衽门交手时,有巡夜的弟子注意我们。我们请他去喊人了,援兵一定会到……只要坚持下去。”
慕琬半晌说不出个“好”字。原本不想惊动门派,但现在也是万不得已。她只得点了点沉重的头,攥紧了武器,随默凉一同朝着雪砚池的位置奔跑过去。
唐怀澜的任务依然是拖延时间,她已经尽了全力,却还是让敌人来到了雪砚池边。这里一片寂静,鸦雀无声,仿佛从没有人来过。那一瞬间的沉默令人有些恍惚,不由得怀疑目的地是否就在这里。可望着那一汪黑色凝结的池塘,理应不会有别的地方才是。
“真在这里?”
挡下怀澜一记猛攻,唐赫抽空对着朽月君吼道。要说他实在是佩服这位对手,即使这样久的恶战也耐力了得。朽月君反而清闲得很。
“不然还能是哪儿呢?”
他缓缓地走向水池中央,每一步都使冰层缓缓融化,扩散出小小的、圆形的水面来。那些涟漪似的圆圈扩张、连接、蔓延。最终,整个冰层完全融化了,他却伫立在最中央的水面处,宛若池中唯一的火莲。
朽月君伸出手,纤白的掌心悬停着一朵虚幻的闭荷。它原本睡着,如今像是醒了,徐徐伸展花瓣,伸懒腰似的。半透明的花瓣一片片绽放,一片片飘落。花蕊中央有什么在发光。他们看过去,察觉到那是个小小的、类似于冰晶之类的东西。
江豆豆不顾危险站在岸边,指着它问:
“那是什么?”
“……某种东西的碎片。”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或者说,钥匙。”
他突然将其向上抛去,强烈的白光如烟火般炸开,接天连地,似与日月齐辉。
第二百九十四回:惊雷烈火
“就这点伎俩……还想逆天改命?”
朽月君鲜少露出那样冷峻的表情。唐赫在注视到这一幕时仍在与怀澜交手,只是一瞬的转身令视线错位,他瞥到了水中央那人的表情。那模样很陌生——所以他会记得。越是罕见的情况,便越应该引起注意。
于是唐赫想起来了。上一次,与此刻相仿的嘴脸吐露出的话语。
或者说,嘲弄。
那种神态下的嘲弄反而颇为严苛,更为严重。他方才与这妖怪过完招,终于意识到,朽月君以前对他不是保留实力。
而是保留了极大程度的实力。
那是一个与今天同样漆黑的夜,月牙只有弯弯一抹,像是指甲掐出来的印子。唐赫几乎是筋疲力尽了,他有些狼狈地调整呼吸,却早被看破了运息的方式,以至于每一招都是被针对的。现在,就连稍微急促的喘气都牵筋扯脉,痛不欲生。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都火烧火燎般阵痛。他试着活动拳头,感觉自己的指骨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似的。
几滴汗洒在地上,很快被干燥的土壤汲取,如饥似渴。
他也是像这样一般渴望更强的力量。
“倒是不得不承认,你在人类之中,算得上是有武学造诣的。又那么好学,是吧?也算没浪费这副天生的刀架子。只是论阴阳术,你这……算给猎魔人凑数吧?”
按照朽月君的标准的确有些严苛了。再怎么说,他姓唐的姑且也算数一数二的阴阳师。以阴阳师身份自居的杀手,江湖中能数出来的,的确没那么多。除暴安良,安定一方,是这偌大的江湖赋予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可说到底不过是个约定成俗的玩意罢了,有谁明文规定,阴阳师就该拿着好人的剧本,演一生舍己为人的故事?
笑话。
他咬了咬牙,重新站直了身子。他在心中评估起来:保守地讲,就按以前交手,朽月君使了二成妖力,这次直接是翻了倍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推算出这妖怪究竟几斤几两。他总觉得,这次切磋时他那些接连不断的施压另有目的。只不过,他暂时没有头绪。
多数习武之人一身绝学,在大妖怪的妖术面前也只是保命的程度,二者其实没什么可比性。以人类有限的灵力与之抗衡,无疑是惹火上身。
“唐少侠……你行不行啊?”
唐赫感到自己眼角跳了一下。他本不是容易被轻易挑衅的人,只是这次,他深知自己处于劣势,一种骂到点子上的尖酸戳人痛脚。
“你和人干架的时候一直这么多话?”
“也不是每次……几乎是每次吧。”朽月君摊开手,一身轻松,“既然有余力,不聊聊天也是浪费。可不是我说,就你这样,和百骸主交手,还差得远呢。而且你以为那道士,和他徒弟就好对付了?还有那个女的,叫什么来着……封魔刃现在可在她的手里,虽然一定是拔不出来,但也足够你喝一壶了。”
“你若肯帮帮忙而不是在一边说风凉话我倒是能轻松很多”这种话,唐赫是不会说的。倒不是他不想求助于人,而是他很清楚,这从头到尾就是他自己选的路,当然要亲自处理路上的一切碎石与荆棘。再者……朽月君也并没有说错。
一种奇妙的不甘涌上心来。在翠萍滩一役中,他已经领教过了以上被提名者的实力。就算没有亲自交手,多少也能看到,能感觉出来。为了那一个目的,那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的坚定不移的目的,他已经在这条漆黑的路上走了足够远,绝不会半途而返。
这条路大约、或许、可能,已然不能称之为路了。这是条坎坷的、不被允许的小径。警告的木牌立在路口,写满了猩红的警示与咒骂,他视而不见。
如今,另一种猩红驻足路边,始终与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伸出手,不知是要拉他一把,还是要将他彻底推下悬崖,万劫不复。
“你差得太远,远远不够。”朽月君一扫往日的戏谑,严肃得令人不习惯了,“就算你战胜那些阻碍,令你所救之人起死回生,往后呢?你能保证多久?待那位大人派人来追究此事,找你麻烦,你又能如何呢?”
“不是你我就谢天谢地了。”唐赫一把抹掉嘴角一丝血迹,“我不喜欢被耍,尤其是个妖怪。”
忽视了他语气中的不满,朽月君转过身,抬起手。他的掌心燃起火来,却在下一刻被瞬间攥在手中熄灭。
“你还不够强……谁会嫌力量太多?你救得了她一次,护得了她一次,那一辈子呢?”
朽月君的质问令他有些不适。他不知如何回答。
而且也不是救。
比起拯救,更像是弥补。弥补因自己的软弱、无礼、愚蠢,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也许这也是拯救。
这是一场对自我的救赎。
“就这样,你救得了谁?”
唐赫隐隐感到呼吸困难。朽月君的话术总能精准把控住听者最柔弱的地方。他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坚硬,足够刀枪不入。可他偏偏来软的,用一根羽毛去撩那处藏在心里的疮疤。距离愈合还早,或说,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这根羽毛令他不痛不痒,却将这里扰得狼藉不堪,扰得血肉模糊。
“我可以给你这份力量。”
终于。
早就怀疑此人话中有话。从他们交手的那一刻起,一种不言而喻的阴暗目的就被朽月君缓缓地揭开幕布。只是他不愿去看。一来是不甘心,二来是不信任。若说有三……
大概,是不承认。
但他犹豫了。
朽月君反而缄口不言,嘴角翘起那一瞬的弧度归于平静,像是一滴极其微小的雪花融入水面,连泛起一丝涟漪的价值也没有。但那温度显然是冰冷的。他那冷峻的脸上,也有与唐赫自己如出一辙的“不信任”。
“你不会真以为凭自己就能穿云破雾,杀出一片黎明来吧?”他反问道,“你该知道,距离天亮还有很久……在那之前,不论如何祈求都是无济于事的。”
客观存在的某种差异的确是不可控的,这更令人感到无力。但唐赫始终无法将其套用在慢了一步的自己身上。的确,他是不可能预料到有妖怪来袭,更不可能毫无理由地带着妹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而他却始终找不出原谅自己的理由,便只能将一切归咎于自己。
他应该更加爱惜才对。这能说明之前不够珍视么?他说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需要足够强大。既然无力改变过去的悲剧,就该用力避免一切可能酿成的惨剧。
哪里是安全的?哪里都不是。只要不够强大,哪里都是危险。
“可以。”他突然直视着朽月君的眼睛,这令后者有一瞬的恍惚,“我接受你的力量。把它给我,就现在。”
惹祸上身也好,玩火自焚也罢。你想给的,我敢要的,尽管来吧。
“……你比我想象的要豪爽。而且,要更聪明。”
朽月君的冷漠消退了,一种欣赏与得意的笑取而代之,与先前无异。
硬要说,也许多了些许悲悯。
唐赫不喜欢被怜悯,但他知道,在这之后,他将无需谁来怜悯。
这世上向来只有他施舍别人的份。而大多数时候,自己不是一个慷慨的人。
那种要了命的痛楚他到死都会记忆犹新。比打断经脉,碾碎骨头还要痛,甚至不知几倍才能形容。那种感触是与灵魂的直接接触,仿佛咒令烙下的地方不是他后背那块布满伤疤的皮肤,而是心脏表面,大脑内部,骨髓深处。
钻心剜骨。
钻心剜骨。
剧痛带来的灼烧感令人清醒。他不觉得自己真的要被“疼死了”,而是涌上了一种恍若涅槃的重生。一股奇异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不知出处,却尽在他的手中。这种强烈的灵力……不,妖力,被切实地触摸到、感受到的实感是如此真切,仿佛与生俱来。
即使付出的代价,是这具身体不该再被定义为人类也无妨。人性这种东西,于谁来说都是有限的。仁义道德也可以是手段,是工具。这些限制着人达到目标的,或许被统称为良知的东西,在大多数人眼里……在所有人眼里,早就被他抛弃了吧。
无所谓。
反正他也并不是活在别人眼中的人。
“闪开!”
毫无征兆地,晓厉声大喊。施无弃反应很快,但很快错开了身子。紧接着,意外就在晓的警告声后发生了。这道白光忽然出现,就连一丁点苗头也没有。施无弃并未在错开危险地带后抬起手,去挡住涌入眼中的强光,而是直直盯过去。
他这双眼睛曾看穿黑暗,如今也能勘破光明。
白色的强光洪流般四溢——从朽月君的手上,从那奇怪的妖力凝聚的莲花里,淹没周围的一切景象。在这样近乎纯白到透明的视线中,施无弃清晰地看到了四个轮廓——还有第五个、第六个随之赶来,但这两个身影在光芒出现后凝滞了,停在原地。他们分散站位,无弃暂时没能分清谁是谁。
但是,他分明看到,那曾经大概是属于唐赫的站位上,有着比光亮更加刺眼的轮廓在不断闪烁,刺得眼睛生疼。
如不熄的烈火。
如不灭的闪电。
第二百九十五回:我若沉浮
真是处刑般既短暂又漫长的时间。
当这片光芒终于散尽之后,一些人还是视野泛白,看不清个虚虚实实。施无弃倒是丝毫没受到影响,反而有些过分沉浸于对来者的惊讶之中了。倒不是因为那些人的姓名身份,而是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事实。
——他们是如何来到云外境的。
无弃为此困惑。他看了一眼晓,发现他的表情很古怪。那大约是诧异,又有几分恍然大悟的样子。施无弃很难从中猜出他想知道的事。
“你怎么……”
是慕琬的声音。他转过头,看到远处愣在那里的慕琬和默凉。
“你怎么在这儿?”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完了。
“这里不是……刚才的地方。”默凉揉了揉眼睛。
“那是哪儿?这难道不就是——”
“是云外境。”
施无弃将香炉藏在镜像的世界了。
高,且阴,但只称得上阴暗,算不上阴险。竟然还有这样的后手,慕琬着实没有想到,相信山海也不至于猜出这一步来,可这似乎是最为合理的选择了。只是她未曾想过,施无弃竟然私下与晓达成共识。而这一切,池梨一定是知道的。
所以藏着云外镜的那道门,今天,或者自他们来后都未曾锁过么?她不认为池梨是知情人,但她敢冒这么大风险,着实令人后怕。毕竟,谁也不知左衽门的人会突然侵入,神不知鬼不觉。若是赌错了,日子没闹明白,怕就没现在这么简单了。
唐怀澜许是察觉到了异样,但在视线恢复的一瞬便再度攻了上去,她总是以任务目标优先——不论是金主的还是自己的。当他们再度兵刃相接之时,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在朽月君以妖力开启云外境的瞬间,仿佛唐赫的体内有什么与之共鸣。
他的眼睛是燃烧着的——有着真真切切的火焰。她几乎能感到热流迎面而来。他的整条手臂与横刀都镀上了一层火焰,作为“燃料”的部分实则完好无损。有一种强大的、势不可挡的妖力穿透一切,打在她身上。她感到口中有些许血腥,但生吞了下去。
唐怀澜有些绝望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在之前,那好像只差一点就能置其于死地的一幕,只是她的错觉罢了。朽月君那一箭,反而是给她活命的机会。手无寸铁的绝地反杀,这人并不是做不到的。
怀澜也不是毫无准备,只是不那么充裕。她快速取出一张符咒,攥在手里,握住刀柄。
妖力被压制住了——暂时。唐赫本是准备朝施无弃去的,他不得不立刻抬刀招架,两人已不知过了几招几式。施无弃险些迈出步子来帮忙,但他的手上有一件东西……一件祸患的起源。他担心自己将危险给那边带过去,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他们不约而同将目光望向了拿着“钥匙”的人。
“原来……是在那里啊。”
晓伸出手,缓缓取下了青铜的面罩。所有看到他真面目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不远处望向这边的江豆豆也惊呼出声。
那不是能称为“面孔”的部分……完全不能。那一半脸像是溃烂了,但不是。原本柔软的肌肤仿佛在此处硬化,皲裂,扩散出蛛网般的、略显凌乱的裂纹,像是被击出裂纹的琉璃屏风。在那原本属于眼睛的地方,也是镜面一般平整的,没有眼睛,却有小小一块破洞,洞口呈细小的、狭长的三角。从外部望进去,内里空无一物。
朽月君张着手,碎片就悬浮在他的掌心。他淡淡地说着:
“是啊。平日里,我将它藏起来了。”
“难怪什么也看不见呢……从某天起。”
“无须苛责什么。能得到它,与我而言也是个意外。”
“我倒是有一事不明。”晓用那一只翠色的眸子,和一块空洞静静地注视着他,“既然你从未将它拿出来,又是如何从中得知,返魂香精确的放置时间?”
“是个好问题。”朽月君攥紧手,将它连同它散发的光都收在掌心,“但没什么内涵。敌暗我明,还有什么无从知晓的?只要没有光,镜子什么也照不出来。”
晓发出不易察觉的轻叹,平静又干涩地笑了笑,戴回了面具。朽月君望着施无弃,露出带着些许讥讽的表情,并伸出了另一只手。
“好了,按照约定,是不是能有一场……公平的竞争了?”
“你那不像是公平竞争的架势。”
施无弃将炙热的香炉抱得紧了些。从时间上看,药已经成了,剩下的只是尽快将它拿出来。倘若打开它,里面的红莲火一定会流窜出来,这大概也在朽月君的预料中。唐赫时刻注意着这边的动向,却无暇抽身——因为慕琬加入了战斗。因为没有能用的武器,她姑且只能起到辅助作用,但能拖一时是一时吧。公仇私仇,都趁着现在一并算吧。
“真没用。”
朽月君瞥了一眼那边的战局,再度将视线挪回来。他一勾手指,香炉突然脱离了施无弃的臂弯,飞向他的手中。施无弃咬牙瞪着他。他该知道的,毕竟当初是朽月君引燃的火,现在要操纵它并非难事。
这时候,无弃突然放松了些。他双手交叠,满不在乎似的说:
“你该不会以为里面真的有返魂香吧?”
“有没有,那又如何?”他瞄向唐赫那边,又接着说,“我只是图个炉子罢了。虽然我不一定留得住它,那位大人大约会让我交给别人吧。但反正,不能是你——这样的妖怪。”
果然,施无弃确信了。从一开始,朽月君就知道这一切。
“而且……”朽月君微微眯起眼,“我敢保证返魂香就在里面。”
“你真以为凭我破不了你的法术?”施无弃泰然自若,“我若说我不仅取了药,还换了里面的火,你信吗?”
“凭你有天大的能耐,也想偷梁换柱?”
“那你倒是打开看看啊?”
“别给我整这些没用的——你若真拿到返魂香,怎么不拿出来看看?”
“拿出来做什么?给你们抢吗?”
朽月君多少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香炉,却不说话。他上下审视着施无弃,可能是在衡量他的力量,也可能是在试探他是否在说谎。就在这时,朽月君感到身边又一阵凉风。他警觉地反手抓去,一把攥住了默凉劈来的骨剑。
“你……委实不长记性。”
“叶月君到底怎么样了?”
他的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去的。朽月君攥着剑的手过于用力,不知是否故意。鲜红的血顺着剑身淌了下来,流到骨结时渗透在里面。即使只是攥着剑柄,默凉也能感觉到它变得炽热。但即使如此,他依然没有松手。
“你会被烫伤的。”
“她到底怎么样了!”
“死了。”
朽月君干脆地说了。他想,既然你这么执着地问下去,就别怪答案不好听了。他明显感觉到,手中的剑失去了向下的力道。于是他掀开了默凉。此时,默凉再度将剑砍了过来,但已经没有之前的力道,即使用手臂他也能拦下。
“你骗人!”
“骗你做什么?”朽月君懒懒地说,“六道无常的位置不养尸位素餐的东西。她随心所欲做了太多事,那位大人给予了足够的宽容。现在,该送走她了。说不定,念在她这样忠诚地服役了这么久,那位大人能将她的灵魂重新投入轮回之流呢。与其你与我计较这个,不如找她的来生更有意义些。”
与唐赫战斗中的慕琬分心了,盛怒趁虚而入,支配了她的感官。难以言表的愤慨令她手脚都要不听使唤,这给唐怀澜的作战带来了些许压力。她是更擅长单打独斗,短时间内迅速熟悉并习惯队友的作战方式不是难事,但乱了节奏就不好说了。
施无弃看了一眼晓。他只是和柒姑娘站在岸边,什么都没有做。他知道,云外镜不会介入六道无常相关的争斗,不论是哪一位,这是他作为得道仙人的神器的、付丧神的原则。他只是惋惜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柒姑娘也只是站着,她什么也没做——他什么也不让她做。
“你在说什么啊?”默凉瞪大眼睛,手里的剑微颤着,“你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吗?!”
“知道啊?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向来清醒得很。”
“谁信你的鬼话!话由你说,谁知是不是你故意为之!若说随心所欲的人,分明是你才对吧?!”
他的剑法毫无节奏,只是没有章法的乱砍,何况他现在各方面的状态都不允许再动用灵力。朽月君并未反击,单单是简单地躲闪,动作灵活,能轻易预判他的每一次动作。一面躲着默凉的进攻,他一面有些困扰地说:
“无常鬼间的事,与你们凡人无关。我们与那位大人之间的水也深得很,木染雁来她能明白,你们懂什么?”
忽然间,他再度感知到身边有一阵气流——这次是一阵热浪。施无弃借机无声地俯冲上来,将张开的扇子飞快地削了过去,势如疾电。朽月君着实感到吃惊了,他不知施无弃是如何做到与环境融为一体,又如何完美地掩盖了听了那番话的凌然的愤怒,让他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心中。这男人或许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得更加强大,也更加陌生……他早该知道,也警告过唐赫。纸扇将他的前臂连同香炉一并斩断,落入了黑不见底的水潭。
虚晃的光逐渐变得微弱,且越来越小。施无弃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池里,激起一层浅浅的水花。朽月君皱着眉,手的断面还淌着血。但他也一样,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此时,腰侧中了暗器的唐怀澜侧倒在地上,用半只手臂强撑起来。慕琬扑上去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大约是迁怒,但他也绝非无辜。
“臭娘们蹬鼻子上脸了?”
刀柄捅在慕琬的肩侧,她跌在地上。唐赫转过身,将略有豁口的刀高高扬起。
他的脸上蔓延出红色的裂纹。
“——到此为止吧。”
第二百九十六回:我若爱人
眨眼的一瞬,唐赫感到后肩一阵刺痛,举刀的力气在瞬间消失了。
唐怀澜竟将体内的锥刺挖了出来,给他狠狠扎了回去。伤口在冒血,她小半个身子已经变成了湿漉漉的红色。趁这个机会,慕琬突然扑过去,试图夺走他的刀。
惊雷天降,击飞的碎石扰乱了视野。她抬手捂住面部,在大地剧烈的震颤后,目光如炬的黑色天狗呈现在几人之间,而唐怀澜被落雷掀开了数丈远。天狗身边的空气无端地发出细小的噼啪声,电流不间断地闪烁,激起阴森森的光。
“你们不会忘记我的老本行了吧?”他抹掉脸侧新渗出的血,“先前一直没召出来,是怕惊动了你老家,我知道有几位高手不好对付。既然是云外境,也无需顾虑这么多了。”
这种与血脉相连的契约,即使镜像的虚假世界也可以贯穿。慕琬微攥紧拳头,将耳边的碎发撩了上去,露出同样伤痕累累的脸。
“我也是个阴阳师,你不会也忘了吧?”
说罢,风起云涌,空气中多了几分激寒。他们还没看清是什么,只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冲破黑暗,将黑色的天狗扑了出去,地面上留下长而深的、滑行的沟壑。雪色的天狗比这只的体型要小一圈,慕琬已经想不起它曾经有多大了,也可能是没有恢复好。毕竟雪砚宗懂妖道医术的兄弟姐妹不多,还有人特意去别处打听,这已经是他们能治愈的极限了。
看来这黑色的天狗只能帮得了唐赫一时。毕竟,它们两个都已经掐到天上去了。怪物般高低起伏的示威性的咆哮,在空中如苍穹雷音,如空谷回响。两个各为其主的妖物就这样相互纠缠、撕咬,以最原始也是最具有妖性的形式战斗着。滚滚浓雷,簌簌冰雪,一黑一白,时黑时白,闹得天翻地覆,像失控的阴阳太极般令这混世一并颤抖。
如同藏匿着闪电的乌云,即使是在外面的师徒俩和那长翅膀的妖怪也能看见。
而在云外境中,几人依然相互厮杀着,不比天空混乱的程度要轻。江豆豆逃命似的在各个掩体间躲窜,又要防人,又要防妖。她眼里塞满了泪,一闪一闪的,就是怎么也不肯落下来。默凉从一开始就想冲过去,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挥洒在这场混战之中。但晓制止了,并引了一道奇怪的阵,让他踏不出半步。默凉很生气,却没办法,他甚至可以理解晓——因为晓曾对池梨保证过,同护着她一样要护自己的周全。
再说这雪砚池,那两个从地狱来的妖怪自从潜下去,便从未上来过。别说是一两串泡泡了,就连一丝波纹也未激起,死了似的。而唯一一位真正的死人,就站在晓的身边,无声地注视着这荒唐的一切。
就在默凉愤懑的功夫,忽然间,整座池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中央开始,大量白色的蒸汽从中喷薄而出,源源不断,乳白色的水汽似乎在发亮,似岚似雾,似天边的云翳沉降人间。雪砚池在不断地蒸发,伴随着水位缓缓下降,水汽将一切光景都笼罩起来,从干扰视线的程度到伸手不见五指——却不是因为夜。白色的水烟几乎要堆砌到天上去了,连天狗们也能看到下方的异状。只是,没有主人的命令,它们从不停歇。它们的主人也对此不管不顾,各为了自己的目标同妖怪一样相互撕咬着彼此。
这云外之境,也终于深陷云雾之中了。
单眼照应着这混乱的一切,晓终于就此闭上了眼睛。他摇了摇头,抬起双臂,突然自地面溢出了无数细长的白光,于皲裂大地缝隙中破土而出,雨后春笋之势。光线迅速聚拢在一起,在瞬间包拢这些雾气,以更加贪婪的姿态吞噬一切。
他们——他们所有人,连同妖怪一起,被遣返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紊乱的灵力场扰动了原本的秩序,风雷冰雪同时席卷这干净的大地,妄图将这一切也变成里面的模样。争斗中的黛鸾突然停了手,吃惊地注视着这场巨变。掉以轻心在战场上是致命的,但鉴于姽娥同时停了下来,山海也将视线投向另一个战局。他们没必要再打下去了,远处原本传来清晰的援军的脚步,只是它们现在被这更嘈杂、更近的声音所覆盖。那些白色的烟雾依然不断地涌现,他们三个都清楚,待白烟散尽,最终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象,将为今夜他们一切努力的徒劳与否,盖棺定论。
姽娥有些急切地靠近了白雾,筋疲力尽的师徒俩倒是快一步也不能动了。他们同样关心战局,但心里多少有了些答案。虽然姽娥的表现有些反常,但不代表朽月君就发生了什么——否则她的妖力也会随之受到影响。几人的吉凶胜负,暂且无法雾里看花。
但是,白雾散尽了——就在下一刻。
这一大团水汽,巨大到能完全铺平在山沟底部。可就是呼吸之间,从内部有一种力量将其“斩断”了。不对……与其说是斩断,不如说是分流。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伸进了这团冰凉的云雾,将它一分为二。白色的水汽还在扩散,但中央的场地已经被清理干净。
施无弃半跪在地上,手臂横在胸前,张开的纸扇就在自己的脸边。
他劈开了碍眼的水雾。再放眼雪砚池,那里一滴水也没有了,只剩下这一大块黑如乌墨的池底。无弃缓缓地、缓缓地站起身,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里。
他摊开另一只手,上面放着一颗发着微光的药丸。它的形状不很规则,表面也有些坑坑洼洼的,不过远远看过去依然是珠子似的轮廓。他好像把满月摘了下来,捧在手中。就在看清那东西的一瞬,阿鸾似乎闻到了一种淡淡的香味。
那究竟该如何形容?她不知道,人间没有任何一种味道是这样的。她亲自处理了全部的药材,所有东西都经过她的手,但她依然没有找出什么相近的味道,或是它们组合的气息。没有,一个都没有。这种味道纯净得不像是这世上应有的东西……
又像是森罗万物。
站在他面前的,是红玄长夜·朽月君。他端正地站在他的面前,不像受伤的样子,浑身上下也是完整的,看不出一丝伤痕。他手里也拿着东西——银色的小手炉。
反之,施无弃的步伐有些踉跄了。他没有完全站稳,又重新跪在地上,口中涌出大量黑色的液体。黛鸾不清楚那是不是血,只知道无弃很不好。持续的呕吐仿佛中了某种蛊毒,当真类似于鲜血的味道蔓延开来,与那种怪异的香混杂在一起。
红莲火的力量不受控制,若直接在岸上打开,整个雪砚谷都会化为火海。而在水中开启香炉……还是在渗透了香炉灵力的水池中,这种戾气便得以稀释,得以缓冲。
“你很强,真的。”朽月君两下交错着拍了拍手,应付地鼓掌似的,“真正的强者面前,我从不吝啬赞美。很好,你赢了,我认可你。”
唐赫听闻此话,感觉额侧的血管要炸了似的疼。自称神通广大的无常鬼,手里捞了个蛋壳就上来了,他很难怀疑朽月君不是故意为之。虽说这香炉也值钱得很,但现在有个屁用?
求人不如求己。
唐怀澜的精力就要被耗尽了,能战斗到这一刻,已实属不易。慕琬只是拿封魔刃作为特殊的盾,却无法对他造成伤害,自己也感觉快要废了。但就在唐赫抽身去抢返魂香之前,意外再度发生了。
那大约,是一瞬的事,快到无法比喻。只是,等所有人都回过神来时,白森森的骨剑已经穿透了姽娥的胸口。没有血,一滴也没有,只有些许金属摩擦似的火花微微迸溅。
他们不在很远的地方……就在这儿,在朽月君面前。穿透姽娥的骨剑尖端已经扎烂了朽月君的衣服,接触在他的皮肤上。若没有另一人挡着,恐怕剑贯穿的,就不是这具躯体了。
他诚然是惊诧的。施无弃先前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他没再开放对外界的感知。只是连同默凉自己也瞪大了眼,他的目标不是这个女妖,是她身后的人。他不知道姽娥究竟怎么才能做到在须臾间出现在这里的,但也不需要知道了。
她会死,死得透透的,完全没救了。
这是朽月君的判断。快而精准。
她向前倒去,落在他没有力气的手臂上,但很轻,像一只茧的残骸,或者一页余烬。她用尽最后的力量试着抱了他一下,没有被推开——推开这样一个躯壳是没有意义的事,就像肩头的花瓣,不必急着拂去。两人之前从未这样近,朽月君甚至可以嗅到她生命流逝的过程,那连风中残烛也算不上。像花枯萎了,留下幻觉似的芬芳。
她的手摸到那个被刺穿的小小的孔。
“还是把……衣服,弄破了……”
“你做什么?”朽月君发自肺腑地感到莫名其妙,“我又不会死,你这是干什么?”
“啊……对啊,是这样,您不会死。您怎么会死呢……”
她心口的那块符文时明时暗,随着心跳的节奏而变缓,且愈发微弱。朽月君感到她的力量耗尽,是因为那之间的连接被切断了,他无法将妖力供给过去。但姽娥显然一副知晓一切的样子,露出一种欣然又凄惨的笑来。
他知道凛山海和黛鸾的实力,将她逼死不是没有可能。或许她已经濒临灭亡,才会奋不顾身地多此一举。
但为什么?
“太好了……终于,还给您了……”
姽娥轻声嚷着,失去了气息。她的身体凉了下来,薄如蝉蜕,轻若蚕茧。
她突然化作亿万颗明亮的尘埃,似粉尘、似火星、似灰烬。似夜空塌陷,将亿万颗星星一并涌入所有人的眼睛。
第二百九十七回:我若凋零
本该是那样的……是那样一首,蝶恋花般的诗句。
直到最后,献给各位看客的,不过是场飞蛾赴火的闹剧。
涌入眼中的碎屑将眼泪逼出来,在泪水流尽前,不属于在场任何人的记忆之浪铺天盖地地闯进眼里。些许零碎的片段,不间断地在每个人的视野里呈现。
雨季,阴暗潮湿的角落。
这儿遍布青色的、泛着荧光的半透明的矿石。
是青璃泽。
长满霉斑与苔菇的枯树下,倒着一团不可名状之物。形似人类模样的轮廓依稀可辨,上面却翻涌着成百上千的、说不出名的蛊虫。几处白骨从毫无血色的腐肉间露出,更多的地方已经镂空。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将一切生物的证明蚕食殆尽。
红衣乌发的男人来到这里。
他俯下身,打量着这块未知的东西,面无表情。
是朽月君。
“这副模样,很可笑吧?”
传来女人的声音,婉转动听。
“有这回事吗?”
朽月君没有回头,他这么说。女声有些惊讶了。
“不觉得很恶心吗?这种丑陋的样子……”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吧。比起那些披着好看的皮囊,内里却塞满蛇蝎的人来说,至少这副模样才是真实的。坦诚些,才更漂亮啊。”
“您这么说,妾身倒颇为感动了。”
朽月君弯下身,从那副不断有东西攒动的躯体上,检起一枚孵化中的蛹。里面的生命悄然潜伏着,如死去般毫无动静。它太冷了,从冷得发抖,到连发抖的力气也没有了。五月渐暖,这本是最适合虫子们活动的时节,但近来天气不好,总是阴雨连绵。厚重的云层之下,看不到丝毫阳光的踪迹。
若再不放晴,这枚小小的茧或许永远无法羽化了。
“妾身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句话大概是有许多意思藏在里面的。朽月君转过身,看着身后悬停在空中的美丽的女人。她穿了一身青蓝绮罗,挂着些许银饰,头上戴了一根点翠的簪子。那点翠像是一种斑斓闪烁的蝴蝶翅膀,即使是雨季微弱的天光,也将她一身清冷惊艳的气质点亮。只是她看上去轻而空灵,似乎伸出手就能穿透她似的。
她浅浅地笑着,带着几分感激与倦意。
“生死簿上说,你没有死。”
朽月君一手捧着那枚轻薄的茧,另一手扣在上面。他对那个女人如是说。
“那妾身的样子,您认为还能被称作活着么?”
“我想不能。”
淅淅沥沥的雨不知何时收敛了些,林叶间的光芒透亮了几分。雨水稀疏了,落得更缓,微弱的雨声中开始能听到一些鸟雀的啼鸣。
这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人间无路地狱无门,孑然一身,在毫无温度的现世漂泊。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何时而终,只是在无尽的万象百态中流浪。这一切兴旺与衰亡,绽放与凋零,繁荣与毁灭,都与她毫无瓜葛。她不再是人间的一员,而是一个永恒的看客。
“没办法了。”朽月君说,“你随我来一趟吧。总在人间徘徊也没什么意思。”
“若是这样的妾身也能找点乐子,倒也不是坏事。”
“不会多有趣的——”他摊开手,“但至少不会无聊。”
一只柔软的、孱弱的小生命,从这方拥挤的茧中挤出身子。它的翅膀还不能完全张起,像被水浸泡的纸张。它一点点努力着,将自己慢慢展开。这个过程或许要很久,但朽月君的耐心总是不可捉摸。他轻轻吹了一口气,莲香的暖流像一阵遒劲的风,幼蝶的翅膀像被撑起的船帆。他向前轻轻抬手,那蝴蝶就一跃而起,穿越了林叶的缝隙,灵巧地躲避了稀疏的雨滴,迎着苍翠叶海之外的阳光翩跹而去。
这大约就是那时的故事了,百年前的故事。
慕琬攥着手,近乎冰冷地控诉着:
“这就是你看不起的东西了。”她的脸僵硬地转向朽月君的方向,“徒劳又愚蠢,毫无意义的自我牺牲——不如说,是自取灭亡罢了。她在对抗什么东西呢?事到如今,你依然无法理解。”
“哟,你还记得那时的话呢。几乎是一字不差。”
他的语调仍是戏谑的,表情却有些不好说了。不算难看,但也并不坦然。其他人不太理解他们在说什么,毕竟这是“青女”单说给慕琬一个人听的东西。她并不为此愤慨,因为她分明从那人的脸上看出了动摇。至于是何种动摇,她不清楚,只要能让他感到不快,足矣。
“还这么觉得吗?你还这么觉得?这便是你最看不上的情情爱爱了!虚伪、无趣、肮脏、单纯透顶。怎样的缘由都好,可事到如今,你还笑得出来吗!”
“我为什么要笑?这不好笑。”
她几乎觉得他只是在陈述事实了。
“你若真这么觉得,那倒好了。”
的确是感人至深的故事,可惜唐赫不觉得这与自己有任何关系。他更早地从这荒诞不经的回忆里抽身,出手打伤了怀澜——重伤。她倒在地上,嘴里浓重的腥味迸发出来,一口新血溅在面前的土壤中,缓缓蔓延。
下一步,朽月君就会对默凉出手了,山海很清楚。他轻功上前,一把抱住试图再度挥刀的默凉。将他从那边推开的时候,山海拉他起来,发现他脸上竟然亮晶晶的。
“你……”
“我没有哭。”他抹掉眼泪,“被灰迷住眼睛了。”
那不是值得感动的故事——山海能理解他,那不过是触动罢了。再怎么说,这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只是,当那故事中的角色是自己面前的仇人,并不代表悲伤就可以抹平。
“不要再出手了。”他说,“你的生命……危如累卵,不要再做让爱你的人难过的事,剩下的……”
“如果不做,我会更难过。”
“剩下的交给我们。”
山海坚持把话说完。黛鸾将自己的刀丢给他,他抬手接住。阿鸾则空着手向施无弃的方向跑去了。朽月君冷冷地瞪去,一团赤红的火焰对着默凉疾驰而来。这次的攻击中是否携带什么个人感情,山海不得而知,他只是立刻抬起剑,将这团火斩碎。破碎的流火向四面八方飞溅,流星一样划过长长的尾迹,也如流星般快。其中一小团流火朝着江豆豆窜了过去,小姑娘无助地站在原地。对她而言,那速度快得无法察觉。
唐赫突然挡了上去。
即使是一小块火焰,也是强大妖力的凝聚。它狠狠打在唐赫后背上,并没有点燃什么,但灼烧般的疼痛瞬间在他四肢百骸被引爆,痛得说不出话,痛得冷汗也被逼了出来。他的牙要被自己咬碎了,视线在此刻也变得不再清晰。
有那么一瞬,豆豆的身影虚晃,又重叠,与唐鸰是那样相似。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因为仅仅只是相似的程度而已。他相信,自己也只是因为担心材料被破坏,而不是真心实意地去保护什么羸弱如雏鸟的生命。若不是这样,她的生死则和自己毫无关系。
是吗?
朽月君不禁侧目,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来。
黑暗的天空依旧风云变幻,天狗们的咆哮声时不时传来,势如雷霆万钧。
在妖力的影响下,唐赫的伤会在短时间内快速治愈。他方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赶来,仅凭借自己的武学自然是不够的。黛鸾试图搀起施无弃,但他的身体很重,像极了一具了无生气的沉甸甸的尸体。无弃轻轻推开她,伸出手,将那月亮似的丸子交到她手中。
“快,去给晓,让他保存……”
“我知道了!”
黛鸾抓过返魂香,连忙沿着干涸的水池跑去,晓同时向这边走来。就在这时,唐赫从战斗中脱身,试图将黛鸾拦截。身负重伤的唐怀澜心里一惊,她是知道的,黛鸾是郡主这件事——还有为左衽门所通缉这件事。一旦她被追上,怕是凶多吉少,此人定不会手下留情。
慕琬是距离他最近的,她的反应也很快,以接近极限的速度追了上去。还差一些距离的时候,她用封魔刃击打在唐赫受流火所创的背部。他明显停顿下来,僵在原地,慕琬便顺势攻了上去。天空中被雷电缠绕的妖怪忽然俯冲下来,试图帮助被纠缠住的主人,但另一条冰霜萦绕的白色天狗穷追不舍,狠狠咬住它的背部,两个天狗再度打作一团。唐赫抬起单手,往地面上拍了一张符咒,从地面涌出的电流劈开泥土,斩断碎石,势如破竹般沿着黛鸾的脚步追了上去。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电流打到,绊倒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重要的东西。
“你休想!”
没有兵器的慕琬徒手抓过唐赫的脸,留下两道深深的血痕。火烧火燎的痛即刻涌现,加工了又一重愤怒。但慕琬按住了他的兵器,两人就这样原地掐起架来。唐怀澜跌跌撞撞地路过他们,剩下的路程几乎是爬一样地赶到黛鸾身边。黛鸾没有受很严重的伤,她松了口气。
“唔——”
这时,她听见了慕琬低声的哀鸣。她转过头,发现慕琬被唐赫轻易掀开,无助地跪在地上。她的胸口有一大片红色,还有更多的血向外涌出。伤口距离心脏很近,或许正是心脏本身,因为在血痕中央插着一把暗器——那曾经是她自己的东西。
伤口扩散出一阵电流,打碎了周身护体的灵力。麻木感突然袭来。她跪在地上,用膝盖向前动了两步,最终上半身还是向前倒下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冷,但不痛了,一点也不。只是周边些许风吹草动,她都觉得嘈杂不堪。山海的惊叫,黛鸾的恸哭,无弃的呼喊,都被扯进了漩涡,拧作一团,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五感变得混乱,视野像喝醉似的模糊,思维也深陷眩晕的泥沼。她唯一能听到的,除了强烈的耳鸣与愈发急促又愈发微弱的呼吸声外,唯有大地的私语。
它劝她松开酸痛的手,彻底回归这无情且僵硬的怀抱之中,回归永恒的寂静里去。
地面时软时硬,身体也时而轻盈,时而沉重,让她无法起身。仿佛未知的浮力托着她,又任性地撕扯,像是要把她的灵魂拽出躯壳,丢到她触手可及,却永远无法碰触的地方。
这就是……死亡吗。
第二百九十八回:我若销亡
唐怀澜瞪大了眼睛。她看见慕琬用单手将自己撑住,免得刀柄被扎得更深。但它也不能被贸然拔出,否则失血会更加严重。但她的脑袋分明是扣到地面上了,弓起的身子像随时会坍塌的拱桥,空隙中尖利的三棱锥时刻有完全没入的风险。这种程度的伤,大约是没救了。
怀澜没有太多功夫操心别人。她立刻站起身,用剩下的半柄障刀拦下唐赫的挥砍。山海数次召去铺天盖地的符纸。但每次,唐赫只是一挥手,它们就在空中被看不见的火化为灰烬。
“把她交出来。”
唐赫恶狠狠地瞪着怀澜的眼睛。她不说话,试图将刀刃错开,两人的手上如无序的磁铁,电光火石间刀刃交错了三两下,他们重新调整了站序。黛鸾在地上爬了两步,跌跌撞撞地跑掉了。怀澜不会让他追过去,即使这种程度已经涉及个人安危,并超过了与施无弃商议的部分。她的视线时不时向慕琬的方向瞟过去,没什么动静,而其他人离得太远。但身侧,黛鸾的脚步离晓越来越近。至于朽月君那边,则再无异样。
最后一次斩击,怀澜用双手死死抵着刀挡下。她没有用刀刃——她很清楚,剩下的刃已经很脆了,随时会被他再次砍断。他的刀燃着火,妖力充盈。她是用刀背拦下攻击的,这意味着另一只手掌完全暴露在自己参差不齐的刃前。唐赫的手上用力了几分,豁口的刀刃嵌进掌心,更多血沿着刀刃溢出,就好像冰冷的兵器也为此哭泣。强化力量的妖纹顺着他的经脉绽开,愈发鲜红,连接着眼角,像令人战栗的血泪之痕。
这副样子还能被称之为人类吗?
她很痛,但不说。痛觉在慕琬那里却不敏感,经过了那冰凉的一个瞬间,更强烈的情绪覆盖了五感。硬要说,大约是恐惧之流。在害怕什么?她不知道,只记得自己有太多值得害怕的东西。雷声更凶猛了,不断地击打在空旷的地面,陆续引燃了几处树林。池梨的援兵大概会乱了套吧,毕竟抢救林火也是重要的事……可她好累,没有力气去想那么多了。
一枚小小的药丸滚落在她的面前,裹了一圈薄薄的血。她的视野很难聚集,但还是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是从她身上掉出来的,施无弃给她的道歉礼物。
还魂丹。
没有用的……还魂丹,只能勾回几缕魂魄,短暂地复制死者生前的人格,也很快就会消散。她不是死人,但就快要是了。需要交代的遗言,在混战中并无意义,也没有人倾听;需要诉说的遗憾,没有机会,也没人在意;需要吐露的秘密,她更是一个没有,问心无愧。
好,至少死得光明磊落……无非有点不甘心罢了,她暗想。
可是……
若活人服下返魂丹,会有什么事发生吗?
没有与此相关的记忆。这大概,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吧,还挺贴切的,她不由得暗自嘲弄自己。她松开攥着暗器柄部的手,更多血缠在了那粒小小的丹药上。它所散发出来的,只有属于自己的血腥味。将它咽进去很难,像是把一块有棱角的小石子强行推进喉咙,整个嗓子都是刺痛的。她本以为自己不会有痛觉了才是。
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意识持续涣散下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侧倒下。右臂徒劳地扣着闭合的封魔刃,左手已无力气去碰心口的凶器了。她很冷,很困,周围嘈杂的声音终于安静下来,只有接连不断的落雷能在她的耳里制造出微弱的回音。
“起来。”
有人说。
“什么?”
她没有力气说话,那样的意外也只是在心里产生的。但在那一刻,她的确听到了清晰的某种声音,就好像只有她能听见,或是有人刻意说给她听。
这个人,她是认识的。
“站起来。”
是雪砚宗的掌门,是她的师父。
他已经死了才对。
这番话,慕琬有印象。或许人在濒死的时候,愈是遥远的记忆愈发清晰。她小时候还没开始使伞时,练的也是剑。从演习的木剑换成铁剑之后,实在是太重了,她怎么也不习惯,练不了太久就瘫在地上,累得气喘吁吁,酸痛如木头的胳膊怎么也拿不起剑。
“站起来。”
师父说。这声音与记忆里的重合。
慕琬忽然无端地想起皋月君说过的话。那时,她对于问题的答案是:“不复此间。”
人间么?那,他老人家一定是在人间之外的地方了。地狱,或者天界,或是随便什么善道恶道……反正不是人间。
她隐约看到了师父的轮廓,就站在她身边。她想伸出手,于是就这么做了。令人惊讶的是,并没有费太多力气,这比之前所有动作都轻松很多。这算什么,回光返照吗?
“您来接我?”
她有些傻傻地问。她不清楚这句话说出去了没有,但看样子,眼前这个虚幻的“师父”听到了。他有点严肃,像以前一样板着脸。但这个时候,她终于能读出些许慈祥。她有些想责备自己了,为什么时至今日才能看出来,以前总心存埋怨。
“站起来,去那里。”他指过去,“那里是你的战场。”
慕琬的喉咙更了一下。
“可、可我已经……而且您也……”
不,等一下。
她转过身,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尸体——就那样僵硬地倒在那儿。看着自己遗容的感觉很奇怪,比照镜子要奇怪得多。她还看到淡然的朽月君、仍在唐赫刀下拼死坚持的怀澜、在晓身边挣扎哭喊的黛鸾、无助彷徨的默凉……以及施无弃那难以言表的哀愁和山海清冽眉宇间的悲切。这一切景象都凝滞着,十分缓慢,像是冬天滑过冰面的、黏稠的蜂蜜一般。
只是不那样甜美。
自己冰冷的手所覆盖着的,那把沉睡的胁差,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其中躁动不安,呼之欲出。上面那围绕着它的细如蚊虫的小字,似乎在缓缓移动,蛇一样地蜿蜒盘旋。贴在鞘身的符咒震颤着,挣扎着,想要逃离这未知力量的束缚。
“怀澜。”
僵持之下,抵刀颤抖的唐怀澜听到了这样一句声音。很小,却很清晰,就像来自某人耳边的喁语。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还是在失去意识之前……颇有些歇斯底里。
这次,要温和得多。
那一瞬,她抬眼看向了慕琬的方向。她还是倒在那里,是个逐渐冰冷的尸体。但是她确信自己听到了。那是真实的声音,并非某种幻觉。
她明白了。
刹那间,毫不犹豫地,她抽回残刀屈身后跳,以一个狼狈不堪的姿势与唐赫拉开一大段距离。失去重心的唐赫不自然地前倾,险些跌倒。在他转身朝那个方向看去的一瞬,一道极细而凛冽的风浪迎面而来。那源头像是有一柄崭新的、巨大无比又薄如蝉翼的剑,穿透目所能及的一切风景。他看清楚了——不知何时,那个女人再度站起身来,恍若神迹。
在他看到慕琬的那一刻,她的动作已经停住了,左手在身侧横攥着刀鞘,右手高高扬起,刀刃朝外。她像一个僵硬的雕塑,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一般自然。那些紧紧裹缠在刀鞘上的、陈旧的布条忽然都松散了,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它们就那样悬浮在她的身边,轻轻摇动,像是在示威,又像是在保护。在这萦绕着的符咒与符文之中所透露出的,是一对坚毅的双眼,势如破茧之蝶。
在她手中握着的奇特的短刀,颜色很奇怪,近乎黑色,细看却有接近红褐色的纹路,像是凝滞的血痕,又像扩散的油脂,仿佛看久了就会让人精神错乱。这种纹路是一块一块的,它们被一道道裂纹般的沟壑分开,就像是岩浆缠绕着破碎的大陆。只是,刀上的裂纹是青白色的,如冰如霜,散发着黯淡的冷光。
那刀明明离唐赫很远,不知为什么他却能看得如此清晰。
原来封魔刃是……这个样子的。
在他身后的岩体,爆发出地崩山摧的巨响。
所有人紧张地看过去,看着整座山体爆裂出一道整齐精细的裂纹。它平齐得不可思议,从左下至右上,裂纹的上半部分开始向下滑塌。轰隆隆,轰隆隆,地动山倾之势,比任何一次雷鸣都要刺耳,比任何一场地震都要骇人。
这庞大的山体完全填满这道沟壑大概用不了太久,它足够笨重,足够缓慢,但那光滑的切面究竟何时会加剧滑动,这是未知的。距离他们逃离或许有充足的时间,首要任务除了保命外,或许还要避免援军被波及。
然而,所有人却又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唐赫。因为在这巨响之中,有一阵轻快的金属声跌进每个人的耳中。
手中的横刀突然断裂,一分为二,前半截当啷掉在地上。唐赫的动作没有什么变化,表情也没有,只是丝丝缕缕血迹从他的嘴中流淌出来。那一瞬间,他脸上那些可怖的妖纹也变得晦暗下来。
封魔刃的刀气,自下而上,穿透了他的腹腔、胸膛、锁骨……极细的,丝线一般的一抹红色,在他裸露出的皮肤上缓缓绽开,蔓延出细如绒毛的液体。
朽月君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欣赏着这副似曾相识的景象。
他会死,死得透透的,完全没救了。
但现在还没有。
唐赫向后仰去。他们仿佛出现了一种错觉——他的上半身是先倾过去的,身体发生了某种程度的错位,剩余的部分才紧接着倒下。靠在那块石头上的,仿佛是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它内部的棉花被分成了两团,一团在上,一团在下,中间仅靠那块磨薄的布连接着。因为,这刀痕实在是太细了,比鸿毛、比蝉翼还要轻薄。它很容易穿透了他的身体,将筋脉骨肉五脏六腑齐刷刷地割开,连血都没来得及溅射出来。
为封魔刃所致的这种程度的伤,毫无与地府讨价还价的意义。唐赫好像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了。那一瞬间,自己周身的妖力一点也不起作用,就像不存在似的。面部炸裂出殷红的妖纹也消失了,像被风吹熄的余烬。
天狗之争不再有意义。
第二百九十九回:我若成魔
他们没能看得太久,没来得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那黑色的巨妖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身边。江豆豆哭喊着要冲过去,山海立刻跑上前,用尽力气不由分说将她拉远,任由她又打又闹。在耳边凄厉的哭声中,山海回头看了那边一眼。那黑色天狗的毛发十分蓬松,且凌乱。毫无节奏闪烁的电火花将周围所有可以燃烧的东西都引燃了,火光噼里啪啦,冲向天际。
对唐赫而言,这熟悉的火光仿佛看了千百遍。在现实,在梦里。
他空洞的眼神逐渐失去光泽,只能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个妖怪的轮廓。还算清晰的视野中,那位熟悉的老朋友,那位他本会杀死用以作为“药引”的妖怪,那位血契明明白白摆明关系的式神,就伫立在他眼前。
那分明是个小女孩的模样。
漫天的火光将视野渲染成红色。
“哈哈哈……咳——”
唐赫干笑了几声。他还能开口说话,自己也有些惊讶,兴许是刀痕错开了心脏。但是,他很清楚自己说不了几句了。浓烟阵阵,传达到残缺的肺里,空气很容易出去,却很难被吸进来。虽然并不刺痛,却拥有一身内脏被浸泡在水中的漂摇感,很不真实。
他缓缓地将体内的空气挤出来。
“你啊……到底是……”
到底是什么?
是谁?
是一个契约为凭的反噬者?是一副与唐鸰一模一样的皮囊?还是说,幻象,从一开始?
亦或是报应本身?
但答案已然失去存在的意义。
算了。唐赫对自己说。
这声音在脑海中与瞳孔一同缓慢地绽放,如坠石惊水后行将消亡的涟漪。
算了,算了吧,都算了。
他似乎头一次对自己这样宽容。
一生中,唯一一次。
算了,不用再踩着尸山血海,迎来下一场未知的杀戮,且肩负同等的风险。不用再疼痛地呼吸、倒下、倒下、起身、向前。不用再从黑暗中来,向孤独的深处走去。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拢住疼痛的、兜住鲜血的疮疤——也不再有愈合的可能。
他想,他也许是累了。是一定要死了。但没什么后悔的——干这一行,早就做好了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觉悟,不论目的如何,不论目标是谁。将他人的性命视如草芥意味着自身需要承担同等的风险,没什么好说的。这次洒在身上的是自己的血罢了……没什么不同。
……
分明比任何人都要冷,冷太多。
究竟它本身就是这样冷如寒铁,还是自己的感知已在这样的状态下出现差错,他不得而知。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孩,眼前的……“妹妹”。
“我做了……很多错事。”他轻声说着,含糊的气声有些浑浊,“但我自认从未做错过什么事。”
两眼所能看到的光景,仿佛有些不同。那身影时而是人,时而是妖怪。这会儿,它似乎又变回最初的那条天狗了。可那不知如何投映在火墙上的影子,明明更像个孩子。影子的主人就这样看着他,不出声,一点表情也读不出来。
唐赫努力地笑出来,像干旱时枯竭皲裂的河床。他身下的土地,不知由他身体的何处扩散出一大片血迹。
“……要吃就趁现在。这条命,你要,拿去便是——你不是一直都在等、等这天吗……如你所愿。我已经……大约,不再能驾驭你了。说好的,来吧……来啊!”
他几乎用尽所有的力量将体内所剩无几的气体挤压出去。随后,一大团血涌出口中,像是冲破了某种枷锁,重获自由般离开这具沉重不堪的躯壳。
慕琬一直紧绷着的弦忽然松懈了。她大口地喘息着,为能够再次汲取这免费的空气而倍感奢侈,奢侈到落泪。白色的天狗降落在她的身边,她的友人们也逐渐聚拢过来。只有唐怀澜,她穿过燃烧的火焰,来到唐赫曾经的位置边,默默地注视那里。在这持续不断的震颤与嘈杂声中,忽然有一个漆黑的影子冲破了火海的禁锢。它身后带着一道火光,像一条长长的尾巴。那身影很快消失在夜空之中,去往遥远的地方,化作不知名的一颗星。
白色天狗狰狞着脸,对那个方向发出低沉的吼声。
“不用追。”
“他还……活着吗?”
黛鸾从火焰的缝隙间窥探那块巨石,似乎已经没有人的影子,只有一大团黑乎乎的血块糊在上面,连接着土地。慕琬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失去主导资格的阴阳师不会被天狗所认可……这是她所熟知的常识。可是那样的界限究竟如何区别,她实则并不清楚。或许妖怪有它们独特的辨别方式……但这不重要。
“不知道。”她抬起手中的刀,目光扫了过去,“大约是活不成了。”
他们簇拥上来,打量着这把奇怪的刀刃。人间不会有这样的东西——这形同油污般斑驳扩散的花纹,这凹凸不平的、淌着恍若熔岩的蓝色光泽的刃,这近乎足以扭曲空间的肉眼可见的杀意……绝不是人类所能铸出的兵器。
这便是……修罗的造物了。
黛鸾忍不住抬起断尘寰,将之作为对比。
它们都是那样凹凸不平的。打眼看上去,连长度都不尽相同,外观上并不相似。长的那把剑像是一条凝固的冰河,短的那柄刀却像一座流动的火山。可细看上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神态”,属于兵器的神态是一致的,它们透露出一股十分相仿的气质。只是,断尘寰将那凛冽的杀意冻结,凝固,永久贮藏。
传言中水无君以此为参照制作的半成品——他所看到的,究竟是兵器本身,还是兵器的“灵魂”?没有人知道。要问,也只能问那支寄寓人间的剑了。
而剑是不会回答的。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欣赏这把妖刀,因为山体滑塌带来的大量碎石尘浪滚滚而下,意图吞没一切。唐怀澜走了过来,手里拎着唐赫断裂的横刀和鞘。那刀的断面很平滑。在震颤之中,她的步伐跌跌撞撞,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星星点点的血。默凉的脸色也很差,慕琬将天狗借给他们率先离开。山海试图将施无弃架起来,他推开他,摆摆手说自己还能走。
他们还注意到,不知何时,朽月君消失了。
“他们在来的路上。”晓是在说雪砚宗的弟子们,“但左衽门有一些残党,和他们交起手来。再者……森火持续蔓延,他们人手有些不足。”
“没关系。”慕琬一面跑一面说,“这也是我们的事,没有牵连他们再好不过。”
“很抱歉我不能插手。”晓在她的侧面平行飘浮着,“有六道无常从中作梗。我若介入你们的纷争,恐怕会给雪砚宗带来不利的事。”
“您已经帮了很大的忙。”山海接过话来。
称不上仓皇逃窜,但他们的现状也实在狼狈不堪。每个人的身体机能都差极了,有几次那些大块的落石就要砸中他们。凭借各自的武学,几人死里逃生,很快与率领着援军的席煜相汇合。通往雪砚池最近的路,只有她知道。
但如今,这处景观不复存在了。
这不重要——朋友能平安归来,已经是莫大的幸运。站在平安的高处平台,席煜望着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的黛鸾,她冲上去抱住她痛哭流涕。赶来的弟子有人照料伤员,有人满面愁容的望着错位的、持续崩塌的山体,更多人展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惊异来。
“已经没事了。”黛鸾拍了拍席煜的后背,像个哄孩子的大姐姐,“都好好的。”
“默、默凉呢……”她抽抽着,话都说不清楚。
“你看那边。”
黛鸾指着天上迂回的白色长影。弟子们后退了几步,腾出一大块地方,方便他们落在这里。三个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山海看着他们,难得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但很快像融化的雪慢慢消逝。他看了一眼施无弃,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至少返魂香的事,姑且能告一段落了。
“嘶。”
帮无弃上药的小姑娘在他倒吸冷气时停了手,安慰道:“这药就是有点蜇人,但伤口好得快,你忍忍就过去啦!”
“嗯……谢谢。”
以前他是能这样真诚道谢的人么?山海有些记不清了。
从天狗背上下来的怀澜步履蹒跚,像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她身上的伤很严重,负责医疗的弟子立刻招呼更多的人来。她只是摇头,摆了摆手,叫他们不必这么大阵仗。
慕琬走上前去,还没酝酿出该说什么,怀澜就先用断剑指向她的手。
“你……”
慕琬抬起手,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手与封魔刃的刀柄黏在一起了。她的手面与刀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雪。可是,她怎么也不能把手从上面松开。
此时安定下来,一种感觉在心中逐渐明晰。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只是慕琬现在才察觉到——她的后颈隐隐作痛,像是一块低温烙铁按在上面,她甚至能感到疼痛的形状。
是那块“罪业”的疤痕吧?
她终于认识到一件事实:唐赫死了。
而她杀了人。
“收刀回鞘呢?”
山海从后方探过头。
于是慕琬照做了。她左手拿起刀鞘,右手将这诡异的刀刃戳了回去。当刀锷与刀鞘闭合的一瞬,它再度恢复成了那严丝合缝的状态。那些符文、纸符与绷带,都在瞬间归位,与过去无异,简直像是做梦似的。
但是……
他们低下了头,看到从慕琬的脚下,缓缓绽开一层青白的霜雪。它持续蔓延着,不断生长,不断侵略新的土地。
“梁丘!”
更多人走向这里。打头的,正是满目焦虑的池梨。她的衣服破了,身上和脸上很脏,想必是受到了山火的侵扰。她还没来得及走上前,又有“外人”的声音率先闯入这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抽出它了,哈哈哈……”
“谁?!”
“梁丘!快让开!”
“你居然做到了,居然……不愧是他的徒弟,真意外——不,毫不意外,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哈哈哈哈哈!我真是太感激你了,真的,真的是……”
池梨和其他弟子还想向前,突然有一排冰刺从霜面拔地而起,阻挡了他们的脚步。慕琬方才松懈的感官再度警觉,尽管她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了。施无弃似乎想冲上去推开她,可自己脚下却被慕琬那里蔓延的霜冰冻结,双腿被死死固定在了原地。
慕琬猛然回头,看到霜月君几乎笑出泪来的扭曲的脸。
是……什么时候?
这边不是悬崖吗?
第三百回:我若离散
黛鸾数次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
梦里,她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下去,却不能及时醒来。这种失重的感觉持续着,令她感到真切无比,正如她曾和山海从悬崖上滚落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但这并不是她所惧怕的。
她可以看到,就在自己的下方,另一个女人也一并坠落着。她伸手去抓,怎么也碰不到她的手臂,两人之间总是那样若即若离。她也不是在下落,而是有什么东西从下面拉着她。
黛鸾知道,在这漆黑的深渊尽头,有一条黑色的巨龙。他虎视眈眈,伺机而动,随时张着血盆大口,将一切生者拉入万劫不复之地。
周遭的凉意越来越浓,仿佛以霜雪为盔甲,寒冷又沉重。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两人时远时近,即使在梦中也是那样模糊。如水中窥月,雾里探花,那一团不断变化着的、扭动的面目在她眼里如熔解的蜡,随着自下而上的风逐渐瓦解。不论她怎么呐喊,女人也不会回应半个字。黛鸾甚至不敢闭眼,因为她会消失在她某次眨眼的那一瞬。
到那时,她就会醒来。
每次醒来后,她都会知道为什么她的脸如此模糊——她的眼睛被泪水塞满了。只有醒来时,黛鸾才会伸出袖子擦干眼睛。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哭出来过。
因为她知道,这不是梦。
是真实发生的现实。
现实是不会被改变的。
不会。
既然是事实,就应当坦然接受。相信在慕琬抽出封魔刃的那一瞬,她自己便做好了承担这一切的觉悟。
“她那时已经死去了。”山海这样说,“我想……应该是这样的。这修罗锻造的兵器,或许只有非人之物才能……”
“可、可争夺封魔刃的历史上有那样多的人!”黛鸾与他争辩,“谁不曾濒临死境?为何偏偏只有她能……只有她才……”
“我不知道了。”山海如是说。
那一天晚上,施无弃什么都没有说。天亮前,他喝了许多酒,谁也拦不住他。不论周围的人怎样议论,不论黛鸾和山海如何争辩,在抽噎着的人群中,浓墨重彩的悲悸弥漫在废墟之上。虽然多数房屋是结实的,但大地震还是摧毁了许多设施,也有不少人受了伤。残余的山火还在燃烧,依然有很多人忙于救火。就要过年了,这些重建工作必须在短时间内迅速完成,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他们用于悲伤,眼泪向来是历史湮灭的造物。
只是一瞬。
只是轻飘飘的。
施无弃是向来喝不醉的体质。凉酒下肚,愈是冰冷,愈是清醒。黛鸾的质问反复徘徊在他的耳边。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与昔日并肩作战的友人再度相会。那太突然了,猝不及防,分明在情理之中,却仍在意料之外。他们知道为什么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无意义的质问像是没有回响的自问自答。辜葭潜龙·霜月君欣然投身轮回之流,将全部的工作委托给她……她会接受吗?
她有的选吗?
默凉幸运地活了下来。贯穿姽娥的那一剑,他更多用的是蛮力。实际上,叶月君为鬼叹提供的屠杀冗余何时会被耗尽,这也不得而知。但在雪砚谷,他可以在池梨等人的照料下安全地活下去,若是足够幸运,应当能撑到寿终正寝。
默凉问:“我们该如何向她娘亲交代?”
人人都回避的问题被抛出以后,回应他的,只有与死亡并肩的沉默。
直到施无弃轻轻地说:
“不要说了。”
“怎么可能?”
“骗她老人家,女儿下山办事去了,很快回来。”
“可她回不来了!”
“让她相信她会回来。”
这像是一种更加残忍的选择。默契的欺瞒,所有人都能做到。在这个过程中,终于有一天,当她慕琬的母亲彻底沦为白发苍苍的老人时,她恍惚中才能发觉——她永远等不回她的女儿了。
或者她足够幸运,平安一生,只是垂垂老矣时,对最爱的人也失去记忆。许多老人活到最后连自己儿女都记不清了,这种病症若是能降临于她,竟成了天神的怜悯。
唐怀澜是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这令一些人十分不满。慕琬救了她,不奢求她的祈福,却连一句道别也不曾留下。有人说她怕事,逃走了,有人指责她不懂感恩,也有人为此表示理解。可究竟是否原谅,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事。
说话算一回事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池梨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深却无端的悔恨中……也许,也没那么长。有时候一些故事,分明是谁也没错的,可到最后,也不见得谁能落下多好的结局。若大仇得报就是慕琬想要的唯一愿望,由此产生的代价便是理应承受的么?
是合理的么?
能够回答的人依然不在。
自冬至夜之战后,时间便快得不可思议。
两个月不过弹指一瞬。所有人都投身于雪砚宗的重建工作里去了。木材、石料、粮油,源源不断地被输入这近乎与世隔绝的山谷,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不断涌出。好在池梨经营有方,短暂的时间内为雪砚宗积蓄了不小的财富。江湖各大门派得知此事,也纷纷派人造访,提供了不少帮助,解决了燃眉之急。他们都知道,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唐姓刺客,已经从人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间很短,死不见尸的消息也并没什么说服力。但是,这两个月中的确再没有他行事的消息,过于风平浪静,难免令人躁动不安。江湖上倒是出现了一个新的刺客,身手大约是出自唐家的。她手持双兵,却是两柄断刀。
有人说,其中一把是那个唐姓刺客的武器。兴许,唐赫正是在雪砚谷给这个女的杀了。唯一奇怪的是,这两人都姓唐,但都不是唐门的人,两人之间更是没什么血缘之说。
那山是如何塌下来的?
大约是坏事做得太多,老天爷看不过去,遭了天谴吧——大家都这么说。可地段偏偏是雪砚谷,只能庆幸雪砚宗负面的消息不算太多,硬要造谣,也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毕竟那断面过于平滑,过于离奇,完全将那一方小小的沟壑填埋了。那实在不像区区人类便能做到的事,什么开山斧劈山掌,不过是志怪故事里捏造的产物罢了。
人人都这么觉得。等待封魔刃的传言流转出去,大概需要一段时间。
过年时,雪砚宗姑且算修缮完毕,不至于让大家住漏风的屋子。只是放眼望去的那一大块石原过于空旷,看得人心里空落落的。年关下了一场大雪,将那里铺平了,远远望去白得不可思议,几乎与天连在一起。
热闹与繁华是人间独特的风景。除夕夜欢快的鞭炮声消融了一切悲剧,连悲伤的记忆也变得淡薄。
年后,他们便要动身前往黛峦城。临别之际,山海来到一位独居的妇人房前,敲响了那扇新装好的大门。妇人打开了门,连忙招呼四人进来。
“我们是来告别的,就不进来坐了。”他说,“但……临别前想来问问您,愿不愿意随我们去黛峦城?那里依山傍水,相较雪砚谷,也算别有风景……您愿意随我们去看看吗?”
“我这身老胳膊老腿,就不折腾了吧!”妇人分明还很年轻。她笑了笑,却似乎比以往更加苍老。
“……也算,在下有些唐突了。”
“谢谢你们了,对我这么上心,比我那不孝顺的儿子要中用多了。年纪轻轻,就把我一个丢在这儿了……他们说琬儿被派去找人,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就快了。”黛鸾握着她干枯的手,干巴巴地挪开了话题,“您今后万一想来,就写一封信,我们派人接您。”
“好,好,一定……”
施无弃倒真是随遇而安的人。他们悄无声息地回到黛峦城住了几天,打探了消息,得知这里还算是歌舞升平。只是城主与城主夫人不知是不是忙坏了身子,身体每况愈下。
他们于一个夜里做贼似的造访了城王府。虽不能铺张地招待他们,但黛鸾的生父母仍为几人表达了由衷的感谢,为其他人准备了房间。对内,他们只说是访客,没有多言。当天晚上阿鸾硬要和娘亲睡的,只有那一夜,她没做过梦。
之后的日子里,她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梦境困扰。有时醒来就忘了。
“越长大,能记得的东西越少了。以前能完整地把梦复述一遍,现在刚睁眼的时候还有印象,稍微翻个身,洗把脸,慢慢就想不起来了。等彻底起床以后,都基本上忘干净了。”
她时常这么对自己说。
除了……那一场。那一次次坠入深渊的梦境。
一次次伸手和呼唤都得不到回应的梦境。
她知道,这不是梦。
是真实发生的现实。
现实是不会被改变的。
永远不会。
她直接站起身,看了看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月亮。近来天气已经转暖,但夜里还有些冷。东方的天空漆黑一片,但大约是要亮起来了。黛鸾没有喊来下人,而是自己去水盆舀水,洗漱更衣。今天没有必要赖床,因为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天终于亮了,她已经收拾整齐。所有满目倦意的下人看到她精神光鲜的样子,都惊讶得清醒了过来。他们还未帮她做最后的打扮,他们的郡主大人就大步流星地穿过长廊,七绕八绕,来到一处偏僻的院门之前。
“啪——”
她闯入客房,卯足了劲冲里面的客人喊:
“起床了!起床了!画展今天开始了!”
第三百零一回:待鸾归峦
今天,有半个城的人都聚集在这个地方。
这儿距城王府很远——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们的情况,山海在回来时就悉数禀报了。只不过,将他所能记得的全部事件一一陈述,少说也要七天七夜。不过,他将那些事件按照时间顺序,按照重要程度与否筛选结束后,只要三天,就把重要的事说的明明白白。
那些生死关头,他也如实交代了,只是轻描淡写。即使这样,黛鸾的父母还是表现出了异常的关切。他们是很担心她的,越是这样,越令黛鸾感到难以呼吸。
城王府很危险——他们自身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此次说是画展,实则与比武无异,不过并不需要建一个擂台大动干戈,只需将两位的画作展示出来,由众人投签便是。阳春三月,空气都是甜的,来自各个阶层不同职业的人们都来到了这里。上到达官显贵,下到插秧的农民,自过年时他们就得知了今天这档子消息。在与如月君说定之时,黛鸾就给家里写了信,而后如月君也拜访过一次,这些事早就准备齐活了。为了防止可疑的拉票行为,这次展出被宣扬得人尽皆知,而且人人都能报名来看。只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幸能来——全城的人挤在一个地方,可不是要乱了套吗?公平起见,如月君与成幽都不知有哪些人参与,一个月内也不允许踏入城门,只管在当天带着美人图到场便是。两个人都没什么异议。
本是有个评审的长台,但百姓们担心有谁私下买通,都嚷嚷着不干,就取消掉了,纯粹靠众人来投。不论你是做生意的还是做手艺的,是哪个穷人家的小子还是富人家的千金,都得挤在一起,一人一票。这点,二人也没有提出反对。
山海作为郡主的师父,本是该坐在评审席上的,只是现在与众人一道在高台之下,能捞一个靠前的位置。施无弃倒是主动请缨去与卫兵们一道巡逻了,毕竟谁知道这种时候会有什么情况发生。若是让那些暗中一直图谋不轨的家伙逮住机会,可就不好说了。
暖阳当空,吵闹的人们坐在椅子上,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高坐在上方的黛鸾也觉得无聊了,她如坐针毡,扭来扭去像条太阳下的蚯蚓。她爹娘也有些坐不住了。
如月君迟到了整整一个时辰。
山海扫了一眼身后,到场的少说也有五千余人,等唱完票,四个时辰是逃不掉了,更别提鉴赏怎么也要一个时辰。到了这会儿,按理来说都该统计了,可如月君还没见影子。
成幽还是那副样子,至少容貌没有丝毫变化,不知这老妖怪究竟活了多少岁。站在台上,他看上去泰然自若,颇有信心,只不过到了这会,他也有些着急。有人议论,该不会如月君怯了场,临阵逃脱了?这说法令人不以为意,尤其是作为竞争对手的成幽,更是嗤之以鼻。
两幅美人图悬挂在一块准备好的黑色木板上,都罩了一层白布,只要拔掉上面两枚钉子就可以了。他们在一天前就不被允许接触自己的画作,都挂在这处板子上,重兵把守。不过,谁都没见过画是什么样子,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山海抬头看了看太阳,又扭脸看了一眼身边的柒姑娘。只有她一直端坐在这里,一动不动,怎么看都像个假人,只是没人在意。她还是老样子,受到施无弃的指挥。返魂香依然在他身上,师徒两人还颇有些担心,万一有人觊觎此物只怕引来麻烦。但他自己反而不那样着急了。他很清醒,告诉他们,自己要带柒姑娘回玄祟镇再用它。一来是希望她能更好地找回属于过去的记忆,更快熟悉环境;二来……是让六道无常晚些时候再来找麻烦。
就像殁影阁的那些研究一样,违背常理的法术诞生伊始,是不会惹祸上身的。唯有激活这个法术时,那位大人才会派人找上门来。
施无弃的考虑倒也算周全,何况他愿意先陪阿鸾来黛峦城,这就足以令人感动——毕竟这种人能先考虑别人还挺不容易的,多么深的感情,值得讴歌。
现在是午时二刻,如月君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黛鸾坐立难安,频频看向山海这里,但当师父的也没办法。山海听见耳侧有嗑瓜子的声音,很近,扭过头看到施无弃的脸,吓了一跳。不知何时他坐在柒姑娘的位置上,而柒姑娘站在一边了。他皱起眉,象征性地问了句:
“有何发现?”
“没有,安全得很。”他又嗑了一枚瓜子,“里三层外三层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要小心才是。敌人是潜伏在自己这边的。”
“六道无常在场,量他们也不敢光天化日惹是生非。”
“……可她究竟什么时候来?”
“你问我也不知道啊。”施无弃耸耸肩,“刚才城主老爷子派人去客房看了。我说呢,给咱整那么偏僻一屋子,原来有贵客在了。”
“少说两句吧。”
“知道了知道了。啊,对了,你把手给我。”
“什么?”
山海不明所以,将手伸了出来。施无弃攥着拳盖上去,松开,洒下一小撮瓜子皮,拍拍手走了。这令山海克制了很久没将它们砸在那扬长而去的背影上,增加扫地下人的麻烦。
太阳愈发晒人。未时中才是最热的,何况人们还在凛冬的余悸里没缓过神,穿得都不算轻快。尤其是黛鸾,一回来就被打扮得花枝招展披红戴绿,一身沉甸甸的首饰毛重不知几石。成幽俨然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转过身,对高高在上的三个人行礼,说道:
“城主大人……您看,这时间是不是有些紧迫了?成某的时间还算宽裕,只是苦了干等在这里的百姓们,家里的田,店里的货,统统都是闲置着没人管的。若就这么等下去,恐怕大家的日子都要难过了。”
黛鸾的父亲有些为难。城主夫人的身体本就虚弱,经不起这么耗着。黛鸾撑着脸,白眼翻到天上去了。成幽在见到这位眼熟的郡主时,并没有过多表示,他活了这么久,可能很早前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即便如此,他对黛峦城举办的此次画展也没有提出异议,看来他大约是很有信心了。至于施无弃……当成幽第一眼看到他时,视线在眼上的纱布停滞了一阵。
“既然这样,就揭开幕布吧。”黛鸾有些生气,“反正投签是大家的事,当事人在不在也没有关系嘛。”
她母亲嗔怪她,怎么这样不尊重自己的二师父,但城主对此也没有办法。若是要等到天黑,算完票数大家干脆住这儿得了。这时候,施无弃突然从侧面跑来,到他耳边嘀咕了什么,他露出惊讶的神色来。离开时,黛鸾赌气似的拽了下无弃的衣摆,他笑了笑。
成幽颇为在意他究竟说了什么。
阿鸾听到了——如月君不在房间里。他们搜过了,到处都没有。她不知去哪儿了,连施无弃也无法察觉到她的踪迹。兴许,是找了就近的灵脉离开了。无弃和黛鸾都留意了成幽的脸色,看样子,他好像真的毫不知情。
“如月君离开了。”
城主忽然毫无顾虑地宣布,这令众人惊讶不已。莫不是真的怯场了?他们再度为此议论起来,一时间客席上又像蜂窝一般乱哄哄的。成幽的脸色差极了,当真像生吞了苍蝇。看来他的确是毫不知情。也是,他没理由做什么手脚。这种人,反而在此时相当重视公平。这样一来他潜在的胜利才算是有价值的。
下面的人叫嚷起来,城主一拍案板,声音竟震如洪钟。施无弃立刻察觉到,黛鸾的父亲也是习武之人。他有些意外,因为自己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并没有感到他有任何武学。这样一来,说不定城王府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安全。人们立刻安静下来,缄默于一城之主的威严了。
但他也十分果决。他喊来下人,让他们首先揭开成幽的罩布。黛鸾发现,成幽有些心不在焉,似乎还在在意如月君缺席的事。但当下人去拧他画上的钉子时,他的视线挪了过去,露出一丝信心满满的微笑来。
她熟悉这种笑,这令她十分不安。
那位下人在拿下白布的一瞬间便怔住了,他挡在美人图前,让别人什么都看不见。下面的人们探头探脑,嚷嚷着让他闪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惊讶地伸出手指,颤抖着说:
“是、是活的!”
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大概说的是这样的画工了。
那是惊艳而绝美的女子,怕不是下凡的仙女姐姐。所有人都这样觉得,山海也不例外。但他隐隐感到古怪——长发朱唇,是个女人打扮一下,都与之无异。但他就是觉得这画儿很美,里面的人像活的一样,冲他笑,冲他招手。
人们由寂静转为窃窃私语。山海听到了一些不同的说法:有人说那是蓝衣服,有人说那是白裙子;有人说她朱唇微启笑靥如花,有人说她神情冷漠淡然如雪。甚至有人争吵起来,险些大打出手,要不是卫兵拦着,他们当真能掐一架。成幽冷冷地笑着,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这多少让山海觉得有诈,连黛鸾的眼神也十分诡异。
“画有问题。”施无弃不知何时又站在他身后了,“不……画其实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颜料。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眼中最美的女子。”
“的确,我也注意到了。”山海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一眼以为是柒的画像,还愣了一阵。但很快我就发现……画工不错,内容其实十分普通,只是它散发着足以魅惑人心的灵气。多半,是颜料里加了什么药粉。我以前听说有烟花之地的女人高价买来蝶妖的某种鳞粉,拌在胭脂里,揽客是一招一个准。”
“他啊,还是做了手脚。只是不知道,如月君的美人图又是如何……”
施无弃也无法回答。他们盯着那张笼罩了白布的另一幅画,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不算作弊么?”
“很不好说……”山海揉了揉太阳穴,“毕竟他们都是画师,同时也是毒师。说不准如月君也用了同样的手段,这不就算是公平的么?”
如月君在不在场,都不影响大家的选择。原本有个环节,是让两位画师做些介绍的,但现在看来省掉这个步骤更为公平。反正人们都不是瞎子,当然有自己的打算。
每个人手里有两种木片儿,是被药水浸泡过的软木,可以弯折且不留痕迹。一个上面点了朱砂,一个上面点了石青,分别意味着对成幽与对如月君的赏识。这些道具也是他们准备好的,让人无法模仿也不能做手脚。每个人不论你是什么身份,就连城主,也只代表一票。这安排反倒是让成幽放心。在接待他的那天,他还说,就怕那些达官显贵有什么特权呢。
此时,他虽不认为自己当真有十成的把握,表情倒也显得轻松。黛鸾真讨厌他这样子,催着她爹快点让人掀开如月君的画。人海吵闹的声音压低了些,他们也颇为在意,那位曾传言也算大名鼎鼎的女画师,究竟能造出一个怎样的美人来。
几千道期待的目光凝聚在那罩布之上。成幽微抿起唇,攥紧了拳头。
第三百零二回:逐山流海
人们目送着手下人走到那幅画前。他忽然停住了,捂住嘴,半天没有动静。
看客们又开始探头探脑,这给山海一种很不祥的感觉。画前的人伸出手,试图将钉子拔下来。那些钉子被轻轻地打进去,徒手拽下来并不是很难,但他像喝醉了一样,怎么也抓不稳。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仿佛还没接触到这幅画就已中了无名的毒。
山海和无弃难免有些紧张。
黛鸾坐不住了。她突然从座位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到那幅画前。山海惊得站了起来,捏了把汗,但施无弃按住了他,示意他冷静。黛鸾没那么高,按理说是够不着钉子的。她冲上前推开那人,一把将白色的布扯了下来。刺啦一声,布被撕破了。那张出自如月君之手的美人图就这样暴露在三月的阳光之下。
阿鸾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头晕,恶心,像是胃部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这是她最直观的感受。同时她又很清楚,这绝不是某种物理上的袭击,而是视觉效果——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就像是闭上眼被狠狠揉过一样,睁开后所看到的只有奇异破碎的景象,无法辨识出任何东西。脑袋天旋地转,脚下的高台也变得软绵绵的。
胃里发酸,犯恶心。
黛鸾脚下有些站不住了,她向后退了几步,来到展示台的边缘上,一脚踏空。施无弃一个箭步冲上去,从下方托起她。无弃在刚才就敏锐地感到不对劲了——阿鸾身形小,不能完全挡住画面。但在这“美人图”为人们窥探了一角后,部分人出现了异常的反应。那些反应几乎与阿鸾如出一辙,甚至更加严重。他并没有去看那幅画——但此刻,这幅画应该完全暴露在人们的视线中了。听下面传来一片叫嚷与呕吐声,他并不敢抬头,一种糟糕的预感涌上心来。他抱起黛鸾,绕过展板回到斜对角的她的座位上。此时,黛鸾的母亲竟然晕了过去。
城主大人的反应很快,他立刻唤人带夫人离开,只是能赶过来的、手脚灵活的人不多。他一定看到那幅美人图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施无弃觉得那画的方向传来一阵凉意。当然,这是错觉——他希望是错觉。“见着死”这种药的原理,大可以运用在艺术的创作中,就像成幽所做的事一样。
想到这儿,他看向了成幽。意外的是,那原本自负的男人竟然僵在了原地,面如菜色。施无弃走上前,故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他竟毫无反应。
施无弃又看向了山海。不错,他还坐在位子上呢。虽然山海有些痛苦地扶住额头,但大多数人……尤其是妇孺,都从座位上滑了下去。孩童大哭大闹,老人呕吐不止,青壮年们也难以幸免——有些人发疯似的傻笑,说着胡话。他们真的还算清醒吗?
美人图上有剧毒。这是施无弃的第一反应。想到这儿,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为什么?这是如月君的本意吗?画是否存在被做手脚的可能?会是成幽吗?但看样子,不像是这样。现在又该如何?城主大人会如何决断?
施无弃一跃而下,走回山海那一排座位上。很显然,投签绝无进行下去的可能。说实话他心里也有些虚,毕竟自己只剩一只眼睛了,眼神还那么好使,万一真给这画刺瞎了上哪儿说理去?
“你看到了什么?”施无弃直问山海。
“……”
凛山海大约是没缓过劲来。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像是方才与什么进行了激烈的赛跑,跑不过就会葬身那怪物的腹中似的。他有些惊魂未定,抬起手,遮掩住自己的视线。
“……不祥之物。”他缓缓道,“那画没有问题。但,正是因为没有问题——没有灵力、妖气,或者其他什么不对的地方。是纯粹的……”
“纯粹的画面表现?”
山海慢慢点了点头。他的神色有种劫后余生的惊悸,但那“劫”分明就摆在台面上,不过是他暂时不再去看罢了。施无弃当真有些好奇,便大胆地昂起头,直视那幅如月君的美人图了。
那一瞬,他几乎能感到自己的瞳孔在颤抖。
不可名状。这是他第一反应所浮现的描述。不切题——整幅画和美人二字,完全没有任何关联。不如说,他连这是什么都难以辨认。若不是知道它出自谁的手笔,施无弃一定会怀疑这位画师是吃错了致幻的药,在一种癫狂与失控的状态下绘制的作品。是激情,是咒骂,是痛苦挣扎。那种强烈的冲击的色彩与色块,令他完全、绝对,无法将其与平日里安然深沉的如月君在心里联系到一起。
那些是什么?圆环,还是单纯的线条?与其说是圆圈,更接近不规则的模样。而且它们随时都在变幻似的,令人难以捉摸。眼睛无法在这幅画上停留更久,它似乎会将你的视线打散。而当每次试图将目光凝聚起来时,这画相较之前,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人们无法确定,因为它曾经的模样也完全无法在脑海里留下印象,只记得视线与大脑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甚至与五脏六腑发生共振。就在这种反复无常的变与不变中,人的意志被逐渐推向崩溃的边缘。
这“美人图”的材料与作画目的,都无从得知。
城主径直上前,将画扯了下来。成幽浑身都在颤抖——但他们都不认为,他是受了这幅画的影响。他是在愤怒,在控诉什么。这样看来,如月君并没有完成美人图,也就是说,她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打算与他一决高下。这种骨子里散发出的轻蔑若有若无,难以言说,却让成幽感到深入骨髓的轻蔑与嘲讽。
可如月君不知身在何方,他甚至没地方讨个说法。
城主将这幅画卷了起来。但当他卷到一半时,黛鸾忽然冲过来叫停。他们都有些困惑,黛鸾却夺过了画,将它重新摊开在阳光之下。
这次,她展示的是画的背面。
神志清醒的人已经不多了。但在这混乱中,所有抬头看向这边的人都清醒过来。虽然糟糕的生理反应并未结束,可精神上的震撼让他们暂时忘却了痛苦。
究竟哪边才是画的背面?没人说得清楚,或许只有作者如月君才知道。
可是,如今展现在他们面前的,那画中活生生的美人……
不正是如月君本尊吗?
“所有被如月君画过的人……”
几人感到汗毛倒立。分明是入春了,可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依然渗透骨髓。
如月君真的离开了吗?
如果她走了,她去了哪儿?
如果她没走……
她在哪儿?
黛鸾触电似的将画扔了出去,成幽一把接住。他反复打量着这幅画——毫无疑问,画技巧夺天工,登峰造极。若要与他自己相比,还真不好说谁更胜一筹。可他们二人都作弊了,或者,至少都偏题了。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勾起嘴角。他发出时断时续的笑声,抽搐似的。
他八成是疯了。至于何时清醒,谁也不知。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突然冲上前去。那人脸上蒙了布,施无弃并未看清。光天化日,那人竟然就这样抄起地上的画卷,逃离了场地。城主立刻派人去追。施无弃也定了定神,一个箭步追了过去。
城王府中身怀绝技的人不少,还是有数十人随他一并追来。他们定力不错,身手也十分了得,能随着他与窃画贼飞檐走壁。但那贼人忽然向身后丢了暗器,他们一个两个都倒了下去。施无弃感到有些奇怪,他并未刻意躲开,那人也并不打算攻击自己。他眯起眼,望着那小小的背影,依稀看到那个人身后有两把兵器。
他追着那人来到场地之外,发现之前所有的守卫不知何时都被放倒了。但他们的生命体征还在,就连刚才遇袭的人也是,不过是晕厥了而已。他判断,此人并无恶意。
刚想到这儿,那人就站在墙头停下了。他这才看清,这身形是个女人。而且她方才掩饰了身上的气息,现在刻意不加隐藏。虽然她蒙上了藏蓝色的面纱,但无弃还是认出了她。
“怀澜?”他很惊讶,“你是何时……”
“我受人之托。带走如月君的美人图。”
“……是如月君本人吗?”
面纱下的唐怀澜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她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那时只说,让我将这幅画护送到殁影阁去。”
“殁影阁……”
“你要拦着我么?”怀澜淡淡地说,“我们的账结清了。如果可以,我不想与您在此地发生冲突。”
施无弃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四下没有人,至少没有清醒着的。但他能感觉到,凛山海已经在追来的路上。于是他摇摇头,对怀澜说:
“我没有阻止你的理由。你行事向来不问因果,恐怕我追问你,也得不到答案。”
“多谢体谅。”怀澜抱拳作揖,转过身,准备跳下围墙。就在这时,她停滞了一阵,转过头问了施无弃另一个问题:
“你们……接下来怎么办?”
“我……之后会回玄祟镇。山海大概和我一起来,但阿鸾可能不了。我在这里巡视了一圈,对他们府上的一些事有点眉目,随后会告诉她,她得自己处理家务事。不过,山海还会回来吧,毕竟是她师父,少不了帮忙的份吧。你呢?”
“四海为家。”
“……也不错。”
“山……凛道长,在帮阿鸾处理完家务事后,还会继续留在黛峦城么?我总觉得他其实并非安之若素的人呢。”
“哈哈哈,你倒是很敏锐……他的确私下与我说过,会在阿鸾继任后离开,继续游历九州。不过,那大概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这样么。”
“不快些走么?追兵们要来了。”
“……有一天你会忘记这一切吗?”
“事会,人不会。我知道我忘记了许多读过的书,但它们永远成了我的一部分。”
唐怀澜摘下了面罩,露出的神色颇有些忧郁。这令施无弃感到一阵莫名的苍凉……却说不上是为什么。身后传来追兵们的叫喊声,与山海用轻功踏过屋瓦的、轻到不可察觉的声响。
“望你我各自珍重。江湖之大,有缘再会。”
“再会。”
第三百零三回:弃尸七拾
玄祟镇比起原来扩大了些,但没大多少。人口只增不减,可施无弃并未觉得它相较过去有多繁荣。也可能,他看多了更加繁华喧闹的地方,这里些许的进步都显得微不足道。这并不妨碍他对“家乡”的喜欢。他说,重新踏在这片土地上,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
就像他对唐怀澜说过的一样,陪伴他来玄祟镇的,除了阿柒,也只有凛山海了。
来玄祟镇的路上,他们没有说太多话。黛峦城主给他们配备了快马,望山海早去早回,因而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次用了很久。偶尔,他们会反复提起黛鸾,说她家如今的格局如何,哪些人最可疑。这些,两人心里还算是有数。有两次,他们分别提起了默凉和江豆豆。可能是叶月君赋予的“冗余”令鬼叹允许他做出一些超过预设的行为,还保住了他的命。他应当是安全的,大概。唐赫死在雪砚谷,多少令雪砚宗声名大噪,这本是个扩充势力的好机会,但池梨坚决秉承祖上的意愿,依然只收留那些真正的隐士与有着特殊身世的人。至于江豆豆那孩子……她若能忘记这一切就好了。本来,江湖上有一些能令人逐渐将事情淡忘的药,可思前想后这怎么都算是剥夺了小姑娘的某种权力——对记忆的持有权。关于她的身心问题,雪砚宗内部也有争议。但她暂时待在那里是安全的,日后且看她自己和池梨如何抉择。
对一位曾经的友人,他们默契地只字不提,像是逃避。这多少令他们对自己有些失望。
山海随施无弃和柒姑娘重新回到了泣尸屋。他跟着无弃,堂堂正正穿过了院门和走廊,就仿佛大门一直向沿街敞开。可实际上,他知道那是只有施无弃能掌握的结界。若普通人想进去,只能去乱葬岗的棺材里躺一宿。虽然玄祟镇扩大了些,不过那乱葬岗还是老样子。无非是一部分尸骨消融在风雨土的侵蚀下,又新增了些陌生的客人罢了。
泣尸屋内部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一尘不染。他们没停留太久,只是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不在这里让柒姑娘服药么?”
“她对这里没什么记忆。”施无弃摇摇头,“果然还是去她生前熟悉的地方最好。”
“可你也不记得她生前熟悉何处?”
“的确。但我恢复记忆以来,我们二人的确是身处某片废墟中的。”
“……神社?”
于是他们便朝着神社去了。马被拴在这儿,三人徒步过去,顺便沿路看看风景。街道是宽阔了些,一些店面变了,一些没有——山海记不太清了。那家药铺,就是曾给阿鸾买药的那家还在,山海特意进去看了看,竟已经换人了。新的掌柜是个年轻人,说自己也不知道原来的老人家哪儿去了。山海颇有些遗憾。
神社翻新了,这有让人意外。可一切虽显得光鲜亮丽,还是没有什么人来参拜这里。台阶上的青苔,鸟居上的灰尘,还有小动物们的窸窣声,都展现出一种无人问津的寂寥。
不,还有一个人。
首先跌入耳中的是清脆悠扬的铃声。除了柒姑娘外的两人抬起头,望着那漫长幽深的,没入林中的石阶。一位女人款款而来。她穿着一身朴素的巫女服,但山海凭那柔美的样貌辨别出来,此人正是他曾遇到过的六道无常。
清和残花·卯月君。
“你怎么在这儿?”施无弃和她算老相识了,“我还以为这地方总算有人接手了。”
“……”
卯月君没回话,只是提起头轻轻笑了笑,神色颇有些悲凉。于是,两人很快意识到,她身在此地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很显然——她可是六道无常。
“我费劲千辛万苦,你可别是来阻止我的吧?就算是您,我也不会退让的。”
“我知道……但我不是来阻止你的。那样的走无常另有其人。在那之前,我请求那位大人宽限一些时间。虽然,想必是徒劳,可我还是觉得说些什么比较好。工作繁忙,至今才有时间相会,还请见谅。”
卯月君行了一个礼,山海紧跟着回礼,并借机看了一眼施无弃。无弃不说话,只是抿着唇,表情有些不耐烦了。
“现在才来?想说什么?是不是都晚了些。”
“不晚。直到您做出行动之前都不晚……若是没有用,早说晚说都没有意义。我认为,我应当让您回想起来,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的事。”
虽说是友人,但如今颇有些马后炮的行为令施无弃有些恼火。早做什么去了?无弃和山海同时回头看了一眼柒姑娘,她的眼中没有神采。无弃仔细想来,倒也觉得不一定。若那些事能轻易让他认定不值得,没必要为她、为他们找回记忆,自己当真就甘心了么?
短暂的沉默被视为许可。卯月君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抬起了手中的神乐铃。施无弃本能地想伸出手,他是潜意识将对方的举动误判成攻击,还是说,他担心卯月君要做的事客观上具有攻击性?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那一瞬,他有些古怪的迟疑。
“这儿不止你。”施无弃用那仅存的眼睛盯着神社的林地高处,“还有人。”
“极月君也在这里。”
卯月君也不隐瞒,大方地承认了。山海也看着那里,极月君不知何时负琴现身,只有一小部分身子掩藏在竹林间。竹叶细碎的影子在他的脸上与衣上摇摆,令山海有些陌生。
“所以阻止我的另有其人,对吗?”施无弃在说极月君,“但是没用的,你们谁也不能阻止我。”
“你从佘氿那里,得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东西。”
极月君的眼罩还覆在脸上。他顺着石阶慢慢地走下来,步伐从容,语调平静。
“的确。”
山海记得这件事,无弃甚至以自己的一只眼睛为代价。但那红色的结晶究竟有何用,施无弃却未曾说清楚过。现在,他看向极月君,期待得到一个答案。
“那东西不在你身上。”
极月君说着,看向了他们身后的柒姑娘。施无弃下意识侧过身挡了一下。但这当然是没用的,极月君的眼睛分明能看到,黑暗中的那一抹朱红,血滴似的光亮。
山海微微皱眉:“那究竟是……”
“那是用来防六道无常的。”极月君淡然地说,“那本是佘氿对皋月君提防的筹码。但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清楚了皋月君的为人,这东西也就不需要了。现在,他拿它从百骸主这里换来了更有用的道具。柒姑娘只要戴着那个宝物,六道无常便不能伤她分毫……所以,他们派你来。”
“……抱歉。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我们到刀剑相向的一步。当你弄清楚前因后果,再来决定是否这么做吧。”
凛山海微微张开了嘴,将不可思议暴露无遗。他没想到,施无弃竟然已经预料并着手准备到了这一步。他本该对无弃感到陌生吗?不,这才是他……是一开始的他。
他从未变过。
“你在那里做什么?”极月君突然对山海说,“过来,来这边。”
春日生意盎然的暖风拂过身体,令他毛骨悚然。
极月君以前是这样的么?他看着他,看着那清秀黯然的面庞,那弧度恰到好处的唇角,和那清冽眼眸上漆黑的帘幕。多年不见——甚至间隔比以往还要短些,极月君的一切都令他熟悉。的确,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的……应该是的。
变了的人是他自己吗?
山海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止躯壳,他的心里也感到深深的苍凉。
施无弃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紧盯着猎物的猛兽。山海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并非恐惧,而是别的什么,诸如威胁之类的部分。
他同意自己过去吗?
自己愿意过去吗?
凛山海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哪样?你又懂我什么?”
“我承认两年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但……我理解你做的一切。”
“理解?理解什么?哪部分?”
语焉不详令施无弃露出有些危险的表情。他挑起眉带着几分恐吓,尽管并非出自本意。凛山海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小地后退一步试图拉开安全距离。但这么做,似乎令无弃更加不满了,他察觉到时有些后悔。
他本不是这个意思。
“理解你……万事有所准备,考虑周全,理解你的风格,你的性情,你的选择。这也是,是……我未曾责备你的原因。”
“为什么不责备我?”
“我相信我真正理解你。你作为妖怪的一部分。”
“一部分?”
“因为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你这不是理解!”施无弃的眼角突然迸发出诡异的金光,“你这是谅解!自以为是的谅解!所以你才没有责备我的选择,对于柒,还有你父亲的……是吗?是不是?”
山海没有说话。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如此令人意外的恐惧竟然是身边的挚友所施加。他感到很不适,却无所适从,无法应对,无处可逃。
他的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
“因为我是妖你才会这么想,是吗!”
在事态朝更糟糕的方向发展前,卯月君突然摇动了神乐铃。急促的声音将他们带到了奇异的画面中去。山海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过渡,他不知道施无弃是否也是这样。但不重要。这并不温柔的铃声像巨大的手,利用暴力将他们强行拖走,拖到历史的碎片中去。
山海首先看到的,并不是三十多年前的施无弃,而是一个姑娘的背影。
虽说仅凭头发长度来判断很容易混淆,不过山海知道,那一定是个姑娘,因为她穿着一身红白色的巫女服。那衣服的款式与卯月君无异。
随着那些破碎闪烁片段,山海明白了,她是这座神社的巫女。倾听镇民的琐事,与孩童一起玩耍,祈福祛灾,庇佑一方,是她的职责所在。只是,很少有人光顾这处神社,她十分孤单。因为这是一个不详的地方——封印“玄祟”的地方。
山海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这令那单薄的身形更添凄凉。
她一定是第七薄暮的孙女,第七香聆。
第三百零四回:凉秋暮晚
“那百骸主是百骨化作的妖怪。”
“乱葬岗怨气大,阴气重。万物有灵,风吹日晒的时间久了,袒露的一些骨头,有了一星半点既独立又分散的意识。最初形成妖怪的轮廓时,只有一段胸腔,和一截左边的手臂。它撑着自己起来,爬向另外散落的骨头,一点一点将自己拼凑起来。”
“他的头骨,是两个男人拼凑起来的。一个是习武的,替一个被欺负的小媳妇出头,让一群恶人乱棍打死了。另一个是读书的,没考上功名,上吊自缢了。它们很巧能拼在一起。”
“有几根肋骨来自同一个女人。她一直在等男人回来呢,她男人当兵去了。后来传到家里时是一份讣告,她就发了疯,投河死了,第二天让船夫捞了上来。”
“那个船夫过两年也死了。他被强盗抢劫,半截右臂断了,失血而死,被抛尸荒野,让狗啃了。那些钱本来是给他女儿买救命药的,她女儿没几天也死了,死时紧攥着他爹给她缝的布娃娃,还挺精致呢。村民心善,将他们一并安置在乱葬岗里。船夫撑船的右臂成了他的右臂,少女的几枚手指成了他的手指。”
“有个游手好闲的人,他老娘病了。好歹算是忠孝之子,想救人,就拿着刀劫道去。此人实则胆小如鼠,挑了个女人下手。谁知女人挣扎得厉害,自己把脖子朝他的刀抹,他吓坏了。夜里,他把人抛尸在乱葬岗,第二天就带着老娘搬了家。后来他老娘的病是好了,就是他自己成天做噩梦,现在有点疯疯癫癫的。那横死的女人的几段颈椎骨,成了百骸主的。”
“他的盆骨来自一个罪人,被腰斩了。尸体运回玄祟镇,家里人早搬走了,就将两段尸体抛弃在乱葬岗。”
“左腿是贪官的。被朝廷查到头上,连夜逃命,猝死了。”
“右腿小腿骨也是个女人的。那女人也是逃来的,是个娼妓。她误杀了一个客人,那客人说些羞辱她儿子的话。女人风寒死在这儿了。他儿子很出息,在这里给铁匠铺当学徒。但等他有钱给亲娘置办棺材时,她的尸骨已经让人认不出来了。”
“右脚是一个少年的。他信了妖怪的话,被吃了,人们只捡到脚。”
“每个骨头都有故事。”
“后来……后来他就成了完整的‘人’,有了魂,有了思想。他是人骨变的,别说人了,就连大多数妖怪也认不出来。乱葬岗有时会有人来上香,放贡品。他取了一件衣服离开了。”
“他很困惑,不知自己从何而生,更不知自己身为何物。虽然同所有人一样,他有三魂七魄,却时常被那些残存的、不同的,甚至有血仇有矛盾有冲突的部分困扰。大多数时候,他在进行一种自我的争辩与说服。他的眼神时而静谧,像潭清澈的水;时而疯狂,像流窜的疾电。”
“有一天,他不那么迷茫了,他遇到一个姑娘。”
“姑娘是神社的巫女,是大阴阳师第七薄暮的孙女。她有个弟弟,去跟着当爹的学阴阳术,她被留下来,在姑姑死后接手镇守被封印的玄祟。玄祟的妖力很强,只有他们的血脉才能镇压。巫女心知肚明,自己是被抛下的,但为了庇佑一方百姓,祈福镇恶,毫无怨言。”
“姑娘在这里生活很久了,却从未见过他。她有理由怀疑,这位身姿挺拔却神色古怪的男人不是本地人。但他否认了。巫女的直觉告诉她,他更像个妖怪。于是她骗他朝神社走进来,他就来了。神社的结界没有阻拦他,于是巫女觉得,他是人类。”
“巫女觉得他很离奇。他好像知道很多东西,能说会道,通晓古今中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可有时候,他连常识性的东西也不清楚。而且,某些方面,他很单纯,单纯得残忍。他对万事万物的生老病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冷漠,对孩童和动物也没什么耐心。”
“他只记得自己从乱葬岗来,巫女当他是为奸人所害,或是受了别的什么刺激,才忘了以前的事。巫女给他起了个名字,施无弃,不是尸体的尸。他不是尸体,也不该为人所弃。”
“施无弃学什么都很快,理解力可怕得惊人。许多晦涩的知识,他也信口拈来。别说一笔一划,就连一招一式,他也过目不忘,很快能将技巧据为己有,并弄出些新花样来。他的性情逐渐平和了些……他认同了自己,他灵魂的每个部分都在巫女的帮助下达成了共识。”
“巫女有个朋友,是一位六道无常,名号清和残花。她不建议巫女这么做……但巫女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于是,那无常也不再过问了。”
“巫女能感受到,他体内有着十分强大的灵力,只是他不太会控制,不懂得自发地收敛。于是巫女教他。她不想让他成为坏人,伤害别人的坏人。但这个男人与生俱来的某种东西,令他无法成为一个纯粹的好人。”
“没关系的,巫女想,只要我在他旁边他就不会出事,也没人会出事。”
“他们相爱了。”
“爱也是晦涩难懂的东西,他不知该如何对这个新生的感情进行界定。他依然时常感到矛盾,需要与自己争辩。但他知道,这次不再是破碎的、自我的冲突,而是他作为一个整体,和与之同等的某种东西在斗争。”
“他给巫女送了个礼物——丝绸的手帕。他知道有钱人家的小姐都有这个,就大老远弄来了一块。他给上面绣了巫女的名字,手很巧,端端正正四个大字,第七(柒)香聆。”
“而女巫要服侍神明,是不能爱人的。”
“巫女的神力减弱了。日子这样过了很久。有一天,施无弃听到有什么声音召唤他,让他打开神社镇压的封印。巫女从未告诉过他这里镇压了什么,他不知道。要说他也是心大,竟就这样解开了玄祟的封印……轻易地解开了。”
“这场浩劫,以巫女的性命为代价阻止。”
“施无弃什么也没做。”
“因为黎明苍生的生死与他无关。他只要香聆活下来就好了,但他没想到,香聆会以性命为代价降下诅咒,以和玄祟对抗。”
“香聆恨透了他,却无可奈何。当初信任他一些,告诉他那下面镇压了什么,不要去碰就好了。他很听她的话的。”
“诅咒引发的天罚产生了一场可怖的爆炸,玄祟死了,巫女身受重伤,施无弃原本松散的记忆便被扫荡一空,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与他所爱之人的点点滴滴也不记得。他只觉得她眼熟。巫女一息尚存,她是多想杀了这位朝夕相伴的爱人啊……他害死了很多人,很多她爱的人。她凝聚了最后的灵力,想要与他同归于尽。这大概,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但看着施无弃空旷的、陌生的、甚至毫无恶意的眼睛,她犹豫了。毕竟,现在的他是多么无辜的一个人啊……就连过去引发了这场动乱的时候,也无辜得可爱,无辜得可憎。”
“她像过去一样扑在他的怀里。”
“神明没有放过她。一道天雷砸在她的后背,击碎了她的灵魂。”
“她最后,轻声念叨了自己送给他的那个名字。于是他知道了:哦……我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啊。”
“她死了,死在所爱之人,所恨之人的怀里。”
“施无弃误以为她救了他。在那片废墟上驻足了一阵,他带着这具尸体离开了。之后,他设立了泣尸屋,专门与妖怪打交道。他不是很喜欢人,除了这个奇怪的女人。”
“又想杀他,又想救他的女人。”
“玄祟一死,神社就没什么作用了。但玄祟镇的百姓都是心善的,他们重视乱葬岗,也重视神社,后来为了纪念失踪的巫女,还是翻新了,只是少有人参拜。但这是后话了……”
殁影阁主说这番话时的语气轻盈极了。毕竟,这只是属于别人的故事。
但那些沉重的字句恶狠狠地压在霜月君的心口,令她喘不过气。
即使过了很久,这段故事也无孔不入,时刻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掀起千层巨浪,将她卷入万丈深渊。徒留难以名状的窒息。
当了不到一年的六道无常,许多流程也算轻车熟路。她刚忙完一桩案子,主角是个被妖怪骗了的孩子,他差点要坑死一个镇子的人呢。处理好这件事,她又想起了百骸主的故事,心里酸得说不出话。
入秋了,晚风习习,吹拂着她憔悴的脸。
这镇子在白天差点就要被献祭掉了,晚上却依然灯火通明,好不热闹。除了她,没人知道他们有幸躲过一场浩劫。有时候,无知是多么幸运又幸福。
她走上一座窄窄的桥,趴在护栏的正中央,远离岸边的酒肆。灯光将边缘的水映得红彤彤,众人忽高忽低的欢快的划拳与聊天声有些遥远,却不绝于耳。这里给她一种既热闹,又清净的感觉。她独自一人望着生满莲叶的江面,一言不发。这里的气候比较热,叶片还未完全干枯。青一块黄一块,红一块黑一块,在涟漪间飘荡混杂,还挺漂亮。
但这绝不是会有花苞在叶间摇曳的时候。
她突然抬起封魔刃,一阵凛冽的妖力扩散而去,让大片莲叶发出簌簌的摩擦声来。岸边吃饭喝酒的人感到一阵凉风,回头看向江面,什么都没发现,只有莲叶还在摇荡。
“你还有脸见我?”
“哎呀,别这么无情嘛。”朽月君坐在细细的护栏上,霜月君厌恶地别过头。
“滚。”
“你说你,带着这玩意干什么呢?怎么不像他一样,把这玩意丢到人间,让下一个倒霉蛋捡了去?”
“滚!”
“别介啊,我来给你一个东西,你肯定感兴趣。”
霜月君的眼珠向那边瞟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转过头去。朽月君一打响指,一团流火突然窜到她的怀中,燃烧出一个具体的轮廓来。
那是一把伞,她认识的。那是她自己的伞。
“你……”
她终于正眼看向他。
“我早发现了,这里面的符难烧得很。于是我只好把它抢过来。既然现在都是同僚,为了避免日后见面尴尬,还是还你吧!”
“呵呵。”
她冷冷地干笑两声,还是横过了伞,反复检查起来。十分怀念的感觉涌上心头,让这个秋天不再那么冷了。或许本身就不是很冷……这对六道无常而言都无所谓。
她做出了一个令人想不到的举动:她突然张开伞,释放了所有的式神——所有的。它们变成一道道流光,朝着四面八方飞去。也许有的妖怪回头了,也许没有。她不是很在乎。
“啊,真浪费,好不容易收来的。”
“他们一辈子都得跟着我……这更浪费。”
“好吧。说起来,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你那道士朋友,还在黛峦城帮他徒弟查内鬼。之后准备独自一人云游四海。百骸主还是把返魂香给那尸体灌进去了,真是莫名其妙啊。”
“我知道。我也理解。”
不然所有的一切真的丧失了发生的意义。更多的是不甘心吧?因为他在乎的人不再只是巫女一人。他总得……给那些人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交代。
朽月君手中抛着一枚玉制的平安扣。这玩意归根到底还是落到他手里了。霜月君觉得眼熟。那玩意上上下下,绕得她烦,便又转过了头去。
“谁知道,那女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发了疯,说她知道百骸主杀了很多人。然后她就跑了,极月君的两个弟子去追……叫什么?啊,云清盏和云清弦。他们没计较百骸主的事,毕竟他活着就是受罪。也不知道百骸主是怎么想的,还打不打算护着她了,更不知两个区区人类的弟子能有什么气候。你说这女人何必呢,生来在世,谁没杀过几个人呢?你说对吧?”
霜月君转身要走,他有点急了。
“哎哎哎,见个面不容易,我们再聊聊嘛!那什么,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变个戏法。”
霜月君虽然停住了,却瞪了他一眼。
“你变过,我知道你的把戏。”
“这次不一样嘛,信我。来,把手拿来。”
霜月君将信将疑地把手递过去,看他还能搞出什么花样。反正,现在他们实力上不一定势均力敌,至少地位上平起平坐。还有人主持公道,她没什么怕的。
朽月君在她的手背上写写画画,刮得她养。没多久,他捏起她的四指,吹了口气。
霜月君呆住了。
无数只赤红色的蝴蝶冲出她的手背,直奔天际,燃得热烈。
它们翩跹在渺远的夜空中,追着明天的太阳去了。
如火亦如血,如思亦如念。
第一回:无补于世
城中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破旧的告示,一张张都少不了朝廷的印章。经历了数年的风吹日晒,字迹斑驳,皮癣似的糊在墙上。这样的景象大约持续了七八年,起初它们还都是崭新的,补丁般打满了全国的每一处角落。月复一月,层层堆叠,让人忘记了过去这些墙壁都是什么样子,忘记砖瓦土坯曾经的颜色。后来也无人再续上去,但那些字句已经渗透到了每个人的心里。不管你识不识字,晓不晓得其中的意思,它们都永远成为你血肉的一部分。
一个年轻人嘴里叼了一根苇草,正盯着一张告示看。这张告示与其他的一样,都残缺不堪。但他不是在看告示的内容,那些话他早已烂熟于心。他只是茫然地盯着其中一个字,把它看大,把它看丑,把它看得陌生。
年轻人虽说是年轻人,看上去比同龄的要老成些。他的眼外隐约有些暗沉,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看上去出生以来就没睡过一次好觉。但他的神态懒懒的,像是对何物都漫不经心。年轻人的头发是晦暗的檀木色,有点长,发尾扎成小小一撮,刘海也懒而松散地趴在额头上。那身板看上去有点干瘦,让人不知他如何背负起身后那对沉重弯刀。不过,这大概是他总是弓着背的原因。他本是不矮的,就是不好好直起身子。在那一人高的告示前,他却要弯着腰,眼珠有点无趣地向上瞅。
要说这弯刀倒很特别。刀刃狭长,一黑一白,黑的照不出任何光亮,白的呈不出任何影子。刀锷上分别镶嵌着不同颜色的阴阳鱼,是白琼与黑瑜。江湖上过半人都用的是单兵,双兵也是极其轻巧的。他这两把弯刀,怎么看怎么沉。大概再加上刀鞘就别想走一步了,所以弯刀没有鞘,只是在腰上别了两个金属环,能将刀卡进去。他这样的刀客,自然能很熟练地放置回去,而不至于刮破自己的裤子。
他用舌头向上一顶,伴随着一声唾弃似的声音,苇草被推了出去。随后,他双手支在身侧的胯骨上,双肩向后拢了些,这是为了不让双刀张得太开,打到路人或是卡在什么旮旯拐角。他转过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苇草深深刺在告示的上方,像一枚木楔将它钉在上面。
距离家乡,他已经走了很远。离开时他就没什么行囊,揣了一把银票就轻装上阵了。他得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大陆的极南处,还要漂洋过海。有一段时间,沿海地区被封锁了,只有朝廷遣派的人才能出行,连随从的人数也有规定,要精心筛选。若有人违禁,私自出海,会受到严厉到夸张的刑罚。而这两年倒是宽松多了,毕竟那些有来无回的例子太多。再者,当真好奇的人谁也拦不住。急着送死就去吧。不过这些人中,也不乏一些怀抱天真想象与美好期待的,随他们去。
朝廷管不了那么多了。
朝廷内部的派系斗争是一刻都没停止过,没完没了,人都乏了。可这与另一方面的斗争是相辅相成的——诸侯国的割据。这九州大陆,也再没什么大国,打来打去都是这么帮人。朝廷朝令夕改,上面给不出个定数,中间的人跑断了腿,传到最下面时,早因八辈子前的规矩吵成了一锅粥,谁也听不见来者说了什么。
压根也没打算听。
得不到信服的朝廷相当于哑巴,不论怎么指手画脚,诸侯国看也不看你一眼。凭着地大物博,天高远地远,加之没什么合适的条条框框箍着,天王老子也管不住这群王八蛋。后来换了皇帝,废了几个诸侯杀鸡儆猴,吞并了周边几个大的不像话也不听话的家伙,将所有“国土”改作了“城池”,一下没了气势。于是乌合之众的气焰遭到打压,终于安分了那么一丢丢——不过也是桌上砸碗变成了桌下踢鞋。好不容易多了丝喘气儿的机会,朝廷终于有时间处理某件历史遗留问题了。
极南之地,需要漂洋过海的地方,有一片破碎的岛屿,名碧落群岛。其中面积最大的那块地,他们称之为南国。说来有些难以启齿:这个地方的名字已经被完全遗忘了——这很突然,像一种奇怪的法术。当所有人上层人吵得不可开交,下层人饱一顿饥一顿打得你死我活时,这个国家的名字从所有人的心中抹去了,只剩下“南国”这样的概念。事发突然,过于离奇,等这件事被重视起来时,还是在国库空虚时,有人想起某些附属国忘记进贡这茬。
对哦,南国好像很久前就与他们单方面断交了。
如今的他们对外声称自己名为九天国,但虽然人人都想不起来它曾经的名字,却清楚地知道绝不是这个。几座人口稀疏的岛屿罢了,哪儿来的勇气自称九天呢?几两酒啊?
那时候,朝廷还在和朝廷掐,和诸侯国掐,诸侯国也与诸侯国掐。天子说话多少还有点权威吧,于是他派人去查。先选了些能言善辩的文官,打算与他们好言相向,谈谈究竟是遇到了何种困难才做出决策,是不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发现,也想办法忽悠过来。顺便,带了各地的特产,金银财宝,还有上好的茶叶和绸缎。文臣们去了,一根笔毛都没回来。
皇上大怒。岂有此理,这群人就这么被扣那儿了?于是朝廷又派了一批武将。软的不吃就来硬的,不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真当这万里国土是个病猫?这次带去的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会耍十八般兵器的整了一套。武将们又去了,依然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朝廷派去了军队。
三十万雄兵够了吧?怕是海岸连下脚的地方也不够。就算是吃,也能把小小的南国给吃穷咯。可结果呢,一年又一年,依旧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朝廷觉得不对劲了。
三十万大军凭空蒸发,这听上去可这是个毛骨悚然的故事。于是有人说了,定是那边学会了什么呼神唤鬼的奇术。于是朝廷又派遣了佛道弟子与阴阳师,还有不少习武之人,个个都是精心挑选。可路上自个儿人先吵起来,误杀了几人。到地方以后,也没任何消息传来。只是他们的船被施了法术,自己漂了回去。船上空无一人——连剩余的物资都没人翻动过。
事情愈发古怪,过量的资源挥霍也招致了严重后果。高额的赋税让百姓叫苦不迭,诸侯国相互间也勾心斗角,甚至将矛头指向朝廷,大骂他们滥用资源。于是朝廷有人生气了,说你行你上,不行别他妈指手画脚。还真有诸侯说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其余诸侯也纷纷效仿,征集了一群江湖上的智勇之士。当然,无一例外,他们没有回来。
真他妈邪了门了。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片大陆的各个角落都陷入无休止的内斗之中,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征集民间兵团和江湖侠客的告示层出不穷。一开始还对家眷的生活有所保障——不然谁去送命呢。后来,有人贪图拿点钱财,这基本的赏金也克扣了大半,更没人愿意去了。他们最后所派遣的,不是军人、不是说客、不是谋士、不是游侠,也不是术士。
而是一批死囚犯。
他们像是最后的祭品,随着破旧的船只被流放、被输送到那无形怪物的血盆大口中去。
他向来是不屑于搭理这一切的。穷富生死,都是别人的事,自个儿擦亮了刀,瞪大了眼睛好好活着完事儿。严格来讲,他姑且算个游侠,却没太做行侠仗义的事儿。基本上,是什么时候心情好,就搞搞见义勇为,但也常有看坏人顺眼放了一马的事儿。有时,看谁家小孩老头猫猫狗狗可怜,也顺便递一块饼,举手之劳。
违法乱纪,打架斗殴的事也没少干便是。只不过他面相不善,大多数地头蛇,甚至当地县衙的人也不与他计较。这世道就是这样,趋炎附势,欺软怕硬。他看不顺眼的太多了,但心里又很清楚,自己不去当让人看着不顺眼的人,就会有不顺眼的人来欺负。这世界很没道理,而且没道理的事占大多数。好人不一定有好报,恶人却大多过得很舒服。于是,恶人们相互厮打,相互争夺,唯有在欺压善人上出奇团结。
但那又如何呢?只要你不指望谁,就不会有什么期待落空或者承担失望的结果。只要你足够坚强,足够有能力处理任何事。他是这么认为的,他爹也是这么教育的,他姑且也算成为了这样的人。本以为,自己能这么优哉游哉地混一辈子,直到有天一个消息给他头上打了一闷棍,哗哗冒血。他忍着痛揉着头站起来,却发现下手的是个六道无常。
那又如何?爷吃不得亏,手是一定要还的。
除非打不过。
第二回:无耻狂徒
他来到一处边陲小镇。
这里算不上穷乡僻壤。地方不大,却挺热闹。卖蔬果的在路边吆喝,不少小吃也在正午出了摊。刚入春,天气回暖了些,已经有不少漂亮的鲜花被小姑娘采摘,拼凑在一起,五光十色,卖给行人们补贴家用。看来,这村子还算富裕,有心情搞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
远方的小戏楼传来隐约的歌声。他走着走着,歌声逐渐淡化,被另一种特别的吆喝声代替。街边有一个人弹剑卖唱。说是唱,只是偶尔有一两嗓子,没跑调,剩下的部分都是靠说来描绘出一个精彩纷呈的冒险故事。很多人都围上去,小孩居多。孩子们大多喜欢这种天花乱坠不着边际的东西,大人们也爱听个热闹。
奇怪的是,他旁边没有碗。就算是乞丐,也会摆个碗或者篮子在面前收钱。他没有,有人将铜板丢到地上,他只是笑笑,不捡,继续说自己的故事。
于是他离这个男人近了几步,抱着臂,一起听个热闹。不过没两句就知道他在瞎掰,那人说这把剑是哪个城主——还是诸侯的时候赐下的,他有了什么功,在那之后又经历了何种艰险。说到动情处,虽然谈不上声泪俱下,也是痛心疾首,惋惜不已。在一个听起来着实悲惨但这口锅不知何时甩给朝廷之后的蹩脚故事,那人终于暴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时至今日,时运不济,在下落得如此落魄的境地。还望江湖群侠多伸援手,救济一下我这被抛弃的可怜人吧!我虽说自己身怀绝学,但在此地怕伤及无辜,施展不开。现在,我决意将这把伴我多年的轻剑贱卖出去。还望各位大侠,赏口饭吃!”
“他真可怜,我们帮帮他吧!”孩子们都拉着大人的衣角说。
听不下去,走了。
故事嘛,是好故事,不过有点老套,他记得之前坊间话本有好几个都一个套路。再者感情也太丰富了些,当真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没那么浮夸。最后……若不是那把剑,他在路上看到过的一个大户人家的侍卫的腰上见过,他姑且还觉得有些说服力。
不会错的,剑柄和剑锷的划痕一模一样。八成,是这小子偷偷顺来的。
莫名其妙开始拍卖了,他默默退出人群。准备去找本镇的驿站。距离京城还有一大段路要走,没个三五天是下不来的。先前经过闹市买了个饼,马就让人给牵走了。他本知道是谁,但没打算追,这老黄马鬼精鬼精,吃得倒多,一点多余的力气都不肯使。脾气上来的时候,就差你来背它,跟头驴似的倔。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赶紧甩掉。
鉴于这镇子确实不大,能赶路的马,他确实没找到卖的。这天有些耽误时间,主要归咎于一个巷口抢老太太钱袋的兔崽子。他捉住他,忍着没抽,提溜到老太太面前,没想到她老当益壮,拿着拐棍揍得比谁都起劲,吓他一跳。到了驿站已经是晚上了。离得不远的大城市还让车马在夜间通行,这儿不行,他只能住上那么一晚。
运气不好,客满了,果然好心没好报。但他一向是很能凑合的,决定趴在桌上闷头睡一晚。他本是睡着了火烧家门也起不来的类型,奈何环境根本不给他创造睡着的条件。本来安安静静挺好,在大堂的西南角,离自己最远的那处,有个小王八羔子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怎样,正“大放厥词”。他本来不想管,毕竟还有好几个醉鬼簇拥在那儿。驿站就不该供酒!这次去京城一定要上报朝廷。
他埋着头,继续趴着。听着听着,那边传来的故事不太对劲了——有点儿耳熟。他支棱起一只耳朵,听着那有些熟悉的情节。再仔细听,声音也和早上弹剑卖唱那小子差不离。这货……听着二十过半,声音比自己年轻些。但不论什么人,吵他睡觉那就是原罪。
他拎着刀就过去了。
暴力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能解决问题的制造者。虽然大多数时候,在暴力行为落实前的威慑,已经足够制止很多不必要的资源浪费。
那说书人确实愣了一下,话题戛然而止。其他喝多的江湖人原本不服,但看他双手都提着刀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好像是来真的,也都不再言语。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就这样轻易走开。毕竟,十来号人,能怕你一个耍双刀的?
“你……”
他刚准备训两句话,看到他吹嘘的那把剑放在桌上。于是他一把抓起来,掂量了一下。感觉比上午那把要贵重,但也好不到那儿去,鬼知道又是这小子从哪儿顺来的。他转过头,重新将此人打量一番。这说书人陶色的桃花眼溜溜地转,精神得很,三七分的刘海糊在额头,后头拿松石绿的发带扎起了高马尾。这身衣服……倒是没什么讲究,江湖人都有的行头,土褐色,扎着灰色的腰带,不显脏。这人长得是白白净净的,怎么一肚子坏水?
对方也毫无顾虑地上下扫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
“呃,这位少侠,看你也是个江湖中人吧?”
“少废话。我白天是不是见过你?”
“这么老土的搭讪套路是不是……噫!”
话说一半,白晃晃的刀尖已经对准了他的喉头。说书人吞了口唾沫,将手慢吞吞地挪向了桌上的剑。他将黑漆漆的刀挪过去,戳在桌上,刀尖没入木板,说书人忙把手缩了回去。这会,围观的人也都各自退了一步,留出更大的空地。那些喝多了酒就见义勇为的桥段在话本之外的现实,可就没那么多了。虽说酒壮怂人胆,可谁也不想主动往麻烦上凑啊。
刚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这下可丢了大面子。说书人强壮着胆,站了起来。年轻人倒是没动,只是刀尖和目光一起,随着他起身而挪了上去,头也没晃一下。说书人清了清嗓子,厉声道:
“我们江湖人,最看重的是什么?义气。今日你主动惹是生非,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得罪了我,哼,有你好果子吃。但现在我放你一马,你可要记住我的恩情,以后若是有什么……”
“啪!”
年轻人一脚踩在长凳上,身子整体还是没颤一下。那开裂的声音来自他脚下的木头,他应当是没使足劲,长椅只是裂了口。估计他更是怕赔钱吧,但眼下并不怕自己,全然一副“关我屁事”的嘴脸。那从下往上勾起来的眼睛刀子似的,能生生给说书人脸上剜下一层皮。
他略向后缩了些,连连摆手。
“咳——看您相貌不凡一身正气,想必也是惩奸除恶的一把好手。江湖就是缺乏你这样的人才!刀也是好刀!我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身手不凡的,更没见过您这么锋利,这么……擦得这么干净的好刀。看来您定然是赫赫有名,往来于风火之间,穿行于……”
“你吹牛逼别带上我行吗。”
“兄弟,这么多人,你给我个面子……”
“给你妈呢。”
“你怎么骂人?”
“骂你妈呢。”
“不是,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能骂我娘。我娘她老人家……”
“老你妈呢。”
“……行行行你都对行了吧。”
“剑又是哪儿偷的?”
“什么偷的,这可是当年十八王爷亲自……”
“好剑是吧?来来来,我刀放这儿,你自己拿过来怼。碰一下它不断我跟你姓。”
旁边人看得正热闹,驿站的人可看不下去了。他们走过来厉声喝止,把两人拉开。年轻人也算是给足他们面子,没继续难为下去。说书的表面上一副不往心里去的样子,脑子里实则素质八连骂到对面祖坟上去,就是没胆量说。
其余人看够了热闹,有的回房去了,有的到镇上找住处。整个大堂就剩下他们两人,一个趴在东北角,一个人窝在西南角,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无所谓,说书的心想,反正今天过去以后谁也不认识谁。大不了这次长个心眼,以后不在同一天一个小地方说一套瞎话了,免得再有多管闲事的难为自己。唉,本来想吹个牛,在那几位大哥租下的屋子蹭个住,谁知道都被这臭小子搅黄了,烦人。
想着想着,他也趴桌上睡着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醒来伸了个懒腰,肩膀很痛。怕是受凉了,他心里又将昨天的事暗骂了一遍。站起身在大堂里活动了筋骨,绕到那个年轻人旁边。他还睡得死沉,说书人悄悄把耳朵凑过去,听到他呼吸均匀,怕是还没醒。
他背后那对刀……看上去真不错。再怎么说他也是识货的,只是昨天一时情急没能组织好语言。这对刀又快又利,也不晓得是什么材质,但一定值钱。想到这儿,他萌生了一个贼兮兮的念头。于是,他先是碰了碰年轻人,没反应,又喊了两声,还睡得踏实。
“喂,小子,傻子,大猪蹄子?”
看来真没醒。于是他撸起袖子,蹑手蹑脚,轻轻将那对弯刀慢慢抽了出来。他想好了,若是被当场捉住,就说自己只是开个玩笑。反正车马已经放行了,我跑路你也不能拿我怎么办。接着,他定了定神,一口气将这对刀拔出了金属箍。
妥,成了!
要说这刀也真沉,他差点没拿住掉到地上,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他还是拿得动的,只是刚没做好思想准备。拎着摸来的新刀,他美滋滋地骑在马上,哼着歌,朝广阔天地出发了。
第三回:无方之民
说书人来到一处新的城池。
这城池原本是九王爷的地盘,此人沉迷声色,一天到晚不干正经事。结果有天,莫名其妙翘辫子了,谁都怀疑是有人下了毒。要说这王爷啊,当今实在不值几个钱,因为太多了,先皇真的很能生。然后这九王爷没了呢,眼前就一个儿子。你猜怎么着,八岁。
正值一个狗都嫌的年龄。
但狗究竟嫌不嫌弃那是王爷府上的事儿,问题是现在谁来管这座城池——曾经的诸侯国。有人说是他娘亲说了算,也有人说是他舅舅管,因为就目前来看,发展的还不错。
孩子实在太小了,城内的保卫工作便严格了起来。进进出出的人,都要一个个拦着查,看你有没有带什么密信,这啊那啊的。武器虽然没有明令禁止,毕竟江湖上谁不带点防身的家伙——可是说书人还是给守卫拦住了。毕竟,那白净的模样实在不像习武之人。幸亏他能说会道,硬是给那群守卫忽悠地给他放进去了。一来可能是烦的,二来,就那模样大概也不能把谁怎么样吧。
说书人逛了一上午的街,中午吃了两碗面,略撑,又逛了一下午的街消食。别说带着这对沉甸甸的刀,真的是很锻炼身体。他寻思了半天,觉得自己耍不好,拿来防身作用不大,只能起到震慑作用。若是拿去当了吧……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琢磨了大半天,他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来处理这个刀。真麻烦,早知道把那人头绳揪下来,让他当个小疯子得了。要不还是新编一个故事,说的动情点,这玩意比较真。回头看看有没有识货的……
闹市区有个大戏台子,从卯时开始唱戏。他没钱买票,找了一棵大树爬了上去,坐在树枝上远远地看。爬树的时候,刀实在没地方放,就先扔树下了。吹着小风,听着小曲,闲的没事晃两下腿,惬意得很。要是能有二两小酒可就更好了。
眼瞅着天要黑了,戏也该唱完了。听说只有大人物要看的时候,戏才会唱到半夜。台子太大,要把周围都点亮很费油。说书人伸了个懒腰,准备找家饭馆。中午面馆斜对过有个包子铺,闻着很香,奈何他吃饱了没吃下,现在去。他刚一低头,目光突然和二丈外一个人的视线对上了。他浑身一个激灵。
不至于吧?这小子竟然追到这儿了!
“你、你干啥!”
年轻人又抬起眼珠子看他,脸却和笔直的树干平行。他真受不了这个眼神,鬼一样的,要么就是在看鬼。
“找刀啊。”
说罢,年轻人抬起双手。就这么一个动作,树下的两把弯刀突然感受到某种引力,朝着年轻人飞了过去,刀柄牢牢地附在他手上。说书人看呆了,愣在树上,感觉现在下去很不合时宜,可总在上面坐着又不是事儿。
“哎,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既然你找到了,那、那就请回吧?”
“不急。你下来我们叙叙旧,去酒肆喝两盅。”
“你别这样,我心慌。”
“你还能心慌?”
说书人真的很想挑衅,“有种你上来啊”,但看刚才那个架势他真怕这人嗖一下就飞上来了,而且这不是没可能。他想了想,决定转移话题。
“那……你这刀,到底是怎么回去的?”
“认主。”
“我不信,除非你再表演一次。”
要说年轻人也是真不含糊。眨眼间,他将一对双刀用力丢了出去,那两把刀飞刃般在空中旋转着,绕了一个大圈,当真飞了回来。说书人看呆了,他本想借这个机会跑路的。
“看也看了,下来吧,我不揍你。”
“我怕你砍我。”
“那我尽量不。”
“你还真敢?杀人犯法的,”
“那我不砍,真的。”
“我怕你扇我,抽我,削我……”
“再啰嗦树给你砍了,看你下不下来。”
“你怎么这么没爱心啊?花花草草也是有生命的。而且砸坏了地谁赔啊!”
“那你别吃菜。”
“我确实不吃,我一会打算买肉包子的。一整天了,肚子里没点油水。”
“罗里吧嗦,娘们一样。”
“你这人怎么性别歧视?”
僵持了半天,两个人谁嘴上都没饶谁。年轻人点点头,说,行。然后他走到树下,往后一靠,坐了下来。他双手抱臂,闭上了眼睛,俨然一副打算在此过夜的模样。
“喂喂喂,你这人怎么这样?”
“哪样?”年轻人闭着眼睛,不说话。
“既然你感觉到刀在哪儿,也找回去了,能不能别和我计较啊?大家混江湖都是为口饭吃,都不容易啊。要不你给我买几斤肉包,我吃胖了,这树也就塌了。”
“砸坏了地谁赔。”
“你……”
“还几斤,吃死你。你馅儿的包子吃过吗?”
“啥馅?”
“你馅儿。”
“……”
说书人是真累了,嘴累。活这么大,比自己还贫的他就没见过几个。年轻人还倚坐在那儿,他倒吊着,马尾辫儿也垂下来。看着颠倒的世界,他小声嚷嚷着:
“行吧,要多少钱你开价。早知道上午就给你卖了……事先说好,我可没多少钱啊。”
年轻人睁看眼,站起了身子。于是说书的就跳了下来,稳稳落在地上。年轻人说:
“是这样,我也不难为你。走个流程,和我去官府一趟。”
“别别别!”奇怪的是,说书人立马就急了,“有话好说,多少钱我赔你就是,没钱我现给你洗盘子赚行吧?不偷不抢,真的,咱们别去官府,我对那儿过敏。”
年轻人沉默了一下,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抬起来,气势汹汹。说书人吓了一跳,发现这小子力气是真的大,又不敢轻举妄动。
“你小子……该不会有前科吧?”
“没、没有,你可别瞎说。我很正直的。”
“偷鸡摸狗,你有脸说自己正直?我看你手脚不干净,别是从哪个地方犯事儿了逃出来的吧?你现在就跟我去。”
“我了个——别介,真的,我是真过敏。我、我仇人在上头有人,四海八荒的官府都有人,能给我玩死。我就算是偷了东西,也罪不至死吧!我真的只顺小玩意而已!讲道理,我宁可被流放南国我也不想……”
“你说的?”
年轻人眼前一亮。说书的很惊讶,那鬼似的眼里是不是有一瞬间放光了?
“……啊?”
“我要去南国。”
“啥?”说书的突然抖开了他松懈的手,“你有病吧,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去找人。”
“我管你干什么?不是,我说真的,你是不是昨晚受了风寒,把脑子冻傻了?你知道那地方朝廷送去了多少人吗?一个回来的都没有,一个都没,尸体也没。你跟我开这个玩笑,我承认你是比我幽默多了。”
“我认真的。”
“我也认真的!”
“我很早之前就给朝廷写了信,他们回复我,让我亲自去京城。一来是确定我有没有那个资质,二来是给我发通行证,不然不能出海。我本是一个人去,但听你给他们说……你曾也是派遣去南国的一员,只是路上遭了海难,你顺着风抱着船只残骸漂了回来。你本不想当什么英雄,只想捡一条命,没想到他们给朝廷报损失,为了补贴说的全军覆没,还派人追杀你,你逃走了……你说的官府,可是这一段?”
“吹牛你也信?!”
“万一呢?你若去过,我反倒是觉得能说通。我从未去过南国,你指路,我既往不咎。”
“你有病吧?!”
“去京城的路上,还有去南国以后的所有开支我报销。”
“可以,什么时候出发?”
太快了,变脸太快了。
说书人心里当然有个算盘。他寻思着,先假装答应,一路骗吃骗喝,等他掉以轻心时再偷偷溜掉。但是今晚能住客栈了,他很高兴,不用睡大街。跟着那人走了几步,他问道:
“诶,你真的有钱吗?有钱你昨天怎么不住店?”
“赶时间。”他转过头盯着他,“但是都被你耽误了”
“……行行行,是我不对。那你是哪家的阔少爷啊,这么有钱?还包食宿?不会是让我吃你剩下的吧。”
“你话真的很多。”
“开玩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
“啊我……祈焕,叫祈焕就行。你还没说呢。”
“白涯。”
“哟,你跟那个杀人魔‘坚臂斩铁’是什么关系?”
祈焕说的那个杀人魔确有其人。此人姓白名砂,行恶无数,江湖上有不少关于他的离奇传说,一个个都带着血腥味,行内的人喊他白爷。他的案子,一个都破不了,所以有人说你要是惨死在“坚臂斩铁”的刀下,那真的是给“白杀”了。至于为什么有这个称号,是因为他断了一条胳膊,不知上哪儿接着骨头让人给打了一套钢铁之刃。有人说在左,有人说在右,没个准话,看清楚的怕是都死了。据说那个刀匠也被他残忍杀害,毁尸灭迹。
不过啊,他已经入狱好几年了。他的事迹也都成了传说和历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他是我爹。”
“?”
祈焕愣了一会,站住了身子。
“你在开玩笑?”
“爱信不信。”
白涯没停下来,他追了上去,将信将疑地问:
“真的假的。那白爷是你爹,你是什么?白二爷?不对,那是爷爷的弟弟。二白爷?小白爷?白小爷?怎么听着都怪怪的。”
“是这——我吃个亏。我是他儿子,你就喊我一声爹。”
“滚。”
祈焕啐了口唾沫。
第四回: 无待蓍龟
京城可太好玩了。
又大又热闹,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连人衣服的花色都比别的地方多,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让祈焕是应接不暇。虽然路上也经过了大大小小的城池,最好玩的,非京城莫属。他一路上白嫖了白家少爷不少银子,吃吃喝喝一点不省,有几次他都要担心给白某人把盘缠花穿了,良心难得受不住。当然,只有当自己准备走向青楼过夜的时候,才会被白涯拎着后领子给提溜回来。
要说白涯这人,对他而言是真的无聊,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无趣,太无趣了。
京城离祈焕的家乡算是比较远,这里没什么熟人,他也没什么顾虑。反正自己又不跟他进宫去,不至于点背到遇到什么仇人。
浪了四五天,可算要办正事。他原本打算趁今天白涯找人,自己在京城走走逛逛,溜之大吉。毕竟京城这么大,就算不用当天跑路,他也找不着自己。何况这次可没顺他的东西,他当然找不到自己。很好,很稳。
这几天夜里,他都在琢磨自己要不要半夜跑路。因为这姓白的实在睡得太死,虽然不打呼噜,可安静得吓人,死了似的,他也不敢晃醒。万一这人有起床气,给自己一刀咔嚓了,上哪儿说理。这人睡觉时都刀不离身,也不怕扎到屁股。
好吧,可能也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睡觉不老实。
“说起来你那对刀……是怎么回事?你会阴阳术?能卜到它们的位置么?”
“不会啊。”白涯认真地擦着刀,“唔,会一点,但不会卜位。”
占卜方位是很基本的法术了,他竟然不会,果然连半路出家的阴阳师都算不上。祈焕将心放在肚子里。但他还是有些好奇,便倒了两杯茶,将一杯推了过去,借机继续打听:
“那你说的认主,是怎么个认法?”
白涯停了手。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就不能满足一下江湖闲杂人等卑微的好奇心?”
白涯皱着眉,顿了顿,大概在犹豫。可能以前没人问过他这种问题吧——凶了吧唧的,也没谁愿意找他搭讪。他仔细想了一番,又擦起了刀。大约是确定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便如实说了。
“铸刀的时候,淬了我的血。当然,是我听说的,那时候我很小,这刀和我一般大。”
“嚯,那你保养得不错。”祈焕挑起眉,好奇地多打量了几眼,“但也不是所有刀在锻造时滴血,都能有这般效果的。我猜,是那时施了什么法术。而且这铸刀的铁,也不是一般的铁啊,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
“啊,你也不知道啊。”祈焕有些失望。
“都说了我刚出生。你这语气我当你知道。”
“我哪儿知道去。”
这个上午的对话多没意思啊。实际上,这几天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混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祈焕叫了几个小菜端上楼来。以前只能在人多的地方扎堆吃,闹哄哄的,甚是无趣。他已经好久没像这两天一样,安心在清净的地盘吃饭了。
吃了一半,有人敲门。
“进来吧!”祈焕闻着味了,“肉沫茄子吧?哎,我还有盘凉菜呢,催催啊。”
肉沫茄子放在桌上,那人却没有走。这时候,白涯停了手,抬头看向他。祈焕觉得有点奇怪,便也转过头去,打量这个进门的“小二”。
此人一身蓝灰束腰短褂,也扎着高高的马尾,但比祈焕长些。他眉上绑着一条霾蓝色的额带,面容周正朴实。但令人非常在意的是,他身上有一排奇异的刀剑。背后三把,左腰两把,右腰一把。他的眼睛深沉而无神,光下透着点奇怪的揉蓝。
更奇怪的是,每只眼中沉着一轮三日月,围绕着中央的瞳孔,像一潭深水中的映月。
这么多兵器,一看比白涯的行头重多了。
“啊,您……”
“又干什么?”
白涯有些不耐烦。但看样子,他们俩认识。祈焕有些懵,筷子停在空中,不知该夹菜还是放下。他就这么尴尬地杵在两人交汇视线的一侧,不知所措。
“你准备好了么?”
“好了好了。再催就烦了,啊。”
尾音充满不屑,让祈焕感觉这小子不太礼貌。可以确定的是,来者绝不是店小二。
“你知道下一步怎么做么?”
“去见天子。”
“……”那人僵了一下,“你倒是像以往一样,一问三不知。”
“我又怎么了?”
“天子岂是你想见就见的。”
“哦,你没许可的?”祈焕拍下筷子,“我以为你当真多大能耐呢。你怎么一点计划一点常识都没有?”
白涯懒得理他,继续问来者:
“那你说怎么办?不是拿着皇宫的信就行了?”
“当时未与你细说,只管让你来京都,是他们分身乏术。如今我来转告你,你要去见的,不是当今天子,而是太师月白芷。她居于二十八宫的心月宫。你要记得,在未时中拜见她,一刻也不能耽误。”
“……”
白涯虽然没说话,但满脸写着的不耐烦都要洒出来了。
祈焕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小声说:
“所以,他们就挑了个太师打发你?话说这位少侠是……什么来头?”
“我爹朋友。”白涯有点懒得说,“阴阳刀的铸刀师。”
“原来叫这名字……这么普通啊。”祈焕有点失望,“不对,那怎么说,你也该放尊敬点,怎么这么没大没小?咳,我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那人侧过脸,仔细审视了祈焕一番,看得他心里有点怵。别是认了他,要抓他走吧。祈焕心里正七上八下的,那人又转过头去,对白涯说:
“莫要耽误了时机。宫主也并非那样清闲,能腾出时间见你,为你开出海许可,也不是容易的事。下次如要见她,不知都什么时候了。若坏了宫主心情,指不定没有下次。”
“行了行了,你逼逼叨叨一路了。”
一路?祈焕又看了看白涯,看了看他。反正这几天,他是没见过这人。白涯说的,大概是之前来京城的时候,两人遇到了不老少次吧。既然这样,他怎么不跟着他呢?
“我很担心令尊的事……”
“担心?啊?你在说笑吧。”不知怎么着,白涯突然就翻脸了,“既然你担心,你去告诉世人啊!去说,告诉江湖上所有人,从街头的乞丐到当今圣上,说给他们?我爹什么人你不清楚?他老人家被抓这么多年,你放过一句屁?你们多少年的交情,他锒铛入狱的时候,你他妈在哪?老子小时候管你喊大伯,到今天没抽你一顿算是尽孝。甭他妈给老子提什么公务在身任务需要,我只知道我爹在牢里头吃糠咽菜。你干过什么?你水无君就看热闹是吗?平日里称兄道弟一方落难瞬间没影,这就是六道无常的行事做派?我真他妈谢谢你啊。三番五次催催催,你行你上。我们白家认识你真是祖上积了八辈子德。”
祈焕听得一愣一愣。他有些庆幸之前没把这位白少爷惹到这个地步。不然这嘴噼里啪啦雷雨似的,唇齿间口沫带闪电。但他脑子有点跟不上了,因为他捕捉到两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有关这两个人的身份。
白涯真是“坚臂斩铁”,白砂白爷的儿子。
那个人是六道无常。伏松风待·水无君。
祈焕突然瞥向白涯撂在桌上的那对双刀。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这看似普通的弯刀有着如此令人瞠目的力量。水无君锻的?他生前就是出了名的兵器师,这刀也不知是何时的作品。
目前……好像不方便插话啊。
祈焕若是水无君,听了这番话,大概气得够呛。六道无常……在他心里的印象,的确都是些薄情寡义之人。倒也不难理解,活太久了,对人间的事多少有些麻木。
但他看向水无君,发现对方的表情毫无变化,眼里一丝丝波澜也没有。
啧,该不会给白涯说中了?
“你当真觉得,以你父亲的身手,能被朝廷抓到?”
“但他就是入狱了啊!”白涯摊开手,“朝廷也不都是酒囊饭袋,像你似的怪物海了去了。要一心将他捉拿归案,不算小事一桩也十拿九稳吧?”
“……你说的也没错。但是,朝廷并没有齐心协力到那个地步。你父亲被抓,的确是个意外;可他不愿出来这件事,是他自己的决定。”
“怎么,天牢四菜一汤?”
祈焕看了看面前的四菜一汤,顿时没了胃口。
水无君平静地看着他,虽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分明还是在凝视一个孩子。倒没看不起的意思,只是隐约觉得他不成熟,又隐约有些怜慈。
“你那时小,说了怕你不懂。如今你在江湖历练数载,告诉你也无妨。他虽让我不着急说与你听,但时至今日,我自认你有知道的权力。”
“说。我看你能说出花来。”
第五回:无有之乡
南国的事,比他们想象的更为复杂。
先前只是道听途说。十年来折腾的那些阵仗,的确在每个人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是这些年来出生的孩子,长大了,或多或少还记得些。话本根据传言出了不少版本,那些或逍遥或凶险的故事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实际上朝廷能确定的内容,也只是截止到“杳无音信”这部分而已,实在单薄,没什么文章可做。也有些奇奇怪怪的阴谋论,多半站不住脚。到最后,依然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只有当偶尔听说认识的哪位大人物或是家喻户晓的江湖人消失了,可能出海去了,才多少有些空落落的实感。
那之后的一天,一种奇怪的谣言遍布各地。
“去的人都未曾回来——若是他们都不想回来呢?那一定是极乐之地。”
“九天国是一处净土,一处海市蜃景,一处世外桃源。”
“声色犬马,金钱美人,要什么有什么。任何灾厄从一开始便不曾存在,任何愿望都能得以实现。那里就是人间仙境,就是天国。”
“人们无需耕田劳作,无需考取功名。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一切在这一的地方都没有意义。这儿只有永远的祥和,静谧,人们知晓一切,也拥有一切。所有的罪孽都会被宽恕,所有的苦难都会被抹除。”
直到水无君告诉他们,有六道无常造访那里,欲一探究竟。那以后,便没有任何消息。
“啊这……”祈焕觉得诡异,“六道无常去了也不回来么?有这么好玩?”
“若真是如此,我不仅不计较我爹的事,我还建议你也去看看。”白涯冷笑,“说不定你就能找寻到真正的快乐。不指望你们与人的感情共通,好歹也让你尝尝自由是什么味道。我看你在阎罗魔手下待久了,人都傻了。”
“呃,你客气点,再怎么说……”祈焕压低声音,“得罪走无常没啥好处。”
水无君像是没听见似的,对他们的话毫不在意。他只是继续说:
“我们无法与南国内部的人取得联系,同僚也不行,黄泉铃的声音被拦截了。我们无法得知其中的情况。”
“这……”
两人沉默了一阵。说到底,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言不过空穴来风,世人妄加揣测,没什么参考价值。这段描述过分美化了九天国的失踪谜案,比起解释,更像失去亲人的可怜人们编织出美好的故事,是些聊以慰藉的期待罢了。
“怎么会联系不上?”白涯问,“你们之间不是……还有阎罗魔,你们——”
“就连那位大人也无从看到那里的一切——他本可以。”
水无君说罢后,是短暂的沉默。他们有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只是隐约感到,是一种极其沉重而不祥的信息。
憋了半天,祈焕反问:“看不到?”
“的确。在那个地方,有一种异常强大的结界。这结界是一夜间忽然诞生的,无声无息。它出现之后,两国的百姓依然按部就班地生活,但隔阂已经产生。那道结界将整个‘九天国’藏匿起来,如一纸空白。在那之中发生的任何事,都无法从外界观测。于是在我们与那位大人深思熟虑后,决意从内部探查。可情况也是显然的——即使可以得到结果,也无法反馈给外面的世界。我们对它仍一无所知。”
他们俩虽然都年轻,但多少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他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未知的、强大的力量从碧落群岛诞生,不知从外部来还是从内部生,总之它的确出现了。这种力量构建出了坚不可摧且密不透风的堡垒。
“它在保护什么?”祈焕自言自语,“南国有什么值得保护的?”
水无君道:“也许是‘它们’。那力量非常突兀,强得不可理喻,很可能是来自多方的势力突然团结在一起,构建出的某种东西。”
“它们……”白涯掐了掐鼻梁,“既然是一个团体,阎罗魔怎么可能事先无所察觉?”
“也许它们行事隐蔽,或者打了掩护,没能令人发觉。即使是人与人之间的密室谈话,那位大人也不可能一字一句都听着。在结界形成前,它们或许都是很小的部分。”
“那是你们疏忽大意,工作失职。”白涯倒是毫不客气。
“我们可以承认。毕竟,距离那位大人想要构建的‘黄泉十二月’,还差数人。这一切只依靠那位大人和为数不多的六道无常,的确难以——”
“妈的,有你一个死脑筋就够呛,还整十二个。”
“呃老白,我觉得这么说他们不好……”
就这么干拌嘴确实没什么意义。但这件事整体想下来,让他们心里多少有些虚。白涯也沉默了一会,随后犹豫地说:
“也许不是保护。”
“有这个可能。”水无君回道,“构筑结界无非两种可能:不让外面的进来,不让里面的出去。前者,相对而言的确像是保护什么。刚性的结界如一道屏障,生生将人隔开;柔性的,大约就像这样……有去无回。”
“后者呢?”白涯盘算着,“不让里面的人出去,是不是南国人得知了这股力量的什么秘密,或者能为这股力量利用的秘术?或者相反,是将什么危险的东西框起来,不去威胁外界的和平……能有这么好心?”
“是善是恶,我们说不准啊。”说着,祈焕端起杯子润了润嗓子。
“……基本可以断言是恶。”
“基本?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哪儿那么多迂回的空隙。”
“因为它们在……试图将外界的东西引诱进去。”
“引诱?”两人异口同声。
水无君像是在组织语言。他并不善于交谈,唯独做些正经解释事话才多些。他想了想,用手蘸了一杯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
“因为里面传来奇怪的谣言。”说着,圆圈封口后,他拉出一条尾迹,“它们塑造出了一个人间仙境的景象,将外面的人源源不断地骗进去。到如今,朝廷所能征集的也只有民间义士了。这里面有太多不清楚的地方。”
“你是说谣言是从九天国放出来的,而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凭空幻想的?”
“若至亲至爱的人失踪,人们只会感到慌张与恐惧。”
这倒是没错。
“妈的。”白涯又骂了一句,“老子就知道里面有问题。能被召集进去这说明什么还不够清楚吗?!”
祈焕看他火气很大,却有些不明白。
“你是说?”
“人是消耗品。”
嘶……
这话从没有任何语气和表情波动的水无君口中说出,有一种令人惊异的寒冷。他的话太平淡,仿佛诉说着某种平淡无奇的事。祈焕有些理解为什么白涯对他那么大意见了。
“南国就这么大点地方!”白涯用手指不断敲打着桌面,震得那水圈扩散了些,“说是三十万,朝廷往里面投了百万不止!只是怕诸侯国与百姓嚷嚷,扔得悄无声息,一点水花都没溅出来!他们没有补贴,没有名分,他们以为自己为国效力去了!”
祈焕不知道白涯从哪里听来这些的——可能是他父亲吧。这些话若是真的,着实令人发指。难怪朝廷一直在征兵,却无仗可打。有时朝廷强征诸侯的兵马,自然激起了不满。越来越多的矛盾与摩擦产生了,它们不断激化,不断扩张。
可自始至终,宣布关闭海关的命令从未下达过。因为朝廷知道,这无异于打自己的脸。这下,不久把刀亲自递给那些王爷功臣们的手里了?
面子,权力,面子,权力……
白涯生平最恶心这套幼稚又庸俗的勾当。泱泱大国,仍满是儿戏。
黎明百姓的权益不断受到挤压蚕食,却不自知,也无可奈何。
荒唐。
“我们请你去那里一窥究竟,也是考虑到你和你爹……”
“闭嘴。”白涯翘起二郎腿,“老子最烦你们拿感情说事儿。直白点行吗?朝廷的命令让人出了事儿,继续派人送死;你们无常鬼出了事,也派人去送死。”
“这只是一方面。”
“行了行了行了。”白涯不耐烦地摆起手来。
哦,原来是这样。祈焕明白了。就说嘛,哪儿有人真信那些鬼话,或者毫无理由就要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原来不仅因为家人,还有走无常的安排啊。
“唔,有些话,我不知当不当讲……”祈焕缓缓道。
“既然不当讲你就不要讲了。”
“你——我可是在为你说话!”祈焕瞪了他一样,转而望向水无君,“您还没说呢,关于他爹……白爷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水无君看了看白涯,后者仍没正眼看他的意思。他平淡地说:
“在下并非见死不救。在天牢,你爹拒绝随我离开……因为他听到守卫吓唬他们,要将他们流放到海上喂鱼。他便知道,他们会去九天国。”
“合着他想去不成?”
第六回:无禄之功
水无君可算走了,白涯的脸也拉下来了——虽然平时也不怎么好看。算不上萎靡不振,但至少沉默寡言。祈焕看过去,总觉得他身上盖着一层黑雾,在室内也能生出阴云来。
这怨不得他。毕竟水无君那番话,让祈焕也不好说什么。
他爹是个聪明人。当然,蠢人也做不了杀手。白爷这人怎么都是有门路的,他也听过南国的传言,“心向往之”。但他绝不是为了自己享清福,而是为了别人。
不经证实的谣言都算作谎言。可白涯他爹为的那个说法,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有理有据的。南国在过去不叫“九天国”的时候,曾经给朝廷进贡过一种珍品,名曰返魂香。此物气息浓郁,飘香百里,取其焚之,对三日内死亡的尸体有去腐生肌,还魂复生的功效。
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也没人见当真死了的人活过来。也可能,是朝廷怕惹出麻烦,锁于国库,并未拿来用过。白涯知道他为什么奔着这东西去,他完全理解。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能被使用返魂香的对象,早死得透透的,别说三天,三年也算说短了。
这人变得闷闷不乐,祈焕也不知该安慰什么。他望着凉下来的饭菜,憋了半天,干巴巴地问了一句:
“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心月宫?”
“你去干什么?”
“这不看你心情不好。”
“你去不去都一样。”
“什么玩意,我是在安慰你,这么不识抬举吗。”
“你也不一定进得去。”
“这总比皇宫好进多了吧?那我先随你凑个热闹,若他们拦住我,我回去也无妨。”
“……随你。”
祈焕倒是发自肺腑地感到同情,但他也知道,白涯一定不喜欢别人同情。这两个字或许有些言重,反正就是类似的……一定程度上的理解。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随他一起到富贵的地方瞅两眼也不错,说不定能蹭一顿皇家晚饭。
于是当天下午,他就和白涯一起出发。说来也怪,侍卫们并没拦着他。该不会把自己当成白某人的随从了吧?不妥。祈焕心里暗自计较,脸上又不敢表露什么,还要四处赔着笑。只不过守卫们都认真站岗,下人们都忙着干活,也没人正眼搭理他。这更加深了他那暗搓搓的想法,不满升级,决定打道回府后就和姓白的讨个说法。
“别东张西望的。”白涯低声嚷着,“一会当刺客给你拖出去打屁股。”
“嘁。没想到你这时候还挺守规矩。”
嘴上谁也不饶谁,但两边都出奇地老实下来。等进了心月宫去,他们都按照规矩下跪,行礼,磕头。这儿规矩自然没皇宫严,行了礼就可以站起来了。只是不能坐,而且依然要与宫主保持距离。这倒也没什么。
正宫内的最上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丫鬟。一个捧着香料盒,时刻给里面加料续火,另一个给宫主扇着扇子。但其实后者算是摆设了,因为宫主坐在一个大帐子内,这点儿风是吹不进去的。那帐子网眼很密,不过看上去不算厚重,暗粉色的,里面隐约看出人形的轮廓。那人形小小的,也可能是距离远,但他们更倾向于判断为年少之人。人影上支棱着两个“耳朵”,实则是左右各梳了一只螺髻。
两侧各有一排屏风。白涯轻声对祈焕说,右侧屏风后有人。这令他总不自觉地往那看。
“你就是白少侠?”
果然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女的?”
白涯突然回头对祈焕嘀咕了一句。祈焕大惊失色。
“……这时候你!真是大逆不道!”紧接着,他又说,“而且这不明摆着么?”
“怎么?”帐中人轻声笑着,“我不该是女的么?还是说,女人就不该做太师了?不如打听打听,二十八宫中有多少位宫主不是你们男人呢。”
“不,我没那个意思……”
祈焕又怼了他一句:“再不济听名字也知道是——”
“谁知道哪个字?”
“你非得跟我抬这个杠吗?”
两人倒是没拌太久,这地方怎么想都不该拿来斗嘴。在心月宫内大声喧哗已是不敬,再吵下去,等着被打板子吧。只不过,宫主月白芷并未表现出什么不悦来,反而饶有兴趣。
“我听闻白少侠向来独来独往,今日怎么随友人同访?”
好,有眼光,我喜欢这女的。祈焕心里暗想。
“他欠我钱,卖身抵债。”
“哦……竟有此事。”
姓白的!你——
祈焕嗑了二斤黄连似的别扭。这鬼东西瞎话也信手拈来。看着白涯面不改色的样子,他自己差点都信了。
“那么……”年轻的宫主又问了,“他会随你一并去九天国么?”
“会,他说那地儿他熟。”
祈焕放弃抵抗,麻了。现在就算白狗东西说自己是南国人他都不觉得奇怪。
但说实话,他们对这位月白芷月姑娘,心里多少有些成见。这成见不是她带给他们的,而是这整个安排。当然,抛却性别歧视的问题,再怎么说……朝廷怎么派一个孩子来打发他们啊。白涯与祈焕都算年轻气盛,但怎么着也要奔三了。可这小丫头听声音,看轮廓,说她二十不到都令人信服。
朝廷这么缺人么?缺人我来啊。祈焕又胡思乱想。白涯好像能听见他心声似的,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可能确实自己表现有些跑神。也对,不好说,现在那些江湖术士都比习武之人要吃香得多,说不定这丫头也会什么不得了的把戏,不能失敬,不可大意。
“你的事,本宫是知根知底的。”月白芷说话当真像个小大人,“出海许可自然不成问题,想带几名亲属、友人、还是随从,都由你。来,这些话都给他记上,盖了章,免得关口那边难为他呢。”
“谢过太师。”白涯行了个抱拳礼,祈焕也跟着一起。
“你父亲的事,月某深表遗憾。放心,为朝廷效力,自然亏待不了你。我已派人准备好银两物资,足以支持你在海上一天的行程,再过三日也绰绰有余。本宫已替你们算过天时,近七日内,海上都将风平浪静。若遇上狂风暴雨,活着回来找本宫算账便是!”
您可真是太幽默了。
“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能做到的,本宫一定满足你。当朝律法归律法,你父亲倒也不至于连累你,我们仍是秉公办事的。”
白涯不说话,祈焕也不敢吭声。因为他明显感到,白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大约是类似于愤怒的情绪,稍微加以刺激,便会引起轩然大波。一来确实担心他的心理情绪,二来,在这里闹事,别连累他一起脑袋不保……
“没什么了。”白涯终于开口,“白某谢过太师。此外再不需要什么,在下自行准备。”
“朝廷终归比你想得周全,东西也不是一个档次。送你都不要?”
“不必了。”
祈焕心里暗自叫苦。这可是讹皇粮的一个好机会,这臭小子油盐不进!
“你想清楚,这些可不是白给你的。”
月白芷话锋一转,两人心说不妙。刚还说送呢,转眼就谈起条件,太善变了吧。
“我若是能活着回来,您大概是想替朝廷,向我要南国的秘密吧。他们忽然宣布断交,闭关锁国,铸造结界,而派遣的人都有去无回,凭谁都好奇那里发生了什么。让朝廷把心放在肚子里便是,有什么金银珠宝,诡术秘方,白某尽数上交,绝无贪念。”
“哎呀,本宫就喜欢你这种懂事的小朋友!”她忽然笑起来,声音高亢,反而像是个成年女子了,“其实你扣些什么也无妨,你侍奉朝廷心意如此,自然不会被亏待。就算你什么都没带回来,什么都不记得,只要人活着踏入我土,哪怕缺胳膊断腿也保你荣华富贵。”
“先谢过了。但,在下只有一个要求。”
“啊……这样么?我来猜猜看——你想带你爹回来赦罪。”
“是。”白涯大方地承认了。
月白芷有节奏地拍起手来,像是由衷地称赞。
“当然!白砂之罪,朝廷既往不咎!我就喜欢你这般忠孝之人。”
“他是被冤枉的,朝廷要还他清白。”
“嗯嗯,当然了。”
有点敷衍,祈焕也听出来了。她根本不在乎白砂的死活,语调里有着“罪人就是罪人,饶你一命不错了,还想浪费资源”的弦外之音。
白涯还算清醒。
“空口无凭。”
“……行啊,可以。”月白芷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对下人说,“记下,都记下。”
这会,祈焕颇闻到一丝无望的味道。朝廷当然可以不在意——因为他可能真的回不来。空头银票谁不会开呢?只要有一张嘴,天上地下都敢给你写进去。
“不过,本宫还要替朝廷提一个要求——或者说,命令。”
“您讲。”
说罢,月白芷抬起手,只拍三下。现在,屏风后的人走了过来,站在大殿前,与二人面对面。这之间,足有三丈远。
“得带着她。”
第七回:无往不克
这女人很高。在女性中,和微弓着背的白涯一样高的,就算得上“人高马大”这个形容了。她不胖也不瘦,露出的手臂很结实,一看就是挥刀弄枪的那种。她长得好看,但不是那种温婉绰约,而是那般英姿飒爽的。她身着软甲,其余暗红的布料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两人一时说不出话。
白涯的眼睛在她身上晃了两晃,转而把视线重新挪回月白芷的纱帐。
“是不是有点儿戏?”
“怎么,你当真瞧不起女人?”月白芷挑衅似的,白涯没接话,“你可不要小瞧了君姑娘。你不认识她,也该知道她爹。”
两人脑内浮现了一个名字。
君乱酒。
君大将是个奇人。他纵横沙场,百战不殆,穿行于百万敌军间安然无恙,所向披靡。他爹娘是市井之徒。早年边疆不定,他刚懂事那年,他爹就被抓了壮丁,拉去打仗,一去不回。家里就他一个儿子,他娘带着他藏进山里。尤其每次征兵,她都不下山,母子俩就靠存粮和野果扛过那几天。他那时虽小,但乖,难得闹一闹呢,她娘用自家酿的一种温和的甜酒蘸在他嘴唇上,他舔舔酒,就老实了,也不知怎么回事。
直到战火烧到这处无名的村子。她娘把他反锁在地窖里,地窖上挪来了一个沉重的大水缸,也不知一介弱女子哪来的力气。直到外面安静了,朝廷剩余的人马在废墟间搜索,听到大水缸下传来求救的声音。
他们打破水缸,救出这个少年,却没能找到他母亲。一场大火将这里烧得干净,一张能辨别的面容也未曾剩下。于是少年当了兵,名字是自己起的。一种与生俱来的战争天赋从这个孩子身上迸发而出,夹杂着一种无声的仇恨。军队里有许多与他同龄的人,和他关系好的人中,最大的不超过二十,他们很少上战场,去也是人手不足,万不得已。平日他们也和军队一起进行训练。再怎么说都是孩子,不少也是抓来的,像他这样从灾难里活下来的不多。他们玩心都重,常偷懒,然后一起挨罚。只有他,每日天不亮就到训练场上。
身边的熟面孔越来越少了,他从一次次战争中活下来,一次次脱颖而出。在抵御外敌的漫长的时光里,他慢慢走上了将军的位置。每次晋升,都是一身污血,满地白骨。他应当是同期最年轻有为的那一个。最有意思的是,他从不让手下喝酒——因为喝酒误事,可自己却常常一坛一坛往下灌。八成是儿时给训出来的,千杯不倒说的就是君大将这号人物。他在提枪上阵前要是灌几口酒,比以往更是英姿勃发。
除了个人的英勇善战,他还有一种高超的指挥才能。这点倒不是老天赏的,而是他从一个放哨的小兵开始,一步步总结出来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年满三十的君乱酒常常听到的赞誉。他平日与手下打成一片,不分上下,几乎了解每个人。他极善用人,知道谁的才能适合什么样的战斗,谁的性格适合怎么样的位置。对过去自我与他人战局的总结分析,对地势和自然条件的利用,临场反应,远近配合,军队部署,战略选择,没有他盘算不来的。再加上此人公私分明,人品正直,抽空读了各种各样的书,上下平级都稀罕他,赞美他。
他没有媳妇,一直没有,他也不能有。他知道,军队中有些人有妻儿,会变得软弱,变得多愁善感。他亲手杀过几个逃兵,临死前都是哭喊着家中的妻儿老小,祈求原谅。他没有手软,但是分出自己一部分津贴送给他们的家人。如果能瞒得住,就说孩子的爹、妻子的丈夫、老人的儿子是战死的,遇到随同的高官也就实话写到信里。也有的人,有家之后会变得更坚毅,更勇敢,他们知道要用手中的刀枪弓剑来保护身后的国土。这样的人也不少,他们有时会悲壮地死,有时幸运地活,然后投身到下一场战斗中,逐渐走到与他一样或更高的位置上去,或者消失在某一次征伐里。
但他有个女儿。
他女儿和他很像,是从战火烧过的废墟中发现唯一的活物。那年他三十二,听见一个女孩,在一对焦黑的尸体旁嚎啕大哭。士兵们怎么也劝不住,他走过来,将手中沉甸甸的长枪递到她手中,她停下来,拿到手中,深深扎进地里。可没一会,又失控地哭了起来。有士兵去取枪,拔了半天才拔出来。
那时候,地里都渗着血。
只是这次不是抵御外族的问题。边境已经稳定,可内部却乱了起来,这女孩生活的乡镇是诸侯战争的牺牲品。君大将知道,近来的战争与早年的截然不同。但没办法。士兵也好,将军也好,能做的就是服从指令,服从安排,拿起兵器,斩尽他人眼中被视为敌人的一切生命。除此之外的任何思想,都不该是棋子所应拥有的。
但有些事倒是他能决定的,例如,他收养了那个女孩。
他没太多钱,也不够安定。几件队里剩下的破旧衣服,几口大家匀出来的干粮,硬生生把这不到十岁的姑娘拉扯大了。那时候他还负责驻守边疆,只是偶尔被调回来打仗。边界安稳多了,管理上也宽松很多,养一两个孤儿就像猫狗一样,一口饭的事。
他的女儿在他的教导下,学会将仇恨化为力量。那种诡异的战争天赋在她的身上鬼魂附身般体现,令人瞠目。她扔在军中,和将士们相比是有些瘦,体格却很结实,力大无比。她十五岁时能和二十岁的小伙子一起掰手腕,胜负五五开。重要的是,没人让着她。
先皇曾赐予君乱酒一柄陌刀,二十几斤,比一般的枪矛都要沉,不适合作战,算个摆设。君乱酒说,等女儿二十岁生辰就把这刀传给她。那时候,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说她是捡来的野孩子。她本不在意那些不好听的实话,却对这把刀心向往之,时常趁无人时钻进帐内摸摸看看,喜欢得说不出话。
意外发生了。她十八岁那年,君大将深陷苦战,与他一起的只剩不到二十余人,无法突出重围。她从死里逃生的传令兵口中得知此事,手持陌刀带着百十来号人奔赴战场。在此之前,她从未真正亲身参与一场真正的战斗,那些愿意随她来的,都是父亲忠实的部下与朋友,还有自己的伙伴。那场战斗,真正令他们对这未满二十的巾帼英雄刮目相看。
众人印象最深的,是她将双手握住刀柄,双腿紧紧擒住马身,手臂上缠紧缰绳以防自己坠马。她侧过身,用力挥舞陌刀。她的大红马与敌将的黑马迎面相奔,长兵令她更具优势。那柄陌刀直直地从敌马的脖颈砍了下去,借着惯性,一路划过,从马的后腿骨劈出。
刀出来的时候还是白色——他们和他们的马都太快了。
敌人从马上翻滚下去,马的下半身甚至还在奔跑,从他胸腔踩过去,动弹不得。随行的士兵立马补了一刀。
君乱酒就这样看着他的女儿斩马而来,浴血腾空。
关于她的故事迅速火遍了大江南北。原本持“女人打什么仗”态度的老顽固们也纷纷为之侧目,各地开放了对女人赴征的许可。可惜晚了几年,早时候保家卫国,倒也有不少女性愿意站出来。现在只剩内斗,男的女的都不想掺和,只想好好过日子。
唯一不那么高兴的,大概是她的父亲。
“这把刀提前给你了,但你以后绝不准再上战场。”
“为什么?!”她不满父亲的决策,“我可是救了你!我不行吗?我什么样子你没看到吗?我到底哪里还不像个当兵的,哪里还不如你们?!”
“就是因为我看到了!”他吼了回去。
或许其他人永远不懂君乱酒到底在想什么,连他女儿也不懂。只是自那之后,父女俩的关系一落千丈,两人之间几乎不再说话了。
只是,关于这位女英雄的传说还在继续。人人都知道,君乱酒的女儿手持一把御赐陌刀杀入重围,将一匹战马一分为二的故事。
从此她多了一个名号——斩马傲颜。
她叫君傲颜。
“她与你一样,是去寻她爹的。”月白芷说,“你们就一起去吧,做个伴儿也好。”
“没可能。”白涯脱口而出。
“这有什么?怎么,你该不会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吧?”白芷嘲笑他,“都是江湖人,哪儿那么多规矩呢。也许你们听过一些传言,父女俩关系有些僵了。我身为女子可是能懂的,女儿长大了,总是容易与古板的父亲产生隔阂,但心里都是爱着的。六道无常不是也顺便委托了你,去寻找那些失踪无常的下落么?傲颜接了命令,她会帮你。”
“……”
第八回:无烦复往
女人面无表情地抱拳行礼,手部拍合的声音结结实实,震得祈焕一哆嗦。他毫不怀疑,如果中间摆个苹果,现在一定榨成汁了。
“我觉得不妥。”
“你没有拒绝的权力。”
月白芷突然变了脸,声音冷了一大截,语气不容置疑。没有人能左右她的决策——朝廷的决策。白涯清楚,他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然连出海证明也开不出来。偷渡这主意他不是没想过,但他充其量会狗刨,丢进河里是淹不死,海可就说不定了。没方向,没物资,凭他一个人是没法到南国去的。
“她的父亲,是朝廷第二波派去的武将。那时候,朝廷对九天国的态度还不如现在这般警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虽不算年事已高,却也年过半百。近年边疆稳定,又有了女儿,颇有些消极,希望安定地过日子了。朝廷能理解,本是想借这个机会,让他最后领一次功,带着女儿好好生活。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呢。”
这会,白涯不说话了,只是眼神凶得很。他看也不想看那女人一眼。祈焕也能猜出来,对这女人来说,救父心切算是一点,但背地里,说不准还有别的目的。她爹可是当朝堂堂大将军,四五十岁,好歹也算壮年,朝廷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弃他。除非他自己消极避战,或者向朝廷请过愿。估计若不是有南国这个意外,朝廷只会搪塞而已。
祈焕暗想,傲颜应当是朝廷派来监视白某的。再怎么说,他是罪人的儿子。很显然,白涯也很清楚这点,所以眼神中才会对君姑娘报以强烈的敌意。
但君傲颜不以为然。她没有以微笑应对,也没有用恶劣的态度回敬。她的眼中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高束的马尾扎了个髻,中间有一根剑形的簪子横穿过去。市面上给姑娘卖的都是精致可爱的首饰,这种样子,大约是她找人打造,或是谁送给她的。
“晚上,本宫就会安排君姑娘去你借住的那家客栈。放心,从现在起你们七日内的衣食住行,都可以算在朝廷的头上。想什么时候出发都可以,也不必找我报备。”
白涯的眼角又跳了一下。原来自打他进京之后,甚至之前的一段路上,心月宫的人就已经盯上他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人的眼中。如此想来,心里有些刺痒,恨不得将手伸进去抓。祈焕看了看他微颤的手指,连忙替他回话。
“谢太师开恩。此等恩情,我们定不辱使命,以命相报。”
回去的路上,白涯怏怏不乐。祈焕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一会问他吃不吃包子,一会问他买不买草蚱蜢。
“你逗小孩?”白涯终于忍不住了。
“这不看你不高兴么。”祈焕摊开手,“再说了,还有七天呢,你烦什么。”
“烦透了。老子就是不想让人管着。”
“那你还拉我去?”
“你真去?”
白涯停住脚步,眼神有些古怪地打量他。祈焕总觉得,他眼里透着一股“你别是个傻子吧”的质问。他一时有些语塞,愣了一阵,反问他说:
“不是你让我跟你去么?”
“……我让你去就去?”
那我让你吃……你吃吗?祈焕又解读出一层新的意思。
“你这样可就不厚道了。”
“我那是开玩笑,你没看出来?”
祈焕又更住了。他更觉得,这句话是在开玩笑。老天爷,这个人居然会说笑。当时他就差拿刀抵着脖子威胁人的时候,怎么看都是动真格了。不过说到底,他多少能摸个底儿:这姓白的虽然大部分时候凶神恶煞,心眼确实不坏。
“唉,兄弟可是真想帮你。”祈焕摇摇头,“看你这样子,家里肯定没什么妻儿老小。你要真把命搭在南国,连个替你立衣冠冢的都没。”
白涯突然笑了,不过表情有些刻意。虽然他大约是真的想表示好心情,可让人看了,觉得还不如不笑呢。
“走江湖本就不该贪生怕死。倒是你,家里就没人要照顾?”
祈焕叹了口气。
“要是有……你威胁我的时候我就拼死抵抗了。你看,哪个姑娘会喜欢一介穷小子呢?又居无定所,没房没存款,大将军一样捡个孩子都养不活。”
“你爹娘呢?”
“我家里兄弟姐妹多,打小就没人顾得上我。我爹娘都是商人,年年在外面跑,过年过节突然就丢个断奶的孩子给老人带。现在两位老人家已经驾鹤西归,我亲生父母啊,再没个影了。我不少兄弟姐妹心里多少挂念,也有人去打听,没什么消息。我呢,说实在的,倒是继承了他们重利轻别离这点。给爷奶尽了孝,那两人的死活……说实在的,和我没关系。”
白涯上下看着他,拿出第一次见他似的架势打量。祈焕端端正正敞开手,随他审视。他似乎在掂量这番话的真实性,又像是在以此为依据评判他究竟是怎样的人。良久,他一振衣袖,继续朝前走了。
“你可别给我拖后腿。”
“放屁,别小看我。”
两人倒是不急着回客栈了。他们在闹市区兜兜转转,西街听有人说一家馄饨铺老火了,准备去看看。结果排了大半天,不知一个馄饨里有没有指甲那么大的馅儿,态度还差,店面还脏,浪费感情,下次再不信什么坊红店。
“这撒个尿馄饨都能尿出去啊。”
“嘘,吃你的,别惹事。”
祈焕嘀嘀咕咕。他真怕这小子又掀人家摊子。一想到自己今后都要花这人的钱,随便拿来赔在这种地方,实在不划算。好在白某人足够给他面子,并没有计较。
回到客栈,天已经黑了。白涯果然还在对那碗馄饨耿耿于怀,从半路上就开始念叨。
“要搁以前,我早就开始骂街了。”
“是是是,都怪我行了吧?”
“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会忍气吞声?你这样的人多了,他们才如此嚣张。”
“谁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走的人了,低调点,别惹一屁股麻烦。”
“就是因为要走人了才让他们好好长个记性。”
“行行行,你去你去,现在去,我不拦你。怎么这么事儿啊……”
刚进了客栈大堂,他俩一眼看见那个着装特别的女人坐在楼梯口,面前一点小菜,已经快吃完了,还有一小坛酒不知剩了多少。那身打扮算不上戎装,但也不是什么便服,平常日子穿这行头,也不知什么毛病。半晌,白涯径直走过去,看都没看她一眼。祈焕跟上,心里暗想的是:别搭话别搭话别搭话别搭话……
“两位少侠还请留步。”
妈的。
白涯没理她,已走上了第十一阶楼梯。祈焕有点尴尬,不知该不该说什么。紧接着,傲颜又补了一句:
“浪费不是什么好习惯。这儿还有半坛酒,两位要是不介意——”
唰啦一声,白涯从扶手上翻下来,准准地入座了。祈焕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有些僵硬地坐在面对面的两人之间了。
“您看您少要点不就成了……”
祈焕陪着笑,心里其实很清楚,她这摆明了就是要拉他们谈话。白涯眼神还是死人一样,没一点变化,只是先前对他的一肚子牢骚都咽了回去,一言不发。君傲颜单手拎起酒坛,替他们倒了两碗酒,精准地丢到两人面前,一滴没洒。
君傲颜率先举碗,抬酒以示礼貌后一饮而尽。随后,她一抹嘴角,又倒了一碗。
“我知道白少侠对我有意见。”她是明白人,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您的忧虑,毕竟我是朝廷派来的人。只是,您多虑了。您的任何行动都与我无关。我可以清楚地告诉您,月白芷月太师的确传达出让我看着点您的意思,只是我不会这么做,我的目的只是找到我爹而已,在这点上我与您的目标是一致的。我无权约束您的行动,而我做出怎样的选择,也无需您过问。我一开始就把这些话跟您掰扯明白,望您理解。”
白涯好像正眼瞧了她一眼,好像没有。他也举起酒碗,倒进肚里。祈焕没明白这是不是某种程度的接受,视线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
“这可是你说的。”白涯扣下碗,“从上了船,离开那些当官的视线后,咱谁也甭管谁,是死是活也和对方没关系。等到了目的地,就分道扬镳,妥?”
“恕我不能保证。”君傲颜也板着脸,“若我判断我的方向与您一致,我也不认为我们应该刻意避让。身处异国,自己人应当团结才是。您若不愿意,至少在走什么路做什么事上,碰巧我们是一致的,谁也不该约束谁。”
白涯又不耐烦了。
“谁跟你自己人?只要你他……你别跟着老子,行不行?大不了你跟过来我就绕道。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你说得对,异国他乡,就别举刀相向了。真的,其实我信不过朝廷。要是一下地你一刀给我砍死这事儿,我都信。”
“倒也不至于。”君傲颜淡淡地说,“那么,接下来就是确定行程了。”
“随你。”
白涯撂下碗,起身而去。
第九回:无善可述
这天一大早,白涯和祈焕就出发了。天没亮透,两人就带着包袱,向码头去了。京城并不在南边,本身他们可以先走陆路,再走水路。可南边本来就偏,疏于管理,消息传递也慢的出奇。所以还不如直接拿着当天批的公文,直接从京城最近的水路绕过去。虽然确实比陆路要慢,可大陆地形丰富,什么高山大河摆在那儿,绕也不是翻也不是。
他们来到码头,这里管理并不严格,南边有个海峡,那里才是个关口。船上有几位朝廷的人,有文书印章给他们作证。到时候,他们留在关口,只放这几人过去便是。
两个人的行李不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朝廷给他们配备了不少物资,都堆在码头那边。祈焕看过清单,还有不少阴阳术会用到的东西。白涯嫌麻烦,懒得看。
“说起来……我们就这么走了,不和君姑娘打个招呼吗?”
“打屁打。”白涯快马加鞭,“得想办法把那娘们甩掉。这几天都没见她,倒还好了。”
“……你这,唉,好吧好吧。”
两人到码头时,天完全亮了。只是未曾想,君傲颜比他们更早地出现在这里。她仍是那身姑且算戎装的行头,优哉游哉地靠在护栏上,一手杵着一柄陌刀,有股门神的气势。
“老大,这不是个妖女吧……”祈焕神神叨叨地说,“她怎么……”
“哼,还说不是朝廷的眼线。我看她根本是住这儿候着了。”
君傲颜看到他们过来,一副预料之中的样子。她气定神闲,昂首挺胸地走过来,手中的陌刀纸糊的一样轻。
“物资都已经搬到船上去了。”傲颜说,“随时可以出发。”
白涯看了看她,忽然调转了马头。祈焕有些莫名其妙地问:
“哎,你干什么?不至于吧你。”
“忽然不想走了,改天吧。”
“喂!这都第六天了,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祈焕也有点着急,“再晚可就错过太师说的良辰吉日了!回头翻了船,看你找谁说理去。”
“黄历说今日不宜出门。”
这小子扯谎怎么这么快啊!
这时候,又有人向他们走来。几人抬眼一瞧,看到一个瘦瘦的青年过来了,停在他们面前。这人一看就是个书生,步伐都是文绉绉的架势,身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穷酸气”。当然,其实并没有这么夸张,是白涯自己看人总有偏见。这感觉可能来自他的衣服,很旧,都褪色了,打了个补丁。衣服上绣着木槿花纹,看着布料是值点钱的,只是穿得太久啦。
“奚叔?”君傲颜微微张大了嘴,“您怎么来了?”
“来看你。”
他走到君傲颜面前,得抬头看着她。傲颜比他高半个头呢。
接着,这个书生转过头,对着白涯,神情严肃地说:“今日宜移徙、出行,余事勿取。”
“……”
白涯最烦这种“书呆子”。尤其吧,他还是君傲颜的熟人,这让他心里憋得慌。祈焕生怕他们吵起来,连忙接过话茬,聊了聊别的。别说,这人干啥啥不行,封建迷信第一名。一番你来我往,被君傲颜称作“奚叔”的人赞许地点了点头,对他称赞有加。
连傲颜都说不出话来。她和白涯在一旁干站着,怪尴尬的。
“奚叔,您怎么知道我今天走的?”
“吾听他们说,你这几天都住在码头。”他摇了摇头,“你这丫头,就是跟你爹野惯了,有好吃的好睡的还不要。”
“是,我不太习惯客栈那些……”她挠了挠头,“您还是快回去吧,海边风大,别给您吹出个好歹了。”
书生摇了摇头:“你未免小看吾。吾与令尊,也是一并在边疆吃过沙子的。唉,吾本答应你爹,替他照顾好你,直到他回来。谁知这么多年过去……”
竟是杳无音信。话没说出来,可他们都能听懂。
“你也长成大姑娘了。”
“哈哈哈,是吧。”
“吾不信他们那套说辞。”书生扫了一眼四下,“事出反常必有妖。那些哄人的鬼话,吾一句也不信。吾与令尊是忘年之交,也算看着你长大。他视你如己出,吾拜他为兄长,虽然与你只差几年,说话终归有些分量。这些年来吾教导你的,你可不要忘记才是。”
“啊,是、是,您教导得对。”
白涯和祈焕在一旁抱起肩,微微抬起下巴,多少听出点东西。没想到,威名四海的君大将的弟兄,除了打仗的,还有读书的。不过,大约也仅此一人吧,真猜不出他们能有什么交情。看这样子,关系还不错,连君傲颜都敬他三分。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就像每一位父亲一样,事到临头,反而憋不出什么了。
“这是你的决定……”他最后说,“吾知道你自幼打定主意的事,那就是板上钉钉,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去找你爹这事,吾私心既希望他能随你回来,又希望你安分守己,莫要给自己惹上什么祸患。这两位江湖人与你同行……”
说着,他看了看还杵在那儿的两人,压低了声音。
“你可要小心,莫要将一条船上的人认作兄弟。江湖水深,人心叵测。”
“你什么意思?我忍你很久了。”白涯抬起一把刀,“说个没玩了是吧?你当我爱跟她一起走呢。分船!”
说罢,他径直向船上走去,顺手掏出了文书。祈焕连忙跟上,又回头看了傲颜一眼。
“没的分。”傲颜喊了一嗓子,“就一条船。物资我码好了,里面不一定躺得下,落脚的地方还是有的。”
白涯骂了一句脏话。这倒不是针对傲颜,而是朝廷的把戏。一面说着随从不限,结果还是摆了个标准在这儿。他们是没带什么人,若真带了,物资和人,你总得取舍。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早知道在客栈应该再打包一只鸡。
“粗鄙之语!”书生愤愤地摇头,对傲颜的安全十分担心。
等他们真正扬帆起航,已是正午。现在不算热,海浪带着微腥的风,还算舒爽。白涯一直窝在船舱里不出来,主要是不想和官府的人打交道。除了他们仨,还有四个水手,一个芝麻官。船的大小已经不是按照之前那般,就显得有些逼仄。那些人也希望他别出来,毕竟谁也不想和罪人的儿子打交道。
祈焕看了看傲颜手中的斩马刀,有些感兴趣。但他只是打量,也没别的想法。毕竟他清楚,在傲颜眼里,自己和白涯是一拨的,但白某人明显对她有敌意,自己的立场就麻烦了。
君傲颜看他一直盯着刀看,倒是很大方。
“要拿一下看看么?”
祈焕有些意外,没想到傲颜会这么说。他先是连连摆手,不好答应。
不是不敢,而是太沉。万一自己低估了刀的重量和手感,岂不是丢大人了?
“试试吧,不重。”
“呃哈哈哈我信你个鬼……”
话虽如此,傲颜还是将刀向前倾斜了些。祈焕皱着眉看了半天,试着扶了上去,差点没扶稳。幸亏傲颜接得快,不然船底说不定都能砸穿。
好吧,也没这么夸张。不过祈焕摸到刀柄的一瞬,就知道这是极好的铁。相较于白涯的双刀,她的兵器更“真实”一些。刀柄和刀刃上都有征战的、细碎的裂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但裂纹都很浅,可以在光下炸开轻飘飘的、带着杂质的光晕。白涯的刀太奇怪,一点点刻痕也没有,一丝影子也不能呈现。
“真是好刀。”祈焕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嘴里轻声念叨了一句,“斩马傲颜……”
傲颜扯了扯嘴角。
“我挺喜欢这个名号,但我爹不喜欢。别人敢这么叫我,他就耷拉着脸,一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架势。至于么……”
“是么。说不定我倒是能理解你爹在想什么呢。”
“江湖上有人说我爹嫉妒我,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论武艺,论计谋,论经验,我都比不过他老人家。那老东西,大概是不敢面对现实,不想承认我长这么快吧。”
“那你倒是很懂嘛。说的也没错。”
“不是所有女儿都应该待在家里,拿着绣花针做女红的。”
“我同意。”
“那老顽固……算了,不说他了。啊,你呢?家里如何?怎敢轻易踏上这条船呢?”
“我爹娘不管我,我也没太见过他们。”他摆摆手,“我就是出来找乐子的。”
“你信九天国的天神传说?”
“信不信倒是不重要,我喜欢探寻的过程。咦,你怎么不说我不忠不孝的事?”
“为何?”傲颜有些奇怪,“我不知你的情况,但我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父母都配为人父母。啊,我没攻击令尊令堂的意思。我只是很不喜欢一上来就说谁不忠不孝,不理解父母的苦心。何必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泡在蜜罐子里,不代表他人并未身陷苦难。”
船舱里,靠着货物躺下的白涯捂住耳朵,烦躁地翻了个身。
第十回:无情少面
祈焕有些忧郁地摇摇头,望着一望无际,起伏不定的海面。转过身,码头的一点轮廓也看不到了。他叹了口气,接着说:
“君姑娘明白人。若人人都有你这般觉悟,我便不会过得这么辛苦了。不过……既然你能这么说,身边莫不是认识这般遭遇的朋友。”
君傲颜耸了耸肩。
“我爹娘。亲生的那种。”
“啊,这……”
祈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待我不好,嫌我是女儿。我后面有个弟弟,夭折了,他们便说我是讨命的鬼。我记事起,他们就对我拳脚相加,他们留给我的,不过是这副皮实的身子罢了。哈哈哈,耐热又抗冻的,也没什么。”
“君姑娘性情中人……”
君傲颜看着他,像是开玩笑般地说:
“你们是不是听说我和君大将后期关系不好,才觉得我此行另有目的?”
“啊,呃,倒也没有。太师不是也说了吗?没这档子事。”
“你真这么想?”
“说实话,我对您家的事儿知之甚少,也不敢妄作揣测。”
“哈哈,是。信不信是随你们,我还是要说,我干爹待我是极好的。他养活我的时间可比我生父母要长,再怎么说,养育之恩没齿难忘,我敬爱他,胜过我生父母。”
“嗯,我信您。”
“再讲个笑话吧。”
“什么?”
“我干爹是这么告诉我的:他发现我时,我在爹娘怀里。他们都烧透了,而我安然无恙。听上去不可能,是不是?我知道,我那时候太小,他怕吓坏了我。实际上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心里很清楚。我也记得很清楚,我就是坐在他们旁边,一滴眼泪都没掉。你们听到的那些个版本,都是杜撰的。我爹呢,以为我忘了,我再问他时就说他们是为了护着我,他们很爱我。稍微动下脑子就知道,这么说只会凭白增加孩子的负罪感罢了。即使看到当时的场景,他也知道,其实他们根本不爱我,他才这么说。”
祈焕有点头晕。他没有就这件事展开讨论,而是说:
“您突然对几面之缘的我说这么多……有点,交代遗言似的意思啊哈哈。”
“可能是吧。我很悲观的。但无所谓,我不怕。你怕吗?”
“当然也不怕了。”
“对嘛。”
祈焕又和其他人寒暄了一阵,绕了一圈,回到船舱里。白涯闭眼躺在一张旧毯子上,翘着二郎腿,也不知是睡着了没。
“去去去,给我挪个地儿。”
“自己腾。”
“切,抠门。”
祈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推开了旁边一个大箱子。大多数货物都被打了钉的布罩固定,不能移动,留给人休息的地方很有限。祈焕坐在箱子上歇了一会,嘴又闲不住了。
“第一波文官出海,去了近百人。其中八人官都挺大,每人都带了不少随从。想必朝廷也没猜到,这下子是一去不回。第二波,也差不多百人,去了十几位武将,也都带了随行的私兵,想显我国威。第二批比第一批人要多,因为兵甲重,打理的还有更多船和水手、下人、军医、厨子。结果也是一样的。”
白涯没理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睡着了。祈焕也不管,他继续说:
“开始大家都以为人是被扣住了,但第三批、第四批人过去……尤其是军队,还有私自运去不知多少批没公开的,少说有百万人。以碧落群岛的规模和能力,就算当真不战,给人当俘虏,也有些令人起疑。后来民间就有说法,说他们都被杀了,不然怎么养得活呢?因为确实站得住脚,引起了不小的恐慌。而某一天起,世外桃源的说法流行了起来,压过了这些令人战栗的传言……”
“我不觉得是那边传来的消息。”白涯没睁眼,但开了口,“我更愿意相信是朝廷控制舆论的手段。二十八位太师不乏精通阴阳术的人才,要做到这点,不是什么难事。若人人都质疑朝廷将税与壮丁都打了水漂,怕是难定人心。”
祈焕沉默了一阵。
“虽然你对朝廷的偏见不是一天两天,但这次我不否认你的观点。实际上,我也这么怀疑,毕竟南国那样远,消息却像是从全国各地同时出现,并不是有时间有阶段地传递。所以我刚找君姑娘打听,却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她似乎也什么都不知道。也是,谁会告诉君大将的女儿呢,他已经去南国了……”祈焕翻了个身,又想了想,“也不对。说不定,这也是南国的手段。他们既然可以缔造此等结界,说不定流言也有办法营造出不惹人怀疑的氛围?唉,这一切可真是难说啊。唉,这船上不是有虫吧?我怎么这么痒。”
祈焕站起来跳了跳,也没发现什么虫子。他便半跪在箱子边,将它打开,一个一个翻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他显得颇有些无聊了,白涯侧脸扫了他一眼。
“你真觉得君傲颜她什么都不知道?”
“应该吧,我目前这么觉得。啊,这像是阴阳术的道具。哟,这么多符纸呢。笔墨朱砂在哪个箱子?”
“你不觉得不对吗?”
“什么不对?”嘴上问着,祈焕又翻开另一个箱子,“嚯,这箱是黍米啊。怎么没有一点防潮措施?真是服了。”
白涯一个打挺坐起来。昏暗的室内,他抬起头,目光呆呆地望着舱顶。
“君乱酒捡到她的时候,是在战乱后化为废墟的她家,是吧?她爹娘都烧成炭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吧。”
“为什么她没事?”
“那谁知道?”祈焕扣上了第四个箱子,“我又不在场。说不定她和大将一样,被藏在什么地方了。”
“她爹娘不是不待见她么?”
祈焕的动作停了一下。他僵在那,想了想。
“那她自己躲起来了吧。”
“是吧?”白涯站起身,拍了拍灰,“对爹娘的生死不管不顾,躲了起来?情理上也许说得通,小孩胆小,无能为力,是吧?君乱酒一眼就能看出当时的情况,再加上她从小便力大无穷的说法……你自个儿琢磨吧。”
说罢,白涯活动了一下筋骨,走出船舱去了。两个水手看他出来,连忙躲到一边去了。祈焕一个人呆坐在船舱里,忽然觉得周身冷飕飕的。
没一个正常人。
但他不是很在乎。祈焕不是多乐观的人,只是看得比谁都开。白涯也好,君傲颜也好,还是船上其他水手官员也好,他们的过去与心中所想,于他而言都不是很重要。他只要有信心有能力去应对这群人,对付突如其来的变故,这便够了。知道太多他们过去的事,反而影响他的判断。当然,这不意味着他没兴趣听。
白涯走出去了,他也合上打开的箱子,去看看他要干什么。只见姓白的走到君傲颜的旁边,不知要干什么。她正和水手说话,那个水手愣了一下,她才回头,看到白少侠站在她身后。她微侧脸,平静地问:
“有何贵干?”
“我在想……”白涯的视线挪了挪,“究竟是你的陌刀结实,还是我的弯刀结实?”
“不试也不知道。不过在这儿比划,可能并不是好的选择。”
那个水手向后退了一步,躲得远远的。他慌忙地找船尾视察的监官汇报。说来也奇怪,这两人说话语气分明都客客气气,可总让人感觉有股火药味。祈焕立刻走过来,生怕两个人闹出更大的麻烦来。
“说的也是。”
白涯扯了扯嘴角,松开了原本放在刀柄上的手。
“掰手腕吗?”傲颜忽然说。
白涯没有说话。他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也没有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他想了想,点点头,把手肘架在船舷上。君傲颜招呼一个水手过来,松开陌刀。刀直直倒下去,水手有些慌,祈焕跑上去一起接住了。
看来她也是打算动真格的。于是两个人手握着手,手肘都固定在船舷,眼睛也都凝视着对方。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对视。傲颜看到白涯眼中那种谜一样的阴沉,冷漠,那种说不出的沉甸甸的困倦的东西。但她很认真,白涯能从那对红木般的眸子里看到一种兴奋的光,这多少令他莫名其妙。
无需任何人计时,两人同时发力。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手都是这样僵持着的,一点也没向那边倾斜,如一个达到完全平衡的秤。直到他们的虎口泛出微微的红色,祈焕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使了很久的力。船只随着波浪上下起伏,在这并不平衡的条件下,他们是如何达到以蛮力强行制衡、强行达到如此平稳的现状?其他水手和监官也赶来了,没人敢上去阻止他们,几双眼睛就这样看着两人针锋相对。
他们的眼神都十分坚定,燃着火似的,白涯难得提起了兴趣,傲颜几乎要笑出来。阳光下,他们的额头都渗下汗水,手臂同时开始微微发颤,但谁也不肯认输。
祈焕走到二人之间,松开了握着陌刀的手。
第十一回:无可置喙
陌刀直直落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白涯左手飞快抽刀,横着斩了过去。陌刀砸在他漆黑的刀刃上,发出奇异的嗡鸣声。声音不大,却令所有人都耳膜发疼。傲颜绝不是慢了,她的左手本也向那边伸过去,奈何她扳手腕是向船的外侧用力,左手得从右臂下穿过去。若想接刀,必须松开手。
祈焕本想故意破坏他们这看不到结局的比赛,没想到两人谁也不躲,谁也没接。
“闹够了没有!”
监官实在绷不住了。既然这二位爷,得罪谁都不好过,干脆一视同仁得了。
白涯和傲颜也算给他面子,也给对手面子,同时松开了。那两人再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各自朝着对方点了点头,像一种无声的谈话。祈焕看不出他们到底是形成了新的敌意,还是达成了某种和解。
之后,祈焕走上前,看了看他们扳手腕的位置。那原本架着两人肘关节的地方,竟然留下了两个深深的凹痕。
晚上,白涯坐在船尾,闭着眼,靠在堆砌的木箱上。他半个身子都在船外,晃着一条腿,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没人靠近他,他就一个人歇着。祈焕啃着一个窝窝头朝他走来。
“凉的,吃吗?”
“狗啃的不吃。”白涯眼都没睁。
“不啃也不问你。”
白涯扬起手作势抽他,他立马后退了一步,缩头躲开。
天空上的星星很亮,很密,祈焕从不知海上的夜色这么干净。习惯了海风的腥咸后,空气闻起来也比到处是人的城镇里清新得多。
“借我看眼你右手。”
“滚。黑漆漆的看个屁。”
“君姑娘那边得上药了,我寻思着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关你屁事。”
“行吧,那说点别的。”祈焕吃完了窝窝头,拍拍手,也坐在床边,两手扶住船保持平衡,“水无君既然安排你出来,他有没有再跟你说点什么南国的事?”
“他若有的说,就不会盼着我去找人了。”
“他让你找谁,有告诉你么?”
“没有。”
“啧,你也不问问。”
“不问。”
祈焕叹了口气。随后,他幽幽地问:
“你不问,他不说,你不知哪位走无常迷失于此……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别卖关子。”
白涯没吭声,但心里也在琢磨。可他终归知道的有限,猜不出个所以然。
祈焕继续说:
“唉,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意思。算了,我直说吧。这‘黄泉十二月’的构想,我有所耳闻。人间生机日益繁茂,是非也跟着多了起来。最初的六道无常,青阳初空,大约在五百多年前被选中。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他一人为阎罗魔在人间代言。因为他死在一月,便被称为睦月君,往后命名都是这个规则。后来,有了柳酣梅见·如月君、桜咲桃良·莺月君、伏松风待·水无君、红玄青女·朽月君、辜葭潜龙·霜月君。水无君资历最低的吧,没几十年。资历第二低的是霜月君,不过,和水无君挨得很近。”
白涯有些莫名其妙。
“说这么多干蛋?和我有啥关系。”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耐心?”祈焕叉起腰,“听我说完。我刚向君姑娘和那个监官打听,他们和朝廷往来多,消息多。虽说走无常顺着六道灵脉活动,天南海北无所不及。但相对于一个区域文化、地势之类的了解,他们大抵还是分区活动的。我听说南方一带,原本是霜月君在负责。可很多年前,这里就换了人,由如月君和水无君各自负责一部分。想必水无君已经到了海关,等我们到呢。你不问,回头我问问他。我主要怀疑消失的无常不止一人……当时太师也说,‘那些’无常,不知是不是口误。”
“随便。”
这时,忽然来了一阵大浪。船猛地一摇,祈焕差点栽进海里。白涯顺势一抬脚,用脚背给他一屁股踹回船上了。
“你——我谢谢你啊。”
“不客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哟,这么热闹啊。”
君傲颜不知为何走过来,左手拎着灯。火光照在她脸上,让那层淡淡的笑容显得略假。她的右手缠了一层布,陌刀大概收在别处了。
“君姑娘早啊。”
“不早了,星星当空照。”
白涯还是没说话。君傲颜直接盘起腿,坐在甲板上,将灯放在前方。她抬起手,朝白涯丢了什么东西,被一把接住。祈焕看过去,发现是一卷布条。
“拿药水泡过的,止痛消肿。”
“用不着。”白涯丢给祈焕,“那群人不会说我欺负女人吧?”
“您什么伤势,我大概知道的。”傲颜笑了笑,“我们都没有尽全力。不然,咱俩的手骨早就碎了。不都还是看在对方要提刀砍人的份上,才没下狠手的吗?”
祈焕摇了摇头,责备他:“你这人真不识抬举!切,不用我用。”
说着,他背过身,给自己健健康康的手上缠起来了,也不知道图什么。
“你缠个什么劲?”
“怕我回头揍你手疼!”
“啧。”
君傲颜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腿抻开,支起膝盖,手肘就架在膝上,爷们似的。她看着还在拌嘴的两人,心里酝酿着什么。没一会,她又开了口:
“既然他们都睡了,现在这儿也没外人,离得远,浪声也大。我打算说点……据我了解的白爷的事,不知白少侠介意吗?”
“说呗。”白涯冷冷一笑,“我还能缝上你的嘴不成?”
“您的父亲,坚臂斩铁的白爷,早年是左衽门的人。”
“……”
祈焕手上的动作僵住了,半天没敢转身看他们的表情。左衽门,他是知道的。那不是个门派,是个刺客组织,里面的人个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传说只要给足了钱,鬼也敢招惹。而且他们的刺客都是成双成对,死了一个,好有另一个收尸。里面的人都压着左衽,象征着“杀至黄泉”的诡异宗旨。也不知是指杀人的人,还是被杀的人。
白爷是左衽门的吗?这他从来没听说过。江湖上都说此人没少做过歹毒的事,但关于他是否隶属于这个组织,从未听人说过。君姑娘不敢乱说话吧……白涯可是冲着他爹去的,若在这点上得罪了他,翻了脸,在船上打起来,还没到地方自己小命就要交代了。
见白涯没有应答,君傲颜继续说:
“他早年与您母亲是一对搭档,出生入死。”
“我没见过我娘。”白涯淡淡地说,“她生我死了。”
听到这儿,祈焕还没听出来,他究竟清不清楚这档子事。君傲颜吸了口气。
“我也是听来的,并不确定是真是假,您随便听听。大致内容,是说您父亲差不多也是那会儿断的手臂。后来,水无君替他打的新刃。知道这一步的人很多,但大多不知是水无君。剩下一部分人里,也有一小撮说,那无常鬼打造的刀刃有妖气,他无法控制住体内的杀意。”
“扯淡。”
“是么,我也这样觉得。”君傲颜问道,“也许您是现在唯一知道实情的人。”
“不要打听别人的家务事。”
白涯瞪了她一眼,傲颜面无惧色。她侧着脸,接着说道:
“您父亲是想好好带着你过日子,便不再为左衽门工作。这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若进了此门,不把命交代在这儿,怕是无法全身而退的。接下来是我个人的揣测,希望您不要介意:我推断,他们给您父亲分配了新的搭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不让他逃。某次你父亲试图离开时被发现,才少了条胳膊。那之后他还是成功将您带走,远走高飞了。”
白涯翻身下来,站在灯前。火光自下而上,让他的表情阴暗扭曲。
“那我只能说你的推断挺没脑子的。”
“呃,我也觉得不妥。”祈焕在此时插了嘴,“毕竟那时白少侠还是个婴儿,他们直接拿小孩说事,不是一个更好的威胁方法吗?”
傲颜点了点头。
“的确,这种事,说法并非仅此一个。也可能是他为了保护您才受的伤,各种解释都说得通。我想求证一件事:也有人说,您这身功夫是左衽门的人教的。他们以你为要挟,试图将您也培养成一名杀手,控制您的父亲。”
“放屁。”白涯蹲下来,“老子一身武功都是跟你爷爷学的,从不知什么左衽门。不觉得你编的故事有点耳熟?监视?还说你不是朝廷的狗!”
祈焕有点慌:“哎哎哎,有话好说。这,呃,君姑娘不也说了,这只是猜测,你别着急啊。你跟你爹生活这么多年,若不知道什么左衽门,那自然是跟你爹学本事的,这说法站不住脚,不攻自破。你们可别在船上先内讧啊!”
“我不是。”君傲颜的语气依旧坚定,“我只想说,我们的境遇与目的是相同的。”
“别套近乎。”
白涯转身走人,留下两人吹着冷风。祈焕觉得这俩人都太楞,说话太直。干跺脚,也没办法。可今天终归是没打起来,也算是可喜可贺。
第十二回:无妄之灾
接下来的几天,竟然都没什么意外。白涯和君傲颜的行动默契地错开时间,祈焕甚至感觉,他俩像商量好似的。虽然有点提心吊胆吧,倒还好,希望继续保持。
船只行驶了很多天,偶尔回到陆地上进行补给。那些陆地大多是突出的地形,或者邻近的岛屿。最后,他们来到了这片大陆的极南之地。监官最后给君傲颜交代了什么,便和船上的水手离开了。意外的是,水无君没有来,白涯本以为他会像祈焕说的一样,在最后与他交代什么……但水无君并未出现。算了,也并不是什么大事,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接下来只剩他们三人,他们要漂洋过海,去往偏远的碧落群岛。好在过去只要一天,现在也顺风顺水的。天刚亮,他们又出发了,运气好的话天黑前就能到。现在,他们所能看到陆地上的景色已经十分荒凉,不知那边又是什么模样。
“这时间有点悬啊……”祈焕看着沙钟,心里有些虚。
“怎么了?”傲颜问。
“若我们登岛时赶上天黑……在那种陌生的地方,委实有些危险。”
“的确。”傲颜叹了口气,“只能祈祷我们一帆风顺了。”
“是啊……诶,白涯人呢?”
祈焕记得他开始还站在船尾,这会看过去人已经不见了。他在船上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他去哪儿了。就在他准备进船舱看看的时候,白涯突然“咚”地一声,准准砸在他面前的位置,给他吓了一跳。祈焕抬起头,看着撑起满帆的桅杆。
“你是猴吗?”祈焕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
“不太对劲。”白涯没接这茬,“看不清前面那片海域。”
“切,那谁看得清。”
“那一带都是海雾。”
“可现在……不是风平浪静吗?”
白涯只是不断地摇着头,嘴里念叨着“不对劲,不对劲”。
君傲颜刚走过来,听到了他的这番话。她也朝着船前进的方向看过去,但她也没看出什么。她想了想,对二人说道:
“太师月白芷不是对我们说,七天内出行都很安全吗?”
“嗤,朝廷的话你也信。”
君傲颜没有和他吵,她比较相信太师说过的话,但此刻多少有些不太确定。祈焕站在那儿想了想,挠挠头,面色凝重起来。等白涯走开时,傲颜问他:
“你怎么了?”
“七日之内……这,月白芷不是在和我们玩什么文字游戏吧?”
“怎么会?朝廷也没有刁难我们的必要。”
“这不好说。”祈焕抱起双臂,“万一她说的七天,是拢共七天呢……我们拖到现在,花了这么多天,究竟什么天气也不好说。”
“你会阴阳术么?”傲颜问,“听说那玩意能占卜天气?我对这个一窍不通。”
祈焕来了精神。他一拍手:“我会一点。船上正好有工具,我去算一卦。”
他转身钻进船舱。君傲颜有些好奇,跟着去看。不一会,船舱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白涯向里头瞥了一眼,手里拿了个水果,一边啃着,一边眺望前方。咬了一口,觉得放久了不大新鲜,丢了又浪费,他便皱着眉头吃完了。这铁打的肠胃,馊两天的饭都能吃,怕谁?
他们在海上和平地漂了大半天,依然无事发生。迫近黄昏,有浅浅的金色光芒笼罩在船上。吹了这么久的海风,白涯有些乏了。他伸了个懒腰,这副模样一点也不像在担心海难。他若无其事地掀开船舱的帘子,随即愣住了。
“……你们这是,唱哪出?”
满地狼藉,一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舱内几乎所有箱子袋子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一些占卜用的龟甲、箸草,还有奇怪的钱币。写满奇怪符号的纸符随地散落,装着阴阳术器具的箱子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吃的倒剩不多了,不然空着的缝也能给米填满。傲颜坐在一个空箱子上,双脚离地,祈焕趴在地上不知在干什么。白涯想冲上去给他屁股一脚,还是忍住了。
“呃,预知过程出了点问题。”他挠了挠头,“都怪你早上瞎说,害的我现在还惦记晚上的天气。”
“马上天黑了。”傲颜补了一句。
“是祸躲不过,少折腾这些。问题是你卜出什么玩意来了吗?”
“这,呃,天气不好说。”祈焕皱着眉,“感觉乱糟糟的,又是风又是雨。”
“不。他刚还说了地震和火山喷发。”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祈焕拍了拍土,满身狼藉。接下来的话虽然很严肃,可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
“但你们听我说,我这怎么算,都是大凶之兆啊!”
君傲颜笑道:“你那别不准吧?”
“哇你怎么不信我,我伤心了。”
“别贫了。”白涯皱着眉,“自个儿去外面看。这船上还有小舟么?木筏也行。”
两人听了这话,连忙起身向外走去,祈焕还差点滑了一跤。不知何时,天变得有些暗沉了。虽说确实快入夜了,可是天色很不自然。前几天的暮色都是暗蓝的,暖光消失,留下些许冰凉的色彩作为一天最后的痕迹。今天不同,今天的色彩逼近灰色,却迟迟不黑,让人心里不安。按理说,他们已经驶入了群岛的范围,时不时能看到一些小岛朝身后漂去。可现在,他们什么东西的轮廓也看不到,更没有海鸟到船上落脚。
“……是海雾?”傲颜面露忧虑,“这并不是大型船只,没有配备更小的船了。”
“难、难道我们遇到了妖怪?”祈焕搓了搓胳膊,布条刮得皮肤发痒,“这天气不是好好的么?怕不是遭了海座头。”
海浪的起伏逐渐变得更加动荡,更加频繁,隐约的失重感一层接着一层,有时都让人站不住脚。白涯左右看了看,抬起头,望着扬起的帆。他三两下踩上去,一刀砍断绳索,帆忽然就坠落下来。
“唔——你干什么?”
不巧,帆的边缘罩住了祈焕的头。他扯下来的时候头发都乱了。
“想活命就别诉苦。把帆降下来,若一会刮风有你受的。”
君傲颜有些疑惑:“可有海雾……怎么会刮风呢?”
“若真是妖怪,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说罢,白涯已将黑白弯刀从身后抽了出来。君傲颜沉默了一下,也回到船舱去取陌刀。祈焕上下看了看白涯,眼神古怪。
“没想到你会相信妖怪的说法。”
“直觉。”
“唔,就算你这么说……”
突然,整座船身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剧烈的震颤。要说也奇怪,碧落群岛的岛屿间距都比较远,水域也深,按照很早前的记录根本没什么危险的暗礁。可他们此刻就像是触礁了一样,船底传来一种奇异的“嘎吱吱”的摩擦声,他们甚至感到甲板上传来的震动。君傲颜拿陌刀控制平衡,有些踉跄地走来,也十分警觉。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劈向附近的海域,传来刺耳的噼啪声。那一瞬间的光亮点燃了周围浓郁的灰色雾气——在雾气中,有许多游移的、形状诡异的影子。他们无法判断那些影子是否真实存在,若是存在,又究竟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那些东西离自己有多近。接着便是一阵雷声,滚滚而落,震耳欲聋。
“真下雨啊?!”
已经能感到隐隐的风,带着一股尖锐的戾气。白涯环顾左右,感觉自己也无法判断出具体的风向。它是无序的,来自四面八方,目的就是对他们进行挑衅似的,愈演愈烈。风越来越大,可周围的雾气却愈发浓郁,怎么也吹不散。这天气翻脸太快,很难让人不去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妖怪在作祟。
有悠扬而诡谲的海鸣传来,有时像在千里之外,有时就像在耳边低吟。
空气的温度降得很快。原本在海上,昼夜的温差并不如陆地大。可是现在他们明显感觉降温了。果然这不是错觉——有些海面的部分,凝结了几处浮冰。虽然不大,暂时无法造成威胁,但起伏的船只不断地与它们碰撞、摩擦,发出的破碎声让人怀疑是船只本身开裂了。
这一切都给人一种很无助的感觉。在这茫茫汪洋之上,别说是人,这一整艘船都是沧海一粟。祈焕甚至在想,该不会那些船还没有到达九天国,就已经遭遇海难了吧?若不是知道有结界的说法,他真的怀疑这海上的妖气才是吞噬一切的罪魁祸首。
“啊!”
傲颜短促地惊叫一声,因为船身又是一阵颠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但这不是最后一次,晃动还在加剧,海浪扬得很高,席卷了破碎的浮冰,不断拍打着船侧。在庞大的巨浪面前,每个人都显得无比渺小,即使手持武器也无能为力。
霾雾集聚,雷鸣电闪,风起云涌。他们暂且足够幸运,没有被狂浪撕成碎片。可是很快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迅速在船上积聚。
“老白——怎么办啊老白!”雨声中,祈焕抱紧桅杆大喊。
“等死!”白涯以吼声回敬,“或者活下去!”
第十三回:无面馎饦
狂风暴雨的撕扯后是一阵离奇的寂静。祈焕对于这场异动最后的记忆,是忽然涌起的滔天巨浪,像一个孩子掀翻一只纸船似的将他们的船只狠狠拍下去。冰冷海水带来的窒息感令他痛苦不堪,苦涩咸腥的气息在鼻腔挥之不去,呛得后脑勺一起犯疼。木头、岩石或是水花的击打已经变得不重要,它们对这一叶躯体的摧残都是致命性的,不分什么软硬。
他是被冻醒的,寒冷突如其来。不如说,整个晚上他都在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里浸泡。但那是因为他的感官已经失灵了,现如今它恢复了原先的功能,这多少让他清醒过来。还能感到寒冷或是疼痛,对一个死里逃生的人而言都难能可贵。他挣扎着爬起来,但每牵动一下筋肉,都导致那一片被拉扯得刺疼。身下的沙子很细,很软,但覆盖在这一带被推上岸的破贝碎石就不那么令人好受。祈焕终于克服了这种要命的痛觉,从扎手的碎屑中撑起身子。他抬起手看了一下,上面满是海水泡出的褶皱。
站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也是要人亲命,他疼得龇牙咧嘴。好不容易站起身,阳光绕得他眼晕。天已经亮了,他转头看向东方,太阳刚升起来。即使是这一个小动作,也让他的颈椎像是被锥子捅进去一样疼。这感觉他有生之年只体会过一次,也是因为睡得太死。他趴在枕头上,一晚上没翻身,落枕,第二天醒来脖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他试图将自己全身的肌肉都活动开,这过程也像上刑似的。好在他身子骨结实,隔着一副皮囊,里面还没被晃碎。
身后是满地的木板、木棒,没有完整的东西可以让他辨认出之前的功能和作用。而且木制品太少了,船的大半部分已经消失在海中。看样子,他运气还不错,暴风雨将他连人带船扔到了这座荒岛上。船当前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另外两人的下落。他环顾左右,除了船只的废料什么都没看见,便向前走了几步。没一会,他在一根粗壮的桅杆旁看到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他加快步伐跑过去,发现是一只明晃晃的刀。
这不是白涯的东西吗?是双刀的其中一把,另一把在哪儿?祈焕捡起弯刀,仔细端详了一番。经过海水的冲刷和浸泡,它依然光亮如新。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材质,跟了姓白的二十几年还这么好用。也没刀鞘保护,平时保养应该很麻烦吧?它是被海水冲上岸的吗?另一个究竟在附近还是被海浪带走了,这说不清楚。
“还我。”
“我了个……你大爷的!”
祈焕本来身子还不太听使唤,一只有力的手突然狠狠攥住了他的脚踝,那一瞬间他真觉得自己三魂七魄丢了八成。定睛一看,才发现桅杆下面压了个人。这一带的沙滩有很大的凹陷,穿得黑不溜秋的白涯正好埋在坑里,给桅杆盖住了。祈焕一阵哆嗦,下意识地抽开了腿,跌在地上。既然骂出了口,当然是在摔倒后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了。
白涯一手攥住地上的沙子,一手握着黑色弯刀,将刀刃插在沙地里,用力钻出身,像一条灵活的蛇。祈焕在地上坐了半天,直到他完全爬出来,捡起另一把刀,站在他面前。
“一天不打我这刀的主意你浑身难受。”
“你放屁!”祈焕气的肝疼,“想吓死我吗!鬼知道你在那儿!”
“不知道你就准备拿了?呼——”白涯一口气吹掉刃上的沙子,“妈的,做了一晚上噩梦,差点没醒来。”
“你还有心情做梦,我也是服了。”
祈焕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他们两人的衣服还是潮湿的,沙子很难拍。他望了一眼白涯钻出身的缝隙——那真的是一道缝隙。沙地只是微微凹陷,桅杆的另一端搭在远处的石头上,这夹角和凹陷处的距离并不宽裕,这姓白的该不是会什么缩骨大法?这会恢复了心绪的祈焕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好家伙,这么大浪你愣是一把刀没丢。”祈焕真不知该不该赞许。
“吃饭保命的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你没了刀都不能没。算了,你们也没什么可比性。”在祈焕问候他母亲的生命健康之前,白涯紧接着又说,“船呢?”
祈焕努了努嘴:“就剩这些了,你拼拼看?”
“还是等死吧。”
“喂,别这么悲观啊。”祈焕看着他翻了个白眼,“看你之前仿佛看出什么端倪似的,结果还不是被拍上岸。”
“看你一副很能算卦的样子,结果就算得知了吉凶还不是屁用不顶。”
“这……人和自然作斗争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不是还说这是妖怪?”
“你不也认同了吗?!”
“合着你知道怎么对付似的。”
“不是,我说你这人怎么……怎么……等等,你不觉得我们现在不应该讨论这个?”
“那讨论什么?中午吃什么?”
“君傲颜呢?”
“……哦,还有这号人呢。”
“你真忘了还是装的?!”
祈焕他懒得和白某人计较,连忙四处找人。可在海滩上绕了大半圈,即使走到木材稀疏的地方也没见到半个人影。他有点着急,心想该不会还没到地方,君姑娘就交代了吧?这万一就剩他俩活着回去,朝廷该不会觉得他们合起伙来给她黑了……这要是降下罪来,怕是脑袋不保啊?
“你这找法,怕是要找到明天。”
白涯这厮不帮忙就算了,还在一边说风凉话。
“你除了煞风景还能不能说几句人话?我忍你很久了。”
白涯忽然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半天,却什么话都不说,让祈焕心里毛毛的,寻思着他该不会小心眼到和那番话斤斤计较的地步吧?白涯好像在认真思考,也好像只是盯着他发呆。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僵着,过了很久,他才忽然叹了口气。
“行吧。”
“行什么?”
白涯没说话,而是抬起两把弯刀,将它们的刀刃从刀锷一路摩擦到刀尖。祈焕皱起眉,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因为普通的刀这样做,只能听到刺耳的声响,但这对弯刀不同——它们发出的声音是一种轻颤,一种低鸣,像是一种有生命的乐器的呜咽。
大白天听着让人后背发凉。更要命的是,白涯没完没了地重复这个动作,这诡异的鸣声持续不断。
“你搞什么?”
“嘘。”
像某种奇怪的宗教仪式,白涯每走几步,就会重复一次这个动作。但祈焕终归不傻,不追着问没意义的问题,而是靠自己观察。他开始注意到,这种鸣声虽然接连不断,但音律有些许不同的差异。白涯像在依靠这种声音的变化,来推断什么东西的方位。
“你这是……以声识位?”
“是。”
“任何人都可以么?”
“不。我的刀接触过她的陌刀,知道那把刀的特性。虽然不一定能找到那女的,但至少能知道兵器在哪里。好消息是,它好像也在这座岛上。”
“哦……这对刀果然很不得了!早知道——”
“早知道你就小命不保。”
“哦。”
两个人绕了很大一圈,又经过了原点。祈焕感觉有点别扭,这不是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吗?要是在截然不同的位置找到君傲颜,或者她的刀,实在太丢面子了。可要是找不到,事情就更麻烦了。所以,他还是不断在心中祈祷,傲颜一定要平安无事。
走着走着,白涯开始向海水靠近。祈焕不由得有些担心:
“这……别是沉在海里了吧。”
“不知道,但不是没可能。”
说着,他再次摩擦了刀刃。虽然一路都在听,但与第一次作比较,祈焕觉得这时的鸣声更加尖促一些。白涯走到了船的废墟边,勉强能看出它曾经的骨架。这不过是个船屁股,里面应该也没剩下什么资源。白涯偏偏站在旁边,用刀指着那烂摊子说:
“在里面。”
“刀在里面?”
祈焕将信将疑地凑上去,眼睛瞄着木板的裂缝往里看。就在这时,他忽然僵在那儿,愣了一会才缩回了头,但很快他又贴上了眼睛,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姓白的,君姑娘在里面!”
“闪开。”
“啊?”
祈焕刚让开一点点,白涯抬起腿就是一脚。“咔嚓”一声木板便被踢碎了,君傲颜的半截身子就卡在箱子间。不知她是怎么在风暴中被塞在那儿的,而她的陌刀就横着卡在拐角的地方,左右都贯穿木板,将她整个人别在里面。她脸色发青,还在昏迷着。祈焕冲上前用力去拽陌刀。此时,傲颜忽然睁开眼,一把攥住了眼前的刀柄。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这下总算和朝廷有交代了。
“唔,你……谢谢……”
“是白少侠找到你的,他……喂,你来帮忙挪一下刀!”
祈焕回过头,发现白涯早已事不关己般走远了。
第十四回:无怠之声
短时间内,三个人注定无法离开这座荒岛了。他们将废弃破碎的船的残骸捡拾起来,搭了一个简易的木棚,上面盖了许多摘来的宽大的叶子。这座岛不大,用不了两个时辰就能绕着走一周,不过他们避开了一些高耸的、临海的崖壁。但那些山也不高,光秃秃的,远远看过去什么也没有,自然也没有上去的必要。
食物就很有限了,原本他们物资充裕,在海关处还运了些新鲜的食物。只是现在,干粮都泡了水,大多数蔬果也被冲走了,剩了一袋米,袋子还破了。这座岛上的物资不够丰富,或许只有一个人还能撑很长时间,可那些野果数量终归有限,能轻易得到的肉类只有鱼,胜过没有。这是他们在岛上的第三天,虽然晴空万里,但远处若隐若现的海雾还是遮挡视线。祈焕爬上了一棵高高的椰树,朝着远处眺望。
“猴一样。”
“说谁呢!”
若不是单手摘不动这些坚固的椰子,他一定要给白涯砸两个下去。谁都可以这么说他,唯独干过这事儿的白涯不行。
“知道猴和人的区别在哪儿吗?”祈焕双腿牢牢擒在树上,一面说着,一面将一块粗糙的帆布绕过树干,“人会使用工具。”
说着,借着粗糙的布与光滑的树干间的摩擦,他一路顺利地滑下来。估计也是用它一点点挪上去的。白涯不和他计较,只是瞥向他看的位置。
“那‘人’有什么发现?”
“有一些虚幻的轮廓。我判断那里应当是主岛……应当吧,也就是九天国的领土。这之间的距离我不好评估,还要等海雾完全散尽才能判断。”
“海雾何时会散?你不是会这个吗。或者说……妖怪什么时候走?”
白涯的这个问题有些“刁钻”,但祈焕明白他的意思。祈焕认真地回答:
“你若信我的直觉,我能说,妖怪已经准备离开了——但这大概是个漫长的过程。”
“直觉?”
白涯总感觉,这与猴子的比喻类似,是祈焕用来回敬他的一些说法。但他不好反驳,不论武学,他的灵力在常人中算是中间往上,因而五感外的感官也较为灵敏。直觉算是一种,而他的直觉目前所能告诉他的,与祈焕的推断无异。
有什么东西来了,又要离开。这东西的目标或许是阻拦他们的入境,也可能不是。甚至两人无法明说那是什么具体的存在,因为他们也前所未见,一切只靠感觉和估计。那是一种庞大且未知的力量,其存在一定与结界和九天国的某种特性有关。
祈焕低下头这才看见白涯手里拎了个兔子。但他仔细看了看,这小动物不止是耳朵长了些,整个身体也有些长,像貂。但貂有这个花色么?
“这是?”他指着那动物问。
“午饭。”
“……”祈焕深吸了口气,“这个条件下挑三拣四是不太好,但我们吃一些物种明确的东西会不会更安全些?这是什么动物,你见过么?”
“没有。”白涯诚实地摇头,“可能是妖怪吧。”
“……”
祈焕从这个小动物身上的确感觉到了些许灵气,比普通的兔子强太多,但和妖气相比这种力量柔和不少,他不能简单做出判断,于是试图给白涯解释:
“这种荒岛相对闭塞,物种有限,灵力的流通也不尽人意。在这些封闭的地区的确有很多不同于我们常见的动物……它们的花色和习性,会根据环境演化,变得更适合在当下生存繁衍。所以……你这么简单地定义为妖怪是不是有点仓促?”
白涯想了想,赞许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能吃了。”
“……吃吧吃吧。”
祈焕放弃和这个人讲道理了,毕竟他的肚子也发出了抗议。连续吃了三天野果,他觉得自己有些脱力,爬树也有些使不上劲了。算了,保命要紧。反正那小动物是死透了,不如让它的牺牲发挥最大程度的价值。
他们一人拎着午饭,一人拖着破布,往内部驻扎的临时住所走去。他们燃起了火,君傲颜在那里守着。原本祈焕觉得自己更适合留下来,但一来考虑到他们两人依然不和,二来是因为,君姑娘在那场风暴中似乎染了伤寒,不便轻易走动。
在到达目的地之前,祈焕说:“老白,你觉得……君姑娘是真病了么?我诊断上不太灵光,草药倒是认得些许。医疗物资也被大海没收了,若有谁真生了病,怕是病不起啊。”
“不是伤寒。”
“哟,你把过脉了?”祈焕斜眼扫视着他,“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个。难道她是装病?”
“她是病了,但不是伤寒。”距离据点燃烧的黑烟近了,白涯停下脚步,“她被一些东西刺激到了……我是这么觉得的。”
“你是说不干净的东西?”
“我不清楚。”白涯如实说,“但类似的东西,我曾见过。”
“……好吧。希望没事。”
两人又接着走。拨开作为掩体的叶门,他们穿过简易的栅栏,回到木棚前的火堆边。君傲颜看他们回来,只是点了点头,没什么过多的表示。
“晒的淡水不够用了。”傲颜指了指一个丑陋的“盆”,是他们临时拼凑的,“我一会去打点海水来。”
淡水是重要的生存资源,这他们倒是知道。就算不知道,来之前朝廷的人也告诉他们,喝越多海水便越不解渴,反而会加剧脱水的速度。一开始,君傲颜说,在水很有限的荒漠地区,哪怕是些许污浊的脏水也意义重大。军队会用麻布、碎石和沙子制作一个简单的过滤装置,能让滤出的水变得清澈,或至少看上去清澈。她不知海水能否达到一样的效果,于是三个人试了试。过滤的水的确淡了些,但效果不佳。
第二天白天,祈焕捣鼓了一个新的装置。很简单,将宽大的叶子固定在容器边缘,盖住上层,让叶子尖端垂向另一个容器。蒸发后的海水凝聚在一起,顺着叶子的方向流淌进新的容器。这是晒盐的原理,但若是把本该蒸发的水收集起来,不就没那么咸了?
祈焕对傲颜说:“我和你一起去。”
“不必。没那么远。”
“没事瞎转转,保不齐捡点螃蟹贝壳什么的。”
“唔,也好。”
白涯与她依然没有正面交流,但至少和祈焕谈起她时不排斥,这就算一点进步。的确,在真正来到南国之前,他们就遭遇海难,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任谁也不会不明事理。白涯快速地拿兵器给“午饭”开膛破肚,用削尖的木棒穿过它,麻溜地拔了毛。那一套娴熟的动作令祈焕不禁怀疑他平日是不是没少偷别人散养的鸡。
拿着箱子改装的盆到了海边,祈焕主动与君傲颜搭话。
“我看到了南国本岛的方位,等天气好起来,我们可以造船过去看看。”
“嗯。”
傲颜竟然没有追问距离多远,如何造船,可见心思根本没放在这个话题上。祈焕也并不掩饰什么,直问她说:
“君姑娘,我们现在与预想中的情况是一样的:孤立无援,自食其力。可是,我与白少侠多少都觉得,您比在船上时要更消沉。这是为何?莫非您不善水性,这番遭遇令您受到惊吓?别怕,您看我们这不是活的好好的。”
君傲颜的确是消沉了,消沉很多。单从表情上看没那么明显,她总是那样平静,那种平静里的坚韧还未消退,但他看不到傲颜独有的尖锐了。那种尖锐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在傲颜的身上仿佛与生俱来。它是一种侵略性,也是一种自我防卫。如今这种自保不攻自破了。
“我……没什么特别的。”君傲颜淡淡地说,情绪没有一丝起伏,“可能以前出生入死都是跟着我爹,或者我军中的友人。如今与不大熟悉的人同患难,有些不习惯,被吓到了吧。没什么,不用担心。”
傲颜的这番话毫无破绽,让祈焕无从下手。但他很清楚,这说辞根本站不住脚。父母双亡的背景与漫长的军旅生活令她比任何人都要自立,不论何时,她也比任何人清楚谁也不能依靠,凡事都要凭自己的力量。当然——团队作战另当别论。只是如今的敌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它是看不见的,暂时。
可这种缥缈未知的东西就能吓到她了么?祈焕不这么觉得。他需要知道真相,才能从根本上排除障碍,然而现状是君姑娘并不配合。这一点,她倒是和白涯像极了。
的确,虽然他们共同相处了约摸十天,但这远远不够。十天不足以了解任何人的任何一面,祈焕很清楚。他们都是各自有些本事的人,需要配合,需要磨合。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是艰难的一步。大家都是挨过江湖毒打的成年人,没谁一上来就剖开心肺坦诚相待的。
不过祈焕相信,这一天很快会到来。
第十五回:无诤三昧
他们的运气很好,第二天正午时分,远处的景色变得清晰可见了。大约是那不知名的妖怪离开了,连空气都变得更加干净。祈焕将两只手卷成筒,在岸边看了许久,喃喃道:
“好像也不是很远……”
“别大意。”白涯也看过去,“谁知在海上会不会又发生什么。而且水流和风向都不肯定,若出了意外也无路可退。”
祈焕将手松开,看妖怪似的看他。
“想不到啊老白,你的思辨能力什么时候这么强了。”
“……你有病吧。”
“我以为你只会打打杀杀呢。”
君傲颜也站在岸边。今日无风,虽然远处的景色看得很清楚,可天有些阴。
“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可总给人不好的感觉。”她一面思索,一面望着那边,“那边是不是有些船只的轮廓?我看不太清楚。”
祈焕摇了摇头:“不知道。那可能是岸边的礁石,也可能就是船。不过若是船……那里应该是他们的码头吧?”
“也可能是曾经登岛的人留下的。”白涯说。
“啊……说的也是。”
他们简单讨论了一下,最终统一了意见:目前而言不适合出海。能在性命攸关的大事上好好商量,不意气用事,也真是辛苦他们了。唯一确定的是,如果要离开这座无人岛,一艘像样的船是必不可少的。什么样的船能平安地驶过这段距离呢?单凭目测,假设水流平稳,靠划过去少说一个时辰。糟糕的是,目前海水的流向是朝着他们的,逆海而行,实在是一项有挑战性的计划。
“要是有人会什么分海之术就好了……”祈焕开着玩笑,回头看着他们。那两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皱起眉,有些不快。
“干什么,你们这是什么眼神?这我可不会啊。”
“分人可以。”
“我也是。”
“……”祈焕翻了个白眼,这两人在打打杀杀的方面倒是出奇地一致,“阴阳术我会一点,但小河可以,海还是算了。”
不论什么船都是木头造的,他们商量着下午去找合适的木材。倒是不需要砍树,因为即使是剩余的原先的船只遗骸,也足够他们造出一个小船来。只是船底的弧度有限,用有限的工具加高船舷有漏水的风险。
下午在岸边折腾的时候,仨人也累得够呛,时常因为意见不合而争执。到最后他们都累了,躺在一摊半成品边,百无聊赖地吹起海风来。
祈焕赤脚站在水边,海水反复拍打在挽起的裤腿边缘。他望着目的地,有些感慨。这短短的距离没想到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至于海水的流向,他也观察了很久,却并没有什么头绪。很长一段时间,水都是朝着这边涌来的。需要多大的力气挥动船桨才能前进?别说前进了,就算不被拍回来都难。这里的海水深度也是未知数,锚不是那么好做的。何况也没地方找那么长的绳子。
“……啊?”
祈焕发出了很奇怪的声音。白涯腰上一使劲坐起身子,看向他看着的位置。
“鬼叫什么?”
“那边岸上,是不是有人?”
白涯忽然站起身,君傲颜也站了起来。他们都望过去,卷起手,将光线聚拢到一起。果真有几个点在岸上挪动——很多点,且有一种说不出的秩序。虽然有一部分是分散的,还有一部分比较集中,集中的一小撮靠在一起。而分散的那些移动方式不太自然。
接着,有一个明显的方块状物体被推到了水里。在那之上也有两个点。由此看来,那大概是竹筏一类的东西。那里有人搭这种东西吗?在海上?他们要去哪儿?
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眼睛有些酸痛。他们看了一阵,说不出个所以然。休息了一下后三人重新动工了。与其去猜那是什么东西,不如想办法让自己和答案近一些。断断续续忙碌到下午,手里这堆废料终于有了些船的样子。
相对于这座无人岛,现在是涨潮的时刻,水位已经蔓延到他们造船的地方。祈焕和傲颜先着手将这初具雏形的船只往里拖了一大段距离。若好不容易造好的“救命稻草”就这么随波漂走,岂不是功亏一篑。
白涯直起腰,老年人似的捶了捶。他望着海面,神情不知怎么就凝重了起来。
“那木筏没事。”他说,“而且近了。”
“什么?”
另外两人同时站起来,祈焕险些闪了腰。他们都向前跑了几步,双腿浸泡在水里。白涯说的没有错,那个“方块”离他们近了许多,轮廓清晰可见,的的确确是一张完整的木筏。上面坐着两个人——也许是两个孩子。他们坐在宽大的筏上,看上去有些无措,三人看不清他们的表情。现在的海水相较于上午显得有些动荡起伏,那两个小孩似乎很害怕。
“白少侠!!”
傲颜突然发出惊叹。祈焕立刻回头,发现白涯已经不见了踪影,可是海边有一团黑漆漆的衣服,和散落的阴阳弯刀。祈焕跑过去捡起来,看到海面上他穿着单衣跳进海里,游得很快,鱼似的灵活,一扫先前那副中老年人的德行。
“喂!白涯!”祈焕焦急地大喊,“你会救吗你就……”
他不再说完,因为海浪声早已盖过了他的声音。傲颜也面露担忧:
“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不知他能不能应付。若翻了筏,就算善水者也容易被溺者连带着……”
人在求生本能的支配下,抓到什么东西只会死不撒手,如果没有相关的能力,凭你自己再怎么会水也能把命丢了去。他们两人很清楚,却不敢贸然行动,只是关切地注视着那个方向。两人守在半成品的船边,准备一有变故就下去捞人。也不知这能不能行。
白涯的水性比他们想得更强。他们看到,他很快接触到那个随波漂荡的木筏,两个孩子的表现并不相同。其中一个有些胆怯地向后退去,另一个鼓起勇气趴在筏边,与他面对面说了什么。随后,白涯绕到了木筏后,双臂擒住它,并努力向这座岛游动。在涨潮作用下,木筏很快被推了过来,另外两人连忙跑来帮忙。
那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他们都挽着双髻,穿着成套的金色衣服。衣服被水打湿了,看不出材料,祈焕摸上去,立刻判断出这是上好的绸缎。白色单衣粘在白涯身上,他利落地脱下来,用力拧干水分。傲颜将外衣递给他的时候,注意到他精瘦的躯体上都是奇怪的疤痕。白涯接过来,草草搭在身上,什么也没说。君傲颜虽然没过问,却十分在意——那些与纵横沙场留下的刀伤枪伤很不一样,有细密的孔,也有变色的皮肤块,或许被腐蚀过。她很好奇,但现在不是问的时候。
男孩有些胆小,一直瑟缩在女孩身后。祈焕低声对白涯说道:
“他们的衣服质量很好,做工也细。兴许,是从南国内部运来的。南国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一会帮我烤一下。”
白涯没接话,将拧干的衣服“棒”丢给祈焕,又伸手问他要刀。祈焕有些惊异地接过衣服,用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把刀让给他,并问道:
“不是,你不觉得、不觉得……”
“你猜丫头第一句话问我什么?”白涯自己给出了答案,“她问我是不是海神大人。”
“海神大人?”
君傲颜也听着莫名其妙。她常年在军中和大老爷们打交道,不太会应付孩子。她蹲下身想显得自己亲和一些,可说话时的语调还是有些凶凶的。
“你们叫什么?”
男孩吓得抖了一下,不敢说话。女孩倒是很勇敢地将他护在身后,挺直了胸膛回答说:
“我叫小洁!他是小桔,我弟弟。”
“说,你们为什么要在海上?”
“嘚,您往后捎捎……”祈焕看不过去了,“你也太凶了,审俘虏呢。”
君傲颜者才注意到,虽然自称叫小洁的姑娘看上去很勇敢,可眼角已经泛出了泪花。她有些无措,傻傻地退到了一边去。她看了看方才祈焕观察过的木筏,上面残留着许多彩色的东西。她也蹲下身,做了和祈焕一样的举动:拾起来看。那些彩色的碎片,有些已经是半透明了。它们摸上去软软的,一捏就碎。虽然闻起来没有味道,但傲颜判断出,这些都是花。
白涯虽然没说话,视线却也一直落在那两个孩子身上。他们一定是土生土长的岛民,因为他们带着一股淡淡的、他却从未听过的口音。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谁一开口他都能知道这小子老家在哪儿,唯有这两个孩子有股他闻所未闻的腔调,似乎独属于南国。
他们衣服上纹着奇怪的花纹,也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格。底色是金,边缘绣了很多细密的蓝色线条,还纹着红色的、眼睛似的花纹。
再看他们的眼神——傲颜不禁皱眉。明明是两个孩子,那表情却充斥着说不出的敌意。
第十六回:无得无丧
“呃,小丫头,你们是从那边来的么?”
祈焕试图用柔和的声线说话,并指了指南国本岛的方向。
“是又如何?”小洁很倔,“你们不是海神的手下,你们是外乡人!”
“唔……对你们来说算是吧。”祈焕思考了一下,“我们想去你的家乡看看。但你们为什么要出来?”
躲在女孩身后的小桔说话了,他的语气怯生生的。
“去、去侍奉海神大人……”
“不要和他们说!”小洁大声地说,“外面的人都是坏人!海神大人的神使们都告诉我了,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都想抢走海神的宝物!”
白涯一抬刀,语气颇为不善。
“有没有搞错,不是哥哥救你你们已经到海里喂鱼了好吗?别不识好歹,你们该不会指望那块破木板送你们到千里之外吧?”
“他好凶……”小桔小声给姐姐嘀咕。
“骗子!”小洁大喊,“神使说了,只要我们一直在这儿漂着,一天之内,海神大人就会来接我们!”
“海神不知道,黑白无常可能会来。”祈焕叹了口气,“此地浪潮走向不是定数,东西南北可谓是肆意横流。前一刻风平浪静,下一刻就惊涛骇浪。运气好了,在出事儿前被带到无人岛上,运气不好就要葬身鱼腹咯。”
“住口!外乡人的话没一句可信!”
“行吧行吧,你都对行了吧。”
祈焕也懒得和这两个小鬼计较。结果这俩小孩跑回了木筏的位置,拖着木筏往回跑。另外三人也不拦着,毕竟任凭他们怎么努力,都会被涨潮的浪给推回来。没一会,他们就浑身湿透了,披头散发,模样狼藉,看上去还怪可怜的。
白涯抱了点干柴过来,丢到地上随便地堆起来。他对着柴火堆将两把刀锋用力一划,火星迸溅,木柴立刻燃烧起来。他们这几天都是靠这种办法生火的,这一直是祈焕和君傲颜想不明白的地方。钻木取火也好,燧石打火也罢,都不是容易的事,可白涯手里这点火星怎么就这么易燃?大约只能以灵力解释了。
白涯摆明来看戏的,这会竟然在海边烤起了鱼。祈焕和君傲颜坐在旁边,多少有点……目瞪口呆。但很快,他们也和白涯一起看戏了。他们这两天编了一个网格,用岛上一种特别的树的树皮。那树皮是软的,很柔韧,不易燃。将它编织成网格,可以把吃的放在上面,比用手举着方便得多。这里很容易挖到大只的贝和螺,早上祈焕还捉到一只海鸟,都收拾好了摆在上面烤着。撒了盐,食材很快烤出滋滋的水声,肉类的香气弥漫在整座海岸上,久久不散,令那两个孩子频频回头。
到了夕阳西下之时,火光将这一带照亮。温柔的太阳光落在冒烟的食物上,为之镀上一层淡淡的暖意,看上去更有食欲了。
“说实话,我也听到他们咽唾沫了。”祈焕小声说,“我们是不是不太厚道?”
白涯没说话,也没看那两个孩子。但小洁和小桔显然是有意见的,却不能说,只能眼巴巴地看向这里。君傲颜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待几只蛤肉烤得鲜香四溢时,她对那两个孩子招招手,喊道:
“饿吗?饿的话就来一起吃吧。”
“谁吃你们的东西……”
虽然他们嘀咕得很小声,但效果已经达到了。人类在本能面前永远是诚实的,尤其是这般不坚定的孩子。既然那听上去就神乎其神的海神传说,他们都深以为然,食物面前多少也能坦诚些吧?不过这么做确实有赌的成分,毕竟一些再大些的少年、青年,已经拥有自己的判断力并对之有一种盲目的、深信不疑的激情,说不定真能为所谓信仰做出超乎常识的事。
“我自打记事起,生活一直很宽裕。”吃着东西,白涯忽然话多了起来,“我爹从不带我走寻常路,做寻常的事。当然,这也是我长到一定年岁才意识到的。有一次,我和我爹坐在墙头,分一只刚出炉的烤鹅。那鹅很大,吃得我很撑。墙头下聚了很多孩子,还有扒着墙叫唤的野狗。我爹丢下去的骨头被野狗冲上来抢,孩子们气得打狗,狗怎么也不松口。我吃不下了,将带肉的骨头也丢下去,孩子们大打出手。我陆续丢了一些,抢夺的人中比我小的多,也有和我同龄的人。那感觉就像……撒剁碎的野菜拿来喂鸡,乌泱乌泱的感觉。”
君傲颜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打量他,多少有些怨气。这不难理解,行军生活并不总是物资充裕,能填饱肚子也实属不易。祈焕的语调也有点微妙:
“你这童年教育……很有问题啊。”
“我认为不妥。”君傲颜直白地说,“我们穷到一定时候,树根草皮是什么都不肯放过的,不比战争中的难民更好过。有一次我连吃了几天草根拌米糠,犯了肠胃病,上吐下泻。军医说没有油水是不行的,但那地方什么都没有。最后,有人捉到了一只干瘦的偷食老鼠拿来炖汤,我终于活过来。”
“你居然吃老鼠。”
“那不然吃什么?!”
君傲颜忽然就生气了,她很难理解这种“富家子弟”式的纨绔作风是如何出现在白涯身上的。那些钱是否干净,也不好说,多半是烧杀劫掠而来。若没有祈焕遮拦,她恐怕已经将质疑说出口了——这没必要,会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引发毫无价值的麻烦。
“啧,反正那种生活我出生以来就没过过。那天我爹问我,看着这一切,是怎么想的。说实话,我毫无想法,毫无感觉。”
“那你是挺奇怪的。”祈焕勉强笑了笑,“有人会暗自庆幸自己的富足生活,有人会产生置换的忧患意识;有人会同情可怜这些穷人,有人只会当成笑话,或心生厌恶。你居然没有感觉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也许并非真的毫无感觉。”白涯的表情有些复杂,“那时候,我是有种奇妙的心情,但不明显。大概那时我太小,还无法理解那种感情。这边的墙是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穷孩子,而在墙的那边,雕梁画栋的建筑里,住着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大小姐。他们锦衣玉食,节日里的一顿饭能让这边的人全年衣食无忧。我那时候想到这些,产生了一种……现在看来或许应该称作割裂感的东西。很破碎,非常——往后我们走过很多地方,都给我这种感觉。这个江湖是支离破碎的,从来不完整。可把这些残片全捧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江湖。”
“你觉得江湖公平吗?”祈焕忽然问他。
“向来公平。”
“不公平。”
君傲颜的意见再度与白涯相左。但白涯也没有反驳她,而是百无聊赖地拿起棍,给烤鱼翻了个面。随后,他意思意思地问了:
“怎么个不公平法?”
“有人衣食无忧,有人缺衣少食。富家子弟的饭菜多到倒掉也懒得拿去施舍,花布要轮番挑选,而偏僻的街上从来不缺那些饿死冻死的尸体。有人高高在上,夸夸其谈,纸上谈兵,士兵们为荒唐的理由,为不必要的目的,为莫名其妙的命令出生入死。那些达官显贵哪怕是撑死的也大操大办,贡品足以喂饱许多穷人,而平民、穷人死后家里连条像样的草席都拿不出来。有人追求男欢女爱,追求长生不老,更多人只想填饱肚子。而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担本不必有的后果。你还要大言不惭地说,这江湖是公平的?”
君傲颜不算话多,这次大约是急了眼。她还没有从那种消沉之中脱离出来,情绪本就不受控制。白涯倒是不急不闹,手上忽然用力,将木棍扎穿了熟透的鱼。
“那我问你,富人的钱从何而来?”
“从穷人手中剥夺而来。”
“难不成靠抢的?那恐怕一个两个都当我爹一样抓进牢里。的确,他们的钱最终来源于另一部分人,但靠的是什么?把戏也好伎俩也好,都是一种智慧。当然,不排除乡绅恶霸鱼肉百姓,我们可以慢慢清点。但你好好想想,那些少爷小姐花的财富,是父辈们积聚打拼而来。有人能教出孝子,教出才子,为朝廷也好苍生也好,做些贡献。有人教不好孩子,家产被败了个精光,那便是报应。这年头穷人出头很难,但不是没办法——嫁人、做工、读书、习武、修道……选什么都是路。大约穷的是眼界,总想不了那么多,可江湖才人辈出,不乏那些从底层拼搏而上的人。我再说一次:江湖从来公平。你眼界太窄,只看得到当下。放眼过去与未来,这一切究竟如何,从未有谁能盖棺定论。”
小洁和小桔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大约有些冷,想蹭个火。白涯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伸出烤鱼。
“向来公平……只要你们肯说肯做,肯换。”
第十七回:无下箸处
在碧落群岛之中,九天国本岛的附近,徘徊着名为夜叉的神使。
夜叉相貌各异,异于凡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们是海神的子民,是连接人类与海洋的使者。在九天国沿岸生活的人们,大多是海神忠诚的信徒。
海神护佑信徒一生富足,平安喜乐。
只要每隔九九八十一天都献上贡品。
需要一对童男童女,美丽的鲜花。不需要更多的钱,不需要更多的资源。只要这样就足够了,足以让海神感受到信徒们真挚而诚挚的信仰。有幸被选中的孩子,将会永远与海神相伴,得到海神的赐福,听令于海神的调遣。
每一对信徒父母都希望那会是自己家的孩子。
每一个信徒孩子都希望自己能成为贡品之一。
贡品。
贡品?
“……根本就是祭品吧。”祈焕说,“怎么想都不可能活下来。在这种海上,用这种工具漂流,用不了多久就死无葬身之地。”
“你不许诋毁海神大人!”
小洁一边说着还在一边啃鱼。不愧是海边长大的孩子,“伶牙俐齿”得一根刺都没扎到嘴。祈焕无奈地摇头,而傲颜止不住叹气。
怎么想都觉得是被骗了。
“嘶……我就不跟你们吵这个了。”白涯皱起眉,“说说宝物是怎么回事?不是我们装啊,是我们真不知道这档子事。哥几个来这儿,是找人的,从未听过什么宝物。好吧,可能这话没什么说服力……”
“不可能……额娘说你们都是为宝物来的。”小桔声音糯糯的,他手中的是姐姐掰给他有鱼头的部分,“之前也是。之前登岛的人,全是为了抢神明大人们的宝贝。神使大人也是这么说的,外乡人都冲着宝贝来,还杀了我们很多人。”
白涯听着不对味儿,回头看了一眼另外两人。他们也面面厮觑。这些事,朝廷的确不曾与他们提起过。白涯依然皱着眉,阴着脸,质问似的对君傲颜说:
“宝贝是怎么回事?你说朝廷私下还派人来过,莫不是有所图谋?”
“我知道的不比你们要多。”傲颜说,“我只是隐隐觉得,朝廷怕是知道这里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力量,也可能是物件。若他们为此而来,倒也不难理解。”
祈焕用缠着布条的手拈起下颚。他思索了一番,表达了疑惑:“但为什么朝廷不告诉我们?他们真的确定有这些东西么?唉,六道无常也没告诉你什么。”
“算了。大约,是他们觉得就算把这些事告诉我们,我也不会乖乖去拿。”
“那不好说。”祈焕摊开手,“你看,假若你带着你爹回来,却没拿到宝贝,朝廷就要处罚你们。知道结果的你肯定不会回来,这样朝廷就清除了两个隐患。而你没找到你爹却拿到了宝贝,撑死封给你一个小官,打发你安心过日子。怎么想,都是他们稳赚不赔……所以他们为何不告诉我们?”
“难道他们也不肯定?”君傲颜问。
“怎么会不肯定?”白涯反驳,“俩孩子不都说了,有人冲着宝贝来的。”
“说不定并非朝廷的人,而是其他……”
“行了行了。”祈焕打断了他们,“可能性太多,现在争吵这个没有意义。是这样吧,孩子们,我们也不追问你们宝贝的事,但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们,之前登岛的人何处去了?”
白涯和傲颜都没有说话,他们也盯着两个小孩看。三个人都很迫切地想知道答案。这两个孩子看上去十几岁,过往十年内登岛的人,他们都应该见过,只是记忆的稀疏不同。
“海神大人会惩罚居心不良的恶人。有时候,外来人的船只靠近我们,就会被风暴撕扯得粉碎。若有狡猾的漏网之鱼,神使也会捉拿他们。也有人会成为海神大人的信徒,也有人要寻找他们另外信奉的神明,海神大人没有阻拦。信仰是自由的。”
小桔认认真真地说着,却听得他们一头雾水。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让人狗啃刺猬似的无从下口。小洁打了弟弟的头,大概是嫌他话太多了,他有些委屈地摸摸脑袋。
“不止一位神明?”
“当然不止一位了。”小洁不屑地翻着白眼,“我们九天国特别特别大,有八位神明镇守此方,为人们带来福祉。”
这些话不像该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来的。祈焕多少有些好奇,便追问道:
“那……神明大人们之间不会打架么?就例如,争夺信徒之类的?而且九天国在改名叫九天国之前,究竟是什么名字,你们还记得么?”
小洁丢掉手里白白净净的鱼刺,看傻子似的看他:“想什么呢,九天国一直叫九天国。”
“兴许那时他们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了。”傲颜如此劝说。
“怎么会?他们身边的大人就没提过么?”
小桔也丢掉了吃干净的鱼刺,嘬了嘬手指,说道:“神明大人们深明大义,不会计较信徒们的多寡。你今天信海神,明天信鸟神,只要信仰发自真心,真情实感,神明都会给予恩典。大家最终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目标?”果然还是有所图谋。
“当然是成为天人,人上之人了!天人是最接近神的存在。只要成为天人,努力修行,有朝一日便能得道成仙。之前有些外来的道士,也选了这条路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个孩子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这让三人都感到不同程度的……不可理喻,不可思议,和毛骨悚然。这些话,搁国内忽悠一下没怎么读过书的文盲,或者上了年纪的老糊涂还行。放在这儿,放在整片他们声称“辽阔无垠”的岛国上,真是有些迷幻。若是这岛国小还好说,毕竟人少,闭塞,好忽悠。可现实明显不是这么一回事。
“唔,小弟弟小妹妹,你们有没有记得某一年,岛上来过……军队?就是,穿着像我一样的衣服的人,很多人。”君傲颜拿自己比划着,“兴许比我的衣服更厚,都是坚硬的一层金属外壳。他们手里……都拿着武器。”
两个小孩相顾无言,又呆呆地望着她。
“没有。”
“从未见过。”
“怎么可能?”傲颜有些着急,“那么多人呢。可能你们太小,记不清了……”
“真没有。”小洁认真地说,“我记性可好了。我们特别厉害,神使大人才选中我俩。”
“那、那更早前,还有几位武将,他们身边……”
“那就更早了,他们怕是还没记事。”白涯打断了焦虑的傲颜,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他有一条胳膊没有手,只有刀刃?他是近两年来的。同行者中,多手戴镣铐、衣衫褴褛的落魄之人。”
姐弟俩又对视了一下,再次纷纷摇头。
“怎么可能?”这回,轮到白涯这么说了。
祈焕提醒他们两个:“也许之前是从别的地方登陆的。别忘了,他们不一定经历狂风暴雨,或许是从其他地方上岸了。”
不无道理。于是两人不再争吵,继续追问其他的事。结果吃饱了饭,小洁立刻闭紧了嘴又不说话。小桔依然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祈焕从快燃尽的火堆上拿起一个微烫的螺壳,伸手递给小桔。他刚咽了口水,却被小洁打翻在地上。
“干什么?一顿饭就想收买我们的忠诚!”
说到底是小孩,分不清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祈焕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准备弯腰捡起那香喷喷的螺。这时候,白涯忽然就翻了脸,用刀背猛击了祈焕的手背,痛得他抽回手嗷嗷乱叫。刚骂了一句,他忽然一把掀开小洁,将她弟弟拽了过来,横刀抵在他脖子上。
“等、等等老白!”祈焕捂着发烫的手,“是不是有点冲动?”
君傲颜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皱紧了眉,在一旁冷冷地静观其变。
“捡起来。”他颇有些凶神恶煞,“不许浪费食物。捡起来!”
命令的语气毋庸置疑。小洁感到有点委屈,她只是打翻了东西,又没打到人,至于么?眼泪憋到眼睛边却不敢放任它们流出来,因为弟弟的处境显然比她更危险。刀刃锋利无比,白涯一副并没有在开玩笑的架势,摆明了要在他们去海神那里报到前先结果掉两人。
几人僵持了半天,眼见小洁就快要绷不住了。祈焕是真的怕,怕她当场嚎啕大哭,姓白的没那个耐心,一刀一个小朋友。而且君傲颜也没丝毫劝架的意思……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人。他不知该怎么办,只知道此时不好插手,只得呆呆地站在一边。
终于,小姑娘妥协了,老老实实捡起了地上凉下来的螺肉。在她捧起海螺的那一刻,白涯松开了手,将小男孩推了过去。
“可以,够讲情义。”
小洁依然有些愤愤地盯着他,却抱紧了弟弟。她小心地吹掉上面的沙子,即使这样做并不能彻底弄干净。小桔流着眼泪,哼哼唧唧接过海螺,抽噎不止。
“行了,再哭就烦了。”白涯淡淡地说,“接下来告诉我……怎么回岛上去?”
第十八回:无风扬浪
此外,他们再也没有得到更有价值的信息。除了已经说出口的部分,这两个孩子几乎一问三不知,抖不出更多情报来。不过登岛的方式倒是有了——这几天祈焕观察月相与浪潮的关系,发觉大体上讲,此地的潮汐和其他地方一样,一定程度上受到月相影响。通常每月初一和十五过后的两三天,会出现一次大潮。初八和二十三后的两三天,是潮差最小的时候。近几日潮水已经趋于平稳,适合出行。只不过……前几天那异样的潮流走向,和异常的天气他们依然无法解释。就算问那两个孩子,他们也只是警觉地说,那是海神对你们的惩罚。
去他妈的海神。
至于那两个孩子……他们修船的时候考虑的最大载重,撑死只能装下四个成年人。而那“第四个人”还是他们整理出原本船上或是岛上收集的资源……和两个人的兵器。若放弃这些,带两个小孩还是可以的,不过对白涯而言……还是累赘。
最重要的是小洁和小桔的意见:显然,他们并不打算和他们走。硬要绑回岛上给他们带路也不是不行,就怕这俩小孩在路上,把船给凿了,组团见了海神大人。可是任由他们乘上木筏在海上自生自灭……多少违背了人道主义精神。
所以,姓白的拆了他们的木筏。
这座荒岛的资源还算丰富,就他们这几天的观察,也并没有什么大型猛兽会带来生命威胁。除非这俩小孩能自己搓出船来,否则一两年内是离不开了。祈焕和君傲颜一开始多少觉得不妥,但最终没有提出异议。很简单,因为他们想不出更好的方法,祈焕在试图理性探讨时一开口就被怼了回去。
以防万一,还是趁俩孩子睡着连夜跑路的。
他们不清楚现在是不是潮汐最小时,但海面上风平浪静,看上去很安全。为何不选白天也是有原因的:尽管这只是两个孩子,对所谓什么海神的信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和那些岛民正面接触,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麻烦。
对阴阳术“略懂”的祈焕表示,除了桨,他找不出更合适的道具。能弄潮唤水的法术需要更严谨的道具,他们本不是没有……都被海水没收了。但他想了个办法:在自制的简陋的船桨上,各自贴上一张特殊的符咒。此符能御水。虽说海这么大的量怕是不行,不过护一艘船大约还是可以的。
“本来船上多贴几张更保险,不过……”祈焕数了数剩余的符咒,“得省着点用,还不知南国本土能不能买到合适的符纸。”
“你们有银子吗?”君傲颜忽然问。
白涯沉默了一下,抓出了一把被水浸湿后晒干的、皱巴巴的纸。它们拧在一起,难舍难分,更别提上面的字迹还能不能看了。祈焕沉默了一阵,摸出一个口袋,里面的碎银少得可怜,叮当响。在船边,他们两人同时看向了君傲颜。
“朝廷应该给了你不少钱吧?”
君傲颜看了看船只废墟的地方。
“你们从那里抢救出了什么?”
“都在这儿了。”祈焕提了提船边的两个大箱子,“一点布匹,才晒干;一袋种子,破了口冲走了一半,剩下的八成快发芽了……后来陆续往岸上漂来些阴阳术的器具,但都没什么大用处,多半有些残缺,我也收拾进来了。估计,是箱子破了。”
“没有银子?”君傲颜说,“太师特意交代过,有个箱子,上了锁,里面都是钱。”
“那怕是没了。”祈焕摇了摇头,“满满一箱银子……怕已经沉了底,也无处去捞了。”
三人尴尬地沉默了一阵。算了,穷就穷吧,谁还没过过穷日子呢,到哪儿都一样。匆忙下了水,在静悄悄的海面上,他们荡起了桨。水流并不是完全平静的,毕竟是海,即使是小潮也有些许潮汐作用。但意外的是,利用这样粗制滥造的桨,他们也能很轻易地在水中挥动并将船只向前推去。君傲颜扬起桨观察,摸上去是一点水渍也没有的。这符咒还真是好用。
上岸比想象中进行的更为顺利。一路上再没发生过什么大风大浪,海面安静极了,令人完全无法将之前的恐怖景象关联起来。再怎么说在一两个时辰内坚持一个动作,多少让人疲乏,三人是换着来的。一开始,他们配合并不顺利,一会儿船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转去了。但在茫茫大海上吵架没有任何意义,几人被迫一声不吭地相互磨合,总算离本岛越来越近了。
破旧的小小船只靠了岸,天空还是黑漆漆的。微弱的月光与星光朦朦胧胧,只能在海上勾出些许模糊的轮廓。下了船,望着安安静静的海滩,他们有种奇怪的感觉。
“去找掩体。”白涯低声说,“把行李先搬到安全的地方去。”
海滩上有奇怪的痕迹,像是举行过某种大型祭典。仔细想来,应该是送童男童女的海神上供庆典。这儿没人收拾,边上堆满了食物和蔬果。这些怎么没有被随波送走呢?他们不知道。但更吸引人注意的,是一艘巨大的、布满绿色苔痕的木船。它太庞大了,让先前荒岛上的他们误判为礁石或山体。
这绝对称不上是安全的,甚至可能是一种威胁。远处有较为密集的灌木丛,他们蹑手蹑脚地收拾包袱,将它们搬到了灌木丛去。目前为止都是安全的,祈焕最后看了一眼那破旧的船,想了半天。
“那个也要拖来吗?”
“推到海里去吧。”白涯说。
祈焕多少有些担忧:“会惊动海神么?”
“屁吧,我们那么一艘大船都给它端了。”
君傲颜也有些担心,但她的立场是这样的:“若是漂回荒岛呢?那两个孩子……”
“这么大一片海,怎么可能那么精准地回去?就算拖到岸上来,迟早也会被发现。”
“说的也是。”祈焕拍了拍手,“那谁去把它推走?”
从岸边到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划了那么久的船,谁都懒得动了。但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白涯和傲颜整整齐齐地退了一步。
“干什么干什么!这个时候你们怎么这么团结!”
“嘘,小点声——干活去吧。”
“我不干!”
“要不我跟你再跑一趟也行。”白涯忽然歪着脑袋,望着海边,“我有些在意那艘船。船上有朝廷的标志么?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么大,或许是运输军队的,时间应该也对的上。”傲颜也眺望那里,“不过那时候有很多船……真的很多。完整的就这么一艘么?”
“去看看吧。”
三个人藏好包袱,最后一次走向岸边。祈焕去那边推船了,白涯和君傲颜拿着兵器,顺着船的方向摸了过去。白涯贴着那些潮湿的木板,摸了摸,上面布满了藤壶。按理说这么多年没人养护,木材和金属早已经损坏了才对,但目前看来它保存完整,大约有人打理。船侧有一个较大的洞,边缘是木头腐烂的痕迹。白涯纵身一跃,灵巧地钻了进去。那位置有些高了,君傲颜无从下手,便用陌刀劈开。安静的夜里惊起一声刺耳的声响,震得岸边的祈焕打了个激灵。白涯回头瞪她,她无奈地摊开一边的胳膊,表示她也没什么办法。
那种怪异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硬要说,像是一种被人观察的错觉。仿佛在这片夜色中,这片宽阔的海岸与狭窄的船只内,这种感觉都如出一辙。而且,不止一双,冥冥中有无数双冰冷凛冽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不论走到哪儿,这些目光都如影随形。
那必然不是善意的。
目前这些目光的主人还没有攻击的倾向。这些判断,纵横战场多年的君傲颜是十分敏锐的。但她不喜欢被监视的感觉,暴露便意味着危险,意味着存在随时被攻击的可能。白涯对这种感觉也很熟悉,不过他更无所谓。既然选择潜伏在暗中,选择成为优势的一方,那么就算被反杀也不该有任何怨言吧?
白涯和傲颜的手中没有光源,能看到的东西,都是破烂船体透过的淡淡的光的施舍。
“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白涯低声说,“都被搬空了。”
的确。方才在君傲颜劈开木板时发出的声音,也能传来隐隐的回声。这里很空旷,什么有用的无用的都没有。
……但也不是那么空旷。白涯从那一声里判断出来,在天花板上、墙壁上,还有额外具有生命力的东西——活动的东西。他本以为战斗会一触即发的,但没有。现在,双方都处于一种备战状态。
“我了个——”
海滩上传来祈焕惊恐的叫声。
紧接着,刺耳的吼声此起彼伏,船内像是激活了什么阵法,无数可怕的黑影鱼贯而出。光源有限,他们什么都看不清,在黑暗中凭借本能抵抗。兵器与兵器接触发出清脆的响声,两人便知道,敌人也手持武器。在船体内砍杀奔跑,他们朝祈焕的方向跑去。
白涯一刀斩开最后一层障碍,夜光决堤般涌来。
第十九回:无所施术
妖怪。
这是两人看到确切的景象后得出的结论。但比起妖怪,那种妖气令他们感到奇怪,奇怪到他们最开始没能在第一时间就做出这样的判断。在微光下,那些模样令人战栗的妖怪,手持模样奇异的兵器对他们穷追猛打。
海滩上顿时热闹起来。祈焕省下来的符咒全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他受了皮外伤,沾着自己的血,在空白符咒上画上歪七扭八的纹样。将那样的符咒贴过去,会扩撒出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妖怪弹开,但撑不了太久。白涯的弯刀与傲颜的陌刀在这种近身战中,都能发挥出举足轻重的作用。
那些妖怪实在是,太奇怪,太奇怪了。
人在回忆过去所面临的恐惧时刻,总会将所见所闻下意识地夸大,扭曲,以强化那种切实的震颤。但他们敢肯定,此时此刻,自己面临的,是的的确确令人战栗的怪物。微弱的天光下,他们能隐约发觉这些妖怪多是墨绿色或是暗蓝色的皮肤,有一种奇异的光泽,这种光泽看上去并不顺滑,反而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粗糙感。附着的大小不一的鳞片或许是这种粗糙感的来源,即使是它们自身部位发生的摩擦,也能产生一种粘腻的、胶纸翻搅的声音,令人作呕。它们之中,有的眼睛长在两侧,非常大,而且从不合上。也有的眼睛分得更远,一上一下,一个在头顶,一个在下巴。更有甚者,连嘴也不止一张。它们的脖颈侧面有奇怪的裂纹,像鳃似的,也有鱼鳍一样的扇翼连接着它们的大小臂,或是竖在背后、头顶。当它们示威时,会发出一种可怖的嘶吼声,声音不大,却令耳膜疼痛不止,简直像一个原本健康却遭遇不测的、垂死之人的挣扎。那时,它们的鳍便会立起来,身上还会从多个部位弹出尖刺,豪猪似的。那些细密的鳞片突兀地立了起来。一般而言,那是像蜥蜴、壁虎身上的角质,这时便会和鱼鳞或蛇鳞一样,层次分明,层层堆叠,并尖锐地立起,让人看了从尾椎骨开始神经发麻,浑身发痒似的不受控制地颤抖。
在撕打的过程中,白涯能感受到它们身上很强的力量——非常强,如果是普通的弯刀早就被折断了。而且它们的身体刀枪不入,即使是君傲颜那样威力惊人的陌刀,也无法穿透它们的身体。那感觉很奇怪,傲颜感觉自己像是将刀捅进了一盆……黏稠的泥浆里,粘性惊人无比,似乎有股吸力狠狠擒住了刀刃,让她怎么也抽不出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陌刀从妖怪体内拔出,可妖怪却没受什么伤似的,只有一些半透明的液体涌出,被刺处却也和泥浆似的很快愈合。但它们大概是感到疼痛了,不断地发出那种嘈杂的、常人无法承受的嘶吼,并表现得更具有攻击性了。
“什么玩意!”白涯的刀轻易切断妖怪的手,“怎么没完没了!”
“妖、妖怪吧?”半透明的浊液溅到祈焕脸上,“诶你看着点儿!”
君傲颜再度努力将刀从一个长角的妖怪脖颈侧面抽回,她主要的力量几乎都耗在这里。她高声喊道:
“是妖怪,就能被杀!但它们是怎么也杀不死的!”
“一定有!”白涯回答,“所有的东西都能被杀死!但需要方法!”
“什么方法?”
“阴阳术。”
有一只妖怪双手握着三尖刀,趁他们说话的功夫向白涯刺来。它的爪子又细又长,连着松松垮垮的蹼,却很灵活。它的皮肤虽然滑腻,但这些兵器的材质也令人起疑,看上去质感粗糙如珊瑚,或许这是它们能抓握住的原因。白涯再一抬刀,黑色的刀刃很快地掠过它的半身。突然间,妖怪的上半身向后折了过去,喷涌出大量黏稠的液体。祈焕注意到,它剩下的身体并没有复原,在切口处冒出细密的黑烟。这烧焦的烟味与它们本身特有的腥味融合,实实在在刺激了他的胃,让他差点没当场吐了出来。这腥味与鱼腥血腥都不相同,或者说像是二者融合的产物,近似于某种金属被腐蚀生锈后发出的刺激性气味,掺杂了腐烂发酵的蛤蜊肉。但祈焕明白了,他将五行之火的法术镀在了刀刃上,才能让妖怪无法复原。划开的伤口已被烧成焦肉,又该如何愈合呢?原来是这种原理。
祈焕再使用的符咒,便是与火相关的法术。这点火对辽阔的大海而言是杯水车薪,三人默契地将战场朝着内陆转移。君傲颜带兵打仗可以,降妖除魔可就差得太多。有一个样貌奇异的妖怪举着长兵与她对峙。那妖怪的头顶上垂着一根绳子似的东西,前面悬挂着一小团不明的发光物质,在他们之间乱晃,令人眼晕。傲颜知道攻击它本身没用,而自己被捅伤可就要了亲命,便一直与它保持距离。她用刀尖一挑,忽然将妖怪的长兵打飞。它在空中转了一圈,直直刺进了妖怪的头颅,将它固定在地上。君傲颜有些惊讶,但不得不立刻招架其他对手。而那一团小小的光晕,也在这妖怪的生命宣告终结后熄灭了。
火是一种对抗的方法……但或许不是它们畏惧的东西。在终于相对干燥的地带,忽然有两条炽热的烈火地毯般向海边奔去。源头的火焰燃烧在祈焕缠绕布条的手臂上。一时间,强烈的光亮让人眩晕,妖怪们也一时失了分寸。虽然并没有多么慌张,但这短暂的犹豫足以令他们脱身。而在这片炫目缭乱的火光里,白涯的呼吸都要在那一瞬间停止。
——怪物,漫天的怪物。
原本隐晦的样貌变得更加直白,在这层醒目之上,丑陋的程度也更是令人瞠目。在这片此起彼伏的尖叫与嘶喊声中,白涯与祈焕清晰地看到,有一个特殊的影子在火光中起舞。
君傲颜双手持兵,在妖怪之中舞刀弄枪,左右开弓,轻巧灵活,仿佛手中拿着的只是两把稻草。其中一个武器不属于她,那是她主要的攻击方式,而自己原本的陌刀起到的是辅助作用,挑、拨、推、赶,配合另一把奇怪的长枪将妖怪的皮肉割裂。断肢残骸在空中不断飞舞,落入火焰,发出噼啪的声响,散布浓郁的雾气,那让人无比反胃的气息她像是闻不到似的。她也受了伤,脖子连着锁骨处被妖怪锋利的爪子抓过,有几道深深的血印,她全然不觉,仿佛自己血液的味道遮蔽了一切特殊的气息,血与火的鲜红也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火焰欢快地在其中跃动。
“她撑不了太——”
祈焕还未说完,白涯一个箭步飞跃过去。他太快了,只看到空中掠过一道黑影。他的那对弯刀竟然就扔在这儿,祈焕有些惊讶地捡起它们。没有武器冲进这样的火海中的确不是明智的选择,但就在祈焕转过身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白涯已经拽着傲颜的后领将她拖出了战局之中,动作依然快得惊人,就好像傲颜的盔甲和武器没有重量似的。
大部分妖怪依然处于迷茫的状态,但少部分已经回过神。谁都不愿当案板上的鱼任人屠戮,它们很快追了过来。在傲颜匆忙反抗的过程中,属于妖怪的那种武器从手中脱落。祈焕迅速燃尽一张符咒,冒出大量的烟雾。烟雾有一股硫磺的味道,惹得他们一阵咳嗽。
“咳、咳咳,你就不、不能——”
“呼……咳咳咳,它们不是靠看的,而是嗅觉,只能……咳——”
原先藏着包袱的位置也不安全了。路过那里的时候,祈焕随手拎起两个袋子算是抢救,气喘吁吁地随另外两人逃离那片可怖的炼狱。他不知道自己拿了什么,但不能全部放弃。下次再回到这里,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了。
跑了很久,他们依然心有余悸。身后已经趋于安静,三人也完全隐藏在了茂密的蕨类植物之中。祈焕几次想要休息,白涯还是说不够安全,于是他们走了更远。直到很久后,白涯才说可以休息了,祈焕才丢掉包袱,烂泥一样瘫在地上。
姓白的居然还有劲,四下寻来干燥的柴火,点燃一堆小小的火。相较之前祈焕的纵火规模,这样的火焰在他们眼里都小了一圈。现在又变得太安静,太安静了,只有耳朵里还有血管在打鼓似的跳动,控诉方才自己受了怎样的折磨。偶尔传来怪异的虫鸣声本也足以让人心惊肉跳,但受了太大的刺激,一时半会这些细小的声音已让人听不到了。
可回想起那一张张扭曲怪异的面庞,还是令人浑身发颤。剧烈运动后,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晚风一阵阵吹得人皮肤发麻。他们又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将气息趋于平稳,这才面面厮觑,不断反复而直观地审视着身边的人。
“我现在看着老白都眉清目秀的。”祈焕强调,“我说真的。”
“少废话,刀还我。”
“你他……你还记得,我真是谢谢你。这么沉你以为我愿意拿吗!要不是这俩玩意我一个人就能把包袱全部扛走。这下好了,怕是要让那群妖怪给糟践了。”
白涯接过刀,大概看了一眼,没发现明显的划痕。随后他在刀面上哈着气,扯过衣角用力擦了擦。这保养刀的方式有点简陋暴力,祈焕暗自腹诽。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始至终,君傲颜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唔,君姑娘……”
祈焕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他手臂上的布条还是完整的,没有丝毫燃烧的痕迹。
“君姑娘?”
真奇怪,方才那映衬出的火焰一点踪迹也没有了。眼前分明烧着篝火,她却双目无神,像是从一场离奇的大梦中苏醒,沉浸于那光怪陆离的异像之中,无法自拔。
“君傲颜!”
白涯一摔双兵,锒铛的响声令她浑身一震,回过神来。
第二十回:无私有弊
君傲颜回过了神,眼睛再度聚焦,多少能映衬些许火光。她呆呆地转过头,脸上挂着干涸的血迹,有些无措般看着白涯。她好像很无辜似的,无辜得像个被推进泥坑又迷茫起身的孩子。这与她之前的姿态判若两人。
“你怎么回事?”
白涯的语气像是在拷问犯人,祈焕听着有些心慌,可傲颜居然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茫然地看了看他们两人,保持沉默,然后低下了头,当真像个拒不认罪的主。
“你状态很不好。”祈焕为白涯的质问作出解释,“你现在这样,很消沉,很……就有些像我刚把你从废船里拉出来时似的。但我们知道,那不是你,不是你本来的样子。可刚才的也不是——刚才那个火场上舞刀弄枪的厮杀的人,也不是你。”
“那是我。”君傲颜抬起了头,重复了一遍,“那才是我。”
她忽然干巴巴地笑了,像是一块原本湿润的土地在太阳光下暴晒,脱水后开裂形成的痕迹。那是一种刺眼的、干燥的、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笑容。
祈焕一时说不出话来,白涯却淡淡地点头。
“我也觉得,那才应该是你。”
“什么意思?”祈焕不明白。
“关于你爹娘,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君乱酒,我说你亲生父母。你必须告诉我们,不然天一亮就分道扬镳,谁也别碍谁的事。”
白涯这番话听上去并不能起到威胁的作用,毕竟按照傲颜的逻辑,她也不是非得跟着他的。可君傲颜沉默半晌,还是吸了口气,准备说了。是她自己想说,而不是谁逼的。
“没什么特别的。”
君傲颜伸出手,像是准备比划什么,但最终没有。或许是她觉得没必要了,或许是因为肢体语言也不足以表达她心中的感情。她的眼睛逐渐有光,却没有神,像是将自己引入了某种回忆中,脑海深处从双目中释放的景象。
“我本不喜欢想起这些。”
像是试图将自己从回忆的潮流中拽出来,君傲颜如此提醒自己。白涯却说:
“但你就像是从未走出来过。”
“可能。”君傲颜撩起鬓角的头发,它被干了的血黏在脸上,“其实真的没有值得在意的地方……晚上,整个村子都睡了。我们不是很富裕,不会点灯,所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个村子都是。我们总是睡得很早……那是冬天,天黑得尤其早。那阵子,朝廷要讨伐哪个王爷,我不记得了,但打到了这里。我想想看……”
君傲颜的语句有些繁琐,没有刻意整理,破碎不堪,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但没有人打断她,他们只是抱着膝盖坐在那儿,静静地听她说。
“那时候我不知道那些,我还小,我睡在炕角……天太冷了,我总是醒来。我冷得睡不着,那两个人,占了炕烧得最热的位置。我不喜欢炕,它下面烧得背痛,被子那面又冷得像铁板——算了,这不重要。当时我真的太冷了,我就起床偷偷摸摸地生火,烧了炭。我的确怕爹娘醒来发现炭少了,然后揍我,或是在天亮前就醒来。我只打算烧一小会就灭了火,趁热睡。但当天不知怎么,我晚上闹肚子,兴许白天吃坏了野菜。火还烧着,我就去茅房了,外面更冷,我腿几乎要冻僵了。我再回来的时候,运气真好,他们俩还睡着。我就悄悄钻进被子里……然后就,唔,烧起来了。”
“你没有熄了火盆,所以火点燃了屋子?”祈焕问。
“不,是战火烧到我们的村子。先是有人被吵醒,继而大家都醒了。可我来不及逃,火烧得更快。天本来很冷,但忽然就这么热起来了。我还没彻底睡着的时候就被喧闹声惊醒,但我很困,头很晕,根本没法逃出去。我晃我爹娘,没什么反应,只好自己逃命。可就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屋顶塌了——被带火的投石击中。我被困在了拐角,一道衡梁挡在我面前,卡在墙壁两侧,我怎么也推不开。”
这个形容令两人感到眼熟。白涯和祈焕对视了一眼,想起她在船上被困住的时候——被自己的陌刀。但作为合格的听众,他们没有打断她的叙述。
“又一枚石头,砸碎了我家的水缸。水蔓延过来,但火就不往这边烧了。我一直抱着头蹲在那里,捂紧双目还是眼前泛红,堵住耳朵还是能听到噼啪的燃烧。奇异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又香又臭,我不知该怎么形容……后来我知道了,那是人被火焚烧产生的味道。”
君傲颜是幸运的。最初带火的投石将这一片区域能烧的,都烧差不多了,所以外面的大火没有蔓延进来。加上大片的、潮湿的水渍,为她提供了短暂的庇护。遮拦的木梁将她的活动限制在很低的地方,很安全,而且那里是一个坚固的三角。没有任何人发现她,她一直藏在那里,直到打斗声完全消失。
君乱酒的援军来时,只赶上收拾残局。他们发现了她,和炕上焦黑的两个尸体。
按理说战火中死的人很多,但就这样安详地躺在炕上的很少,几乎没有。人们多半是慌乱逃窜,四处寻找掩体的。军中的军医后来在君大将的授意下解剖了尸体,发现这一男一女的肺是干干净净的——在火焰点着屋子之前,他们就已经无法呼吸了。
君乱酒没有往不好的方面想。毕竟,中央摆了个火盆,他在后来询问时傲颜也没什么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当时发生的事,于是他很容易就能想明白。军中都是粗人,没人追究这种事,只当她是幸存者。将军和军医都善良地隐瞒了这个秘密。再后来,伴随她的成长,她对那天的记忆愈发模糊了,君乱酒便扯了一个粗制滥造的谎,混淆她的视听。
“我确实快忘了,直到某一次我在战场外听到一个女孩声嘶力竭的哀鸣……他们不让我过去,直到厮杀结束我才能随着后勤收拾残局。我最终没有找到那个女孩,不知是死状太惨还是逃了,或者被俘,都有可能。但她的尖叫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于是我想起来,在那天战争结束后,我看到双亲的尸体时,的确也发出了一模一样的呼喊。”
君傲颜说的很明白,很坦诚,就像对她养父如实交代时一样。尽管此时,她已经十分清楚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她杀了双亲,用密闭的空间、燃烧的炭火盆、充足的时间。她自己本会遭遇相同的命运,但诸多“不巧”凝聚成了天大的“巧合”,让她侥幸活了下来。只是这样不知对她而言是得救了,还是更加漫长的惩罚。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接着,是漫长的沉默。祈焕难得没对别人的叙述做出什么点评,白涯也没更多反应。他们只是思考——沉默——思考……和更长久的沉默。
远处又传来鸟雀的怪叫。他们的听觉都清晰了些,或许是那些妖怪尖叫的影响淡了。
“得知这个故事,我很抱歉……”祈焕小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但,君姑娘您觉得,这一切与你在战场上的表现,有何关联?”
“没什么。”君傲颜耸耸肩,“也可能关联很大。我不喜欢与人为善的部分……虽然我可能比较擅长,但心底里并不喜欢。我喜欢——”
“厮杀。”
“对,厮杀。”君傲颜坦率地点头,认同白涯的用词,“它更简单,更纯粹。我就是单纯地想让你死,没别的。不需要像我爹娘一样,从小数落我、膈应我,变着法让我难受。和君乱酒在一起生活后,我才发现其实人和人的关系挺简单的,用不着日夜察言观色,提心吊胆。与大家熟络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有话是可以直说的。所以我更喜欢战场这个地方……不用勾心斗角,不用漫长地揣摩对方的心思,所有的判断都是一瞬间完成的,误判就会受伤,就会死。这很好,杀意是恶意最纯粹的形式。善与恶都有很多种表达,但最充满敌意的直接的方式,就是想置对方于死地。”
抬起头,月亮不知不觉间挪动很多步,星星也悄悄溜了一段距离。白涯忽然拿起刀,仔细地看着其中的一把。就这么举了一会,他放下了,同时张开嘴。
“后来君乱酒不让你上战场……和今天的理由也一样吧?”
“嗯,我想是的。”君傲颜点了点头,“我拿着刀冲过去的时候……我有些害怕。不是退却了,而是害怕我为此感到兴奋。我觉得我不像自己了,我和过去打下手时相比,我不是我。但可能……这才是我。后来的一切也佐证了,那样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哪样?”祈焕茫然地比划着,“是说挥舞陌刀纵横沙场么?那年你还不满二十。”
“不错。我从小粗活累活干的不少,挑粪都做过。所以我体格更好,更结实,也比其他同龄的女人甚至男人有劲得多。加之我爹训练有方,还教我读书识字——这在军中很难得。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白涯吹了吹刀刃,发出金属的轻鸣。他抬起眼,瞥了君傲颜一眼。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君傲颜的脸有一半在刀刃之上,一半被隐藏了起来。
“他害怕了,对吗?他害怕了,把你养成这个样子。”
“他从来什么都不怕的——唯独怕了我。虽然那时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已经忘了,但他确信,那一刻我斩马而来时的表情,分明是笑着的。”
“笑着的?”
“笑着的。”
祈焕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天认识似的。白涯还是不说话,只是放下了刀,突然也随着他们的对话冷笑了一声。
“嗤。果不其然……笑着的,真有意思。”
第二十一回:无可讳言
祈焕一直对白涯的生平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好奇,不得不承认,这大概是一种猎奇心理。
“我是觉得你挺奇怪的。”祈焕看着他,“就像你说的,你也很……割裂。在无人岛上对那两个孩子的态度多少就有些表现。还有你的经历,你的观念。”
白涯平静地回敬:“我也觉得你挺奇怪的。你说你穷苦出身,却又会些武艺,又会些阴阳术。不说精不精,只是这点入门的水平,就已经不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了。”
“嗐,我以为多大点事呢。”祈焕抬了抬肩膀,神色轻松,“我虽然穷,可是给有钱人家的少爷当过书童的。我知道富人家的孩子也不容易,一天到晚都是事儿。飞扬跋扈的多,那是爹娘给养坏的。我服侍过的那位少爷可辛苦了,白天读书,晚上习武,今儿个弹琴明儿个算命,累得很呐。我倒是有幸跟着学一学。没办法,若是不能与少爷的水平相称,这口饭我也吃不上了。”
君傲颜活动了脖颈,有些僵硬地转头看他。将憋在心里那么久的话一股脑倒出来,她觉得轻松多了。或许这么做是好事,一来是担子似乎卸下了些,二来,是不知何日才能回去,就算他们都死在这儿,也算封了口。她沉默了一阵,问祈焕说:
“后来那位少爷如何了?”
“死了。”
“为何?”
“唉,爹妈催得紧,逼出问题了。”祈焕颇有些失落,看样子他和那位少爷感情挺深,“平日若是没背好书,或是舞剑不利索,被骂被打也就算了……连和他爹下个棋,落错一个不该错的子儿,都要被训斥,说他不集中、不认真、不上心,从学习能力说到家庭伦理,末了还追加一封几百字的检讨。他还一堆课文呢,我看不过去,偷偷替他抄,没曾想给他娘发现,告了状,我俩一起挨了打。可说起来啊,我在府中的时日,挨的打比少爷还少呢。”
“啊……我以前可差不多呢。”君傲颜苦笑着,“不过学不成东西,都是干活。不干不行,得生活。想必对这位少爷来说,也是一样的吧。”
“唉,您有所不知。我认识你以后就在想,他若有你一半的勇敢便好了。府上有不懂事的下人欺负少爷性子软弱,更多人是心疼。而少爷实在是个好人,从未凭打我出气,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还都能想起我。再后来……有次他被罚站的时候,邻街的小伙伴们将我们偷偷喊出去玩水。谁知那天山溪忽然浑浊,云彩说变脸就变脸,下起瓢泼大雨。他爹娘带着下人们冲过去吼他回来,我们都上来了,他虽然会水,却赌气不上岸,就那么被水卷走了……”
“这少爷怕是灵根不足。”白涯语气淡淡的,“不然不用符咒,也能召火唤水。”
“是啊,就是他底子差,才总被爹娘逼着练练练。我当时是真的怕,怕少爷没命,也怕自己没饭吃,挨打挨罚都是其次。这两件事在我心里竟然是同等的分量,想来,也是我自私的个性使然吧。没办法,从小和兄弟姐妹抢吃的,大度不起来。当天晚上我睡不着,怕他变成水鬼找我,没曾想做了个梦,在梦里少爷说是自己要死的,还要替我们给他爹娘托梦说情。也不知这事是真是假,这梦又是虚是实,他爹娘果真没有太难为我们,只是给我推荐了一个好人家,让我继续做工。儿子死后,他们遣散了不少家仆,整日整夜无精打采。再后来似乎是没落了吧,和他爹的活计有关。往后,再没梦见过那个少爷,也再没听过他家的消息。”
听了这故事,两人的表情都没有太大变化。但祈焕能猜到,两人不会心如止水,而多少涌些动荡的涟漪。见没人说话,祈焕又追问君傲颜:
“对了,你能说说你那个……奚叔的事儿吗?我真挺好奇的,你爹那样威风的一个大将军,是如何与这种读书人成为挚友的?应当是挚友吧,看他对你很是上心。”
傲颜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的不多。在捡我之前,我爹和奚叔就已经是至交了。我偶尔问过,我爹说,他们是发小,一起和尿泥玩大的。”
“啊?”白涯突然抬起头,“真的?”
“应当是真的吧。”
“是吗,我都是用水。”
“……”
祈焕翻了白眼,感觉自己脑筋都气得抽抽,估计君傲颜也好不到哪去。
“你别理他!”祈焕生气地说,“尽管讲你的便是,他一天到晚只会说胡话。”
白涯微微睁大眼睛,多少显得无辜,就好像刚才的对话是他发自内心的疑惑,丝毫捣乱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君傲颜确实不想和他计较,便接着说了。
“他很乐意与我提起,说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别看奚叔现在文绉绉的样子,小时候他是给我爹挡过刀的。我爹说自己从小就暴脾气,居然与匪人有了口角。奚叔冲上去替他挨了一刀,然后被匪人们推开。等他们走后,我爹怕背着他让伤口更深,硬是给他端回去了。再后来就是打仗,他们散了。巧合的是,我爹刚开始带兵那年,去了有些偏远的地带。奚叔虽然读书认真,可是有些死脑筋,不会做事,虽然考取功名却不受待见,一直不能升官。后来他因说话太直被发配到我爹这里了,两人再度重逢……后来辗转了很多地方,有些时候,他们又能遇在一起。这大概是缘分吧。”
“那听着是挺有意思。挺好,朋友多了路好走啊——”祈焕展开手臂,伸了个懒腰,将手臂绕在脑后。但他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又端坐回来,问傲颜说:
“你奚叔也没对象吧?”
“哈哈……他没有女人缘的。”
“可你爹一表人才,他怎么至今未娶?”祈焕打趣说,“莫不是为了你,怕找个坏后妈来打骂你吧。”
“我是不怕的,他也不怕。而且我们都相信他的眼睛。”君傲颜并不觉得被冒犯,而是就着话题说了下去,“不过……他曾经在一个叫青璃泽的地方,喜欢上一位年轻貌美的当地姑娘。那个姑娘很年轻,那时候我就一口一个姐姐。她人很好,对我和我爹都好,还说要放弃现在的生活陪我们从军打仗,照顾我呢。”
祈焕十分感兴趣地往前凑了凑:“哇,有点意思啊。那他们怎么没在一起?”
“……哈哈哈,我爹是有点积蓄的,她把我爹的钱骗了大半。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在本地就有个相好,只是两人都没什么钱,她才故意这么做的。我爹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了。”
白涯难得又插了句嘴,吐不出个象牙:“你们打仗的都这么好骗?脑子不会拐弯。”
“不会拐弯怎么精通谋略呢?”傲颜有些不悦地反驳,“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给我们都下了蛊。她连我也算在内了,怕我看出来,算她聪明。不然,钱也不会让她卷了去。”
“钱追回来了么?”白涯懒洋洋地问。
“后来军队接到急令,赶到别处支援,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也不知现在如何了。算了,就当捐给穷人行善积德。只是我爹为自己被骗了这事儿失落了好一阵……”
“没想到君大将也是个痴情的人。”祈焕啧啧道,“我娘与我爹倒是沆瀣一气,恩爱得很,光顾着生意从来不想着和我爹回来看看我们,钱也都自己逍遥掉了。所以我才说,默认所有父母都爱着孩子,默认所有儿女都该忠孝,这本就是‘以全概偏’,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哎,对了老白,你娘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气氛到底是缓和下来,先前紧张的氛围一扫而空,三人竟然就这样在篝火前聊起天。原本白涯闭目养神,并没打算投入话题,不可避免地被祈焕提名时他也没睁眼。
“我说过我娘生我死了。”
“唉,你爹总会告诉你嘛。”
白涯睁开了眼睛,目光相较之前没有变化。他的眼里没有悲喜,那两人只见过长久的死水似的平静,和偶尔激荡的起伏感。那之外,这双眼睛什么都映不出来。
“话是没错。”白涯斟酌着卸下了些防备,“但很有限。”
“哎呀,我们都说了这么多了,你也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呗?”
“你们自己要说,和我有什么关系?别一副今后还要一起走很久的样子。”
“你这人怎么这样!都说才公平嘛。”
“可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啊。”
白涯的语气倒是很诚恳。他无奈地摊开手,眼里仍只有静谧。三个人有一段时间都没开口,这显得像是白涯刻意把气氛搞砸——好吧,就是。
远处又传来生物的怪叫声。这里一旦安静,那些异乡与异象就变得令人难以忽视,无法忘怀。白涯皱着眉,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组织语言。他倒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没说过,不知该怎么说。
“我爹说我娘……没有本名。他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你说的没错——”他看向君傲颜,“我爹曾是左衽门的人。”
“啊——”
“曾。”他强调了一遍,“我娘来以后换了名字,只有我爹是本名。她叫什么,我爹也没告诉过我,姓黑,倒不是特意起的。这刀上的一对黑瑜白琼,是他们当年的定情信物。他们俩……一起杀人杀出感情了吧?到底是出生入死。左衽门是不反对搭档成亲,只是孩子要归他们来教。”
“啧啧。”祈焕又开始了。而君傲颜很认真地听。
“后来……我娘出任务死了,怀着我。我爹本把她保护得很好,能一个人上就一个人。具体的事我不得而知,我也不想戳我爹伤疤。她怀着我,就那么死了。”
君傲颜本真以为是流产:“这……原来在你之前就……”
“是。我爹也不是后打的手刀,早就有了。他剖开我娘的肚子,把我拽了出来。”
祈焕和君傲颜都不说话了。他们注视着他,眼里满是震惊。
他们不知令自己震惊的是这个故事,还是说……
白涯是如此平静地陈述着令人瞠目的历史——这件事。
第二十二回:无征不信
落在海边的东西别想捡回来了。大清早,海边就吵吵嚷嚷的。三个人就眯了一会,现在还算精神,远远躲在高处一个石堆儿上往那边看。祈焕眼尖,立马看清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这群妖怪……是有脑子的?”
“啊?”
“他们会说话啊。”
“它们不是只会鬼喊鬼叫吗?”
“不是啊,他们好像会说话的。喏,你看他们是不是在和村民说什么。”
离得着实有些远,白涯和君傲颜看着有些困难。他俩也想不明白为啥这小子眼睛比“猎人”身份的他们还尖。两人眯起眼,很努力地往那边瞧,倒的确看到许多人聚集在那边。其中有一部分,都穿着深色的长袍,颜色和样式并不统一,只是都有些破烂,也不晓得什么材质。两个人也能像祈焕一样很快辨别出,那一定是昨天夜里袭击他们的妖怪。虽然遮住了身体和头部,但它们的行为模式与昨夜无异。走路的时候,略微有些摇晃,像是一左一右将脚往前挪动。人的脚印在沙滩上比较深,它们的很浅,几乎没有。
那些披着长袍的妖怪比人都要高,最矮的也比成年男性多半个头。人们与它们面对面交谈着什么,偶尔手上会出现辅助动作,但都很寻常。白天,它们像人类似的。
“它们会说人话啊?”君傲颜有些奇怪。
“切,说不定是人说鬼话。”
“不至于吧?”祈焕挠了挠头,“唉,我们的行李已经被发现了,现在都知道岛上来了外人。这下好了,事情更难办了。”
白涯瞪了他一眼:“那谁让你不拿全。”
“那你怎么不——算了,说得好像我们昨天晚上没暴露似的,结果还不是一样。”
“对啊,一样啊,你较什么真。”
“别吵了。”君傲颜低声警告他们,“这距离,别把那群人招来了。”
“你们说……这该不会是那两个孩子口中的神使吧?”
“就这?”
“就这?”
君傲颜的眉头拧巴着,颇有成见地点评着:“信什么不好,信这种妖怪?”
“也不能这么说。以貌取人不妥,妖怪也不行……当然我不是说这群臭鱼烂虾就是好东西,我是说,指不定他们有什么真本事。”祈焕琢磨起来,“一些神灵不也是三头六臂,或者象牙狼爪。唯有体现出些非人的特质来,人们才相信鬼神与人是不一样的。”
“那说不定这群岛民就是给这些妖怪骗了?”
祈焕摇着头说:“这我当真不清楚。不过……也许我们可以抓一个村民问问。”
“什么?”君傲颜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不,这不可能。太冒险了,不管他说不说,我们将他放回去后定然会暴露。”
“现在就不暴露了吗?”白涯反问道,“不管说不说,别让他回去。”
虽然主意是祈焕提的,但他多少有些别扭:“是不是有点不人道?”
“我的人道已经被那两个小孩耗尽了。自己想想吧,孩子尚且是那副德行,这帮大人不知道脑子都被海水洗成了什么样子。”
“唔,也对。这么说来,其实就算抓到谁,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那还有什么办法?”
“不如我们不管这里,直接深入腹地。”
君傲颜回过头,看了看一望无际的绿色植物。天黑着的时候,那些东西只有轮廓,分辨不出具体的模样。可天亮以后他们发现这些植物都很特别,大多他们没有见过。就算有的勉强能叫出名字,又与以往认知中的有些不同。他们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要么穿越海边那座庞大的村庄,要么穿过这奇特的、未知的密林。
这里的树接天连地,只有细碎的阳光在叶间漏进来,有种说不出的闷热。空气里是一种潮湿的香味,但这种味道也是会变化的,有时候会变得酸臭,不知对人有没有害。白涯没告诉他们,晚上他们睡着的时候,他看到一朵美丽的花吞吃了一只花栗鼠……那花的构造像舌头,散发着甘甜的气息,连人也可以闻到,甚至能看见其中的蜜水。它引诱花栗鼠过去,缓慢地回缩,忽然更大的绿色口袋就闭上了,将它和伸出的花都包裹在里面。第二天天亮,那朵花又出现在了原地,颜色好像更鲜艳了。
这片密林充满了未知的事物。连昨天晚上鸟和虫的叫声都与他们熟知的不同,谁也猜不出确切的品种。而村庄那边,就要和人以及那面目可怕的妖怪打交道。
“啊,糟了。”祈焕的语气突然紧张起来。
君傲颜看向那边,问道:“怎么了?”
“落下的箱子里有法器……是朝廷准备的。虽然不贵重,但有些平日里不常见的道具。若是能带上,可以少很多麻烦。我把我自己带的一两件小东西也塞进去了。”
“不要了。”傲颜摇头,“这没办法。除非我们去抢回来。”
“不……还是得带走。”白涯竟意外地支持祈焕,“如果那些妖怪或者村民,有人会占卜方位的法术,便会追查到我们头上。必须将它们都带走或者破坏,以绝后患。”
“白少侠说的是。”
“好吧。”君傲颜有些惆怅,“我……不太懂这些。既然你们这么说,就这么办吧。”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当真要绑架一个村民么?
“绑一个妖怪,也行。”
“你认真的?”
两人惊恐地看着白涯。这货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可看他一向认真的神色,他们都不好说什么。这法子听上去荒唐可笑,没有任何可行性。
“连他们的话都听不懂,还想套出什么东西?”祈焕觉得自己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既然那些村民能听懂,为何我们不行?一定有什么方法。就算实在不行,也能捉来一个,慢慢试出它的弱点。”
白涯正经地说着,另外两人的目光突然变得诡异。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得了传染病的患者,些许畏惧夹杂着一丝嫌恶。
“干什么?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哇,老白你这心眼不是一般的歹。”
“我也觉得有些不妥……我爹带队时,向来憎恶虐待俘虏,严刑逼供的行为。”
“哈?那怎么着,你爹跟他们讲道理?”
“……所以一般我爹不审。”
“……”
祈焕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会沉默的功夫,白涯又说:
“那可是妖怪,你们别是忘了昨天有多凶险。君傲颜,你身上的伤不疼了?”
“啊……”
这么一说,祈焕也想起来了。傲颜身上被一个妖怪划了几道。她微微拉开衣服,担心血渗透进布料里结痂。那滋味她并不是没感受过,简直比重新划一刀还痛。所幸她血流的不算多,只是四道长短不一的伤口显得很深,像四条细细的沟壑,呈黑色。皮肤其他地方都很正常,傲颜也不是特别痛。说实话,要不是白涯提醒,她都忘了自己受伤的事。
“这,不打紧吧……”祈焕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我并不痛。”
“鬼知道会不会染病。”白涯指着村子的方向,海滩上的人少了许多,“这密林不知要走几天,我们只能选村子那边。或许只有村民那里有药。一直不处理,怕是要死树边。”
话糙理不糙,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他们还是合计了一下,决定先慢慢靠近海岸。不少人应该都去搜寻他们了,现在是个好机会。俗话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吗?
“先等一下。”祈焕忽然伸手,凭空变出三个白色药丸。
“这是?”
“把这个吃了。这是我曾偷来的百花丹,会让妖怪闻不到人的气味,许多江湖术士都用这个东西。我们要快,它只能撑住一个时辰。”
“你还真是有很多奇怪的东西……”君傲颜感慨道。
三人绕了一圈,潜进了村子。村里果然没什么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被动员了起来。他们贴着墙摸过去,躲在一座简陋的屋子后。装着器具的箱子旁守了几个妖怪,还有几人跪伏着,似乎是村里的伤患,行动不便。从那些长袍妖怪手中拿着的武器可以判断,它们一定就是与三人交过手的怪物。
妖怪之间是没有交流的。它们像是一个整体,不论谁做什么事都能相互交接,就好像它们共用同一个脑子。能迅速做出这种判断,也得益于昨夜的交手。它们的配合过于紧密,根本无从拆起。等了许久,终于有一位老者和它们说了什么。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们听不清,恨不得像兔子一样伸长耳朵。
接着,其中一个妖怪回答了。
那是非常奇怪的声音,含糊不清,发音黏稠,没有一句是成调儿的。白涯一开始以为太远了,听不清楚,可不论他怎么努力听,都只能得到那些湿滑的像是不同的动物吞口水的声音。而且许多音是重叠着的,不知一张嘴怎么能说出来。
“……听清了吗?”君傲颜问。
白涯不说话,祈焕失望地摇摇头。
“这什么鸟语……”
“更可怕的是那大爷跟它沟通毫无障碍,我服了。”
“要我说,就这么几个妖怪,冲出去全杀了,然后把剩下的人一绑。”
“我说老白,你能不能别总这么暴力。万一伤到村民怎么办?”
“怎么了,他们的命比你自己金贵?”
这边有些吵闹,听觉敏锐的妖怪们很快注意到这边。三人立马屏住呼吸,只有眼珠子敢转一转。其中一个妖怪用手中的兵器指了指房子后,老人摆摆手,拾起一旁的拐棍站起身,步履蹒跚地向他们走来。
白涯攥紧了手中的刀。
第二十三回:无人之境
君傲颜将陌刀单手倒了个个儿,攥住金属刀柄,像是拿了一个棍棒。正准备抬起手的白涯被祈焕从后方攥住手腕,另一手捂住了嘴。老人的动作慢吞吞,却越来越近了。将祈焕甩开很容易,但那动静一定很大。三人就这样僵持着,一动不动。
老人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中,却没有任何反应,像失明了似的。也难怪,他看上去已经很老了,整个人瘦得干巴巴的,像枣核似的。他的牙和头发一样都掉光了,抿着嘴,长而稀疏的白色胡须挂在下巴上,还粘了一些沙子。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怕是不好使。
在老爷子发现什么之前,没有人敢出手。
“亥时一刻。”
老人忽然这么说,他们都愣住了。
这老头的眼睛并没有看过来,甚至头都没有转。他只是轻飘飘地撂下这么一句,即使离得那样近,也让年轻人们听着费劲。他慢悠悠转过身,又那么晃悠回去了。过了许久也没有妖怪过来,更无其他变故。陆续能听到年轻人们的声音,怕是都回来了。此地不宜久留,三个人逮着机会,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整个过程真令人提心吊胆,呼吸都谨慎得要命。
连密林那边也不安全了,村民的搜索也渗透到了这里。他们躲躲闪闪,捉迷藏似的。有几次白涯都烦躁到憋不住,祈焕硬是拽了回来免得他暴露。他说,既然现在还没有谁利用道具来占卜他们的位置,很可能是他们运气好,妖怪们尚未抽选到原本属于祈焕的东西。能藏多久是多久,早一时暴露就多一分危险。直到他们钻进了林子的更深处,村民才没有找来。
那时,他们藏在一棵巨大的古树之后。白涯从茂密的灌木丛间露了半个头,通过缝隙观察对面的情况。有一个少年正要往这边走,被另一位年长的女人拉住了肩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过去,于是少年便放弃了。这大概是除了遇到老人外最为千钧一发的时候了。等他们离开后,几人才瘫在树下,长吁一口气。
已过晌午,他们都有些饿了。祈焕站起来拍拍灰,指了指林子深处。
“我去找点吃的?”
“暂时别去。”白涯谨慎地说,“他们放弃搜索这边,我不认为是时间不够的原因。很可能林子深处有什么更危险的东西,连他们本地人也应付不来。”
“嘶……你这么一说,好像也很有道理。”祈焕无奈地坐回原地,盘腿撑起膝盖,“那怎么办啊,总不能一直饿着吧?我感觉自从登岛之后,伙食还不如从前了呢。”
君傲颜不断地在古树后踱步。她显得很不安,像是焦躁的野兽,时不时朝着村民离开的方向看上一眼。在他们讨论的时候,她忽然停住脚步,站在两人之间的一侧。
“先等一下,我觉得我们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该讨论清楚。那个老头说的‘亥时一刻’究竟是什么意思?”
“很显然吧,是时间。”白涯懒懒地回应。
“我当然知道。但具体需要我们做什么?是指亥时一刻等他么?他难道有什么话说。”
祈焕道:“我也觉得他有些古怪。与其他村民不同,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向妖怪告密。所有人都是听从那些妖怪指挥的,只有他放了我们一马。他分明看到我们,却没有出卖我们这几个外乡人的行踪,难不成打算帮咱们?”
“放长线钓大鱼也说不定。”
“君姑娘,这你也太敏感了吧。他图啥?”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本能地有些担心。自从我们下船以来,就没有发生过一件看上去顺理成章的事,时刻充满了意外。”
“我们已经这么倒霉了,该有点好事了吧?”
君傲颜还在犹豫,而白涯也站起身,表明了立场。
“他帮我们能有什么好处?帮我们就是与妖怪作对。”
“怎么你也这么想。那你说,还有啥办法?”
“亥时一刻,去刚才的地方见他。”
“你不是不放心吗?”
“没有别的办法。”
“切。”
白涯就是这样。一面总反对着什么,结果还是照做,没什么新的主意。可他偏偏要更你那么一下,让你难受,还一副并非故意的无辜模样,着实让人恼火。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就先这么说定了。刚安静不到一会,祈焕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咕了起来。
“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你们不饿?什么玩意儿你就叫我安静。来我替你问问它。”祈焕气坏了,叉着腰,低头对自己快凹进去的肚子说,“兄弟你能安静一点吗?”
回答他们的,只有接二连三的咕咕声。
白涯嘀咕着:“你里面住了只鸽子吗。”
“我倒是希望有只鸽子在里面啊!”
君傲颜有些窘迫地迎合道:“的确,我也有些饿了。这么久到现在没吃过东西。”
也是,到现在消耗体力的事儿太多了,尤其是打架。白涯不是不饿,只是小时候饥饱没过准点儿,已经习惯了。别人越说饿,他越容易想起这茬,才喊祈焕控制一下。可人对食物的向往怎么可能轻易压制?权衡再三,他们还是决定稍微往林子深处走些。
“真的很危险。”白涯一边走,一边强调着,“我亲眼看到一只花栗鼠被花吃了。”
“不至于,兄弟,你别是饿出幻觉了。”
祈焕不以为然。只有君傲颜略显谨慎地说,还是小心为妙。他们走得不快,眼睛不放过任何一棵树,任何一寸草皮。只是走了许久,也未曾见过什么果子或是认识的野草。一路上蘑菇见了不少,但颜色都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轻易冒险。祈焕就看到一个鸟巢,好不容易让白涯架上去,一摸,发现是空的。
而且,他们越走越觉得,这片密林说不出的古怪。
除了大量不知名的植物外,还有一个非常直观的感受——美。对,是实实在在的美,也是一种令人难以形容的、无法言喻的、带着一丝不可名状的敬畏与危险的美。这种美感随着未知被一步步破解,未知的边缘却以更快的速度扩散,你愈是来不及追上它。每当得知新的情况后,随之而来更多的问题与弄清原理的欲望便更为强烈。即使是被他们探索、了解的部分,也大大超过了人类通常的认知。经验对于这座岛上的生态而言,是完全不适用的。
例如花。有一种花很漂亮,形状与百合差不远,更小些,却是在藤上长成一串的。而且顺着藤看下去,能发现许许多多的颜色。白、黄、红、青,甚至出现了绿色。更令人惊讶的是,它们竟然是长在同一根藤上的。
“我知道金银花是黄白两色,生在同一棵树上的……也有其他一些常见的花,能在同一个主体上长出两种颜色。这么大量的异色花,着实不多见。就算我知道的,也是具有相当富裕灵力或妖力的神花。可是这些花很普通,我很难感受到它的力量。”
“我也是。”白涯难得点头,“只是这儿还是能感觉到很强大的灵,说不出是什么。就像我们处于一个强大的法阵或场力之中似的,弄不清成分。”
君傲颜是一句话也没听懂。她只觉得好看,特别好看,摄人心魂的那种。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托起一朵花,准备凑近嗅一嗅它的味道。
“慢着!”
白涯忽然抽刀拦在她下颚处,刀背贴上了皮肤。她回过神,是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了。
祈焕也颇为焦急地指责她:“太鲁莽了。若是花香有毒怎么办?”
“不至于吧……它这么好看。”
话刚说出口,君傲颜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这的确有些不过脑子。
“之前那么多好看的蘑菇也没见你摘来吃啊!”
“……是是。”她连连应和。
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他们还看到很多不可思议的部分,例如长在树上的西瓜大的果实。他们本以为这果子也和西瓜一样重,但伸手掂起来时轻飘飘的。试着摘它下来,连接处便往外冒蓝色的液体,血一样黏稠,散发着清晰可闻的苦涩味道,让人怀疑这样的果实到底能不能吃。最后祈焕还是劝他们放弃,毕竟若真可以吃,说不定早就被动物吃完了,轮不到人。
说起来,他们也一直没看到什么动物。唯一在树丛中见到一个影子,有羊一样的身子,头上却顶着鹿一样歪七扭八的角。那“鹿角”不同于他们认识的任何品种的鹿,若不是它警觉地跑开,他们会以为那其实是树杈。君傲颜惊异地说,她看到那奇异的羊嘴上向上呲着两枚锋利的獠牙,另两人都不信,觉得她看错了。
“若真有那牙口,还用得着跑。”
“我说真的!”
看那诚恳的样子也不像是撒谎,何况也没必要。君傲颜本想追过去,最终选择放弃。因为那鹿角尖牙羊朝着密林深处去了,速度很快。
在他们熟知的故土上,几乎每个地区都会有一两个、三四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可能是生物,也可能是什么技术。而在这诡异的地方,几乎是把所有未知凝聚起来,常见的玩意才显得稀罕。走了这么久,连普通的青草都看着令人感动。
真正阻止他们走下去的,是一滩迷幻的苔藓。
那苔藓可能是一个整体,颜色从墨绿到深蓝到黛紫,再到暗黄墨绿。它们高低不定地簇拥到一起,不同颜色也都有高有低。他们不敢凑得太近,就这样站着极尽所能地观察,可以看到这些苔藓有的是尖头,有的蜷起来,也有的和普通苔藓一样淡薄粘腻。
可怖之处在于,那是一个人的轮廓——站着的。上方露出一块光秃秃的白色,像头骨。
“回去吧。”白涯简单说了这么一句,转身走了。
没人有异议。
第二十四回:无稽之谈
回去的路上是漫长的沉默。这种可怖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里,缠绕着他们,在三人之间来回徘徊,只增不减。天越来越黑了,所有景物的形态都逐渐淡化,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轮廓,这更是增添了些许诡异。原本他们都很饿的,但到了现在,一种与恐惧接近的感觉填满了他们,这种感受近似于“充实的空虚”,谁也不能描述得更加具体。
“你觉得到时间了么?”白涯问。
“应该吧。”祈焕不能肯定。
已经不再有人对去见老者这件事有什么反对意见,毕竟经历了这样一个下午,能再看到一个活人都让人感动。所幸没有更加戏剧性的事发生了,他们平安地回来了,没有陷入鬼打墙似的迷宫。在密林间很容易迷失方向,但三人还不够深入,否则真的当太阳无法从树冠间探出头时,迷路就成了必然。回来时他们也有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不要去闻、去摸、去凑近任何东西,哪怕是他们所熟知的生物。
偶尔传来沙沙声,祈焕频频回头。他终于发现,原来那是君傲颜发出来的。
她总在挠着自己的颈侧。
“不要再动了。”他劝她说,“好不容易愈合了,伤势没有恶化,你可不要又扯得血肉模糊,不然可就没办法了。”
“我知道……但略微有些痒。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白涯头也不回:“正常。伤口生长都痒。”
总之,祈焕劝她不要再动伤口了。而且那皮肤摩擦的沙沙声在漆黑的夜里听着也令人汗毛倒立。当三人回到村子时,村民们已经休息了。只有三五家窗户透着光,但也陆续熄灭。他们观察了许久,确定没有相貌丑陋的妖怪在附近巡逻,才靠近些。
他们不傻,并不打算呆在上午险些被发现的地方。他们只是挑了个地势高的位置,远远看着那儿。他们一直等啊等,白涯感觉亥时一刻早就过了,也没看到半个人影。
“不是被那老头耍了吧。”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啊——呼……再等等。”祈焕也被传染了哈欠,“别这么急躁。”
傲颜也很困了。她不断地揉着眼睛,问两人,到底还要等多久。祈焕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不想轻易放弃,毕竟还没弄明白这位举止反常的老村民什么来头。就在这个时候,一片阴影笼罩过来。白涯立刻回头,惊讶地看到一个身披长袍的人影,君傲颜紧跟着反应过来,抬起了刀。就在他们准备以攻代守时,那人伸出枯瘦的手,卸下了兜帽。
正是白天那位老人。
两人略微放松了些,但还是抓着武器不放。祈焕倒是比他们更早镇定下来,因为他最先注意到那双年迈的人类的手。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人便自曝了身份。
“您可吓死我们了。”祈焕顺了顺胸口,“这两人要给您弄个三长两短,我们可真是坐实了杀人犯的罪名。啊,您听得见吗?您——好——”
祈焕稍稍抬高了声音,不敢太大声,但语调拉得老长,白涯听了想抽他。
“我听得见。”老者捋了捋胡子,干脆地说,“老朽虽然一把年纪,这眼耳鼻可都灵光着呢。只可惜了这牙口……”
说着,老者从怀中掏出一块东西,递给他们。白涯接过来打开,发现干净的布中包裹了几张灰褐色的大饼。虽然卖相不好,左右两人还是伸出了手,各自拿了一张捧在手里。他们是真的饿了,这掐起来和石头一样硬邦邦的玩意,居然也能让人萌生食欲。
“这是村里做的,放心,能吃。”老者解释道,“我猜你们也饿了,就去准备了几张,所以来得晚些……”
“您费心了……”
祈焕虽然这么说着,却始终不敢下口,其他人也一样。而且,他还发现老人说话时嘴里的模样。他的嘴唇虽然干燥,也说自己牙口有什么问题,但绝不是牙掉光了——他清楚地发现这位老人的牙是尖利的,细而密集,像两排小刷子。虽然月光微弱,但他肯定没看错。
“你不对劲。”白涯直截了当,“你像是在和这个村子唱反调,但我们没理由因此信你。劳烦您告诉我们一声,你有什么目的。”
这种节骨眼也谈不上什么尊老爱幼了。老者倒是并不介意,他笑了笑,满目慈祥。
“老朽和那些人可不一样……倒是与你们相同。老朽啊,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
“外面的世界?”君傲颜重复了一句。
“我听你们的口音就知道,我们的故土是一模一样的……”
“什么?你也是他们口中的外乡人?你是哪一波人,为什么而来?他们说外乡人贪图此地的宝藏,可真有这档子事?你也是?”
白涯噼里啪啦撂下一大堆问题,听着祈焕和傲颜也脑子犯晕。可老者却十分从容,不紧不慢地给他解释起前因后果来。
“不,老朽从很早前就来这里了……当时,我是一艘货船上的水手,我跟的商队在两国之间往返,跑货。老朽对这座村里一位年轻的渔女心生爱慕。一来二去,我们看对了眼,我便辞掉工作留了下来。那时候,九天国还是我们的附属国。可在不久前——唉,也不近了,大约十几年前,老朽和这里的人一样,忘记了这个国家的名字。我老伴是前几年走的,那时候还陆续有前来探查的船队登岛。但是,他们几乎都被夜叉屠戮殆尽了。”
“夜叉?”
三人异口同声。他们确实都听过这妖怪的名字,也对书中的形容有些许了解,真放在眼前时,谁也不能在第一时间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可老者这么一提,三人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些妖怪的确十分符合夜叉的特性。
夜叉在他们故乡多被称为捷疾鬼,敏捷又强大。关于它们的模样众说纷纭,有说长着翅膀,有说生着兽头,还有的说它们千变万化,流光溢彩。这听上去玄之又玄,但并不假,只不过它们相貌各异罢了。但关于速度与力量的记录,都是统一而真实的。
作为一个庞大的族群,这座岛上夜叉的生存方式他们也是前所未见,更不知有哪本书是这样说的。而且比起寻常认知的那种,智力和组织能力并不如此地的夜叉,其严谨的社会性也让他们匪夷所思。
“关于夜叉的来历众说纷纭。只是这儿的夜叉,与你们知道的不同……他们是智慧的,是一个集体,一个整体。我儿时所知的夜叉,并没有这么——这么聪明。”
“您是说像蜜蜂或者蚂蚁那样?”祈焕思考起来,“所有夜叉都井然有序地工作,听命于他们背后的某种……更大的王?就是所谓海神?当这些松散的在某种更大的指挥下凝聚一团,就变得更聪慧,更难对付。”
“老朽觉得……他们更像是凝聚于无形,以不为人所知的方法交流。八成,是海神大人赐予他们的力量。思维的交流通过海神,让他们的对话变得玄之又玄。可是海神大人从未有人见过,见过的,也不曾回来。更具体的,老朽也不清楚了。”
“无凭无据,那不是瞎猜吗?”白涯皱着眉,“你们口中的什么神使,该不会也……”
“正是他们。”
“就凭这玩意儿?”
“年轻人莫要低估这些妖怪……”老者忽然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紧接着问,“你们是如何知道,他们便是神使大人的?”
白涯也没卖关子,把他们来时遇到的海难,与荒岛上的见闻悉数说了。老者的面色逐渐凝重,到最后显得灰白,毫无血色。
“呃……这该不是又哪里冒犯到海神了吧?”祈焕小心地问,“那、那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再怎么说是两个孩子,在海面上漂流下去必死无疑。而且先前那场海难,该不会也是所谓海神搞的鬼吧?”
老者表情复杂,千言万语堆在嘴边,最终还是摇摇头,化为一声沉甸甸的叹息。他们倒也不难理解,虽然严格地讲老人也算是“外乡人”,但在此地生活了几十年,被当地的风俗和信仰同化是正常的。何况他难得能与他们交流,实属不易,不该提更高的要求。
“海难的话……的确。”老者的手颤抖地捻了捻胡须,“每过九九八十一天,遥远的海面便会浮现异状。只是岸上是安全的,唯独遥远的海景会变得奇异。神使们说,那是海神发怒的前兆,需要献上一双童男童女。”
“不是,你们没脑子吗?”白涯快听不下去了,“就没人想想那些孩子去哪儿了?”
能去哪儿?反正是死了呗。
他的声音确实有些高了,祈焕立刻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比在嘴边狠狠“嘘”了一声。君傲颜还想说些什么,但也怕吵醒其他人,便住了口。老者默默地摇头。在这方面,他不与他们争辩。同时三人也意识到,老者也并不是完全从他们的角度考虑的,他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些年,潜移默化,受了当地的影响。没有将他们举报给所谓神使,已经给足了面子。
“他们一定是去海神大人身边了。”老者坚定地说,“海神大人是真实存在的。老朽觉得,海夜叉不一定是什么神使……或许只是得到了海神大人的馈赠。大家都知道,他们大多数时候也有些飞扬跋扈了,那不是神使该做的。但人人都清楚,海神一定存在,我们不过是依靠夜叉建立与海神大人的联结罢了。”
君傲颜感到头疼:“您不是也说,海神大人的真面目不曾有谁见过么?”
“九天国有八位天神。”老者认真地陈述着,“海神大人平定四方之海,龙神镇守无底深渊;鸟神高栖远山之中,蟒神蛰伏阴泽之间;战神位居战神殿内,香神、歌神各守一方国土,庇两国百姓平安喜乐。所有的神明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海神大人一定如此。”
白涯低下头,伸出两个手掌,一二三四比了下去。
“还少一个?”
第二十五回:无相无作
老者竖起一根手指。
“一?”
白涯不解,困惑地望着老者的手指。老者皱起眉,抬了两下。
“啥意思?”
祈焕和傲颜没说什么,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老人家是几个意思。老者感到头疼,并对三人的智力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怀疑。
“在天上。”
“哦……嗐,您早说啊。”祈焕扬了扬手,颇有些尴尬。
三个人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看天。没有星星,月光很黯淡。现在,月亮也被厚重的云遮蔽住了,只留下一团浅淡的污渍似的光,反而云的轮廓起伏被照得清晰。他们再低下头,望着略显疲惫的老人。祈焕问道: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我们应该离开这里,是吗?”
“走吧。如果你们不信奉海神,那这里便不适合你们。你们该去找其他的信仰。没有信仰的人是无法在九天国生存下去的。你们扣押了童男童女,怕是会触怒海神大人……快走吧,在事态严重前离开这里。”
“你们怎么办?”傲颜问,“您怎么办?”
“海神大人不会为难我们。我活了七十多年,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了。你们还年轻。”
“可我什么都不信。”白涯的语气淡淡的,“我只信我自己。”
“小伙子,你还年轻,不知道九天国的凶险……”
“您也别费口舌了。我知道,那俩小孩说,供奉神灵最终都是为了升为天人,得道成仙。这与你们说的住在天上的神有什么关系?我们看不到它。”
老人的头略微向后仰去,虽然没有故作高深的意思,手上却再度拈起胡须,费了一番口舌,才给他们讲清楚那所谓“天神”究竟为何物。
“天神”是无迹可寻、无法碰触的至高存在。天神是神上之神,是天外之天,而天人便是人外之人。其余的神明不仅认可天神的存在,还敬佩有加。当然,那七位神也无法给出具体的证据来:他们自认为,自身的存在就是证据本身。你若让七神来形容天神的样貌,得到的答案也只是不可见,不可说。
但人们确定的是,若能成为天人,也一定喜乐无边。
现世中,通过信仰、供奉这些可触可见的神明大人,也能得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真实依靠掠夺而来的资源,会触犯“下等人”的利益,神明不做干涉,只摆出选择。你可以止步于此,通过各种各样的被神明认可的努力,得到金银财宝,如云美人,且不必在意任何负罪感——这是你应得的。若你心善如玉,也有神明大人会给予你另一种赏赐,那是精神上的享受。例如一场梦,一场美丽的、永远不会醒来的梦,你大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神与人是很贴近的。人的信仰是神明存在的基石。信仰愈是庞大,愈是强烈,神明的力量也会随之膨胀,无边无际。而神明将会选取其中一部分信徒,赏赐他们,给予一种实质性的回馈。这样一来,也会有更多的信徒坚定自己的信仰,吸引更多人成为他们的信徒。人是有限的,资源也是有限的,有时,神明也会利用自己的能力与手段,争夺、挖掘他们想要的东西。但归根到底,他们都是人与天神之间的桥梁。
你的信仰为神明提供力量,但你也可以不单单止步于此。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而随着欲望的膨胀,惰性也水涨船高。在可观的利益前,有人停下了脚步,满足现状,也无可厚非。若你还想更进一步,朝着与七神所并肩的、最接近神的天人的存在,则需要获得七位神明的认可。具体的方法无人得知,因为人们依然无法摆脱肉身的束缚,很容易沉浸于眼前的声色犬马,忘记了当初向上走的力量。何况神明也如人一样,有着独属于他们的恩恩怨怨,这岂是肉体凡胎的区区人类所能理解的。更别提,要同时兼容七位神明的赞许。至于所谓“得到承认”的形式,就算问他们,也不会告诉你。
接下来,老者为他们提供了更多的情报。尽管十分有限,但也足以令他们对九天国的情况有一个初步的了解。
海神,便是这整座大海的主宰。夜叉是他的神使,负责传达彼此的思想,拉进二者的关系,在信徒们的心中缓缓修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来。有神无形——唯海神的存在概念深入人心,实体只是无关紧要的躯壳罢了,不必为此困扰。
海神的宝物为夜叉所掌管,可从未有人见过。只是老者说,那很可能是一种长兵:一把特殊的戟。他年轻时有幸见过此物,其蕴含的强大灵力超越想象。
龙神,也不同于他们所了解的呼风唤雨、神出鬼没的神龙。九天国的龙神是祸海之龙,栖身于万丈深渊之下。富丽堂皇的龙宫就修筑于深邃的海底,没有人能活着到达那个地方,巨大的压力会让陆地上的任何东西被挤压得粉碎。夜叉与龙族间的交集不为人知,陆地上信奉龙神的人少之又少,倒也不会被夜叉所针对。不过,老者说传言有人在人迹罕至之地见过美丽的鲛人。说不定龙神的信徒们属于另一个群体,他的存在形式也十分特殊。
龙神的宝藏,自然也无处可知。
蟒神名曰摩睺罗迦,亦云地龙,无足腹行神,鲜少露面。他可能是男相,也可能是女相;可能是蛇头人身,也可能是人头蛇身——那些外观上的变化倒也无关紧要。远林深沼间,建立了属于他的神庙,大量善男信女常来此地供奉他,祭拜祈福。但传言中蟒神毁戒邪谄,多嗔少施,是个性情古怪的神明。为了避免对蟒神无意的触怒,与不必要的牺牲,人们组建了专门与神明交流的神职队伍,以作双方的纽带。
在蟒神的神庙中,据说供奉着蟒神的宝物。
香神名曰乾闼婆,传闻是顶戴八角冠的男性样貌的神灵。他左手持玉箫,右手持香炉。他与他的族群都从身上散发出芬芳馥郁的香味,不食酒肉,仅凭香气作为滋养。他是香阴教的教主,安身于一座政教合一的国土,连国王也要敬他三分。他也是孩童与婴儿的守护神,只要诚心向他祈求,孩子便会幸福安康,一生不为鬼神所侵扰。他像一位巫术高明的术士,一切虚实醒梦在这里都将失去意义。所有教徒都对传言中乾闼婆的故乡——变幻莫测的海市蜃景心向往之。那里没有疾病,没有贫穷,没有痛苦,只要皈依圣教,便能一步步脱离这俗世苦难的侵扰。
乾闼婆有一枚铂银香炉,常年散发着各式各样的香气,令人怀疑那些气味不属于人间。那香炉亦能炼药,世上没有任何一种病症是无可治愈的。
歌神名曰紧那罗,意为音乐天。传闻是一位头顶长了一对角,相貌端庄,嗓音绝美的女人。她的歌声净化世间污秽,琴声令一切诸法向寂静。她与乾闼婆同属,据说是至亲至爱的友人,也或许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二人齐分乐神美誉,分别参与两座相邻大国的治理。她是辅佐君王治理领土的国师,没有任何人会忤逆她的命令。这两个国家之间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联盟,与九天国中最大的国家之间形成制衡。
紧那罗有一只特殊的埙,与那玉箫是一对。但据说那埙的材质十分特殊,在紧那罗口中演奏,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战神即阿修罗。他们是从修罗道而来的神明。传说修罗王的真身九头千眼,百手八足,身高如山,脚踏大海,口能呼火,啸吼如雷,伸手可覆障日月之光。修罗众的军队所向披靡。当地的人们建立了战神殿,里面坐落着许多为修罗王所认可的、英勇善战者的雕像。那一带的人与妖怪常受到罗刹鬼的进犯,人们与之对抗。阿修罗的国度拥有整个九天国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任何人或团体都无法战胜他们。
阿修罗有一把象征着征伐与胜利的降魔杵,紫金打造。其一端是金刚杵,中间镂刻着三佛像,分别作笑、怒、骂状,而另一端是三棱杵,锋利无比,坚不可摧,用以降伏魔怨。
鸟神名曰迦楼罗,是庞大的金翅神鸟,以本土一种名为娜迦的蛇为食。说来也怪,在这些神明降临之前,那伽、罗刹之流的可怖生物也是居民们前所未见的。或许是他们的到来改变了什么东西。神鸟迦楼罗在传言中半人半鸟,或人或鸟,鸟身则塑有金身,头嵌如意珠,他率领着庞大的妖鸟族群,与人族共栖共生,维护着不同种群与阶层的秩序。
迦楼罗栖于大陆内部,也司掌了某种宝物,只不过没人知道。有人猜测,正是那枚碧色如意珠。有了它,便能实现任何心愿。
“有一个问题令我很在意。”白涯说道,“九天国当年不就是一个国家罢了,为何又分裂出多个小国来?”
“的确。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个整体……但在某天起,一切就变了。神明大人各自为政,划分出了属于他们的国界。我在海边与妻子生活多年,从未深入内陆,恕老朽也不能回答你们具体的分布……”
“无妨,感激不尽。”祈焕认真地对老人拱手鞠了一躬,直起了身,“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或许会冒犯到您。如果您觉得不妥,可以不用回答。”
“你尽管说便是。”老者微微笑了一下,“老朽帮不了太多,有什么事,尽量答复。”
“这么多年来,您如何坚持您的信仰?听您说,这海神大人跟天神似的,从未在人面前显身,您又是怎么保持自己的信任?就凭那些相貌怪异的海夜叉么?”
老者笑了笑。月光下,他的表情像极了光影起伏的海面。
“我曾有幸受到海神大人的赐福,那时起,我便坚信不疑。否则我的小命,早几十年就丢到那次捕鱼时发生的风暴里去了。”
说罢,老人缓缓解开了长袍的下摆。在三人惊异的注视中,他们看到了一对扭曲粗糙、呈现墨绿色的、长鳍的枯瘦的腿。
第二十六回:无患之患
关于海神的长兵,老者是这样描述的。
因为事隔久远,他的记忆十分模糊。依稀记得,那是一种并不光滑的材料,虽然他没有亲自摸过,但看起来像是狭长的、略微有些扭曲的珊瑚。如此描述,倒是与他们所接触的质感十分相似,那可能是夜叉一族特有的材料。它的样子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形似长戟,并不很规矩。除此之外,它再没别的特点。也可能是时间太久了,老人家记不清楚。
他是在海里看到的——他本有机会随着船队逃跑,但他没有。那时候,年轻的老人一心想要给家里赚钱,贴补家用。又因为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海边人,看不懂气候的变化,又一意孤行不听劝,最终遭遇风暴。他只身一人沉入冰冷的海中,恍惚间,漆黑的海面上仿佛投下粼粼的微光,几个在海中行动十分灵活的夜叉围绕在他的身边。那些妖怪就像漂浮在空中一样,在水里,没有任何阻力,也不需要呼吸。其中一个夜叉手持长戟,但他看上去与其他夜叉没什么不同。而后,他被一片盈蓝色包围——紧接着,他便可以呼吸了。
在恐惧中,他随着夜叉行进了一段时间,但他不知是什么方向。到最后他也忘记自己是如何失去意识的,只记得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家床上,妻子在床边哭泣。他昏睡了整整一天,是风暴后的一个拾贝小孩在沙滩上发现他的。那个时候,还未有任何一位神明降临于此地。想必众神是长久以来都存在的,只是近年来现身罢了。或许,有什么事要发生。
老者的描述太宽泛了,让他们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子。况且在那天夜里,他们也接触了不少夜叉特有的兵器,那种东西应该不会混迹其中。说到底,这些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老者说这么多不是满足他们好奇心的,而是劝他们在九天国好好生存下去。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只是那副与夜叉同化的样貌,多少令人怀疑他话的真实性。
“唔,我觉得不能以貌取人吧。”祈焕还是这样说。
“可能因为他是人,所以只能窥探到夜叉之间交流的端倪,具体是如何做到的便不得而知。我倒是相信,他是真心愿意帮我们的。他给我一种感觉,像一个传统的信徒。他们当真认为自己是一心向善的。你们看,他虽然对夜叉的神使身份颇有成见,却坚定地信仰着他口中的海神大人。”
君傲颜分析得头头是道,祈焕跟着点了点头。
“不过……一般而言,既然他获救时只看得到夜叉,应该对他们充满敬意才对。但他坚称有一个真实存在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海神,还是令我感到奇怪。”
“果然还是精神上的某种交流吧?他能感觉到……”
回到密林边缘,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白涯揪下一块灰色的饼,嗅了嗅,塞进嘴里。这饼很轻,口感也很奇怪,像薄薄的木片儿。虽说是入口即化,但只有一滩水,没什么味道。咽下去以后,让人怀疑自己什么都没吃到。
“这……真能吃么?”祈焕还在犹豫。
“不然呢?你不吃给我。在南国的死法很多,饿死是我最不想选的一种。”
祈焕很想接一句拉肚子拉死你就接受了?但现在不是开这种玩笑的场合。他和君傲颜面面厮觑,又扭头看了一眼白涯。他撕了不到一半,忽然就不吃了,将剩下的饼收了起来。
“怎么了?”傲颜问。
“饱了。”
若说是平均分配留给下一顿这种台词,两人觉得可信度更高一些。他们也纷纷揪下一小块塞进嘴里,没觉得好吃也不觉得难吃。但没几口他们就意识到,白涯说的可能是实话。这玩意其貌不扬,倒是挺顶饱的。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白涯靠在树上,又开始擦起刀来,“睡觉。明天想想办法,得从村子或者树林穿过去。深入内陆,找个正常地方打探消息……算了,估计也没什么正常的地方。希望别的神明大人和他的信徒们宽容一些。”
“怎么回事?!”
祈焕突然大叫了一声,白涯坐直身子看了过去。祈焕指着君傲颜的脖颈惊呼出声。月亮挪到了一个恰好的位置,月光拐着弯儿绕过树冠,落在她的肩上。受了伤的左侧是黑乎乎的一片。白天是这个样子吗?
君傲颜不明所以,顺着他的手指,她才发现自己的左肩膀感觉有些僵硬。她摸上去,发现衣料已经结块了,有些恶心地皱起眉。
“糟了,这要上哪里去洗……”
白涯忽然跳起来,三两步就走到她面前,一只手攥住她的胳膊掰开,另一只手抓在她的领子上。但他没有用力撕下来,而是小心地将衣料与皮肤分离。站在一旁的祈焕听到了一阵粘腻的声音。虽然可能有些不雅,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走了过来。
黑色黏稠的丝线连接在布料与她的皮肤上,像泥浆或油污之类的东西。她并没有与这些东西接触过的经历,怎么想,这些液体都是从伤口渗透出来的。
些许困意荡然无存。君傲颜倒是不介意,她好像并不痛,反而给那两人解释。
“打仗的时候,兄弟们什么伤都受过。被爬虫飞虫甚至毒蛇叮咬,也很常见。”她的态度认真极了,“感染溃脓这种情况很常见。若不能及时处理,将烂肉刮掉也是常有的事。”
“你怎么刮?”白涯有些恼怒,“我刀给你,你刮。我看你不把半个身子都刮下来。”
“呃,老白,别这么凶啊……”祈焕急忙解围,“你看君姑娘她也不痛的样子,感觉不大,应该不算严重。先弄清现在的伤势,然后……”
“不严重?”白涯忽然吼他,“你管这叫不严重!你学的那点阴阳术都学狗肚子里了?啊?妖怪造成的伤害能与动物和兵器相提并论么?被瘴气、浊气感染致死的惨状,你难道从未听说过?”
“当、当然听过,我只是不想你们这么紧张……”
君傲颜坐下来,卸下轻薄的甲,将胳膊从袖筒里抽出来,露出受伤的部分。祈焕找了块布,将她那一大片漆黑的皮肤小心翼翼地擦净。君傲颜嫌他太慢,自己抓过布,顺着伤口的纹路很用力地向下抹去。皮肤原本的部分呈现了,只是有些泛灰,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那四条长短不一的抓痕十分醒目,间断性地渗透出一些奇怪的粘液。最长的伤口是第二道,上段几乎绕到后颈,向下延伸到肋骨处。最短的也有一匝长,间隔大约一寸。
更多黑色的液体很缓慢地渗透着,擦下去后,过很久才溢出来。白涯闻了闻那块布,没有明显的腐烂味,只有一种海似的淡淡的腥,也没有血的味道。祈焕从不自诩正人君子,但也不至于盯着姑娘胸部上下看个不停。他尽量避开不该看的视线,将注意力放在那些异常的伤口上。观察了一会,他觉得有些恶心。
“在动。”他说,“那些伤口会开合。”
“是人在动吧。”白涯不以为然,“心跳还会牵连内脏呢。我是担心会恶化成更极端的情况……我见过不少惨死的,或者生不如死的。”
君傲颜原本轻松的语气变得有些怵:“也、也不至于吧……”
“还是重视些好。”祈焕挪开了视线,“可我们能怎么办呢?药材太有限了,不少泡了水也没法用,更不知道效果……难不成,真要抓一个夜叉过来?”
“抓一个能有用吗?”白涯认真地提问,“去逼他们交出解药?但他们的话我们也听不懂,这能行吗?”
“你想的也太简单了。他们要解药做什么……但一些解药是能通过血液提炼出来的。只不过我只试着学过蛇毒之流,妖怪我还真没试过。”
白涯闭了眼,捏着鼻梁,极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冷静思考。君傲颜左看右看,不知该不该插话。她想打圆场,劝他们不要这么紧张,但生怕白涯又像刚才那样更激动了。他的心思总是那样捉摸不透。
“我看还不如抓一个妖怪打一顿,问他海神的长戟在哪里。只要有那玩意,管他什么毛病应该都能治好吧?”
祈焕犹豫了:“可是那位老爷子……”
君傲颜倒是意外的心宽。她重新将袖子套好,按上了盔甲。只是衣料与皮肤接触的地方敷上了祈焕递来的临时和好的药。他说这能止痛止血,可她不痛,这流的大概率也不是血。
“这没关系。”君傲颜冷静地道,“从军之人也有许多先天畸形的人,经过训练,他们也一样能和正常人当兵打仗。再者,战乱也常令人缺胳膊少腿,可即便沦为残疾,只要捡回一条命,重新投入战场的勇士也大有人在。不论身上多了还是少了,最重要的就是习惯。只要有这条命在,身上有什么伤痕什么变化,都无关紧要。”
“可以,我欣赏你。”
说罢,白涯坐回原来那棵树下,重新倒了下去。他们都知道,直接穿过这危险的密林还不如从夜叉那里抢东西来得快,前者更加充满未知。白涯这人真是一点也不耽误事,一旦明确了目标就立刻执行。就像现在,知道明天该干什么,立马倒下睡觉补充体力,可见睡得香也是令人羡慕的一大技能。尽管有时候,这种能力显得有点冷漠——不单指睡觉这回事。
祈焕弄好了额外的药,提醒傲颜明早记得换。他先守夜,外加给篝火续柴。另外两人都闭上眼后,他无声地望着他们,轻轻叹了口气。
白少侠也真是性情中人。相较之下,一开始与君姑娘势不两立的人反而有些陌生。但也罢,这人就是这样的。若失去这层“割裂感”,他反而不是他了。
第二十七回:无从下口
“借我一点血。”祈焕对白涯说。
白涯皱着眉,犹豫地看着面前这个巨大的法阵。虽然很大,但略显“潦草”,几乎是随便找到的碎石拼凑而成的。就这破玩意花了祈焕大半天的时间。经过祈焕的精心推算,这阵子的浪潮也不会太剧烈。他们特意沿着海岸找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免得被人们发现。但因为一点人的踪影也没有,他们又怀疑会不会有妖怪过来了。所以,需要一些特别的“诱饵”。
“这真有用?”
这粗制滥造的阵令白涯十分怀疑。不过他还是配合地对君傲颜伸出手。傲颜有些奇怪。看到那两人迷惑的眼神,他不耐烦地解释了一下:
“我的刀划我自己是不会流血的。”
“等等。”祈焕忽然抬起了手,“还是算了,用君姑娘的血好了。你这血杀气太重,我怕把妖怪都吓跑了。”
“你在搞我?”
“我认真的。”祈焕的表情确实不像在开玩笑,“何况我想了又想……”
“你还有脸想?”
“是这样,因为君姑娘已经受伤了,我现在可以伪造一种痕迹——能让妖怪误以为,他们上次袭击的人伤势恶化。我这儿还有一种药粉,能让血的味道传播得很远。知道鲨鱼么?它们的嗅觉很灵敏,即使很远很远的血也能被它们嗅到。这种药粉可以起到同样的效果。”
“你怎么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就地取材。有些东西我还是认识的。”
于是换君傲颜在刀尖上戳了一下手指,混合了她伤口的黑色液体与祈焕配置的奇怪的药粉。他将滴了混合物的石块放在阵法的中央,然后稍微解开了两圈手腕上的布带,将双手按在地上,注入些许灵力以启动这座法阵。虽然白涯感觉到了灵力的传输,可这法阵没有任何变化,可能因为它实在是太粗制滥造了。庆幸现在没有大风大浪吧,不然水波和风一定会破坏阵法的摆放和里面压着的符咒。
“你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祈焕交代着,“躲好之后,把百花丸准备到手里,先别吃。”
两人犹豫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阵,慢吞吞地走向掩体。祈焕扬起手,将擦血的抹布丢入海中,随后也小跑到巨石之后了。他们商量好,等有东西上岸就立刻吃掉药丸。但祈焕说他剩下的百花丸不多了,只坚持一小段时间,三个人掰一个还是够用的。
但这玩意实在太小,白涯真怕掰掉的部分卡在指甲缝里出不来。
虽然有树叶挡着光,可正午过后依然炎热。还不至于到中暑的份上,三人也都无精打采的。椰壳装的淡水十分有限,君傲颜总是喝个不停。她没有其他任何异常的地方,伤口也再没有恶化得更严重,她只是大多数时候都在犯渴。
第四个椰子壳要被喝空了,阵法那边依然没有动静。白涯拍了一下君傲颜的手臂。
“别喝了,留点。”
“我是真的渴。”君傲颜也不想浪费共有资源,“我没办法,嗓子太痛了。”
不过,她的声音没什么变化,应该不是真正的干渴,而是一种感觉。她没说谎的必要。祈焕说自己还能撑一段时间,不必太苛刻。正说着,他忽然听到岸边有什么声音,立刻压住他们,打着手势,示意将药丸掰开。
药丸在白涯手里。他很疑惑,祈焕怎么听到了声音,他却没有?难道是留在那里的灵力共鸣?这倒是说得通。可那阵法真的有用吗?除非他自身的力量可以弥补材料的敷衍,再或者……他们的运气足够好。
白涯手上一用力,一小部分药丸碎成了粉末。
“哎呀。”
“你还有脸‘哎呀’?”
祈焕瞪大了眼睛,真想狠狠骂他一顿,还是憋住了。他抢过他手里剩下缺了角的药丸,小心地掰成两半。君傲颜也真是不争气,没接住掉进了沙地里。没办法,她干脆抓起了一小把沙子,统统塞进了嘴里。
白涯茫然地将沾了点粉末的手指放到嘴里嘬了嘬,聊胜于无。
祈焕脑瓜子疼。
他们的运气真的很好——非常好。祈焕探出头时,看到在岸边游荡着的只有一个夜叉。这真是省了很多麻烦,如果是两个以上,他们或许很难对付。既然只有一个,那太好办了,等他上钩就行。这位夜叉手持短刀,没有穿着长袍,大约是独身一人来打探情况。短刀在阳光下散发着星星点点的碎光。夜叉的长相也十分标准,一看就知道绝不会错。
祈焕的法阵很隐蔽,一大半都埋在沙子里,只是零星地露出几个石头块,看上去十分自然。硬要说不自然的,大概是那些石头下压着的符咒。夜叉的眼神应该没这么好吧?
他们都警觉地看向这边,呼吸都小心翼翼。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丑陋的夜叉忽然转过头,看着他们藏身的方向,令祈焕头皮发麻。难道是君傲颜或者白涯的气息没被遮蔽住?这下糟了,让他心生疑惑,就这么跑了可不得了。
不过,令他意外的事发生了。要说这夜叉也是真的胆大,提着刀就朝他们冲了过来。没跑两步正好陷入那巨大的阵法之中。它生效了,潮湿的沙子忽然失去水分变得干燥,哗哗地四散而去,露出完整的原貌。数十张符咒得到命令般噼里啪啦贴在妖怪的身上,冒出滋滋的火花声来。不再需要躲藏了,白涯率先翻过巨石,动作干脆利落,在一跃而下的瞬间抽出背后的两把弯刀。君傲颜紧随其后,祈焕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不该阻拦。当然是已经晚了,他没办法抱怨什么,无奈地追上两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太阳落山前,他们终于得偿所愿。生怕他跑路,几人笨拙地按了上去,也不管手感有多令人恶心。他的劲可真是太大了,三人齐心协力给他踩住,才没让他溜回海里。昏暗的天光和符咒的火光交替闪烁,在那只夜叉粗砺的表皮上跳跃,折射出或蓝或绿的海波一样的景象。伴随着他撕裂声带般的威吓与挣扎时鳞质的皮肤摩擦出的粘稠声响,祈焕恍惚以为自己踩着的是一坨黏烂腐坏的泥浆,才搓动出这般恶心的动静来。白涯脚下一顿,他微微拧起了眉毛,像是一个内陆的人头一回见到甲壳嶙峋支棱的海产,一时狗啃刺猬般无从下手。君傲颜反应更大,当她注视祈焕脚下的妖怪时,这种错乱的声效和视效令她眼前昏乱发花,想吐,晕船似的。
傲颜挪开了视线,在白涯和祈焕之间来回看了看,最后重新把目光落回那夜叉身上,语气里有一丝不确定:
“这东西……怎么审?”
的确,这东西和她见过的、审过的“人”太不一样了。许以高官俸禄、珠玉美色,或以同伴家人的命运循循善诱,下软刀子逼迫——这些对这样一个妖怪,显然都不会管用。她也见过酷刑,浸了水的鞭子在敌人皮肤上炸响,烧红的烙铁嘶嘶作声,让简陋的遮蔽里弥漫出奇异得让人几欲作呕的焦香。她想起他们来时那晚,在火海里那些怪物也没有多么痛不欲生的模样,顶多是被打乱了分寸,而他们的兵器……她的兵器,对夜叉的伤害十分有限,祈焕主要是靠阴阳术制约它们。若说他们之中,有谁能切实让这妖怪感受到威胁……
“该怎么审,就怎么审。”白涯淡淡地说着,将刀对准了垂死挣扎的妖怪,“只要是活物,大多都怕死。”
暖黄的天光下,利刃泛出森白的光。
脚下的挣扎陡然激烈起来,那种难以言喻的鼓噪声加剧了,简直像烂泥潭被煮开一样,一股子臭鱼烂虾的味道也像。祈焕本来嫌弃地向后仰着身子,这会儿脸拧巴得更厉害,还不得不加紧了力道,手忙脚乱按着夜叉咬牙切齿:
“老白,你还是少摆花架子吧。我看他是挺怕死的,我也怕死,你能不能抬抬贵手让他更怕死点……”
“别吵。”
白涯的声音冷冰冰的,不知是冲着谁,被符咒束缚着的妖怪却一下就安静了下来。他不可能会这么听话,究其原因,想来是因为此时抵着他脖颈的刀刃,一瞬前轻快而凶狠地避开他身上缠绕的符纸,在它袒露出的小腿上深深割裂了一道。污浊焦臭的液体喷涌而出,在场的另外二人都感到胃里一阵痉挛,因为这味道,或因为这场面。白涯弓着腰,确保刀仍不离妖怪颈边,拿脚尖踢了踢夜叉的脸:
“老实了?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打着海神的旗号在这里蛊惑人心,三番五次与我们为难,有何目的?之前那些年外来的人,是不是也有人被你们拦在了这里?”
他顿了顿,狠狠咬断了太多的问题,直切当下最紧要的一个。
“——你们给人落的伤,有什么解法?海神的长戟,又被你们藏在了什么地方?”
在刀刃的反光里,夜叉鼓突的眼球中似乎流露出了厌恶、憎恨,还有类似于些许畏惧的东西。它不再胡乱挣动,颤抖着停顿了一阵,张口发出古怪的咕噜声:
“……”
那声音和他们曾听过的别无二致。含混、粘腻,带着诡谲的共振和混响。祈焕怀疑自己还是听不清,或的确听清了,就是听不懂而已。他踩着夜叉也不敢乱动弹,带着些敬畏看着白涯严肃的神色,看着他表情愈来愈凝重,然后直起身来,略带一丝茫然地望着他们两个。
“……这玩意都说的什么鸟话?”
第二十八回:无可抗衡
第二十八回:
祈焕一阵头大。
“什么玩意儿,你是说,这东西还是在拿那天跟老大爷那种鬼叫来和你沟通?那你凑那儿半天你听出什么了?”
白涯非常认真。
“我听出他说话,我们是确实听不懂的。它们也不会说人话,逼也没用。”
“你大……”
不知不觉间,四下的火光已经黯淡了。
脚下一股大力猛地掀翻了祈焕。他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身体先自发地跳了起来,调节着平衡,紧接着眼睛扫到一边,看到君傲颜侧倒在地上。他心里一惊,随即又一松,看见她撑着地在爬起身。而一道人影伴着锃亮的刀光蹿了出去,直追前面已经奔向远处的怪诞黑影。
祈焕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顾不上脚下乱糟糟的符阵,踉跄着走过去扶起了君傲颜。她的伤口本就没有愈合,此时一阵磕碰,又渗出了那些漆黑的、污秽的黏液。两个人直起身,刚巧看到不远处的海水里爆出一蓬水花。白涯紧随其后,他的脚步没有片刻的停顿,一往无前地追着那只夜叉,带着刀一个猛子扎下了大海。
“这、这……喂——老白……”
祈焕一嗓子喊了一半就泄了劲,人已经钻水里,叫也没用。他犹豫地张望了一眼涟漪渐散的海面,又瞧了瞧君傲颜苍白的脸色,最后只得跺了跺脚。
“我也去。”
君傲颜攥着陌刀,牙缝间还夹着沙子。她已经“呸呸呸”了大半天还没吐干净。祈焕连忙按住了她,劝她说:
“咱们啊,可别跟过去捣乱了。你看看你,伤成这个样子还敢下水。何况这刀这么沉,下去了还上的来吗?别冒险了,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没法给朝廷交代。姓白的要追尽管放他去追,他肯定自有分寸,好吧?”
君傲颜掂量着他的话,觉得有些道理。这把刀的确太沉了,如果就这么丢在海里,这和父亲最后的念想也没有了。诚实地讲,她的确也没有信心,此行就一定能将父亲找回来。就这么仓促地和这把刀告别,可不是她乐意发生的事。而且这么重的刀在水下作战,难度也不言而喻。如此想来,希望白涯别出意外才是。
白涯一点也没听见背后的呼喊声。水层扭曲了光线,声音也被水构成的厚实铺盖捂住。他胸口里急匆匆含着一口气,眼睛紧盯着前边飞快蹿动的鬼影。他下水时很快地将刀别回了后腰,此刻它们沉甸甸地压在他背上,像一座山似的。
太快了——这是他最直观心惊的感受。君傲颜的那把陌刀是一定无法让人追上的,那玩意儿在水里就是个锚,给人浸猪笼用的。
那逃窜的夜叉在水下的行动,完全当得上如鱼得水四个字。这和在陆地上的活动能力说不上天差地别,但也的确算两码事儿了。一旦白涯接近了,他便会滑溜无比地一个轻窜,浮到离水面更近的地方,又在他接近时逃离。这行为简直像在诱使白涯向海的更远处游。若真是如此,这种策略无疑是有效的。白涯被粼粼变幻的光晃得眼花,每每感到近在咫尺之时,又在视觉的错乱中疏漏过去。再一晃神,这水生的妖怪又逃出了一大段距离,方才的努力都成了徒劳,一次次的追逐循环往复。
唯一的好处是,当靠近水面时,他能有机会露出头,猛地换上一口气。他和夜叉间的距离没有缩短多少,也没有进一步拉大,两者之间陷入了微妙的平衡,追逐成为了一种拉锯战。好一会儿,他感到视线变得昏暗起来。首先注意到的是胸腔的憋闷,紧接着他骤然意识到,他们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向海面上游了。
夜叉根本不需要空气似的。他的行动轨迹依然飘忽不定,东一下西一下,就像只是被追得紧,才漫无目的地四下奔逃。但这时白涯定下神去留意,终于发现了它在向下潜,每一次变换方向,都往海的更深处钻一些。海水涩得眼珠疼痛,白涯努力瞪大了眼睛,牢牢记下它逃跑的位置,紧接着急速往水面一冲,深深吐息了一口。冲着方才牢牢烙在他眼睛里、烙在他脑子里的方位,他再度狠狠扎下了水,如不久以前,他的刀尖扎进夜叉腿部一样。
他惊觉光线变得晦暗了。不是他缺氧的缘故,而是这个地带,似乎是被光明抛弃的角落,海水里本就透不进多少光,此处的情况则比大多地方还要严重。他模糊的视线仅能看到那个人形大小的、高速移动的影子,已经不比周围的海水黑上多少了。
越向下潜,白涯越是感受到了无形的阻力和压力,这种深水带来的不可抗力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推挤着他,阻碍他继续前进,又像是要将他永远地留在深海里。夜叉的优势在加大,他依然快速而敏捷,灵活得像在空中跳舞。
白涯无端想起了信仰海神的老人所描述的场景:夜叉们在海域里有如在天空飘浮……
突然间,黑暗变得更加坚实起来。灌满了水的耳道本将鼓膜压迫得要麻木了,此时有一种高速震荡的声音在逼近,有许许多多的尖厉啸叫向他涌来。夜叉,全是夜叉,黑暗的海水里浮现出了越来越多颜色更深暗的实体,它们的叫声如同海的一部分,丝毫不受海水的阻隔削弱,清晰、刺耳、锐利地扎向他,让人寒毛倒竖。
究竟谁才是诱饵?谁才需要诱饵?白涯觉得有些可笑,却笑不出声。老者说过,夜叉的交流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方式,他们或许早就商定好了一个计划,派遣了一个哨兵打探情况,继而诱敌深入。所幸祈焕和君傲颜应该是没追来,陷入困境的只有他一人。这样更好,他大可放开手脚而不必顾及那两个拖油瓶了。
一个夜叉箭似的朝他奔来,白涯没有一刻的犹豫,他迅速抽刀与之对抗。水的压力与阻力都大得超乎想象,手中的兵刃沉重了数倍。他手中发力,将灵力快速运转到刀刃上去,就像集中到身体任何一个部位一样自然。这或许是锻刀时他的血液发生的亲和作用。唯有这两把刀,比他用过的任何兵器都要趁手。
高温在瞬间覆盖刀身,所有接触它的水都在瞬间汽化,变成无数细密的泡泡漂浮而上。武器在这层薄薄的空气中没有阻力似的,与在岸上一样轻快。他很快斩断了那只夜叉的手,紧攥着短兵的爪子一同朝着海的更深处坠落。这只夜叉感到了疼痛,而疼痛引发愤怒。他咆哮着,张牙舞爪,示意同伴们不要放过这可恶的人类。在那一瞬间,白涯听到了他歇斯底里的惊叫声——没错,是惊叫。
像人,但不是人。这声音与陆地上的其他猛兽有相似之处,而这并不是令白涯惊愕的理由。他感到震惊的是,夜叉发出的声音是实实在在的,像是在空气里传播似的。在水中,人们通常只能听到“咕噜噜”之流的拟声,而不是实实在在拥有具体内容的东西。他肯定,这绝不是自己耳膜太痛引发的幻听或是耳鸣,而是真实存在的某种语言。但这声音令他的疼痛感进一步增加。紧接着,大量的夜叉蜂拥而上,他们都高叫着,呼喊着,像是成百上千发起冲锋的战士们齐刷刷地高喊属于自己的口号。只不过,这是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而不再是岸上那样的,一种他听不懂的“声音”。
在这种强烈的压迫感彻底淹没白涯之前,他果断止住了前冲的势头。掉头就跑听起来不太光彩,有时却是最理智高明的决策。但他潜得太深了,离岸太远了。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似乎淡去了些许,也许是白涯对他们的族群所能造成的威胁,远远不需要他们派遣更多的力量。仅仅这数个就够了,太够了。幸好他尚未太过深入夜叉的领地,游了一会儿,光线便重新回到了视野里,然而海岸却依然遥远。已经有先行的夜叉扑了上来,他不得不放缓了游动的动作,拔出刀来格挡。在这些海中生物的地盘里,这把无常打造的神兵对他们的杀伤力也不可小觑。但是这太耗费灵力了,白涯的体能和精神都不允许他做出更大程度的攻击。反抗的力度被大大削弱了,他必须保留体力才能尽快回到岸上。现在,他几乎能理解为什么那些愚钝的村民把这些家伙当做海神的使者。他们在水下的身姿太过飘逸也太过恣意,强大得几乎无可匹敌。
他能看到光,但很有限。他之前竟已潜了这么远的距离。返程的路游了有三分之一么?或许不到,他很难估计。这时,他脚踝一紧,有夜叉攥住了他,试图将他直接溺死在这里。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在水中挥动兵器更加剧了体力和氧气的消耗。白涯咬紧了牙关,将手里的刀狠狠砍向了脚下瘦骨伶仃的胳膊。他的视线非黑即白,已经开始泛出星星点点的花斑。他看到那只怪手的轮廓缓缓下沉,同时,他撒开了手,任由手中的弯刀一并与断手下沉。那是哪一把刀?他已经分不清颜色了,只觉得身体轻松了一阵,加快了上游的速度。
这给了白涯些许鼓励,让他觉得自己和淹死这一与身份完全不匹配的死法远了一步。身后鼎沸的嘈杂声早已淡化,大概已经没有追兵。天大约已经暗了,即使游了这么久,他还是没能看到更加充裕的光,这令白涯更加无法判断自己和空气的距离。他只能尽力向上,一刻也不敢停下。每一次动作都令他更加疲惫,但每一点距离都施舍了一份希望。在如此矛盾的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挣扎中,水压带来的痛苦逐渐褪去。
他挣扎着,拖着自己的身躯与唯一的单兵向上拼命游去。
黄昏最后的微光近在咫尺。
第二十九回:无愧衾影
到底是年轻人,身体恢复得快。若是不在海边长期生活的寻常人,憋了这么久的肺必然会出现不可逆的毛病。就目前而言,白涯还不算难受,唯有用力过猛地吸气会令肺部痛得说不出话。而这个现象也逐渐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了。其次是浑身酸痛。他只会在过去训练一整天时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二者之间也时隔久远。
他用前半个晚上缓过神,后半个晚上讲述了那片深海的景象与他遇到的情况。夜叉的族群已被惊动,之后他们不论去哪儿都必须是一个团体,一旦有人落了单就会陷入麻烦。若君傲颜没有受伤就好了,这样仨人就能一起下去一探究竟。祈焕这么说着,白涯反驳他:若她没受伤,他们也不会出此下策深入那片是非之地。
“我留了一把刀在那里。”白涯说着,擦了擦仅剩的白色的弯刀,“我能知道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接近那里。”
“你上来的时候离这儿可挺远,绕了不少弯路吧。”祈焕问。
“我想也是。”他挥了挥刀,“唔,真实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不过我在浅水区看到一种水草,冒着气泡。当时没有条件去摘。我爹以前教我吃过一种海草,能在水下呼吸很久,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东西。”
君傲颜没听说过这东西,她茫然地望着两人。祈焕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激动地说:“是有这么个东西。你还记不记得那叶片是宽是窄,颜色是深是浅,那些泡泡多不多,密不密?还有……”
“停停停——”白涯扬起手,“你问题也太多了,这我哪儿记得。而且离得那么远我怎么记得?我那时候头晕眼花的,看没看错都不好说。”
虽说已经大半夜了,祈焕却来了精神。他将屁股往前挪了挪,颇有些兴奋。
“我们说的应当是同一种东西。我以前也听过,很远的地方有这种特产。当地有个特殊的名字,可我忘了,我们那儿管这叫绿鳃草。那海草的形状很细很密,末梢一朵一朵小刷子似的,像鱼鳃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散发着气泡。用法……倒是挺难受的。要吃进肚子里,胃液会让气泡的释放变得缓慢,等气到了嘴里,再用鼻子呼出来。一片草能顶半个时辰。”
白涯点了点头:“看来是一样的。我就记得小时候用这玩意潜水,难受死了。每个人呼吸本就有轻重缓急,被这草给限制住了。我记得那草咸咸的,后味发甜,只是我爹一次只让我吃三朵。再后来我就没见过这种草了。”
“吃多了能把你胃撑炸,成年人也撑死只能吃四片。”祈焕翻了翻白眼,“这东西在岸上放久就没用了。不过,你一定在药店里见过。往内陆运的基本是干草,而且是先在海里磨碎才拿出来晒干的,先晒就没用了。药粉没这么神奇,但是能通鼻润肺,很多治呼吸病的药都掺了这玩意。”
君傲颜终于能插上话:“那我也知道了。我听营里人说的,这东西单吃也没效果,倒是能让相关草药的药效增加数倍。”
“是这样!”祈焕站了起来,他很高兴,“我一定要去确认一下,我很多年没见过了。大概在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我去摘些上来,我们一起下去。”
白涯觉得仓促。且不论君傲颜的伤口到底能不能在水下泡这么久,印象里,那些海草的位置也离他们也不近,不知这小子能不能撑到那里。看白涯那仿佛质疑的表情,祈焕替他打消了顾虑:
“我没问题,只要你告诉我大概的位置就行。我只担心君姑娘能不能下水。毕竟留在岸上……鬼知道那群夜叉有没有联络村民。真要大张旗鼓地搜罗过来,也无处可躲啊。”
听了这话,傲颜笑了笑。大约她的确没有一点痛觉,因而也对如此严重的伤势没有与之相符的警觉。她一面给伤口换药,一面从容地说:
“无妨。若这次一并下去,伤口就能得以解决,就算变得更糟也无关紧要。”
“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白涯立刻让她认清现实,“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盲目乐观。夜叉的总数也是未知的,凭三个人去本就像是玩笑。我们对海下一无所知。还有你那沉甸甸的刀,我看基本是有去无——”
祈焕忽然打断了他:“等等老白,我们不一定要和他们作战啊。我们的目标,只要找到那个所谓海神的戟,如果打不过也可以偷,不必与他们发生长时间的正面冲突。”
白涯刚张开嘴还没说话,君傲颜也紧接着说:
“我认同。如果就此放弃,转身投入那片密林,不仅我没什么治愈的可能,你们也很可能招惹其他麻烦。”
“你以为海下就安全了?别对你没看过的事儿说三道四。我现在真的怀疑那片林地都比海里安全,至少没有杀不尽的臭鱼烂虾。”
祈焕轻声劝他:“别说气话……”
“我还没开始说气话。”白涯不客气地打断他,“姓君的,我是真搞不懂你啊,你这种女的我确实头一回见。要说真本事吧,你确实有,但我怎么总觉得脑子差点?你出航之前有自己的计划吗?还是朝廷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看你真是当兵当傻了,就知道服从命令听从安排,一点点自己的思想都没有,走哪儿算哪儿,明知是死路也要撞墙。”
要说这话是有点过分,祈焕虽然不觉得说错了,但这时候讲这些……没必要,距离内讧倒又进了一步。不过意外的是,君傲颜非但没打算和他吵架,反而附和地点了头。
“你说的没错,就是这样。因为战士是不能质疑命令的,战士也不能后退。”
“我求你过过自己的生活行不行?你爹走后你不是不在营里了吗,怎么还这德行。”
“习惯了吧。我和我爹一样,认定一件事,就一条路走到黑。我们只能向前,因为没有退路。就像任何一场战争,如果没有必胜的决心,别说赢不赢得了,活不活得下去都是问题。这一切从来不是告诉自己‘我可以’,而是‘我必须’。”
白涯似乎有些不屑:“那不就是洗脑么?怕死,怕失败,怕惩罚,才刻意让自己忘掉没能成功后会发生的事。”
“老白……”
“你说的也没错。”君傲颜示意祈焕不必劝架,“人人都会害怕。但是我们清楚自己在怕什么。我在军中认识了不少人,有一部分人觉得,战士就是战士,不该有感情可言,更不应有所畏惧。这些人中有士兵也有将军。但我爹不这么觉得。他教我,人该学会害怕,学会敬畏。怕死是因为家中还有妻儿老小,怕失败是因为担心亡国之殇,怕惩罚是唯恐自己不再被重视,不再能发挥出自己最大的价值。恐惧的背后还有恐惧,恐惧堆砌在一起,成为我们牢不可破的铠甲,去与那些不该发生的事相抗。”
白涯和祈焕都没说话了,两人齐刷刷盯着她。看来君傲颜的确是和她爹读过不少书的,说不定在奚叔那儿也学了不少东西。她还真不是光会提着刀打打杀杀的人物。
……当真如此?
白涯忽然发出一阵冷笑。
“你在敌群里策马砍杀之时,心中也会有这层敬畏么?不见得吧。不然怎么血溅到你的脸上,你也不会眨眼呢?”
这是一种恶劣的讽刺。看得出,他对君傲颜的那番话着实存疑。倒不是质疑那番话的内容,而是在质疑说出这番话的人本身。她那种嗜杀的本性早已在他面前暴露无遗,现如今说的是冠冕堂皇,做的嘛……
“你也从未拥有什么敬畏之心吧?我也不见得你恐惧过什么。你没有恐惧。”
“我没有。”
“这是好事吗?”
这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反讽,傲颜也很聪明,她精准地抓住了关键。祈焕一早就觉得,他们俩或许本质上是同一类人。无所顾虑,无所畏惧,无所敬仰。只不过,他们所不喜欢的恰好也是自己这个类型。但话说回来,说不定这两人很适合九天国呢——各种意义上。
“你也不知恐惧为何物。”君傲颜继续说,“比如你此次求生,你不是怕死,你只是痛得受不了。为了避免这种疼痛,你朝着生迈进。当然了,死是一劳永逸的,但两者权衡之下,你判断出生还的概率更大,这种选择更好。”
“所以呢?”
“所以,我想问你:若有朝一日你判断出自己必死无疑,你还会奋战到最后一刻么?”
“会。”
“为什么?”君傲颜轻轻皱眉,“不甘心?”
“不坚持到坚持不住为止,怎么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在撑到极限之前就放弃,听起来可真是憋屈。我不好过,敌人也别想好过。怎么,如果是你,你该不会放弃挣扎了吧?”
“我也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祈焕忽然将双臂伸到两人面前,做着向两边划开的手势,制止他们继续危险的话题。当然话题本身不危险,危险的是可能导致的形式。他已经确定了,这俩人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厨子不一样,卖的地方也不一样。到最后,这俩还是凑到一张桌子上去了。
“给我点面子,二位。我一会要是下去冒死找海草,回来发现你们撕头发扯脸皮打得鸡飞狗跳,实在是说不过去啊。”
另两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各自靠在相距较远的两棵树下,都闭了眼,不再说话。保留体力是必要的,全浪费在自己人身上吵吵闹闹,怎么算怎么亏。祈焕也开始闭目养神。他不敢睡太久,夜叉随时可能会找到他们。他还要在那之前找到绿鳃草,还要防止这两人闹掰……
夜太短了。
第三十回:无知深浅
白涯和君傲颜在岸上等了不到一刻钟。他们还算和平,在祈焕看不见的地方也给足他面子,不吵不闹。天微微亮,东方的天边迎来微弱的光明,但还不足以照亮整座天空。
祈焕下去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一刻钟,按理说早已超过人类闭气行动的极限了。
“他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君傲颜在海边探头探脑。这里和他们之前休息的地方不一样,更靠近村庄一些。白涯凭借微薄的记忆所能忆起的,大约就是在这个地带。不论岸上还是海下,都很危险。
“没事。他要是给夜叉吃了,会有血泡冒上来的。”白涯用鞋尖踢了踢祈焕的上衣,随便指了海上的一个位置,“大概就在那一片吧。”
“你就不能盼点好吗?”
“没什么可盼的。我们说好了,两刻钟他不上来,我们就当他淹死了,直接走人。至于是将这片村子杀光抢光,还是冒险穿过那片要了命的林子,看我们谁打得过谁。”
他们当然可以兵分两路,对白涯而言就相当于置傲颜的生死于不顾。实际上他做得到吗?不好说,祈焕赌他不会,否则一开始他也不会管傲颜的伤势。如果祈焕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更应该团结才是。这种环境下,想要独自一人在九天国求生,无异痴人说梦。
他们又等了一会,天亮得很快。可就在这个时候,海岸线有些嘈杂,这让两人同时警觉起来。白涯一脚将祈焕的衣物勾起来抓到手里,另一手攥紧弯刀,警惕地盯着声源。
“我们快走。”君傲颜抓住他的胳膊,“兴许夜叉给村民报了信,来抓我们了。”
“慌什么?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
“不是说过不要滥杀无辜吗!”
“无辜?他们到底哪里无辜了?”
“懒得跟你废话,快走!”
君傲颜用力扯他,他险些打个趔趄,骂骂咧咧地被拽走了。这一带的地面是湿漉漉的岩石而不是沙子,这很好地隐藏了他们的行踪。两人躲在距岸边更远的地方。这儿也并不安全,被发现是早晚的事。相较之下,他们更担心祈焕这时候从水面上冒泡,给他们逮个正着。
“我们得回之前的地方。”白涯忽然说。
“为何?那里还有一段路吧。若是夜叉真报了信,他们一定会去那里。”
君傲颜从高处露出半个头,看着气势汹汹的村民们。来了不少人,青年为主,一个个手里都拿着耙子、鱼叉,面相不善。但就这些工具,自然无法和他们的刀剑一较高下。只是在此地开打,掌握不好力道势必会有人伤亡。到时候,这又要成了他们口中神使大人拿来洗脑的血淋淋的案例,真是麻烦。
“我们的东西都在那儿,快先挪走。他们一边找人一边前进,我们更快。”
“……好。”
两人又灰溜溜地弯着腰,从侧面的石沟里做贼似的跑了。没多久他们就回到了之前的营地,这里还没有夜叉把守。这很奇怪,夜叉数量众多,一边去通知村民,另一边上岸追击他们,形成一个包抄,还有人善后,岂不完美?但夜叉迟迟没有出现,也不知原因为何。
君傲颜来取东西时还担心有没有被设下陷阱,四周有没有埋伏。她伸出陌刀在包袱堆附近晃了一圈,在白涯的催促下走了过去。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君傲颜提出了这个疑惑。
“你已经看到了,他们不是不能杀,只是不好杀。而且他们恢复力很强,我们不能短时间内对他们进行致命的攻击。但同时,我们的进攻会对他们造成阻碍——我们也不好对付。我若是装神弄鬼的神使,让信徒们看到这副狼狈的样子,也够丢人的。”
“……你说的可能也对。”君傲颜还有些犹豫,“但我觉得,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
“别想了,赶紧把东西挪走。带到最近的林地里去。”
正说着,海边忽然又冒出一个人影。白涯条件反射地丢出刀去,只见那影子立刻向后下腰,白晃晃的弯刀贴着他转着圈,又折了回去,回到白涯的手里。那人险些没站住,用力挥着双臂保持平衡,这才站稳了。
“干什么!杀人啊!”
“哦,你还活着。”白涯扫视着祈焕身上缠绕的大量的水草,“我们以为你溺水了,正准备收拾东西跑路。”
“什么人呐!”祈焕一边向他们走来,一边扯着身上的绿鳃草,“嗝……衣服先帮我拿着。哎,也真是,怎么从来没人告诉我这海草这么韧,我给它——嗝!给它们缠成粽子,要不是靠吃草换气,怕是真给淹、淹——嗝,死了。喂,我辛辛苦苦弄上来的,你们跑什……嗝——”
“先转移阵地,村民追过来了。”
听了这话,祈焕才慌慌张张跟上他们。这一路一边跑,一边打嗝,两人真怀疑他拿这玩意当饭吃了。
粗略将行李藏在一棵树下的浅坑里,君傲颜还拉扯了一些枝叶盖住。祈焕让白涯用弯刀砍断那些鳃一样的部分,平均分给那两人,自己少拿了一些。他耗掉了一根很长很长的绿鳃草,现在它变得光秃秃的。祈焕在中段用手腕将海草绕了一圈,对他们说:
“你们抓个头尾,这样在海里不容易分散。”
“然后呢?”白涯看傻子似的看他,“一个沉底儿了,连着另外俩垫背?”
“你们不是有刀吗?砍了啊!”
说到这儿,两人忽然同时看了看君傲颜手中的陌刀。这的确有些难办,它很沉,不知下去了还能不能上来。
“我不会和我的刀分开。”她说道。
“好吧。要是太重了,我可不会留情。”
白涯攥着海草主干的一端在她眼前晃了晃,手上随意地缠上了几圈。
再往远处没路可走了。但他们绕回了村庄附近,这里果然人烟稀少。看来为了抓捕他们三个,这个村子也真是兴师动众。没有任何准备,白涯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高处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手中的海草拽了下去。海草的腥甜气息还黏在牙上,胃里咕噜噜上冒着气。丝丝缕缕的小气泡从鼻腔溢出,略感臌胀的胃在水压的逐渐增强中变得难受。可没办法,谁都是一样的,只能忍着。
白涯在前方一直试探性地挥着刀,似乎在探知些什么。脱去外衣与软甲的三人都是白色的内衬,在水中漂浮摇曳,远远看去,像是三个在同一直线上的水母。君傲颜并不会游泳,但只要有绿鳃草在,憋不死,就能在水里活动。
他们不断地游着,游着,穿过了一片绚烂斑斓的珊瑚丛。天已经亮了,光线能照在这个地方,美不胜收的景色映入眼帘。先前白涯是看不清的,但现在也没什么时间欣赏。他继续带着这个三人队伍向前。光线越来越暗,海底向更深处延伸。有时,还会出现明显的陡崖,有时地形也有回升。不过总体而言,它还是向下去的。前方出现了一大片长而密集的海草,这里是光能到达的极限。暖光在此时已经变得清冷,或许是被海水过滤了温度。
周围的一切都是昏暗的,阴沉的,寒冷的。压力让他们的耳膜隐隐作痛,不知什么方向能传来持续低沉的鸣声。这就是那两人曾看过的景色吗?君傲颜感到很不适,如果她来过一次一定不想来第二次,与她会不会游泳无关。但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为她下来,让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时,伤口传来一丝异样。她低头看着那几道划痕,它们变得很干净,那些黑漆漆的东西不知何时都溶解在水中,也并没有冒出新的黏液来。虽然不蜇不痒,但她总感觉伤口更深处的肌肉仿佛不属于自己。它们有规律地颤动着,与心跳的频率却对不上。她伸手摸上去,一些细小的气泡从伤口中渗出,也不知是哪儿来的。
这里是人所能下潜的极限了,或许更深一些,勉强在这三位习武之人的最大承受范围。白涯伸刀指了指海底,灰白色的海底已经距离他们很远了。祈焕凑过去看,什么也没看到,或许是太暗了,那把刀也是黑色,几乎看不出来。于是他摇了摇头,意思是看不见。
可白涯也摇了摇头。接着,他用刀指向了海更远的地方。
祈焕打着手势。
你的刀不在这儿?
原本在这儿。
那是被夜叉带走了吗?
是。在更远的地方。
祈焕皱起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想问问还有多远,要多长时间,但在水中无法完整地传达出自己的意思——他们还没默契到这个程度。而白涯也很难靠手势就回答一切,说不定连祈焕的也没看懂。这样也好,遂了他们寻找夜叉海底巢穴的愿。若黑色弯刀被他们带到了老窝,就给他们来个一锅端。
他们得把情况告诉傲颜。两人在水中缓慢地转过身,正准备给傲颜比划,却同时愣住。
这的确是令人震撼的一幕——君傲颜侧面的伤口似乎扩大了,加深了。它们在明显地开合,大大小小的气泡源源不断地从伤口里冒出。些许黑色液体依然存在,只是很快地消融在水中,他们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只不过,那些黑色的部分染脏了气泡,让它们的颜色显得很浑浊。
同时,另一种不适感加深了。三个人都能感觉到,似乎从某一时刻起,他们就被其他眼睛盯上了。其他的鱼虾只会躲着他们,没有什么生物的视线会一直追寻不放。也许是从海草丛开始,也许更晚一些。但那种始终被注视的感觉很明显,明显到让他们坚信绝不是错觉。只不过,那些眼睛的主人也始终没有行动。
而看着震惊的两人,君傲颜也才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鼻子呼气了。
第三十一回:无独有偶
如预料中的一样,在他们潜行到大约这个位置后,危险悄然逼近。
没有太多时间琢磨君傲颜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手持兵器的夜叉接二连三地从黑暗中冒出来,雨后蘑菇一般一个接着一个。他们面目狰狞,各自将武器对准了三人。不知不觉间,三人已被数量众多的妖怪包围了起来。他们没有穿着岸上的袍子,在水中都如那个夜晚般皮肤裸露。估计这令人恐怖的真面目直接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的确让人无法与“神”扯上关系。
恶战一触即发。妖怪们饿虎扑食般袭来,嘴里咒骂似的嚷着什么。祈焕发现白涯说的没错,夜叉在水中发出的声音是清晰可闻的,而上了岸,就变得无法理解。他没必要琢磨其中的道理,毕竟他依然一句也听不懂。
水下是没有办法用符咒的。但祈焕记得,用夜叉一族特有的武器就可以使他们受伤。白涯心神领会,很轻易为他夺得一把武器。但君傲颜的战斗方法在水中被抑制了,水的浮力令手中的武器变得很轻,让她很不习惯。在控制上,阻力令她所有动作都慢了很多。二者拉大了体感差距,令陌刀变得笨重,此刻的君傲颜在灵活矫健的夜叉群间无疑是个活靶子。其中一个夜叉用力击打陌刀的刀身,武器竟在一瞬间脱了手,朝着海底更深处沉去。这下不仅白涯的黑刀没找回来,兵器又少了一个。白涯真是头疼万分,他早知道带着两人下来无非就是多了两个拖油瓶。他快速地给祈焕打了几个有些复杂的手势,祈焕还没看懂,他忽然就抬刀挑断了手中的海草。祈焕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下潜到更深处去了,八成是要找回两人的武器。他心头一紧,在慌忙中挡下夜叉的攻击,来不及细想。
姓白的能承受住更强的水压吗?他正担心,忽然注意到更多的夜叉向下游去了,身边妖怪的数量忽然减少许多。君傲颜也注意到,白涯简直像个鱼饵,吸引着大量凶猛的“鱼群”随之而去。
海的更深处有什么东西。
祈焕的第一反应就是海神的宝藏,那把传言中神乎其神的长戟。他快速地分析着,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大。虽然碧落群岛面积广大,但夜叉都集中分布在九天国的沿岸,理应不会离人生活的地方太远。何况按照那位老者所言,既然夜叉曾“救”过他,手中就那样简单地拿着长戟,防守说不定并不严密——当然,也可能是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夜叉的存在,他们并不需要对宝物有何防范。最为重要的,是老者口中这一族群的交流方式。他们背后的精神网必然是有限的范围,不然,他们也不会在这么多年还只是占据这九天国的小角落了。
君傲颜赤手与一个夜叉搏斗,夺下了对方的刺刀,一把捅进他的眼睛,并用力往里推了推。这妖怪整个身子在水中都移动了,刀没能插得更深。它明显感觉到了疼痛,慌忙向后躲了一阵,留下一个溃烂的眼球挂在刀上。似乎有血融进水里,但那液体可能是无色的,他们只能看到烟雾一样的几缕轮廓飘散开来。
祈焕感觉她不太对劲。虽然傲颜似乎还能受到海水的影响,可她之前还是用那把沉甸甸的刀战斗了很长时间。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因为即使再训练有素的战士,在这种情况下都不应该会坚持到现在。而且在水里,夜叉的力量和速度与岸上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她却能轻易与其拳脚相抗……她的体质早已超过了在水面上的时候。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祈焕很难判断。她的动作在水中越来越灵活,肉眼可见,像是在岸上晒了太久,忽然丢进水中恍若新生的鱼。这给他很糟的感觉。
更糟的是,她对着他指了指下面,海的更深处。
祈焕连连摇头。估计君傲颜一来要去找刀,二来是给白涯帮忙,若是有三,很可能她想测试夜叉是否会跟着她下去。因为对方数量的锐减很容易引起怀疑。祈焕不想她这样,太冒险了,何况只留他一人该如何应付剩下的夜叉?就算跑回岸上,恐怕也是被愤怒的村民来一个包抄,剁碎了重新洒进海里喂鱼,或者绑在一个木筏上当新的祭品。
说起来,也不知道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可这回忆只是一闪而过,祈焕立刻拦住了君傲颜,抓住了她的手。他惊觉她的手腕十分冰凉,像是冷水里浸泡的铁块。可那感觉又十分柔软,不是那种肌肤的软,而是柔韧,给他一种就算掰折了也能复原的错觉。
祈焕抻开手里的海草,又用拳头敲了敲胸腔,指指耳朵。他的大意是说他们两人只能一起行动,而不论谁也无法承受更大的水压。白涯是真的身子骨硬,命也硬。还有一句话他比划不出来,大意是说,你们的武器真是比你们的命还要金贵。
这时,君傲颜做出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举动。她先是用夜叉的短刀摩擦海草,发现这东西并不能锯断它,便也用另一只手抓住海草,两手同时向外用力,就这样硬生生在水里把它扯断了。一般的刀都难以割断这种东西,她竟能轻而易举地做到。那时,海草几乎完全嵌入她的手腕,祈焕看着就头皮发麻,可海草断了以后她也一点事都没有,手腕上更是毫无痕迹。在他惊讶的时候,君傲颜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上面,示意他上去为好。紧接着,她也一个猛子潜得更深了。
说得简单!
祈焕太阳穴疼得要命,除了外界的压力还有内部原因。他头痛得厉害,恍惚间看到更多的夜叉也随着她过去了。留在他身边的,只有区区四人。
……也许不是不行。
而白涯还在努力向深处游着,他感觉自己的鼻腔已经很难把过了肺的气体排出去了,再深一些恐怕能把气憋到耳朵里,那更糟糕。他觉得肺都要炸了,却不是因为缺氧。现在,他已经习惯了那种特别的呼吸方式,只是要与战斗一并调和,还颇有些困难。
他一路留下的,只有怪物们的残肢断臂。周围很黑,他的眼睛勉强适应了这种极端微弱的光线,只是被水挤得发痛。在穿过某一处深邃的石窟后,夜叉的数量有增无减。这些妖怪平日里就栖息在这一带么?附近出现了很多沉船的残骸,上面已经附满了海星与贝类。一些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也出现在海里,连鱼的样子都古怪起来。但他知道,这还不够。
有一个在前方守着他的夜叉迎面冲上来,他侧身抬臂,借着对方的冲劲儿砍断了连同一大块主体在内的手臂。可就在这个时候,令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出现了——有一些奇怪的嫩芽从他的伤口中探出来,密密麻麻,像是里面住了个章鱼在陆续伸出触手试探。很快,其中一个肉芽快速生长,像藤蔓一样扭曲,膨胀,最终形成了一条新的手臂。
虽然它比之前的要细,要稚嫩……但太多了。因为其他的肉芽也形成了新的手。短暂的愣神间,他重新伸展出了四条完整的手臂。
白涯彻底呆住了,直到背后有谁的武器刺破了他的衣服,戳伤了皮肉,他才因为疼痛回神,并迅速转身挥刀砍伤了身后的夜叉。这次,他在没有完全回过头时击中了对方,等他看到他时,那夜叉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
不可能!他清楚地感知到,弯刀一定刺穿了他的皮肤才对,那种仿佛棘皮割开的触感一定没错。但联想到刚才那被砍断肢体的夜叉,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的。
他猜测,他一定离海神的宝物很近了。这些妖怪正是被那股力量治愈的。
白涯还在与其他妖怪撕打,几十个夜叉在他的附近来来往往,速度极快。他暂且不用担心他们的伤口再度增殖的问题了,因为他连防御自保都困难,更别提主动攻击了。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身侧又有一个速度极快的东西冲向前去。他还没看清那是什么,那身影已经主动停在了他面前。在他用刀背用力推开面前的一个妖怪时,君傲颜的面容出现在他眼前。
她面色惨白,像是身体里一滴血也没有了。可她眼睛依旧有神,流畅的动作象征着她清醒的神志。傲颜的手里拿着自己的陌刀,看来已经捡到了,刀并未被夜叉们抢走,或是她抢回来了。可她是如何做到这么快的?而且……她不是不会游泳吗?
白涯感觉自己离他黑色的刀很近了,只是不确定宝物是否与它在一起。他挥动白色弯刀试图将另一把召唤过来。他隐约感到距离近了——但也可能是错觉。在水中,他的一切感知都不那么灵敏,出了故障也是理所当然。至于君傲颜,她只是在超过他时简单地打了招呼,看他勉强能招架当前的情况,便立刻转身游得更远。白涯有些慌,却不知自己在慌什么。他想喊住她,喊她的名字,但从自己口中冒出的只是一大团空气,来自胃里。咕噜一声,他最后的呼喊就这样被包裹在气泡中,向上漂浮,距下潜的傲颜越来越远。
君傲颜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她像是飞起来似的,在这片广袤的海洋里畅游。她的身体很快适应了压力和阻力,甚至在不断突破承受的上线。她精神很好,而且越来越好了。她不知道该去哪儿,但冥冥之中似乎有力量在指引她。如果她游错了路,身体就会变糟,只要顺着令她心情舒畅的地方走下去就对了,这似乎是一种本能。穿越重重障碍,扫过她从未见过的景色,她的身心从未如此愉快过。
“阻止,这个女人……”
什么?
“别……海神的——”
“……只要等待。”
“没有……必要,她……”
突然跌入脑海中的声音令她不知所措。声音不是通过海水传来的,而是直接灌输进她的脑袋。比起这些能听懂的只言片语,实际上更加庞大复杂的信息都冲入了她的脑中。一开始只是细流,她没在意,忽然间就成了滔滔江河。她只能听懂很少的部分,剩下的依然不明所以,像在海中听到夜叉们交流的声音。
那些声音也不是具体的,而是无法被确切地形容。就像朗读一行文字时自然而然出现在脑内的声音,甚至不是自己的。
她究竟怎么了?
第三十二回:无路可退
只剩下最后一个敌人。
不论强攻还是智取,他用自己的手段拿下了三个夜叉,这令他的身体情况大打折扣。他手上的带子松开了,正准备在水下紧一紧。剩下的那个妖怪也受了伤,识趣的话,应该像之前的几个伙伴一样逃之夭夭。事实上他的确是这么做的,但方向出乎意料——他竟然飞快地朝岸上冲去了。为什么?他不应该向海的深处跑吗?祈焕很难理解。这妖怪不再有和自己作战的必要,因为他们无法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充其量是当个人质,可他们几个也并不是对手。为了活命,这妖怪应该去找同伴才是啊。
祈焕正想着,忽然整个人被用力向上拽去。他惊觉自己手腕的布条被那夜叉的武器勾住了,大概是无心的,可他自己怎么也挣脱不了。水中松动的布带乱作一团,死死捆住了他的手腕,拽得生疼。终于,在上岸之前,末尾破烂成絮的布条彻底断开了。
夜叉破水而出,传来哗啦啦的一阵声响。胃里的绿鳃草还能撑一半的时间,再不济,这节水草上还留了些许,够用的,他不急着冒头换气。但上浮的速度太快了,他整个人有一种很糟的感觉,这比他下潜时发生的任何情况都要严重。首先是头晕,视线模糊,但理性强行让他保持清醒。接着,他感觉四肢有些麻木,身体变得难以控制。或许他还是可以指挥的,毕竟他还未缓慢下沉,只是自己感觉不到了。这和普通的抽筋还不一样,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此时,岸上传来吵闹的声音,他有些忧虑。这里可能离村庄很近,他必须小心。于是,他强忍痛苦向后游动了一段距离,才小心地探出头来。
只见那夜叉对着寥寥无几的村民说着什么,不可名状的嗓音听得脑袋更痛。随后,更多的村民出现在了海岸边。他们究竟是听懂了夜叉的话,还是受了某种看不见的蛊惑,祈焕不得而知。这夜叉嘴里的声音十分特别,比以往他听到的都要高亢,激愤。语言虽不共通,情绪却是容易解读的,接下来肯定没什么好事。果不其然,有的村民折了回去,没一会又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种干燥发灰的东西。离得太远,祈焕看不清那是什么,只瞧见所有人都将那东西塞进嘴里,三两下就吞进了肚子,一个接一个跳进海里,不论男女老少。祈焕都看愣了,想了半天,觉得可能是用当地特殊方法保存的绿鳃草。在那些一个个潜入海中的面孔间祈焕竟看到了那位老者。老者摸着胡须,远远望着宽阔的海面,不知能不能看到他。随即连老人也丢下了拐杖,潜入海中。
大事不好。
祈焕精神紧绷,想要潜回海里躲起来。就在这时,他感到全身上下的关节处都痛得难以名状。这种痛觉是一开始就有的,但没那么明显,现在已经发展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祈焕知道自己决不能懈怠,就算疼得要死也得动起来。他恨自己没能直接结果掉那个夜叉,让他忽悠了几乎全部的信徒投身大海。
茫茫的海面有何处可以藏身呢?他们很快发现他。游泳对这些在海边生长了一辈子的人们得心应手,祈焕忍耐剧痛向下潜去。他每一次回头,追兵都离他更近一些。但祈焕终于得以看清他们的眼神——并不空洞,反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热情。就好像每个人都在追寻什么梦寐以求的事,如今这个愿望终于能得以实现。不用多想,大约是与海神相关的事。
时至今日,祈焕连所谓的海神几条胳膊几条腿都不清楚,更是全然不解这些信徒们疯狂的热情。他只知道逃命,可身体很沉重,不听使唤,痛觉和间歇性的失神令他的动作变得迟钝。其中一个健壮的青年一把拽住他手上未断的海草,硬是给他扯了过去。
你们两个害我!
祈焕心里暗骂着。八成这次真的要被剁成饲料了,希望他们给自己来个痛快的,要是那些传言中把人折磨致死的祭天手法,他光是想象就恨不得把自己呛死在这儿。如果他还有足够的力气,说不定还有救,可那或许是因为快速上浮导致他痛苦不堪,无法反抗。
不过,出乎意料的事情再度发生了。两个村民按住他,和其他人向海的更深处去了。祈焕先是疑惑,继而是惊恐——他们会针对白涯和君傲颜出手。当然,这建立在两人还安全的条件上。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在深海中,就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两个人会手下留情吗?祈焕很难确定。虽然看他们这个样子,也无法被定义为普通人了。何况自己已经沦为俘虏,理应不再为这群人说话才是。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祈焕感到十分费解。
这会儿,祈焕的身体状况似乎有些好转,但没好太多。他现在也只是勉强能活动身体,而不至于痛不欲生的地步。何况自己的行动还被掌握在这群人手中,他不好反抗。那种熟悉的被海水压迫的感受再度袭来,但已经没有先前那样令人不适了。祈焕也开始感到,肚子里能供应的气体开始变得有限。他悄悄咬下手腕上一点残余的海草,被发现了,但青年人也只是拍了他的背以作警示。在水中,这点力气软绵绵的。若不是他体能有限,甩开这群人的掌控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至于白涯,他深知自己不能往下一步了。
皮肤的每一寸都仿佛站着一头跳舞的公牛,身体的每一处都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但夜叉们自然知道他的弱点。他们无法拿着武器靠近他,否则手臂就会被斩断。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夜叉拿着武器了,可是几乎所有妖怪都有着“三头六臂”,体内多生的肢节令人汗毛倒立。他们一个两个都是怪物,怪物中的怪物。而他们也并不直接攻击白涯,而是死死拽着他,将他往海的更深处拖曳。他们想用水压杀死他吗?白涯不清楚,继续拿刀做着近乎徒劳的抗争。他不知道君傲颜去哪儿了,更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他们在水下停留的时间太久了,胃里能生产的气体还在减少,不知能否让他们坚持到岸上去。更可怕的是,白涯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返程。他将刀捅进了一个夜叉的眉心,再拔出来,那道深深的裂缝没有愈合,反而多生出了一只眼睛。那眼球的形成很快,就像已经有眼珠子在脑内准备好了似的。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白涯有生之年见过的不少。他唯独希望,这辈子——如果有幸延续这辈子,他再也不想看到眼前这群扭曲可怖的怪物。
就在他的头顶上,有一大片黑压压的鱼群涌来。白涯本以为只是普通的鱼群,却发现每个影子都越来越大。到一定距离时,他以为那些是新赶来的夜叉。可他很快发现那些其实是人类,还有不少他有印象的面孔。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他完全无法理解现在发生了什么,却不得不去处理这些更大的麻烦。
他忽然看到了祈焕,混乱的思绪忽然出现了一个固定的点。就像在欣赏一幅毫无主题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恣意泼墨般的画儿,忽然出现了唯一一个人形的轮廓。至少,你的视线有地方可以安放了。
一把黑色的弯刀突破重重障碍,一路披荆斩棘,刺穿了一切它所能刺穿的东西。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它,不论是活动的肉体还是静止的礁石,不论是空虚的气泡还是茂密的海草,它都尽数刺断,飞奔到白涯的手里。
好消息与坏消息同时赶到,身处后者的祈焕亲眼见证了前者的发生。紧接着,他看到白涯没有任何犹豫地丢出了手中的白色刀刃——是朝着他的。那刀的速度也很快,直直的,像是从岸上扎入水中的鱼矛,将水切割开来。信徒们惊恐地散去,押着祈焕的两人也松开手。他没有丝毫犹豫,向后下腰,一把攥住了刀柄。下方的白涯忽然收手,这把弯刀立刻带着祈焕,将他拽到了白涯的身边。
祈焕正准备松一口气,反身看到那些狰狞扭曲的怪物时,又是一大团气泡从口中泛出,苍白而稀碎,像消化到一半的白米饭被呕吐出来。事实上真的有些许胃酸被他一并呛到气管里去。可他不能停止“呼吸”也不能剧烈咳嗽,就这样强行将不适感压了下来,整个嗓子眼被火焰炙烤般疼痛。若不是在海里,他绝对能逼出眼泪来。
从祈焕手里接过刀,武器重新归位的喜悦并不能让现状好起来。村民们也见到了那些长相狰狞的夜叉——拜白涯所赐。他们不知道具体的过程,只知道与他一定脱不了关系。在这种异样前,是个人,或多或少都该有些恐惧。
但白涯和祈焕没能从他们的神情读出恐惧——只有愤怒,而且是一种不正常的愤怒。他们的情绪似乎也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支配,这群疯狂的信徒变得更加难以自持。仔细想来,这个深度是老年人和孩童绝对承受不了的……可他们还是来到了这里。
他们的思维还受自己的控制吗?两人并不确定。如此绝境,在信徒与夜叉们的上下夹攻之中,白涯的刀被他熟练地攥在手里,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祈焕清楚地意识到,所有潜入海中的人,不论哪方,怕是无法尽数回到岸上去了。
第三十三回:无明无夜
进退两难之间,漆黑深邃的海底泛起幽幽冷光。
先是夜叉们的反应变得不自然,随后白涯与祈焕也注意到了这奇异的光。光是清清冷冷的,呈现一种萤火似的蓝色,愈发强烈。夜叉变得暴躁而惊恐,毫无规律地在海中来回游动着,不再攻击他们,转而在短暂近似错乱的反应后冲向那团蓝光。
蓝光的范围在上移,周遭整体的光感通透了起来。随着光线的缓缓抬升,他们逐渐看清了光源。这视觉效果并不刺眼,因而两人能够清晰地看见,一种金色的长兵被人攥在手里。但那并不是君傲颜,而是其余的夜叉,傲颜在他旁边与其余的妖怪撕打。有时她夺过了那个兵器,有时又会被抢走。那兵器简直像一个饵,周围簇拥着一大团争抢的鱼。在上升到一个有把握的高度后,二人也游过去加入了抢夺。
白涯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长戟。在君傲颜夺过它的一瞬,她将长戟飞快地抛向二人。戟的投射速度很快,划过一道金色的尾迹。白涯伸手一抓,居然被兵器带着滑行了一段距离。他切实地摸到它——坚硬,粗糙,同其他专属于夜叉的兵器一样。直到现在他们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材质,只觉得像是粗略打磨的天然珊瑚。而这一根很长,并且笔直,比起其他兵器的粗砺外表它相对光滑。世上真有这么长而坚实的珊瑚么?它通体匀称,呈现一种趋于暖金的颜色,唯有上端约一尺长的部分,衍生出两条不大对称的分叉,像树枝。它们的末梢都被打磨得很尖锐。在分叉处,有一颗蓝色的矿石镶嵌在长戟之中。
他还没来得及打量那宝石,忽然就被身后的一个信徒夺走了。追上来的祈焕很快与他打作一团。在这不知多深的海域,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三人极力与一群敌人周旋,迂回。有人受伤了,血很快在水中散去。他们远远看到几个巨大的鱼影。祈焕的第一感觉就是鲨鱼,后续的轮廓没有证错他的猜想。实际上鲨鱼不该是这么快就能被引来的,或许是更早时有人受伤,血的气息将这些不速之客从百里之外召唤而来。
很好懂的道理。毕竟他们三人的身上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太多伤口。虽然除了君傲颜脖颈上的几道都不算严重,可继续泡在水里,很可能会增加风险。
好消息是,鲨鱼并没有袭击他们。那些满口獠牙的水生猛兽,将所有人都层层围绕,不断打转。信徒们感到欣喜,他们坚信这是海神在庇护他们。这样一来,他们的作战更加勇猛了。推搡,撕打,无需武器仅凭数量在特殊情况下对人造成的伤害有限。祈焕很担心君傲颜那嗜战的本性爆发出来,将那些村民也伤得体无完肤。这些鲨鱼大抵是受夜叉指挥,一旦失控不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祈焕忽然意识到,君傲颜的伤口,还有部分夜叉身上的裂痕,与鲨鱼的鳃如出一辙。
此时,汇合的三人有了一个不用说出口,各自也心知肚明的打算——将长戟带到岸上。离开了水,这些妖怪的战斗力将会大幅度削弱。虽然不会弱到哪儿去,至少对其他人类的伤害会变得有限。更要紧的是,所有人体内足以维持呼吸的部分都少得可怜。他们粗略地估计过,人类的数量与夜叉基本持平,加起来不超过一千。君傲颜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孤身一人骑在战马之上,在成百上千的敌人间来回穿梭砍杀。这画面她听过不止一次也看过不止一次,只不过主人公都是她那威风凛凛的父亲。
而当下,她必须极力克制住那从内心里涌起的战意。有一半人是几乎没有战斗力的,她打的又不是入侵战争,自己也与那群只会烧杀抢掠的豺狼虎豹不同。伤害平民算什么英雄?若她能像白涯一样将他们利落地统统归于敌人,那还好了。只是白涯现在专门针对妖怪,一时半会还顾不上信徒们。何况他那副样子,也不会有人会主动招惹,除非长戟落在他手上。
忽然间,有个女人从后方死死勒住祈焕的脖子。他一时间无法呼吸,胃里的空气堵在肚中,臌胀难忍。加之先前尚未消散的苦痛,他很难作出反抗。傲颜见状冲向前去,飞快地与祈焕擦肩而过,从身后杀了个“回马枪”。陌刀砍在那女人的手臂上,她松开了手,表情痛苦又狰狞。按照君傲颜的感觉,女人被伤到了骨头,若再不上岸则必死无疑。她确乎是退缩了,想要往上游去,却被重重鲨鱼阻拦了去路。
祈焕也很紧张。夜叉莫不是要用鲨鱼“处理”背叛的信徒?不过,它们并没有直接攻击那个女人,只是显得更加躁动不安。此时一个夜叉忽然破出人群,手持那把金色长兵。那妖怪面目可怖,头上长着大小不一且位置不同的六只眼睛,后脑也有一个,溜溜地转个不停。他有五条手臂——左边三个,右边两个,其中左脚还生出额外的爪子。他比其他同类要更加强壮,估计让白涯吃了不少苦头。现在,白涯也快速追了上来。只见那夜叉双手攥着长戟,对准那女人用力一挥,两道交错缠绕的蓝色荧光冲向了她,陷没在那漏血的纤弱的躯体。
怪事发生了:那个女人不再动弹,伤口也不再流血。她像死了一样,肢体还在神经性地抽搐,浑身惨白,像是流干了所有的血。但他们很清楚,还没有,人的出血量不会如此稀薄。很快,三人就注意到,从她的残臂里流出的不再是血,而是一种烟雾似的、若有若无的半透明液体。这种液体的浓度与海水不同,所以在微光之下能被看见。
所有人都没有了动作。信徒们大约是陷入了一种惊异之中,他们目不斜视,死死盯着这个中了什么咒术的女人。他们的眼中没有恐惧,相反,萌生出了一种崇敬,一种憧憬。这过于执着的病态的某种东西埋藏已久,如今忽然爆发出来,让人类变得不像人类。也或许是长兵的存在强化了这种信念。
白涯忽然想起一件令他记忆犹新的事,如果活着回去,他要讲给那两人听。
他曾随父亲去过一个村子,那里有作乱的妖怪。他们没有钱,但父亲还是答应为他们降妖除魔。他做到了,庞大丑陋的妖怪被击溃,山一样的躯体轰然倒下,激起一片尘土。在那之后,原本躲藏的村民们忽然鱼贯而出,争着抢着拿出厨具与农具,将妖怪的尸体迅速瓦解,它绝无重新站起来的可能。那时它没有死透吧,眼睛还会动,还会喘息,胸口就那样剧烈起伏着,左右翻转着眼睛,直到那几只眼珠子都失去神采,整个躯体都化作白骨。那场景过于震撼,像是死掉的高大的猛兽,在瞬间被密密麻麻的虫子们簇拥包裹,顷刻间只余残渣几两。父亲问他们是在做什么,一个忙着割肉的村民头也不回地问,那还用说,填肚子了。
那日,他们饥饿的样子过于可怖,眼里都冒着绿光,像饿了十天半个月的豺狼。后来父子俩才知道,这便是那个村子的生活方式。他们不会搬走,因为无处可去。仅存的口粮不足以支撑他们走出穷山恶水。此地妖怪也多,有刚出去没多久就逃回来的人说,以前离开的人没走出去就被吃了,遗骨为证。只是很少,很少,有像是白姓父子这样的游侠路过,能帮他们解决一部分温饱问题。
再后来他们就走了。过了两年,他们还能听到那个村子的传言。据说山民们依然没有走出去,还是靠那些落后的工具与偶尔幸运的帮助苟活。父亲也再没有回头救过那个山村。
“为什么不帮他们了?”小时候的白涯这么问过。
“帮不尽,杀不完。我们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一时的帮助无法代替永久的拯救。有些东西你意识到它其实永远无法根除时,先前伸出的援手也失去了短暂的意义。这便是白涯对这些海边村民的印象,一模一样。不论妖怪还是这些无法被拯救的人,杀一个杀两个,都没什么感觉。
死亡就是拯救了吗?他不清楚,只觉得其实父亲顺其自然的方法才是对的,自己不应干涉。只不过如今他深陷其中,不得不用自己的方式求生,用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了。
之所以想到这件事,不仅是因为这两个村子给他的感觉很像。在此刻被激发出的根因,在于那种眼神——仿佛看到救世主一般,是一种力量的见证。他们看那半死不活的女人,就仿佛看到了某种救赎,像那时的村民看到自己的父亲……而且可能不止一次。尽管,他们或许还能意识到,她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而他们每个人都能有这个机会。
有机会……变成这样。
这样——
所有的夜叉都安静地悬停着,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就好像他们才是一群信徒。这是某种奇怪的仪式吗?那女人的伤口快速地愈合,皮肤化为那种脏兮兮的颜色,并且浮现出了凹凸不平的棘状突起。手指间生出蹼,肩背上竖起鳍。她的长发开始脱落,牙齿也是,被尖锐的獠牙顶替了,像那时的老者,且更甚之。
“光污染”传染了,很多先前受了伤的人,忽然也翻了白眼,开始抽搐起来。
就在那一瞬,白涯忽然开始怀疑童男童女作为“贡品”的定义了。
第三十四回:无利不起
九天国的夜叉是他们所熟知的夜叉吗?或许不是,这他们早就知道。一开始,夜叉可能是一小部分群体……总不该所有夜叉都是以这种形式转变的吧?但这一族群的数量上的壮大,或许与这种简单而神秘的仪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过去的那些孩子或许还活着,以他们意想不到的形式。可他们还拥有身为人类的记忆和意识吗?谁都不清楚,也不想确认。因为一旦知晓,便无力回天。
糟糕的是,君傲颜好像很痛苦。
那不是生理上的疼痛,而是一种强烈的不适。像是切割敷过麻药的皮肤,你不会痛,却能清晰地感到身体被划开。这异常的感触令人不安。此刻,君傲颜从头到脚都充满这种不适与不安。体内像是藏了一棵树,在短时间内快速生长,发芽。她知道“那”和自己并非同源之物,却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显然,她的变化是一种内在的。她的外表和心理没有太明显的变化,这连她自己也有些奇怪。倒是白涯和祈焕的神情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在担忧,又仿佛下一秒他们就会刀剑相向。不,也许不到那个份上,君傲颜并不是海神的信徒,说不定不能就那样被轻易控制。短暂的观察后,白涯迅速判断事情依然有转机——只要将长兵……
不,就算拿到手他也根本不会用,没人会。说不定只有夜叉才行。正盘算着,君傲颜忽然用陌刀的杆底捅开一个夜叉,反手挥刀猛劈在拿着戟的夜叉面门上。那并不是刀刃,而是刀背,它并没有受明显的伤,也没有裂口出现在皮肤上。只是那一瞬,他整个儿都懵了,半晌没有反应,大约是给傲颜敲晕了脑袋。他手一松,长戟脱落,祈焕紧随其后将之夺下。没多久,人与妖们又打抢作一团。
而夜叉的数量仍在增加——被长戟伤到的人,都会在短时间内转化成那副非人的模样,神志也都随了夜叉那边去。在这一过程中,其余的夜叉都会双手合十,闭目不动,那是他们的机会。就仿佛这一过程的完全实现需要所有妖怪都集中精力。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是不死的,只能借此拖延时间,向海面上攀升。而每一次,君傲颜的皮肤下都像是有刺似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体内蠕动。虽然并不会疼痛,可那模样,别说是异变的主人,就连另外两位旁观者也为之胆寒。
抢不过来的——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渐渐地,光线降临在这方海域。三人不断地相互使着眼色,可说实话,谁也看不懂谁。默契并非与生俱来,这几位没认识多久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也自顾不暇。
白涯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他很累了,可动作更加利落,具有攻击性。这种攻击性却不是为了伤害谁,而是被一种破坏欲所主导。而目标并非是夜叉。
你做什么?!
祈焕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但来不及了,白涯脚踏一块礁石将自己弹了上去。他瞄准了那个手持长戟的夜叉,直直冲上前。
行不通的。君傲颜横过陌刀掀开面前的几只夜叉,望着白涯的方向。来来回回的拉锯战没个尽头,怕是要一直打到岸上去。
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白涯接触到那个夜叉时,一阵强烈的光迸发而出。那长戟忽然像太阳似的明亮,只不过散发的是冷光。这强光如此浑浊,又如此刺眼,让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紧接着,就仿佛闪电过后的雷声,一阵刺耳的鸣声直直戳进每个人的脑子。所有夜叉的行动都停下了,祈焕和君傲颜相互对视,立刻游向那阵蓝光之中。
在这一带,好像有星星洒在这里,缠绕着盈蓝色的、动人的流体“带子”,美丽动人。只是二人无心欣赏。当他们穿过这一片稀薄的美景,见到白涯之后,两人不由得张大了嘴。海水灌了进来,又被肚里微弱的气团推了出去。
长戟断了。
白涯的目的就是破坏这个兵器。现在,长长的杆部还被那夜叉攥在手里,一下也没有松开。可白涯攥着刀的一只手中,还并拢了一小段叉。那分叉底部还嵌着蓝色矿物,上面三开的分叉与夜叉手里的部分,还是闪耀着的金色。白涯对两人摊开手,耸了耸肩。他也没有想到,这种堪称海神之宝的稀罕玩意竟然这么脆弱。
他是瞄着那处矿石下刀的。任何东西,都是镂空处最为脆弱。从这里破坏,碎成两半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
然而,夜叉们在短暂的安静后,忽然疯狂地冲了上来。那些鲨鱼也失控了,更多的鱼群冲了过来,加入这场混战。三人不解,这兵器不是已经被破坏了么?难不成,真有什么海神存在,白涯的行为触怒了他?思索之间,祈焕差点被一只失控的巨鲨吞吃入腹。君傲颜一脚将他远远踹开,自己也被推开了一段距离。祈焕被踢到了胃,又吐出一大团空气。这大概是他最后一口空气了,除了君傲颜一直不需要呼吸似的,他忽然想起来,白涯在斩断长戟的前一刻,面前也不再向上泛起气泡了。
所以他是因为无法呼吸,才决定冒险一搏的么?的确,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他倒是很惊讶,在缺氧的情况下白涯还能拥有那种程度的爆发力。不过也可能正是如此绝境,才将他的力量激发出来。这人总是很不可思议的。
祈焕知道,自己也坚持不了太久。努力从胃里憋出最后一点气体,打嗝似的累。他将这口气含在嘴里,咽进肺部。他奋力游开,躲避另一条鲨鱼的攻击。就在转身的时候,他发现君傲颜死死扒住了鲨鱼的背鳍不松手。鲨鱼或许察觉了,努力将她甩下来,但她怎么都不肯松手。的确,那儿是最安全的,至少不会被其他鲨鱼袭击。于是祈焕也试图寻找一个“掩体”作为保护。可就在这时,一条远处的鲨鱼忽然加快了游速,冲向了白涯。他那时刚避开扑上来的夜叉,口中叼了一把刀,手中拿了一把,另一手便是那分叉的戟头。另一个夜叉趁其不备,刚将其一把夺过,那条鲨鱼就冲了过来,撕掉了他整条手臂。
那半截长戟也被它吞进肚中了。白涯反应最快,他立刻将弯刀刺入鲨鱼游过的后身,被拖行了很远。祈焕注意到,那被扯断手臂的夜叉痛苦地哀嚎着,失去的部分却没有再生。破坏是有效的,这令他感到些许欣慰。此时又一条鲨鱼俯冲过来,他艰难地让开身子,却被另一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是君傲颜。不知怎么做到的,她竟可以指挥这条鲨鱼的行动了。虽然或许是暂时,但争取时间是足够的。傲颜本想去帮白涯,可祈焕已经憋得脸色发青。她思考再三,还是在鱼群中迂回了两圈,缓缓向上游去了。
鲨鱼载着他们冲上岸去。正值退潮,它将自己摔到岸上,搁浅于此。两人挣扎着爬起身来,从君傲颜口中吐出大量的海水,吓了祈焕一跳。他正准备扶起她,她只是撑着地,摆了摆手,告诉他没有关系。
她试着将这条鲨鱼向海里推,却推不动。远远能看到一些鱼鳍,其余的鲨鱼竟也接二连三地跃到岸上。但是,陆地是人类的主宰,两人很轻易就能躲避。祈焕的身体情况依然没有好转,关节的阵痛还在持续。而且,他身体的每一处皮肤都在发痒,他忍不住去挠,可手臂的关节跟着痛。所以他挠得很慢,下手却很重,直到君傲颜扯开他的手臂,他才发现自己的皮肤已经被挠得出了血丝。在水里泡的太久,皮肤发软,挠下的皮屑恐怕不止是脏泥。等晒会太阳,脱了水,一道道红血丝怕是不比傲颜好到哪去。
他看向傲颜的脖颈。那些裂痕没有任何颜色,只是缓缓地溢出脏水。伤口缓慢地、微弱地开合着。君傲颜似乎也有些痒了,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抓它。
这时,海面上泛起一层血红。两个人身体过电似的向前走了几步,避开挣扎着的鲨群。在这一层浅浅的水下,白涯依旧在与那些怪物斗争着。他设计剖开了那条鲨鱼的肚子,血腥味激发了它同类的捕食欲望。还在水中的失控的鲨群蜂拥而至,将它撕扯得粉碎。混乱之中白涯重新得到了那半截长戟——他承认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过了晌午是最热的时候,太阳将海滩预热充足。这个地方离他们下海处已经远了很多,勉强能看清村子的轮廓。但这不重要,祈焕和傲颜死死盯着海面,随时准备接应那不知死活的盟友。当白涯身披破碎的血肉与纠缠的海草时,他们立刻松了口气。
他像胜利者般举起了那把戟,三尖刀似的。阳光照耀下,蓝色的宝石闪过光华,令两个人睁不开眼。但战斗还未结束。很快,其他夜叉接二连三冒出海面,一个个残缺不全,张牙舞爪。他们几乎都看不出人形了,有的怪物左边被彻底斩除,右边却有三四节肢体。他们一个两个都是怪物中的怪物,稍微有些正常的,他们也怀疑不久前还是人类。
其他人呢?除了白涯,还有人幸存吗?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也有不少人在变成夜叉之前,就已经葬身大海了。
别想了,没那个时间。三人沿着海岸线,疯狂地朝着村子的方向跑去。至少,行李还在附近。也难为他们都那么清醒,可是一点儿都没忘记自己该干什么。水下的活动大幅度削弱了他们的体力,但再怎么说,岸上可是他们的主场。别看现在是一副逃窜的样子,等确定了地势,回头反杀可并不是难事。
毕竟,海神的宝物可在白涯的手里。
但……有什么作用吗?现在并没有人知道。
第三十五回:无药可医
村里一个人都没有。
工作的用具随意倒在原来的地方,透过窗户,还能看到几家人凉下来的饭菜摆在桌上。但所有的村民都人间蒸发,不知所踪。白涯知道他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身后的追兵很快就会赶来,他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甩掉足够的距离。祈焕在岸上使了一种法术,借助符咒,在短时间内蒙蔽了追兵的感知——类似于一种障眼法。他们呆在原地徘徊了很久,这为他们的逃离争取了时间。
“这里只有这么一点村民吗?”
“不知道。”祈焕无法回答君傲颜的问题,“可在我的印象里,应该不止追上来的人才是。其他人离开了吗?”
白涯扫视四周:“没有人是收拾好行李离开的,但也不像是突然发生了什么变故。”
祈焕不记得了。按照房屋数量判断,当时确实有一半以上的信徒涌入海中,剩下的人或许不在,或许走不开。在剩余的人中,应当也有老有少。可现在他们都不知去向了。不论是夜叉这一群体,还是信仰着海神的信徒,这两方人究竟在想什么,他们的行为模式和动机之流的一切对三人而言都是谜团。目前而言,他们倒是没有弄清这些的必要。
大多数家门和店门是敞开的。祈焕大摇大摆走进去,招呼他们尽最快的速度搜罗有用的东西。对他们而言最有用的,无非是食物和药物。时间原因,他们一共只粗略翻找了四五家地方。其中一家看上去是药房,祈焕掀开一个箱盖,里面是白色的粉末。伸手进去,他发现可能是某种矿物灰与海盐掺杂的料,里面保存的绿鳃草隔绝了空气。祈焕一把一把抓了许多种稀奇古怪的药材,统统倒进一个布兜里。大不了,回头慢慢分开便是。
药房旁边就是一个像庙宇或是祠堂之类的建筑,里面却没有供奉先祖,“牌位”上写的只有名字,和名字下的数字。数字若是年龄,那他们都是一群孩子,或许是过去的童男童女吧。其数量之大令人瞠目。
最中央的大型神龛,左右两边倒都是模样狰狞的夜叉雕塑,他们也长得奇形怪状,许多手里都攥着不同的兵器。那些兵器,他们倒是都在夜叉手中见过。若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雕塑,他们一定会心生疑惑。可如今看来,所谓的三头六臂,也不止是夸大而已。
不过……这神龛内部却是空空如也。可能直到今天也没人知道海神的样子。再或者,不存在的样子即是海神真实的样子。
祈焕在祠堂里发现了他们的箱子,基本没被动过。君傲颜从别人家里牵出三匹马,尽管它们看上去病恹恹的,现在也不是挑剔的时候。白涯让她把所有的牛圈羊圈都打开,傲颜不解,但照做了。在海边专门饲养的动物可不多,估计是与内地的其他地区交易所得。白涯随手搜刮了一些吃食,都是很普通的东西。米与面,在这偏远的海岸不算常见,或许来源和那些牲畜是一样的。将所有的行李、食物和药材放在马上,马儿们已经很不情愿了。
“怎么走?”祈焕问,“事先说好,我可不想走那片林子啊。”
“我有办法。”
说罢,白涯掏出一个火折子,引燃了这里。另外两人不知他的用意,只得在火势扩散之前随他提前离开。不一会,村里为数不多的鸡犬牛羊都闹了起来。它们尖利地叫着,在村里肆意奔跑。火焰永远是动物们最为本能的恐惧。不多时,动物们纷纷穿过村子,冲向了村子后方那条宽阔而寂静的小路。慌乱之中,竟然没有一个小动物进入密林。就好像所有小家伙都知道那个地方潜藏着什么不可名状的力量。
“看来还是要穿过村子。”
“若其余的村民在路上埋伏?”祈焕问。
“那你选。”
“当我没说。”
身后很快传来奇异的叫声,那是他们早已听惯了的夜叉的声音。他们在愤怒吗?为没有追上亵渎神灵的这些人。倘若他们理性尚存,这阵哭喊一般的怪叫又是在缅怀这些即将被焚烧殆尽的房屋吗?没人知道。
至于接下来要去哪儿,他们没有任何头绪。天黑前,他们只是骑着马,尽可能往这条道路的深处走。这条路越来越窄,变得不再像路,而只是被旅人踩踏出的小径。天渐渐黑了,这几匹马也愈发慵懒,不愿意走路了。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找到一处空地稍作休息。
“若能一口气走下去就好了,也不知会不会被追上。”
“你说得轻松……”祈焕捶了捶肩膀,“你不累吗?我到现在浑身上下都快散架了。”
“你锻炼太少。”
“屁!”祈焕捏着鼻梁,左手不自觉地挠着右臂,“之前我被一个妖怪带上岸去,速度太快了,我冒头的时候居然有种晕船似的感觉。啊,我只是很小的时候晕过船,浑身难受。但感觉也不那么单纯,浑身上下都痒,关节痛,肉也痛,没一个地方对劲……有时候还上不来气,一阵阵地头晕、恶心。”
白涯生了火,亮起来的一瞬,祈焕看到他凝重的神色。之前大多数时候,他的表情仿佛对任何事都不在乎,此刻却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
“你这可能是病。”
“什么病?感冒?”
“我随父亲在海边游历的那段时间,得知那里经常有人会死于一种病。如果下水或者上游速度太快,都有可能发作。听起来你这症状很像。我们那时还以为是寄生虫或者其他什么传染病,不过你这么一说,可能与水的压力有关系吧。有些尸体的皮下还有气泡呢。”
“不是吧,你别在这种时候吓我好吗?”
“你自己看看,你手臂上都是红色的网。那些死人身上也有奇怪的淤青。”
祈焕立刻低头,发现自己身上除了被抓出的印子外,还有那种红紫色的血管网一样的东西。不是很明显,但的确存在。他有些紧张,也不敢再挠痒了。
“那这玩意,怎么治啊?”
“不知道,也许你养一阵子就好了。”
“我别把自己养死了。”
“应该不会,你这个不算严重。严重的一般当场就死了。”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没注意到一直沉默着的君傲颜。祈焕扭头看见她靠在石头上,满脸冷汗,面色铁青,觉得事情不太对头。白涯也立刻站起身,飞快地从火上跨过去,他摸了摸傲颜的额头,烫得很。祈焕也把了把脉,面色不祥。
“……我先煮点退烧的药。你看看她的伤。”
白涯掀开她敷着药的地方,发现那里已经是一片红色。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难怪一路上,他们这里总是围绕着苍蝇。暂时没有腐烂的气息,他必须先用水把伤口清理干净以进一步查看伤势。君傲颜侧躺下来,身体没有一丝力气了,但呼吸还算平稳,意识也十分清醒,只是她对于身体发生的变化也一无所知。
尽管白涯非常节约用,将伤口冲洗干净也快用尽了他们的饮用水。掠过伤口的水也变成了红色,他这才发现那血是止不住的。他立刻让祈焕拿来干净的纱布,暂时止住血。
“药呢?”
“敷的已经没有了。可以现配,但、但是……”
“但是什么?”
“所有药材都混在一起……”
在火上炙烤的椰子壳里,是他们自备的、还能分清楚的最后的药。白涯也不说话,在君傲颜止血后盖上了一件外衣,祈焕也将自己的脱下来递了过去。随后,白涯不动声色地开始分拣祈焕那布兜里所有的药材。他先快速地把大块的挑出来,然后去分拣颗粒明显的东西。有的药很像,不一会儿,他就烦躁地丢下一把干叶。
“你到底怎么装的?”
“呃,时间紧迫啊当时。你别慌,我抓的那些相互间没有不良反应的。就算用错了也没大问题,不用分的太细……对了,我们不是有那个海神的宝物吗?那玩意怎么用!”
“包袱里,自己找。”
两人都知道,那种超过常理认知的东西,一般人是不会第一时间拿出来用的。现在稍微不那么紧迫。祈焕有时间研究它了。不知是路上匆忙还是别的原因,下方的矿石已经脱离了主体,祈焕将这叉子打量了半天才想起哪里不对劲。他重新在包裹里翻找,才在缝隙里发现卡着的蓝色宝石。
宝石的形状不太规则,基本接近球体。相对于宝石来说它很大,成年男性的食指和大拇指绕成的圈可以包住它。它通体蓝盈盈的,很纯净,没有杂色,只是中间有类似气泡一样浑浊的东西,也可能是絮。而且这颗宝石很轻,比他想象的同等大小的任何矿石都要轻。
“我觉得所谓宝物的关键,都在这个石头上。”祈焕说道。
“所以怎么用?”
“那我哪儿知道。你看看?这玩意还挺轻,真的是宝石吗?”
白涯撂下一只手中的药材,接过宝石看了一眼。刚拿到手里的一瞬,他掂了一下,说:
“像琥珀。”
“你也觉得很轻对吧?我不是没有怀疑,可琥珀怎么会有蓝色?还是这么纯正的蓝。我听说琥珀是老虎的眼泪滴进土里变的,所以有些琥珀里有虫。可这怎么会到海里?”
“有些虫是带翅膀的,怎么可能钻进土里。”
“也有人说是烧蜂巢烧的。”
“那也不止蜜蜂啊,还有花花草草什么的。”
“所以我比较倾向于树脂,有些书里这么写。至于是枫树还是松树,都不确定。”
“那也不该出现在海里啊?”
“沧海桑田,谁知道怎么就掉海里了。”祈焕将椰子壳从火上小心地挪开,“至于这颜色……可能是渗透了其他矿物吧。若真是琥珀,这一枚可是水胆呢。”
白涯重新在火光下打量它。他只知那些有水胆的水晶或玉石很贵,水胆琥珀倒是见所未见。仔细看来,那絮状物还真是一个气泡,透光,里面还有东西流动似的。
这怎么用?
第三十六回:无拳无勇
在陆地上,这种矿物——姑且认为它是蓝色的水胆琥珀,不会散发出海里那样深邃幽远的美丽光泽。即使在火光下,它也只是一颗除了中央外质地通透的宝石模样。或者说它其实更像琉璃,却轻巧得多。可不论如何,他们都不知这东西的确切使用方法。
“你确定不需要把它……装回去吧?”祈焕试探性地问。
“不知道。我只知道装不装回去都没用了,毕竟另一半在夜叉手上。”
“……那你打断它的决定会不会太仓促?”
“你在当时想一个更好的办法?”
双方争抢的画卷在混乱中被撕碎是很正常的逻辑。祈焕不吱声了,因为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有更好的主意。理论上讲,那长戟的质地与夜叉们普通的兵器一致,问题的关键应当只存在于这枚琥珀上。那时的光是多么绚烂啊。
白涯将琥珀凑近了君傲颜,没有任何变化,还不如祈焕递来一碗热汤好使。他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决定把这东西塞在傲颜手里,先过这一晚上看有没有变化。两个人轮流守夜。
“前半夜还是你先吧。我觉得,凭我是叫不醒你的。”
祈焕这话倒也中肯,白涯没有提出异议。
可实际上,他刚躺下,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主要原因是浑身的痛感难以压制,他还是不自觉地想要抓挠皮肤。一旦安静下来,夜深人静时这种感觉愈发明显,相反忙碌着的自己倒很少注意这种不适。就像是人睡得越晚,越容易想一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更睡不着了。对于祈焕,二者兼备。他实在做不到白涯那样“没心没肺”。
止痛的药不是没有,但原材料白涯还在分拣。剩下的他也掺在了君傲颜的药里,自己在枯叶堆上翻来覆去,碾得叶子咔嚓响。另外两人也没说话,等他辗转的差不多了,也就没什么声音了。这可不行,熬到姓白的睡觉换自己守夜了还没睡着,岂不是亏大了?
过了许久,好不容易泛起些许困意。祈焕抓住这疲乏的尾巴,压到身子底下试着快些入睡。谁曾想,就在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难以名状的哀鸣声。
他一下子坐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君傲颜睡着了,却紧皱着眉,手里攥着那块琥珀。白涯还在挑拣药材,听到这声响也只是抬了头,没什么反应。
“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啊。”
“这什么声儿啊?”
“狼,或者妖怪,谁知道呢。”
“这……”
“慌什么,这不还远着吗?”白涯继续低着头,只有瞳孔上移,挑衅似的看他,“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切。”
祈焕重新倒下去,翻了身背对篝火。身后被火烤的暖融融,前面儿冻得发抖。那声音一阵一阵,听上去像受伤的人类止不住地哀鸣。若不是十分遥远,他甚至怀疑是受伤的君傲颜在说梦话,但她一直很安静。真的是狼吗?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猫叫春的时候声音像小孩子哭似的,可这又算什么?
他又坐起身来。
“会不会是妖怪?”
“不是没可能。”白涯面无表情地挑挑拣拣,“我知道有种妖怪,专门砍人的头下来,吃了身子,然后靠死人的嘴求救。听到呼救声的人偏离大路去看,就会落入陷阱。如果一直没有人路过,旧的人头就会腐烂,烂了就不能发出声音。所以它们总埋伏在荒凉的山路边。”
“嘶……大晚上你能别讲怪谈吗?”
“也不吓人啊,我知道什么说什么而已。”
“那我倒是奇怪了。”祈焕盘起腿,“一般人听到声音,早就吓出问题了,怎么还会靠近呢?这不是给妖怪送上门来吗?”
“那是晚上。它们其实在白天出没,那时人的胆子总是很大的。这妖怪就潜伏在林荫下或是道路附近的山洞里。我爹曾经杀过一个,那妖怪很大。在它的洞窟附近,有许多人的头骨。因为它太大了,总是主动袭击那个山村……”
讲着讲着,白涯就把他经历的那回事儿说完了。祈焕听了不知该说什么,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半晌,他才说了句:
“听说吃妖异的肉,是会被诅咒的。”
“那也得看它有没有那么大本事。”
“这本就不是属于人的食谱,吃多了不见得是好事。”
“没得选啊。”
“说的也是……”
“我娘也吃过。”
“啊?”
祈焕愣了。那不绝于耳的人鸣声并未消失,但依旧很远。听了白涯这番话,他顿时觉得这阵声音也变得不可怕了。
“把嘴合上。”白涯伸出沾着药味儿的手将他下巴向上一推,“这有什么奇怪的?”
“这确实很奇怪啊!而且你爹娘左衽门的出身,不至于……穷到这个份上吧?”
祈焕其实很想说,莫非她的死就是妖怪的某种诅咒。但事实如何,他又不在场,自然是不知情的,怎么能对别人母亲的死说三道四?他憋了回去,希望白涯能给出个答案。遗憾的是,白涯也只是从他爹口中听来的零零碎碎的事。他爹常提他娘,他很爱她。
否则也不会为了什么返魂香甘愿在入狱后,被流放到这个鬼地方吧。
“他们自然是有钱的。”白涯挠了挠头,“不过我娘那时候不是饿,是病。她知道自己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想有个后并不容易。拿命在鬼门关前晃多了,她的体质并不适合生育,也保不住胎。我爹说那时她比他还担心我没了,四处求医。有一个人们口耳相传的神医给她开了个方子,里面有不少妖怪身上的东西。”
“啊,确实……我听说巫医是会开这种药方的。人的尸体,妖怪的尸体,都是能拿来赚钱的。有许多人,家族世代都是靠尸体这行当活命的。”
“但那巫医也说了,沾了妖异的方子都很邪,怕是要借阳寿。八成是给说中了,落得这个样子……我爹说我娘死的时候很瘦,我却是个大胖小子。”
祈焕又有话憋在嘴边,吐不出一个字。他不知道白涯是否清楚,确实有这种方子,让孩子变成寄生虫似的东西,吸母体的血,活脱脱是个催命鬼。但这种巫术,也需要被附生的人同意才能生效。如此凄凉的故事,不论说给谁,都会令人唏嘘不已。
他杀了他母亲。这话并不好听。
不如说,他母亲将刀递给他,然后自己撞了上去。
祈焕没有再想下去。他转过身,将手放在君傲颜头上,现在似乎凉了一点,但相对正常人的体温而言还是很热,只是没之前那样夸张。
“我摸过,反复好几次了。”
“……希望快点找到城镇,越大越好。”
祈焕重新睡了下去。他做了个混乱的梦,梦里有睡前提到的妖怪,也有他们遭遇过的夜叉。除了妖怪,也有人;除了两位友人,还有家里的人。在梦中,君傲颜康复了,但自己的病还是反反复复,是落下病根了?父母居然也出现在九天国了,带着他的哥哥姐姐们。或许是做梦的原因,他并不觉得震惊。可他并不想见他们。于是几人一直在找他,追他,他也一直在躲藏,逃跑。珍奇的异兽与异花在梦中层出不穷,他无法确定现实中是否见过——至少在九天国见过。祈焕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这些事太顺理成章了。一切都没有关联也没有逻辑,他只是顺从剧本的安排,反抗,挣扎,却不肯定抗争是不是剧情的一部分。
当他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
白涯没能把他叫醒,还是压根没有叫?夜晚明明很冷,他醒来时却满身的汗。他坐起身,额头上顶着一块湿漉漉的破抹布,热乎乎的。但自己并没有发烧才是。
“你……”
“啥?”
“你不是一晚没睡吧?”
“我还挺能撑的。”白涯看上去精神头不错,“眯了一小会,够了。”
“亏你能醒啊。”
实际上他确实怀疑白涯一宿没睡。八成是没敢叫醒他俩吧?他转头去看君傲颜,她已经醒了,但脸色很差,一副失血过多的样子。他再给她把脉,发现她的手更冷了,额头依然高烧不退。说实话,他是真的很怕傲颜烧出问题。他不是没见过发烧烧傻的人,若是好好地活下来,人却疯了,别说给朝廷怎么交代,他自己也承受不了这个负担——物质和心理上的。
好在,现在说什么她还会答应。她说自己总是很困,睡不醒,醒来就痛,浑身痛。
“……我知道。”祈焕点点头,“不去想能好一阵子。”
白涯用一夜时间分离了大部分药材,剩下太细碎的,他暂时没那个心情。他也是实打实地战斗了一整天,到现在还不休息,祈焕是真的佩服。
他们骑着马,沿着不像路的路走下去。君傲颜几次快要抓不住缰绳,祈焕只得代她牵着。走到一处清澈的水池,他们下了马,准备去装水。
白涯拿着椰子壳与竹筒,来到水边。祈焕拉着马头,那匹倔强的马怎么也不愿意过去。
“它们不渴吗?怎么不喝水啊。”
白涯刚弯下腰,忽然僵在那里,盯着水面怔怔地看了一会。水很清,一看就觉得干净。白涯想了想,放下容器,蹲在水边捧起一抔水嗅了嗅。
“怎么了?”祈焕看过来,“水里有毒不成?”
“水里没有鱼,也没有任何水草和虫子。”
“说明水干净啊。”
“那为什么马也不喝?”
祈焕不知道原因,但他也觉得不妥。这些马是从那海边的村庄拉出来的,说不定知道这座丛林隐藏的秘密。说不准,这纯净的水当真危险。
“这几天没有下雨,我也找不到水的源头。这理应是一潭死水。”
白涯说的没错,可死水哪儿有这么干净的?祈焕却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水了。先装进来赶路,晚上歇脚时,烧开了也能喝。于是白涯照做了。而到了晚上,容器里的水统统变成黏稠的液体,像干净的鼻涕,无法饮用了。
还有多久才能离开这座林子?谁也不知道。君傲颜的病情还在反复,伤口持续恶化。
实际上,他们已经连像路的路也找不到了。
第三十七回:无处逢生
三人在密林里迷失了三天。
淡水十分有限。三天中下了一场大雨,他们接满了水,甚至连衣服也拿来浸水了。云总不会是有毒的吧?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们还拿容器去收集相当有限的露水。空气总不会是有毒的吧?这三天来,几人只敢吃虫蛀过的果实,小动物啃食的同类野草。借助相当有限的工具,祈焕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手弩,用以射杀小体型的动物沾点荤腥。
在荒岛上,已经有不少动植物是他们没见过的了,九天国本土的物种更是如此。普通的花朵可以散发强烈的妖气,尖牙利齿的“兔子”却没什么灵力。密林中,哪部分是正常的,哪部分是反常的,三人一概不知。
第三天晚上,君傲颜无法发出声音了。
她努力张大嘴,作势尖叫,却没有任何声响。难道烧哑了嗓子?对着火光,祈焕没太看出她喉头有什么红肿,就是说不出话。她应当也没乱吃什么东西——三人的吃食都一样,若有问题也是一起出问题。思来想去,只能将病因归咎于恶化的伤口上。
有一件事,他们或多或少都想明白了,只是没有摆上台面说。自从“海神的宝物”被带离原来的位置后,君傲颜的病情才突然加重。在那之前,那伤口虽然看上去十分可怖,她却没有感到任何不适。这天晚上,祈焕终于忍不住提出了这个设想。
“我们不是真的冒犯了……才遭了报应?”
“我不信报应。”白涯冷哼一声,“至少不信那玩意的报应。”
“也是。我是觉得,说不准……这石头在那儿反而不是好事。”
“怎么说?”
“说不定它留在那儿,只是让人不疼了,但其实人里面还在烂。如今把它拿走了,它没用了,人就开始疼了。这玩意,治标不治本,凭白让人受苦。”
白涯不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他觉得祈焕说的不错。何况现在它怕也不能把人变成妖怪了,只令人空受折磨。
君傲颜的体质越来越差了。头两天,她还能下了地,牵着马走走,现在就连上马也要让人扶着。本身就处于缓慢的失血状态,长期缺水与食物不足都让身体每况愈下。她的脸上总泛着青,周身没有什么妖气,却也让人感觉不到那种活生生的灵气。看着她,就像看一个会动的纸扎人偶,分明穿着坚实的铠甲,却一阵风也能吹跑似的。
这会是大将军的女儿吗?旁人看了,只觉得是从穷人家买来病恹恹的丫鬟。她本算是“人高马大”的,现在看上去仿佛一片脱水的叶子,还不至于完全干枯,只是软趴趴的,周身无力,连站在那里几乎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她的眼睛总是睁不开,大约是太困了,也可能是因为老看不清东西。除了力量,人的五感也随之下降了,虽然还不至于“两眼昏花,双耳不闻”的地步,可这样的状态显然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
没有一点城镇的影子,村庄也没有。整个密林几乎没有任何属于人类活动的痕迹。说是几乎,是因为他们偶尔会绕回自己留过标记的地方,或者是遇到之前马蹄踩过的脚印。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再者,他们也会看到其他人的痕迹。
或许已经很久了——那本是深深刻在树上的痕迹,明显是个箭头。那位置已经很高了,是祈焕无意间抬头发现的。那明显是人为的,有些模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青苔。白涯踮起脚尖,伸出手尽力将它勾画出原来的样子,才感觉到别样的凹痕。三人怀抱着一丝希望走了过去,却发现是一条死路,正撞上一处岩体。而在岩体附近并没有其他标记了。于是他们只得按照原先的预感走,偶尔会发现新的记号,周而复始。有时那些指示会让他们顺利走上很长一段距离,但最后都会失去痕迹。
每天夜里都会传来令人发指的哀鸣,不止一个,不止一种。最令人恐惧的大约要数夜里头,两人分明是轮流守夜的,谁也不曾懈怠。可是第二天醒来,他们身下压着的枯叶有一大片红色,血似的。谁也不曾受伤,君傲颜的伤口也是堵上的。那些“血迹”没有特别的气味,就是凭空出现,因为被叶子隔绝所以没有沾在他们衣服上。很可能是此地潮湿,压久了,也就渗出了人形的水渍。再加上这些水里或许也有什么矿物,就显得像是红色了。
至少他们是这么说服自己的。除此之外,找不出其他合理的、令人安心的解释。
第四天也兜兜转转。最为绝望的事也是今天发生的——他们遇到了最后一个标记。之所以说是“最后一个”,是因为它的形式。那箭头依然很高,在白涯需要踮起脚尖的位置。不过相对而言,它低了一些,不用他踮得那么用力了。是因为这棵树生长的时间更为缓慢,还是说,距离它和第一个标记之间隔了太久?这问题无法深究,毕竟没人能给出答案。
它被疯狂地涂掉了。
原本的痕迹就歪歪扭扭,深度比前面遇到的都要浅,八成是刻上去的时候就没使什么力气。但在那之后,覆盖在上面层层堆叠的划痕更为用力。这线条凌乱,疯狂,让人跟着感到混乱,疯癫。那之中流露出的无序夹带绝望,将最后的鼓励也化为泡影。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就当没看见似的离开了。
在这里生存需要多么坚定且强大的意志,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这密林无边无际,有几次都差点让人送了性命。白涯反应够快,斩断了几条毒蛇的七寸,祈焕也识得一些罕见的药材,能治好被荆棘划伤的裂口。那荆棘怕是有毒,令人血流不止。当天晚上,有一匹马吃了不知名的野草,亢奋无比,发了疯似的乱蹦乱跳,把他们的行李全抖下来了。两个大老爷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住,它径直冲向一处断层里。那像是平地上的“悬崖”,深不见底,他们甚至听不到马坠崖发出的声音。鸿沟的两端很远,白涯牵着驮着君傲颜和兵器的马,祈焕牵着驮了两倍行李的马,沿着这道大地的裂痕走了许久,也没有尽头,只得作罢。
第五天,另一匹马喝了一朵巨大的花朵中的水。它大约是很渴了,却没办法。人尚可以饮用煮沸的血——虽然气味和口感难以形容,但马可是一点荤腥也不沾。祈焕发现它喝了那花露时没太在意,但发现水是锈色的,便立刻制止了。不到半个时辰,它就染了痢疾,脱水而死。所幸祈焕的怪病略有好转,可以背一些行李。而傲颜的伤口恶化程度也比他们预估的要慢,大约是习武之人,底子好吧。然而谁都清楚,再找不到适宜的地方,什么人都会死。
他们默契地避而不谈,以躲开死亡的纠缠。
又一场大雨在第六天降临。几人补充了水分,脸色都略有好转。只是道路泥泞,不便赶行程。实际上不管走多久都无济于事——不知道朝哪儿走才是最要命的。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七天。
那是一片布满繁花的草地。相较于林地,此地空旷许多,不过四面八方仍是大树。这开阔的地带可以看到完整的、不被树冠切割的太阳。花很多,很杂,很美,其中还有君傲颜险些闻过的那个品种。他们不敢靠的太近,生怕有什么不测。
但人人都是爱美的,在食物不是特别匮乏的情况下,几人愿意在此多停留一段时间。既然不论走哪里都没有意义,不如在值得欣赏的地方驻足片刻。由此换来短暂的、心灵的宁静实属不易。
蜂蝶在花间飞舞。有些蝴蝶很美,有些却很可怕,像是在恐吓人类甚至更大体型的什么物种一样。说起来,他们也曾在前几天看到过无比巨大的脚印,它们形成可怕的深坑,只是太大了,走到高处才能辨认出来。
看遍繁花,祈焕转过头,望着那没有边界的树林。忽然,他眼神一怔,愣了片刻,随即抓住了白涯的袖口。
“那里是不是有人?”
“花有毒,你闻出幻觉了?”
“不,好像真的有,我看到了人的影子。”祈焕探头探脑,向前走了两步,“我看到有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影……你看,那儿还有烟!是不是有人在做饭啊!”
白涯望过去,果真看到不远处的林地有袅袅黑烟升起。
“做饭的烟不是白色么?这莫不是烧柴的篝火?”
“你管它是什么,有人不就得了!”
“可老树也会自燃啊?我们别在走出去前就葬身火海了。”
“别想那么多了。”祈焕皱着眉指责他,“想想看,我们一路上没遇到什么枯树吧?就算有,也是长满青苔蘑菇的那种。”
两人商议再三,决定过去看一看。祈焕就留在这儿陪着病恹恹的君傲颜,免得真出了什么意料外的状况。祈焕有些激动,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对白涯再三强调不要太凶。
白涯背着刀去了。他瞄着黑烟升起的方向向前走,烟雾持续了一会,就这样消失了。可这烟虽然时间短,却很呛人。白涯用袖口挡住鼻子,一边轻咳,一边眯着眼前进。令他惊讶的是,祈焕果然没有说错,当真有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影。
那人手持什么东西,一端燃尽了,黑烟大约是从那里烧的。那人戴的是幂篱,将自己挡了一圈儿。这下白涯明白了,眼前的这位是个采蜂人。果不其然,此人上方的古树就结了一大团黑漆漆的蜂巢。里面传来微弱的嗡嗡声,大约是蜜蜂最后的挣扎。
“何人!”白涯抽出一把刀,小心翼翼地侧身靠近。
那人站在那里没有动,不像被吓到,反而像一开始就知道有人在自己身后似的。那人也没有回头,只是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你是何人?”
是个女的。
第三十八回:无同流俗
白涯没有回答。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女人转过身,微微撩开面前的帘子。她看上去还算年轻,或许只比君傲颜年长些许,不超过五年。她左脚边放着一个篮子,右手还握着那燃料熄灭的木棒。白涯靠近了两步就停下了,因为地面上有许多疑似蜜蜂的尸体。
女人的视线快速地扫过面容,在那把弯刀上多停留了片刻,又挪回他的脸。她也并没有做进一步的介绍,而是轻声说道:
“若有什么事,得多等一阵。你不想这些杀人的蜂子醒过来吧?”
白涯依旧不做声,甚至没有点头。但他默认了女人的说法,在她转回身后也没有其他的问题。他蹲下身,抬眼看了看采蜂的女人,又继续研究起地上的蜂子。它们比一般的蜜蜂要小一些,身形偏细,该是黄色的地方却是红的,绒毛又是黑色。也许这不是蜜蜂,而是马蜂或者胡峰之流的虫子。他又站起来,看着女人的方向,和她斜上方一处黑漆漆的蜂巢。那蜂巢也很奇怪,按理说都是结在树枝或屋檐下悬挂着,它偏偏立在树枝上,像是被摆上去的。
看着这个打扮朴素的女人,白涯心里久违地涌起一丝感动。虽然许多疑惑还在心头,可几天没有见到其他大活人的惶恐被消除了。他不怕一人流浪,他去过很多荒无人烟的地方,度过更加漫长的时间。但这里不同,一切都太陌生,恶劣的环境与经历令他没有丝毫流亡异国他乡的感受——因为这里根本是另一个世界,所有的事都不能依赖经验处理。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呢?他不禁暗想,她是真实存在的吗?不排除吃错了东西产生幻觉的可能。他得时刻盯着她,就像她随时会消失一样警觉。比起海边那些疯狂的信徒,这女人明显是不同的。不止是少被阳光晒伤的白皙皮肤,还有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自信”。这种信任是对自我的信任,以自我为信仰——至少她不会相信海神那样虚无缥缈的幻象。她是哪位神灵的信徒吗?她会是友善的吗?
没有答案的问题太多,那就是没有问题。白涯从不多想没必要的事,只是难得耐心地等她将手头的事干完。
女人放下熏杆儿,从篮子里拿出一块白布。她用两只手捧着布,慢慢地罩住那个黑色蜂巢,然后往下掰。蜂巢簌簌地落下黑色的灰尘,煤渣似的。女人没有直接将蜂巢放进篮子,而是用那块布搓着蜂巢,让更多的“煤渣”从里面掉下来,里面还夹杂着那种蜂。白涯在后面看着,没见有蜂蜜一样的东西流出来,就像蜂巢干枯了。布始终是白色,没被弄脏。
“在做什么?”他忍不住问了。
“唔,这很难解释。”女人摇摇头,“你只当我是采蜜罢了。”
于是他也不追问了,只是向前几步,看了一眼那篮子。篮子里有一个形状奇怪的灰白色框架,有细密的空洞,看上去让人不舒服。
最终,整个巢穴都拆散了,里面出现的是同样灰白的框架。它更加镂空,条条分明。
像人的半截胸腔。
“你在怀疑。”女人说。
“我也怀疑那篮子里的是骨头,人的。”白涯看着她烟灰色的眼睛,“而且是盆骨。”
“你很聪明。”
这女人很从容,从容得令白涯感到不适。这林子里发生什么他都不觉得奇怪,而对方也是长期生活在附近,对他未知的东西了如指掌而已。但白涯对她依然没有一丝好感,或许他内心深处还是深深厌恶着这座国家和它的住民。因而,这里的人对这里的一切越是了解,就越强化了他的反感。
但他还能控制。
“这是什么蜂?你说它会杀人。”
“是了。哪怕是被一只蜂子蛰了一下,就连黑熊也能毙命。而且,它们的毒是缓慢释放的,只有当猎物走了很远后才会发作。最后,猎物浑身溃烂而死,尸体散发出独有的香味。这香味飘过百里,告诉它们时机已到。接着,就会从原先的巢穴中分出一个队伍,新的女王带领士兵,在尸体上建立自己的国度。”
“它们吃死肉?那些骨头就算它们蜇死的猎物?它们只吃人?”
“你说的没错。不过,它们只吃自己杀死的猎物。不过等新的队伍到来之前,那香味也会吸引其他的动物。它们的毒对一般的虫子管用,不会让尸体快速分解,但对大一些的食腐动物就无效了。通常等它们赶到的时候,尸体只剩下伤口附近的部分了。不过,人的尸骨很少见……毕竟基本没有人来这里。这些很稀有,我今天比较……幸运。”
“你要这些骨头做什么?”
“入药。”
“你是巫医?”
“算是吧。”
白涯看着她。女人与他面对面站着,离的很近。女人身形匀称,个头比起君傲颜有些矮了,但相对大部分同龄的女性而言也算高挑。白涯略低着头看向她,良久,说出这样的话。
“我的朋友需要你。他们受伤了。”
女人微微侧脸。帽檐的阴影下,她的表情神秘莫测。
“你们从北方的大陆来。”
“是。”
“这样吧,你们先随我来。这些蜂子要是醒来,我们可回不去了。”
“为什么不直接杀死它们?”
“它们本就不多……采骨会变得更难。”
当白涯和这个女人同时从树林里现身时,祈焕和君傲颜都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们都太久没有见过彼此之外的人了,活生生的人,正常人——至少看上去是。在女人看到君傲颜的第一眼时,她的态度略显严肃,只对他们说事不宜迟,便带着他们走了。
三个人稀里糊涂地跟着她,用了一个时辰就离开了这座困了他们几天几夜的密林。云开雾散重见天日的感觉令人如获新生,更让人匪夷所思。或许他们早就到达了出口附近,只是被不知名的力量困在密林里。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出来了。
他们随女人一直走。天黑之前,来到了她远离喧嚣的小屋里。那座木屋不大,单独坐落在一处依山傍水的河畔。河流没有流经密林,偶尔有鱼儿忽然冒头,继而消失,令人安心。
小屋里有两处床榻,一处是竹子编的,就在会客的屋里。在进门之前,白涯就闻到屋中有着浓郁的中药味,却不苦,反而泛甘,掺杂了淡雅的花香。
她让他们将君傲颜放在床榻上,自己去里屋更衣。待她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他们不知该怎么形容这感觉,就像一个村姑褪去插秧的行头,换上大小姐的锦衣华服,整个人都变成了仙女儿。两头的例子都有些极端,却能完全表达出人的讶异。这材料倒还真不是什么丝绸锦缎,只是样式好看。最外面的罩衣是墨色的底儿,染了缟色大花儿,里面的浅色里衬扎着青蓝宽腰带,周身墨上缀白,白中带绿,绿里透青。卸了帽子,才知道她梳的是倭堕髻。虽然头上新插了饰品,还是有些乱。可乱归乱,人往那儿那么一站,让你能想起春日溪边的垂杨柳,亭亭玉立。碧溪、白絮、青叶,通通映入眼帘。
“你们叫我柳声寒便是了。”女人介绍自己说。
俩大男人觉得自己是从土沟里爬出来的泥巴虫。倒也怪不得他们,给谁丢在那种地方六七天,谁都体面不了。祈焕用清水帮傲颜擦了脸,她的脸干净很多,却依然面如土色。柳声寒为她把脉,另外两人呆呆地站在一边,希望能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好消息。可这女人沉默许久,也并没有提及傲颜的伤病,反而把祈焕上下打量了一阵,问他说:
“你是从海里上潜时没有停留么?”
“……确、确实。”
“在这海里游泳,与江河湖都不一样。”
“嗯……”
“我一会替你拿药,你能感觉好些。往后,可不能再慌手慌脚了。”
祈焕连连道谢,白涯却还抱着臂,冷眼站在一边。直到现在,他对柳声寒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这感觉从他第一眼见到她时就没消失过。不巧的是,柳声寒的目光顺着祈焕追了过来,第二次在白涯的弯刀上停留。
“打第一眼见您时我便想说了:您这对刀可不普通。”
“她的伤怎么样了?”
“嗯……这样下去可不太妙。她不会死,但会活生生地受这份煎熬。你们怕是招惹了沿海不该惹的东西。九天国内陆的人,都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
这里的“他们”究竟指海神的信徒,还是说夜叉这一种群,几人不得而知。结合一眼看出祈焕身上的问题,不难猜出三人经历了什么。君傲颜躺在床上,意识清醒,只是依然发不出一声。她颤抖地伸出另一只手,费劲地碰到柳声寒的手臂,柳声寒握住了她。
“不要慌,并非不治之症。你不能说话,是因为你喉咙里发声的地方没有劲。他们是你的朋友,有什么事,他们代你答。”
君傲颜抿着唇,尽力睁大眼睛。等柳声寒说罢,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且问你们……”柳声寒再度望向两人,尤其盯着祈焕扶着的陌刀。
“啊,您尽管问便是。”
“这位可是大将军君乱酒的女儿,斩马傲颜?”
君傲颜差点坐了起来。
第三十九回:无尽藏也
弯刀的刀尖忽然抵上柳声寒的动脉只是眨眼的功夫。祈焕只听见刀刃与金属环的刺耳摩擦,寒光闪现,回过神后白涯早已不再掩饰目光中的敌意。
“你究竟是何人。”
“你可以叫我柳声……”
“你不是南国人。”
“我不是。”
“你这是干什么?”祈焕推开白涯拿刀的手,但他立刻便移了回去,“柳姑娘将我们带出那片要命的林子,还给傲颜治病,你怎么不识好歹?”
君傲颜在抬起头的一瞬便倒了回去。她头很晕,再也经不起折腾。她将询问的目光抛向柳声寒,只是疑惑,没有过多的警惕。她也觉得,这女人总不至于害他们。
“你总盯着我们的刀看。”
“你以为谁都想拿你的刀!”祈焕骂道,“本就不是寻常样式,多看两眼怎么了?”
“那眼神很不一样。”白涯看也不看他一眼,仍死死盯着柳声寒,“没有好奇也没有贪婪——那是知情者似的眼神。你大概,是认识这些刀的。”
柳声寒仍是不紧不慢。她将一只手臂撑在床边的桌子上,托起脸,从容不迫地说:
“白少侠先前说我是巫医,倒是没错;说我不是本地人,也猜得很准。我大约是从……很多年前来到此地的,确切年数我不大记得。那时,我是船上的军医,与几位大将军同行。那一年,是太师月白芷,与走无常水无君为我们送行。”
傲颜忽然将她的手抓紧了。柳声寒轻轻拍了拍她,继续说道:
“那把陌刀,我自是认识的。”柳声寒伸出手指,别开了白涯的刀,顺势指了指他另一只手上的斩马刀,“在它被送到宫里之前,我就见过。那一批兵器都很好,是水无君监制的。后来我听说最长最重的那柄兵器被赐给君大将,便在船上的时候与他多聊了几句,才知道现在是由他女儿拿着的。别人都笑我,说这早就是众人皆知的事了,我只是遗憾,我总坐在药房里,不太听得外面发生的事。”
白涯放下了刀,却没有收起来。他还是一脸严肃,望着柳声寒诚实的脸。他接着问:
“君乱酒现在何处?”
君傲颜一动不动。她在等,等待柳声寒说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她太需要盼头了,就仿佛得到好消息她就能不治而愈,第二天就能下床上马了。柳声寒感到她的期待,却苦笑着,抱歉地摇了摇头。
“我们失散了。”
他们都听到君傲颜发出微弱的叹息,带着意料中的失望。
祈焕问道:“你们也曾遭遇海难?”
“不……我们安全着陆了。我们登岛的位置不同,并没有触及海神的地界,也不曾遭遇什么狂风暴雨。可是不止那片密林,九天国还有许多地方都长着我们见所未见的、匪夷所思的植物。刚上岸时,我们还都在一起,不过那里并非码头,我们也无人接应。再后来,细小的意外接踵而至,我们队伍的人越来越少。展开说来比较麻烦,简而言之,其余人要么疯了,要么死了,要么归顺于不同地段的神明。”
“所以君大将还活着?”祈焕替君傲颜问,语气里也有着一样的激动。
“……抱歉,我并不知情。我脱离队伍了。”
白涯冷冷道:“你作为军医离队了?”
“还请您宽容些。我们在这里,停留了比你们迷失要更久的时间,人与人的关系不必那么死板。我来到这里以后,便不想离开了。这儿有很多吸引我的东西。”
“这里是哪里?”祈焕问。
“香积国的边缘。”
“香积国?”祈焕挠挠头,“是香积佛国里的那个么?”
“唔,倒也不是。”柳声寒咬着指节,“我想,他们起名是有这个寓意的,不过与真实的佛教传说差得远呢。毕竟这里是香神管辖的地方,香阴教的教徒遍布整个国土……唔,对于家乡而言,无非是三四座大城连成一片罢了。”
“香神乾闼婆?”
白涯随口反问了一句。说到香积佛国时,他脑内闪过了一个人——青阳初空·睦月君。据水无君说,他是最初的六道无常,曾是一名苦行僧,对这一切说不定十分了解。但他应该并不在这里,他们也无处去问。
柳声寒略微有些惊讶:“你们是知道的?也好,省了我解释的功夫。”
白涯不想听没用的故事了。既然对君乱酒的生死下落,她一无所知,索性问些别的,比如他一直想要知道的事。
“你认识水无君?”
“当然认识。”
“那你应该知道这对弯刀。”
“没错。那是他死后打的唯一的兵器。”
“但我从未听说过你。”
柳声寒笑了。背对着窗户,逆光的面容令人捉摸不透。他们才见面不久,可这女人身上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神秘感。像一层层厚重的阴翳,一层层沉甸甸的纱,抽丝剥茧,却怎么也无法令其露出全貌,只觉得雾更浓了。
“生前死后,六道无常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天下对他们是人尽皆知,他们倒不至于记住每一位擦肩而过的江湖人吧?我们也只是见过,来往不多,他没必要介绍所有认识的人,是不是这个道理?”
白涯就快要被说服了,但疑虑始终无法打消。她的说辞精湛,滴水不漏,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破绽。见他还是这副凶巴巴的样子,祈焕把他往后拉了拉,自己走上前来打圆场。
“柳姑娘,实在抱歉,这家伙就是这么多疑一个人……您可要相信我们绝无恶意!只是在那片让人发疯的林子里呆的太久,这人就容易犯病……”
“你才有病。”
“你闭嘴。”
柳声寒觉得两人有趣,就笑了出声。她连笑起来都是阴沉沉的。虽然不至于令人惊悚,但还是清清冷冷的。当话题不再那样危险时,她开始说君傲颜的伤了。
“是谁一路为君姑娘熬的药?”
“是我。”祈焕向前一步。
“药倒是好药,只可惜治标不治本……”
“没办法,我们东西实在是有限。但倘若您有什么特别的法子,也可以试上一试。”
“没法子。”柳声寒遗憾地说,“不论什么草药,都是一样的,无非是止多大程度的痛,止多久的痛罢了。想要根治,必须追溯到她受伤的源泉。”
祈焕有些犯难。
“的确是被夜叉给抓的。您若也不了解,我们可真就没办法了。如今我们好不容易逃离那个地方,可不想再回去了。而且我们……也给村民们闯了不小的祸……”
柳声寒轻轻点头,语气倒是一副云淡风轻。
“那样奇怪的地方,竟然给你们区区三人搅得天翻地覆,倒也稀奇。他们待外乡人向来不善,因为夜叉没能耐护住海神的宝物……他们就觉得谁都要觊觎似的。你们大可以安心,并不是所有神明都那样排外的。”
提到了海神的宝物,他们同时愣了一下。就这么晃神的一会会功夫也被柳声寒猜到了。但说实在的,她那似乎看穿一切的眼神想要猜到什么也不难。
“那宝物究竟是……”祈焕试探性地问,“海神又是什么?”
“既然你们连香神的名字都知晓,想必一定听过‘天人’的说法吧。”
“是。听说只要被其他七神认可,便能有资格升为天人,进入天界,修炼化仙……”
祈焕不确定柳声寒是否相信。谈论这些时,她既不情绪激动,也不算嗤之以鼻,只是有点事不关己的姿态。她只是淡淡地问:“你们觉得怎么才算认可?认可谁,总要有证据。”
“您是说,像盖章之类的……”
“可海神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白涯问的比祈焕还快。
“神明的力量来源,是人的信仰……若不信,自然就会变弱,消散。海神从一开始甚至没有形体,只是人们依据海上的景象与天气捕风捉影,凭空捏造,听上去厉害罢了。那些夜叉也十分狡猾……我听说啊,是夜叉意外得到了某种宝物,才对村民指手画脚的呢。”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倒也说得通。
“可海神不存在,又如何给出证明?”
“所以才要宝物。”
“宝物?七个宝物?”
“自然。你可以叫宝藏,也可以说是信物……你们知道香积国与邻国是怎么回事么?教主用本教圣物,也就是所谓宝藏,降下赐福。这边算是认可了,被认可的人会离开,去往别的地方寻找新的神明。我曾有幸见过那庆典般的仪式……说实话,并未留下任何能被证明的灵力。我不敢提出质疑,他们总有自己的解释。也有不少九天国的旅人来过,声称自己得到了怎样的认可。也不知教主是如何看出来的,说是便是了。可是啊,他们也一样没有任何灵力上的长进,空有身上一处印记罢了。”
白涯审视着她。
“你该不是对香神有所质疑吧?所以才不住在本国。原来是不想同流合污。”
“您这话倒也没错。精准地说,我不信仰任何一位神明。”
白涯侧过脸,表情变得微妙。他思考了一阵,便收回了刀。
君傲颜仍在床上。她依然痛苦,身体不自觉地颤动一下。柳声寒立刻拍拍她,转身在桌上点燃了一炷香。香是浅葱色的,很快散发出一种清香,令人感到舒缓。
“还是谈谈君姑娘的伤吧……若我没猜错,海神的信物就在你们身上。”
“……”
白涯和祈焕面面厮觑,不知她怎么猜出来的,没敢说不也没有承认。不过或许之前他们的眼神交流就已经把事实写到脸上了。半晌,祈焕才吞吞吐吐地说:
“我们……并不会用。”
“哎呀,真的在呀。”柳声寒又笑了,“我只是诈一下你们,没想到竟猜中了。”
“什、什么?”
“因为你们很强。”这句是切实的夸奖,“不然是没办法活着从那些疯子般的妖怪手里逃脱的……所以我料想,你们大约是将他们全部歼灭了。”
“倒也没有那么……”
“不过夜叉是杀不完的。九天国的海夜叉,从海底深处孕育……只是很慢,他们才会想着转化人类。顺便说一句,我也是刚才知道。君姑娘的伤是这么告诉我的。”
祈焕不禁擦了把汗——白涯的警惕没错,这是个狠角色。但若能真治好傲颜的伤……
第四十回:无盐不解
柳声寒问他们看琥珀的样子。
此时的警惕是毫无意义的。就这么大的屋子,无处给你仿造、掉包。天黑了,她点起桌上的油灯,接过宝石,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两端,放在灯下仔细打量。许是质地不均,虽然除中央外这蓝珀都很透彻,可投在墙上的一大片影子仍是明暗不定,有些许浑浊的。
那光影仍是湛蓝的,给人以粼粼波光般的质感。火光在微小的风中轻轻摇曳,让那光影呈现出飘摇似的效果,就像在墙面上流动。
而中间那团水胆一样的空泡,是一小块奇怪的影子。它主体接近圆形,另一端缀着细长的几缕絮状物。柳声寒看了看墙面,又看了看火光,将手中的蓝珀调整了方向,让那扁圆形的轮廓挪到上方,继续微调着远近和位置。
祈焕吃了柳声寒给他的药,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她让他自己将药瓶放回去,他就顺便在这座小屋里走走看看。药柜旁边有个低一点的柜子,上面摞了很多筒状物,也有很多盒子。他悄悄看了眼那边,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蓝珀上,祈焕就拿起了一个纸筒。他小心地将它展开,发现是一幅画儿。这边的光太暗,祈焕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出花草的轮廓。他依稀记得,这幅画上的花他在密林中见过。于是祈焕凑近了些,还看到旁边有几列蝇头小字,大约是对这种花的描述和介绍吧。他没细看,只是将画卷起来放了回去,又悄悄拿了几个,基本都是植物,有两张小动物和一张山水。他没全看完,毕竟下面的不太好拿,要是弄乱了怕是要挨骂。再怎么说也是别人家里,自己可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相较之下,他其实更好奇纸是哪儿来的。画画用的纸要厚,要白,质量要求可不低。但在这“荒郊野岭”怕是造不出纸的。所以,柳声寒一定常到城镇去买纸。她也一定有不少家底,毕竟在任何地方,纸都不算是廉价品。
“水胆……这么说倒也没错。”柳声寒忽然开口,“不过这其实还算个,算个……唔,虫珀?花珀?还是说——鱼珀?”
“鱼珀?”
白涯瞅着她手里的石头,看不出个所以然。琥珀里有花瓣、叶片、鸟羽、虫子,虽然情况罕见,但听起来都不稀奇。鱼珀可就很少见了。不论老虎的眼泪还是什么树的树脂,想要裹住一条鱼,得是多么严苛的条件。据说世上唯一一块确定是鱼珀的,里面还有着清晰的鱼鳞鱼鳍,不太完整,在天子的藏库。好像是谁人进贡的吧,不少人说那是假的,人造的。究竟是不是倒也不重要,皇上喜欢就行。
“哪儿有鱼?”
“这里啊,在这里。”
如月君伸出一根葱段儿似的手指,指向蓝珀的中央。
“那是?”
“是水母。”
“水母?”
“水母。”
白涯眼睛直了,君傲颜从榻上微微倾过身子。祈焕也愣住了,随后立刻跑回桌边。柳声寒确定了,就将蓝珀很随意地丢向他,他慌张地接住。借着光,他重新好好打量着这枚奇特的宝石,白涯也走过来看。既然有了“答案”,他们再怎么看,这水胆都是水母的形状了。只不过或许是温度原因,它融化了,在水母的气体轮廓中依然有液体在流动。但那点东西实在是太少了,他们先前根本没注意到这些。
“树脂怎么会滴进海里?能裹住河鱼已经够奇怪了。”
祈焕真的想不明白。这只是小小的一个水母苗,他不相信会有天然形成的“水母珀”,这之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白涯也觉得稀罕,但他还是提出了理性的猜想:
“也许不是树脂?也许是人造的?”
“你们说的都有可能……但如此神力,不一定当真出于‘人’之手。或许海神是真实存在的也说不定呢。蓝色的树脂倒也超出了我所认知的范畴。呼……”
柳声寒叹了口气,却很轻快,她脸上甚至浮现了笑意。祈焕看着她,感觉从容貌上看,柳声寒显得比白天更年轻似的。但她的气质无时无刻不展现出一种老成,是那种历经世间沧桑变故才有的稳重。而且,她好像对未知的事有一种奇特的热情。他倒是罢了,白涯对这种热情不喜欢。可能因为柳寒声对正常人本应感到恐惧的“未知”,令他联想到君傲颜对同样是正常人应当觉得恐惧的“杀戮”。这样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尽是些奇怪的女人。
不过白涯并不讨厌这种“奇怪”。这两位女性与他接触最多的那些柔弱的异性,是全然不同的。她们身上有一种力量,是一种女人与生俱来,却常常被江湖中所谓阳刚之气打压下去的力量——这往往在她们展示出来之前就被否定了,被扼杀了。久而久之,她们自己也不承认,或者再相信自己。倒也不是说这些反常的,甚至有些血腥的部分。他自个儿也知道,大多数男人们向来双标,这东西放在男人身上,就成了血性,而女人就是阴毒。
都一样,没有区别。整个人类都没区别。
在这个安静的夜里,君傲颜躺着病榻上,另外两人就地打了地铺。柳声寒说,给她一些时间,她决定研究一下这琥珀的用途。她将自己锁在屋子里,里面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小的声音。白涯一向警觉,担心这玩意被她偷了去。
“我觉得一晚上也不够她造一个家伙忽悠我们吧?”
“江湖上的奇人奇事多了去,你怎么保证?”
“她全部的家当都在这儿,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虽然白涯没接茬,但他多少相信了祈焕的说法。毕竟,他很快就睡着了。他又变回了祈焕熟悉的尸体,怎么推搡都醒不来。祈焕自己也很困了。桌上的那柱香早就燃尽了,可香味却迟迟不散。他们都觉得自己的精力在慢慢恢复,可入夜后,意识逐渐变得沉重。尤其一安静下来,就困顿无比,只想蒙头大睡了。
第二天,祈焕是被刺眼的阳光晒醒的。太阳从窗里透进来,直直戳着他的眼。他直起身来打了个哈欠,挠挠痒,转身看了看安心躺在病榻上的君傲颜,又看了看柳声寒的房间。
房门大敞,门内空无一人。
“老白!”他一拍旁边的被子,“醒醒,出事了!人真不见了!”
这一巴掌下去打了个空,一旁鼓起的被子直接塌了下去。原来白涯根本没有躺在这里,他也不知去向了。他正慌着,大门忽然被推开了。
“鬼叫什么?”白涯提着水桶,另一手拿着瓢,“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你醒了。”
“呃……不是,你怎么起这么早?柳姑娘呢?”
“她说自己采药去,很快回来。我生怕她搞什么鬼,她出房门的一瞬间我就醒了。琥珀已经还给我们,我查过,没有被掉包。她说了个很邪门的方子,能治傲颜的病。说实话我不太信,但也没别的招么不是。”
祈焕站起身,开始慢吞吞地收拾被褥。得知柳姑娘不在,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问:
“什么方子?这能有多邪。”
“后屋里有个浴盆。她说是干净的,但还要我们多刷刷,只能用清水——你搞快点。之后要往里加水,再加盐。她让我们先把水满上,她自个儿加盐。里面还要泡些别的药,我一会得去烧水。你记得将被褥都放回老地方,别挡路。这女的使唤人可真利索……”
白涯一面抱怨一面去忙了。祈焕在他背后作势吐口水,心中暗想,你他妈也一个德行。
晌午之前柳声寒果然回来了。她采了一篮子草药,还有鲜艳的蘑菇和水果。她先将一些东西放在太阳底下晒,然后给那不知名的果子削皮。削完之后,她直接扔了果子,留下果皮。
“这是干什么?”祈焕有些奇怪,“那果子能吃么?闻起来很甜。”
“可以吃。无非,是偏瘫一阵子的事。四个时辰起步。”
祈焕缩回指头,连连摇头。
“这么危险的东西么?”
“果皮可是无毒的。”柳声寒又朝着柜子努嘴,“你昨天放瓶子的下一层,有一个格子,选里面最宽大的叶子。取三片,用热水同这里的药粉煎熬。最后用纱布将药渣滤出来,再煮沸,冷却,反复五次。”
“……”
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祈焕很明白。可他慢慢感觉到白涯所说的“邪”是什么个意思了。不知为何,步骤听上去都很悬,处于靠谱与不靠谱的边缘。信吧,好像没坏处,只是听上去又蠢又麻烦;不信吧,也没什么办法。
按照她说的办法,三人折腾了整整一天。傲颜看上去脸色更差了,但不知是香气使然还是放松下来,整个人都无比平静。将手探上去,还有微弱的气息,不至于像个死人。可那气息分明是越来越弱了。有时她醒着,还能眨眼。闭了眼时,随时都要担心她再无心跳了。
子时整,白涯和祈焕站在门外,门神似的一人一边。他们将傲颜一起抬到了浴盆边就被柳声寒赶出来了。俩人累了一天,也没心情聊天,就干等着。待柳姑娘喊他们进来时,他们才进屋里来。浴盆里是纯白的水,像是干净的牛奶。实际上,那是他们熬制并调配了一天的奇怪的草药。两人都不知道,为何会是这个颜色。
君傲颜整个人都泡在里面,黑色的头发水草似的漂在上面。
“这、这没问题吗?”
祈焕其实想问,这不会憋死吧?
“没问题。”柳姑娘坦然说,“好了,将琥珀给我。”
白涯皱着眉,从怀中取出琥珀,手还没摊开就被柳声寒掏了去。随后,她将琥珀丢进了水里,溅起一层小小的水花。
“就这样。好了,十二时辰后我带她出来。那之后,需静养七天。”
“十二个时辰?!”两人异口同声。
“必须整整一天一夜。”柳声寒很确定。
泡酒呢?
两人心里都犯嘀咕。水花消失后,纯白的水面上没有一丝涟漪,像一张白纸。
荒唐。白涯只觉得这一切都荒唐透顶,包括跟着胡来的自己。
第四十一回:无为之治
白涯和祈焕对柳声寒的信任,到底有多少分量,他们自己也拿捏不准。只是两人都觉得她是那种既有一点真本事,又喜欢戏弄人的角色。将人在药水里泡一整天,虽不见得会出什么大事,可连头都不露出来,怎么想怎么诡异。
说难听话,回头捞上来的是一具泡发的尸体……凭他们如今的关系,白涯考虑给这庸医一个痛快。不过再怎么想,倒也不至于。他们本就无冤无仇,平白无故帮他们的可能性,应当大于平白无故害他们。就算她真有什么恶意,还怕打不过她一介女子?
不好说,先观望吧。
一张长桌,柳声寒坐在一端,白涯和祈焕坐在另一端同一角。面前摆着两杯茶,柳声寒面前也有一杯。她优雅地捧起杯子,轻拿轻放,几乎没有一点声响。受摇曳灯火的照映,她那阴晴不定的脸上飘浮着一层似有若无的忧郁。就连她先前勾起唇角时,都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苍老。在北方的国土,他们的家乡,这样仿佛带着忧愁的知性女人,一定是许多男人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
只是白涯无法放下戒备,祈焕也是,只不过并不明显。他更会做戏。在君傲颜彻底好转之前,他们很难对柳声寒做的一切充分信任。而现在的她,只是捧着一卷书,品着一盏茶,一言不发。他们既不知道那是什么书,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茶。
柳声寒越是自在,他们越不自在。后屋没有任何声响,就像一个大活人凭空蒸发了。这样僵持了一阵,柳声寒终于放下书,静静地笑了。
“安心喝便是了。这是白茶,不会睡不着觉的。”
“我宁愿睡不着。”
“哎,看来白少侠还是没能对我放下戒心。”
“你多少岁了?”
白涯冷不丁这么问了一句,祈焕跟着愣了一瞬。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看似直接,倒也高明。仔细想来,她十年八年之前就在朝廷的派遣下出海了,不是丫鬟或是随从,而是具有丰富经验的军医,再怎么说,二十过半的都是少数。现在的柳声寒看不出真实的年龄,你要说老吧,她还年轻;你要说年轻,看上去岁数也不小了。
换而言之,她的答案可以间接性地作证她那番自述的真实性。
“年龄可是女人的秘密。”她神秘地说着,又端起茶杯。
追问下去没有意义。她并不傻,如此回答早已勘破了他们的用意。
“就是说啊,老白,你怎么一上来就问姑娘的岁数呢?”祈焕使了个眼色,立刻唱起反调来,“要我说,柳姑娘如此年轻貌美,定是正值桃李年华了。”
柳声寒的笑总让人觉得很假,而且是刻意为之。并非发自真心,而是似乎话题到这儿了就该笑两声以示配合。她人如其名,从声音到举止,一切都令人觉得清冷高远,若即若离。
“倒也不必这样客气。托了我深谙医药之理的福,我得以将这副皮囊保养得不错。”
那她的实际年龄果然不小了么?也不知可不可信。她太聪明,找不出破绽。
柳声寒忽然抬起手指,很抱歉似的搭在嘴上:“呀,我是不是该回卧房比较好?我在这里看书,会打扰你们休息吧?”
“不会。”白涯很干脆,“您对南国了解多少?”
又是一个跳跃的问题,他总不按照话题的趋向讲话,而是生硬地主导着话题的走势。虽然不讨人喜欢,却从来有效。
“了解甚少,毕竟我在这里很多年没有走动了。不过,自是比新来的人要多。”
“若君傲颜可以痊愈,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还未了解,你们来到这里的目的……”
“找人。”白涯说,“君乱酒,和我爹。”
“想必是白砂大人吧。”
“你果然知道。那么,他还活着吗?在哪儿?”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是他一贯的态度。祈焕在想,他耐心地将自己的事压到现在才说,究竟是以他人的事作为优先,还是先以他人的事试探?或许二者都有,毕竟这并不矛盾。
“我依然感到抱歉……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也在九天国。这儿很大,我从未见过他。不过您若是想找人,不如亲自走访每一位神灵所统率的地域。”
祈焕惆怅地用一只手端起茶杯,另一手撑起脸:“这得走到猴年马月。”
“可以去找那些地方的领主、国君,他们都与神明有所连接。只要得到他们的认可,什么人都能帮你找到。”
“……妈的,到哪儿都要低声下气听朝廷的。”
白涯又骂人了,祈焕能理解他的烦躁。柳声寒抿嘴笑着,用出馊主意般的语气说:
“不如像这样将这些宝藏圣物抢过来。”
“您说得轻巧……”
“也是个办法。”
祈焕和白涯同时说。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又引来柳声寒一阵嗤笑。
“我自是看不上那些神明的……我不信神,至少根本上是不信那‘天神’的存在。天神自是在天界,但要靠人的因果轮回,往复转生。在今生今世在业报上就能有所建树,我自是无法被说服的。可怪就怪在九天国的住民,人人都信他们的。想必是各有神通了。也可能,他们并不从内心深处信仰他们,只是能获得切实的利益,因而闭口不谈罢了。”
到哪儿都是这样。你只要买通少数人,再给剩下的人手里塞上孩童的玩具,就能哄住几乎全部的人。
“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有什么手段。”白涯攥紧茶杯,“如何见到他们?香积国是吧,国君在哪儿?”
“说得简单。”祈焕瞪着他,“一国之君也好,一城之主也罢,岂是你说见就见?”
“那可不一定。”柳声寒慢悠悠地说道,“在香积国,王权与教权分庭抗礼。见国君,可比见教主要容易得多。”
“你不是说想见那些个神就得去找管事儿的才行么?”
“的确。你若直接想见教主,除非首先成为信徒。也不是所有的信徒都能见到教主的。教主便是乾闼婆本尊,能一睹香神大人风采的,只有少数信徒。就连他身边那些个伺候他的,也是他自己带来的神使。所以你们若要尽快见他,最好拥有国王的许可。”
“好说。你去过皇宫么?”
“自然是去过的,不过只有寥寥几次。也就是赐福的仪式罢了……我不愿归顺香阴教,他们倒也不为难我,只是一刻也未死心。有时我去城里买东西,都会遇到教徒劝说我呢。我只是嘴上答应着,该做什么还是做自己的事。啊,他们这儿的朝廷倒不那么严格,并不会因为直视君王就被杀头……氛围要宽松些许。”
“两权分立……”祈焕想了想,“那,这里的朝廷,与香阴教关系如何?听你这么说,总感觉两方存在某种权力斗争呢。”
“你的确很敏锐。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全国上下皆是信徒,就连国王在内……宗教的气息渗透每一处角落。严格来说,我觉得是教权覆盖了王权……啊,我与他们都不熟,这些只不过是无端猜测罢了。因而,见了国君,再想办法去见教主更容易些。”
白牙问她,难道就不能凭借她的脸面直接见香神么?柳声寒只是耸耸肩,告诉他们说自己的脸面还没那么大,能见一眼国君就已经不错了。
祈焕试着问了一句:“我听说乾闼婆的宝藏,是一个香炉……”
“的确。”柳声寒道,“香神手中的香炉与玉箫,是本教的圣物。人们只从画像上看过,很少有人亲眼能看见。再怎么说是圣物,也不是寻常人等可以随便窥探的……”
“不是,这该怎么说?难道我们借你的关系见了国君,直接告诉他我们的诉求就行了么?为何我不直接问他能不能帮我们找人呢。”
“因为我说过,教主的权力几乎完全凌驾于国君之上。有时候,做什么事,若是香阴教不同意,可就算是黄了。要说他们信徒众多不是没有理由,香神大人许诺,所有人都可以参与国家的决策。若是国君与内阁想要推行新的规矩,要找香神大人问话。香神大人会征集几乎全部信徒的意见,以一个同意与否的比例进行上报。地位高的信徒,还可以说出依据和观点来。而香神说话的分量,表面虽与国君五五分,可就算内阁也基本都是信徒。结果如何,自然不言而喻。”
“切,让乾闼婆当皇上算了。”
“这你可就不懂了。”祈焕忽然来了劲,“那香神当了新皇帝,自然就会失去民心。人们便觉得,他又成了一言堂,与先前并无区别。参与感知道吗?参与感。没有亲身体验到权力的滋味,谁会乐意听信他的指挥,更别说配合他实施了。”
柳声寒点点头:“正是如此。”
“所以说到底,我们到底该怎么说?”白涯有些不耐烦。
“好说。我有一幅画,画的是香神乾闼婆的尊容。在君姑娘养伤的时间里,我将这幅画尽快绘制完成。到时候以上供的名义,就方便带你们去见国君了。他们受了好处,也不会对你们的诉求不理不睬。”
“这可真是太感谢您了!”祈焕很高兴。
“那么,在这几天里……还请你们多多配合了。”
“我们?配合?”
白涯不清楚画画儿跟他们还有什么关系。他和祈焕正疑惑着,柳声寒只是轻轻笑笑,卷起桌上的书款款走向卧房去了。
第四十二回:无微不至
第二天下起了雨,从下午到夜里也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迹象。
那时候,柳声寒将君傲颜背出来,替她擦好身子,换了一件干净的里衣。她看上去纤弱,没想到劲儿还挺大,一个人能扛动那么结实的傲颜。接着她就使唤那两人去擦澡盆子、刷地去了。她还特别警告他们,不要将药水倒在河里,更不要倒在方圆一里的土地。
白涯不傻,把他们支开算什么意思?他不走,让祈焕去。祈焕也不傻,凭什么让我一个人扛那么重的澡盆子啊?还一滴都不让漏出来。但白涯说是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这儿,因为他看上去很不能打,何况柳声寒的劲儿还挺大。最后,是柳声寒说后院有个推车,还有一把伞,硬是劝祈焕一个人连夜推走了。
那泡过人的药水整个都成了黑色,墨水一样,和先前的牛奶色完全不同。若知道这是何种原因,凭谁都会感到害怕。希望那把破旧的油纸伞能让祈焕完整地回来,不要感冒。他出门的时候还嚷嚷着他们虐待病人。他好得太快,白涯说都快忘了他病过。
已经听不见祈焕骂骂咧咧的声音了。白涯抬手带上了木门,看着柳声寒的背影,话语里毫不避讳。
“那水有毒?”
“至少与普通毒物不同……你见过这种毒能做什么。”柳声寒对着君傲颜点了点下巴。
“她在里头泡了足足十二时辰。”白涯也看着傲颜,她比前些时日更鲜活些了,虽然还很虚弱,不像是原本将门虎女的样子,“若是毒得那么厉害,后面儿岂不是浸在毒水里。倘使你是真要治好她,你不该替我们省几趟换水的工夫。”
“你们想要治好——朋友,我想要对付未见过的……毒。不过……”柳声寒收回目光,轻快地回答,“水发黑的确不是因毒有多烈。随便什么果子去皮放着,第二天也该黑得不成样子。再怎么说,那也是一盆药浴……”
祈焕并未有机会听见这一番话,却也不算错失多少抱怨的理由。不如说,白涯这种猛兽一样多疑敏锐的直觉,也没能帮他逃掉多少活计。
淅淅沥沥的雨水没有断根的意思,一直持续到祈焕返程,持续到柳声寒铺开半成品的画布续笔,到君傲颜由昏迷中苏醒,才想起得让三天来喝得要打饱嗝儿的大地万物喘一口气。两个清醒健全“无所事事”的倒霉爷们,也没落得什么喘息之机。
“屋顶一处木板松动许久,我寻摸着雨再下两天,这屋里也能养鱼了。大概在里屋顶西南角吧,我不记得了。木料之类去仓库里找。”
“水缸要见底了。雨天河水浑浊,打回来后须静置一个时辰,将上层水舀入缸中……”
“米面肉菜就在伙房角落盖着的箩筐里,柴火省着用,雨天潮湿,不便新添……”
忍无可忍。
白涯差点摔了手里水瓢:“差不多得了,下人还给赏钱呢?”
“笔给你。你们能作画打动一国一教,这些每日生计举手之劳,我也乐于分忧。”
“——”
白涯骂了句脏话,拎着柴刀摔门而出。
别说他们连香积国一只鸡都没见过了,谁也玩不来这水墨丹青的风雅技艺。你行你上的原则谁都清楚,拥有一个独门秘籍真是硬气。算了吧,上不了,搞不来。祈焕蹲在灶边,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这屋里的另一个活人,亦是需要照顾的。她倒是给了他们与柳声寒对峙的“底气”。然而,这底气他们宁可没有。君傲颜从昏睡中醒转得很快,嗓音还是沙哑的,却好歹又能出声;问她话儿,都能一一对答,神志乍看也已经清醒。
正因为如此,他们头一回撞见的诡异场面更令人发毛。
那天雨还没停,天水砸落流淌的声响模糊了感官,直到快走进房门了,白涯和祈焕才听到君傲颜屋里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不,仅仅是君傲颜一个人的谈话声。
“奚叔,您怎么会在这里?”
接下来,是片刻的停顿。
“不用担心,我暂时无碍,多亏了柳姑娘医术高明。您认识她?是的,她当时和我父亲一同来到九天国,离开队伍有她自己的理由,您不要苛责……唔,说来话长,我们来时,海上变了天……”
奚叔?
二人对视了一眼,虽然对这位文儒谈不上多大好感,故乡来人却多少令他们惊喜,同时疑虑占据上风。这种心情与万千疑问都在推开门的一刻打了结,狠狠砸得他们头昏目眩。
屋里没有别人。
君傲颜直勾勾盯着角落潮湿的痕迹,兀自谈兴甚浓:“也多亏了他们的照料,我才能撑到遇见柳姑娘。这两个人……”
这气氛惹得人汗毛倒立,祈焕也没兴趣听君傲颜对自己的评价了,干咽了咽嗓子出口打断:“那什么,君姑娘和……和奚叔。你——们先歇着,吃完饭再聊,先吃饭……”
“吃饭?”傲颜终于扭过头来,奇怪地看他,“不是吃过了吗?今天的鱼比之前都要新鲜,只是那贝的泥沙有些多了。对了,那绿藻是什么?香味很浓,只是容易塞牙。”
白涯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两人手里的菜盘。一人端着的是大米饭,一人端的是后院儿种的绿菜。今天乃至这些天的食物里,都从未有过海产。
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些天来不知凡几。起初,白涯坚决怀疑柳声寒动了手脚,要去与她“好好谈谈”。谈就谈吧,祈焕拗不过他,又怕他一急眼乱来。况且,他也不是对“陌生人”毫无疑虑。最终半推半就,就被拉去站了场子。柳声寒的回复倒也干脆:人体转化为夜叉本是无可逆转的,傲颜已经半只脚踏上了这不归路,不过是幸好来得及拖回来罢。即使他们靠着那来路不明的琥珀将她往回拉扯,她的脸仍是冲着那诡谲彼端的。在痊愈之前,难免仍有精神错乱之处,这也是柳声寒要她静养、要观察七日的缘由。
“偏差不过一日。”柳声寒肯定道,她手里笔不停歇,一会儿便写好方子,回身递到他们手上,“我本也要找你们。我所列这三副安神药,今明日子午时为她煎服第一副,此后每日午时与子时各用第二三副,让她服用到第七日。”
唯时间能证明她话语的真假。所幸她并没有撒谎,君傲颜在见过了奚叔、父亲君乱酒、乃至太师月白芷与形形色色他们闻所未闻的人后,来路不明的访客逐渐稀少,也肯疑惑地“再”吃顿饭。好在她从未拒绝服药,免得他们编造哄小孩的理由。等第一副方子喝完,她像逐渐离危险的水域远了,在他们的帮助下开始爬上岸。
雨水停歇,属于陆地的阳气回升,待到第七日,她已全然恢复了神志,声音日益清朗,也能下床走动,去外头晒晒太阳。夜叉的阴影,在她身上淡不可见了。
唯一的后遗症是……她彻底被柳声寒收买了。
第八日,柳声寒搀着君傲颜,屈尊降贵似的步入熬药的小屋,对他们颐指气使——至少在白涯看来。在他义不容辞的代表下,两人对这种拉开双方身份层面距离的姿态表示谴责,并严肃质询重要画作的完成进度。当她表示画作已完成后,白涯提出验货的要求。柳声寒意料中地拒绝了,他对此强烈抗议,并发出理所当然的质疑。
“我怎么知道你画了什么东西?”过了这么些天,白涯对她仍不见客气——反正也没对谁客气过,“到时候万一要掉脑袋,也轮不到你。”
“如果要掉,少不了我。”柳声寒平静道,“我随你们一同入宫。”
“我说你们啊,少抱怨两句行不行?一天到晚就你姓白的要求最多。”趁白涯瞠目的一刻,傲颜终于开口嗔责,她在柳声寒的搀扶下挺直身子的样子让祈焕恍惚想起农家院子里鼓起翅膀护崽的母鸡。
“柳姑娘这些日子对你我照顾不易,不要以偏见看人。”
一旁祈焕刚想打哈哈圆个场,愣是被她一句话噎住了。直到俩姑娘勾肩搭背地离开,他才转向白涯,满脸的不可置信。
“谁不容易?她说谁不容易?生场病把好好的眼睛给弄残咯。”
无论事实如何,君傲颜的偏见是去不掉了。私下里祈焕声泪俱下与君傲颜控诉,那温柔体贴的柳姑娘如何将二位当牲口呼来喝去。这几日,可全是他们兄弟二人在为她君傲颜打理生活起居。君傲颜只是摆手一笑。
“我还不知道你俩什么德行?我与柳姑娘虽相处不多,也能看出她是可靠的人。”
“你前几天昏头涨脑哪知道她都在做什么,我们两个又是怎么对——喂你别走你听我说完啊!啊!”祈焕跳着脚,冲刚进门的白涯嚷嚷,“她怎么胳膊肘往外拐?重色轻友的臭女人!不对,那姓柳的也色不到她头上去啊?”
两人暗地里合计,柳姑娘必在药里掺了迷魂汤,没别的解释。他们的的确确是照料了傲颜这么多时日,柳声寒呢,平心而论,救命之恩有,其余什么旁的都没做。可若要说趁君傲颜醒后讲了什么,柳声寒看着又不是随便收买人心的人。谁知道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姑娘间天生的默契?
当然,君傲颜并不是当真一无所知。只是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欺负一下他们,不容错过。
无论如何,关系和睦是好事,毕竟柳声寒已经表了态,等最终动身时四人结了伴,一同前往香积国。表面上对她意见最大的白涯也并无异议,谁也不想再迷失在这片古怪的地域,而柳声寒对这片土地比他们了解许多。
大概?
“面见国君时,先呈上靠外的画卷。里面的那一幅,暂且别动它。”
“里面?”白涯看了看精致的木盒,“你准备了两幅画……但为什么?”
“莫问,照做便是了。”
第四十三回:无稽之谈
比起困住他们多日的鬼蜮密林,从柳声寒的小屋到香积国的都城,路途中的山野可谓是转瞬即过。感觉上,他们并没有跋涉太久,视野里已经出现了城墙的轮廓。这代表人烟的痕迹令三个人都多少振奋起来,对他们而言,上一次身处繁华城邦已恍若隔世。虽说登陆不久便遭遇了一座村庄,近来也都在柳声寒的屋檐下度过。可无论怪物与人类混居的聚落,还是一个人所建立的庇护所,都不能像一国之都一样给予人文明的实感。这里经历了什么?
也许正是规模较小的缘故,这座国都没有故乡那样戒备森严,城门口的盘查也要松懈得多。他们本还担心,作为外来者进入都城是否困难,当值的人却只与柳声寒交谈了几句,便对一行人挥手放行。一旦踏入城门,熙攘人声便如温暖的浪涛漫过他们,带着陌生的口音,不减半分亲切莫名的市井烟火气。君傲颜惯了行军打仗,白涯也是个漂泊四方的主儿,更兼不动声色,昂扬的情绪不算明显。祈焕倒是明显精神起来,扯着脖子一路张望,直到皇宫门口才算消停。
“有劳禀报国君。”柳声寒向门口的侍卫轻轻说道,语调里有礼貌,但依然是冷冷的,“我们有教主香神画像一幅,欲要进奉,还请代为通传。”
殿宇森寒,皇威浩荡,这是初涉此地的三人曾经对于国都的刻板印象。在这里,国君似乎并不如故土的一位太师那样一面难求。然而,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在哪里都一样,自恃身份的往往不是真正的居庙堂之高者,反倒是次一层的人热衷于行狐假虎威之事,抓住任何的机会端起架子炫耀自己。
“真是不堪其扰。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眼睛都要起茧。”带路的侍卫叫松川阳,他施恩般干巴巴地宣读了自己的名姓,紧跟着便口吐不屑。“谁都想与香神大人攀上关系,要只想靠陛下宅心仁厚,妄图陛下能引荐你们,我劝你们尽早打消了念头。香阴教教众万千,不缺什么阿猫阿狗小鱼小虾,你们最好能拿出点特别的东西,也算让我们这些人多个茶余饭后的乐子。”
诸如此类的话一路层出不穷,脚程虽短,也足以让几人都绷紧了神经,有忍耐的缘故,也是怕同伴忍耐不了的担忧。好在几人都识得大体,宫殿院落也没有那么大,不需多时,松川阳把他们送到主殿门口,四人赶紧抛下他进殿去。
连门口的守卫,与殿堂一路的其他护卫们也冷着脸,看着让人来气。经此一遭,三个初来者多少有些忌惮,生怕国君也是个傲慢之徒。柳声寒对他们报以安抚的微笑。
果然,甫一在大殿站定,王座之上的国君便主动开口,声气平和,少了严肃的压迫力,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宽厚。
“柳夫人有日不见,幸见别来无恙。朕与你由头回祭典相见起,至今有几回了?”
柳声寒平淡地行了一礼。
“恕在下愚钝,一时回想不起。”
“你若想好了,可随时回报与我。”
“承蒙美意。今日我来,却是为这几位友人作一个引荐。”
“朕有所耳闻。”
香积国国君转过目光。他那副中年人的面孔上带着独有的沧桑,而不至于苍老。在他们的故乡,不论男人女人们的头发几乎都很长。可在香积国,这位不到花甲的男人却是短发,胡子也密而短。那胡茬和头发一样,都带着几缕斑白,给他沉稳的语调里增加了一丝底蕴。
白涯一行人听见他这么一句,多少有些讶然。
“九天国滨海并非我香积国国土,你们由北方跨海而来,能一路抵达此地,想来历尽舟车劳顿。遑论在那海神辖地内,也经历了一番苦战。”
“你……”
“少安毋躁。”他又说,白涯敏锐地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逗留了一阵,“此处在香神大人庇护之下,是我香积国的领土。你们与海神信众的恩怨纠葛,并不能左右香积国对你们的态度。本国如何对待你们,取决于你们如何对待本国。”
他停下了话头,无声地示意他们开口。不知什么时候,柳声寒微微退了些许,站在四人中靠后的位置,显然是要他们自己为自己说话。白涯和君傲颜都不是适合说软话的主,祈焕干咽了一下,捧着装有画卷的盒子迈出一步。
“唔,呃……嗯。我们远道而来,对香积国和对您都唯有诚意。不幸遭遇海难,财物尽失,万望以画卷薄礼,略表心意。”
他的手心有些出汗,好在木盒扣得不紧,盒盖顺从地打开,面朝着他。在淡淡的木香与墨香之中,他暗想,若见的是自国的天子大人,别说这盒儿不能冲着自己,刚进宫的那一瞬就被带走检查去了。如柳声寒所言,盒里果真有两幅卷轴,祈焕牢记她的叮嘱,取出靠外的画卷交给一旁宫人,看着对方把它呈给国君。
国君将它展开扫视了片刻,随即顺手搁在案上。祈焕眼尖,依稀瞥见上面的人形似乎缺了些许神圣感,反而与殿上那位“俗人”有几分相似。
“听闻你们进宫时禀报,欲赠之礼,似乎不是此画。”
不是此画?
不是香神像?
祈焕一个激灵,下意识瞄了一眼柳声寒。后者不动声色,并未有送错或他拿错画之类的情绪波动。祈焕反而在她嘴角捕捉到一丝笑意,稍纵即逝。
是看错了吗?
“不必担忧。你们的心意,朕已经知晓。既然是柳夫人带来的客人,不如将你们从北方大陆一路至此的缘由与我说来,也好让你们在我香积国国土里,多少获得方便。”
不及祈焕回神,白涯主动接下了问话。
“我们此行不图犬马声色,不图钱财珍宝。图的是人。”
“人?”国君微微侧目,“什么人?”
“多年前,曾有几支队伍从北方启程,进入南……九天国内。而后,音信全无。队伍里有我们的血脉至亲。我们此行就是为了找到他们,带他们回家。不曾想,海难折损了我们的帮手和物资。自登上九天国陆地,我们约略明白,区区几人之力在此处不过杯水车薪。对九天国的……神明,若非,是海神底下蛊惑人心的夜叉之流,我们自然愿意毕恭毕敬,竭诚相待了……香积国,是讲道理的地方吧?”
面对最后一句话中并不礼貌的试探,他的友人们都捏了把汗。这人本是可以好好说话,可以说好话的,只是往往别有用心,还要再来上那么一句针锋相对的台词。国君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反而微微点头,称不上赞许,至少没有降罪。
“自然。朕说过,我们的态度完全取决于你们。你们动之以兵,我们自然会刀剑相向;你们奉之以礼,我等必也礼贤下士。”
“成,我就喜欢您这种说亮话的。先说话——不是我看不上香积国的国土,也不是质疑您作为一国之君的能力。只是我们对九天国一无所知,更不知多年前的至亲去往何方,别说我们,凭您一己之力怕也是大海捞针。所以,我们想获得神的认可,借助诸位神明的力量行走此方,以早日与我们的家人团聚。”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伸手摸摸自己的胡茬,稍作停顿。
“嗯……朕欣赏你们对家人的骨肉之情——和勇气。”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啊,若要谈论神明,取得认可与帮助,不是一念之间所能决定的小事。”
国君平白地叙述着,不知怎么,白涯从中嗅到了些许意味深长的痕迹。
君傲颜皱着眉,在一旁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此事需从长计议。既已入宫,且在此小住一晚。待朕与内阁大臣们花些时日,稍作探讨,再给你们一个准话。来人,带几位贵客下去歇息吧!”
他的声音洪亮起来,久久回荡在空旷的殿堂之内。过来了一个侍女,两个卫兵,还有先前那个叫松川阳的过来带路。没让四人再多说什么,他们便不由分说地被强行请了下去。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人心里都没什么把握,也不知国君是个什么意思。
整座皇城的规模他们估摸不出来。不过从正殿到为他们准备的客房倒是很远,需要几人坐在一辆敞篷的马车上。松川阳驾着车,侍女和侍卫都骑着马跟随。一路上,他们都没见到几个人,可见这宫中还是有些许冷清。这些道路虽然修得观感极佳,却较为狭窄,约摸和月白芷心月宫里的路差不多宽,反正令人想不到皇城。
“啧,算你们走运。”松川阳回头瞥了一眼,“不然早给你们赶出去了。还召开内阁会议……真是稀奇。”
祈焕咂咂嘴,说:“哎,放尊重点啊。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国君的贵客。”
“嘁。你可别把我和见人下菜的那类人划分到一起,知道么?”
不也还是狗腿子?这句话祈焕倒是没说,怕他下了马带其他人走了,把他们扔这儿。这松川阳,大约是类似于内务总管的身份吧?他也摸不准。
“喂,老阳。你知道吗,你这工作和位置啊,在我们那儿,叫做太监。”
“嗯?”松川阳稍微回了头,“那是什么意思。”
其他人也没想到,堂堂香积国竟然没有太监,甚至宫里人都不知道这么回事儿。其他人也好奇地看向他们,等着解释。这下祈焕反而有些尴尬了,看着白涯他们都不想搭茬,自己僵硬地挠起头,寻找措辞。
“就……就是宦官,宦官里的阉人。”
“腌人?不咸吗?”一个十几来岁的小侍女问。
“……没事儿,就,夸他呢。”
“这样啊。”一个卫兵大哥若有所思,“你们那儿的名字还挺稀奇。我看陛下对几位还挺欣赏,你们若留下来,指不定看在柳夫人的面儿上,您也能混个阉人当当。”
“不不不不不不不……”祈焕嘟囔了一句,“我还想讨老婆。”
“太监不能成亲么?因为官太大?”小侍女眨眨眼,“你们那儿可真严,还是我们香积国好,什么人想与什么人谈情说爱,都没人说闲话呢。”
回头一看,其他几人的表情管理已经濒临崩溃,就连柳声寒也忍俊不禁。他感觉自己吃了个哑巴亏,不服,却没办法。这可真是太气人了。
“行了,到了。”
松川阳勒住马,将车停在了一处宽阔的地带,兀自跳下了马。
第四十四回:无孔不入
侍卫是相对自由的,不必硬要守在他们门口一动不动,雕塑一般。两人这会儿正在院儿里的长廊插科打诨。侍女叫阿姜,就呆在屋子里。松川阳简单交代了几句,告诉他们有事儿喊阿姜,他去后厨让他们整点晚膳。现在说什么想吃的还来得及。
“有什么……就,你们这的特色菜吗?”
“谁知道你们那儿又有什么,如何才称得上特色呢?”松川阳耸耸肩。
“不必。”柳声寒说,“有什么做什么便可,一切从简。”
“得咧。饭好了我差人送过来,我就不亲自送了。小事儿找阿姜,大事儿喊侍卫,反正有事儿别找我。”
说罢,他扬长而去。祈焕站起身,在后面做了一个投掷的动作,神情愤懑。
“这人怎么这样?”
“他向来如此。”柳声寒解释说,“我前几次也见过他,不过那时候,似乎不是现在的位置。他好像是国君的侄子,我不清楚。这人性格就是这样,心眼不坏。九天国内部人口流动并不活跃,平日宫里宫外也没什么人要招待。清闲日子过惯了,谁也不想瞎折腾。”
这宫苑是宽敞的,就算他们见过听过最好的客栈,也比不上人家宫里的装潢。从市井到宫廷他们见得最多的,是一种银白的石头。起初他们以为是白漆,结果白涯在屋里四处转的时候摸上去,发现墙是冰冷、坚硬且光滑的石头。
他便问阿姜:“你们这儿盖房的,都是什么石头?”
“是啊姜姑娘,这墙白的跟玉似的。”君傲颜也摩挲着墙壁。
“这你们都没见过啊?”阿姜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就仿佛他们指着白米饭问这是什么粮食,“不就是普通的白石头吗?山里可多了,要多少有多少。拿来盖房子冬暖夏凉,我爷爷说他小时候就住上白房子了。”
“据说很久以前还没有大量开采……后来发现,它拿来盖房子最合适,坚固美观,冬暖夏凉。还没建几座的时候,他们管这叫‘白房子’。现在到处都是,不足为奇,成了寻常之物。”柳声寒在桌边喝着茶,远远地说。他们仔细打量起墙壁来。
若比作是玉,确实有点夸张,它并不那样无瑕,还有些淡淡的青色脉络,像是石头的血管一样。而且这种白很冷,与玉的温润不同,有种淡淡的银灰色质感。柳声寒喝完茶,也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墙壁。
“以前人们只为了寻找一种名为天香玉的香石,十分名贵,据说这种白石要挖掘千钧,才能找不到二两天香玉。不过天香玉也算不上什么无价之宝,人们渐渐发现以白石盖房子的生意也并不亏本,便只把寻玉作为副业了。”
阿姜眨巴眼睛,好奇地问:“那你们家乡是用什么盖房子的?”
“我们家乡……很大。”君傲颜伸开双臂做比划,“各地的东西都是不同的。大多数地方烧砖头,与泥浆把房子垒起来。或者木屋、竹屋也不少,只是不大防火。少雨的地方,直接用泥土与茅草来做,还有直接在山上挖窑洞的……”
“这么可怜呀?我爷爷小时候才住这种屋子呢。”
他们懒得和阿姜解释了。行吧,小姑娘说啥就是啥,你都对。
“啊,对了。”白涯扫了她一眼,“怎么还不送饭过来?眼见着天要黑了。劳烦阿姜去后厨催一催,哥儿几个就要被饿出个好歹了。”
“好啊。你们等等,我马上回来。”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出去了,白涯顺便看了一眼门外,两个守卫在远处斗起了蛐蛐。随后他便快而轻地关上了门,立刻将目光落到柳声寒身上。
“为什么有两幅?”
祈焕和君傲颜短暂地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他们也纷纷表达疑惑,不明白为何柳声寒准备了两幅画,另一幅呢?祈焕扫了一眼进屋放木盒的桌子,盒子竟然不见了。
“我收起来了。”柳声寒依然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对什么都无所畏惧,“我让你们交上去的那张,是国君的画像。”
“为何?”君傲颜不明白,“你不是说,要献上香神乾闼婆的画吗?画他作甚?”
“为了试探。”
“试探什么?”
“试探他堂堂香积国国君,是不是个根正苗红的教徒。”
“此话怎讲?”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瞒下去也没意思了。原来柳声寒很早前,就对国君的教徒身份有所怀疑——怀疑他够不够虔诚。他是香积国的第一任国君,年轻时也是一腔热血,一身正气,想当一个有所作为的好青年。那时他不过是个城邦里的普通市民,父母也都忙着简单的活计养着一大家子。都说长辈们抱大的爱小的,他上下都有兄弟姐妹,按理说什么事儿也都轮不上他。所以他空有热忱,却不仅无处施展身手,甚至连父母都常常忽视他。
那年,香阴教的规模小得可怜,十个人里八个没听过名字,还有一个听过却不是教徒。这座城不到七千余人,七百人听上去不是个小数目。可在九天国——那时还是白涯口中的南国,几乎人人都有所信仰。数百年前,佛教徒们曾经过此国,带来了这样历史悠久的信仰。再往后些,道法从白涯他们的故土传入,还带来了大量的法器与商品。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宗教占据国土的各个角落。香阴教虽算是本土原生的信仰,但出现太晚,阻力重重。
直到真神降临。
通过正当的不正当的打压与排挤,香阴教外的异教徒数量急剧减少。倒也没什么血腥的手段,自己“弃暗投明”的反倒是大多数。毕竟你口中日日歌颂的神不知身在何方,而这里有一位宽宏慈悲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神明,以神迹自证身份,以真实的利益笼络人心,缺乏归属感的人们自然知道如何做出正确的抉择。
年轻的国君是个例外。他们全家都是过苦日子出身,相较于父辈的心理安慰,他们需要切实存在的吃食活命。他爹娘呢,曾经是没得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是寻常的佛教徒,他们的选择不言而喻。而有一天,香神将触手可及的财富与食物,以等价交换的原则发送到他们手中时,他们以文盲翻书的速度投奔到香神大人的麾下。
换句话说,他稀里糊涂地就被迫入教了。不算好事,也不算坏事。
再后来的情况,柳声寒便一问三不知了。她只知道,这小子不知怎么,就听从了他曾置若罔闻的香神乾闼婆的摆布。他一定不是最忠诚的信徒,从听话与否的角度上考虑,香神大人也该知道他不是最佳人选。可他如今就是到了这个位置,勉勉强强将国家治理得不错。
“他没得选。”柳声寒笃定,“巨大的利益诱惑前,谁都有可能改变看法。当年香神大人与他的神使如何宣扬的?能者多劳,多劳多得。他们宣称,如今所有人得到的利益都不该是自己付出的代价,所应当换取的分量。他们的努力,应该得到更多更值钱的东西。起初这样的说法在中下层的平民间十分盛行,毕竟作为教徒,献出信仰与劳动,他们确实得到了比过去更多的食物和金钱。”
“唔,那些达官贵人们不会担心吗?”君傲颜皱起眉,“我们打仗的都知道,最麻烦的便是农民起义。他们又饿,又吃了足够的苦,无所畏惧。”
“渐渐地,那些贵族们也得到了好处。”柳声寒静静地说,“只要皈依香阴教,按他们的要求和说法做事,便会得到理所当然的报酬。”
祈焕翻了白眼,骂了一声:“良心不亏啊?”
“怪就怪在,没有人做过违背良心的事。”
“什么?”祈焕没听明白。他们都没明白。
“这还真是不好说呢……”柳声寒环顾左右,似乎在找可以拿来举例的东西。最终,她将目光落到桌上的果盘里。水果很新鲜,旁边放着一把小小的刀。这刀看上去很钝,甭说是削皮,就连磨指甲都费劲。
君傲颜见她一直看着那儿,便问:“那把刀怎么了?”
“嗯,这把刀——”柳声寒拿起它,“它很钝,是不是?现在我们喊来九位当官的人。”
“九位?”
“是的,九位。这之中,只要五位官员达成共识,这把刀就能杀人。而这五人,不一定都要是香阴教的教徒。”
另外三人都没说话。他们小心谨慎地望着柳声寒,神色分明是没听明白。
“若五人以上决定用它杀人,则结果无可更改,其他人不再拥有决策的权力。这里无非有三类人——香阴教徒,其他宗教的教徒,与无信仰之人。其中若是两派占据四人,你们觉得剩下的一个,是否有什么决定性的权力呢?”
“应该……没有吧?”君傲颜想了想,“他只是一个人而已。”
“那便错了。所有人都这么以为……而实际上,他是权力最大的那个。”
“为何?”
白涯大约是能琢磨明白的,但懒得像祈焕一样认真琢磨。想知道答案,还是直接问来得更快。柳声寒难得不卖关子,直接说了下去。
“两个四人团体必然是对立的。现在我若说,有四个人决定拿这把刀杀人,另外四人则反对。若立场需有五人支持才算通过……”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左右决策结果。
祈焕一拍大腿,吓得旁人一惊。
“那也不对啊。”白涯翻了个白眼,“不是所有选择都非黑即白。我可以拿这把刀杀,也可以选择不杀人,但我还能用其他兵器与手段,或是用这把刀去杀别人啊?”
“白少侠说的没错。除了非黑即白两两对立的问题,也有选择不止两个的问题。但既然不再是两种选择,每个人都可以提出新的想法。意见过于混杂时,这个法子便不适用了。不过这种情况下,因为人多嘴杂,更难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那,这和你说的良心上的事儿,有什么关系?”君傲颜追问。
第四十五回:无奇不有
“待自己人逐渐多了,决定便越好做。假设现在有五人都是香阴教徒,如何让他们在杀了人的前提下,不觉得自己杀了人?这很好办。五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到五个命令——都是不透明的,彼此不知情,但也可以事后对证。甲得知自己要找一把刀,乙得知自己要打磨一把刀,丙丁卯则分别得知,他们要将刀放在某处、去联系某个人、请某人站到某个地方。这听上去很零碎,是不是?这五人还有别的任务,是委托他们之中并非教徒的人,请他们做无关的事……这些无关层层累积,便有了关系。将之连在一起,就是一场谋杀,可每个人都不觉得自己是凶手。他们都觉得,自己只是服从命令,或是帮了谁的忙,以换取报酬。”
几人安静极了。
“妈的。”白涯骂了一句,“真他妈不要脸。”
“可你却是不能说谁有错呢。他们只是做自己分内的事……自然,究竟杀没杀人,我们无从得知。明目张胆要谁的命,也不是香阴教的作风,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
“您能说这种例子,恐怕对他们还是心存偏见吧?”
祈焕试探着问,柳声寒既不回答也不点头。不过,她也没有摇头否认。
言归正传。白涯始终很清醒,他们最开始讨论的是什么问题。
“所以,国君是被卷进来的?就凭这一点,你怀疑他的忠诚?”
她这样说:“此事,是我长久以来的观察,不是一朝一夕能与你们解释清楚的。你们只管信我,我告诉你们为什么——若他真是虔诚无比的信徒,在发现画不是香神大人的第一眼就会揭穿我们,义正辞严地讨要真实的画像。”
君傲颜若有所思:“但他没有……”
“不仅没有,甚至没说画上的是什么……”
祈焕再度思考起来,指甲不停地敲打桌面,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若直言画上是他,朝堂上所有人都会怀疑我们的身份。但他没说:他在保护我们,所以没有戳穿我们‘不轨’的图谋。可这也不至于让我们下不来台,我们直接说拿错了画不就得了?”
“那上贡的时候怎么不说有两张?”
“你傻吗?”白涯直接顶撞了傲颜,“乾闼婆那架子恐怕大得很,若将他与国君当真平起平坐,恐怕也有不小的意见。这一国之君,也不想惹祸上身罢了。”
“那他也明确说了并非此物呀?”
“他周围的人充其量觉得,我们只是想贿赂他,增加求见香神的可能,不会想太多。”
“原来如此……”
“声寒真是太厉害了!”
这番核对下来,君傲颜对柳姑娘的印象又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另外两人自然承认她的聪慧,只不过,在这儿呆的时间够长,见的人越多,知道的事儿越多,总能推出一个差不多的结论来。也辛苦她一人在这里平淡地度过这么久的时日了。
他们还想再复盘些其他什么,可这会,阿姜忽然在门口敲门。于是他们只得放弃短暂的谈话,喊她进来。随她一同进来的还有两位侍女,都托着餐盘,大约这顿所有的菜都放上来了。这一点和他们老家也不一样,普通百姓倒也罢了,听说贵族吃饭或者宴请宾客,不同的菜有不同的次序,处处都有讲究。
几人没说什么,有饭吃就不错了,而且花样还不少。另外两人行了礼后就告退了,阿姜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摆了几张湿漉漉的帕子,就站在桌边待命。
香积国的伙食看上去可正常太多了。这么久没吃什么东西,他们都饿坏了。可这桌上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白涯憋了半天,慢悠悠地来了一句:
“这是准备……用手抓吗?”
“筷子呢?”君傲颜也问。
“筷子?”阿姜一脸迷茫,“什么筷子?啊啊啊,你是说那种,细细长长的竹条?”
“呃,对!在哪儿?”
“我们这里不用那种东西呀。”阿姜解释着,“想吃什么直接用手抓就好了。你们看,这些泡过花汁的手帕就是饭前拿来擦手的。”
君傲颜倒也不介意,毕竟他们的军旅生活就是这样简单粗暴的,稍微讲究点,可以现场去掰两根直些的树枝凑合。柳声寒因为是知道的,没什么异议。白涯和祈焕虽然也不是没过过这种不讲究的日子,只是作为全国上下的常态,果然这么短的时间还是难以习惯。
“……行。”
白涯抬手随便抓了一张手帕,随便搓了搓。那些手帕柔软极了,像多汁的花瓣,呈现淡淡的粉色。那粉手帕立刻给他擦成了灰色。阿姜将托盘递送过去,每人都拿来擦了手。君傲颜低头多闻了两下。
“真好闻。”
“甭管擦没擦干净,反正香就完事儿。”白涯嗤之以鼻。
早上就随便垫了点干粮,到这会儿天空黯淡下来,他们也都饿坏了。祈焕刚伸出爪子落在一个果子上,抓起来就准备往嘴里送。阿姜忽然向前一步,欲言又止。
“干什么?”祈焕的手僵在嘴边,“这东西不能吃吗?”
“那个得……剥开。”阿姜小心翼翼地比划了一下。
“剥开?”
“对呀。你看后面有个眼儿,从那里掰开,吃里面的。”
白涯试着照做了,温凉的果子里露出白白的馅儿,热气腾腾的。这馅儿像米,又不像,只是黄白色的细沙簇成的颗粒,里面夹杂着剁碎的果肉。它闻起来很甜,吃起来也很甜。
“这就对啦。”阿姜像教刚学会吃饭的孩子似的高兴,“那个黑紫色的外壳可千万不能吃哦,吃了会中毒的。”
他们的手又僵在空中,真不知该不该动口。阿姜继续解释,说沾到一些并无大碍,只是嘴唇会发麻罢了,吃进肚子才会有事。而里面的馅料,是香积国的主食。一开始是过去某座城镇广泛种植的作物,来自一种空心的树,内部会在开花前产生淀粉。只不过一旦开花,那几十斤上百斤的内容物便会在一夜间荡然无存。后来人们发现,这树很好养活,而且成本低产量高,农民就广泛种植了。至于做法,便是兑水,放在竹节或者果实里上锅蒸。通常里面都会加些切碎的菜或是水果。那种黑紫色的果实也很有意思。据说整个果子都是有毒的,可在开水里加热后,果肉会向外扩散,与外皮形成厚且脆的皮囊,减弱了毒性。再往里面灌饭,第二次放进锅里蒸就行了。
这便是主食了。接下来,阿姜真的像是教小孩一样,一个一个与他们细说该吃什么的顺序。原来,这桌上每一样食物的温度都恰到好处,随着食用的时间变化,烫的逐渐冷却,硬的慢慢软化,每道菜都是在最合适的时候吃进嘴里的。这倒是让几人倍感新鲜。
要说最让人受不了的,可能是一只包裹在动物内脏里的兔子。类似一个包着一个的,他们只吃过叫花鸡、肚包鸡,兔子肉这是头一回——还是一只拔了毛的整兔呢。类似的菜他们虽在故乡听过,却不知道是这么腥膻的。祈焕悄摸嘀咕,说这玩意做得好,应该没有任何异味。但是阿姜偏偏说这是御膳房的拿手菜,这才是原汁原味的。
“那我为什么不追着兔子啃。”
这是白涯的评价。
一直盖着盖子的陶锅,是一道汤品。柳声寒说,她期待这道菜很久了,自上回在宴会品过一次后便念念不忘,这令其他人也蠢蠢欲动。待到可以开盖的时候,汤温得恰到好处。可惜只有一个分汤的大勺子,没有筷子或小汤匙,阿姜给他们盛好了就只能一口闷。
那是一道菌煲。
听上去十分普通,却还是让几人无从下口,只有柳声寒自然地端起碗来。究其原因,大概是它的颜色实在是太奇怪了。众所周知,鲜艳的蘑菇是它们的警告,若不听劝阻吃进肚里去,严重时可是要命的。那些菇类并没有被切碎,而是原模原样地放进锅里,直到煲熟。
君傲颜的表情一言难尽。她看了看优雅地轻吹汤面儿的柳声寒,有些为难。端着碗,她轻轻转了一圈,观察其中的内容物。有蓝色的网状菌,像个网兜;绿色的伞盖上,还缀着金灿灿的“水珠”,甚至没被破坏形体;棒状的粉色蘑菇,像个畸形的肉瘤。虽然它们都不算太大,抬眼望着别人的碗中还有更夸张的东西,可她实在是没咀嚼吞咽的勇气。
“你们可有口福呢!”阿姜认真地说,“为了保持菌子的形体和色泽,要小火慢炖几个时辰。若不是国君今天嘴馋,也来不及给你们准备呢。不过这东西一做就是一大锅,我们这些跟御膳房关系好的,也能分一杯羹。”
“啊这……老白,你看——”
“不看。”
“这真的能……”君傲颜皱眉望着柳声寒,“不会出事吗?”
“我建议看看你们柳夫人一刻钟内有没有毒发身亡,再做决定。”
祈焕皱着眉:“你这人怎么这么损。”
“那你来。”
“不不不不不,你可太客气了。”
第四十六回:无德而称
吃饭的时候,他们与阿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渐渐了解了一些其他的事。
如今的香积国,虽不至于全民都是教徒,但其他信仰与无信仰者只占两成多,他们的总量还在减少。入教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仪式,因为他们最初的信徒就以江湖中下层的苦命人们作为主体。所以直到今日,只要去签了名字,按了手印——没文化的便告诉他们,再按手印,你便是香阴教的教徒了。自那之后,除了香神,你不能再信奉、祭拜任何神明。
每位教徒都会发放一个小小的手炉。阿姜也有,她给他们看了,小小一个银制的圆球,十分精致。不过这个手炉很小,一只手便能握住。银的导热很好,所以里面还有其他隔离的垫材。这样一来,能装下的燃料便更有限了。对信徒们而言,它相当于一个小礼物,一个纪念品罢了。不过它毕竟是银打的,拿去卖了也不亏。最早的时候,就有人因为缺钱才入教的,只为拿它换钱,不过现在没人做这种事了。人人都有的东西,门槛也不高,没人稀罕别人怀里的。再者,作为本教的信物,随时拿在身上,人脉也顺畅得多。
当时君傲颜打断了阿姜,这么问她:“随便交易入教的赠礼,香神大人不会怪罪?”
“不会呀。”阿姜认真地说,“不如说这才是香神大人的宗旨呢。只要能在任何地方对世人有所助益,不必拘泥于形式,香神大人都会感到高兴的。”
白涯和祈焕对视一眼,没有多说。单听阿姜的一面之词,这香神大人倒是个正儿八经的人物,同不少江湖君子的传言一样,胸怀天下,以德服人。至少就目前而言,香阴教并非什么歪门邪道,也不知是否有所隐情才入不了柳声寒的眼。
酒足饭饱后,他们用新的手帕擦了手。白涯总感觉擦不干净,还是让阿姜再打点水来洗手,顺便问问这里有没有南国的地图。
“地图?”阿姜有些疑惑,“就是那种,把东西缩小,标了很多条线和说明的纸?”
“呃,差不多。”
阿姜摇了摇头,表示遗憾。
“九天国已经很久不曾绘制、拓印这种东西了。我小时候见过,还是听我爷爷说的。恐怕……至少在皇宫之中,没有这种东西吧?”
祈焕也感到奇怪:“那你们怎么知道该如何去什么地方呢?虽然相较我的故土而言,九天国不算多大,但山川河流也不计其数,大大小小的城邦加起来,怎么也得几十个。你们这么些年居然没一张地图,开什么玩笑?”
“九天国的百姓人人安居乐业,本就不常走动。没什么人四处云游,人人各司其职,不是很好的事吗?反正每处地方都有大小的路连着,多打听打听,想去哪儿还是能去的。到处闲逛的也只有你们外乡人啦。不过近几年好像少了很多人。反正,最终不论谁都会在这里找到自己归属的。”
“可怎么会连地图也没人去画?”祈焕说,“近些年,九天国的格局一定有很大变化,你们难道都不标注出来么?”
“唔,也不是真的没人画啦。听说早些年还是有人去各地考察的,可这几年陆续公开的地图,连东西南北都对不上号,让人觉得没有一张是我们的国土。干脆,就不画了吧。”
他们为此震惊。这显然是一个不同寻常之处,可人人都活在看似快活的眼下,从没有谁质疑哪些变化是不该发生的,一点也不。他们就好像被这些个神明蒙住了眼睛,过分地安于现状,对异常的地方视而不见。看不见就是不存在,对自己也真是够虚伪了。
但谁也不能对此提出质疑。或许,这就是九天国百姓的生活方式。冥冥之中,你只要稍起疑心,就会被看不见的力量掐掉这个萌芽。若你坚持不懈地想去探究,或许下次被扼杀的就不只是这小小的念头了。
阿姜收了桌子,先退下休息去了。她说有什么事,可以去隔壁小房子喊她,或者直接找守卫大哥。几人道了谢,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入夜后,空旷的庭院显得格外安静,两个守卫终于开始尽职尽责地驻守门口了,看犯人似的。接下来的交流,他们不得不压低声音。
“九天国在更名为九天国前,究竟是什么样子?”
祈焕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向柳声寒询问了。虽然这个信息对他们而言可能没什么帮助,不过另外两人还是好奇地凑过来听。不过柳声寒酸涩一笑,他们多少也猜到了答案。
“我若知道,早就告诉你们了,何苦拖到现在。曾经统领整座九天国的与我方结盟的皇族,时至今日已经销声匿迹。我所知道的只有八神下凡,本地人清楚的不多,貌似知道的,对这个问题和提问的我,也避讳有加。大约,一夜之间就让出王权了吧,和平解散了吧。”
“胡扯。”白涯的评价简单粗暴。
“找不出别的解释。”她说。
“不过我倒是听说,当年的京城是现在修罗族的地盘。那里属于现今的武国。”
君傲颜觉得好笑:“这名字可真够直接的,有文国吗?”
“你若当着他们的面说,怕是小命不保。”柳声寒摇摇头,“那里的国君脾气很差。”
他们随便聊了几句,也不敢多说。在别人的地盘上,怕是隔墙有耳。这里有很多空房,但他们还是只占了两间,有地方睡就可以了。第二天一大早,松川阳就来叫他们了,说是国君已与内阁商量出了结果。
原本几人吃好睡好,心情还不错。可当国君用那带着礼仪性微笑的嘴,说出他们的决策结果后,他们都傻眼了。
“诸位求见的诚意,我们自然知晓。只是考虑到香神大人日夜操劳,这点事不必惊扰大人。朕会下令全国的驻兵加以留意,一有消息,就告诉你们。至于进贡的画,可以交付皇室,代为保管并择吉日转交于香神大人。”
“收礼不办事儿是吧?”
白涯说话向来这么直来直去,也不怕得罪人。到底是一国之君,他并未和眼前的年轻人计较,只是说:
“你们既非本国国民,也非香神大人的信徒,携礼上供本就是有求于人,动机不纯。香神大人宽宏大量,不会锱铢必较。况且你们的目的是为了寻人,朕堂堂国君,答应动用国力为你们找人,本就是有来有往的事。”
“你——”
“想必你们手头也并不阔绰。这样吧,我再叫人为你们添些衣服,发些津贴。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吧。你们去四处游山玩水也好,闲在宫里休息也罢,都随你们开心。”
可他们一点也不开心。不等他们多说什么,国君就宣布退朝,转身便走了。几个卫兵也示意他们尽快离开。这感觉真是说不上来的怪,像是饭吃得好好的吞进去一只苍蝇,连同他们吃下去的饭也要呕出来。要说这事儿也真是不地道,够恶心。
然而,也没别的办法。就算国君同意他们拜见香神,内阁的绝大多数成员也是香阴教的教徒。他们怎么会允许这些外乡人轻易见到香神大人的尊容呢?谁的面也不给。
他们气馁地坐在屋里,即使是白白净净的墙壁,也看得人心烦意乱。
祈焕觉得,一直在这里等也不是事儿。他说:“我们得想别的办法。不论这老汉有没有忽悠我们,咱也得去其他地方找找看看。总待在这里也不是事儿。”
“想什么办法?”君傲颜心里堵得慌,“我们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甚至一张地图也找不到。想想看,海岸的那片林子就这样危险,其他荒无人烟的地方,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我们没有一点准备。”
“要不问他再要几匹马,指条路,我们去最近的别国看看?声寒,最近的有人的地方是哪儿呀?你去过吗?”
君傲颜对里屋的柳声寒喊话,却没传来任何回应。她有些奇怪,伸头向那边看了一眼。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过后,柳声寒快步走到三人面前,沉着个脸。
“画不见了。”
“什么?”白涯皱着眉,拍了一下桌子。
“难道给贼偷了去?”祈焕有些担心。
柳声寒摇了摇头,认为再怎么说,皇家重地,不会有贼如此嚣张。兴许是侍女们收拾屋子的时候,奉命把画取走了。他们各自回屋检查了行李,什么都没丢,只有香神乾闼婆的画不知所踪。最后,他们还是跑去找来侍卫说明了情况。侍卫们仿佛猜到他们会问什么,直截了当地说,没错,国君的确已经派人将画取走了。
“哦,还没送到你们手里就已经成你们的东西了?再怎么说这还是我们的个人财物吧,你们明抢?”
白涯差点发作,硬是被祈焕拉住。守卫也并不退让,说他们决意上贡的那一刻,这幅画已经是香神大人的所有物了。若不是担心他们在皇宫胡闹,全都要给抓去杀头,白涯早就跳起来打人了。
一天中剩下来的时间,他们都有些魂不守舍,浑浑噩噩。虽然乾闼婆究竟是何许人也,他们尚不清楚,但这个国君与内阁的虚伪嘴脸,已经把他们恶心得够呛了。
第四十七回:无幽不烛
屋里熄了灯,四个人都躺下了。只不过,他们心里各自想着事儿,谁也没睡着。
“老白啊。”
祈焕喊了一嗓子对床的人,没被搭理。他也不是为了听响儿,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觉得这事儿,国君做的也太不地道了。但我得说你两句,你每次也太冲动了。搁他们香积国,宫里规矩不严,放在咱们那你死八次了。”
白涯还是理都没理,听上去可能是睡着了。反正他睡不睡着都当是听不见,祈焕也没觉得困,继续说道:
“你这毛病得改。不过我怀疑,你其实也不傻,就是见人下菜了点儿。我看在心月宫那里你姑且算客客气气的,没真和人打起来。是不是你瞅着不能得罪的就憋着,敢得罪的逮着薅啊?以后要吃大亏的。”
他刻意模仿老一辈的语气,教训晚辈似的指指点点。倒也不是真这么想,既然闲着也是闲着,过过嘴瘾又不会少块肉?
白涯忽然从床上蹿下来,手中不知何时攥好了刀,速度快得像一只熟睡中被踩了尾巴一跃而起,还亮出爪子的大老猫。尽管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悄无声息,余光里那一连串的动静还是把祈焕吓得不轻。
“我我我就是说说啊你你犯不着……”
“闭嘴。”白涯低声呵道,“有人。”
祈焕鲤鱼打挺般坐起来,也翻下床,套了鞋,轻手轻脚地站起来,靠近门边。白涯贴在一边的墙上,侧耳听外面的动静。祈焕也听到了什么声音。那不是很专业的可疑的人——但不代表他现在出现在这里就不可疑。他若是个夜行的行家,就不该这么早让他们发现。
白涯打了个手势,指了指姑娘们房间的方向,大意是说有人过去了。祈焕点了点头,顺手抄起桌上的烛台,两人悄悄靠近了门口。那人不是从正门走的,那会有声响,大约是从通风的窗户溜进来。为了凉快,他们没有闭上屋子的门,现在出去正好没有声息。
果真有个黑影!祈焕攥紧烛台,心里盘算着这砸下去,什么力道不至于砸出人命,但又不会无关痛痒。姑娘们的房门已被打开,那人摸进去,白涯和祈焕相互点点头,贴着墙,在门口的左右试图向里窥望,随时准备杀上去。
没曾想,在他们动手前,屋里已经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桌子被掀翻了,凳子也被砸了出去。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不知是谁被锁住了喉咙。两人冲进屋里,与那来路不明的黑影打作一团。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接连不断,不停地有什么东西被打碎、击中。折腾了许久,也没有护卫赶来帮忙,也不知他们守的是个什么夜。混乱中,祈焕终于抽出空隙将烛台“砰”地叩在地上,施术点燃了灯芯。
“松川阳??”
烛台亮了,眼前的混乱也让他们愣在原地,几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君傲颜的手中攥着拧成一股的枕巾,看来是有所准备;白涯的刀卡在凳子腿里,他正要抽出来;柳声寒拿着小刀一样的东西,死死抵在他的脖子上。松川阳低头一看,居然只是屋里的一杆笔,松了口气时又有些恼怒,嫌弃地推开了柳声寒的手。
“啧。”
“别动!”白涯将抽出的黑色弯刀直直对着他,“你是来行刺的?谁的命令?国君?好啊,我就说这么大动静没一个守卫来帮忙,合着是你们盘算好的!”
“停停停——”松川阳拍了拍土,站起身,有些不服地叉着腰,“你可以怀疑我的动机,但这事儿和国君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承认,守卫是我让走的,但绝不是陛下的命令!”
“你放屁!”
“谁刚才把我脸划伤的,是不是你?!”
君傲颜脸上有一道细细的口子,不深,现在才泛出些许红色。虽然称不上毁容,但作为女子的自尊就这么被划破了,她当然不舒服。
“我可没带刀啊!我身上什么都没有。”
松川阳如此解释,君傲颜下意识扫了一眼白涯。白涯没看她,眼神还在松川阳身上。结果君傲颜盯着他不放了,他有些不乐意。
“谁知道你刚碰哪儿了?碰我刀上也不是没可能。多大点事,你再晚说会就长起来了。”
“你——”
柳声寒一拍翻了的桌面,低声喊了句:
“够了!”
虽然她声调不高,音量不大,可短短两字的穿透力却很强。几个人都闭了嘴,唯有眼神都不服输,相互瞪视着,小孩子般一较高下。
“国君没有理由害我们。据我的了解,他也并非如此阴暗龌龊之人。既然没带武器,想必也不是来行刺的……”
“鬼知道他衣服里有没有藏刀。”祈焕嘀咕了一句。
松川阳不服输似的挺起胸:“怎么,不信你来搜啊?”
“切,谁要搜你。”
柳声寒继续说道:“但您夜访客房,招呼也不打,没尽礼数,也怪不得我们刀剑相向。您还是好好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此次来寻我们的目的,又是如何?”
松川阳深吸一口气,仿佛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他两次欲言又止,别人也没催,就盯着他的嘴。良久,他终于用鼻子重重地发出叹息,缓缓说道:
“不是国君……是国母要见你们。”
“国母?”
他们有些疑惑,纷纷看向柳声寒,希望她说出个一二三。她微微张口,像是想起什么。
“的确……国母是国君的夫人,唯一的爱妻。他倒是只有国母一位正房,从不曾纳妾。两人恩爱有加,夫人喜欢什么,国君都会抽空亲自跑腿,被香积国上下传为美谈。只是,国母生性腼腆,不喜欢与外界接触,从不抛头露面,也没什么人见过……她为何会……”
松川阳摇了摇头。比起之前,他现在的样子虽然因打斗显得狼狈,但气质稳重许多。他对他们说:
“细细说来有些麻烦,我想请你们随我一并去后宫拜见国母。放心,晚上我请路上的守卫喝了酒,哥儿几个这会应该被药得七荤八素了。”
“……”
看来是蓄谋已久啊。见几人的眼神依然有些怀疑,他又说道:“我就走前头,有什么问题你们后头一刀剁了我还不行吗?我是真的奉国母之命……”
“那你鬼鬼祟祟进姑娘们的房间做什么!”
面对祈焕义正辞严的质问,松川阳眼神飘忽,含糊其辞。
“怕,怕挨你们打……我又打不过你们两个……”
“那你敲门就不行了吗!”
“国母说了,低调行事!”
有病。
虽然松川阳的形迹真的十分之可疑,不过权衡再三,他们还是决定去后宫拜见国母。也不知这位与他们未曾谋面的女人有什么话要说。他们跟着松川阳一路走着,守卫们果然都靠在柱子上、墙上、栏杆边,一个个都睡得昏天黑地。
走在路上,祈焕戳了戳松川阳的脊椎,好奇地问:
“既然国君大人与国母大人十分相爱,他们晚上不睡一张床么?她就这么偷摸召见我们,不会被她相公怀疑?”
“别戳我!”松川阳烦躁地扭动身子,头也没回,“陛下公务繁忙,今天在内阁过夜。所以,国母大人才派我来叫你们。”
君傲颜说:“想不到你们国家的琐事也很多呢。”
“废话,一国之君是那么好当的?”
祈焕歪着头,左右看了眼,压低声道:“那什么啊……国母殿下她漂亮吗?”
“哼,国母大人那是国色天——关你屁事?你瞎问什么?我警告你,你若是对我大舅妈敢有非分之想,就把你切碎喂狗!”
“……我这不就问问。”
柳声寒笑着说,等他们见了面就知道了。看样子,她也不曾见过香积国国母。
松川阳直接将他们领到了国母大人的寝宫。看得出,国君对她是真的很上心,这一带横七竖八睡在地上的守卫更多了,武器配备也更为精良。
“不是吧,你到底请多少人喝酒?整个后宫的侍卫?”
“这是国母大人宴请的,侍女们也被找理由遣散了。留下来的,都是她最忠心的手下。”
想不到阿姜也在这儿。她看到他们走来,很高兴地提灯迎接。待他们将几人领到国母的寝宫以后,只是行了礼就退了出去,连国母的正脸也没看。屋里很黑,只点了两柄小小的烛光在寝床的左右,两位侍女各自端着一柄。床外缀着珠帘,细碎而剔透,在烛光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估计都是价值不菲的珠宝。
这场景,不禁让白涯想起了第一次见太师月白芷时的场景。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开始胃痛了。祈焕可能也有同样的想法,瞥了一眼他,微微点头。
可床上没有人。这房间很大,梳妆台那边倒有一个人影,那儿有一盏更小的烛灯。有一位长发女子背对这边,细细地摘下耳边最后一枚首饰。良久,她才站起身,缓缓走向这边。那身衣服一定是绸缎的,在室内如此微弱的光线下,流动着雪白砖墙似的光彩,却更柔软。两位侍女各自拉开床帘,女人端坐到床榻边,微笑地看向他们。
这位就是国母大人吗?在看到她面容的一瞬,难以复加的震撼感扣在每个人的头上。
第四十八回:无了根蒂
她太年轻了。
二十岁?十八岁?还是十六岁?他们实在猜不透,只觉得比柳声寒君傲颜都要年幼。先前看到梳妆台前的身影,几人只是以为她身形瘦小,没曾想正脸看上去就这般稚嫩。可她也不让人完全觉得是孩子……她脸上沉淀着某种特别的气质,与柳声寒有些相似,却也不完全一样。她保养得很好,日常的医食滋补一定都是精心准备的。松川阳没有说错,她一眼瞧上去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脸色白如游云,笑容都像是春天还未着色的花苞尖尖儿。
祈焕暗自腹诽,有些老人家这是吃了嫩草,难怪如此上心呢。若不是柳声寒即刻行礼,其他人也差点忘了礼数,连忙补上。国母并不介意地笑着,轻声说道:
“不必多礼。”
她一开口,轻柔的声音顿时安抚了几人因为没法睡觉的些许烦躁,凭谁也没法对这种声音的主人来火。国母往前稍微欠了身子,调整坐姿。
“这么晚召见你们,本宫也是愧疚有加。这朝堂的大小之事,我本是不过问的,只是托松川阳这个灵光的小子讲给我听。有时候,陛下也多少与我说一些……但他怕扰了我的心情,从不说那些连他自己也不高兴的事。你们初来造访的那天,我大约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那您一定也知道,您那陛下请我们吃哑巴亏的事儿了。”
“嗯……我在这里代他给诸位客人道个歉。”
她正要起身,祈焕等人连忙摆手说使不得。白涯的措辞并不礼貌,但态度还算过得去。他大约也是不想和一介真正的弱女子计较,毕竟整件事和她没什么关系,她更没什么错。
君傲颜走上前,再度鞠了一躬,诚恳地说道:
“您召见我们,想必除此之外还有要紧的事。您但说无妨,我们也不必兜兜转转了。”
国母又叹了口气,多少有几分无奈的意思。她没有否认。光影之中,那张年轻的脸庞带着惆怅,这一瞬又让人错觉着她其实年长许多。
“你们猜,我年龄几何?”
几人没太懂她话外的意思,只觉得没有表面那样简单。面面厮觑后,柳声寒答道:
“您这般年轻貌美,想必正值桃李之年……”
柳声寒知道自己不一定是在恭维。但不论男女,不论看上去多大,往小了说都是好的。国母竟然也点点头,随即说道:
“是呢,我金钗之年就嫁入宫中了。”
他们可真是说不出话了。虽说即使在故乡,十四五岁的姑娘与人成亲,也算常见。可这是不是有点太小了?十二三?白涯等人觉得自己改天再见国君的眼神儿都不对了。国母觉得这无关紧要似的,接着说了下去。
“我曾是过过苦日子的。若是出生以来就事事不顺,那是命苦,我大概也不会觉得。只是我对儿时的记忆很鲜明,孩提之时还是锦衣玉食,只觉得全天下都围着我转。后来,我也算是家道中落,生活是云泥之差,这才觉得小时候的幸福来……梦一样虚幻美丽,却鲜明无比,令人怀念。我家里什么都不剩,什么人也无法攀附。但后来就好了,都好起来了。”
说到这,她停顿了。或许是期待他们说些什么,也可能在回忆自己。祈焕想了想,问:
“所以,是后来跟了陛下,您才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么?”
“确实是有贵人相助,我才得以重拥如今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最初伸出援手的并未国君,而是另有其人。或者说……是神。”
“香神?”“乾闼婆?”“教主?”
除了柳声寒在心中默念外,另外三人同时说出了不同的称呼,尽管其身份都是同一人。国母点了点头。这么说,香阴教的神明真是正儿八经的神,至少是正派的。
可国母的笑容分明有几分酸涩,他们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我是不必将我儿时的过往一一细数,分毫都说与你们。我是不介意的,只怕一晚上都说不清楚。简而言之,我确实受了教主大人的恩惠。那时,香阴教还未在此地崭露头角,只是有个名字罢了。教主大人他……帮过很多人,与我一样命苦的,江湖里各个阶层各个领域的角落里需要拉一把的人。他虽然有许多神使相伴,但都是些变化的法术。当然,唯有真正的神力才能造出那些听话的神使,只是没有什么独立的意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据说其他神明有所不同,我不大清楚,但我们的盟国歌沉国的神灵亦是如此。真正能起到作用的羽翼,都是那些他精挑细选的,他亲自扶起来或者看着站起来的人,活生生的人。”
国母便是其中之一了。目前为止,他们还不清楚为何她将这些事讲给他们。只是这一切都让人隐隐觉得,是某种铺垫,正如雷雨夜前的压抑与寂静。
“我希望你们能帮到我的夫君。”她突然说。
白涯没明白这之中的转折,便生硬地理解着:“是说国君同你一样,是他扶起来的?”
“他……唉,若真是如此,倒还好了。他呀,大约是赶鸭子上架,站在这个位置。”
“怎么说?”
国母招招手,左侧的侍女靠近了一步。她抽出她头上的一根簪子,金属打的,是一只鸟的形状。衬着烛光,影子打在床后的墙上。她上下晃动,鸟的轮廓像飞似的。
“倘若你是一只鸟,有天被弹弓打中,伤的不轻。你落到地上一动不动,又冷又饿,只得悲惨地叫着。这时候,有人提了笼子放到你眼前,里面满是金黄的小米,站杆也精美无比。你要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进去么?你知道,一旦你走进笼子,伤病之痛便与你无缘,直到老死你都不会居无定所,饥一顿饱一顿。在同伴眼里,你的日子光鲜无忧。但你也很清楚,当你进了笼子的一瞬,笼门便再也不会打开,你将永远告别广阔的蓝天,和与生俱来的自由。”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白涯轻描淡写般说。
“虽然我支持你,但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苦难还没轮到我们头上。”君傲颜劝他。
“轮到我头上我还这么说。”
“我不跟你犟。”
祈焕想了想,捋了捋鬓角,认真地说:“可我不进去,我就一定会死诶。”
“想活下去是生命的本性,做什么选择都无可厚非。”柳声寒道。
“的确。”国母附和道,“陛下想活下去。所以,他进了笼子,选了如今的位置,眼看着身后的铁门降了下去,将他与自己的过往就此隔绝。他是否因自己的选择后悔,我无从得知。他只是说,现有的一切都还不错,他很满足。大约,是不后悔吧。可是……”
“可是……?”
“我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当初用弹弓打他的人,就是放下笼子的人。”
这是个圈套。国母说罢,他们便恍然大悟,明白了一切。说他被送上这个位置也好,被人陷害落得如此下场也罢,始作俑者都是所谓的香神大人。果然,他那些美其名曰的菩萨心肠要么是做做样子,要么是图谋不轨。精心挑选又精心设计,国君现在的一切都拜他所赐。
也就是说,香积国完全由香阴教掌控。就连看起来作为权力制衡的王与内阁,都只是徒有其表,走个形式罢了。
“那你要我们做什么?”白涯问,“将他拉上来,我们不见得能做到,何况他八成还不乐意。呐,你也说了,你是教主一手带大的,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乾闼婆派来试探,派来折腾我们的?就这些说辞,我们很难替你办事啊。”
虽然话不中听,但白涯所言有理。大家都望着国母,希望她能多做些解释。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她将手中的簪子推回侍女的髻上,侍女退回了一边。
“你们不信我,是理所应当的,我明白。可这么些年来,我与陛下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是恩爱多年的同林之鸟。陛下有心病……我不忍看他这样下去。”
“什么心病?”柳声寒追问,“还有一事:为何教主大人指派的是您?您跟随教主多年,他应当清楚您的心性。世间情情爱爱,的确会让人改变很多,但看您与我们说的这些话,怕是不止让我们为陛下治标,还要治本。”
她这番话说得很重,相对于她的性格而言,没留什么情面。不过问题也是实在的问题。
“我曾是皇室之女。”
“?!”
先前还令人困惑的问题一下子有了眉目,他们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像是被电了一下。但白涯还是将信将疑。他侧目打量着她,接着问:
“您是公主?”
“是。但并非正宫娘娘的子嗣,而是诸多侧妃的诸多儿女之一。本宫算是运气好,正因身份十分边缘,没被连累。其他人的下场……基本不容乐观。那时候的事,我可以细说给你们,毕竟本就不打算隐瞒。原本的皇城如今是修罗的天下,在很远的地方。”
“倒也不用。”白涯道,“反正意思就是您比较幸运,没在权力斗争中成为牺牲品。而您又知晓皇室的那些隐情,还有什么礼数啊、财产啊、人脉什么的。所以教主把您塞给国君对他们来说都有好处,是这个意思。”
“没错。”
“那国君有何心病,让您也无能为力?”祈焕追问道。
说到这儿,国母的嘴唇动了动,没说下去。她站起身,看了眼窗外的月亮,看上去想在屋里走两步,却又坐了回去。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气一般,过了许久,她才再度开口。蜡烛快要燃尽了,她差两个侍女取新的蜡烛回来。两人识趣地走了,只留了一盏蜡烛底儿。烛芯挣扎着在蜡油里,发出最后的光的哀鸣。
“他觉得这个世界不是真的。所有的人与事,还有王位,你与我,都是假的,是梦。”
第四十九回:无邀自来
回到住处的心情是无比沉重的,连一向对儿女情长之事淡薄如水的白涯也一言不发。
该说的,国母大人都尽数交代了,包括国君的心病。当她刚说是哪一回事时,几人都感到难以置信,因为这说法听上去就莫名其妙的。而她解释得十分诚挚,看不出一丝谎言来,他们不得不相信。除非她和她幕后的势力是擅长说谎的高手,专门编故事来欺瞒利用他们这些外人。可这么一来,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四个人姑且没有质疑。
国君不论在哪里过夜,都有他的亲信带着九枚蜡烛。那些蜡烛的色泽略有差异,高矮胖瘦并不一致,但最终几乎能同时燃尽。这些细小的差别是区分它们的重要标志。在他入睡之前,要由他自己亲自按照一定顺序点燃。一刻钟后,他准闭了眼前往梦中的世界。倘若他被吵醒了,就要重新点一次。现在是他自己来,过去是有专门的侍从做。可有一天,一个马虎鬼弄错了顺序,国君醒后大发雷霆,竟将他拖出去斩了。
国母说,他本算得上明君,至少从不草菅人命。只是那次人们都怕了,她也说了他。国君大人愤怒地对她吼了一句“你懂个屁”,便扬长而去。但再怎么说,国母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之后也没再让别人来。关于蜡烛一定有特别的秘密,只是他不曾告诉任何人。除了外观,人们也只知道它是有香味的。可能香气散发的顺序会影响比例,进而影响他的睡眠或者梦境吧?大家无从得知,只知道蜡烛是香神大人给他的。用完的时候,要恭恭敬敬三叩九拜带着礼物上门去取。
国君只有进入梦乡,才觉得自己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他辛劳的父母,慈祥的爷爷奶奶,还有疼爱他的哥哥姐姐与他疼爱的弟弟妹妹。而他呢,还是那位“游手好闲”的翩翩少年。国母听过他无数次对“梦”的描述,在所谓的现实中经历了什么。于他而言成为香积国的国君,认识香阴教的教主什么的全都是梦,包括他最爱的国母在内,都是假的。在这场虚幻的梦里,他批阅公文,关爱百姓,于万人之上的高处睥睨众生。难得他在梦里尽职尽责,过了这把瘾呢,就要回那平凡、无趣却“真实”的“现实”去了。
国君说,国母特别像他最小的妹妹,不过比他妹妹还要漂亮。现实中怎么会有这样年轻的美人喜欢一个穷小子呢?这一定是梦,没跑了。有时又因为他以为是梦,他又不想处理那些繁杂的公文。这时候,就得国母细声细气地哄着他,让他维持这个小小国家的运转。尽管在香阴教主权的国土上,这一切也只是走形式罢了。他没有真正的话语权,但他不在乎。
“真邪门了。”
“可不是吗。”
回去以后,白涯这么来了一句。祈焕大概知道他说什么,如此附和着。不如说,不论哪些事,从头到尾都奇了大怪。
但是,这之外几人再也没说过话了。除了两个姑娘因为其他琐事嘀咕了两声。要说松川阳给酒里下的药可真猛,他们都躺下了,才听到院里守卫活动的声音。虽然没什么过多的交流,至少,他们已经知道第二天该做什么了。
去拜见香阴教的教主,香神乾闼婆。
方法,国母已经告诉他们了,但她叮嘱几人,可千万不要告诉教主,是国母泄露给他们的。虽然这方法在香积国,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但这法子对异教徒与无信仰者的保密却做得很好,单单这点就足以看出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她说,也不能告诉香神,是别人说给他们的。那人是谁,若说不出个一二三,他们和不少被看不顺眼的教徒都要倒霉。
所以,只要让柳声寒说,是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就好。至于如何令教主相信她有这个本事,柳声寒倒是很自信。
他们一觉睡到了大中午。直到有人送饭来,他们才浑浑噩噩地醒来。饭后,几人简单计划一番,这才晃晃悠悠地出门了。
香积国对焚香很有研究。有些城邦的城主若是什么教徒,会命人在大街小巷修满供奉的神龛。不需要有多精致豪华,哪怕是个意思也成。而在香积国,虽然没有神龛,却在人走不出多远的位置就能看到一个香炉。当然,这香炉比教徒的手炉要大得多,通常是竹制或者木质的,多孔的结构更容易吸纳香气。在他们来到香积国时,偶尔就能闻到芬芳的气息。那些味道不尽相同,大多寡淡,或许是离得太远。香积国地广人稀,除非特别热闹的地段,否则香气飘散也就变淡了。
不过这段时间下来,他们都觉得,不止衣服,自己的头发里也渗透了怪异的香气。
参见香神有特定的时日,也只有一定地位的教徒才能见到教主本尊。但日子并不是“开不开门”的关键。你硬要进去,怎么都能进去的,只是对教徒有时间的限制。也好,现在去省得人太多,说不上话。
那些像是神龛的香炉,就是通往香神之殿的“门”。那里被人们称为香苑。只有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以及当天的戌时到子时之间,门才会打开。据说那是昙花绽放的时刻,有点昙花一现的意思。国母交给他们的香料,也有昙花的成分。
天已经黑了,他们特意找了一处偏僻的神龛。那香料很特别,不少成分是香积国原产的东西。将香料在神龛燃烧,还要念一套口诀。若几人一同拜访,手上就要拴着一种香草编织的绳子,否则会发生不好的事。在香气之中,人便会昏昏欲睡。那时,你便会连躯体一同进入空中楼阁般的香苑了。
最后检查手腕上的香草时,祈焕沉着个脸。柳声寒注意到了,问他怎么回事。他摇摇头只说是不想提起,是海边的烦心事。白涯和君傲颜听不见似的别过头去。
那段咒文又臭又长。他们没法拿纸条来写,依稀记了个大概。所幸祈焕记性好,不断耐心地重复念给他们听。白涯很严肃地怀疑那些涉及赞美的部分都是虚的,只有那些他们光听声音听不懂的生僻部分,才是真实有效的。实际上很多音节在他们的认知里也没这些字。
香气从神龛小炉里弥漫出来,淡淡的烟雾让眼前黑暗的景象更加朦胧。四人围绕着神龛坐了一圈,谁也没有犯困的迹象。周围很安静,偶尔有一两声虫鸣。
这方法真有用吗?白涯暗自琢磨。国母应该没骗他们的理由,可她帮了他们这么多,也没求得什么回报。毕竟,他们几人也无法和国君正面对峙,更不太可能一上来就和乾闼婆打作一团。他性子虽然直,也没冲动到那个份上。说到底还是要智取,可真麻烦。但就算是坏了香阴教在本国的地位,又怎么能让国君恢复、让他相信事实呢?不是他不帮,而是这之中的关系太复杂。若是做不到,反而浪费了国母的人情。白涯不喜欢欠人情。
想着想着,他与友人们一并出现在了一座庭院之前。精致的镂空木门缠绕着缤纷的花,都发着光,香气扑鼻。花蔓连绵至两侧长长的栅栏,发光的花令夜色不再是单调的漆黑。栅栏的方向是笔直的,看不到尽头,延伸到弥漫的乳白色雾气之中。这雾气与他们脚下的一样,绕在脚踝上冰冰凉凉,不至于令人发冷。站在这儿,就像是站在茫茫云海之上。
木门忽然向他们敞开,映入眼帘的是另一座奇妙的世界。他们踏进庭院的那一刻,悦耳的音乐声流入耳畔,为这壮丽的一切更添恢弘。弦乐、管乐、打击乐器的音色相互配合,仿佛排演过千万遍流畅自然。演奏乐器的有许多人,都不是普通人的样貌。人形的多为女性,国色天香,仿佛从壁画上走下来的一样。其余则有着牛身、马身、鸟身等动物,却都有着人头。他们各司其职,身体都轻飘飘的,在他们面前移动起来像是乘风而行。有的人偶尔路过他们,还要摸摸脸,抓抓头发,小小捉弄他们一下。白涯有些烦躁。
他们没有人为此感到奇怪。庭院之中有一座宫殿似的建筑,建筑之后有一座庞大无比的宝山,上面缀着各式各样的宝石与金银,在黑夜里发着光,绕晕人的眼睛。走了几步,他们来到建筑之前。建筑没有门,地上有平滑的砖石向内延伸。
虽然在这时候说话似乎有些破坏意境,祈焕还是忍不住说道:
“……那个,你们还有谁记得,我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好像突然就出现在这儿了。”君傲颜说,“但……我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柳声寒以“做梦一样”作为概括。事实上,还真就是这么个意思。
在他们踏进建筑内部以后,音乐忽然完全换了一个风格,没有任何过度,外面的声音完全消失了。与之前那种颇有气势的感觉相比,现在略有些清净,更加悠扬,以箫声为主。
这里的人倒更像是人的模样,依然俊俏貌美,但比殿外的规矩许多。他们排列两侧,垂眼低眉。这儿雕梁画栋,金砖玉瓦,富丽堂皇,连香积国的皇宫都比不上一半风光。
一位样貌俊美的人坐在珠光宝气的王位上,头戴漆黑锃亮的八角冠,微睁着眼,却对他们视而不见。
他正吹奏一支纤长的玉箫。
第五十回:无事登殿
这就是香神乾闼婆大人吗?
几人悄悄传递着眼神,尽管读不出太多东西,却实实在在能看出彼此的犹疑。并非认为香神不该是这个样子——他们并不知道香神本该是何等样貌,只有柳声寒,在过去的祭典与仪式中见过几面。这如出一辙的不确信感,更多来自于轻易跨进一个暧昧不明的空间,如此简单就见到所谓的神明。
箫声不知何时停了。短暂的寂静由柳声寒终止,她自如地向那位香神大人行礼:
“恕我等惊怔。我的友人能一睹教主大人尊容,是未加妄想之事。深夜来访实属唐突。声寒前些时日曾进奉为您所绘之像,不知教主大人可有赏眼一看?”
“不必多礼。”
香神早放下了玉箫,倚在王座上随意地一挥手。他嘴上这么说着,话里的倨傲却不少:
“是你的画作?国君确实把那画呈给我了,走笔着色尚可,不算太呆板拘泥。虽然是尘俗工笔,打眼一瞧,姑且算有本教主三分意韵。你不是我教教众,也并不常见我,画像能有那般水准,也算是值得肯定吧!”
其余三人大约都不懂作画,不知她的作品究竟算什么水平。只是光凭这香神指点江山的姿态,就足以让他们一阵气结。厉害什么劲儿呢?你又不是画神。
作为被评价的当事人,柳声寒依然很是恭谨,对香神再一次欠身:“拙作能得到您这种程度的认可,已经令在下倍感荣幸。我向来偏好清雅不凡的事物,从北方大陆到九天国度,也算看过些壮美山河、奇诡花木、百相众生,可从未有机会窥探描摹神明风骨。如今一见,当真是出尘俊逸,威仪赫赫。只是遗憾人世间竟然不曾有传神画卷,当初落笔太过笨拙……只希望教主大人,能给在下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哦?”
香神饶有兴趣地哼了一声,至少看起来,这番言辞或多或少取悦了他。
“您倒是说说,怎么个补法儿?”
“我肉眼凡珠,只好向您求些取巧的法子。您一定知道,人……与神,各自的血,都具有别样的灵力。作画时取些血,入墨点睛,描唇勾齿,能引人神态入画。我想……借您神血一用,暂时取回拙作,加以润色。”
祈焕微微侧目。凭他那半吊子阴阳术,他也记得血的种种特殊功用。若说柳声寒或香神不清楚这些,怕是没人敢信。也许她真的只是想完善一下画像,正如她为君傲颜解毒,没有要求什么回报。或许,她要进一步博得香神的好感?傲颜猜不出她与香神的关系亲疏,判断不出这番话算不算冒犯,也不敢评判。只有白涯夸张地转头盯着她,一副“就凭你?你在开玩笑吧”的惊异神情。
意外的是,香神大人没有拒绝。其实他们大概也没办法在香神眼皮子底下,拿他的血做文章。他只是说,择日不如撞日,那就在这里改吧。
柳声寒并不惊讶,她早有准备似的,当场从袖间取出一支笔来。白涯站得靠前,顺势觑了一眼。它做工考究,笔顶和笔斗有精巧的装饰。整个材质也和他见过的都不同,笔杆子透亮,青蓝色,绝对不是木质,他怀疑是某种青玉。晃神间,香神也支使仆从,在一旁摆下案几,铺开卷轴。一名侍者捏着银针走近王座,捧起香神的手,轻轻刺破他的指尖;另一位以砚台接下几滴神血,端去和墨研磨。他的手指肉眼可见地愈合,一振衣袖,微笑着伸手示意柳声寒,可以过去作画了。
无论柳声寒原本有没有其它打算,此时也只能如她所说,拿那血来改画罢了。祈焕和君傲颜都忍不住朝她那儿直瞄,或是好奇,或是莫名的担忧;然而画卷被柳声寒的衣袂挡了大半,何况凭他们本就看不出好赖。白涯深知这一点,他干脆没有去打量,反而盯着看似无所事事的香神。后者一副坦然的神态,几乎未在意柳声寒的举动。大概,他也有十足的把握,这方寸之间,柳声寒除了对她的画,并不能对别的人或物做什么。
柳声寒改得很快,没一会儿,她便直起身,将画像交给上前的神使。香神信手接过来,上下端详两眼,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看出了什么不同。
“不错,神韵更足了。寒暄……也差不多了。”香神挺直背脊坐正了些,探究地盯住柳声寒。“你深夜到访,大费周章,说是要观我容颜,完善图画,勉强可谓无可厚非。只是你并非我信众,不知是哪位教徒,向你传授了进入香苑之法?”
“原来教徒知晓入内之法,我倒是枉费周折。”柳声寒垂敛眉眼,清清淡淡地说着,应对自如,“我一向喜好钻研,略知香草药理。能成功进入此间,亦有几分误打误撞。在下与教主大人,想来有些许缘分。您若不信,在下可以回自己的容身之所,将先前研习留下的材料作为证据,献给您判断。”
另外三人低着头,目光悄然扫过柳声寒。他们不记得,在那间简陋的木屋中是否真的有相关的材料。也许在她的屋里?或者其实根本没有这么回事,是她临时胡诌出来糊弄神的?她有这个胆子?而他能信?看这副自然而然的样子,他们也快要信了。
“好,好一个缘分。”香神抚掌一笑,“证据就不必特意去取了,我知您于此涉猎颇广,不然我与国君也不会劝说您加入我教了。这回事,您考虑的如何了?”
“倒也并非凭我一己之力。”柳声寒没有正面回答,“是这些个友人对我稍加提点,我才悟出来的。他们虽不是深谙花草药理之徒,却个个身怀奇技,不论武艺还是脑力亦或是阴阳术,都有过人之处。”
“是么?你们几人也是勇气可嘉,自己试出门道,结伴前来见我,委实都不容易。想来你们不单单是搭伙送礼的吧?有什么愿望,说出来听听?”
这话姑且能凑合着理解成神颜大悦,也算终于聊到了点子上。柳声寒为几人简单复述了他们的来历,以及寻到香神这里的目的。香神频频颔首,最终说道:
“你们的愿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于我而言,给你们助力是举手之劳。只是,你们在我香阴教的国度待了几日,应该知道获得帮助需要什么。你们不是我的信徒,本教教义不能套在你们身上;身为教主,我又不能违背我教宗旨,无故便宜外人……”
他刻意拉长声音,祈焕脑子转得快,脱口道:“你要我们加入你这香阴教?”
“入教是前提,也是换取帮助的代价。不管你们的目的是否达成,作为教徒,任何时候只要付出努力,你们想要的一切都将随我的赐福降临,无论金珠美玉、声色犬马、利禄功名。本教兴盛至今,早不再随意招纳江湖闲散人士了。近年来,难得有人入我法眼。也算我看在你们不辞辛劳……”他看了看柳声寒,“画也不错的份上,与你们行个方便。”
这当然不可能。别说国母已经提点了他们,香阴教没有表面上那么慈怜良善,几个人行走江湖这么久,对此类不明教派团体多少有顾虑。更何况九天国是个古怪的地方,在这儿可不再是人打着神的幌子骗人,神亲自下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难保眼前这一个不在其中。
祈焕倒是看得开,或说无甚所求,也就不大有所谓,而柳声寒即使有什么念头,也不会当着香神的面,对两个确有目的的人说起。白涯瞥向君傲颜,她微低着头,沉吟不语,显然是既不想屈从于可疑的信仰,又不甘错失寻父的机会。他倒是有别的问题。香神还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等待答复。
白涯直言:“我们不是您的信徒,没法对您无条件地信任。我且问您几个问题,希望得到有诚意的回答。”
“讲。”
“您是‘香神’?”
香神抬起眉毛:“如假包换。怎么,你不信?”
“那就好。”白涯点点头,没等香神说完,自顾自陈述下去,“我父亲之所以愿意到这鬼地方来,目的和您有些关系——他要寻返魂香。您是香神,他怎么都得想办法找到此地。声寒刚也说了,他的一只手是刀刃,你见过一定记得。”
他仔细观察着香神的面孔,只觉得神色莫测,不知是心无波澜,还是自己多虑。
“求返魂香的人不少,也不算太多。手部接刃的,是会让人过目不忘。不过本尊……至今还没见过这样的人。”
漫不经心的答复,答案是否定的。白涯心里有些失望,面上没有什么表现,只是继续问下去:“那么君姑娘的父亲——和这位并不相像。年过半百,样貌普通,但有军中统帅的杀伐气势,也不常见。你可有印象?”
香神摇了摇头。
“本尊不曾见过。”
白涯点点头,不知是表示相信还是单单听到了他的答复而已。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真是假——堂堂香神,我先相信您不撒无意义的谎。既然您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您能为我们提供什么帮助。我们想借用您与您手下及教众的力量。要么也不多劳烦,您给予我们那个什么……什么认可,再或者香炉直接借我们用用,我们继续周游九天国,靠自己去找也是个办法。”
那一刻香神的眼神似乎变了,但很快恢复原样。
“本教圣物岂容你们凡人窥探?”至少他现在看上去不以为然,也不以为忤,“至于其它,没有不同。想要获得这些,依然需要你们成为我的信徒。或者……”
说到关键处,他又停下了。白涯皱着眉重复了一遍:“或者?”
第五十一回:无上上品
“罢了,还是成为教徒简单,对你们也更现实。别的考验难于登天,我不刁难远来的客人,你们不如识个好歹。”
怎么听都多少有轻看之意。白涯算是心高气傲的主,当即针锋相对:“我不知道您说的考验是什么。对我们而言,没有什么现实不现实的。您想要什么证据,才明白我们足以通过考验?要不您看,靠这个——够不够?”
他手腕一翻,夜叉的琥珀忽然就出现在手里。他冲着香神亮出这海神宝物,四面八方炫目的光彩之下,这枚矿物折射的蓝光令人目眩神迷,示威一般。
香神还挂着轻慢的笑容。很快,这表情便与转向白涯手中的眼神一同凝固。
没人知道这些神之间都有什么纠葛,可他们都能看出,香神在竭力掩饰某种不明的情绪震荡。它转瞬平息,那分愕然却足够被每个人记在心里。
他的笑收敛了,目光直刺进白涯眼睛。
“用它作为代价,够换到我的帮助。”
“不换。”
……
祈焕正紧张地盯着他俩,差点咬到自己舌头。那边香神也瞪着个眼,听白涯慢条斯理地说完:“收了礼不办事,我们被那劳什子国君坑一次就够了。”
“好啊——很好。既然不肯,趁我还宽容你们,还是考虑入教吧。”香神恢复了漠然,“对我教教徒,本尊自然能将你们需要的认可宣之于众,万千教众都会是你们的兄弟姊妹,做你们寻人的耳目。香炉,不可能轻易交给旁人。我只能破例让你们稍作体验——这是本教最虔诚的信徒才能一见的,世间盛景。”
曼妙繁华如潮水席卷而来,在他们身周弥漫增长。
香炉燃烧的雾霭里,一切都显得恍恍惚惚,人也跟着迷瞪起来。那气味仿佛上好的檀香,又掺杂他们无法形容的异香,令人飘飘欲仙。之前那些或美艳、或奇异的侍从也随乐声飘摇而来,在这些身影的引领下,诸人好像腾空飞起,俯瞰到九天国波澜壮阔的山与海,荒漠与绿洲。他们看到自己,身着华服,环佩琳琅,掠过高耸的城墙,倏忽又行过城邦庄严的大道,到处都是馨香扑鼻的灯烛,连路旁华盖遮天的树木也芬芳各异。没有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身在此间,也没有人生出怀疑,仿佛最深沉的美梦般自然。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定睛看去,迷雾勾勒出香神的面孔,可谓是宝相庄严。那面目转瞬散去,幻境稀薄了,虚虚实实,美好又易碎的模样。白涯看到父亲牵着一位女人走来,她面容温柔而熟悉,即使他从未见过。而君傲颜不禁抬了手,不知是想接住虚幻的帝王赐下的战功封赏,还是与君乱酒的影子紧紧相拥……
“香积圆满处,妙行尽成就。”
分不清是神使在诵唱,还是香炉在挑动他们内心的渴望。
不,这不是他们的渴望。至少,追随侍奉香阴教虚构的迷梦不是。
“既然不想借我们香炉,不如抓紧说一说,考验是什么。”
白涯的声音突兀响起,比平常高而响亮,把身边还懵懂的人都吓了一跳。他脸色不大好看,就好像香神再不熄了炉子,他就要提刀砍灭那玩意儿。他们纷纷扭头去看香神,后者看起来反而舒心了不少。
“莫要苦恼,你看到的一切我都能助你们获取。前提依然只有一个。”
“我不追求金银名利,也对那些假象毫无兴趣。”白涯粗暴地说,“我们来这儿是办正事,不想在任何其他浮光掠影上浪费时间,谁乐意在这鬼地方耗。找到我爹前我什么都不想要,你不帮我们拉倒。”
“的确如此。”君傲颜紧跟着声援,幻境的美好似乎反令她为之拼命的决心更加坚定,“你的手段很高明,但假的到底不是真的。我们来,想要的是实打实的帮助,也愿意为您提供交换的代价。可无论如何,我们要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空话和肉眼可见的束缚。”
祈焕晃着脑袋嘀咕,音量不大不小:“我倒是没啥正事啊,我来这是干啥的?好像是有人绑架我。我也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少操些没完的闲心。”
“我们的教众里,有不少都过着安逸的生活。”香神狡黠地提醒。
“听起来也不错哦。”
白涯和君傲颜也斜着眼瞅他。
“那你留下。”
“啊,这——我想了又想……”祈焕仍在摇头晃脑,熟悉的台词多少有点讨打的模样,“这事儿吧,听着是挺好。不过呢,我觉得还是算了。送佛送到西,既然是陪着老白还有傲颜一块来的,还是跟着你们接着走呗。不然没了我,要不得三天你们就能互相掐死。”
“你还有脸想?”
“教主大人您看,放这人自己出去,一天就要被人打死。”
香神没有理他。他呼了口气,转向第四个人:“你意下如何?柳夫人,我们可让您考虑够久了,可您每次都打哈哈,说再想想。您确实有几分水平,很对本教主胃口,于我教之兴盛天下有所助益。我说过,要什么都可以,您看——”
“承蒙厚爱,可贵教的宗旨并不对在下胃口,委实抱歉。”柳声寒还是客客气气的,话语却十分淡漠,“在遇到诸位友人之后,我已经完完全全认识到,自己志不在此。那些蜃楼盛景皆是精妙,贵教的旨意,也很合乎天地道理。只是,我志在江海重峦之内,四时五行之中。山水草木,鸟兽虫鱼,我尚未通晓之物,都不能假他人之手了解。这一切都要以我的口鼻耳目,亲自去邂逅。我独爱未知,及偶遇之惊喜,不是安排好的交换。我所求的,没有旁人能给予我。即使是您,也无法越俎代庖。”
“很好。您向来不整那些虚的,不兜圈子,话也中听,不像一些过于直言不讳的无礼之徒。人各有志,我欣赏你。”香神慢吞吞地说,“强扭的瓜确实不甜。你们实在不肯,我也不再强求,否则反而不是美意。”
你原来是美意……
几人都暗暗腹诽。一教之主亲自下场拐人,比起求贤若渴,怎么看都更像图谋不轨,何况是这么一个宣扬等价交换的宗教。给他们允诺的越美好,觊觎的代价,可能也越高昂。
“既然如此,那便接受考验罢。你们四人同心协力,本该给你们至少四样差事,我且饶你们一样,完成三个考验便可。今夜先交予你们第一桩,若当真能完成,日后再与你们分说其他两桩。”
“怎么着,把活儿干完了,还不知道给不给工钱。不是我们怀疑您的人品,实在是给那些‘声名显赫’的达官贵人给坑怕了。每每做了实事,他们也有钱可付,到后边儿却给人赖账不说,还要再三刁难,再三诘难,搜肠刮肚地耍各种花招下绊子呢。”
你以为就你会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打鸡骂狗难不成是你教独门秘籍?
“本教主好歹执掌香阴教多年,若是言而无信之人,如何能服众甚久?”
这么一来,白涯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的话。不如说,确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他只得勉强点头,不情愿地继续问:“那,第一个考验?”
“我有一心愿,说大不小,倒是未曾有合适的人来完成。恰好你们外来人愿意四方行走,能助我一臂之力。你们看,这香积国,原本是散落在荒漠里的大小城邦。直至我屈尊造访此间,连城为国,化作一片绿洲。时至如今,除了相邻的歌沉国,周遭依然是无垠沙海。呐,你们来时应该也看到了,后院有宝山一座,宝气辉煌。”
“是有此山。”祈焕点点头。
“我欲将宝山投映到荒芜中,又想添些花草妆点生机。”
“花草?”傲颜觉得奇怪,“说到底,那就是些冷冰冰的金银铜铁,和硬邦邦的玉石珠宝,花草怎么会有扎根之地?就算是新鲜采来,要不了多久也成了几簇干花,比不上宝贝自有的鲜亮光华。”
的确如此。但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柳声寒拈起下颚,似乎有所联想。
“不懂了吧?”香神笑了笑,慢悠悠地说道:“世间有种奇花,唯独能在那硬邦邦、冷冰冰的金银玉石上成活。价值越高,它开得越漂亮。”
“有这种东西?”
“骗你不成?看你们区区四人,也搬不回一座苗圃来。百株之内,我就要九十九株五霞瑛吧。将它们为我带回香苑,就算完成你们的第一件任务。”
“五霞瑛?”
“我对此物略知一二。”柳声寒简短应道,“瑛可代指矿藏,也可代指繁花,以此命名也符合规矩。不过它在故土有另一个说法,名曰娲堇华。”
祈焕恍然大悟:“我就说有这么个东西……说是五种颜色,于女娲补天之石而生。没想到漂洋过海,还能有幸去见这种奇花——我还从未见过呢。”
“产地不同,水土有别,此地的花不大一样。”
“成,你们有人知道就行。”教主不想听他们在殿上议论,“宝山无土,唯有五霞瑛能在其上扎根。所以……你们带回来的九十九株五霞瑛,必须都是活的。不能生长的死花,我可是不要的。”
听着……倒是挺合理的。
第五十二回:无以塞责
这事儿呢,就算谈妥了,他们也无意继续在此逗留。临走前,教主忽然拍了拍手,那些个貌美如花的仆人从旁侧鱼贯而来,呈出几个小箱子来,不知是何时准备好的。香神打开箱盖,将里面的物件向他们一一展示。
“虽说你们不是我教教徒,这手炉也不是稀罕物,赠予你们结个善缘。若是无心留念我香阴教,贫寒时当了换钱,也算我惠泽世人。这里还有香烛两支,心思虔诚者,可见思念之人。这位少侠和这姑娘要寻人,我便让我的神使,给你们刻了名字开了光,拿去祈福再好不过。啊,至于你嘛……”他朝祈焕招招手,“看你粗通阴阳,这套符纸就送你戏耍。我的这些神使,都是符纸变化而来,如臂使指。”
还没等祈焕高兴完,他接着说道:“不过在你手里,自然与我召出的神使大不相同。没有灵力的人也能用,激发出来,只是纸人模子。全看用的人是谁,又是如何使用了。”
最后一个小盒子,他直接让人交给柳声寒。祈焕凑过来看,那是个巴掌大的司南,银色的小勺薄薄的,闪闪发亮。底部有颗不起眼的活钉将它与木盘连接在一处,又能灵活转动。香神解释说,这东西被施加了灵力,会一直指向香积国的方向。对此,祈焕只有一个问题。
原来这个国家有勺子?
大约是眨眼的功夫——也不知是哪一个瞬间,再睁开眼,他们还好端端围坐在神龛边。这里的确够偏的,这么好一会儿,没有人发现他们。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去了哪里,又怎么回来。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刚去过一个叫香苑的地方……”
祈焕试探着说。柳声寒向几人颔首:“假作真时真亦假。你见过的记着的那些事,我们都是经历过的。但,不好说是否在现实中。”
他们不约而同地低头,手里都切切实实拿着香神的礼物。真像是古怪的美梦成真,或大梦初醒。
同来时一样,他们一路悄悄摸摸,溜回了暂住的地方。天边隐约泛白了,四个人来不及喘口气,忙忙赶到宫里,四下寻觅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带着侍卫走在路上的松川阳。祈焕上前拉住了他:
“松川老哥,带咱去见见国母。”
不料,松川阳勃然变色,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国母花容月貌,又与你何干?不要再纠缠我了,她身份尊贵,岂是你想见就见!”
说完从鼻腔里撂下个哼声,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走了。
祈焕呆立在原地,手还兀自停在半空。半晌,才挤出句感慨:“这是哪路仙家,天都亮了还上他身啊?”
松川阳当然没被附体了。白涯翻了个白眼,姑娘们暗自嗤笑。很容易想明白的事儿,这祈焕怎么就不带脑子?见国母时就鬼鬼祟祟,此时光明正大地说他们见过,岂不是给松川阳引火上身?
四人回去各自歇下,没几个时辰,白涯和祈焕的屋门便被叩响。一打开,赫然瞧见国母柔美而端庄的脸。松川阳和两位姑娘都跟在她身后左右。
“听闻远来的客人被晾在这别苑,想来要求见我是受了委屈。松川阳这孩子不懂礼数,我代他赔个不是。”
她盈盈一笑,祈焕反应不慢,立刻朝她行足了礼:“不知……这个,国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真让我们蓬荜生辉……”
蓬荜生辉个屁。再怎么说,这也是皇族的地盘儿,再见一次美人话都说不利索了。毕竟在国母面前打人不太礼貌,白涯又忍了忍,没有动手。结果呢,傲颜和声寒可是不礼貌地直接笑出声了。
二人在门口推让了两句,好不容易进了屋,国母又拉着两位姑娘客套半晌,家长里短,做足了样子。直到松川阳转悠了一圈,回来冲他们点点头,国母才显现出一丝迫切:
“你们可曾见到教主大人?情况如何?”
他们将来龙去脉与她大致说明,直说到要去为香神寻找那九十九棵五霞瑛。说着说着,几人都不由得生出点惭愧,白涯最不舒坦。不管怎么说,他们能见到香神都靠国母牵线搭桥,这五霞瑛的事,却似乎与国母的目的毫无干系。人情实实在在欠下了,是否能还上,什么时候还上,都是未知数。
“不知我们通过香神的考验,到底能不能帮到你。”
国母微笑着摇摇头,话头一转,先问起了另一件事:“你说教主大人,给你们每人发了手炉……能否借我一观?”
君傲颜离得近,掏出那银质的精巧小球递给她。国母接在手里来回摩挲,端详了一阵。随后,她轻轻摇头,说道:
“所有的手炉,教主都能感知到这东西在哪里。换而言之……”
“他知道我们在哪里。”白涯拧起了眉。
“不能吧,堂堂一个教主,说是送个礼物,临了了暗搓搓追踪别人,太跌份了吧!”祈焕脸皱成个包子,“什么破玩意儿,赶紧砸了拉倒……呃,不然还是卖了吧,被他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还能混淆视听……我看行!”
有句话他倒是没说错。就让乾闼婆他老人家知道吧,无所谓。
国母告诉他们,这五霞瑛并不常见。它总生长在灵脉或矿脉丰富汇聚的所在,这样的地方,在香积国并没有,想来这也是教主自己不能采集的原因。她长居本国,也许久未见过五霞瑛了。幸运的是,她倒知道一座富有灵气的矿山。他们正愁不知从何下手,一旦有了方向,白涯当即带头拍板,休整一日立刻出发。
他顿了顿,回头问柳声寒:“你要不要回你那地方,取些什么行李物件?”
“不必。”柳声寒摇了摇头,“我此次出来已是做好万全准备,重要的东西都带上了,本就没有打算回去。”
“那好,我们后日便走,直取那座矿山。”
国母倾身过来,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只是欲速则不达,需得稍沉住气。车马钱粮,通关文牒,一应所需,我都会吩咐松川阳,帮你们备齐。只是,从此处往那矿山,要越过大片沼泽,十分危险。我希望你们取道歌沉国,那也是九天国的大国之一,若顺道取得国君认同,在关文上盖印,行走此间也会容易许多。”
“多谢您。”祈焕真诚地说,末了,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我们人生地不熟,虽然听你们说在这里但凡多问问,要去哪儿都能走到……不过,您如果能给我们弄张地图,还是要方便许多。我们先前问,说这是个稀罕玩意,还没有……”
的确有很久没人绘制过九天国的地图了。好在,国母是曾经的皇族之后,在她的陪嫁品里,还有上一个朝代遗留下来的老地图。她立刻派松川阳去自己寝宫取了来,几人一看,都有些傻眼。
“这……道理我都明白,地图这么画,肯定是细致的,越细致,路越好走……不过,这地图怎么这么大?”
松川阳正抻直了手臂向他们展示那半人宽的地图,闻言不满地白了他一眼:“与你这乡野村夫真是说不明白。大舅妈都说了是从以前宫里带来的,那必须恢弘大气,肯定不能是揣兜里就能走啊。”
“确实不便携带。不过,这也是我能找到的唯一地图了。”国母也有些为难。
“无妨。”还是柳声寒解决了这个争端,“请给我一张小些的图纸,再将这幅地图借我参考,我画一份便于携带的就好。”
国母此番出来打着慰问的旗号,不宜过久。见柳声寒忙于绘图,她便向几人道别,至于地图,自然有松川阳替她收回寝宫。白涯一贯是个冷面煞神,这种场合下,还是祈焕和君傲颜拉着这年轻的国母,也不那么顾忌尊卑了,好一番嘘寒问暖。尊敬与怜爱有,愧怍的成分,也有。
君傲颜低声问:“我们就这么走了,您有没有想过,如若我们一去不回,放我们走,是不是不太好?”
“你呀,话儿说得这么真,我也只好坦诚相告了。”国母的笑容清清淡淡的,可二人都能读出复杂的滋味来,几分酸涩,几分痛苦的希冀,“我委托过的外乡人有多少,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他们都走了,杳无音信。一开始我盼着他们回来,渐渐地,我等着他们回来,再往后,我送他们走,就不再想了……我用万分的真心拜托你们,拜托每一个人。可到如今呢,我也不觉得有谁,真的能彻彻底底,救了他,也救了我了。你们明白吗?谁也不能让我相信他们能解决这一切;可我依然相信,有人能解决这一切。教主也算于我有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我不能以下犯上,乱了孝道师道。我只知他害人,害了不少人,可不论谁与他作对,那人都不该是我。”
“……我明白。”祈焕道,“这些年来,辛苦您了。”
“这日子看上去滋润,我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只是偶与教主会面,并不辛苦,只觉得疲惫。但我和夫君相依为命多年,我仍是怀着希冀的。我就想啊,总有一天,第一千个、一万个人离开后,他们和之前的人不一样,能回来……为我打破枷锁,为他挣脱束缚,真正地睁开眼,看到真实的他的国土,他的子民,还有我在他身边。”
国母离开时,两人站在院门口,怅然若失。柳声寒不知何时拿着卷起来的地图走到他们身后,顺着二人的目光看过去。
路途树影婆娑,空无一人。
第五十三回:无所长物
虽说是邻国,但歌沉国与香积国也并不是直接接壤的。要从这里去往歌沉国,需要穿过一片沙漠。这片沙漠形状狭长,两国之间的距离已是它最“瘦”的部分了,所需时间最短。沙漠中是无法修路的,沙丘十分松散,千变万化。不说如何在沙子上筑路,就算有,一夜之间也会被沙尘掩埋。因此,他们要面对的是茫茫的、大片的沙漠,而不是沿着某条画好的路走这么简单。万幸的是,有那枚永远指向香积国的罗盘在,他们不会迷路。
原本两国定期有商队往来,但不巧,他们出发的时日距离商队出行还有很多天。四个人都知道,时间一刻也不容耽误,便在国母的帮助下启程了。要说香积国的马车也怪,这马说是马,却又长着骆驼的驼峰与厚实的脚掌;说是骆驼吧,这脸与鬃毛怎么看都属于马。不过它们性情温顺,好使唤,又耐旱,光这几点就不必抱怨。
带着国母给他们签发的通关文牒,只要一个白天,他们就来到了歌沉国。若是晚上出发可不太好,这夜里的沙漠是要冻死人的。白天虽热,却有车棚遮挡,不必被太阳烤成熟肉。实际上天刚暗下来时,几人就明显感到温度降了下来,手脚不自觉地开始发冷了。
远处出现一道漆黑的城墙,在玫瑰色的天空下像是被最后覆盖上去的、棱角分明的墨。这墙壁可太黑了,看不到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大概是太远了吧?太阳分明在他们身后,最后的光芒应该能将城墙照亮才是,可并没有。这里的黑与香积国的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轻易地进入了城墙。虽然卫兵们对他们的造访十分诧异,也对这几个外乡人充满好奇,或许是很久没有他们这样的人来过了。不过,只要见了香积国的章子,他们的态度客客气气的,一点刁难也没有地放行了。白涯还有些不习惯。
祈焕嫌他多事:“怎么,你还要和那边一样,让国君接你去宫里住?”
不过他这话里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一位领他们进城的侍卫当即说,今日中央王城已经关闭,女王陛下已经休息。若有事拜见,还是择日为宜。
“女王陛下?”
君傲颜捕捉到了这个称呼。君临一方的歌沉国国君,是一位女性?
“那是自然。这你们不知道么?”
“抱歉,我们有所不知。”祈焕追问,“莫非贵国的王位,传女不传男?”
“并非如此。不论长子长女,只要是第一个出生的孩子,都可以继承王位。下一任国君,本该是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可惜……”
“可惜?”
“唉,这是陛下的心结,不提也罢。你们回头见了陛下,可不要乱说话。”
白涯琢磨了一阵,有些好奇地问了一个问题。
“歌沉国立国几年?当今的女王陛下,是第一位国君么?没有冒犯的意思,因为你们隔壁的香积国是这样的。”
“啊,我懂你的意思,无妨。女王陛下倒也不是第一位国君。第一位国君是男子,但老爷子年事已高,疾病缠身,又只有一个女儿,便在临终前退位,将王位让给她。头几年骂声一片,说是女子太弱,不适合当一国之君,带得全国上下都是阴柔之气,不好。如今的国君仍是女子,我倒没见什么亡国倾向。我猜那群人就是觉得威胁自己的利益胡搅蛮缠罢了。”
“有病吗?”君傲颜脱口而出,“就那群碎嘴子,女的都打不过,光会逼逼叨叨显示自己的存在感。自己没一点斤两,对别人说三道四是一把好手,要脸不要脸啊?”
虽然这个守卫是个大哥,不过他并不介意。他跟着打哈哈说,他是觉得性别无关紧要。如今全国上下歌舞升平,一派祥和,也多亏了女性特有的宽仁与聪慧。第一位女王在位时,的确很难管住朝堂。直到如今这位国师上任后,才解决了不少麻烦。
而那位国师,就是歌神大人,紧那罗。
“国师大人好强的手段啊。”
白涯的话里大概率有揶揄的意思,不过守卫只是轻轻摇头,不予置评。
不论香积国还是歌沉国,都算得上民风淳朴了。守卫大哥带他们到热闹的地段儿,推荐了几家吃的和住的,就先回去了。一路上,他们都能听到许多人在路边卖唱。这么说或许不太严格,因为对方的面前并没有放什么碗儿啊草帽之类的容器以作乞讨。那些演奏者与歌唱者甚至衣着光鲜,似乎单纯是因为爱好才站在这里。他们每走到一个地方,都会听到不同的音乐,由于那些乐声与歌声都是由弱至强再至弱的,衔接十分自然。就像是香积国的一座座神龛香炉散发的气味一般,歌沉国以歌乐取而代之。
一些乐器他们认识,一些也没见过。不过因为天色已晚,他们没能在每个摊位面前停留太久。比起先前他们走过的松软的泥地沙地,本国的地面多为石板与碎石,铺得整齐,踩得踏实。是因为疏松的结构会妨碍声乐的传播么?柳声寒只是猜测,并不确定。
这儿的建筑相较于香积国而言,整体偏低。或许是高耸的城墙阻碍了风沙,让它们不至于被轻易淹没吧。实际上在城墙的边界处,沙地也不再那么干燥了。
祈焕挑了一家庭院式客栈。这里有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通风采光都还不错。这些客房的布置简单朴素,大约是在九天国里没什么长途跋涉的人,都是一个“大国”之内的住民奔走往来,这样装潢节省成本,又令客人宾至如归。
虽然这和他们真正的家大相径庭就是了。
在九天国,他们的家乡的钱是没什么用的,银子虽然值钱,却不是九天国的通用货币。他们用的是另一种矿石,通体黑色,在光下能折射出隐隐的蓝绿色。柳声寒认为其中有石青石绿的成分。因为他们另一种流通的货币是铜板——或者其他类似的金属,但与他们自己的铜板截然不同。硬度上的差别暂且不谈,花纹就完全不同。工艺上,他们的铜板是浇筑出来的,而不是家乡的打铸法。因为九天国这里的铜板更脆,容易被砸碎。铜板比碎石要值钱,因为被他们称为铜的金属是从后者冶炼出的。但因为矿石的纯度不太均匀,碎石的价值不止是大小,还有纯度,这样区分起来很麻烦。总而言之,相对于他们的认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比较落后。
不过柳声寒说,这种最初就浇铸在模具里的做法,或许比击打更加节约成本。若他们能回去,倒是值得推广。她有一个小本子,除各种生物外还有九天国特有的事物,可能是为回去以后的归纳做准备。
歌沉国的物价要略高一些。花同样的钱,在这里能吃的东西稍差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店家之间的差异。在这儿,同样有很多从命名到做法都稀奇古怪的菜肴,与香积国略有不同,可你一眼就能瞧出二者都属于九天国的“稀奇古怪菜系”。
总而言之,不会拉肚子就行。一行人一边吃饭,一边讨论着明天的对策。打杂的小二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撂下手里的活,好奇地凑了上来。
她是个半大不大的姑娘,正值一个对什么事儿都充满新鲜感的年纪,也正值一个对乱七八糟的八卦相当感兴趣的年纪。她端了一盘不值钱的炒豆子来插入话题。估计是看着天色太晚没什么客人的份上才敢这样。若是人多还偷懒,前台的掌柜早就骂人了。
“你们是异乡人?要去见陛下?”
“和你有什么关系?”
白涯没客气,他总那样警觉。祈焕用胳膊肘捅他,说倒也不必这么大火气。
“那关系可大了!我们女王陛下,特别喜欢吃我们家的软花糕。我们每半个月都要送一批进宫呢,明天就去。”
“你是老板的女儿?”
“不是啊。”
“那和你有啥关系。”
“这,我、我在这儿打工在这儿吃住,这和我家一样,怎么没关系了!”
他们借机扫了一眼前台的掌柜,他和账房正对着一天的账。掌柜的抬头白了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继续与账房核算。这丫头,油嘴滑舌。
“哼,很多人都想借我们进宫的门路,去给女王陛下上贡呢。你们去见陛下,带了什么礼物来?”
“礼物?”君傲颜有些迟疑,“没听说要带礼物呀……我们只是请她给关文盖章的。我们不是去上贡,也不是有求于她,所以……”
“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去别人家做客,怎么可以两手空空呢?”那半大的姑娘叉起腰,有点不高兴,“我跟你们说,女王陛下不喜欢别的,就喜欢那些好吃的、好玩的。也不用多贵,新鲜就行。只要哄她高兴了,什么要求都能满足你。”
一方之主,怎么会如此肤浅?再者,就算陛下当真是这种“好打发”的人,又是怎么将国家治理的顺风顺水?难不成全靠国师?这样一来,不就和香积国一样是木偶王权了吗?
他们琢磨着,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赶紧打发走了这臭丫头端走盘子,他们趁机带着行李溜回后院的客房了。四个人放下行李,先挤在一间房,继续商量明天的事儿。
柳声寒道:“明天一早问问掌柜。给他些钱,若能随他们一并进宫,也省了递交关文层层审批的麻烦。”
“这是个办法。”君傲颜掂量了一下钱袋,“只是不知道要多少钱。”
“瞎折腾什么。”白涯说,“跟他们去,和我们自己去,都得出示证明,能省多大点事儿?喂,你捣鼓半天了,干什么呢?”
白涯冲翻找着行囊的祈焕喊了一嗓子。只见他掏出一个小巧的陶鸟,擦了又擦。小鸟上了彩釉,看上去可爱讨喜。
“呃,我寻思着这玩意能不能当礼物……”
“你都带了什么玩意过来?这么磕碜,别丢人了。”
第五十四回:无思无虑
第二天,他们白白起了个大早。去找掌柜的说入宫的事儿,结果掌柜的说,他们只能走到后厨那边的路线,根本见不到陛下。可别听昨天那打杂的丫头瞎说。这些年,总有人找他们寻进宫见陛下的门路,实际上说了多少次都不听,见不到就是见不到。真想要拜见陛下,还是老老实实走章程上报。要再快些,需其他国家的公文才行。
正好,关键的东西他们是有的。只要今天陛下没有别的安排,一切都会顺利。有香积国的证明在,他们顺顺畅畅地走了下去,看来有关系就是好办事。
今天他们足够幸运,陛下也没有要紧的事。侍从让他们休息一段时间,下午就能见到陛下了。唯一令人难受的是,中午这顿饭可是没人管的。这也没办法,要陛下请客,消息都还没报上去的。下面的人,没有陛下的命令也不知如何招待,竟就把他们晾在那儿了。可是看那些仆从忙里忙外,也是片刻都不得休息,更不知何时能吃上饭,几人也不好说什么了。
所幸水果与茶作为招待的点心还是管够的。可惜,柳声寒劝他们少吃些。若是吃了个水饱,等见着陛下,光想着去茅房可不合礼数。
“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饥饿,而是吃的在你面前,你却不能往饱的吃。”
祈焕声泪俱下地控诉着。
他们其实没等太久,只是不知何时才能与陛下见面,时间才显得格外漫长。要说这歌沉国的皇城可比香积国气派,据说整座国土方圆都略胜一筹。看地图那个意思,是本国物产更丰富,在沙漠边缘,怎么都比香积国体面些。
到了殿上,这种感觉更加直观了。雕梁画栋的建筑与香苑不相上下,但因为侍卫侍女要更多些,也格外宽敞。又因为人多,也不至于显得空荡荡的。他们一路走过来,到哪儿都有不间断的音乐演奏声,渐变又十分和谐。在满是绿植的庭院,音乐就轻快悠扬,而在这里就显得庄严极了。地面上铺着大面积夸张的新鲜花瓣,令人下脚都不敢用力。随着他们愈是接近女王的宝座,演奏的乐声就愈发肃穆恢弘。
君傲颜的眼神该说还算好使,她能看清宝座并排有两个,大约是夫妻二人的。可她越靠近前方,越觉得这宝座之上……好像没看见人的影子啊。她左右看了看同伴,他们的眼神也觉得奇怪。直至走到了足够近的距离,四人都意识到,两个王座上,根本连半个人都没有。
“呃……”
他们都没敢乱动,但祈焕还是忍不住向周围人打听。一位宫女有些尴尬地让他们再等一等,刚刚陛下还在的,这会儿兴许是跑到别处了。但估计不是什么急事,她一定很快就回来了。这么一来搞的他们有些恍惚,毕竟女王陛下的随性与这严肃的气氛相比,反差太大了。
不一会儿,一个小孩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她掂着半身长袍,以免被厚实的鞋底踩到。她一路跑来,金色的粉末飘了一地。白涯知道,一些大小姐的鞋跟是带小抽屉的,下面刻了镂空的花纹,里面装着粉,走一步踏一朵花。可照这位丫头的跑法,只能变成一片散沙了。
她一屁股坐在闪闪发光的其中一个王座上,伸出手,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边,像是刚吃过什么似的。唇上染了口脂,她倒还顾虑着没碰。
看那华丽的长袍与头顶的饰冠,大概是位调皮的公主吧?她看上去也只是十二三罢了。小公主长得秀气,垂挂髻之上插满了金光闪闪的簪子。她的发色浅而靓丽,衬着首饰都黯淡无光。难道陛下刚刚和小公主见面去了?可陛下呢?
“参、参见公……”
“不必多礼!”在他们行礼之前,小女孩用稚气未脱的声音说道,“你们就是从香积国远道而来的旅人吧!”
“……正是。”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柳声寒在旁边提醒:
“她就是陛下……”
“啊?”
白涯没压住,冷不丁来了一声。君傲颜立刻掐了他的手臂,让他注意些。但看那表情,他显然还是懵着的。也不知白涯,就连祈焕和她自己也颇为震撼。
“真的假的,你怎么不早说……”
祈焕压低声音问她。柳声寒也十分小声地回应道:
“我最初听说时,女王陛下不是一位孩子。但你看那羽冠,唯歌沉国主才能佩戴。”
那就是换人了。可是,换了个孩子?总不能直接当着面儿问,你就是歌沉国的女王陛下吗?就算规矩再宽松,直言相问多少有些讨打的意思。但既然柳声寒都这么说了,他们也信她是。就当这孩子真是一国之君了,白涯板着个脸,将他们的诉求简单地陈述了一遍,请她用玉玺为香积国拟好的通关文牒盖个章,行个方便。
“好啊。”小陛下很干脆地答应了,“但是,你们有没有给我带什么礼物?香积国或者你们家乡的东西都行。我天天呆在宫里不能出去,烦死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给我见见世面嘛。”
话虽如此,几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看来那个打杂的没说错,若女王陛下是这么一个小孩儿,提出奇奇怪怪的要求就不稀奇了。可听这意思,难道不给她好处,她就不盖章子了不成?这听着怎么让人那么虚呢。正当几人一筹莫展时,祈焕突然一拍大腿。
“好说。”
他竟然将那个陶鸟哨带过来了。这花里胡哨的小玩意,陛下确实没见过,立刻让人给她拿上来。拿到手里后,她左看右看,只知道可以从那个中空的尾巴吹气。于是她试了试,发出了单调刺耳的单音。
“这小东西好看是好看,可比起我们正儿八经的乐器,还是差远了。”
“陛下,这是我们家乡喝茶时玩的东西,不如您试着往里加点茶水?”
“茶?”陛下说,“茶太苦了,水行吗?”
“当然可以。”
于是陛下招呼人端上一碗水,两个侍从一人捧着陶鸟,一人往鸟嘴里灌水。灌到一半儿的时候,祈焕喊停了,再让陛下吹吹看。于是小姑娘接过鸟,又顺着尾巴轻轻吹气。陶鸟发出叽叽喳喳的响声,婉转动听,就像真正的鸟在叫似的。小陛下可高兴坏了。
“那个,陛下,关文……”
“哦哦!来人,拿玉玺来!”
可惜盖了章子,事儿还没完。这位陛下真是个好奇宝宝。一听他们是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恨不得从几人出生时的事儿开始打听。虽说被问上几句也很正常,只是陛下问个没完,那些他们逢人就不得不说的事要被说烂了。眼看着白涯的耐心被耗尽之前,柳声寒巧妙地接下了话题,才让他有了喘气的间隙。万一他真在陛下面前不耐烦了,两边的脸可都不好搁。
抓住机会,柳声寒向陛下发问了。
“敢问陛下何时登基?我曾在香积国安身之时,听闻贵国的女王,正值不惑之年。今日相见,却——”
“哦,你问这个呀。”其余礼数这位小小的陛下都懂,就是说话有些急,总打断别人,“那是我娘呀。她生病了,不能每天都上朝了。”
柳声寒转过头,与几人对视一阵。按理说只是生病,不能上朝,全国上下大小事务还是能过手的。那位过去的女王若是将王位提前交付给这个孩子,恐怕是很重的病。
“是……什么病?”
“不知道,国师说是很麻烦的病。她经常觉得疲乏无力,使不上劲。状态好的时候,她就能陪我上朝,或是私下教我怎么处理国事。可是她大多数时候都不好,一直在睡觉,怎么也喊不醒。那时候,就由国师来帮我。”
国师一定是歌神紧那罗。但国师并没有出现在朝堂之上,不知在忙些什么。白涯本打算直接问,被柳声寒猜中意图,伸手阻拦。她沉吟一阵,说道:
“在下研习草药多年,颇有心得,在罕见的疑难杂症上广有涉猎。虽与御医相比,想必是欠些火候,但……”
“啊,你是想帮我娘亲看病吧?”小小的陛下又打断了她,“那些太医都是酒囊饭袋,根本治不好我娘的病!还是国师把了脉,开了药,这病才没更严重呢。我本想招些江湖郎中进宫看病,好歹试一试嘛。结果国师不让,说太医已经是全国医术最高明的,再找谁也不一定有用。何况宫外危险重重,我母亲当政时,许多人心生不满。国师也怕他们进宫伺机报复,我和我娘都觉得有道理,这才作罢。既然今天你们来了,也许正是个好机会呢。”
小姑娘叽叽喳喳说了一串,白涯听着头疼。宫中的音乐始终不止,偶尔的高音让陛下的话断断续续的。好在柳声寒都听见了,祈焕也是。他担忧地拉了拉柳声寒的手,低声说:
“你不会真要给人看病吧?我先说好啊,不是我没爱心,若这病在之后恶化了,我们可逃不了干系。我也不是怀疑你的水平,傲颜的事儿咱心里有数。只是,我们还急着去找那五什么瑛呢,不能总耗在这儿啊……”
“莫慌,我心中有数。”说罢,柳声寒抬头提高了声音,“陛下,既然您觉得可以,我们择日不如撞日。不过关于国师的担忧,也言之有理。不如,您也让国师大人把把关。若是我等江湖人士入不了国师的法眼,便不必那么麻烦了。”
“嗯,说的也是。”陛下点点头,“传国师进殿!”
他们明白了。原来柳声寒是想借这个机会见见歌神大人啊。
第五十五回:无聊赖矣
他们没有等太久。气氛的转变是忽然间发生的,因为宫廷乐师们演奏的音乐立刻改了调儿。比起庭院的轻快与宫廷的磅礴,现在显得有些……单调。但不是无趣的单调,五音七声各有各的位置,不令人觉得乏味,反而奏出一种空灵感来。乐声急转直下,忽然变得陡峭了。原来是国师从旁侧屏风后款款而来。两旁还有侍女,挡住了他们看国师的视线。
侍女停下了,国师一人步上台阶,接近了王位。他们又愣住了,此时的惊诧不亚于刚才得知女王陛下是个女孩。
国师是个女人,或者说,是个少女。看样子,绝不超过十七八岁。
她的头发顺滑光亮,是一种很特别的浅褐色,在胸前编着两股蓬松的辫子,松松散散,似乎随时会散开一样。虽说头上没什么额外的饰品,但这身衣服的材质和做工丝毫不比陛下的那身黄袍要差。
不过说到底,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是神,自称也是神。妖怪尚能凭妖力千变万化,维持一个年轻美貌的样子也要不了多少神力吧。谁会不爱美呢?
“国师姐姐,他们——”
看样子陛下还很依赖这位国师。虽然她们长得并不相似,可有衣服在那儿衬着,两人还真有点姊妹的意思。女王陛下正想说点什么,她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示意她不必多说。而后,她拈起陛下手中的那只陶鸟。国师用另一只手轻点鸟嘴,突然就像是有人在吹它似的,里面的水与空气自动发出叽叽喳喳的鸟叫。叫声持续了一阵,年轻的国师点点头,说道:
“嗯,我都知道了。您想为太后治病,是吗?”
国师转过身,笑容令眼睛眯了起来,浓密的睫毛遮掩了缝隙。不知为什么,白涯总觉得她这种笑容,像一条乐呵呵的金毛狐狸。说到狐狸,他又想起心月宫的太师。她那双螺髻在帘幕后也活脱脱像个狐狸。这俩人在某种程度上,给他相似的不适感。
但是,国师的声音非常、非常悦耳,令人找不出任何乐器来形容。音调婉转有韵,像是在每个人的耳边细声细气地呢喃,又矛盾地有些空旷,让人分不清远近,只觉得魂牵梦萦。白涯承认她声音是好听,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连这声音都是被处理过的,填了几丝神力在里头。至于么?
不过,他是不能当着面抱怨的。柳声寒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国师蹦蹦跳跳地从王座的台阶上走下来,来到他们面前。国师围着四人转了两圈,在柳声寒面前多停留了一小会。随即,她对她说:
“我听说过你,柳夫人。舍弟告诉过我,在他的国度有一位非常优秀的医师,连他也对你的才华赞赏有加。”
祈焕有些疑惑:“恕在下冒昧,您的贤弟是……”
国师并没有看他,而是继续注视着柳声寒。不过,她嘴上倒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香积国的神明也仅有一位吧。”
“您与香神大人……”
“嗯,我们应该说是最接近天界的神了,你们的运气很好——指见到我们这件事。”
她还笑着,歪着脑袋,将神圣的词汇如喝水般挂在嘴边,稀松平常。略有轻浮的态度倒是很符合一些神明高高在上的感觉。这一点,他们从乾闼婆那里已经感受到了。听她这么说,不知二人是何种关系。
君傲颜向来不喜欢迎合,她的表情变得难看。为了避免她和白涯二人忽然又搞什么幺蛾子,祈焕连忙接着话题追问:“何出此言?若真是这样,我们也是三生有幸啊。”
柳声寒保持沉默,歌神紧那罗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挪开。同时,她以一只脚为中心,另一脚在地上轻轻一蹬,转了个圈儿,在令人看着险些摔倒似的边缘熟练地勾回身子。之后,她就在女王与他们之间来回踱步,双手背后。白涯不想看着她了,眼晕。当他正要把目光收回去之前,忽然扫过那扇她现身的屏风。屏风上画着人,只是线条僵硬,风格略有些奇异,只能勉强令人辨识出人的轮廓。不过,看那一手托着带孔的圆球,一手攥着一根棍子——兴许是短剑吧——那设计,大约是紧那罗的模样。再看大殿另一侧的屏风,姑且能认出是乾闼婆的样子。看来,他们二人……不,二神,果然有所关联。
“我们自天界而来。”
紧那罗忽然停在大殿中央,一处距他们有些远的位置。她张开双臂,像是在比划天空。
“是天神所在的那个天界么?”
“正是。天界是什么地方,我们最清楚不过了。我们姐弟二人,原是天神大人的御用乐师。此次下凡,也是天神大人的旨意。我们要引领有资质的世人,前往天国净土。虽然对我们来说呢,那也是个很无聊的地方,下来找乐子,倒也随了我们的心愿。不过对你们凡人来说,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好地方呢!香炉蜃景你们可曾见过?”
“有幸见过。”
“真不错呢!那就好说多了——海市蜃楼也不过是凡间重重美妙之物堆砌而成,天界可比那里好一千倍,一万倍。比起这些俗物,那里没有天人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嗯,听上去的确很吸引人。”白涯干巴巴地说道,“不如您顺道承认一下我们——是有什么赐福仪式吗?我们好周游列国,获得诸神的许可,距离天界更近一步。”
“是啊,国师大人——”祈焕连忙说,“不如让我们为太后看病。若是治好了……”
“不行。”
国师忽然冷冷地说。他们再看向她,她不笑了,而是睁大眼睛。那眼神带着某种凛冽的寒风,像是要把人刺穿似的。这变化可太快了,一时让人有些招架不来。
一直在王座上看热闹的女王晃着腿,替他们说情。
“可是母后她……”
“不行哦。”
国师的态度温和了些,但语气仍不容置疑。她转过身,走上台阶,来到陛下身侧。她欠下身子,温柔地说道:
“你忘记娘亲说过的么?除了家人,世上没有好人。其他人一时是好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变坏了。并非我针对柳夫人他们——不论换谁,都有可能在瞬间与你反目。得了好处后,不再努力上进的人也大有人在。作为神,我也看透了不少,何况切身体会过的您母亲。她一手将歌沉国整顿成如今的美好模样——在我的引导下。我也是你的家人,凡事有我便够了。”
女王陛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音调抬高几分,对几人说道:
“你们也听到了。只凭你们的一面之词,朕也不好揣摩你们的心思。我娘亲的病就是给外人害的。虽然很感谢你们的小礼物,但是没办法啦。朕再赏你们点东西,盖了关文,你们就赶紧带着东西离开吧。”
“……谢陛下隆恩。”
称不上风风光光地进宫,倒是灰溜溜地被“扫地出门”,甚至一口饭都没吃上。这可真是令人不悦,偏偏不好说什么。而柳声寒呢,自打国师一出现,她就没说过几句话。可她之前也说自己没见过歌神,总不至于有什么私仇吧?晚上随便找了一家饭馆,祈焕就这么问。他们也没要太多东西,因为早就饿过头了。
“我的确与她没什么私人恩怨。大约是我的偏见——我觉得她并非善类。”
“你这不是偏见。”白涯嘴里还塞着饭就忽然抬头接话,“那厮一看就不是好人。”
“唉,听说太漂亮的女人都有问题。呃,不包括你们啊——”
祈焕在两个姑娘的手僵住之前,立刻充满求生欲地接了一句话,这才没有失去一顿久违的晚饭。国师是个孩子就算了,倒也可以用神力解释,但陛下是个孩子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太后不是还没过世么?虽说紧着醒的时候批阅公文,的确有些不大人道,但至少在他们的故土,王位可是被在位者死死抓在手中不放,直到进棺材的前一刻还要攥着传国玉玺——不是真没人这么干过呢。
饭后,他们没有急着回歇脚的客栈,而是找了一处酒馆。小女王还挺大方,送的物资居然要用车马拉到住处去——虽然仅有一辆。酒馆向来是打听小道消息的好地方。在那些令旁人不悦的气味之中,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甚至心情愉悦的本人不会记得任何一张脸。除非,你们是什么有代表性服装的异乡面孔。但这也不是什么问题。这样的身份,倒也容易套得各式各样的情报。只不过在今天之前,白涯还未以这般高调的形式打听过消息。
经历了大半夜的你来我往,祈焕觉得自己被灌得头疼。他绝对没有少喝,具体说来有几盅他不记得了,只知道一定是论斤算的。君傲颜的酒量竟与他不相上下,却也喝得胃烧。只有柳声寒,几个时辰过去居然滴酒未沾。她说自己不是不能喝,只是不想喝罢了。也不是没有脑子缺根筋的过来搭话,还动手动脚,却被白涯一刀剁在桌上,老木头开裂了大半。看那架势,掌柜的已经不打算让他赔了。一来可能理论不过,二来他们花的酒钱都够整个大堂的桌椅翻新一套了。
可惜有价值的情报不多。对于女王是个孩子,似乎没有人感到奇怪,只是对歌神的描述略有不同。本来见过国师的也就那么几个,谁也不知是不是在吹牛。但还是有两人表示自己道听途说,知道国师样貌也很年轻。更详细的,他们一概不知了。
至于太后,在先皇病逝不久后,身边是坐着一位驸马的。他们育有一儿一女,但儿子出了意外,丢了性命,他们才对小女儿宠爱有加,多少惯出了一点毛病,但无伤大雅。再后来那位驸马爷忽然离开了,说是去找儿子。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和儿子都没有回来,兴许是都死了吧,不过谁也不敢当着陛下的面这么说。再后来,女王陛下也没有“续弦”,国家上下因先前大费物资寻找皇子,哀声连连,动荡不安,再说要找驸马可没人干了。直到现在的国师出现以前的那段日子,她和女儿应当都不容易吧。
陛下的病,就更没人清楚了,只知她身体不适罢了。
第五十六回:无所察觉
只停留了两日,白涯他们便离开了歌沉国。中间那天是用来醒酒的。别说他们这儿的酒虽然不烈,后劲却大得很,整整缓了一天才回过神来。柳声寒也不惯他们的毛病,除了帮忙端杯茶解解酒,饭也不给他们送进来。饿着吧,谁让你们喝的时候没想到今天呢。
出发当天他们倒是都回过神了,对自己醉酒后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只字不提。祈焕平时话就不少,逼逼叨叨个没完,从小时候几岁尿炕,到长大了几岁在坊间看不良读物,细说个没完没了。君傲颜可就不一样了——吧嗒吧嗒眼泪掉个不停,问她什么也不说,就是心里苦,谁看了都跟着一起难过。祈焕还用力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含糊不清地说:
“别哭!娘们兮兮的……男人——不能哭!我们是——好哥们!你放心,兄弟们一定、一定陪你找到你爹,如果……是说,如果,找不到,我爹就、就是你爹!”
但说到他爹,他心里好像又有一万个委屈,眼泪马上跟着就出来了。结局是两人抱在一起痛哭一团,虽然谁也没说清楚究竟都是个什么情况,那场景还是闻者伤心见者泪。毕竟是大白天,这声音从客房里传出来还是很扰民的,小二上门劝了无数次,柳声寒也没办法。她就淡淡地说,你们就当两人哭丧。哭谁的丧?那姓白的不是死人一样,在床上雷打不动吗。
“我新买了个空白的本儿。”马车上,柳声寒忽然说,“歌沉国的纸要便宜。”
“要记什么东西?”君傲颜随口问。
“你自己看吧。”
君傲颜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接过本子,翻开第一页,眼睛就直了。
醉酒实录,祈焕为主。
“你你、你写这个干什么?”
傲颜快速地扫过自己的部分,戏份不多,也没什么丢人的事儿。但这不代表柳声寒当真没听见,她紧张极了,比先前见两位国君心里都害怕。
“闲来无事便写下了。喏,后面还有画儿,不过我只是拿墨大概描了个边儿。我怕时间长给忘了,毕竟这些趣事,很值得记住呢。”
“什么趣事?”
祈焕伸长胳膊,突然从后面将书从君傲颜肩旁抽过来,拿在手里看。别说,真有画儿,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人的特征来,一眼准能认出谁是谁。这画的是祈焕被白涯从床上一脚踢下去的场景,但眼睛是闭着的,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祈焕一时语塞,沉思良久,忽然将这一页撕了下来。柳声寒手疾眼快要抢回来,却只夺回本子。祈焕攥着那一页准备丢出去,又怕给风刮到别人脸上,他一急,往嘴里一塞,柳声寒可就没办法了。
整个过程,白涯只在看见他将纸塞进嘴里时,皱了眉,其他时候都没什么表示,大约是在想事情。他不过抽空骂了一句:
“吃钱的鬼。”
“哎,你们说到了香积国母说的矿区,会不会有很多钱?”
“你在做梦?”
“是啊。就算有,不也给周围的人挖完了吗?”
“万一他们不识货,落下别的宝贝呢?”祈焕不甘心。
“没有多大可能。”柳声寒摸了摸书的断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矿物附近生存的人,自应是物尽其用的,轮不到旁人捡漏。”
“没劲……”
这回事,他们是没在歌沉国女王与国师面前提过的。先是因为见到女王是个小孩,感觉没必要对一个孩子说这么多,又不一定帮得到什么,徒增麻烦。再者是国师,看上去也并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于是四人就默契地只字不提。
“……幸亏那个歌神,也没有多问什么。”想到这回事,祈焕叹了口气。也不知那页纸是被他吞了还是藏起来了,反正是没见到。只不过,他嘴里有些干,说两句话咽口唾沫。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知道。”柳声寒说道,“歌神与香神,原本都是天界的乐师,关系非同一般。何况她居然知道我的事……双方一定往来密切。既然声称是神,一定有更快的交流方式,估计发生了什么,她也一清二楚。她连蓝珀的事也没有问,大约目前对我们没兴趣——她不相信我们有这个实力,这是好事。不论如何被那种神明盯上,绝没有那么简单。”
“没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傲颜附和道。
“话虽如此……”祈焕话锋一转,“照你们这么说,那五霞瑛该不会也被人薅完了吧?那我们岂不是白跑一趟吗?”
“多在隐蔽的地方找找,总能找到吧。”
柳声寒展开地图,白涯倒是把头凑过来了。香积国母为他们所指的方向,在一片山区。那里,是鸟神迦楼罗的领域。因为距离太远,国母对那里的事也知之甚少,他们也不想再去找什么神打听。而且,因为这两国都算是自给自足的,与迦楼罗的地盘没有什么贸易往来。他们也只是在酒馆那边听说,那一带妖怪众多,很可能根本没有人类。
九天国虽小,却也只是相对于他们的九州大陆而言。真正走起来,可没那么轻松。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在这儿呢,弹丸之地也是布满山川林泽。他们一路经历了种种,将最热的时间都耗在旅途上。一些奇怪的动物植物,是他们在那座密林里见过的。但有了柳声寒便能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了。甚至,不少都是可以吃的,就这样被错过了。不过论种类,还是密林里的多一些。
这一趟旅途还让他们发现,其实并非所有人都属于某种国度。很多小镇或村落,零零散散地坐落在九天国的国土之上。有些人有信仰,有些人没有。这些村落与村落的人在慢慢减少,因为他们都要前往大城与大国里去。除了大多数老年人,实在不方便走动,或者思想已经根深蒂固,无法去信奉别的神灵了。
“在咱们那儿,反而是老人家们容易被骗呢。”
傲颜如此感慨,祈焕说道:
“毕竟老无所依,需要个寄托。但这里就不同了,这些神灵的主要目标都是年轻人吧。半大不大的少年,也是很好骗的时候呢。只要掌握了一个地方的孩子,就是抓住了这儿的未来……小孩的力量是很强大的。”
“都是工具。”白涯随口嚷了一句。话虽不好听,却也挑不出错来。任何国家,任何时代,亦是如此。
九天国的天气虽然多变,但整体气候算得上一成不变了。白涯和祈焕出海时刚开春,现在可能是这里最热的时候。可过了荒漠,这儿的植物就很多了,整体而言还算清爽,唯独下雨前后有些沉闷。柳声寒说,这里冬天是不冷的,只称得上是微凉,不需要大衣棉袄也能熬过一个冬天。除了很高的山,不会下雪。
物资与钱慢慢用得差不多了。毕竟在这里,物品的价值与价格与他们的认知有出入,不好计划着花。等他们好不容易摸清了大致的物价,换了地方,又是一个定价。不知哪一天起他们看到远处有一座巍峨的高山,山顶有皑皑的白雪。据说那里就是鸟神管辖的地盘了。总算是看到希望,希望钱够用。
邻近山区,有一座较大的村落,他们远远地已经看到了。四人决定在那里歇两天脚,打听清楚这附近的情况,避免贸然行动。
和先前走过的许多地方一样,这儿的居民以老人为主。略有不同的是,这些老人家还不至于满头斑白、两眼昏花的程度。确切的讲,年龄大多在花甲之年徘徊,没有更年轻精壮的人,也没有垂垂老矣的人。而且这里虽然规模很大,但更加空旷。许多户人家都是空的,都大门紧闭,上了锁。难道是搬出去了吗?路过一家人时,纸窗烂了一角,祈焕顺势将洞撕开,发现里面狼藉一片,像是遭了强盗。
“奇怪……”
“现在想也没用。”白涯只管走路,“找一户人家借宿,然后打听清楚便是。”
整个村子的氛围都十分萧条。由于道路年久失修,宽窄不一,他们将车马栓在村口,应当也不会有人来偷。街上几乎没什么人,树荫下偶尔能看见一个孤零零的大叔抽旱烟,或是一个满面皱纹的妇人在纳鞋底。这里更没有一家饭馆,有也是关着门的。最后白涯来到一棵树下,那儿有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穿针。
“要帮忙吗?”
真是难得,白大少爷主动要伸出援手了。只不过,那妇人没听见一样,继续眯着眼。
“打扰了。”君傲颜也走上前,但她还是没听见似的。
祈焕忽然伸出手,在她与针线之间晃了晃,妇人这才抬起头。她的眼睛和耳朵大概都不好使,迎着太阳,眼睛挤成一条缝,困难地打量他们。
“你们是……”她的声音有些含糊,“是妖怪,还是……”
“怎么说话呢?”白涯有些不满,“我们到底哪儿像妖怪?”
“我们家已经没有人了……”
她的声音和语调里有种不至于此的苍老,和苍凉。这有点奇怪。她一副看淡生死的语气,反而让几人不知如何开口。可能还是没听见吧,君傲颜凑到她耳朵边,大声喊:
“我们不是妖怪!我们想打听点事!”
“不是……妖怪?”妇人放下针线顿了顿,又伸头努力看他们,“我没见过你们,从来都没有……那你们是外面来的?哪个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
给她解释更费嗓子,还是简而言之吧。
“是——外面的人啊,外面的人……”
她重复嘀咕了一下,草草收拾起手上的针线盒。估计是对自己的东西很熟悉,她倒是没伤到手。只是动作有些颤,看着揪心。她慢吞吞地起身,对他们说道:
“那你们准饿坏了……你们五个,跟我来吧。”
“麻烦您了!”祈焕也大声喊着。她耳朵倒也没有特别差,摆摆手,应该是听见了。
等等,五个?
四个人面面相觑,觉得有些不对劲。白涯忽然猛地回头,顺势抽出弯刀,将刀尖直指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人。另外三人多少也受了惊,没想到谁都无所察觉。
“想干什么?说!”
第五十七回:无关宏旨
第五十七回:
她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单看模样猜不出年龄,不会太小,也不显老。她大概和柳声寒差不多高,眼睛很亮,很浅。九天国的人有一半的瞳色都不像他们似的深。在这儿,有少部分人的头发是卷的,所以这个女人长而蓬松的卷发并不稀奇,只是颜色不太对。夕阳之下,她的头发是一种暖洋洋的橙红色,不知是残霞使然还是本就如此。头顶盖着一块红色的布,但也不至于像结婚的盖头似的红。她的衣服是普通的黑色,绣着金边。
是妖怪?
突然出现在别人身后却无声无息,没让任何人有所察觉,的确令人生疑。可偏偏白涯他们谁都没有发现她身上有一丝一毫的妖气。或者,她内力深厚,轻功过人?
“啊,你是……”
柳声寒像想起了什么,刚张开口,却被女人打断了。她抬起手做出制止的动作,又指向前方妇人的方向说:
“她要走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好听。从这平淡无奇的语气里,几人没有察觉出任何情绪,只是单单陈述事实罢了。白涯举着刀,还想说什么,但柳声寒将他的手臂压了下去,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不必如此”。妇人的确走了一段距离,他们犹豫着赶上去,回头频频看她。一路上,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紧紧地跟着他们。可她也没有离开,只是始终和他们保持距离。
“她的脚步没有任何声音。”君傲颜说,“你们能听见吗?”
其他人没有回答,大约是默认了。原本他们或许会在路上聊些什么,可气氛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让他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们听不到她的动静,也察觉不到她的气息,反之,给人一种自己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的不安。她跟了他们多久?从什么时候?
妇人给他们拿出了新的被褥。被褥很干净,棉花也是新打的,只是不知在箱里放了多久。她住的地方很大,有一个小院子,还有很多空房间。妇人让他们随便住,不必客气。
他们挤在一个屋里,显得有些逼仄了。四个人都在桌子的这一端,女人坐在对面。她的一切都行云流水十分自然,仿佛她真的一开始就跟着他们似的。
沉默中,唯烛光闪烁。
再这么沉默下去,恐怕白涯随时都会拔刀开始审“犯人”。为了避免这一尴尬局面的出现,祈焕提前开口。他问道:
“姑娘你……贵姓?”
“陵歌。”
还行,比不说话干瞪眼要强。不用多问,连名带姓直接报出来,也省了多问的功夫。但这也没得到多有用的消息,问还是要继续问的。
“你是什么时候跟着我们的?”
自称陵歌的女人微微侧目。她的长发在烛光下依然是淡淡的暖色。她还没说话,柳声寒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自歌沉国起。”
“你怎么知道?”他们问她。
“她是宫里的伶人之一,奏一把弦乐,我不知那叫什么。她不在陛下或是国师身边,我本是不该记着她的。但当时,她的头发在人群里很醒目,我便多看了几眼。”
白涯皱着眉,脸沉得更阴了:“你是国师的人?”
“不是。”陵歌干脆地说。
“宫廷再怎么自由,也不至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们当天便启程了,若你向上头申请准假,怕是要批很长时间,不一定追得上我们的车马。你应该也是直接离开的……”祈焕快速地分析着,“你又说你不是国师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跑出来?还能与我们保持差不多的速度。难不成,你是陛下的人?”
陵歌又摇了摇头,眉毛微挑,露出点奇怪的笑来。这笑容并不明显,转瞬即逝,只是让看见的人心里不舒服。她顿了顿,说道:
“我不是国师的人,但我听从她的命令。”
“搬弄口舌。”白涯冷言。
“你们可太迟钝了。”她大概是在嘲笑吧,“我以为你们有多机敏。我猜,大概半路就能发现我的踪迹吧,但并没有。若不是那妇人提及,你们怕是永远也不会发现我。”
就算声音再怎么好听,说出这番话还是令人不快。这点倒是比国师让人舒服些——你从音调里察觉不出妖气,最多,有点口舌之快的恶意,却暂时也恶不到哪儿去。
君傲颜变得敏感起来:“国师派你来干什么?跟踪我们?”
“算是吧。毕竟,你们是取得海神之宝的异乡人,需要引起警觉。”
“看来歌神大人果然已经知道此事了。”
“很快,九天国土的每个角落都会知道这个消息。”她静静地说,“觊觎八神之宝的人不在少数,你们倒是真正得手的第一人。你们一开始便很贪心,妄想与神比肩。”
“我们没打算成仙成神。”白涯冷笑一声,说道,“我们只是在找一个最快最省事的方法,达到我们的目的。”
“当真只是找人罢了?”
“废话。你们这儿有什么值得觊觎的?拿了宝贝也换不了钱,有个屁用。”
陵歌轻轻吸了一口气,大概是在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她想了想,摊开手,评价道:
“若如您所言,达成目标的人,的确多是无心插柳。这么一来,我们也该提防才是。”
“你还说你不是歌神的人!”
“若说诚心信奉之神,我倒也不是没有。但并不是歌神大人。”
“哦?你又是谁麾下的走狗?”
“您很没礼貌。”陵歌眯起眼,“我忽然不想说了。”
祈焕权衡再三,觉得面子和情报相比,当然是后者更重要了。比起被人揶揄,还是宿醉更让人痛苦。脸面若能换消息,那可是一点也不亏。于是他赔着笑,往前欠了欠身。
“你别理他,这人就这臭脾气。你能跟踪我们这么久不被察觉,肯定也有两把刷子,我们和你作对也没什么好处。万一,得罪了你背后的神明大人,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大约,她真是能在神明那里说上话的人物。虽然没显露出自傲来,但她心情好了些。她也并没有反驳祈焕的说法,直言道:
“吾乃鸟神迦楼罗之眷属。”
四人忽然都挺直了腰,像是抓到了一团乱麻中的一个线头。柳声寒小心翼翼地将它揪出来,试图慢慢捋顺。
“那您为何会在歌沉国当伶人?是鸟神大人的旨意?”
“我是两地的信使。”她如实道,“迦楼罗大人告诉我,在歌沉国可以学到更多声乐的技艺,我便来了。起初,我频繁地往返于两地,但外来的旅人越来越少,我便不必总是奔波往返了。”
“我还以为神之间有什么更快的传声方法……”祈焕小声嚷了句,“结果还是人力啊。”
“我能在三日之内往返。”
“哈哈哈这丫头净吹牛。”
陵歌也不打算和祈焕理论,只是端坐在那儿,不再说话。她是在等他们提问吗?白涯多少有些不高兴,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反正,会有人替他问的。
“所以您此行是给鸟神大人传信了?”柳声寒接着问,“那,按照您的说法,现在您已经回到鸟神大人身边复命了才是,为何要在我们面前现身?要知道,你若一直不出现,我们也一直当您是不存在的。”
陵歌又笑了笑。这是她露面以来第二次展现笑意,只是带着点与第一次相似的某种特别的感情。这层意思比先前更重,笑的时间也更久些。
“迦楼罗大人与我,都怕你们在见到他之前,死在路上。”
“陵姑娘,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们了。”君傲颜觉得她在说笑,“别看我们区区四人,却各有所长,一个个又耐饥耐热,皮实得很。这一路走来,你若真跟着我们,也该看见,什么恶人什么猛兽,那些个所谓艰难险阻,对我们来说可都不在话下啊。”
那样的笑容在陵歌脸上始终没有退却,这让人萌生出一种奇异的不安。因为情报的不对等,就算是故弄玄虚也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陵歌微微颔首,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更明亮些。
“那接下来呢?”
没人接话了。她若是鸟神的信徒或手下,自然对这一带是十分熟悉的。她说这些话,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多少让人心里没底。但就这么追问下去,就像是服软了似的。
比耐心,在这漫漫长夜显得有些无趣了。陵歌好像也没打算瞒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们可知,为何这座村落如此空旷,村里没有老人,也没有孩子?”
这是他们一开始就想知道的事,原本是打算问妇人的。既然她现在开了口,他们准备听下去。是真是假,等说完再做判断。
“老人和孩子,很弱。”她的语速很慢,“遇到危险的时候,是最难以逃脱的。任何兽群中,最容易受到攻击的,都是年迈者与幼崽。”
“你是说……附近有猛兽出没?”
“孩子,很好吃。”
她忽然说。
第五十八回:无适无莫
这个回答与他们的问题有什么联系吗?这算什么?某种评价?说得好像她吃过似的,或是有吃过的谁告诉她。
“所以?”君傲颜顺着说了下去。
“有比猛兽更可怕的东西。”陵歌却面无惧色,“对人类来说,很危险。”
“妖怪?”
“若只是具有攻击性的物种,很好对付。人常说,人心比鬼还可怕,是因为人心有恶。若不仅凶猛暴戾,还又恶又精,才是最麻烦的事。”
“年轻人呢?”祈焕问,“年轻人不会阻止他们么?”
“年轻人都跑了。有的带着孩子,有的没能带上。追猎也是很有趣的一环。命大的,也能跑掉,毕竟这里距离危险还很远。老人也没有善终的,他们都被杀了。吃人是短时间大涨妖力的最佳手段,但即使不会吃,他们也以捕猎为乐。”陵歌接着说,“你们知道狸奴么?就是猫。我知道在你们那儿,又叫衔蝉。它们就算是吃饱了,也会捕杀虫子和飞鸟,打发时间,以此娱乐。于他们也是一样的,所谓残忍的事,都是消遣的游戏。”
“为什么?”君傲颜有些气愤,“没人管?就任由妖怪作恶?”
“作恶?”陵歌料到他们会这么说,“这可不算。这一切都是上面默许的事。”
“为什么?这种事还默许?”
“在迦楼罗大人的地盘,等级森严,谁也别想越级行事。最具权威的,自然是妖异了。不论是法力还是寿命,都远在人类之上,这应该没有什么争议吧?人类那样弱,又那样短命,比不上妖怪的。不过最轻贱的当属半妖了——妖怪与人类苟合的异种,妖或人都不会接纳他们。当然,在这儿,妖鸟的权力是最大的。说风便要雨,让你往东就不能往西。不得以下犯上,不得抗旨违命。人命不值钱。在妖怪的规矩中弱肉强食就是原则,人自然不必多说。这儿的规矩也多,例如人捕猎到的东西要最先献给妖怪,自己不得偷吃荤腥,否则就要受罚。”
这话听上去像一回事,可又当人觉得火大。她那理所当然的态度,丝毫不觉得这规章制度有任何问题。白涯一拍桌子,对她喊道:
“笑话!拿妖怪那一套规矩来约束人?做梦呢?”
“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陵歌不为所动,“告诉你们这些,是为了你们好,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柳声寒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静。随后,她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陵姑娘,我有一事相问。你说这之中有很多严苛的规定,可如何界定?若是有人凭白受到污蔑,又该去何处说理?”
“那就受着吧。”陵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既然迦楼罗大人认定妖物高人一等,人类的道德品行便不再具备约束力。说到底,这些也不过是给弱者生存的借口罢了,可弱者生存的价值何在?受欺骗,受蒙蔽,受冤枉,降到每个人头上的可能都是一样的,也算公平。至于伸冤,是想都不必想的。说句难听的,妖怪以下的任何生灵,都是一视同仁的玩物。”
君傲颜的恼怒可压抑不住了。紧接着白涯,他也恶狠狠地一拍桌子,吼道:“这里到底把人命当什么?这就是鸟神定的狗屁规矩?在香神与歌神那里可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我们有我们的规矩。在歌沉国,我不也尽职地扮演一个本分伶人的角色么?现在我离开了歌沉国,回到这里。在什么地方就要听什么地方的规矩。”
“你又是什么人?这么说来,你一定是妖怪了。不然你怎么不觉得这规矩有多不合理!”
“合理与否,与你们一群外人没有关系。唯有吃了饭的人,才能评价这道菜好不好吃。要说合不合理,也要是规矩的受众来评价才是,轮不到你们。既然妖异和村民都不觉得有何不妥,那这规矩就该是被遵守的,没什么合不合理的说法。”
“你放屁!”
君傲颜的陌刀刀刃在瞬间贴上陵歌的脖颈,空气发出一声尖啸。陵歌微微避开,有些厌恶地想推开它,却被君傲颜抵了回去。白涯依然吊着脸,为傲颜抢自己戏份的事颇为介怀。
“甭跟她废话。我要是你,她的头已经掉到地上了。”
“凡事都诉诸暴力,也算是部分妖怪的特点吧。”陵歌歪着脸看他,“这里的许多人做梦都想变成妖怪。不论如何,祝你们一切顺利吧。你们要找的五霞瑛,在最大的矿脉——也是一处幽谷之中。就连许多妖怪都有去无回。但那地方,与迦楼罗大人栖身的圣殿差得远。不管你们拿没拿到东西,都不要惊扰他才是。这便是我对你们的忠告了。”
说罢,她站起身,绕过了君傲颜的陌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白涯两三步走到门口,也没打算追,只是四下扫了扫,最后抬头看了看上方。她去别的房间了吗?总不是跳上房顶了吧。但她一路上的气息与脚步,都不为几人所察觉。若是真正的妖怪,一定不好对付。
第二天一早,他们没有再见到陵歌,估计已经离开了吧。告别了妇人后,四人便急匆匆地要往深山里去。费了老大劲才给妇人讲明他们的来意,并向她寻求一些建议。妇人却只是说,不要去那里白白送命。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在意识到他们不论如何都要进山,找那凭谁都难得一见的五霞瑛时,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鸟神大人居于如意山上,万万不可冲撞到他。”
“哪座是如意山?”
白涯追问,妇人无奈地摇头,她也并不知情。她很清楚,进入了那片山区,就是踏进了鬼门关。魑魅魍魉横行的地界,要明哲保身,还要找那种当地人都难得一见的花,实在是难上加难。不过困难不会打败所有人,无知者无畏也好,勇气可嘉也罢,任何事都不是一两句评价可以界定的。
因为山路并不好走,他们将车马留在了这里,请妇人照管。他们还留了点钱,但对妇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在这里,钱是最没用的东西。
前面没有很高的山,高的在后头。一开始山路还比较好走,虽然石阶有些松动,但好歹分得清路通向哪儿。后来就越来越窄了,这给他们很不好的感觉,像一开始迷失在密林里似的。可以看出,此地近年来鲜少有人造访。整个白天,四人翻越了两座小小的山。这一路都很顺利,没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最初多少有些紧张,稍有风吹草动,人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后来他们见过最大个头的,当属一头黑熊。可它好像并不饿,也没有恶意,它不过是在一棵大树上蹭痒罢了,见了他们也没什么反应。他们屏着呼吸从一旁绕开了,它没有追。
天黑了,可是几人没有看到任何村落的踪迹。就这么找个有遮挡的地方休息,也不是不能凑合。白涯看到一处断壁上有一座很大的山洞,只是有些高。他打量了半天,心里做着考虑。祈焕的胳膊肘搭在白涯肩上,嚣张地说:
“我能两步蹬上去,你信不信。”
“你蹬。蹬不上去打断你的狗腿。”
“这么凶?看来你是不信了。好,今天我给你露一手。”
说着,祈焕挽起袖子跃跃欲试。白涯倒是很佩服,走了这么久山路,他自己都有些腿酸了,这货还这么精力充沛,有兴趣搞这种无聊的事,也是厉害。
祈焕左右两手各自呸了一口唾沫,拍拍手往上一蹬。右脚刚踩上去,不错,能有一半。结果石壁太光滑了,在他借力的时候有些打滑,第二步没踩上去。但他的双手扒住边缘了。
“别蹬了啊,两步用完了。”傲颜在下面起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祈焕咬咬牙,双臂一使劲,硬是将自己的前半身送了上去。然后他用力向前欠身,猛地一翻,终于把腿挪上来了。他站起身,骄傲地拍了拍手,得到了柳声寒慢吞吞的掌声,和白涯一个白眼。
“我先看看里面宽不宽敞。”
他摆摆手,紧接着燃了一个纸符,朝里面走去。
祈焕走了一阵,发现这个洞窟比他想象的要深。走了很久,他回过头,发现已经看不见完全黑下来的洞口了,心里未免发慌。虽然只是暂住一晚,但也该查明深处有什么。两三张纸符很快燃尽,他施了个小法术,在指间点亮一小团光,继续向前走。很快,若有若无的妖气伴随着阵阵阴风迎面袭来,他觉得自己手脚冰凉。
忽然,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这里会有木头吗?他回过头,用光照亮眼前,发现了半截惨白的骨头。他心里一紧,此地怕是有什么野兽或是妖怪栖息过。他自己看着棒骨,感觉是一处腿骨。至于是什么动物……莫非是猿猴?还是说……
身后传来嘻嘻的尖笑声。
第五十九回:无心之举
祈焕在山洞里头探寻了好一阵,一点动静也没有。下面的三人就快要等不住了,毕竟天这么黑,让人光傻站着,这会儿喂蚊子都算好的,待会儿指不定有头大狗熊饿了呢。
忽然间,岩壁传来异响,紧接着地面传来微弱的震颤,并且逐渐剧烈起来。不安的预感理所当然地涌上来,他们不约而同抬头看向那个洞窟。白涯抽出双兵,柳声寒攥紧了陌刀。就在下一刻,祈焕突兀地从上面跳了下来,却并没有停住脚步。他与三人擦肩而过,速度丝毫没有放慢,只是嘴里喊了一声:
“跑!快跑!”
他们都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知道为什么。一个庞大的黑色影子从那洞口冲了出来。因为过于巨大,甚至将石壁都撑裂了。它是什么?怎么进去的?这里不止一个洞口吗?白涯来不及细想,只知道那个体型若是一对一单打独斗,怕是整个人都能被踩进地里。一回头,另外俩姑娘的反应比他快多了,拔腿就跑不带含糊的。君傲颜率先追上祈焕,她大声地在后面对他喊:
“那是个什么玩意?!”
“我哪儿知道!”祈焕头也不回,“里面还有一堆骨头,吓死个人!”
两人好不容易跑了并排,中间突然杀出一个白涯来。他的刀刃都要划到祈焕了。祈焕立刻拉开距离,生气地斥责着:“干什么!我别没被妖怪吃了给你害死!”
“哼,你也知道那是妖怪。”
“废话!那么重的妖气,我鼻子堵了吗!”
“妖气不止是鼻子闻的。”
“我那是比喻!”
“你们还聊起来了?!”
君傲颜真不知他们哪儿来这个闲工夫。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他们与那身影稍微拉开了一些距离,但还不够安全。那是什么?之前第一眼看上去,她会以为那是熊,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它的奔跑姿势没有熊那么笨拙,拖着如此庞大的身体,有一种说不出的敏捷。它的速度虽然算不上很快,可每次后两只腿向前的位置都能越过两只前臂,简直是擒着地面攀行。如此看来,它更像是一只异变了的猿猴。它的身后飞扬着厚重的尘土砂石,任何岩石与树木都被它视若无物。那妖怪一路横冲直撞,畅行无阻,不顾一切地向他们发动追击。
“声寒呢?!”傲颜发现她并不在他们身边。她大概是负重最轻的人了,可现在却没人看见她。或许她并非习武之人,体能并不如他们那般好。祈焕立刻回过头,发现柳声寒在与他们很远的一段距离。她忽然绊倒了,就这样狼狈地摔在地上,祈焕感觉自己的心用力坠了一下。但那妖怪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不知是否踩踏到了柳声寒。
“得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君傲颜不知还能有什么主意。拎着重兵,她胳膊还没来得及疼。她知道自己一停下来,这条手臂就会在瞬间感到剧痛,废了一样。但她和白涯没想到的是,祈焕忽然刹住了脚,停在原地。两人也放慢了速度,心跳却在情绪和身体状况的影响下越来越快了。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祈焕忽然抽出几个白色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香神送给他的纸人。白涯瞬间明白,他是想使点阴阳术迷惑视听。毕竟这妖怪虽然体态庞大,脑袋却看上去不太好使的样子。
只见祈焕口中念念有词,搓开几张纸人在空中划出弧线。接着,他用力将纸人往面前的地上一拍,四条白烟拔地而起。烟雾很快散尽,出现了四个人站在那里。那体型身高与服装和他们四人如出一辙,只是脸上都是一道十字。祈焕再打一记指法,四个假人齐刷刷转过身去,忽然就迎着妖怪冲了上去,像白涯和君傲颜的两个还拿着武器。不知这模样能否骗过那个妖怪。白涯正想着,祈焕又一抬手,一只木签从他袖中小小的暗弩窜了出去。暗器的速度比“人”快的更多,它深深扎进妖怪的脸上。虽然有些偏,但扎透了它的左脸。猿猴似的妖怪发出更加震耳欲聋的“嘻嘻”声,让人毛骨悚然。
“是比比。”祈焕抹了把汗。
“比比?”
“像猴子般的大妖怪,会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专吃女人。我在洞里看到的骨头,想来就是女人的。按照这儿的规矩,八成是村民被迫供奉的。附近肯定有村子……我们先绕开这儿,回去找声寒。”
要说一直追击的猎物忽然转过身,朝着猎手反向冲来,的确能让对方懵上一阵。尤其那一记暗签,也起到了些许震慑的作用。但愣神之后便是恼怒,被叫做比比的妖怪冲过去,对着迎面而来的四个假人挥起巴掌。“噗”的一声,四个像模像样的人形居然立刻变回了四张残破的纸片,飘落到地上。比比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它发出尖利的吼声,像是在传达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盛怒。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充足的时间。君傲颜惊讶地张大嘴,憋出一句:
“香神还真没有抬举你……”
“啊这……”
“废物。”
白涯的刀横在眼前。他略微弯腰,做着距离和战斗力的评估。策略改变得太快,君傲颜心里没什么把握,何况现在是它最生气的时候。愤怒不仅能左右人的力量,妖怪也是。可是他们注意到,比比并没有看向他们的方向,而是环顾左右,突然朝另一个方向冲了过去。他们都愣住了,却没有轻易放松警惕,而是继续死死盯着它。比比冲向一棵大树,一巴掌将它砍断了,参差不齐的断面看上去十分可怖。它又搬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向空地,砸出一个好深的坑来。它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耗着自己的体力,像是中邪了似的,谁拦谁死。最后,它转过头,朝着他们侧面一块巨大的岩石冲了过去,没有一丝犹豫,就这样一头镶了上去。
这力道可真够狠的,他们听见咔嚓一声,它的脑袋就这样开了瓢,脖子大约也折断了。乌黑的血迹溅在岩石上,脏兮兮的。三人面面厮觑,不明所以。最后,白涯试探地走过去,用刀尖戳了戳它,没有任何反应。这家伙实在是太大了,站起来大概有两丈高。可惜它再也站不起来,死得透透的了。祈焕注意到,这块巨大的岩石边有些缝隙,竟被妖怪撞活动了。
柳声寒忽然从比比的尸体后走了出来。她一面走,一面拍掉身上的尘土。看来她运气足够好,被比比从身上越了过去。她手里拈着一支长长的笔,他们只在香神殿上见过一次,是她修改那幅画的时候。她轻巧地转了转笔,将它收了回去。
君傲颜扑上去抱住她。片刻后,她终于舍得松开手,有些激动地攥着声寒的双臂。
“太好了,你没事!我差点以为……”
“厉害。”白涯难得夸一次人,“刚才那算是什么?幻术?”
“那样理解也无妨。都是假象。从它的方向看过去,这些土木草石,是另一副布局。”
祈焕也松了口气,既然人没事儿可就太好了。但他对那支笔多少有些好奇,便问道:
“我们正打算去找你呢,幸亏没出事,真是福大命大。话说,你也会些阴阳术?你施术是用笔的么?我很少见有这样的法器。”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没见过的还很多呢。”
“哈哈,也是。”
就在这时,周围又传出了窸窣的声响,他们立刻警觉起来,准备迎战。没想到,从一旁灌木丛中跳出来的是个小孩。他个头矮矮的,一双眼睛竟然是绿色的,在夜里也发着微光,像狼一样。他的头发乱乱的,颜色白花花的,这模样真让人以为是个妖怪。可他身上又没传来任何妖气。就在几人尚未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居然欣喜地跳了起来。
“这妖怪是你们杀的?你们好厉害哦!它太麻烦了,我们一直拿他没有办法!”
这胆大的小男孩刚说完,周围又出现了几个人。这些人都是成年人了,人高马大,手持武器,脸上蒙着黑布。坏了,别前脚遇到妖怪,后脚就遭了山贼吧?但区区十来人,白某人根本没在怕的。这时,有个人走上前,忽然放下武器。他将小男孩往后拽了一把,自己摘掉了黑布,露出一样欣喜的表情来。
“两位少侠,两位女侠,你们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啊!”
这下,几个人都有些不明所以了。
“山贼”们自报家门,说自己正是邻近一处小村子的村民。那个山村只有二十来户,几乎与世隔绝。他们长期遭受各方妖怪的压迫,尤其是这个叫比比的妖怪。它总是来村里肆意破坏,原本规模庞大的山村就剩如今的几户人家。直到山民每过半年被迫献上一个女人,它才停止了对村庄的进犯。可即使如此,照这种吃法也是不够的。再吃下去,这村子可就要绝后了。走投无路之下,村里几位青壮年一合计,每日在比比的老巢蹲守,然后在附近布好陷阱,再想办法捉拿他。没想到他们几个赶了个巧,竟然帮他们解决了这一大麻烦。
这下吃住可有着落了。他们跟着几位青年回去,发现其实位置并不很远。看着大妖怪的尸体被绑着抬了回来,几乎所有山民都出来看了。听说了这四位外来者的英勇事迹后,贫穷的小村子彻夜燃起了蜡烛,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硬是要庆祝一番。
好人有好报,是这个意思吧?
第六十回:无费之惠
陈年的好酒都被挖了出来。尽管几人再三推脱,还是架不住山民的热情。过了大概一个半时辰,丰盛的夜宵就被盛了上来。热气腾腾,有荤有素,花里胡哨不像是这穷乡僻壤能有的东西。君傲颜担心他们没有余粮可吃,热情的山民却让他们尽管敞开肚皮,不用担心。
有段日子没沾正儿八经的荤腥了。路上能抓到的野兔狍子,还有其他不知名的看上去可以吃的动物,都是干巴巴的,没什么料味。这山村虽然穷,糖盐油醋多少还是有的。方才活动筋骨的几人终于朝着肉伸出手,试图靠食物来回复体力。
唯有白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从刚才到现在,他最多只是吃了点菜,喝了两碗汤。他阴着脸,心情看上去捉摸不定。祈焕嘴里还咀嚼着一块筋道的肉,不知是什么部位,已经没料味儿了,又没法全咽下去。他将肉挤到舌的一边,又拿手肘捅了捅白涯,问道:
“寻思啥呢,吃啊?没手啊。你就不饿吗?”
“这是鲜肉吧?”白涯眼里带着疑虑,转头问旁边的一位阿婆,“什么肉?咱们村……不敢这么铺张浪费吧。”
阿婆牙口不好,只是嗦着一根孙儿啃剩的棒骨,尝个味。阿婆慈祥地笑着,回他说:
“就是你们杀的妖怪呀。”
祈焕感觉这口肉忽然就烫嘴了。它正巧卡在嗓子边,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祈焕用力咳嗽了一下,将那团柴了的肉吐到地上。有个小孩忽然钻过来,捉老鼠似的一把扣住那块肉,生怕有人来抢。他猛抓起来塞进嘴里,立马跑得没影了。祈焕一阵恶心,不知是因为这孩子的举动还是肉本身的原因。他不是唯一一个吃了吐的。君傲颜一手还拿着骨头,听到这话,愣了半晌。她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忽然就撂下骨头冲到一旁的小树林呕吐起来。又一个小孩从桌下冒出头,伸手偷走了她的骨头。
“啊,这……不合你们胃口吗?”
“没、没事,就是有些吃不惯。可能太久没沾荤的,一下子吃太猛……”
祈焕猛摆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他的喉结还在不停滚动,竭力要把翻涌到喉咙口的呕意咽回去。他含含糊糊地又问了一句:
“这……你们就,呃,平时都、都吃这种……这种肉?”
其余人心里也想着,宁可是理解成这种妖怪,在不成精的时候就列在这村子的菜谱上。可惜,这点侥幸很快就被击溃。阿婆犹自吧嗒着嘴儿,话说得轻描淡写:
“是嘞,这些妖怪啊,平时老来村子里,要么就在附近转悠。也见过它们吃人,可有的时候呢,尸体就丢在那儿,这是拿咱们寻开心,随便杀一杀,跟老爷们打猎似的。有的人受不住跑了,依我说,一出去骨头都给啃没了,还不如撞上找乐子的妖怪,村里还能给收个尸。它们杀人便杀好了,光景好的时候,这妖怪咱也能杀着一个两个,没啥大不了。大家抢着分吃了,还指不准就有谁有福气呢。”
“福气?”
以妖怪开荤是什么福气,这村子穷成这样?
祈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白涯,他想起一个故事。君傲颜和柳声寒大概没有听过,而他顿时给勾起了不好的回忆。此时回忆的主人沉着脸,面色奇差,下一秒就要发作似的。阿婆没有注意,她四下睃了几眼,凑近了他们招招手:“咱村子在这地界,得算是下等。可吃了妖怪肉,要能生出些神力来,那可就大不一样了。偶尔逮着个大妖怪——喏,就像这一个,平日里老从村里要来女人去吃,身上的神力铁定比小妖怪多。能多撇口汤喝,这机会也难得。谁不想往上头爬爬,做个上等人咧?本来村子也下了陷阱,都是看天吃饭的把戏。亏得有你们来,送了个大福分,也算为咱除了一害。”
她朝桌上的肉食努了努嘴。
他们又想吐了。白涯铁青着脸,他仿佛回到了少时蛮荒的山村,面对穷山恶水饥荒的人们。而此处的人甚至不是因为饥饿,是为了在他看来一派胡言的谣传。“荒谬。”
“妖怪食人能积攒妖力变化人形,确有其事。可人吃妖肉能有妖力,实在是未曾听说。”就连柳声寒都微微摇头,流露出不敢苟同之色。
阿婆皱巴巴的老脸上挤出个哂笑,她的语气很和蔼,藏着一丝优越与深信不疑,如向无知的幼儿耐心解释常理:“这山里头的事儿,你们不大清楚。可这村子里呢,就有那么个得了好处的。你们看,就前头乱跑那娃崽,白头发的,别看他没爹没娘,在咱这可算个角色。当初他娘一气儿生了他和他妹,饿得没奶,愣是偷妖怪的奶给俩娃儿奶大了,孩子眼睛都变了色。你说寻常人哪儿有绿眼睛呢。等大了可就不止吃奶了。村里那时还不晓得妖怪的好,打猎分肉更少,她男人早没了,别说是轮到她,不去抢她的,都算是额外开恩。家里两张嘴饿啊,嗷嗷地哭,那当娘的没法,三不五时,去打死的妖怪身上割肉。”
祈焕偷偷瞄了一眼白涯,后者似乎有些愣怔。这样的事情无论在什么时候、在哪里,总是反复轮转不断发生,教人无可奈何,也无法指责。但一个母亲的辛酸,与一个村子的怪诞,究竟是如何联系上的?隐隐间,答案在每个人心中呼之欲出。放眼望去,这露天的家家户户拼凑的长桌上,原本喜气洋洋的氛围转眼就变了。在他们两人看来,这就像是一群异界涌来的饿鬼,秃鹫般贪婪地用尖利的嘴撕扯着新鲜的尸体。
“没成想,倒让她歪打正着——后来女娃儿饿死了,不知埋了哪去。男娃娃给她拉扯大了,身板比别的好小孩都要结实,妖怪似的活蹦。有人瞅见过他偷摘人家果子,在最细的树杈上踩着,稳健得不像话。小小一个人儿滑溜得泥鳅一样,主人家好不容易给他逮住,想给些教训,没成想,俩人都按不住他,一不留神就让他挣脱了,蹦上房顶狂奔过去,平地一样顺溜。他娘倒也是管的,听说是训过了,改日大晴天上门与主人说,次日天要大变,得把果子护好。她说这算赔礼,给人骂了一顿赶走了。没成想,隔天真是妖风邪雨的,快把那家树都吹折了。主人家这才信了一半,村里遇见向她讨教,才明白是那小崽子说的。自那以后他又说过几回天气,嘿,一说一个准儿。”
他们都静静听着,可内心多少不是滋味。姑且不论这种力量的来源,是否真的是取食妖怪的肉;即使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为了追求力量,便要使自己向妖怪靠拢么?
君傲颜想起夜叉不祥的海域,还有自己再回忆时无比抗拒的、在海底如鱼得水的舒畅。她曾感到自己一身轻松,远离了缠身病痛,充满力量;也见识过夜叉有多么力大无穷身手矫捷,甚至刀枪不入不死不灭。可当她看到那样一种怪异与病态的扭曲力量时,只觉得作呕,只想反抗和逃离。这些人呢,他们没有看过任何不祥的征兆吗?这样想着,她便问了出来。
“不吉利的事呢,也不是没有。”阿婆大概说得嘴里没味儿,挟了块肉皮慢腾腾砸巴,看得她不适地别开头,“那倒霉孩子,整天上蹿下跳,想一出是一出,谁也弄不懂在折腾啥。他和别家的娃娃都不一样,凑都凑不到一块,一看就不正常。你们是没听过,那孩子神神叨叨的,老听他自个儿搁那说着什么,问了,就说在和死人讲话。有时候给他蒙中了村子知道的人,去问那些人对他说了啥,倒也说得一板一眼,像有那么回事。我们寻常人也不明白,多长个心眼,防着便是。”
她啐了一口,稀烂的皮黏连着枯黄的毛发砸在地上,没有半点声响。
“有他娘管着倒是罢了,现在也麻烦——他娘有回进山去了,没再回来。能是咋呢?铁定是死了。留下那小东西,现在也十来岁了,没人敢管他,要是给缠上了,惹来报复了,哪个受得住?只能好声好气给他讲,他现在也就是半个妖怪,是最下等的那一类。他能待在村里,是大家忍他、容他、护着他,他也就别到处乱跑,给大家惹麻烦。这么糊弄着也对付了两年,以后呢,谁说得准。还得是村里再有人也撞个大运,能制住他才算好。”
几位外乡人一时说不出话,都在彼此脸上看出了显而易见的反感和排斥。打心底里,他们还是不信这个说法的。那孩子的身体也许是过多了苦日子打熬出来的,要么也可能父母本就是体魄强健之人。若说预测天气,他们几人行走江湖久了,多少也能做些推断。
至于见鬼通灵一事,就更好解释了。自小没有伙伴,孤孤单单地长大,又有亲人过世的刺激,一个孩子的性格哪能不出点问题呢。更何况失去亲人之后,被这些村民偏见以待,防妖怪一般提防,也该被防成“妖怪”了。
自然,这些和村民们的想法一样,依然是各自根据有限的信息进行的主观推测。九天国一切水土风物,都和他们所熟知的不同。即使柳声寒了解的也更多是香积国周边一带而已。这座疑团重重的矿山,是否真的有什么力量影响着此地的人和妖怪,并不是他们能说了算。
要想弄明白此处妖怪的事情,想必问本地的妖怪,总会更靠谱些。
第六十一回:无明就里
这一桌邪异的肉菜与方才的谈话,早就倒足了他们的胃口,几人草草拣食了一些素食,浅尝辄止,便算应付完了一餐。也许是他们都想到了一处,饭菜甫一撤走,柳声寒率先问起了村落周遭妖怪的分布来。
唠叨的阿婆还待与他们摆龙门阵,旁边有村民听到问话,挨到近前来:“咋的,你们还要杀妖怪?杀妖怪好说,为民除害的事,我们都乐意。就是这个妖怪……你们弄死了,还有什么安排不?”
他吞吞吐吐的,君傲颜拧着眉毛,有些厌恶但明确地向他保证:“我们不要妖怪的什么东西——我们会杀死它,至于剩下的,随你们怎么办。”
那人顿时喜笑颜开,吐出来的字句也流利干脆了不少。据他所说,就在不远的山腰便藏着大妖怪,会说人话的那种,鬼精,平日里就耀武扬威的。他们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妖怪照样隔三差五就到附近晃悠。他的藏身之所,就在曾经一个大户人家的山宅里。只是直到如今,始终没有人敢、也没有人能杀上门去,正面对付这种吃人大妖。
“好,明天就去。”
白涯说完,豁然起身,提着行李头也不回地往住处去了。他的同伴们纷纷跟上,就连祈焕也深深觉得,和这些人不敢多谈。他肚子里到现在还在翻江倒海,许是心理作用吧。
次日鸡一鸣过,他们就动了身。四个人在屋檐下碰了头。
祈焕忧虑道:“你们说,昨晚那人给我们指的方位,到底靠不靠谱?别摸了个空,或者更糟糕,捅了妖怪窝。”
“我想不会。”傲颜冷静地分析着,但接下来的话连她自己说出口,都一阵恶寒。“毕竟,他们还指望着我们给他们带来……好运。”
“呐,跟着你们,就会有好运么?”
一个陌生的声音插入了谈话。
声源几乎就在柳声寒后脑勺,她立刻转过头去,却没有拉开距离——那是个稚嫩的嗓音。此时,一头白毛正倒缀在屋檐下,醒目得很。
“喂,他们都和你们说了吧?”昨日见过一面的小男孩冲他们嘻嘻笑着,“我和那些普通人可不一样。我老早就想去找个妖怪见识见识了,就是村里没谁靠谱。可我看出来了,你们是有本事的人,跟着你们,我觉着我能放心。这儿也太无聊了,闲着也是闲着,我和你们一块去呗?这山里,我可比你们熟悉。”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白涯光是撂出句“没门”,已经算是不和小孩一般见识了。祈焕好心劝了两句,打发那孩子哪儿凉快哪待着去,没事儿玩玩泥巴什么的。要是想……吃肉的话,想来也少不了他一份,用不着心急。
或软或硬,每个人的态度都很坚决。这孩子似乎很神秘,有他们所不了解的东西,又是这怪异山村的一员。再说了,归根结底,他仍是个孩子,而他们绝不会带一个小孩去涉险。见说服无望,那男孩很是不高兴,冲他们拉长了脸吐舌头,龇牙咧嘴地扮了个鬼脸,嘴里叽里咕噜地,翻上屋檐去。等他们走出院子,柳声寒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目所能及的地方确实没有人影了。
仅仅这样一件事,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鸡刚鸣了头遍,这座村庄还未醒来,四人沿着空旷的小路,畅通无阻地走过村口最后一座房屋,没再遇见过村里的其他人。道路上还悬浮着山岚,缠绕在他们脚边,使得杂草间的小径更加蒙昧难行。行在后头的人干脆不再朝前看,只边盯着前一个人的脚后跟,边瞪大眼睛辨认草木间的下脚处。只有最前头的白涯,不得不低头一眼、抬头一眼,以免迷失方向。
走着走着,他忽然脚下一顿。祈焕没回过神,一头撞在他后背上。
“哎不是,老白你带错路了?我告诉你前边要是悬崖你也得说一声,这猛地一下我收不住劲儿得给你怼下去……”
他逐渐没了声音,探出头呆呆看着不远处的小小人影。那影子看着倒挺欢快,连蹦带跳地靠近过来,还冲他们挥手。
“不是,你这孩子咋回事?都跟你说了在村里好好呆着,大不了村口等我们,搞什么十八相送……”
“你怎么跑到我们前面的?”
白涯打断了祈焕摸不着头脑的絮叨,死死盯着走到近前的小孩。
“我来都来了,你们倒是带我玩嘛。”男孩直接无视了他们的问话,叉着腰站定,仰头冲白涯露齿一笑,“我说我对这山熟,对妖怪也熟。你们和他们谈不来的,还是考虑考虑,带上我吧带上我……”
白涯直接绕开他往前走了。其余的人犹豫着看了看他,也摇摇头,跟了上去。
日头逐渐升高,他们的视野跟着清晰起来。可怕的是,一次比一次远地,男孩出现在目所能及的地方候着他们。几次三番,最后连白涯都快没了脾气,在又一次走到他身边时踢了踢小孩屁股:“你到底想干嘛?”
“没干嘛啊,就要你们带我玩嘛。”小孩揪着草扬起脸,笑得无赖又狡黠。
他们也没别的办法,反正走了这么远,估摸着都快到了,再把这孩子送回去可不现实,也不划算。这孩子虽然没显出别的能耐,至少他们可以确定他跑得够快,真像个半妖一样。若是有什么危险,凭他的机灵劲儿,大概也能不拖他们后腿——至少逃跑总没有问题。
寂静的山路变得热闹了。醒来的鸟雀吱吱喳喳,男孩的嘴也碎,尽管蹦蹦跳跳跟着几个成年人赶路,愣是没停下说话。从他的自述里,他们得知这孩子叫做茗茗,而那据说死去多时的妹妹则叫苼苼。可在他的口中,他妹妹从未离开此间,从未离开过他。他以孩童聊起玩伴的、最稀松平常不过的语气,漫不经心地提起妹妹与自己说过的话,与他们谈论这“经常一起聊天的妹妹”。
君傲颜忍不住问他:“你妹妹她……在什么地方?”
“在这儿啊,这里边。”
茗茗戳了戳自己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他仍笑嘻嘻的,答话时还踢着路上的石子儿。柳声寒没有吭声。然而君傲颜余光里依稀感到,当茗茗说出这句话时,她眼神动了动,仿佛在想些什么。
他们顺着时隐时现的路径不知走了多远,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儿。直到与山野林木不一样的事物,终于在视线内显现轮廓。
那是一座宅院似的建筑,没有院墙,走得近了,才能瞧见地上起伏不平的植被下覆盖的断壁残垣。院子与外头的山林几乎无异,不过多出些生满草苔的砖石罢了。连正中的宅邸,外墙也爬满了藤蔓,明晃晃写着荒废已久,了无人烟。
五个人紧绷着神经,一点点靠近了宅子紧闭的门。白涯打了个手势,想赶茗茗到一边去,在外边等着。谁知道里面有什么等待着他们?可茗茗除了撇撇嘴外,压根毫无反应。也许是看明白了,但一意孤行,执意要蹚浑水。白涯也不再管他,自己吸了口气,拔出刀来。同伴们聚集在他身边,君傲颜手里也提着兵器,祈焕摸着兜里,大概带了什么阴阳术的道具。柳声寒在他背后护着茗茗,他一时看不到,倒也从未担心过这女人——即使她从未显山露水,却给人一种仿佛来自于强大的可靠感,也许出自她沉着的气质。
白涯递出刀尖,试探地磕了磕半朽的门。
没有反应。从手里的触感来看,门也没锁。他一鼓作气捅开了门,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多少让人感受到一些妖异。然而,眼前空无一人、空无一物。只有过分干净的地面,令他们心中生疑。
“别进来,别关门。”察觉其余人有进门的意图,白涯头也不回,戒备地说,“屋内阴暗,一旦关了门,目视不明。”
很容易被偷袭。
“有朋自远方来……何必都在门口站着?”
白涯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声音应和一般朗朗响起,从褪色的屏风后悠悠转出。它的主人也踱着步子迈入他们视野,一身锦衣,折着门里漏进的光,隐约可见讲究的暗纹,看着是气度不凡。他的脸也从阴影里浮现,左眼下生着两点痣,平添几分别样的妖冶。尽管右脸被黑发与一只眼罩遮了大半,从露出的半张脸来看,也算是一副不错的皮相。
然而,出现在这样一座废弃的院落里,即使是国色天姿的美人也只会显得更加诡异。遑论这贵公子的面皮上,还缀着蛇鳞一样的痕迹。紧随其后出现的另一位更是与他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臊眉耷眼、尖嘴猴腮,嘴里龇出两颗犬齿,脸面生着豺毛,活脱脱把妖怪的身份写在了脸上。
“在下晏?,不知几位贵客造访,有失远迎。”
他调子拖得长,明面上的客气话听进几人耳里,也变得隐约有些不对味。
撇开足以一力降十会者,越是平庸的妖物越头脑简单,只凭本能行事,打打杀杀。这仿佛深知礼数的妖怪,反而令人摸不透深浅,也不好翻脸就砍。白涯眉头皱了又皱,最后道:“附近的小村子,是你们老去打扰,烧杀抢掠?”
晏?没有应声,反倒是豺妖按捺不住,一声嗤笑:“笑话,劣等的群落,只要想杀,自然就杀了。小子,你在质问谁?给爷爷放客气点。”
他可是太客气了。白涯面色阴沉起来,他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余下几人也站进了门内,与两个妖怪形成对峙的态势。
第六十二回:无丝有线
“最后问一遍,袭扰村庄,杀人吃人,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哟呵,想兴师问罪?”豺妖挑起上唇显出牙来,声音也变得凶蛮,“果然,劣等就是劣等,不自量力。送上门来,倒是方便我跑个老远,一趟来回都要抵过那几口人肉。瞧瞧,你们还带着什么底层货色……”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狺狺狂笑起来,如豺狗夜吠。
“这小东西是什么玩意儿,我说那破村子里怎么一股怪味,不人不妖,看着倒是细嫩。这货色按规矩,可是最命贱的玩意儿啦。不如,我就从这个下口吧?”
他毫无征兆地一个猛扑。电光火石间,一切有如在同一秒发生。祈焕眼前一花,茗茗和柳声寒便已不在原处,君傲颜沉重的陌刀挟着风声呼啸而过,激得豺妖一声怪叫。然而它未曾落到实处,在豺妖躲闪的方向,白涯的阴阳双刀早已恭候迎上,那豺倒有如自己撞进了刀刃相交之间。等祈焕的眼睛捕捉到闪出门去的柳声寒与茗茗,再转回来,白涯的刀已经架在了豺妖的脖颈上。
“提醒你一句,你还能说话,是因为我们还有话问你。”他冷冷地说。
“哎、哎,何必剑拔弩张,不如各退一步,卖我一个面子。”
晏?一直在袖手旁观,此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看戏一样。
“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我不过是个外人,暂住这府邸罢了,不必针锋相对。”晏?勾起嘴角,乌黑的瞳仁幽幽锁住白涯,“我是蟒神大人的信使,专为鸟神而来,驻守此处。虽说同是外来人,对鸟神大人的地盘,我可比你们熟悉得多。”
白涯没有放松手里的刀刃,只以目光与他对撞了一下。
“说来听听。”
“你们同为人类,一时打抱不平,我十分明白。不过呢,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你们怕是不知道吧?”他明知故问般,神态倒像在嘲讽他们装聋作哑,“那些村民杀的妖怪也不少。公然袭击的,设下陷阱坑杀的……一旦有妖怪落到他们手里,也是一样化为羹食,祭了五脏庙。我们呢,从来不曾计较。毕竟弱肉强食,这就是我们的规则,也是鸟神大人定下的层级。各有各的善恶,也就没有什么好坏之分,都是无可厚非。这道理你们新来不懂,我便教教你们。”
他眼角眉梢都挂着冷冷的轻浮,口中吐出的所谓道理规矩,也令人觉得无可理喻。祈焕听得牙疼。
“不是,敢情神一清二楚,还理所当然的?你们这是个什么神,害人不浅啊?”
“你们是人,自然觉得害人不浅。而在鸟神迦楼罗大人眼里,众生平等,并没有偏袒你们的义务。”晏?淡淡地说。
表面上,这一系列的话都中肯得很,毫无破绽,可几人都本能地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说不上来。这些神的信使都这么难缠吗?
他们也无意与妖怪掰扯不休。柳声寒挤进屋里,朝白涯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自己走上前,平和地说道:
“我们的确不懂此间规则,但,恰好我们便是为鸟神而来。既然您是信使,还麻烦您为我们与鸟神大人牵线搭桥,想来他更能与我们说清,在他的领地里规矩如何。”
晏?理直气壮地拒绝了。这会儿他不再说熟悉此地,反而推说自己只是一位信使,只有神明召见他的份,可没有他打扰神明的道理。柳声寒倒也不急,与他在那儿唇枪舌剑,倒听得白涯不耐,刀锋颤了又颤。豺妖早没了方才的嚣张,给他吓得圆瞪双眼,直哆嗦。大概是吓不住,他忽然嗷地一嗓子,惊得白涯险些砍了他:“?爷,您倒给他们找个门路,我这庙小,你们再吵也翻不上天哪!”
晏?转过脸,眯起眼看着他。半晌,他才重新开口:“这样吧,既然此地主人有些异见,我也不好与你们一同在此叨扰。我有个折中的法子,你们若不接受,便实在没得谈。”
“还请细说。”
“我确实是个外人,但在这山里,倒有一密友。这位朋友,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大概是土蜘蛛一类。他在此处地位颇高,算是人中贵族。在鸟神大人面前,他算是能说得上话。我只能将你们引见给他,其余更多,就莫要强求了。”
“如此,就劳您带路了。”柳声寒不咸不淡行了个礼。
在晏?的带领下,他们离开了豺妖的宅子。前脚刚一出门,豺妖后脚就扣上了大门。那清脆的一声“啪”恨不得紧接着一套敲锣打鼓放鞭炮。
白涯打头,君傲颜压尾,祈焕和柳声寒护着茗茗走在中间。他们还记得豺妖那句“不人不妖”,和说话时鄙夷的语调。想来这孩子真是半个妖怪,且在真正的妖怪看来颇受唾弃,恨不能杀之后快。
太阳逐渐西沉。晏?自顾自在前边带路,也不管他们跟不跟得上。一行人越走越远,四下愈发僻静。沉沉疑云在白涯心头愈压愈重,终于,他忍不住朝前面的背影发问:
“还要走多远?”
“快了,就快了。”
晏?不紧不慢地说着,脚下还是那个速度。他们早已心生疑虑,又不知该不该明说。想了想,除了跟着他,这荒郊野岭也没别的办法。又走了一阵,天几乎完全黑下来,几颗稀疏的星配合月亮,洒下少得可怜的光。路已经不好走了,偶尔脚下就要打个绊。茗茗那小子倒是灵活得很,仿佛夜里头出生般自然。
“到底还有多远?”祈焕实在有点累了。毕竟就那几口菜,人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你这蛇妖,别想耍花招。”
忽然间,晏?停了下来,在原地短暂地停留一阵。他回头后,冲着几人微微一笑。一双竖瞳在阴冷的夜空下迸发出尖利的光。那一刻,白涯终于确信,他们怕是上当受骗了。
“恕难从命。”
不及任何人反应,他身形一晃,霎时消融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了。
这里仍在群峦之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寒冷。凉风习习,简直像从坟头冒出来。他们总有一种错觉,仿佛在自己看不到的身后,有什么庞大的影子从山石草木上掠过。可当回过头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漫无边际的漆黑。
“哎呀,我们是不是被骗啦?”
“你这小子,被骗了还这么开心。”君傲颜有些无奈。
“这也没什么可慌的嘛!”茗茗蹦蹦跳跳地绕着圈,“总是觉得自己走到末路,这样不好。我以前也老担惊受怕的,但其实根本没必要想这么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你自己先冷静下来,沉住气,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祈焕摇摇头:“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谁说的,我参与了很多次狩猎呢,很多次!”茗茗在他们面前站住了,骄傲地抬头,像是在等待表扬似的,“我被他们夸作最小的猎人。真的,我也算得上身经百战,见过的场面不比其他人见得少呢。我跟你们说,我——”
茗茗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些话,突然就向后被拖了过去。他像是被什么抓住了衣领,当着四人的面,被拽了很远。白涯与君傲颜的反应很快,立刻飞扑上去。意想不到的是,君傲颜在没跑出几步时,就在平地上被绊倒了。她惨叫了一声,狼狈地爬起来,脸上擦破了一小片。柳声寒忙扶起她,白涯继续追着。他伸手去拽茗茗,却始终差了点,于是他跃上旁边的一块石头,脚上一使劲,略微超过了茗茗的位置。在那一瞬,他看到小男孩背后的衣料中央有被勾住的痕迹,因为衣服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被拽出了一个尖尖的角。
白涯在落地的时候反手一刀,用力斩断了看不见的钩子后那看不见的绳子。紧接着,他也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狠狠摔在了地上。他清晰地感到脚踝有什么东西,很结实,大约与拽着茗茗的绳是一种。与其说是绳,不如说是线。那东西又细又结实,他若要跑得再快些,恐怕整个脚都能给剜掉。
但现在,他的脚踝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他低头掀开裤腿看了看,还好,只是有一道血迹,不是很深。只不过这种痛最钻心,疼得不干脆,就在神经末梢上来来去去,痒痒的。若是等好不容易愈合,稍有点大动作,立刻就扯开了。这可真要命。
茗茗爬了起来,白涯立刻拍了拍他的后背,试图摸索钩子的位置。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哥哥你找什么呀?”
“钩子,拽你衣服的那个。要是没掉出来,怕戳破了皮。”
“可是没有钩子呀。”茗茗说,“我好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的。”
另外三人追了过来,路上似乎没再遇到那种线,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再有陷阱了。
柳声寒道:“你们还好么?此地妖气很重,怕是有东西在暗中埋伏。敌暗我明,此地不宜久留。”
“是啊,我看这附近不少碎骨,怕是很多人都命丧于此了。”祈焕咬紧牙,“我看那蛇妖就是故意使坏。说不定,每每有人要见鸟神,他们都是用这种法子把人骗来杀了。”
君傲颜环顾四周,也看到了月光下的骨头,发着幽幽磷光。
“怕是有专门的妖怪在此把守……我们还是不要吃眼前亏,先——”
“滚出来!”
白涯忽然高声怒吼,震得树叶也要抖三抖。
第六十三回:无劳而获
没有人回答他。寂静之后仍是寂静,这里没有活物的痕迹。
“老、老白,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想走了?”白涯反问祈焕,“走得了吗?那蛇妖把我们骗到这种地方,他能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就能轻易全身而退?”
若要发现问题,早就该发现了,不如说正是因为他们太过信任妖怪。虽然这种信任是被动的,可在人生地不熟的荒郊野岭,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柳声寒在茗茗的后背摸了一下,揪到那根线。她托在手里反复打量,又掂了一下,感觉不到丝毫重量。她皱着眉,面露难色,然后将它抻直了,对其他人说:
“你们能看到这根线么?”
他们都看向她的两手之间,那里空空如也。但柳声寒知道,自己的确紧紧抓住了一根结实的线。所有人都摇着头,茗茗也跟着一起。
她迟疑道:“土蜘蛛……吗?若是妖力凝结的线,应当也能看见才对。”
“除非他的法术远胜于我们之上。”祈焕也皱起眉,“我看,还是不要与他发生冲突的好。相较之下,也就是跑路比较困难……”
话虽如此,不知不觉间几人身边早已是黑雾弥漫。天上的星星月亮都不见了,任何光景都被不知何时飘荡得更加浓郁的黑暗掩盖。在这一片朦胧的黑色里,有奇怪的光源时不时闪过,大概是飘忽不定的鬼火。四人带着一个孩子,彼此间靠的很近。
“是瘴气的结界。”柳声寒道,“太迟了,大概很难出去了。”
“可是就算早早发现还是会被困住吧?”
茗茗这小子真是牙尖嘴利,专挑人不爱听的大实话讲。他不仅嘴尖,眼睛也尖。没走几步,他忽然就指向黑暗的一角,大声问:“那是什么呀?”
他们什么都没看见,但以防有什么埋伏,还是小心地走过去看了看。靠近了才发现,那里的确有什么东西。旁边是一棵树,树杈上吊着一团黄褐色的玩意儿。不知那是它本来的颜色还是时而闪现的磷火映衬的。这些磷火像是水里的泡泡,倏尔浮现,倏尔破灭。
君傲颜拿刀背碰了碰那东西。它只有一点连接在树杈上,一被碰到,就晃晃悠悠地转了个过儿。这玩意像茧一样,上面挂满了稀稀拉拉的线,像是脏兮兮的布条腐烂了一般。整体望上去,有些嶙峋的凸起,皱皱巴巴且落满灰尘。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看了半天也分辨不出,反而被闪烁的鬼火弄得有些烦躁。
茗茗的个头比较矮,他不用低头便能看到悬挂物的最下端。它的形状接近一个球体,但也不那样规则,表面还有两个凹陷的坑,上端是一个奇怪的角。茗茗大胆地伸出手,在上面戳了两下,轻易戳破了又干又脆的表面。并没有特别的东西涌出来,里面是空洞罢了。这个不论是什么,它一定很轻。
茗茗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块蓝色的矿石,食指与大拇指绕成一个圈,将它箍在里面,其他指头都翘起来,花儿似的。他将矿石对准眼睛,透过它瞄向那个悬挂物,并上下打量。
“哎呀!这是个人呢!”
“你在做什么?”
祈焕不知道他又在调皮什么,只听着他的话心里发凉。忽然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祈焕一愣,转头看向白涯。
“蓝珀在哪儿?”
白涯也突然紧盯着这小男孩,不再看那团东西了。蓝珀原本在他身上,但他没有去摸索之前的位置,而是将视线在茗茗手中的矿石上多停留了一会,忽然一把拎起他。他像是抓小鸡崽儿似的,轻轻松松就提溜起来了。
“哎呀呀呀——”
“什么时候拿走的,说。”
“就、就刚才……”茗茗慌乱地挣扎起来,“哎呀,我会还给你的,就是好奇才借来玩一下,就一下!我是看有个蓝蓝的小东西在你身上发光,你又凶巴巴的,问你也不一定会给我看,所以……”
“所以你就偷?”君傲颜皱起眉,责备他说,“小小年纪手脚怎么就这么不干净?不问自取是为贼也,难道就没人教过你吗?”
“没有啊!”这语气听上去像是在狡辩,茗茗也不是这个意思,他慌忙为自己辩解,“我知道偷东西不好,我偷过很多次,都被打了。但、但我以前的没还,这个是真打算……”
柳声寒轻叹口气,走上前来劝说。
“好了,不要苛责一个孩子了。你们也知道,这孩子是没人好好教过的,如此顽皮也不该怪他。让他将东西还给你便是。下次,可不许再犯了。”
茗茗乖巧地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真心实意。他伸出手,白涯用一只手接住他松开的蓝珀,随后也松开另一只手,让这小子落到地上。但他对方才蓝珀的“用法”颇为在意。他也拿起蓝珀,紧闭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睛透过它,来观察四下的环境。
他忽然拿开琥珀,愣了一下,继而重新挪回来,放在眼前,上下打量起那团被茗茗称为人的东西。其他人不知他在做什么,只是奇怪地看着他。接着,白涯又这么拿着这块蓝色的宝石,慢慢地转了一圈,这才缓缓地拿下来。
“怎么了?多大个人了,玩什么呢?”
祈焕一把抓过来,也看了一眼。
“我去!”
这一下惊得他差点将琥珀给弄掉了,两只手左右互倒,仿佛拿了块热炭。白涯眼疾手快将它夺了回去。祈焕看到的,与白涯和茗茗看到的应当是同一种景色。透过那块中间的“水胆”与周围清澈部分的光线折射,附近的景象在他眼里瞬间变了样,整座视野清晰了很多。虽比不上白昼的明亮,可他能瞧见每处地方有什么东西,它们自个儿就像是发出了微弱的光似的,轮廓分明。就拿眼前的东西来说——这真的是一个人。
曾经是。
他的体外曾被什么东西层层缠绕,如今彻底脱水成为一具干尸,它才干瘪下来。那人一定很早之前就死了,他的手臂在“茧”中被折叠成可怖的样子,臂骨与胸骨都折断了。大约是他在逃跑时,被紧紧裹缠,想要挣脱却越束越紧。他的嘴长得很大,下颚几乎要脱臼了。但从形态上判断,他所受到的力不仅是外界的挤压,还有内部的收缩,毕竟仅凭外部受力的点,也不可能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他像是先被束缚,再被抽干,只剩下如今一副皮囊和残破的骨架——里面的内脏很可能是溶解掉的,因为不少骨头也被破坏了。
这枚琥珀让他们清晰地看到这一切,就像是将它完全地展开,铺平在人眼前。
而像是这样的尸体,这里还有很多,遍布四处。有些是不完整的,甚至没有被裹缠,只是凌乱地散落在那里,像是经历了一场血红的狂欢。所有过去可能是血迹的地方,在通过蓝珀凝视之时,都是盈盈的白蓝色,呈现扩散、滴落或是溅射的形状。
茗茗那孩子不怕吗?祈焕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论如何,至少他们知道了蓝珀的其中一种用途。但就目前来看,这功能对现状的改善没有任何帮助。柳声寒猜出个大概,君傲颜问他是怎么回事时,他只是简单地说,那东西“很好用”。
白涯就靠这个东西,打头在这漆黑的结界里探索起来,其他人都跟在后面。偶尔,几处八条腿的影子从周围掠过,像是游荡的幽灵。他们尽量不去理会,免得消耗不必要的心神。即使现在没有风,空气也冷得骇人。君傲颜一直抓着茗茗的胳膊,免得这小家伙又乱跑,不知跑进什么贼窝里去。
走了好一阵,就是在这样一片死寂中,意外发生了。
白涯在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迅速做出反应,忽然躬身向前将弯刀丢了出去。其他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他的动作过于突然。祈焕从侧面探头看过去,发现他的一把刀和蓝珀都不见了。刀是被丢出去的,蓝珀难不成凭空消失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黑色的刀刃带着呼啸声重新打着转,将刀柄“啪”的一声塞回白涯的手里。
蓝珀呢?蓝珀呢??
以前方的某一点为光源,绽放,开裂,整个地带的阴霾被驱散了。但当黑暗退却之后仍是黑暗,只是得以重见天“月”。现在仍是深夜,只不过结界的缔造者终于选择了现身。
那所谓的光源不过是黑夜原本的样子,甚至不是蓝珀里发出的光。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险些搭上命拿到的东西,就这样出现在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手中。
——素不相识的妖怪的手中。
这次,那八条腿的影子更加庞大,大约是最大的主体了。当他们能看得更清楚些时,发觉这的确是个活生生的妖怪,只是一动不动,雕塑一般,手里还抓着被线勾去的琥珀。他坐在形如椅子的器物上,翘着腿,有种古怪的镇静。非人的象征除去背后的肢体外,他的皮肤是极不自然的蓝灰,短发下,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挂着紫靛色的眼,僵硬的浮雕般的左唇角下有一枚黑痣。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个小蜘蛛的影子,但它是真实存在的吗?它不够立体,只是从他皮肤的某处游移到另一处。
这就是晏?所说的妖怪吗?
“还来。”
管他是什么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抢了他的东西也得客客气气地还回来——尽管那东西在先前也是他从别处抢来的。
妖怪一动不动。
第六十四回:无间是非
“我若是不还呢?”
忽然开口显得有些突兀,但除了嘴唇上下开合,那妖怪依然岿然不动。
“你妈了……”
“多有得罪。”柳声寒打断了白涯,“在下柳声寒。我与我的友人,是来寻人拜见鸟神迦楼罗大人的。一位名为晏?的蛇妖为我们引路。不知您……如何称呼?”
妖怪沉默了一阵,略微调整了坐姿,垂下还攥着他们的琥珀的手。他只回了两个字。
“缒乌。”
“和一个将死之人废话什么,老白揍他!”
“用不着你使唤我。”
自称缒乌的蛛妖好像笑了,好像没有,但不论如何配合接下来的发言,都让人颇感嘲讽。
“谁才会是将死之人呢?”
“失礼了。”柳声寒看上去是在道歉,但无非是和几人唱红脸白脸罢了,“我们几位不请自来,的确有些唐突。但,还望您能作引荐。”
“嗯……有失远迎了。”缒乌的语气懒洋洋的,身后的肢节却张牙舞爪,示威似的,“我‘引渡’过很多人了——很多。你们看见过的。”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圈套。先不说晏?,估计随便在此地找个妖怪打听,如果它打不过或是出于别的某种原因——例如,献祭,都会将人们骗到这个大蜘蛛的巢穴中来。语言也是一种武器,和一种娱乐,显而易见。
“你个妖怪,先把我们的东西还来!”
君傲颜的愤怒当然有原因,她至今还因为那时几人遭过的罪感到后怕。缒乌忽然笑了,这次笑的更加明显,仿佛听到很有趣的笑话似的。
“你们的东西?这个,一开始就是你们的?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海神的宝物吧。既然你声称是你们的……买的,换的,还是——抢的?”
“你……”
“我说错了?难不成,你们几个当我不识货?”他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奇怪的轻嗤,“你们如今又要见迦楼罗大人……恐怕,图谋不轨吧?”
“没什么轨不轨的,合着你们妖尊人贱的规矩,就是应该的吗?要么把东西还回来,带我们去见迦楼罗;要么,别怪我们不客气。”
缒乌抬了抬一边的眉毛,眼神有些微妙。
“在求见鸟神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中,虚张声势之徒不在少数。那些人,多半一边说着话,一边打着颤,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几斤几两,颇为无趣。你们若是能带点惊喜,也不枉我为我族镇守这么些年,应付这么多无名无姓的虫子了。”
轻蔑的语气听起来游刃有余,他实则并未将几人放在眼里。话音刚落,君傲颜忽然感到手中的兵器被看不见的手抓住了,她条件反射攥紧了它,硬是被一股特殊的力量拽出了很长一段距离,脚下拉出了拖行的痕迹。她知道,有看不见的蛛丝沾上了它。白涯本能地察觉到灵力流的扰动,忽然侧身,左肩依然传来了一阵刺痛——无非是避开要害罢了,却还是受了伤。他的动作还是迟了一步,丝线贯穿了左肩的些许皮肤,他自己向一旁闪避,扯烂了表面的皮。痛觉让他的反应更迟钝了,祈焕一把将他扑到一边,柳声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舞手中那支特别的笔,在缒乌的眼前快速构建出虚幻的假象。
但这作用是有限的。蜘蛛从来不是靠嗅觉与视觉捕猎。只要猎物一脚踏进蛛网的范围,怕是插翅也难逃出生天。很快,大量一人高的蜘蛛从四面八方涌来,他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君傲颜向前翻转兵器,用刀尖划过前方的空气,总算挑断了蛛丝。她反身一刀刺进袭来的蜘蛛的腹中,蓝色的液体从里面冒了出来,黏稠恶心。刀传来“滋滋”的声音,她心生不妙,立刻抽出了刀。这个蜘蛛精已经丧失了行动力,她抽空看了一眼刀刃,蓝血之下的刀依然锋利,但她隐隐觉得,这液体多少会对刀造成影响,要小心才是。
“小心它们的血!”君傲颜对他们喊话,“我料想人肉是被血溶解的!”
“不用你说!”
白涯一刀下去,齐刷刷砍掉了一个飞扑而来的蜘蛛的四条腿。它右半截只剩下几个肢体的凸起,短短的一排交替挣扎,像攀附在上面蠕动的小虫。仅凭一侧的腿是无法行走的,它就这样扭曲着在原地攀行,嘴上一对锋利的口器示威般反复开合。
“别破坏内脏!还有嘴!”
祈焕跟着补充。有只蜘蛛凶恶地扑向茗茗,那架势怕是要将他撕成碎片。祈焕袖间暗弩弹射出一枚石子,打穿了它八只眼睛中的一只。它调转方向,朝着祈焕冲过来,柳声寒忽然挥墨,将沾着的消化液甩了出去。蓝色的血夹杂着毒液泼向它的眼睛,被腐蚀的酸臭味浓烈无比。它慌乱起来,变得更加暴躁,祈焕趁这个时候将茗茗一把扛走了。
场面混乱不堪。缒乌只是远远地看着,百无聊赖地撑着脸,甚至打了个哈欠。这些喽啰他要多少都随召随来,何况在他的地盘,此处也早已用蛛丝布下天罗地网,不论谁都无处可逃。等他们体力耗尽,必然会在这场并不势均力敌的对抗中败北。虽然他们的实力超过了缒乌的预期,但若说是对他造成威胁,还差的太远。闹剧总会结束,只是时间问题,任何人都不要妄图对鸟神所建立的秩序指手画脚。
“苼苼饿了。”
茗茗忽然这么来了一句。他扯了扯就在他旁边的君傲颜,她却没工夫搭理。他们无疑陷入了苦战,连自己的肚子都无暇顾及。
“什么?你饿了吗?这种时候……”
“忍着吧小子!我们可要没命了!”
祈焕一边说,一边将一截骨头插进一个蜘蛛精的嘴里。随后,他立刻在它的头上贴了一张符。已经有不少蜘蛛被贴上这种符咒了。虽然,它并没有强大的杀伤力,却可以把这些妖怪通通定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祈焕去另一边帮柳声寒了。茗茗摸了摸肚子,环顾四下。确实没谁能来帮他,他的表情有些失望。
苼苼真的饿了,她很饿了。
茗茗忽然走向一个不能行动的蜘蛛精,它丑陋的黑脑袋上还贴着祈焕的符。他伸出一只手,将那蜘蛛其中一只拳头大的眼睛生生挖了下来。那眼睛呈现出一种暗蓝,在月光之下有一种奇怪的光泽。茗茗就这样捧起它的眼睛,张大嘴,啊呜一口咬了下去。
咯吱吱,咯吱吱。与战斗并不相称的声音出现了。最先注意到的是白涯,他方才用白刃从下至上戳穿了一个蜘蛛精的头,拔刀的时候侧脸避开了飞溅的液体。就在他转头的一瞬,他立刻看到了茗茗反常的举动。
“那小子在吃什么?!”
柳声寒吓了一跳。她立刻赶上去查看,君傲颜为她做掩护。当她抓住茗茗的手臂时,他已经将大半个蜘蛛眼吞进肚了。他的手上、嘴上、大半张脸上,都是粘腻的黑色汁液。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在他身边蔓延,像是清苦的墨汁掺杂了煮糊的糖浆。
“……好吃吗?”
柳声寒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好奇,还是无话可说了。不论这东西有毒与否,凭谁看到这景象都要皱起眉,后退三步以上。柳声寒僵在那儿没动,像是在观察什么,有袭来的蜘蛛精被君傲颜剁掉了头。她也发现了,茗茗的眼神不太对劲,像变了个人似的。莫非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中毒了,出现幻觉?
缒乌似乎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灵力扰动。在这里,一丝一毫的变动他也能发现。那不入流的半妖忽然垂下手,身体却站得很直。液体顺着他的手滴入土里,他纹丝不动。又有蜘蛛袭来了,茗茗忽然一跃而起,踩在蜘蛛的背上,将它一脚踏了下去。那高度几乎是他自己身高的数倍,这令几人都短暂地呆在原地,惊愕不已。那孩子的眼睛亮得可怕,似乎有针刺从里面迸溅。那真的是属于人类的眼神吗?他们不确定,也无法形容。但肯定的是,他现在所能做出的一切动作都不应是人类的范畴——至少不是普通人,普通的孩子。
他轻易地用手折断了蜘蛛精的肢节,清脆的声响像是徒手掰断了粗壮的树枝。不仅是力量,速度也快的过分。他灵敏地踩在不同的蜘蛛身上,每一脚都将它们踏进地里。他轻巧地躲开一处处飞溅的血和毒液,就像预先知道它们会洒落在哪里似的。这几乎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明明他才是最小的那个,却像是碾碎蚂蚁一样在短时间内击杀了数十个蜘蛛精。这数量,很快就要赶上白涯他们对付的总和。
但他没有再杀下去了。他忽然一个空翻,将自己稳稳地落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他伸出手,凭空保持平衡,整个人忽然沉降了一段距离。空中传来一阵“嘎吱”的刺耳声,像是什么乐器上的弦被用力扯开,濒临断裂极限的声音。
他踩在了妖力编织的蛛丝上。
缒乌难得从原位上站了起来,白涯几乎快要以为他是个偏瘫了。这很奇怪,就好像其余奋战求生的四人如何努力,也比不过一个孩子似的——尽管那个孩子变得不同寻常。
茗茗沿着丝线,抬着手,晃晃悠悠地向他走来。缒乌悄悄动了动小指,看不见的绳索忽然剧烈摇晃起来,茗茗几次都险些翻下去了。白涯暗骂一声,从下方追了上来,其他人也朝这边靠近。眼看着茗茗与那妖怪的距离越来越近,每个人心里都捏了把汗。
他想做什么?连缒乌也不知道。
第六十五回:无绝若线
茗茗在距离缒乌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忽然跳下来了。那个位置原本缒乌也判断着,他不会贸然行动,但他就是赌了。他在赌眼前的视野里是否还有其他的蛛丝,而且,就这样被他赌对了。在即将摔落到地上时,茗茗一把抓住了另一根蛛丝,手中再次传出那种弓弦般的声音。他攥着蛛丝朝缒乌迎面荡过去,松开手时,白涯清楚地看到,月光下,凭空一条血迹。
茗茗两手空空,竟就如此莽撞地冲向妖怪。缒乌没有迟疑,他从身侧抽出一把长剑。长剑上流过深蓝的光,寒铁的颜色映衬在他的眼上。在他抽剑的一瞬,茗茗双脚踩上他剑身,向后一翻,稳稳地落到地上。
“雕虫小技……但还有点意思。”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孩子,“这把剑只斩杀过妖怪,杀过……我的同族。人类还没这个待遇,但,你要成为第一个吗?不——你最多算半个。”
但这个孩子是他刚见到的那个吗?连他自己也不确定。但无所谓,凡是流淌着人类之血的物种都是肮脏且低贱的,他们只会弄脏他的剑。
尽管如此,他还是抬起了剑。他的本能告诉他,这来路不明的半妖不知还有什么把戏没使出来,尽早解决的好。缒乌很快挥下一剑,茗茗却向后下腰,轻易地躲闪开了。他的剑技不论在懂得门道的妖还是人之中,都算得上数一数二,一招一式都行云流水自然而然。黑夜里的刀光闪烁不断,呼啸的风在茗茗的耳边一遍遍响起。他就像是能判断出每一剑会落下的位置,总可以灵巧地躲开,即便有时缒乌的剑术几近毫无破绽了——无缝可钻,无处可逃,他却能以一个异常奇怪且扭曲的姿势避让。这必然会发生肌肉扭伤或是骨骼错位,可这孩子轻易便能恢复原状。茗茗没有任何可以攻击的武器,但即使有,估计也没什么反击的空隙。即使他现在再怎么矫健灵活,光是躲藏避让,对战斗的推进没有任何好处。
“我们得救他!”君傲颜他们还在与那群喽啰周旋。
很快,让他们更加惊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缺胳膊断腿,甚至连头也掉了的蜘蛛尸体,忽然奇迹般地再度站了起来。就仿佛有看不见的肢体回归到它们身上,重新支配它们的身体行动。照这样下去,不知杀到何时才要结束。
“他在控制他们。”君傲颜砍断了某处的线,一只残缺的蜘蛛便不那么灵活了,“可我们不知道每一根线在哪儿!”
白涯看着方才那一抹浮空的血迹。它已经顺着线的方向倾斜地滑下去,拉出长长的一道红色。祈焕也注视着那里。
“我有个办法。”柳声寒道。
“我也是。”
不知柳声寒和祈焕想到了什么,他们短暂的对视后忽然看向了白涯。
柳声寒对他说:“掩护我。”
虽不知他们想出了什么主意,但白涯点了点头。柳声寒轻轻将笔转了一圈,忽然在此处飞快地奔跑起来。白涯赶在她前面的一段距离,毫无章法地快速挥舞双刀,将眼前可能会划伤柳声寒的线尽数斩断,但并非全部。君傲颜看向这边,隐约觉得从柳声寒的笔下扩散出某种透明的墨,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晕染开了,可之后的光景又没什么变化。蜘蛛精的数量源源不断地增加,满地的残骸几乎要没有落脚的地方,而她与祈焕也快要撑到极限了。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挥剑这点臂力对缒乌来说九牛一毛,可他多少有些困惑:别说孩子,就算普通成年人这几个跟头空翻高抬腿下来,早就已经累的气喘吁吁了。相较之前的普通模样,此时的他已经溢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妖气。这很奇怪,通过气味,大多数妖怪都能判断出他半妖的身份,可半妖是不至于一丁点妖力也散发不出来的。他所见过的、听过的半妖,多少都会散发出妖气来,而以他们的能力还不足以完全隐藏。在刚见到几人时,他们没有丝毫属于妖怪的气息,尤其这个孩子,普通人一个。可现在完全不同,缒乌也可以确定那不是蜘蛛精的眼睛传染给他的。莫非他其实很强,强到能自如地控制自身妖气的散布?也许不止于。毕竟,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莫名其妙,那么难以捉摸。
终于,茗茗多少有些疲惫了。他在躲开一剑后,被另一种锐利的东西划破了脸,那是蛛妖缒乌的一段肢节。这一下防不胜防,些许微量的毒液让茗茗的伤口没有那么快愈合。他伸出了手——手掌上被蛛丝挂破的口子早已愈合,他摸了摸脸颊,手上碰到温热的液体。在少量毒液的作用下伤口感觉有些麻痹,并不算痛。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拉出黏稠的红线,整个人更加阴沉了些。短暂的晃神后,茗茗忽然抬头,翠绿的眸子里带着血丝。
“你竟敢……你敢、敢伤他——你应该死,你应该去死!死啊!去死啊——!”
他的音调陡然飙升,原本未到变声期时的中性嗓音更加尖锐,像个歇斯底里的小女孩。白涯他们忽然朝这边看,以为他遇上了什么麻烦。凭这样就想威胁到缒乌,还差太远,可尖利持续的嗓音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他感到,连自己暗布在此地的蛛丝都在微微颤抖。
缒乌一招手,几十根蛛丝从茗茗的脖侧、腋下、臂上、腿边等地方擦了过去,他再一抬手,这小孩整个人都被架了起来。
“闹剧到此为止吧。”缒乌沉着脸,抬起剑,“很快你的朋友就会与你在阴间相见。”
茗茗的眼睛还充着血,他龇着牙,像个被揪起后颈皮的猫,甚至连张牙舞爪都做不到。可就在缒乌举剑的瞬间,一只巨大的蜘蛛精忽然将他扑倒了。缒乌看到,这只蜘蛛的眼睛很不正常,它散发着过蓝的光,身上的气息却与自己的手下没什么区别——这是他一开始没能警觉的原因。但它的行为十分反常,他不清楚为什么。缒乌没有过多犹豫,而是一剑从下方刺穿了它的头颅,将它掀到一边。他一低头,感觉胸口存放着琥珀的位置有一种离奇的烧灼感。他看到,它隔着衣料,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刺眼的蓝光。
茗茗依然紧盯着他。若目光可以杀人,他早就死了一百次。茗茗口中还在咒骂着,尖利刻毒的语言从未停止。只是因为他脸上的伤吗?为什么?他的那些同伴数次遭遇险境,他也没有这样激动过。
连白涯那边也发现了问题。那些还活着的蜘蛛,它们间靠什么沟通,他们本不得而知。现在,几人心里多少有些答案,因为那些蜘蛛精忽然就迷失了方向似的,有些茫然地在原地转圈,就好像命令被拦截的无组织的士兵,热锅上的蚂蚁。剩下能够做出攻击和反抗的,也只有那些残缺不堪的尸体了。他们再看向茗茗时,那孩子无所畏惧地注视着眼前的妖怪,是那妖怪身上的蓝珀扰乱了一切。
那个孩子的半妖可以控制,或至少是干扰到妖怪的交流吗?从精神层面?他是如何利用海神之宝的?白涯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缒乌站起来,扶住额头。他虽然没有受伤,但似乎受到了某种干扰。更多蜘蛛精朝着他奔过来了,但他定了定神,毫不留情地将造反的小家伙们一一斩杀。这时,蓝珀从他的衣里掉出去了,一只蜘蛛冲上前叼起蓝珀。其他蜘蛛忽然就不再攻击它们的主人了,而是疯狂地冲上前,将那衔着蓝珀的蜘蛛扯成碎片。可怕的咀嚼声不绝于耳,蓝珀却不知去向何方。
缒乌很清楚,要想夺回混乱的主导权,只有解决掉眼前这个捣鬼的小子。正当他准备再度举起武器时,白涯忽然将弯刀抛了出去,快速旋转的刀刃割断了茗茗上方的线。缒乌侧身躲过弯刀,二度转身预测到弯刀折回来的位置。第二次,弯刀斩断了茗茗下方的线,他落到了地上,而刀回到了白涯手中。
“你的把戏我们已经看穿了,束手就擒吧。”
茗茗从地上爬起身,忽然有两个白花花的纸人跑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拽走。虽说只是祈焕的幻术罢了,可那两个纸人力气还挺大。茗茗没有做出太大的挣扎,只是眼前紧盯着那一大堆高高摞起的蜘蛛。那枚蓝珀,大概就在里面吧。
缒乌没有说话。他将剑收了回去,猛然抬起双手,凭空一抓。蜘蛛群铺天盖地,再一次向他们袭来。这一次,就连那些原本在围抢蓝珀的蜘蛛也被扯开了。它们显然有些暴躁,很难听指挥,但蛛丝让它们无法反抗。
其中一只蜘蛛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蠕动了两下,忽然将肢体折叠起来,发出咔嚓的响声。它在发生异变:眼睛不断分裂,更多眼球像是沼泽里涌起的气泡浮现在皮肤表面;它身侧出现了裂口,蓝色的血浆向外迸溅。可它并没有变得虚弱,而是愈发强壮,身体膨胀得越来越大,口中发出近乎马的嘶鸣。
缒乌眉也不皱一下,忽然一掌打进它的腰腹,从里面拽出了什么东西。那异变的蜘蛛如山一般隆隆倒下,激起他身侧一片尘土。
缒乌再次拿到了蓝珀。他看了一眼那模样可怕的蜘蛛,又看了看手中的宝石。
“就现在!”
柳声寒忽然大喝一声,远处有一枚小小的、燃烧着火焰的石子飞溅而来。祈焕在远处将一枚临时的火药打了过来。柳声寒和拉着茗茗的君傲颜忽然转头跑去。燃烧的火药被缒乌轻易地躲过,但火焰从他身后炸开。灼灼的幽蓝火光顺着那些线流窜,四面八方都是恐怖的光焰,整座洼地成了一片火海——蓝色的火海。
柳声寒将那易燃的血泼在各处,祈焕引燃了它。火线清晰地显示出每根蛛丝的位置,尽管密度已经被他们变得稀疏,但规模还是有些超乎想象。祈焕背起茗茗,准备离开这处是非之地。眼见着白涯还紧盯着缒乌的位置,他无奈地喊着:
“快走吧!再不跑没机会了!”
“怎么能让琥珀落在他手里头!”
“你他妈冒火打吗?我怕你有命抢没命拿啊!你真打算——”
“这么大的火,他没法轻易脱身的,我们之后再来也不迟啊!”
君傲颜跟着劝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拽着他走。他不说话,一直盯着那边,脚下勉强跟着跑了两步,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其余几人头也不回地朝宽阔的方向跑去。苍蓝的火光之中,只剩下缒乌的剪影扭曲摇曳。
他只是默默看着手中的东西,一动不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无动于衷,任由身边的火四下蔓延,直到吞噬一切。
第六十六回:无服之殇
他们逃离炼狱之后,天已经亮了。不知跑了多远,直到太阳完全升到天空中,鸟雀的鸣声不绝于耳,双腿疲惫发软,整个人差点将内脏呕出来时,祈焕知道,他们应该是安全了。
柳声寒不断咳嗽着,怕是奔跑时吸了太多凉风。几人在一处树荫下缓了一阵,抬起头,看着漫无边际的山林,仿佛晚上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似的。但疲惫的身体与兵器上沾染的血迹告诉他们,所有的事都是现实。
包括蓝珀被夺走的事。
白涯的脸色不好。他知道,友人们不让他与那可恶的蜘蛛决战的选择是正确的。就算他要坚持,其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何况火势更猛的洼地也无法脱身。不过,鉴于他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就算想指责友人也只是无能的迁怒罢了。他狠狠地跺跺脚,将双刀收了回去。
“孩子,你还好吗?”
柳声寒欠身摸了摸茗茗的脸颊。他脸上那道伤终于结了痂,但还有些黏。柳声寒猜,里面大约是有阻止凝血的成分。他整个人呆呆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木头人一般,问他什么话也不说。祈焕和君傲颜也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不知怎么样他才能恢复精神。
“你们不觉得……这儿太安静了吗?”
白涯忽然这么说。祈焕看了一圈,漫山遍野葱茏的绿色里,不断传出虫鸟的鸣声。天亮了,它们早就成了合唱班子,天上还有鸟雀拍打翅膀的声音,和风习习的呼声。
“现在可一点也不安静啊?”
“没有蜘蛛的声音,他是说……”柳声寒知道白涯在特指什么,“火焰的燃烧声也没有,气味也没有。我想,我们还没有跑得那么远。”
君傲颜正心疼地摸索着自己的刀刃。听了这话,她也觉得有些不对:“是啊,怎么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柳声寒说:“大概,那家伙把结界封起来了吧。”
“他还没被烧死?”
“应该没那么容易……”
“那不是白忙一场吗?”祈焕也跟着不甘心,“我们还说回头再去找呢。这么一来,可什么都没办法了……不对,他既然是给鸟神看门的,会不会把琥珀上交给迦楼罗啊?”
“很有可能。”柳声寒思索道,“但,并不能保证。”
“唔……”
这会儿,茗茗好像回过神来了。他猛一抬头,看着一筹莫展的几人,有些好奇。
“你们怎么啦?一个个都丧着个脸。”
“还不是怪你。”
白涯嘀咕了一句,倒也没追责的意思。反正归根到底,是自己能力不行,连块石头都看不住,抢不回。茗茗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我怎么啦?我不就是——”
“你没事!”祈焕忽然搓了一把这小子的一头白毛,“吓死我们了,你个小东西。”
“我没事呀,我很好。只是苼苼她饿了,她饿了就必须吃东西……”
“苼苼?是你妹妹?你吃了蜘蛛眼睛,你还记得吗?”柳声寒问,“那东西八成有毒。可你现在却安然无恙,这又是为何?”
“嗯……苼苼饿了,吃东西就好了,如果一直没东西吃——就什么都吃。”茗茗张开双臂比划着,“苼苼借我的身子,若我受了伤,她就会生气,就会出来。我想,她是把眼睛当果子吃了,那假果子又有毒,她以为我受伤,就出来救我啦。”
他们忽然理解,为何那个小山村的人们会对这孩子避讳有加。若不是他们亲眼瞧见茗茗是如何与妖怪周旋,恐怕也会像最初的山民一样,把他当做一个疯疯癫癫的臭小子。
“那琥珀能控制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祈焕试着问,“你——你的妹妹,是怎么做到的?她如何用那东西传话,让那些蜘蛛都听她指挥的?”
“我不知道耶。”
茗茗老老实实说了,满脸写着真诚。这让他们都有些没办法。这时候,柳声寒在他面前蹲下身,细声细气哄孩子似的问:
“关于你妹妹的事,你记得多少?你可以告诉我们吗?”
“为什么你们会对她的事感兴趣呀。”茗茗歪着头,“真稀奇,我以前是很想说的,可是大家都不让我说。他们说我编故事,说瞎话,神神叨叨,要么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可苼苼才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娘还在我身边的时候,专门让村里的巫医给我搞什么驱魔的仪式,我就让苼苼藏起来,他们谁也找不到。”
“她的墓地在哪里?”白涯随口问了一句,“埋哪儿了?别真是鬼上身。”
“不是鬼上身。”柳声寒倒是很肯定,“这里应该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复杂的隐情。”
茗茗说,苼苼没有墓地。苼苼葬在他的心里,他的肚子里。
他这么一说,几人也就明白了。在那物资匮乏的山村,一个受尽眼色与欺辱的寡妇的家庭,这一点点肉,哪怕是曾经的骨肉对母子俩来说都意味着什么。母亲没有吃她,因为那真的是很小的一团肉,她全部留给了茗茗。
“也不是……不能理解。”
祈焕艰难地说完这番话,傲颜也点了点头。他们都知道,战乱之年,饥荒之时,人吃人都是常有的事。
“本来我娘也不知道该不该吃的。”
“的确,这种事……”
“她怕我也染了毒。”
几人听着不对味了。那村里的阿婆不是说,他妹妹苼苼,是给饿死的吗?
“为何是毒?”柳声寒敏锐地追问下去,“村里人说,她是给饿死的。”
“是毒死的呀。我娘不让我给村里人乱说,但你们不是村里的,我想,应该能说吧?”
“谁下的毒?”
“她自己哇。”
“她自己?”
“嗯。”茗茗点点头,“村里有坏人骗她,说山那边有果子吃,让她一个跟他去。我当时就问,那里有吃的,你怎么不去呀?家家户户都缺东西呢,你是不是要她当挡箭牌?那家伙特别讨嫌,我娘说,他是个‘棍儿’,意思是就他一个人,找不到老婆。我猜他家没人做饭,又怕妖怪吃他,是让我妹妹去探路呢。他瞪我一眼,就走了,但回家以后,妹妹老是喊饿。她老想着山坡那边的果子。”
白涯沉着个脸,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傲颜皱着眉,问后来呢。
“她半夜饿得受不了啦,可家里哪儿有吃的呀?一直喊饿,一直哭,我也跟着她哭,我娘哄不了。最后我俩都累得睡着了。醒来以后,苼苼就不见了。我想起那个坏人说的事,就告诉我娘,她拉着我去山那边找,在河边找到她了。她泡在水里,都有点胖了。”
“她已经……”
“她死了。我娘说不会说话不会动,那就是死了,以后也不能说话、不能动了。我看附近根本没有果树,要么就是在河的更上面,她被冲下来了。回家后,我们看她嘴边发紫,舌头都黑了。我娘说,她是吃坏东西,中毒了。她总不能是跳进河里捞果子去了吧……她又不会游泳,就这么淹死,是有可能的。我娘说她大约是做了个饱死鬼,是好事。可我呢?我好饿啊,我说,我也想当饱死鬼,我娘就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
“……”
“我还是很饿——我娘忽然就说,去给我做肉汤。我可高兴了,等了大半天还是没有。于是我去厨房看。我娘说厨房危险,平时不让我进的,但我实在太饿了。我闻到一股香味,锅里煮着东西,地上放着一个球。我去抱起来玩,发现是苼苼的头。我娘好像吓坏了,忽然就抱着我哭起来。最后,她说她没办法,还让我不要说给村里人听。我可听我娘的话了。”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对于茗茗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水落石出。柳声寒说,可能是那果子的问题。那地方的流水,可能是从妖异的地界而来,那有毒的果子或许有什么功效,只是她也不清楚。苼苼的魂魄被定在了茗茗的身上,他们是一身二魂。
是半妖。
几人无言地走着山路,谁也不说话。祈焕顺手击杀了一只野兔。吃这顿将就的午饭时,君傲颜才小声地问:
“声寒,你说这苼苼……算是鬼了吧?她不去投胎,不怕变成厉鬼,害人吗?”
“小孩子的魂魄很干净的,除非,是遭人陷害的惨死——他们知道是谁害了自己。我不知茗茗所言的坏人是否遭到了报应,也不想问。但,她既然是这般护着兄长,应当……”
茗茗以实践证明,他确实不是个拖油瓶。可是其他人都宁愿他不要出手。现在,他们准备凭自己的力量,去寻找鸟神迦楼罗了。
他们小小地睡了一阵,补了觉。下午的太阳还是很凶,他们却不得不继续赶路。走着走着,有巨大的影子掠过地上。白涯抬起头,看到晴空万里,并没有什么游云。再一转身,他看到了一个大鸟的影子。
那真的是一只很大的鸟,黑色的剪影被橙色的光包裹着。
忽然,它像是注意到下方,调转了方向,落回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林子里了。
第六十七回:无功不返
一团强烈的光华在眼前炸开。
炙热是明显能感觉到的,但还不至于让人觉得危险。不如说,经历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他们已经麻了,除非危险糊到脸上,否则他们是动也不想动弹一步的。
这阵温暖的火光,带着一股灿烂的烟霞,伴随着轻快的步伐消散而去。就这样从林间现身,站在他们面前的人,他们是认识的。
“你们还活着……真是意外。”
毋庸置疑,陵歌的语气确实有几分不可思议,不过表情依旧淡然,一副见多了大风大浪的样子。这般光鲜亮丽与几人的灰头土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好在,并没有任何观众。
“我承认我一开始不喜欢你,但比起其他恶劣的同族,连你都变得顺眼太多。”
好样的,经典白式笑话。
五人身上多少有些纤细的刮伤。经历过什么,陵歌一眼就能瞧出个大概。她似乎又想赞许,又想发出嘲笑,这样的心境让她的表情有些奇怪。
“问你个问题——”白涯拨了一下眼前的碎发,忽然问她,“既然你们这儿阶级森严,我看你又是个妖怪,你为何不对我们出手?应该,不止是打不过这么简单吧。”
“我一天到晚飞来飞去已经够忙了,没心情多管闲事。”
“那你下来干什么?看我们是死是活?”
“你——”陵歌眼瞧着不高兴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能有好心?我不信。”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们。”她轻蔑地抱着臂,眯起眼,“杀你们和踩死蚂蚁一样容易,我只是不想脏我的兵器罢了。而且,我从来只做迦楼罗大人安排的事。猎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是下等妖怪才会去做的。何况带着一身血腥味出入神鸟圣堂,实在是不合乎礼仪。”
“事儿真多。”
“趁我心情还不错,我建议你选择闭嘴。迦楼罗大人仁慈善良,不喜争战,我不想让这一切都变得难看。”
“你刚才讲了什么笑话?”
在白涯等人的眼里,所谓神鸟迦楼罗已经成了一个无恶不作,嗜杀成性的暴君。当下陵歌说出这种美化色彩浓重的话,真让人怀疑自己听错了。祈焕从侧后方用力擂了白涯一拳。
“你可少说两句吧——陵姑娘,既然我们已是第二次见面了……你看,我们这么有缘,能不能行个方便,带我们……”
“没可能。”陵歌干脆地说,“我也只不过是路过而已。你们能活着从缒乌那里出来,恐怕他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我没有追究你们的问题,就别得寸进尺。凭你们还想见迦楼罗大人?一开始,我也没指望你们能活多久,以为会像过去的来访者一样,很快就进了谁的五脏庙。既然还没死,还是早点离开我们的地盘,免得不知什么时候就丢了小命。”
祈焕还想再说什么,柳声寒忽然打了岔。她难得插嘴,一定是想出了什么办法。
“唔,陵姑娘,想必您也知道我们为何会造访这里。最初我们本是为了拿到五霞瑛,才冒险来到这险恶的山地。我听闻,在这一带有一处矿区,应当是有这等神物的。您对此地那样熟悉,见多识广……想必,多少知道些什么吧?”
陵歌的目光懒懒地将她上下打量。这番话听上去与神鸟之事没有太大关联,她就不那样警惕,只是浅浅地点点头,认同了她的观点。
“是这样,您看如何?待我们找到五霞瑛,完成了香神大人的任务,就回去复命。只要找到那片矿区,我们绝不多做停留。”
白涯和祈焕同时看向她,眼神带着疑惑与愠怒。谁让你随便代表我们做决定了?还未找到那破规矩的始作俑者,找到蓝珀的下落,得到所谓什么神的许可,就这么轻易回去?来都来了,下次再造访这里,不知是什么时候。反而是君傲颜将他们瞪了回去。她坚信,柳声寒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陵歌稍微想了想,指着一座高山旁光秃秃的石头山说:“喏,去吧,就是那儿。”
“……”祈焕吸了口气,“你搞我们呢。”
“路是指了,爱信不信。等完成任务你们就赶紧走人。我还爱看你们在这晃悠不成?”
“万一你是驴我们的呢?”连茗茗都不服气了,“上一个给我们指路的妖怪,可给我们坑的不轻呢。说不定路上又有更麻烦的什么看门狗,给我们一通咬。这谁受得住?”
陵歌皱着眉,反复审视着眼前这人小鬼大的半妖。她倒是没有那般排斥,那般厌恶,只是眼里也没什么喜欢。不如说,他与这群人类站在一起这件事本身,让她觉得稀奇。
君傲颜附和道:“是啊,陵姑娘。我们是真被害惨了,现在是谁也不敢轻信。不如,您带我们去一趟,我们就知道那边的虚实了。”
陵歌有些不满。她自认为,给这群人指路已经是大发慈悲了,怎么还没完没了?早知如此当初都不该与这群异乡人多话,真是自讨苦吃。
“要我去那边,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带着你们?我怕是三天也去不了。你们自己想办法,难不成还想让我摘好了打了包交到你们手里,不如我替你们送到香神面前算了。”
祈焕悠悠道:“那敢情好……”
“陵姑娘,实在是抱歉……上一次对妖怪的信任,险些让我们命丧黄泉。想必在过去,有不少人都是以相同的手法被欺骗的。您看,上一次的带路就把我们推进了火坑,险些连这孩子也搭进去。不如您就将我们远远地领到附近,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便是。”
恻隐之心这个玩意,陵歌多半是没有的。她大可不必对这群进山送死的人多管闲事。不打起来都算是客气的,任由几人在此地自生自灭就是。但她多看了那孩子几眼,茗茗也眨巴着个大眼睛看回去。她对人类的幼崽向来没有任何好感。他们吵闹、愚蠢又脆弱。虽说按规矩,半妖的身份卑贱到不配被列为鸟神大人的子民。不过单从实力上说,还不至于让陵歌感到由衷的厌恶。
“行吧,我带你们去。只是你们要言而守信。”
“你不耍什么花招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祈焕再次怼了白涯一下,陪着笑:“陵歌姑娘人美心善。说起来,您是鸟神大人的直系属下么?听起来您是容易见到他的,他不会因此责怪您么?”
“我说过,迦楼罗大人并非你等鼠辈自以为的性子。哼,不许再提这件事,否则我不给你们带路了。趁我没改变主意,你们最好闭上嘴。”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连茗茗也捂起了嘴。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陵歌掀开了一面石壁上的藤蔓,露出半人高的、黑漆漆的洞。
“就是这儿了。”
“……好可疑啊。”祈焕皱起眉,“里面不会有什么叫比比的怪物吧?而且我们不是要去那边的山上吗?你让我们钻这个狗洞又是何意?”
“少废话。这是灵脉,能省不少路,我总不能靠走的带你们过去。”
“这是灵脉?”柳声寒有些在意地看了过来,望向那没有一丝光亮的洞穴,“我听说很多年前,九天国的灵力场就变得特别,六道灵脉也会失效……这处普通的灵脉还能用么?”
“骗你们作甚。不过这儿的灵脉范围有限,仅能在这一带内活动罢了。一会你们跟紧我,不要走丢了。稍有差池,你们可就不知被扔到哪条沟里去了。”
说罢,她一弯腰,灵巧地消失在了那个小小的洞穴中。
柳声寒紧随其后,没有丝毫犹豫。君傲颜想了想,也跟了过去。祈焕带着茗茗,最后才是白涯。白涯低头挤进洞里的一瞬,只觉得身边豁然开朗,很轻易便能直起腰,只是眼前还是漆黑一片。所有人的身形倒是清晰可见,偶尔有一两簇疑似萤火虫的光芒滑过身边。他们紧跟着陵歌,谁也不敢慢步子。不一会儿,身边的火光便多了起来,它们都飞快地冲到他们面前,汇聚成了一团巨大的光斑,逐渐向四周扩散。他们都奔跑着,一步不敢懈怠,直到陵歌不假思索地冲进迎面奔来的光——
重归光明没花太多时间,但此处的景色果真与之前截然不同。他们从一处不比入口宽敞多少的矿洞出来,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坡。这里没有花,没有草,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绿色。取而代之的,是大面积的金色矿脉。这种金并不纯正,夹杂了各式各样的石英,都是并未提纯的颜色,显得有些脏。但斑斓的素色堆砌在一起,也有一种别样的美。这里是一处未经开采的无人矿场,第一次见到这种风景,几人无不为之侧目。
“就是这儿了。顺着灵脉往西不到一里,我就见过五霞瑛,不知现在有多少。好了,我要回去了,希望你们遵守承诺,趁早滚蛋。”
“陵姑娘留步!这些花……我们该怎么活着带回去?”
眼看陵歌转身准备离开,祈焕连忙叫住她。她瞪了他们一眼,没好气地说:
“我带你们来已是仁至义尽,别蹬鼻子上脸。我可没答应帮你们想办法!”
祈焕还想说什么,可陵歌转眼间就化作了一只庞大的鸟,振翅飞向天际。一阵热浪惹得他们抬手遮住了眼,再挪开胳膊时,他们只能看到与太阳背道而驰的另一抹红色,朝着高耸的积雪山峰飞去了。
“真不够意思!”茗茗大吵大嚷。
“声寒,这下怎么办啊!”祈焕急了,“我们既没办法把花活着搬走,也没能见到迦楼罗,这不是亏大了嘛。”
柳声寒倒是一如既往,不慌不忙。
“至少我们知道五霞瑛分布何处了。况且……我有一点新发现。”
说罢,她扭头看向来时的出口。矿洞之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不知是分布在石壁上的柱状晶石,还是先前灵脉里雀跃的光点。
第六十八回:无立锥地
柳声寒所说的方法,是重新进入陵歌带他们来时的灵脉,沿着它去寻找鸟神的殿堂。他们模模糊糊地觉得,此时所行走的方向该是与先前不同的,而事实上,大概只有柳声寒在这里还有些方向感。
“你有多大把握?”
这次的通道是可见可触的,白涯的声音平板地撞击着通道光怪陆离的四壁。缀生的矿物结晶不知是散发抑或折射着迷离的光彩,催眠似的,令人眼晕。
柳声寒在前边带路,但脚下迈着的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坚定:“六七成。鸟神的居所,想来应汇聚着充沛的灵力。想找到那里,靠辨识这灵脉中的灵力涌动也许可行,不过,也要靠一些运气。”
他们越向前走,脚下变得愈发潮湿,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汇聚在一起。大约是此地地质特殊,那泉水是温热的。只是越走,空气便越发泛起凉意。虽说并不算寒冷,反而凉爽怡人,温度的变化还是让人有些奇怪。眼前出现了一团固定的光,想必是出口。柳声寒忽然停在那儿不走了,君傲颜不知为什么,但她接着向前。就在即将重见天日之时,柳声寒唐突地攥住了她的手臂,猛地用力将她拽了过来。失去重心后,脚下的水流很轻易就能将她绊倒,她用力将陌刀杵在地上,才保持了平衡。
傲颜吓了一跳,她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知声寒哪儿来的这般力气。
“你不要命了吗!”柳声寒竟比她还生气。
君傲颜觉得不对劲了。她和白涯向前探身,发现他们竟然在一处峭壁上。潺潺的细流是一处小小的瀑布,从高处向下,末梢消失在空中。
“我们应该怎么上去?”
在一群成年人中,茗茗是个活泼的孩子。即使这般局面,他也是乐观得要命,一点都不着急,反而轻松地问他们,就好像其他人一定有办法一样。
“你确定迦楼罗就在附近?”祈焕问。
“我想是的。上方有很强的灵力流动,且人数众多。”
祈焕忍不住揶揄:“你这位置算的还挺准啊,就是高低差有点儿……”
“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君傲颜感慨道,真不知是他们运气太好,还是运气不好。
“不愧是鸟神,也就扁毛爱在高地儿垒窝。”祈焕一边看,一边嘀咕,“那个陵歌平时就往这跑?出个门都得飞上飞下,他们也不累得慌。柳姑娘,真的没有更近的出口了吗?”
“我找不到了……想来鸟神并不希望普通人出入自己的住处。”柳声寒遗憾地摇摇头。
所幸上方有大量密密麻麻的藤蔓,这是天然的长梯。白涯率先在断崖边反身抓住上方的藤蔓,利落地登了上去,看着就令人害怕。柳声寒似乎不欲被落下等待,于是她主动跟在白涯下面,顺着他摸索出的支点攀爬。君傲颜和茗茗也跟了上去,祈焕倚仗着自己撞见比比时的“矫健身手”,拍着胸脯自荐为他们断后。他扶上茗茗落脚的藤蔓交点,最后向下看了一眼,咽了咽唾沫。老实说,这儿可真不是适合徒手攀岩的好秀场。
爬了一小会,白涯挂在山壁上低头望去,视线越过下方凸起的岩体构建的平台,只能隐约看见雾霭笼罩的地面景象。他再抬起头,攥着藤蔓,仰面眯眼凝视着上方。这是他们能看到最高的山峰了,颇像是进入这片山脉前,从远处望见的雪山。可是现在就快到山顶了,山岩上却没有丝毫冰霜雪染的痕迹。他的确能感到不同寻常的结界,使得此地的真实样貌与远观时略有差异。
好在,他们出来的洞口离山顶的确不远。山壁也不乏可供支撑的岩石,只要不向下看,并没有那样可怕。一行人攀登的路程算得上有惊无险,就连祈焕不大放心的茗茗,这孩子也比他们这些成年人要轻盈太多。即使没有突然背生双翅,在山岩上纵跃的样子也像极了一只敏捷的鸟儿,无愧于他的身份。
祈焕吭哧吭哧地爬着,劳心费力。好不容易,才最后一个从山崖边缘探出头来:“你小子可以啊,也不等等哥哥我,亏得我瞎给你操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闭上了嘴。辉煌殿宇率先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那恢宏气派在一瞬间就使所有人都相信,它正是他们此行寻觅的目标。
但这不是祈焕闭嘴的根本原因——在前头,君傲颜捏紧了刀,盯着白涯对面,丝毫不敢松懈。
白涯与面前的“人”冷冷对视。那是一些身着甲胄的……妖怪,打扮像是宫廷侍卫,只是个个都顶着鸟类的脑袋,使人大感违常。尽管面部披覆鸟羽、顶着外突的鸟喙,他们也看得出这些鸟头守卫对他们的出现并无欢迎之色——最前头的一个,装束不大一样,大约是侍卫长吧?他后脑勺的毛都竖起来了。
“你们这些人类,为何会闯入迦楼罗大人的圣所!?神殿所在,向来只有我等知晓,哪个叛徒把大人的居处告诉了你们!”
白涯皱了皱眉,隐蔽地瞥了一眼柳声寒。他倒是不介意供出陵歌,只是平心而论,她确实将秘密保守得很好,他也无意栽赃陷害。而柳声寒没有半点反应,不像要站出来,认下这名头的意思。他只好跳过了回答,还算客气地应道:“我们来拜见鸟神大人,没有敌意。”
“大人哪是随便什么人说见就见的!”侍卫长身边一个个子小些的卫兵激动地尖叫起来,“不要做梦了,没有羽翼的异族们,还不如想想掉下去怎么保命!”
他摆动着手中兵器,似乎很想将他们全都踹下去。侍卫长反而冷静下来,伸手拦住了他。他板着鸟脸,忌惮地看了看白涯肩上露出的刀柄。
“神明不喜欢可疑的人类。”
“如若能面见神明,我们定会将来意和盘托出。”柳声寒向他微微欠身。
侍卫长狐疑地打量她,转头与其余鸟妖嘁嘁喳喳商量了起来。他们听不懂,好在随即,对方又扭回头,态度虽然生硬,也不算太恶劣:
“你们随意闯入,我们本也不该放你们走。既然你们不知怎么掌握了道路,又要面见神明,那就老实跟我们到神殿上,把事情都交代清楚——明白了吗?”
君傲颜抿了抿嘴,余光里扫了白涯一眼,后者脸色果然比她还要精彩。毕竟,很少有活物在他白大爷面前如此嚣张。柳声寒按了按他的肩膀。若要翻脸,总是会有机会的。
“我们明白。还请带路。”
在这些如临大敌的鸟头侍卫簇拥——或是挟持下,他们终于步入了金碧辉煌的院墙之内。白涯吊着脸,活像周围是些叨走了他八百吊银子的老鸹,若不是场合不对,祈焕会有些想笑。柳声寒倒很是镇定,闲庭信步地悠然观望周遭景象。
这多少安抚了同伴的情绪,让他们也有闲心跟着注意起鸟神殿景色来。这儿不像香神苑一般,缥缈不似人间,反而更像是一座皇宫,一处鸟妖们的王权的象征。画栋雕梁上镌刻的精美浮雕,细看都是些神气稀奇的鸟儿,有的像是鸿鹄鸾凤,还有的根本不似存在的物种,看着极为华美飘逸。
他们甫一出现便被抓住也不算巧合,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巡逻的侍卫,顶着形形色色的鸟首。偶有面目不同的,定睛一看,也是些其他种类的妖异。从庭院到正殿,一路上的妖物看见他们,无一不愕然怔愣,随即交头接耳。祈焕支起耳朵,发现他们说的是先前侍卫长与手下交谈用的那种语言,叽叽喳喳的。想来该是在议论这些外来人吧?
他猜对了一半。这些耳语的焦点,只在他们中的一位身上。
“杂种……”
“不伦不类……”
“太奇怪了,怎么有这样的……”
“我以前只是听过……头一次见呢。”
被嘲弄的对象穿过这些低语,面色如常,他身边的人类同伴们都没有发现异样。茗茗不知道自己为何听得懂,也不知道他所听见的,有多少、有多深的恶意。殿上妖与村中人的言论本质并无不同,他在这样的话语里浸泡了太久,以至于甚至不懂,这并不是他所理应接受的品头论足。
也许不懂,也算是命运对他不多的仁慈。
这孩子此时想的,与同伴们好奇的是一件事:不知神位之上的迦楼罗,该有个什么样的脑袋?
这谜底很快就揭开了。
非要说的话,他的相貌与他们常见的人们确乎不大一样。和故乡人们温吞的面相不同,鸟神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像是君傲颜曾见过的一些异邦使臣。他的长发与故土常见的一般顺直,却是金棕色的,衬得五官更显不似人间的典雅。额上一只黄金色的眼睛,没有眼仁,亦无眼白。这令他们想起曾听过的一个传闻,据说鸟神有一颗金质的神秘珠宝,可使人心想事成。莫非,那便是传闻中的如意珠?这种种不凡,并不使他像是妖异,倒不如说,让他更加英伟出尘,也更有气宇轩昂的神明之感了。
可是,他们只觉得大脑空白。
——于王座上端坐者,赫然是人类的面貌。
这真的是传闻中的神鸟迦楼罗吗?
第六十九回:无党无偏
不可思议。
比起方才各类妖异,此刻群妖环绕中乍然出现一个人,反倒令他们更加惊愕。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注意到王座边还有个人模人样的影子,金红的鬈发颇有几分熟悉。
从头到尾始终嚷着不许他们叨扰鸟神的陵歌,眼神从迦楼罗移到他们身上时,活像是恨不能把这几个麻烦给吃了。殿上的人浑然不觉,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侧耳倾听侍卫长以他们所不知的语言禀报了一番,眼睛时不时扫向他们。生性跳脱的茗茗也安静下来,扬着脸,等着听听神明将对他们说些什么。
“此地未有凡人闯入,想来你们已经知晓。”
终于,鸟神屏退了侍卫,对他们发话。
“我们……”
“希望你们明白,神殿不容谎言与欺瞒,唯有真诚者才有立足之地。”
不算是恶意的问询。在陵歌紧张的注视中,柳声寒向他行了个礼:“在下对通行灵脉之事,小有心得。误打误撞寻至神殿,造访唐突,还请见谅。您就是……神鸟迦楼罗大人?”
陵歌偷偷松了口气。鸟神扬起眉,微微一笑:“有假不成?你嘛……就是香积国那位,无师自通找到香神香苑的柳夫人?果然天资过人,有大造化。”
“皆是机缘巧合,您谬赞了。”柳声寒眼观鼻鼻观心,掩盖住惊讶的情绪,“这浩大九天国度,千里之外区区小事,您竟也了如指掌。神明的力量,我等当真唯有仰视。”
“不必妄自菲薄。以你们人类肉体凡躯,能攀上这千仞壁立,不但身手过人,想来也皆是心志坚定之辈。身为人类,能只身抵达,实属罕见异事。同样稀奇的是……”迦楼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随便应和罢,将视线转向了茗茗,“你们之中竟有一个半妖呢。”
大家都愣了一瞬,本能地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孩子。迦楼罗,这位层级规矩的制定者,也在鄙夷茗茗的身份吗?可他面色平和,话语也似普通询问。
面面相觑片刻,白涯代同伴们答道:“我们知道。”
鸟神模棱两可地点点头,看不出对这个回答是否满意。紧接着,他又问:
“你们可知,他是共命之鸟?”
“共……什么鸟?”
少有地,白涯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其余人与他也是一样的表情,包括茗茗自己。唯有柳声寒仿佛想起了什么,面上有一丝恍然。
“共命鸟,一体双生,同气连枝。”迦楼罗探究地看着他们,“这孩子的体内,还有另一个灵魂。既是不知,如何敢与他同行?”
“这孩子吧,虽然看着小,身手可灵活了。带个孩子满地跑有些冒险,但茗茗还是挺让人放心的。”祈焕大胆地混淆了他的问话。他挪动了一下,试图挡住鸟神的目光,“您既然说他是半妖,是……共命鸟?那一定是挺厉害的,总归是带他跟着我们到处跑不算乱来,我们也算松口气。”
迦楼罗安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
“他非你族类,你等如何放心?”
“这,不管是什么族类,他都是个不错的孩子,这就够了。”祈焕挠了挠头,组织着语言,“我明白,这儿有这儿的规矩——那些规矩也真是您立下的吗?就是……”
他生怕误会,还待阐释,迦楼罗已淡淡答道:“此地的规则,的确是我制定。你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不妥可大了。白涯沉下了脸,祈焕赶紧拉住他。
“我们不是对您在自己的地盘定规矩有意见。”不是才怪,他在心里嘀咕,“就是呢,您看比如这孩子,明明挺乖的,又有本事,就因为那些层级规章,老有人排挤他。我看您仪表堂堂气度不凡,面貌和我们人类也很是相通,可为何要定下规则,把人类归到下层呢?就连这孩子这样的半妖,都要算是低人一等么?”
他不想显得冒犯,只是这些疑问一旦出口,多少有质疑的味道。好在神鸟大人依然是宽和的态度,甚至耐心地给他解答:“以我之见,人类与妖族确是平等存在。你们能平常对待这只混血的小鸟,可谓难能可贵,我亦十分欣赏。”
“然而,人类在这片土地的势力太大了,数量太多了。即使你们很——善良,他们很弱小,当微小的恶汇聚成规模时,也如集群的蝗虫一般可怕。”他的声音变得平白,像是宣读什么判决一样,“你们掳掠资源,挤占他族的生存空间,为自己的同类定下次序,对异族更是不仁……进入我的国度,你们感到不平;在此地之外,我亦看不到平衡。即便是香神、乐神,其他神明的眼里,妖类也最为卑贱,不及人,更不及他们尊贵。我所为的,不过是维持平衡,在我的羽翼下,予以妖异一片净土。可有不妥?”
君傲颜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她的同伴们也一样,即便是眉头紧锁的白涯也沉默着,似乎依然不忿,却无话可说。
“你们不过是过客,离开我的国度,依旧有大片自由的疆域。而在我的国度内,我所订立的规则便是铁律,勿要再妄言。我依然将你们视作客人,希望你们有身为客人的自觉。”迦楼罗无喜无怒地说。他座下的陵歌倒是面露傲意,挺直了背脊,骄矜地瞥了他们一眼。看那模样,恨不得立地就唱起赞歌了。
祈焕摇了摇头,不想再计较。在短暂而尴尬的沉默里,神鸟大人适时地发问:“你们找到我神殿来,可是为了求证此事?路途险阻,若有他求,不如一并说起。”
“有一件小事,我想,于您而言,许是举手之劳,对我们却十分重要,只得冒昧提起。”柳声寒从善如流,立即接下话头。
“说罢。”
柳声寒简要交待了几人来到九天国的缘由,以及寻找神明的渊源,最后道:“香积国的香神大人交予我们一桩考验,也许您有所耳闻。我们奉命寻找九十九株五霞瑛,在贵宝地终有所获,甚是欣喜。只是,香神大人需要活着的花株,可若将那许多五霞瑛连同生根的矿石掘走,非但搬运不易,也唯恐破坏此处矿脉风水。我们有幸听说,您的如意珠有诸般神异,便有不情之请,望您能以宝珠助我等护花,好完成香神大人的心愿,也算结个善缘。”
她将请求和盘托出,多少有缓和气氛的意图,并不期待这三言两语便能打动迦楼罗。孰料,神鸟大人托着下颌,转了转眼睛,稍加思索就干脆地点了点头。
“无妨,此乃小事,你且上来。”
他使了个眼色,陵歌不大高兴地走过来,伸手请她与自己一道上前。他们都有些诧异,柳声寒也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几人目送她靠近鸟神王座,半跪着恭谨地伸出双手。迦楼罗打出一番指诀,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他眉心的眼上流窜出一缕金光,落在柳声寒的空空手中,似是敷上一层金色——却很快消散。这仪式须臾便结束了,直到她走回他们之间,依然没谁有任何请愿实现的实感:变戏法似的,就完事了?
茗茗好奇地拽着柳声寒的手,反复观摩了一番。柳声寒报以苦笑,大概,她也不大清楚怎么回事。
“这样便好。你们自行去矿脉,将五霞瑛连根掘出,速回香积国。路程虽远,如意珠足以保证这段时日内花株鲜活,一旦及时植入宝矿,即可继续存活。”神鸟大人并不把他们的懵懵懂懂放在心上,随意地挥挥手,“且去吧,山崖陡峭,我让人护送你们到灵脉入口。”
“哎,我们这就走吗?”茗茗转过脸吃惊地问。
迦楼罗笑了:“心愿既了,你们为何还要逗留?”
说的也是……
他们面面厮觑,白涯想了一会儿,说:“还有一事。柳姑娘方才已经解释,我们在九天国寻人,希望有神明的认可作为助力。既然已来到您殿堂之中,不知您是否能……”
“人,总是贪得无厌。倘若看到你们也如此贪婪,我将深感遗憾。”
他们没有料到,显得平易近人的神鸟大人忽然有些不悦起来。
白涯不是很理解,却还是住了口,听迦楼罗接着说:“寻亲心切,我不与你们计较。然而,你们身为多年来进入我神殿的唯一一群人类,我已额外允你们借用如意珠的力量,去与香神交差。除去寻至此处的坚韧意志,与对待共命鸟的善意,我未从你们身上看到其它过人之处,你们对我治下的领土也无有裨益,甚至不大认同。何况,我身为鸟神,并未认可过任何人,你们也并不让我觉得,我需要为你们破例。”
话说到这份上,再纠缠似乎就有些不识趣了。恰好有侍卫匆匆上来,与鸟神低声禀报什么。他们凑成一团,祈焕小声说:“什么认不认可的事儿,不然先算了吧?他一个给妖怪说话的神,对我们已经够客气了,在别人的主场上惹人翻脸,感觉不大好。”
“懂了,你就是怕挨打。”白涯斜眼看他。
“老白你这人别不分好赖啊。”
白涯只觉得烦躁。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第七十回:无洞掘蛛
我们还带着香神的任务,现在既然有机会完成,不如先把那边了结,日后再考虑迦楼罗这边。”君傲颜直接忽略了他俩的互掐,认真地分析道,“我也着急,可事情一步一步来,要更稳妥些。何况,我们还不知他有什么宝物呢。”
他们悄声商议着,不知为何,迦楼罗暂时忽视了他们,而他们同样未对他多加注意。茗茗隐隐听见,神鸟大人似乎下令让什么人进来。而当一股有些熟悉的妖异气息进入大殿时,他第一个敏感地抬起头,一眼望去,顿时大叫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啊?!”
几人纷纷转过头,接连愣怔。白涯当着圣殿之上忽然抽刀,侍卫们纷纷拿着兵器上前压制。他一抬刀背,一击击退数个侍卫,顺势将刀尖指着他,大声骂道:
“你他妈还敢出来?把东西还来!”
那赫然是前一夜设计阴了他们,夺了夜叉琥珀的那个家伙。
“放肆!圣殿之上,谁准你们——”
陵歌当场发作。此等庄严之地让一群区区人类进犯已是奇耻大辱,竟还敢舞刀弄枪,果然进殿时就该下了他们的兵器。她正准备抽出腰间的武器,给这群无礼之徒一个教训,迦楼罗却忽然抬起一条手臂,阻止了她。
“您——”
“冷静些,孩子。且看他们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最令白涯他们生气的是,缒乌竟用陌生的眼神扫了他们一下。
“还?什么东西?几位,一面之缘,在鸟神圣殿之上,不要随便栽赃构陷。”他不咸不淡地反问,“你们把这儿当什么地方?真是一群野蛮人。”
“你——”
“还是说,你们有求于神鸟大人不得,想靠当庭撒泼,获得同情?”缒乌犹在火上浇油,不急不慢,挑逗他们的容忍度,“或是挑拨离间,好踩着我,骗得鸟神大人的信任?”
白涯和君傲颜都红了眼,手摸上了刀柄。祈焕和柳声寒见势不妙,一边拼死拼活、一边温声软语,好赖把他们拖住。剩一个茗茗,气得直跳脚。
“你这没牙爬虫满口胡言,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的叫嚷中,还夹杂着陵歌气急败坏的尖利嗓音。她不断地提醒几人,包括缒乌,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迦楼罗却只是冷眼旁观,并不准备插手他们的争执。
缒乌假装听不见。他斜眼看着茗茗,阴寒得像真正的蜘蛛凝视网里挣扎的飞虫。
“凡事讲求证据。我问心无愧,大可就在这殿上,让大人派人搜我的身,抄我的家。若真有你们什么失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而你们呢?四个低等的人类,还有最为卑鄙的半妖。想要向上爬,也别这么吃相难看。此处的规矩是弱肉强食,不是使小花招,玩些污蔑的阴谋诡计。你们烧了我宅邸一事……我可都没向你们兴师问罪呢。”他轻柔地低语。
“够了。”
终于,在又一轮叫骂爆发的边缘,迦楼罗沉沉道。
那声音不大,却不知怎么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脑海里,让他们一下就收了声。鸟神的手指在王座上轻轻叩击,首先向白涯发问:
“传闻你们拿到了海神的宝物,我是知道的。现在你说,东西在缒乌手里?”
白涯点头,补充道:“他设计了我们,夺走了那枚琥珀,还险些要了我们性命。”
神鸟大人不置可否,目光转向缒乌。
“你呢,斗不过这些人类,拦不住他们,反倒被烧了宅邸?”
这话可有些不对味了。
他们没来得及细想,缒乌已痛快的应下:“确有此事。是我失职,还使他们进入圣域,到您殿上叨扰。”
对哦,合着你们是一伙的?
此时每个人脑子里,都嗡嗡回荡着这句话。这令人有些绝望,而方才还算和蔼亲善的神鸟大人,说出的话也显得冷酷起来:“我看此事确凿,至于处理,等所谓夺宝一事,调查清楚再议。好了,几位客人,还请先离开吧。待有了结果,我自然会派人联络你们。”
“不是,事情都没查清,您就要我们走了?”祈焕直觉眼前发黑。
“来者是客,掺和进我妖族家事,并不妥当。”迦楼罗站起身,语调强硬起来,拍了拍手高声道,“来人,送客!”
鸟首的侍卫们默不作声地围拢过来,不善的眼神与手中摆弄的兵器把选择写得明白:要么体面些,被护送出去;要么难看些,被押送出去。
结果都一样,不如选择前者。只是他们多少感到不甘,到头来,竟又是碰了一鼻子灰,这样灰溜溜地离开。
在鸟妖们的簇拥下,他们渐渐走远了。
正殿里,缒乌与迦楼罗一同目送着他们,直到连影子都看不到。他隐蔽地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迦楼罗,心下暗自估量,垂着头没有吭声。不久,陵歌返回到殿堂之中,恭敬地向自己的神明行礼。
“禀告大人,他们进入灵脉了。我亲眼所见。”
“很好……这规矩,自是不能乱的。你去吧。”
他摆摆手,短暂地使了个眼色。方才和眉善目的迦楼罗在此时板着脸,简直判若两人。他望着几人离去的方向,阴鸷的眼神不容一丝质疑。没有人能忤逆他的命令,没有人能践踏他的法则,没有人能扰乱他的秩序——谁都不行。前一刻与你和颜悦色,后一刻照章办事,这二者并不矛盾。一股绵里藏针似的高傲重新占据高地,强烈的对比与割裂,不论陵歌见证了几次,多少还是感到一种异样的凛寒。
她心神领会,退下殿去。不必多说,会威胁到神鸟大人统治的东西,一个也不能活。
缒乌的唇角滑出一丝阴冷的笑。那笑意很快便隐没,在陵歌远去的脚步声中,他抬起头拖长了声音恭维:“杀伐果断,戒律分明,不愧是——万妖敬仰的,迦楼罗大人。”
神鸟大人终于看向他。他的表情依然阴霾,不复先前温文宽厚的模样。
“缒乌。”他沉沉道,“你当知道,金翅鸟的目光是锐利的。无论飞得多高,也能看清地面的虫豸,看透蜘蛛并不精密的网。你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别当旁人一无所知。”
缒乌只是笑笑,并不答复。
“我们往哪走?”
不知在灵脉通道里呆立了多久,终于有人问出声来。
他们都吓了一跳,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是傲颜在说话,被她询问的柳声寒也顿了顿,才如梦方醒,转向白涯:“那么,我们走吗?”
白涯条件反射地想反驳什么,张开嘴,又重新闭上。他没有别的办法。倘若硬要留下,不知能否抢回琥珀,一旦翻脸,铁定会永久失去被鸟神认可的机会。况且还有那些五霞瑛,鸟神并未说出如意珠确切的时效,只说是以他们返回香积国的路程为期。万一呢?万一错过了,没有及时赶回去,这一趟奔波还有什么意义?
琥珀已失,证印无望,香神有三个任务,如果一个都完成不了……虽说也不过是回归原点,可在感受上,却要比初来乍到一切尚未开始时,要令人难以承受得多。
最终,他摇摇头,流露出少有的失落。
“走吧。还能去哪。”
不幸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柳声寒斟酌再三,告诉了他一个噩耗:来时她便感到,这一带的灵脉似与外界格格不入,一路走来,隐约像是围绕着鸟神殿,形成了一个闭环。很有可能,无论他们在这其中怎么走,都不过在鸟神的领地里打转,出不了莽莽群山。
这无疑又是一大打击。还没等他们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土生土长的茗茗,这孩子已经跳了起来:“看我干嘛呀!我也是跟着你们走的。怎么,我也出不去吗?完了,这我都没见过,回村都不知道怎么走——再说谁要回去啊!”
“想回都没得回了。现在我真是连你们村儿都觉得可爱。”祈焕有气无力翻了个白眼。
君傲颜也显出了消沉。
“也就是说,就算离开……都是奢望吗?”
“也不是奢望。”柳声寒安抚道,“且走走看。也许,我们出了灵脉后,能走到领地的边缘。想要再出去,找到我们来时的路,再次寻觅那片五霞瑛、返回香积国,也都会简单得多。”
这不算是多么大的宽慰,但好歹给他们找到了一个可以即刻施行的目标,且虽然劳力,却不劳心。几个成年人都多少有些无精打采,跟着柳声寒默默行走,像是赶尸人赶着的尸体似的。也就只有茗茗,还有精神好奇地左摸摸、右看看,时不时点评些什么,换来祈焕几声机械的附和。
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久,只感到离鸟神殿,应当是足够远了。柳声寒的步伐犹豫起来,最终,在一番摸索后,她站定下来,向大家确认:“从此处出去,应该已经远离了鸟神的领土核心。只是,我亦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们不一定能直接找到路返回香积国,或重新前往鸟神居住的地带。”
“出去吧,都走到这儿了。”白涯拍了拍她的肩膀,“也真是辛苦你了。”
柳声寒干巴巴地笑着:“你难得夸人一句,也不算亏。”
景物的变幻后,他们出现在一片荒野中。这荒芜给祈焕的第一印象,错使他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了山区。结果一抬头,周边仍是高低错落的山峰。好在柳声寒已经给过他们提醒,故而大家谈不上多大失望。他们随便嘟哝几句,便各自在四周查看起来,希望能确定自己的方位,好去寻找出路。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七十一回:无怀葛天
这里依旧是林地,不过是植被稀疏了些。草木都长得垂头丧气,苍凉无比,就跟他们几个一样。君傲颜走到一片山壁边仰头望去,此处不算陡峭,山坡上也生着可以搭手的植物,只是不知翻过那不高的山头,又能去往何方。她扭过头,无意瞥见不远处两棵小树之间,柳声寒正弯着腰、伸着手,似乎在那儿描绘什么。
“声寒?你在做什么?”
君傲颜一边问着,一边向她靠拢。其他人也被她突兀的出声吸引,纷纷转身过来。柳声寒腾出只手,朝她招了招:“这里的灵力走向不太对,我大概看出些端倪。”
“什么端倪?”祈焕问,“你在画画?”
“不是画……是擦掉上面的‘墨迹’。这里有一道门。”
“门?”
随着她的话语,那处空白逐渐显露出一抹不一样的轮廓来。他们围在柳声寒的身边,眼睁睁看着那里出现一处类似于篱笆的结构。柳声寒轻轻一推,篱笆门便开了。她试探着迈了两步,发现脚下出现了小径,像是可以入内的模样。
茗茗好奇地绕到另一边,大声惊呼:“怎么回事?你走到哪里了,这边看不到你!”
“大概也是某种结界吧?”祈焕打起点精神,啧啧称奇,“这里面应该别有一番洞天,可在外边,真是一点都瞧不见的。”
虽不知这路通往何方,但在这荒芜林地里,怎么也是个取得进展的突破口。不消说,几人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最后一个进来的君傲颜还随手带上了门。柳声寒候在门边,往那儿随手添了几笔,画成了原先普普通通的样子。
再抬头,景色已是天翻地覆。这儿像是一座普通的静谧村庄,他们驻足的地方似乎是村口。回身望去,完全看不到外头的荒林了。整洁的小路仿佛有人专门修葺过,四周围绕着大片竹海,极目远眺,可见林间道路在百米开外曲折分岔,隐约通向掩在竹林里的诸多小筑。摇曳的竹影里升腾起袅袅炊烟,安静而祥和的氛围,倒使得这小村更显得奇异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是谁问出了每个人心里的疑惑。他们之中,自然没有人能回答。茗茗迫不及待地催促:“快走吧,进了村子找人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说罢,他已经连蹦带跳,率先往里走去。余下四人也毫无异见地跟上,沿着脚下的路迈向林间。小径的两边都耸立着青青翠竹,生机盎然,让人的心情也不知不觉放松了几分。偶尔能听见村里有零星的鸡鸣犬吠,向疲惫的旅人们传递人间烟火的温暖。
在竹林间绕了几绕,还未走近那些隐约的人家,他们忽然看到有人向他们迎面走来。
那人空着手,明显在注视着他们,有一丝戒备,但不至于敌对。走得近了,能看到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透着对陌生人的礼貌疏离。这种正常的生疏与别有用心的热络相反,倒使他们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远远地看,来人背着手,身着一袭白衣,只是那袖子太短,有些奇怪。略靠近些他们便发现,原来他两手都自然地垂在身侧,而那衣裳也是长袖,只不过是截然相反的墨黑。这人生得浓眉大眼,周正端庄,举手投足流露的气质十分风雅,不像是普通山民。
当几人对面站定,他向一行人客气地拱了拱手:“在下雪墨,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他们依次报上姓名,雪墨也与他们挨个招呼,神态自若,只在看见茗茗时,面上闪过了几分惊讶。问候完毕,他才有些踌躇地说道:
“我们的村子有些偏僻,村外有结界遮挡。不知道几位客人,是如何抵达此地的?”
“我们不是本地人。”柳声寒如实说,“道路不熟,我们在山区里迷失了方向,通过灵脉胡乱摸索,抵达此地。恰好发现奇异灵力,一时好奇,便推开了门,还请您不要见怪。”
随着她的话,雪墨的表情似乎放松了一点。他说了些“无碍无妨,不用担心”的话,转而问他们本想向哪里去,为何在山里迷了路——他们知道这是鸟神迦楼罗的领地吗?
柳声寒一一作答,用了些春秋笔法,只告诉他自己一行人其实也不知该去哪里,本是想找条出路,先出去再说。至于鸟神呢,他们也是碰了面的,不大谈得来,关系有些紧张。比较无奈的是,他们有重要的东西落在了神鸟大人那里,正愁不知如何是好。发现此处别有洞天,也就试着进来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商量一下行程也好。
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气氛让大家都有些安心,唯有白涯,依旧警觉地盯着雪墨。后者并不介怀,他听着柳声寒的话频频点头,最后沉吟了一下。
“既然如此,你们跟我来吧。我的家还算比较大,能容得下你们几位一块过夜。”他向白涯宽容地笑笑,“当然,你们也可以原路折返,自行寻找住处。不过山间夜晚,多少有些危险,你们要多多注意安全。”
白涯挪开了目光,没有吭声。柳声寒拉了拉他衣角。
“您是美意,愿意暂时给我们一处容身之所,我们自然感激不尽。有劳您带路了。”
“好说,不用客气。”
雪墨领着他们在竹林间穿行,一边向他们简单地介绍这座村庄。依他所言,这村子叫做竹村。这村子也算名副其实,不仅到处都种着竹子,连掩映在林间的小筑,原来也都是竹子搭盖的。或不如说,那些建筑都是由竹子编成的。它们和普通村落的房屋大不一样,更像是他们故乡西南边的一些小楼,底下几根竹制的柱子将屋子撑在半空。在竹林里打眼望去,一座座小屋就像悬空漂浮一样。
每座小楼边都有几个村民在忙碌,有人在收拾房屋下堆积的杂物,也有人用篱笆围了一圈,在屋子下边养了鸡,这会儿正喂着。他们还看见一位年长些的妇人,叉着腰在门口拉长了调子呼喊,听着内容,大概是孩子调皮,不知跑哪玩去了。
令他们讶异的是,几乎每个人看到他们,都会暂时停下手中的活,向雪墨大声问好,语调里洋溢着亲切。也许是因雪墨颇有人缘,村里人打量他们这些外来者的眼神虽然陌生,却坦荡纯净,没有丝毫恶意。
“这儿是……世外桃源吗?”祈焕喃喃地说,末了又纠正自己,“不对,世外竹源?”
雪墨含笑瞥了他一眼。
“也不算。一定要说的话,大约是乱世净土吧。”
他的家在村落的深处,是一座比他们方才路上看到的都要气派的吊楼。只是这家里好像没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只有雪墨一个人招呼他们进了门,在厅堂里围坐一团。
“你们长途跋涉,也是辛苦。有些话,我也不好劳累你们在村外,站在路上回答我。”
“您待我们如此和气,有什么问题直言便是,我们一定回答。”
“既然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柳姑娘,您回答问题时似乎颇为顾虑。能否麻烦您,将具体的遭遇与我详细说说?你们从何而来、为何而来,丢失的是什么重要物件?再者……”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你们与鸟神大人,又有何矛盾?虽说逐客不大礼貌,可身为这村落的守护人,若我不能弄明白你们的来头,无法确认你们于我们而言安全与否,我也只好请你们离开了。还请诸位见谅。”
“守护人?”
出乎大家的意料,白涯忽然发难。他绷着脸看向雪墨,即使还不到恶意的份上,却也是十足的提防。
“还是守护神,或者别的什么?不管是什么,你都不是守护‘人’。”
他把“人”字咬得很重。
君傲颜都愣住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您真的是……”
“白少侠说的不错。”出乎意料的是,雪墨非但没有生气,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的确不是人类。可你们也不用惊慌。这一路走来,你们自己也该看到了。这些村民,可的确是实实在在的人类呢。”
问的是白涯。他点点头,算是同意。
“他们看起来,可像是被压迫欺负的模样?”
“哪能呀。”茗茗插嘴,“他们看上去啊,比我们村的人开心太多啦。而且,好像都很喜欢你哦。”
雪墨冲孩子笑了笑。
“所以,你们也能看出,竹村和鸟神治下的地盘不大相同,我与这里的其他妖类,也不是一样的想法。你们走到这里,应该也知道了外面鸟神的规矩,心怀不忿,顺理成章。可我和竹村,都不像那些妖和事,你不用迁怒于我。”
白涯吐了口气,略略放松了表情。
“我们会告诉你我们的来路。但相应的,我也希望……对您有更多了解。”
“当然,这很公平。”
白涯大致交待了几人各自的来历与来意,也将与神鸟大人的摩擦多少透露给他。雪墨信守承诺,爽快地向他们介绍了自己的出身。从交谈中他们得知,他的确不是人类,而是一名品类少见的妖异。
“食铁兽?”柳声寒面露讶然。
“是的,食铁兽——我明白,我们一族并不常见……想必广阔天地,还有许多我的族人存活于世。只是在这九天国,我们原本就数量稀少。到现在,这整片山区,也只剩这小小的一方竹林。这里的食铁兽,仅剩我一个。”
雪墨看似轻松地说着,语调多少有些怅然。毕竟,他很久没有提起他的过去了。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七十二回:无欺暗室
比起青年的外貌,雪墨实际的年龄远超出他们想象。
他与他的族人千年前就在这里生活了。食铁兽生来力量强大,却天性喜好安逸,与世无争。然而,其它的妖类并非如此。在长期的斗争中,一个个凶残的大妖占据了山头,食铁兽的领地变得破碎,各自流离,数量也愈来愈少。等雪墨修炼出人形,有了足以倚仗的妖力,再去四处寻觅曾经的族人,已经愕然发现,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了。
他剩下的“家人”,是人类。雪墨清楚地记得,当食铁兽一族还未没落时,他们常遇见生活在山区的人。有人畏惧他们,觊觎他们,可更多人则喜爱他们,将他们视作吉祥的化身。这些人与食铁兽和平相处,乃至出于一腔热忱,自发地祭祀他们。身为妖异的雪墨从这些信仰之力里得到过帮助,对人类这一族群,也生出了感激与呵护之心。
说到这里,他垂下眼,望着自己人类的双手。
“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平安喜乐,无非是资源匮乏,大多倚仗与外界的贸易往来。神鸟降临后……就都变了。人类沦为妖类的猎物与玩物,妖与妖间亦弱肉强食,争斗不休。一切比从前还要变本加厉,而我依然无法改变什么。我所能做的,只有在这里建立起一处庇护所,给这些信奉我、喜欢我、如今却像我一样无家可归的人类,提供一个我们共同的家。”
“所以我理解你们迷茫的心情,但我也希望你们理解,我不想给我的——我唯一的家,招来外界的战火。”他抬起头,认真地一一扫视面前五人,“这座村落得以存续至今,多少有神鸟大人的慷慨。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许了此地的存在。我们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活,不愿插手他的统治,也不会给他带去威胁。外面对人类而言很不安稳,你们既然找到这里,我不至于把你们扫地出门。你们尽管休息,等天亮了再做打算。虽然此地不便久留,但让你们安安心心待两天,我想还是可以的。”
“祈某与友人感激不尽……”
“听我说完。”雪墨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既然你们和迦楼罗大人有些过节——我要你们发誓,离开这里以后,不要说你们来过。更不要透露,是我收留了你们。”
“好,我答应你。”白涯代表同伴们回答,“……还有,多谢。”
夭寿了,姓白的会说谢谢了。
颠沛了这么久,几人终于能好好坐下来吃一顿正儿八经的热饭,难免令人心生感动。傲颜端着碗,不止一次地感慨,自从下船以来这么悠闲安逸,还真是头一次。雪墨去拜访几位村民,要计算今年的收成和每家每户的近况。只剩下他们几个,在这里煮杂烩粥。
“在这儿生活也挺好……”
她捧着热乎乎的粥,望着入夜的窗外。天上是星星点点的光,地上是万家灯火,相互映衬,美不胜收。中央的炉子烧得正旺,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红彤彤的。只可惜,总是有人喜欢在松懈时泼一盆冷水,让你再度神经紧绷。
“是啊,要是不用躲躲藏藏一辈子就更好了。”
“我只是感慨一下,你那么认真干什么?”
“你不是忘了我们来这儿干啥的?”
“我怎么可能会忘!”她抬高声音反驳白涯,“我又不会真住在这儿。”
祈焕咽下一口粥,无奈地摇着头。
“我倒是想。刨去我们的处境不说,这里的人还真是悠闲啊。”
“你这么觉得?”柳声寒难得发话,“于我而言,此地无非是个大些的囚笼。他们将自己禁锢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过着冷暖自知的生活。时间久了,哪棵树下有什么花,哪段河流的鱼最好捉,都摸个一清二楚,也甚是无趣。”
“哦?原来你是喜欢冒险的啊。”祈焕有些意外,“我以为你的终身追求就是你那个小屋子,偶尔出去采采草,买买东西。”
“我何时说过?在香苑里,我对乾闼婆的那番话也是真心实意。我不讨厌一成不变的生活,但也并不喜欢。你莫不是以为,我乐意呆在那个小地方……只是我无处可去罢了。想要了解更多新奇的药草,也需要四处走动。”
但他们再怎么聊,君傲颜也没有先前的松懈了。她很清楚,她和白涯某种程度上同病相怜。一位养父,一位生父,都值得他们好好孝敬的,却时至今日也无半点音讯。当时在神鸟圣堂上她就在想,若是能让迦楼罗大人用如意珠,帮他们找回父亲就好,他们也不必想方设法地在此寻求立足之地,去寻觅甚至抢夺众神的宝物。这不是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么?可她知道,迦楼罗实际上也不是好说话的主,虽然态度温和许多,实则也强硬得很。从骨子里他是看不起他们的,更不会浪费神力满足他们“无聊”的愿望。否则,他怎么会制定出那样离奇刻薄的规矩来?
白涯再没有说话了,傲颜也是,一圈人只有祈焕和声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茗茗一直在埋头苦吃,饭量真是不小,简直是正常人两倍大的食量。白涯也暗自在想,这会不会也与他作为共命鸟的身份有关。体力妖力的耗费,当然需要食物来补充。以一个身体承受两个灵魂的说法……他不是没听过,但头一次见。这必然会让补充的力量产生极大的折耗。现在,他只是个孩子,只靠大量的饮食或许还足以补给。可他长大之后呢?他对人类的感情,大概很有限吧,毕竟村民是那样对待他的家庭。之后他会像其他妖怪一样吗?原本他就是个没什么常识与道德观念的孩子,今后若要想方设法地活下去,恐怕会抛却属于更多人类的部分。
否则就会死。
他默默摇了摇头。想这么多不属于他的事有些浪费时间。但没办法,关于自己的目的,谁都没有什么头绪。想得越多,就越头疼,他不得不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好死不死,茗茗快速吃饱了饭,将碗扣在地上,忽然直勾勾地盯着白涯瞧。他本是不在意的,但这臭小子瞪着绿溜溜的大眼睛,看个没完,他可有点烦了。
“干什么。”
比起询问,这语气更像是威胁,颇有一种“你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响炮踩”的风范。不过茗茗毫无惧色,反而与他搭话:
“我听你们说,你们是来找自己家人的。真好啊,我都不知道我爹长什么样。”
“……”
这时候应该说些安慰的话,白涯知道。但是谁又来安慰他呢?算了,他也不需要,这孩子也不该需要——会被惯坏,会变得脆弱。想在乱世生存,就不能脆弱。
“我还记得呢。”君傲颜浅浅笑了笑,只是微皱着眉,“但那都是很早前的模样了。我猜他现在,头发是该白了。说不定,已经蓄出长长的小胡子了。”
她的想法还是太乐观了,白涯也不想打击她,毕竟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两人的父亲是死是活,还没个准话,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他觉得他爹命很硬,出过那么多任务也没什么太大的意外,唯一一次,就是把娘的性命弄丢了。要说起来,他对他娘才是没有记忆的。他爹有一幅画,后来烧了,画中正是自己母亲的模样,但时间过得太久他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毕竟两人从没见过,也没什么感情,对母亲所有的记忆,都是从父亲口中得知的。
白砂从不避讳死亡。他从小带着孩子,就算脱离了左衽门,想要让日子过得去,还是离不开吃饭的手艺。他会的,只有杀人。
白涯见过太多次死亡,死是令人麻木的。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是无所恐惧的,这点甚至令他的父亲感到为难。他自认为:死亡不是神圣的,却是庄严的。由杀手深谙这点似乎显得有些讽刺,但多少该对逝者保持尊敬。而白砂发现儿子某种程度上的迟钝后,时常为此头痛不已。人都是惜命的,杀手更该清楚,即使是嗜杀成性的人,轻视的也不过是别人的死。可为何白涯连自己数次置身于险境时,也没什么感觉?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人固有一死,只是时间问题。
对自我的死亡的轻视,或许是对生的茫然。白砂开始怀疑,是自己对他母亲的死过于轻描淡写了。只可惜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儿子明白,自己却已锒铛入狱,甚至流落他乡。
“你想你妈妈么?”
听到这话,白涯忽然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君傲颜是在问茗茗。他自个儿茫然了一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应该想吧。”
“怎么还有应该的说法?”
“想的时候想,不去想的时候不想。”
这话听起来有点……废话的意思,可出自一个孩子口中,多少让人感到奇怪。柳声寒想了想,追问他说:
“苼苼想么?你妹妹她……会责备你母亲吗?”
茗茗摇了摇头。
“从来没有。”
“挺好。”
白涯放下碗,随口接了一句,象征性地显示了一下存在。好死不死的是,祈焕忽然抓着他的话追问:
“你见过你娘的画吗?漂不漂亮?”
“你满脑子都什么玩意?少看点美人图,多读诗书。唯一一幅还是我爹后来找人画的,杀手生前怎么能有画像。”
“哇,你娘是杀手啊,好帅诶。”茗茗居然有些兴奋,“我也想当杀手。”
“你想都不要想。”白涯没好气道。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七十三回:无辞之罪
为什么嘛!看你的身手,你不也是吗?凭什么你可以我不行啊。”
“你先想想怎么一个人活下去。”白涯还沉着脸,“你知道杀手意味着什么?我娘就是出最后一场任务没的。我爹本与他们说好,那是最后一次……”
“左衽门?”柳声寒试探性地问。
“嗯。”他淡然道,“那时我娘怀胎八月,他们想推掉工作,从此隐退,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就像这儿一样。”
他指了指窗外。难怪方才君傲颜感慨的时候,他忽然有些生气,大约是想到了这回事。傲颜现在懂了,便不再计较。白涯盘着腿,调整了一下坐姿,撑着脸,继续说道:
“左衽门是讲信用的……大多数时候,对雇主而言。对于内部,阴险又狡猾。如今想来,我爹娘还是天真得要死。明明自己也处理过那么多所谓的叛徒,竟妄想自己能凭门中资历,说上点话。那是个嚼人骨头的地方,即使是同类也不放过。我爹正值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为了表态竟亲自当着他们的面,砍断了自己的手臂。意思是,他将自己多年来吃饭的家伙还回去。那群人便让他俩出最后一次任务——在少一条手臂的情况下。他答应了。那时,他和我娘,还有挚友水无君都深知,左衽门是在为难他,却没有办法。水无君将砍掉他手臂的那把伴随他多年的好剑,接在了他的身上。过了几月,到了约定的时间,任务本是顺利完成的……没想到他们放冷箭。”
“真不要脸!”
祈焕还没表态,茗茗早将他心中所想骂了出来。反观白涯,倒也没有那般嫉世愤俗。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讲道:
“我娘就死了……他们觉得,我爹后来接上一个铁胳膊,是耍花招玩心机。于是他们也玩,他们玩了文字游戏。他们说,这条手臂是我爹自愿付出的代价,可等了个把月,我娘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收回她的命,是理所当然,谁让她从小就是左衽门带大的呢。”
“他们没有一点感情吗?”君傲颜感到不可思议。
“没有。像这样的孩子,那里有很多。谁家杀剩的婴儿,就掳过来,或者哪儿捡来的不要的孩子——这并不难找。组织里有些人,本就有家室,若是出任务没了,也会被‘收养’。组织很喜欢这种人,因为他们干活会更努力,更谨慎。他们好控制,又不会轻易让自己死掉,免得孩子重蹈覆辙。但最后,基本都是这个下场。谁都难逃一劫。”
“孩子吃什么呢?太小的话,没专人照顾怎么行?”傲颜问。
“容易饿死、冻死的,就淘汰掉。天生体弱就是原罪。也好,少受些人间疾苦。反正他们是不缺孩子的。有时若不是满门抄斩的命令,杀了人,就把妻儿都抓过来,这下就有了奶娘。奶娘岁数大了,也杀掉,他们不要会成为负担的东西。”
“什么玩意?”祈焕听不下去了,“我以前只知道他们杀人不眨眼,传闻连鬼神都敬而远之。谁曾想里头竟然还有这等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恶心,恶心透了!究竟是怎么心理阴暗的人能当这种组织的头头。”
“他们上面……其实很分散。左衽门没有掌门,只是组织,有很多人是暗中的支柱,包括朝廷的权贵。所有人都说得上话,那就是所有人都没有实权,唯独欺负下面出奇统一。之前甚至有人提议,不再招收江湖闲散人员,而是从小绑来孩子,或者干脆抓女人来生,变成军队般纪律严明,且没有任何感情的工具队伍。不过有人反对,这事儿就黄了。反对的也不是什么好鸟,而是因为成本太高,耗时太长,而且权力容易被垄断……这些都是我爹说的。”
“你爹还真是什么都敢给你说……啧,想根除这种东西很难呢。”祈焕依旧忿忿不平。
柳声寒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来,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嘲弄。由内而外的阴郁从那张恬静的脸上扩散,迷人又危险的气息像是带刺的鲜花。不仅有刺,还有毒,在大胆试探的人离开后,痛苦也不会这样轻易结束。
“声、声寒……”君傲颜尴尬地笑着,“你忽然怎么了?”
“因为很有意思。”
“有意思?”
傲颜感到困惑,感到不解。柳声寒不该是恶人,她经历的一切都在否定这个可能。可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她会展现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与难以明说的恶毒?她不知道,她其实完全不了解这个女人,不了解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女人。
“有些树,枝繁叶茂,刨开根部却发现萎缩溃烂,这树的内部也早已被蛀虫吃空。整个高大的树身,连细枝末节都让虫子填满,空有一副冠冕堂皇的躯壳。有些树呢,枯死了干透了,被吃得只剩一个木桩,布满青苔和菌子。若深深挖下去,却发现那些根系茂密无比,生机勃勃,甚至牵连着周围所有的草木。稍有不慎,不仅锄不干净,还要将好树的命也赔上。你说,这难道不好笑么?”
柳声寒那张轻薄的嘴唇传出一串森森的笑,让人一阵恶寒。她过去是会收敛些的,可现在已经不屑于那种无用的伪装。毕竟,她的友人们几乎已经离不开她了。好在她的“恶意”是相当宽泛的,从不针对任何个人或是团体,而是对于广义上的整个族群,不论人妖还是鬼神。这类人很少,而大多数时候保持冷静且能起到作用的,往往是这种人。
白涯还是不说话,而茗茗茫然地听。他现在什么都不懂,他们希望他以后也不懂。
“那后来呢?”茗茗却还要追问。
“没什么后来。最多,就是暗算我爹不成,便给他泼脏水。之后很多性质恶劣的案子,根本不是他犯下的,是左衽门干的。一来二去,是不是他做的事,都要被各种各样的人推到头上。王爷府上有妃子洗澡被偷看,侍卫都敢甩到我爹头上,可笑吗?他是恶人杀人的借口,也是蠢人办案不利的理由。实际上他很少在人面前露面,买东西都是我去,毕竟他的手臂实在是太惹眼了。”
君傲颜居然放下碗,双手撑在白涯面前,狠狠地磕了个响头。这一下太突然,所有人都一愣,连白涯也不知道她忽然是闹哪出。
“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
“道歉做什么?你好像没欠我钱。”
“我听信朝廷的谣言,认定你爹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又不是第一个这么觉得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我该道歉。”她弓着身子,额头始终没有离开地面,“一路上,我一直告诉自己,当爹的犯下的错,不该带着偏见打量他的子女。虽然我自认为做到了,但不曾想,连这重罪名也是莫须有的。我竟拿子虚乌有的事作为考量。请原谅我。”
祈焕揣着手,用肩膀拱了拱白涯,低声道:“老白,你就原谅她,让人心里求个安宁。再怎么说,江湖上误会你爹的人又少了一个是不是?”
白涯闭嘴不言。屋里安静了好一阵,君傲颜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雕塑般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无奈道:
“我说了不算。你硬要道歉,还是找他老人家亲自说吧。”
君傲颜终于抬起头,整个人如释重负似的。白涯不曾与任何人计较,何来原谅一说?而且相处了这么久,她已经完全肯定,白涯不是那种有勇无谋不讲道理的莽夫。白涯也很久没有处处揶揄她,强行让她被推到她也不喜欢的权贵一方,下不来台。
“那我是不是也该跟你道歉?”
“为、为什么?”
“因为直到刚才我还觉得你是朝廷的狗。”
“……”
“算了,救你一命的事你也只谢过声寒,没谢过忙里忙外的我们。就当,这两两相抵,我不再与你计较了。”
说罢,白涯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上楼去睡觉。看样子,他打算把刷洗锅碗的事丢给别人去做了。君傲颜一时语塞,站起来,急头白脸地辩解:
“我那时是玩笑啊!我、我现在谢还不行吗?喂,你别走啊,我——”
“不客气。”祈焕忽然说,“我替他收了。没什么,这是我们该做的。”
“滚滚滚。”
“你——怎么了,我不配吗?”
一群人争吵着就上楼去了。柳声寒看了看眼前的烂摊子,无奈地笑笑。她缓缓地收拾起来。正好,雪墨从外面回来了。
“你们吃好了么?”
“吃过了。雪公子吃过饭么?”
“嗯,在别人家吃过了。”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一并洗好了碗筷。柳声寒能看出他是善良的人,也不想他们给这里惹什么麻烦。她像是想起什么,问雪墨要了两本书,都是用九天国的文字写的。这儿没有专门的教学书本,只有简单的读物。雪墨说,有些地方有用过去存留的文字批注过,应该能看懂,拿它来熟悉语言比较合适。柳声寒谢了他。
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她拿着书来到楼上,大家已经铺好了褥子。这里只有一道隔板分出两块很大的地方,而另一块堆了些杂物。
君傲颜手中端着两支蜡烛,有些犹豫。
“忽然想起香神的赠礼。”她解释说,“我想……点一下试试。但不知有没有毒。”
“没有。”柳声寒说,“你们那两个,都是普通的油脂蜡,只是加了些精油。我研究过,都没有毒。想点就点吧,我正好要看一会书,睡前帮你们灭了。”
傲颜看了看蜡烛底端,果然有被削过的平齐痕迹。真不知她是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验过了。但既然声寒也这么说,她便放心了。她拿起快燃尽的照明蜡,先点燃刻着自己名字的那支。她又对已经躺下的白涯说:
“你的我也点上么?我怕声寒看书的光不够。”
“随便你。”
“白哥哥白哥哥——”一旁的茗茗忽然坐起来,推了推躺着的白涯。
“又干什么?”
“我妹妹让我告诉你,她说你爹一直都在你身边呢。”
“这可真是太抬举啦。”祈焕忽然坐起来接了话。
“滚——”白涯蹬了他一脚,顺势瞟了一眼茗茗,“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茗茗急了:“真的!你相信我,她跟我保证了。你可以不信我,但是她……”
“行了行了,我信。赶紧睡觉!”
说罢,白涯翻了个身,摆明不想再搭理任何人了。茗茗心满意足地躺下去,没多久便呼呼睡去,到底是个孩子。白涯虽背对着他们,却一直睁着眼。空气中,两种不同的香蜡气息交织在一起,让人说不出的平静。终于,大家陆陆续续地进入了梦乡,连白涯也不例外。
夜很安静。唯有柳声寒的指尖偶尔翻过书页,发出轻柔的声响。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七十四回:无如之何
你不该来这儿。”
“爹?”
回过神的时候,白涯面前站着一个熟悉的人。白砂比他设想得更年轻些——比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还要年轻。老爷子容光焕发,正站在一处高台之上。清风拂面,白衣飘飘。
白涯四下看了看。他正身处一处石窟,前方延伸的石台是峭壁的凸起。他走上前,离开黑暗的洞穴,向石台之下望去,只看得到浓郁的雾气。
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他想不起来。不过,既然连心心念念的老父亲都能见到,一定是在做梦了。至于为何在梦里,是这般奇怪的场景,或许和先前,去神鸟圣堂的经历有关。
“为什么?”
他终于转过身,望向同样站在石台边缘的父亲。他没有表情,手臂上的铁剑依然光洁如新。和以往一样,他平静的眉宇间透露着一股包罗万象的宽容,与些许能也仅能震慑住白涯的、若有若无的严厉。
“你来这儿是送死。”白砂轻轻瞟了他一眼,继续凝望远方的云海。
“的确像是我爹会说的话。”白涯目不转睛。
“因为这是你的梦。”
“我知道。”
虽然明知是梦,但白涯多少有些久别重逢的喜悦。这种微弱的感情即使披上了幻象的外衣,仍能轻易打动人心。也许正是在梦里,那些被掩藏起的卑微的心绪,可以被自由地释放出来。他现在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像孩子一样吵吵闹闹,没人会知道。但是他没有,他与生俱来的某种自我约束不允许他在任何情况下失态,哪怕是梦里。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白砂说。
“那是我以为的你以为。”白涯有些犹豫,“大概吧……”
“不想问我点什么?比如为什么来,身在何处,何时回去。”
白涯不做声。他将一枚小小的石子踢下石台,它快速地坠下去,消失在雾气中。
“有意义吗?”他终于说。
“有。”白砂道,“梦可以让你从另一个视角思考问题。有时候,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好吧。那你在哪儿?不……我根本不知道你个老东西还活着没。”
“没大没小。”他嗔责着,一如白涯记忆中的现实。
“我猜你是为娘来的,来找返魂香。不然凭你的身手,天牢能困住你,可前往这儿的路是破绽重重,我不信他们能困住你。你一定是自愿来的。但是,乾闼婆说没见过你。”
“你明知这儿任何一位神灵都不可信。”
“也许吧。但我没有别的办法。现在,连唯一一个到手的宝物都被抢走了。我的直觉,包括那些朋友的直觉,都告诉我们这些神没一个好人。”
“你能交到朋友,为父甚是欣慰。我以为,你真要当个独行侠,连老婆也不讨。直到孤独终老,连个替你收尸的都没有。”
“切!我都觉得我活不到那阵……”
“别乱说话!”
白砂忽然用完好的那只手捶了他一拳,那力气可真不小,在梦里他都觉得疼。他爹对他下手,也从来没客气过。他怀疑是身边儿哪位睡姿感人的小兄弟踢了他一脚。
“你说说看,若不顾及旁人,你是怎么想的?”
“我宁可将他们所谓的宝物全抢过来。我倒要看看,他们心心念念,生怕外人觊觎的都是些什么玩意。既然这么提防,我不干点什么坏事儿都对不起他们。可那群人不啊,他们见谁都讲道理。凭我一人,也奈何不了谁。”
“还真有你的风格,臭小子。不过,你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一人的无力,也算得上是不容易。的确,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一上来就打打杀杀,打打杀杀也不总能解决问题。”
“但最快——”白涯摊开手,“这是你说过的。”
“我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讲的,你又断章取义。”
“行行行。”他有些不耐烦,又不好对父亲抱怨什么,便换了个话题,“那你说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真是想不出办法了。我本就只喜欢自由自在的,若不是为了你,用得着在这种破地方吃灰碰壁?”
“又怪我了?”白砂又抬起手,白涯向后缩了缩,这拳头终究是没落下去。
“我是真没辙了。我感觉,这食铁兽不是坏人,但他肯定还知道很多东西,他还瞒着我们。可我受了恩惠,又不好说些什么。要我说,这帮人实在是太安逸了。避世若能解决问题,就连皇帝也能出家。我说话不好听,便没说出来,可总有一天麻烦会到他们头上。你带我去过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事……不解决麻烦的根源,藏是不能藏一辈子的。”
白砂笑了笑。他抬起剑的手臂,仔细打量起上面的纹路。良久,他说道:
“你说的没错。有些人,知道战火有多可怖,一有机会回归平静的生活,便再也不想被扯入任何纷争。但你从来不能责备这些人……你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又如何挣扎求生。你眼前的静谧平和,于他们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如今他们守住了自己的宝物,自然不可能拱手相让,就像那些个神明一样。”
“我明白,我都明白,只是……”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白砂忽然笑了一下,像个精怪的老小孩,“火烧眉毛的时候,池鱼多少会蹦两下的。”
连这笑都与记忆里相似。每当他爹想出什么偷鸡摸狗的馊主意时,他总会露出这表情,有时候白涯都觉得自己比老爹成熟得多。不过,他那些古怪的点子在大多数时候都有作用。剑走偏锋是门学问,白涯知道自己差很多,只是他向来不愿意学这等“歪门邪道”。
“行了,看你还没缺胳膊少腿,为父就放心了。”白砂伸了个懒腰,朝他转过身,背对着断崖,“我先走一步,择日再见。至于你嘛……走一步看一步吧。”
“……爹?”
白砂话音刚落,白涯有种不妙的预感。只见这当爹的忽然将身子向后倾斜,整个人从悬崖之上栽了下去。他心里一紧,冲上前,朝下望去,却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他醒了。
“哟,稀奇啊。”祈焕刚换好衣服,正叠被子,“白大少爷起这么早。”
环顾周围,窗外是苍白的黎明微光,屋里的茗茗半条腿压在他大腿上。他腿都麻了,掀开这小子才觉得一阵刺痛。柳声寒不在这儿,应该是下楼洗漱了,君傲颜倒是没睡醒。他顾不得腿上的不适,隔着薄被子用力把傲颜拍了两下。
“……啊呀,干什么啊。”
君傲颜蠕动了两下,挣扎着撑起了半身,她接着抱怨:“又不打仗,行军也没起这么早的啊……”
“你在队伍里也赖床吗?快起来!”白涯扯开她的被子,“我问你,昨夜你可曾梦到什么?你见到你爹了吗?”
“没有啊……你一大早发什么神经?”
君傲颜眼睛都没睁开,头发也没扎,乱七八糟像个睡眼惺忪的“疯婆娘”。但当她听懂老白这话里的意思时,她忽然睁大了双眼,睡意全无。
“你梦到了?”
“你真没有?”
两人对视了一会,心里多少有些疑惑。白涯看到枕边的两根蜡烛,连忙拿起来看。两根蜡烛大约都只烧了一寸,差一点点碰到“君”字的头,还剩下许多。他将蜡烛拿起来反复对比,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又把鼻子凑上去嗅了嗅,也问不出什么端倪。两支蜡烛里都加了些不同的精油,只剩下香气。一个像糖加多了的甜点,一个像酿酒剩的果糟。
“兴许只是巧合。”
祈焕将叠好的被子放到一边,开始叫茗茗起床。这孩子分明是醒了,却硬要赖床,抱着被子死活不撒手,也不肯睁眼。对于祈焕的说法,白涯不可置否。也许他是对的,毕竟他们昨晚讲了那样久。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窗外逐渐变得嘈杂。村民们大约都醒了,不少人来到街上。公鸡的鸣声只持续了一阵便戛然而止。君傲颜在床边梳着头,将目光探向窗外。不知为何,一种不安弥漫在空气中。
“我感觉不太对劲。”
“我也觉得。”祈焕终于把茗茗弄醒,正催他去洗漱,“对了,雪墨呢?”
“柳声寒去哪儿了?”白涯接着他的话问。
祈焕告诉他,一早醒来就没见柳声寒的影子,但她的被子还未叠过,就那样草草掀开,摸上去却是凉的。兴许,是雪墨忽然上来,有什么事找她,这会儿他们还没回来。
但楼下的人分明很吵闹了,而且越来越多的村民聚集在雪墨的竹楼下,这多少令傲颜感到不安。她说要下楼去找雪墨,刚才准备离开窗边,忽然看到人群中有两人在朝这边走来。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挤”。打头的就是雪墨,柳声寒紧跟其后。村民们虽然给雪墨让开了路,对柳声寒却面色不善。有人望向窗内,与君傲颜的视线交错。那目光并不友好,令她有些心里发寒。来到竹楼前,一个老人拦着雪墨,想要说些什么。他只是摆了摆手,说:
“知道了。我去说便是。”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七十五回:无可争辩
柳声寒很快随雪墨走上楼来。看她那略显下垂的嘴角,怕是没发生什么好事。
“怎、怎么啦?”
祈焕赔着笑。他又不傻,自然能看出些不对头。现在,他担心的不是雪墨立刻让他们收拾东西滚蛋,而是怕刚一下楼就被村民的口水淹死——尽管他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可曾记得,进入竹村时,有一扇门?”雪墨严肃的样子有些吓人。
“记、记得……我还记得傲颜最后把门带上,声寒还画了几笔呢。”
“问题就出在这儿。”雪墨摇了摇头,“原本你们带上门就够了。等门关上以后,被抹去的颜色会自己慢慢地修补。问题就出在……柳姑娘多画了几笔。”
“抱歉……我并不知情。”
“没什么,我本以为误入此地的人,不会想太多。我夜里专程去检查了一下,也未注意到柳姑娘画的笔迹。想来,我们双方都没料到吧。”雪墨苦笑了一下,“我们两种灵力并不相容。虽然单单从内外看上去,找不出什么破绽,可靠近便能察觉,灵力走向并不自然。我更未料到,他们的动作居然这么快……”
“他们?”白涯快速将手套进衣袖,“谁们?”
“迦陵频伽,带着一支队伍。”
“加什么瓶……”
“陵歌。”柳声寒替雪墨解释,“迦陵频伽是她的真身……他们已经来了。我猜,就在结界之外。她折了纸鸟放进结界,被打更的人发现。展开纸鸟是一封信,信上,让竹村将我们交出来,说是迦楼罗查出了结果,她要与我们‘好好谈谈’。”
“我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味呢?”祈焕皱着眉,“有什么可谈的?能有什么结果?如果他真查明了真相,就应该把那个大蜘蛛狠狠揍一顿,然后把琥珀恭恭敬敬地还给我们。我看这妖女带着队伍来,完全就是想找我们的麻烦。”
“别忘了她背后的家伙。”白涯没有好脸色,“她先前对我们是没有敌意的,但看现在这个架势,摆明了是接到命令。”
茗茗此时已经清醒了,他好奇地问:“背后?谁呀?”
“还用说。”
“神鸟大人吗?不可能吧,他对我们不是很和善吗?”
“人都有多张面孔,何况一个妖怪。”白涯咬紧牙,“我早该知道他不是个省油的灯。”
雪墨叹了口气。
“迦楼罗……是很复杂的妖怪。恐怕,我不能……”
“我们明白。”君傲颜连忙收拾起东西来,“按照约定,我们一定尽快离开。”
“你们这儿有别的门吗?”祈焕忽然问,“我可不想一出去,就被瓮中捉鳖……”
这会儿,气氛忽然有些静。屋里谁都没有说话,这阵沉寂突如其来,令人心慌。祈焕注意到,关键是窗外完全安静下来了。他连忙跑到窗口,君傲颜也靠过去,连茗茗也将小脑袋从两人之间钻了出去。
她已经来了。
一身锦衣华服在粗糙朴实的布衣之间十分惹眼。她向前走着,两旁的人都自觉地后退几步,像是一排油落入水中,飞快地扩散。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雪墨忽然拨开他们,那力气很大,差点把祈焕掀倒。他向陵歌的身后望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的确有一支不小的队伍被安排在附近。他抓紧了窗框,没有说话。
“快走。东边最大的那棵榕树下,有一处封印,它……”
“雪公子——”陵歌用好听的声音在楼下喊话,“别来无恙啊。”
“你怎么办?你的村子怎么办?”
君傲颜有些着急。她并不想这么简单地一走了之。毕竟,麻烦已经自觉地找上了门。若是说先礼后兵的话,陵歌的礼恐怕被那一纸问候简单地概括了。而且就目前来看,陵歌——或说迦楼罗,与雪墨必然是有所交集的。
“我原本隔一段时间,就会将村子的门换一个地方……按理说,他们不应该找得到。若不是这次,竹村还能再藏一阵子。”
“抱歉……”柳声寒再度表示歉意。但她自己也知道,轻飘飘的两个字显得太过单薄。而以他们的能力,或许很难保住整个村子的周全。可想而知,陵歌必然会以竹村的安危作为威胁。再看其他村民的态度,他们倒是巴不得早些交出这几个瘟神。他们和海滩的村民,和很多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在各种各样的原因下保留了一种原始的、对外物的抵触。之前的客气,也仅仅是针对这里的守护神雪墨而言。
若他不能尽到“守护”的天职……面子这种事,便是最廉价的东西。
九天国的居民比他们见过任何地方的人都要“现实”。
“放心。”白涯凝视着弯刀的刀刃,语气镇定,“我们不会在这儿打起来的。”
“这可由不得你们。”雪墨无奈地感慨。看来,这背后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很快,几人随着雪墨走出了竹楼。村民们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们,全然没有先前那般温和,反而多了些恼怒,多了些恐惧。人们总是会因为害怕的东西而愤怒——因为能力不足。
“迦陵频伽……”雪墨尽可能平静地说,“我当初与迦楼罗大人早有约定:在我们的地盘,你们不能拿你们的规矩,来约束我的子民。”
“不错,确有此事。”陵歌淡淡地回应,“但你们违约在先。”
“我何错之有?”
“迦楼罗大人曾答应你,双方互不冒犯。他心胸宽厚,特地允许你,在我们的地盘建立一个小小的、属于你们的地界。在这儿的人,可以不服从我们的规矩,但也决不能忤逆神鸟的意志。这几位,是神鸟大人下令缉拿的犯人,也不属于你们的村子。你非但不主动上报,还胆敢包庇他们,这不是成心与迦楼罗大人作对吗!”
陵歌的身后忽然炸开一层热浪。她的头发短暂地向外扬起,迸发出几团炽热的火焰。强劲的妖力迎面而来。这是一次示威,且绝不是最后一次。
“我并不知他们是你们追捕的人。”雪墨面不改色,“无知者当无罪。”
其他人极力保持着镇定的表情,茗茗隐隐觉得不对头,左右看了看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陵歌看向他,向前一步,在他面前蹲下身,佯装温柔地说:
“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共命鸟,你告诉我,关于你们的事,可有人告诉过雪公子?”
茗茗有些茫然,他不知该怎么做。这时,陵歌突然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她的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延长到一寸。指甲是鲜艳的红色,前端带着些许微光。当这一小块光点碰触到茗茗的嘴唇时,他张开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我再问你……你们在神鸟圣堂的事,有人曾对雪公子说过么?”
“有。”
茗茗脱口而出。他显然也被自己僵硬的声音吓到了,其他人也紧张地看向他。雪墨的额前落下一滴汗,茗茗觉得不该再说下去。
“也就是说,他知道你们与迦楼罗大人不和,对么?”
“对。”
茗茗捂住了自己的嘴,可这显然无济于事。他们不知道,究竟是陵歌真让他说了实话,还是她使了什么法术,逼他说她要听的答案。但不论是那种,四下看着这一切的村民们在听到这番对话后,都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雪公子撒谎了,对吗?刚才到现在,他一直在说假话,是不是?”
“是——”
茗茗狠狠地打起自己的嘴。祈焕连忙上前,用力攥住他的手臂,抬头对陵歌怒吼:
“你有毛病啊!对一个小孩施法,你想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呗?话都由你说,戏都由你演,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宫里当戏子啊?”
“我确实在歌沉国做伶人。”陵歌皮笑肉不笑地说,“反倒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迦楼罗大人的底线。说我指挥的他,你有什么证据?我证明给你也可以,只要你敢把脸伸过来让我试试。不敢的话,你搁这儿废什么话?”
“你欺人太甚!”
君傲颜将陌刀向前一杵,刀柄在石质的地面发出闷响。但这并不能吓倒陵歌。她冷眼扫过几人,又四下看了看满面愁容的村民们,转身对茗茗说:
“我再最后问你一句:你们——”
“呯!”
一道白光在茗茗的眼前闪过。在他眼前,白涯的弯刀狠狠地击打在陵歌的武器上。他是什么时候抽刀的?陵歌是何时做出反应的?一切发生的太快,他没能看清。陵歌的武器是一对金色的金属棍,但那似乎另有玄机。
“你没看出来,这孩子不想搭——理——你——吗?”
“你不觉得让孩子替你们承担错误有些——过——分——吗?”
陵歌不甘示弱。两人手上都极为用力,金属颤颤巍巍的摩擦声令人耳朵发痛,细小的火花从中迸溅。茗茗感到害怕了,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怕。之前那些妖怪,连面对缒乌时他也不曾怕过不是吗?
或许不是他在害怕。
是苼苼。
因为他,他们,失去了对这副身体的控制权。
以及“出卖”的痛苦。
忽然间,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来。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七十六回:无肠可断
刺耳的尖叫声令最近的白涯与陵歌感到强烈的不适。声浪是有力量的,它将两人,甚至将附近的人都掀开了一段距离。陵歌重振旗鼓,双手一抖,两手的金属棍忽然展开,变成了两把巨大的扇子。扇面是某种黑色的金属打造,一缕一缕,每一条都是一道利刃,连接在一起形成置人于死地的兵器。
她张开扇子,像一只开屏示威的孔雀,美丽而危险。
“陵姑娘……”柳声寒默默取笔,在指间转了一圈,“我们无冤无仇。一开始,您为我们答疑解惑,或多或少都帮了我们一些。而如今刀剑相向,我本以为不必如此。”
“我对你们人类没有什么好感。最初,也只是看那小孩子可怜,别被坏人利用。现在看来,你们的确不是那般凶险狡诈之人。如今,你们威胁到了迦楼罗大人的统治——大人的命令就是一切,你们必须死。”
“想不到你会对规矩底端的半妖心生怜悯,看来……茗茗?你做什么茗茗?!回来!”
祈焕的话说了一半,刚瞟向自己口中的半妖,忽然发现他已经迎面朝着陵歌奔了出去。他双臂的速度甚至跟不上身子,不知何时忽然生出的尖利指甲在太阳下反射出明晃晃的光。他很清楚,此刻的茗茗恐怕已经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小男孩了。
“你不要命了!”
白涯紧随其后。他试着将茗茗抓回来,可他的速度快得吓人,怎么看都不像个孩子。茗茗抬手要抓陵歌,她没有抵挡,也没有还手,只是错过身退让两步,躲闪了几下。忽然,他的指甲划过陵歌的脸。她一个后跳落到一处高高的石头上,伸手摸了一下。
“啧……诸位可都看到了。是你们护着的人,先伤了我。我可是从未出手呢。”
说罢,她用沾着血的手打了个响指。一小撮火花流窜到天上,随后炸裂。听到响声的瞬间,原本还处于待命状态的妖怪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这边移动。
“快跑!”雪墨大惊失色,“愣着干什么!乡亲们,快带着孩子躲起来!”
“为什么不反击!”君傲颜感到不可思议,“家都要被拆了你依然只是躲躲藏藏吗?”
“我与神鸟大人有约在先……”
“这破规矩他们自己守吗?!”
说罢,君傲颜已经提刀上了。祈焕冲上去拽着茗茗,让他想办法冷静下来。而那支妖怪的队伍并没有如他们所想,冲上前与他们交手,而是四散开来,跑向了村子各处。那些簇拥在这里的村民忽然慌了,每家都有老婆孩子,可他们又不能就这样去拦妖怪,都吵嚷起来。吵闹声越来越大,最终都变成了一个声音:
“雪墨大人,怎么办啊!雪墨大人……”
“他们要放火烧村。”柳声寒攥紧了笔,“雪公子,你若允许,我引一笔天水将那些妖怪冲到别处去。只要您让村民将人都喊出来,躲到别的地方,我自有办法。或许会折些人,毁些屋子……但我们只有寥寥数人,无法与数百个妖怪交手。雪公子……雪公子?”
柳声寒看着雪墨,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感到天旋地转,头痛难忍。一切都太过突然,他并非没有预料过,自己苦心经营的地界会迎来这等打击。他只是没能想到,与神鸟所谓的“约定”当真只是一纸空谈,随意动些手脚,就能将一切推翻。雪墨原本以为,自己千年的修行,怎么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谁曾想……
“雪墨!”柳声寒的声音忽然高了许多,“想想办法!他们需要你!”
他沉沉地点头,依然有些茫然,并未有那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他不是没有“醒”,而是始终没有“睡”,他很清楚地知道,一切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他看了看柳声寒,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决不能是指责。
“是我还不够强……”
“你在说什么?”柳声寒感到奇怪,“您做的已经够多了,是我们擅自闯入才对。”
“不,是我的问题。我还需要给结界留一个出口,去维持灵力的运转与平衡。若我能完全独立地构造出属于我们的天地,这一切,也不会发展到这般田地。”
柳声寒的语调忽然阴沉了些。
“你错了。不论你躲到哪儿,迦楼罗都不会放过你。他可以用任意理由来刁难、来排挤一切不服从他管辖的人。我们这群外人,已经深切体会到了这点。权力是会膨胀的,即便他起初真心实意地不想与你们为敌,谁又说得准?有人韬光养晦,有人好逸恶劳,有人止步于眼前的平稳,忽视、或刻意不看潜在的危险。不论你当初知道的迦楼罗是何种面貌,如今这小小的竹村,早就失了与他谈判的筹码……”
“我知道。”他的声音有些更住了,“我……都知道。没有你们也有别人,没有别人,这一天还是会到来。”
村民们还在注视着他,不少人已经急匆匆地回去救老婆孩子了。白涯与陵歌打得热火朝天,君傲颜在一旁助阵。祈焕这才将茗茗拖了回来,他对雪墨说:
“您还有什么主意?我们一定会帮您的,只要您有办法!”
“去榕树。”雪墨深吸一口气,“所有人,都去榕树那边。您若是懂些阴阳阵法,就可以解开那里的封印。”
“略懂一些!”
“你带着这儿所有女人,和不满十五岁的孩子过去。其他人和我走,去救你们的家人。”
“那、那我们的房子怎么办……”
“是啊,还有十年来我们积累的东西……”
“我埋的酒也有好些年头了……”
雪墨指着逐渐冒出黑烟的村落,手有些颤抖。他想说什么——不如说,想骂些什么。直到这个地步,这群人都无动于衷么?那些物件当真就这么值钱?
“有人快要没命了,没人在乎你们十几年能攒什么家底。”他咬了咬牙,“胆小的也一并躲去榕树吧。就算这村子烧没了,也要比外面的世界安全得多。但现在不是了!房子也不是你们的家,人才是!”
人们不吭声了。有些人站了出来,有些人和女人孩子躲在一起。自觉分好队伍后,雪墨坚定地朝着混乱的村中走去。祈焕带着茗茗和一部分村民逃难,柳声寒紧随雪墨。她对白涯的方向喊了一声,他也知道,该将战场往村里转移了。毕竟要完全解决这讨厌的妖女可没那么简单。村里传来人的尖叫,还有小孩的哭闹声,那些原本在安逸中对战事变得迟钝的人,终于感到了一丝慌乱。直到他们亲眼看到有迎面跑来的孩童被箭羽射死,倒在面前的路上,这群人终于清醒地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是谁家的儿子……”
“他好像和外乡人逃命去了……”
身后的人群再度躁动不安。雪墨早已跑上前,将那孩子搀扶起来。一根尖锐的翎毛贯穿了他的胃,血窟窿还在不断地汩汩冒血。他不断地抽噎着,可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疼得牵肠挂肚,他只能感到痛苦。柳声寒也俯下身,用手在背后摸了摸。
“怕是没救了……”她并不兜圈子。
“当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打坏了肠胃本就不好办,连脊柱也断了,动也动不了。这孩子,可能……”
“没事,我知道了。”雪墨搂着低声哭泣的小孩,“孩子的娘早年难产走了。唔……没事的,别怕,我们一会带你去见你爹。你们会一起走,一起从这场灾难里逃离。”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只有那孩子听得见。孩子用最后的力气攥紧他的衣袖,身体的血沾红了雪墨的前襟。当他的哭闹声小了些时,雪墨托着他后颈的手忽然用力。他的背影挡住了村民的视线。清脆的声响过后,小男孩的手忽然放松,垂了下去。他也不再哭泣了。
“这样比较好。”柳声寒安慰他。
雪墨不做声,只是抬起这具小小的尸体。他转过身,对村民说,他已经死了。留下来的勇猛之士不再恐惧,唯有无边的怒火在心中灼烧。雪墨将孩子放到路边,对他们说:
“我们走。回来,再安葬他。”
之后,雪墨的每一步,都发出隆隆的声响。柳声寒有些意外,她察觉到了什么,走在他与村民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红日当头,他的影子逐渐生长,扩张。雪墨的身体在逐步膨胀,不断地发生变化,一种强大的妖力源源不断地从原本纤瘦的身体中迸发。这力量就像一个蜷缩腹中的婴孩,忽然挣扎着要出来。
但那婴孩太大了,太大了。
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吸引了白涯的注意。他对君傲颜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从这场争斗中抽身。陵歌紧随其后,咬死不打算松口。可当他们三人与其他妖怪都看向那边时,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高耸的竹林间,一只庞大如山一样的食铁兽缓缓抬起了头。它张开口,发出山崩地裂的吼叫声。他的嘴里有比熊、甚至比老虎还锋利的獠牙。一个巴掌拍下去,能将岩石打得粉碎。那遮天蔽日的身影带来的不仅有村民的惊诧,还有敌人的战栗。
那真的是……雪墨?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七十七回:无复孑遗
不知谁点燃了粮仓,火势很快蔓延。那些个竹屋无一幸免,通通被红色的火焰吞没。有的人逃出来,有的没有。逃出来的人大多被杀了,很少有谁幸免。浓滚滚的黑烟飘到天上,连太阳也遮了起来。整个村子被黑色的浓雾包裹,恍如入夜。
尖叫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在兵甲齐全的妖怪面前,人的力量太过弱小。但是那巨大的食铁兽是如此凶恶,如此英勇,多少令人随之振奋。它一爪子下去,什么妖魔鬼怪都得飞到天上。四处都是鸟妖们的羽毛,被人与妖的血浸透了。
陵歌以扇子战斗的模样,像是在跳舞,可每一步都是如此凛冽,如此危险。刀刃数次要将白涯划伤了。但陵歌的优势在于人数,当四下能来干预的家伙都被君傲颜挡下后,她便不再占据上风了。争斗间,柳声寒四处帮忙疏散村民。她救出了三个孩子,两个老人,两条看门狗。也有几人死在她的面前——但她转身便走了。她不能在已经没希望的地方浪费时间,浪费感情。
忽然,从村子东方的天空,一抹浓郁的玫瑰色扩散开来,像是冉冉升起的一片彩霞。
“怎么回事……”祈焕皱紧了眉,打量着榕树间流窜的光,“应该没错才对……”
“祈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您是怎么弄的?这样能行吗?”
“不会有什么差错吧……”
面对村民忧愁的议论,祈焕有些紧张地擦了擦汗。他可以保证自己对阵法的破译没错,可是……这阵法究竟是做什么的?雪墨不是说,这是另一个灵脉出口么?
如果他的感觉没错,那么,他有一个不好的判断。
结界正在瓦解。
为什么?祈焕无措地望着颜色斑斓的天空。就像是不同色泽的琉璃,层层覆盖,现在忽然从某一点开始熔化,色彩逐渐剥落。整片天都快变成玫瑰色了,唯有榕树顶端格外的亮,发出一种黯淡的金黄色。
有人在高处看到村子里的情况了。一些女人在低声哭泣,还有些人在哄孩子,捂住他们的眼睛。家园被摧毁了,亲人不知是安是危,每个人的心里都压着一块沉沉的石头。
“那是……食铁兽!”
突然有人如此惊呼。大家都眯起眼,朝着那个方向眺望。祈焕将注意力从榕树上转移,也挪到村子的方向去。他愣住了——如此体态庞大,充满力量与妖力的食铁兽,他也是头一次见。它身上有浓郁的瘴气外溢,许多离它近的竹子迅速蒸发了苍翠的绿色,变成干巴巴的枯黄,失去了生命力。
很快,他看到了另一个东西。
另一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东西——另一个妖怪。确切地说,妖鸟,张开了巨大的翅膀腾空而起。虽然它身上散发的光华是温暖的橙红,可它中央的主体是黑色的,纯正的黑。就像你凝视太阳,即使中间的部分完全是黑子,它却依旧炫目无比。祈焕眯着眼看了好一会,才勉强从它的尾部看到两根长长的金色尾羽,似乎镶嵌着黑边。
迦陵频伽振翅飞翔,所到之处,火海一片。
火焰在干燥的枯竹上燃烧得尤为迅速,很快将食铁兽包裹起来。食铁兽站起身,试图将它一把扑下,却被戏弄般怎么也够不着它。它发出愤怒的吼叫,震耳欲聋,迦陵频伽也将尖利刺耳的鸣声作为回敬。更多火焰从它细长的喙中倾泻而出。
老白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们怎么样了?
“这里要坏掉了。”
腿边忽然传来一个柔弱的嗓音,祈焕低下头,看到茗茗站在他身边。他双目无神,沉着脸,怔怔地望着远方的天空。那声音很细,很轻柔,虽然还是出自茗茗的口中,却像个细声细气的女孩子似的。
“茗茗?”祈焕推了推他,“这儿太高了,很危险,你往后站。”
“这里要坏掉了。”
他还是这样重复。祈焕依稀觉得有些古怪,于是他试探性地问:
“苼苼?”
他——“她”没有回应。
“你是说竹村吗?”祈焕又问。
“结界在消融。”“苼苼”说,“这里没有灵脉。这个封印很复杂……一旦破解,构筑结界壁的灵力就会崩塌。因为榕树里有提前藏好的相克的妖气,这个过程会变得漫长。许多有毒的气息会一点点腐蚀这里。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可是雪墨为什么这么做?”祈焕感慨道,“他知道终于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但、但也不至于玉石俱焚吧?诶?你、你知道的还挺多。你真的……是苼苼?”
“我是苼苼,也不是苼苼。”小孩僵硬地说,“我是共命之鸟。”
“你的意思是……”
“那天顺流而下的,是一枚妖鸟的卵。”
“啊!”
“它被吃掉了……因为,太饿了。”
祈焕有种说不出的恐慌。这倒不是真正的恐惧,而是一种接触未知事物的震撼。也就是说这小小的身体里,竟然藏着三种灵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的语气淡淡的,“我们的意识融在一起。”
祈焕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平日茗茗脑海中听到的声音,并不是他所想的那个灵魂。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他而言,这已经是生命中额外的礼物。
“迦陵频伽……”
他忽然又说。祈焕认真地看着他,看他戛然而止,便追问道:
“你是说陵歌吗?”
“迦陵频伽的歌声,可以令枯萎的花重活,令污浊的水清澈……于妖异而言,它的歌声能带来强大的力量,甚至帮助它们免去数年修行之苦。于人类而言,它的歌声是剧毒。”
“是吗?听上去有些可怕……但为什么陵歌从未唱过歌?”祈焕陷入思考,“她真的是迦陵频伽?”
“不知道——但她一定是。”
“也就是说,出于一些原因,她并不想唱歌,或不能唱。是怕增强雪墨的力量吗?也不对,她若单单针对我们几人,有的是机会,何必杀入竹村……”
“若不会唱歌,是会受到同族排挤的。如果……”
“茗茗”的话说了一半,他忽然向后倒下了。祈焕连忙搀住他查看情况。苼苼……也可能是个不知名的妖鸟,似乎已经消失了。因为占据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太久,所以妖力耗尽了吗?祈焕不知道,但茗茗还没有醒来。他试了试脉搏和呼吸,倒是一切正常,兴许睡着了。
村民们突然传出一阵惊呼。祈焕立刻抬起头,发现庞大的食铁兽有些站不稳了。它一直抵挡在一处房屋前,或许里面还有人。炽热的火迎面扑向它,先前还有些妖力足以抵挡,可到了现在,它的力气似乎已经用尽了。很快,它颤颤巍巍地倒下去。有人捂住了耳朵,担心它发出轰然巨响,祈焕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奇怪的是,等了半天,什么声音也没有传来,更没有那地碎天倾的震动。
祈焕心急如焚。他觉得,由自己带领队伍来到榕树这儿不是个好的选择。他应该留下,应该去帮他们。但其他人又该怎么办呢?祈焕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村里的情况怎么样了?火势并未得到控制,但迦陵频伽还在那一带徘徊。莫非,是柳声寒又使了什么障眼法,暂时蒙蔽了它的双眼?这是最有可能的。他的眼睛死死紧盯着通往这里的小路,盯了很久,直到远处出现了几个黑点。
太好了,是白涯他们。
有个身强力壮的村民背着一个脏兮兮的人,靠近了祈焕才看清是雪墨。他怕是妖力耗尽又变回了人形。君傲颜的刀上沾满了血,白涯的刀倒是比较干净。要么是他一直在与陵歌交战,要么是刀的材质比较特殊。但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
“怎么回事儿!”君傲颜冲上前,焦虑地质问。
“我、我不知道啊我就把那个法阵给……”他瞥了一眼熟睡的茗茗,“就就、就——结界就开始塌陷了!这儿根本没有灵脉!”
“你该不会是弄错了什么?”白涯皱眉看他。
“你怎么不相信我?我是说真的!”
“结界……应该瓦解。”
忽然,村民背着的雪墨说话了。大家立刻凑上去,将他平放在地上。他胸口还沾着干涸的血痂,不知是先前那孩子的,还是自己受了伤。
柳声寒也不明白:“应该?您为何要做这种事?”
“竹村……不是家,是一个地方。”雪墨的声音很轻,但大家都很安静,“一点证据,一点念想,都不能留下……安逸的日子,过了太久,除了锄头与针线,你们拿不起剑……”
他小声地说着,村民们都默不作声。君傲颜看了看身后,又转头看了看他们,说:
“我们快想办法出去吧,他们马上会追来的!雪公子,您还能动么?”
“可以。”
雪墨用力撑起自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像个年迈的老人。他扶着榕树,轻轻拍了拍粗壮的树干,发出微弱的叹息。
“白少侠……”
他招呼着,白涯便走上前来。雪墨以仅他一人能听到的音量,徐徐道:
“恕我不能与你们并肩作战了。”
“没有的事。这是我们的错,而您守护了村民……大部分。您尽力了。”
“这里的结界会最先崩塌,之后,我会带残余的人走。”
“您去哪儿?”
“去能活下来的地方。”他顿了顿,接着说,“覆巢之下……无完卵。”
白涯短暂地愣住了。他短促地吸气,想说些什么,但雪墨制止了他,接着说:
“若不解决祸患的根源——走到哪里,都是一死。可我已经帮不上忙了,抱歉,我残存的力量必须守护这些信任我的人。”
“我明白。您是说——”
“过来,再近一点。我来告诉你……迦楼罗的秘密。”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七十八回:无辨爱恨
这片山区原本就栖息着众多妖怪。九天国的国土有限,人口却在逐年攀升。人们的领土逐渐扩展到这儿,可与妖怪相处起来,并不算和谐。
所幸双方达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两边虽偶有冲突,却不总是闹得头破血流。隔上三五个月,听到谁家孩子被捉去,谁家又在山上打死了妖怪,不算是太新鲜的事。一年到头,意外鲜少发生。那时候,雪墨常年在各个村落间游走,带来这边和那边的需求与见闻。大人和孩子都喜欢他,都尊敬他。
有一天,一位年轻的樵夫在林间砍柴。村子附近的林木都被伐完了,因为有几户人家同时娶亲,盖了许多房子。他父亲与母亲的老人也在村子里生活,因父亲腿脚不便,能为三户人家砍柴的只有他一人。年轻人很卖力,不知不觉便深入了树林。
他在树林里看到了一个女人——美丽的女人。她媚眼如丝,一头金发像是柔软的黄金,眼睛像炽热的火苗。她坐在树杈上,一时兴起,捉弄了年轻的樵夫。
两人相识相知,互道了姓名。太阳要落山了,他忽然发觉自己光顾着聊天,忘记了砍柴的重任。而他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柴篓已经堆满了干枯的木柴。他觉得奇怪,姑娘却说他来时就装了满满一筐。他挠挠头,憨厚地笑了。
小伙是个老实人,他将自己的见闻悉数说给家里人听。父母与姐姐都说他是傻了,中了邪,要么就是遇到了山妖。他不信,他姐姐便说,金色头发的只有外海的番人,番人都会去见国王,不可能来这等穷乡僻壤受苦。再者,番人说的是番语,他怎么可能听得懂?所以不是他在编瞎话,那就是撞了妖,让他平安回来真是走了狗屎运。以后,要少去那种地方,不然迟早要被妖怪吃掉。
金发的姑娘虽然有些顽皮,但她又那样和善,怎么会害他?
他第二天还是去了那里,金发的姑娘还在。年轻的樵夫说,家里人告诉他,她一定是个妖怪。没想到姑娘大大方方地承认,说:“对啊,我是妖怪,是金翅鸟的妖怪。”
他有点害怕,但想了又想,还是没信。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直到天黑。太阳落山后,樵夫的柴火又满了。
樵夫虽然老实,可不算太傻,一来二去也猜出个所以然来。有一天他告诉金翅鸟姑娘,说自己相信她是妖怪了,他想看姑娘的真身。她不同意,说你们人类都是以貌取人的,若她变回原形,他一定会被吓跑,像过去的人一样再也不来见她。樵夫三番五次地保证,鸟姑娘还是不听,他很失落。后来,他在村里听说毒蛇胆是金翅鸟喜欢的东西,他就冒险去深山里抓蛇。他没有如约出现在女人面前,她就着急了。樵夫险些命丧蛇口之时,又被金翅鸟姑娘给救了。那真的是一条很大的蟒蛇。
“你傻吗!大蟒蛇都是没毒的。而且一般的毒蛇,我们也是不吃的。”
“你喜欢娜迦,我知道。”樵夫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他们说这种蛇妖很大。”
“你真是个傻子。”
“我以为你喜欢。”
金翅鸟姑娘脸红了。她知道,年轻的樵夫正是个好奇的年龄。为了不让他日后搞出更多麻烦,她答应变出原型给他看看。没曾想,她的真身是一个人面鸟身的怪物,虽还是美丽的面庞,却有些生搬硬凑,不伦不类的感觉。
樵夫笑出了声。
当看到女人古怪的表情时,他立刻捂住嘴,道了歉。反倒是金翅鸟很奇怪,因为先前所有人都被吓跑了,樵夫却没有,还笑得那样开心。
樵夫将大蛇扛了回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说是有妖怪帮忙,村民们这才慢慢开始信了。渐渐地,也有人说,在树林里见过他和他口中的金发女妖。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儿就说开了。人类的本性总是善妒的,男人们看不惯他,女人们又听着害怕。分明是为民除害的英勇之事,樵夫却发现自那以后,日子慢慢变得不好过了。
他很愁,并将自己的感觉告诉了金翅鸟。鸟姑娘想了想,便说,你若不介意,来到山里与我一起生活便是。虽然她还在蛋里的时候,爹娘就告诉她,人类都不可信。金翅鸟成年才会破壳,等她出生时,爹娘却都不见了。她慢慢长大,遇到过坏人,也遇到过好人,更多的人在怕她,远离她。
两人早已暗生情愫,离同林之鸟只差临门一脚。可樵夫不放心,觉得还是该给爹娘打个招呼,便让鸟姑娘等她——他一定会来娶她。
鸟姑娘答应了。
鸟姑娘再没有见过他。
彼时,金翅鸟姑娘已经怀有身孕。待她发现后,年轻的樵夫依然杳无音讯。她开始想,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出事了?可没听哪些妖怪说,吃掉了什么砍柴的人,无非是没了两家的小孩和几户人的鸡鸭。她不敢去樵夫的村里,再怎么说,那里的人也太多了。
当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鼓起,能看出圆滚滚的轮廓时,遇到了山林中一个见多识广的食铁兽。食铁兽见了她,有些惊讶。
“没想到你过得很好,还有了身孕。”
“你是谁?”鸟姑娘问。
“我是你爹娘的友人……”
“友人?”
她一开始不信,拉着食铁兽问东问西。他列举了些自己还在壳中时,爹娘讲过的故事,唱过的歌。于是她信了,便追问道,自己的爹娘在哪里?
被人类杀死了。
人类将一对金翅鸟的毛做成羽衣,寓意夫妻恩爱,可白头偕老。这件华丽的羽衣被上贡国王的四女儿。四公主要嫁到北方一片广袤的大陆,给一位皇子做妻子。人们要公主风风光光地去,不能丢了脸面。随着公主一并做嫁妆的,除了羽衣,还有返魂香等本国特有的宝贝。
“人类都是不可信的。”她喃喃道。
“我本不想告诉你……既已如此,我说了也无妨。你长大了,为人之母,自该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但,也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是恶的,他们……”
鸟姑娘化作原型振翅而飞,不去听他后面的话了。
山中的妖怪都知道了,傻乎乎的孤儿金翅鸟,怀了人类的孩子。他们把这件事当笑话一样反复去讲,乐此不疲。也有好心的妖怪护着她,让妖族之间不得同室操戈;也有坏心眼的妖怪,说他们都看见了,樵夫和一个村姑成亲,不要她了。
她不想相信,也不去看。
后来孩子便出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孩。她的卵不够坚硬,是柔软的,被孩子轻易扯碎。可当孩子出来,她便傻了眼——这才没下几天的蛋呢,竟然生生孵出个婴儿。金翅鸟可不该是这样的……而且身上,有太过浓郁的人类的乳臭,她感到不知所措。
她还是将孩子带大了,受尽妖族间的白眼。孩子渐渐长大。起初,他问到自己阿爹时,她安慰他,总有一天他爹会接娘俩的,她也在等这一天,他们一起等。可不论人类亦或是妖族,一个孤零零的母亲,带着一个脆弱的孩子,走到哪儿都要吃大亏的。为了生存,她慢慢变了,变得强大,也变得反复无常。她的情绪时常不受控制,尤其当看到日渐成长的柔弱的儿子,心中总是泛起一丝苦涩。
“你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像你爹了。”
这话逐年变了味儿。
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母亲越来越奇怪。他还能清晰地记住,儿时的母亲有多温柔。但生活所迫,他们也常饿着肚子,甚至沦落到去村民家偷鸡摸狗的程度。这在妖怪中,是只有低等的连化形都不会的小妖,才会去做的事。
母亲愈发乖戾,疯魔。她再也不提父亲的事,问烦了还要打他,打完母亲又会与他抱头痛哭。他心惊胆战地活着,如履薄冰地活着,不知哪天就要挨骂挨打,这不比挨饿好受。从“人类都是骗子,除了你爹是好的”,到“人类都是骗子,你那杀千刀的爹尤甚”,他也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的说辞,又该如何去听,去看,去辨。
他只是从母亲那里认识到:他爹不要他们了,他爹连他娘一起骗了。
时间过去了百年。
这片山区的人们,活到六七十便是高寿了。想必他的父亲早已死去,母亲却从未放下仇恨。他是觉得,父亲的确心狠,却没什么实感。只是母亲日夜念叨,如咒语般的字句在耳畔萦绕,他心中对人类多少有些……看法。可他也不喜欢妖怪,因为妖怪也嘲笑他、欺辱他,说他是不入流的半妖。爱也好恨也罢,都是他不曾真正弄懂的东西。
再后来,机缘巧合下,他们得以来到父亲的坟前。
守墓的老人倒是不怕妖怪,他看了看墓碑上的年份,缓缓说道:“他啊……应当是我爹那一辈的人吧。只是他走得早,八十多年前就没了。”
“怎么会?”他问。
“听说他要娶妖怪当媳妇,他爹一生气,一巴掌打上去。他竟一头磕在桌角,死了。”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七十九回:无存无济
人心是很险恶的……村里人听说他死了,连尸体都不放过,打断了他所有骨头。说是惩戒,泄愤的实质谁都心知肚明。他下葬的时候,整个身子像是装了稀碎的肉浆,软绵绵的。人们连碑也没给他准备,只有他娘可怜他,悄悄找了块石头,刻下了生卒年,名字也没敢写上去。”
“听完守墓人讲的故事,那天以后,金翅鸟姑娘就失了魂儿。她儿子质问她,这一切究竟该如何作答,他的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人。他娘没办法回答……只是说,人也好妖也罢,仅凭一双眼睛,看不透太多东西。之后她便振翅飞走了,离开这一带山区便再也没有回来。她兴许漂洋过海,远居他乡,不愿停留在这片伤心之地,也兴许已经死了……留他一个人。那年他不过刚刚成年,正是原本一个金翅鸟该破壳而出的年纪……”
“过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多到连我也记不清的时日,有天界的人,将天界的如意珠窃来,送给了他。此事是我游历他乡时,一个六道无常告诉我的……”
诉说这段故事时,雪墨断断续续的,有时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来调整呼吸。慢慢地,他的话流畅了些,大概体质有所好转。听完他说的,柳声寒便问了一句:
“是哪位无常?”
“红玄青女·朽月君。”
“果然……”柳声寒稍加思索,“唔,若是她的话,这便说得通了。她是天女,自是知道一些事的。”
“你是说,朽月君知道天界的事?”祈焕问,“那她晓得九天国的情况么?现在她在哪儿?能不能帮到我们?”
“我想不行。”雪墨应道,“如意珠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失窃了,朽月君说她那时还在天界呢……那时候,这里还没什么动静。而且在天界,如意珠有许多,少一两个也犯不着兴师动众地来寻。这样一来便给了那些窃贼很好的机会。”
他们说了半天,白涯听出不对味来。他来回踱步,忽然说出一个想法:
“这窃贼,与乾闼婆和紧那罗有关么?”
其他人忽然都看向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但柳声寒很快明白了,她问:
“你是说,你觉得香神与歌神,有人偷了如意珠给金翅鸟的孩子?”
“他们不是来自天界吗?如果真有此事,如意珠的事,他们不会不知道吧。直白地讲,现在徘徊人间且来自天界的,我只听说过朽月君,和那两个身份不明的家伙。拿了别处的东西来,就敢在一方称王称霸,狐假虎威,这不是很多话本都写过的剧情吗?”
虽然这样的推理着实不够严谨,但这么听下来,姑且能当做一种解释。
“要是能问陵歌就好了。”君傲颜道,“她是两地的信使,总能知道些什么。”
祈焕叹了口气:“不见得。而且……现在想和她说上话,可太难了。”
几人朝着迦陵频伽盘旋的地方飞奔而去。整个村子已沦为一片火海,那一带的天空都被黑烟占据。除了陵歌,还有许许多多可怕的妖鸟飞在天上,发出刺耳的惊叫像是在宣告胜利。
那种彩霞似的颜色扩散到那边去了,像是一个无形的罩子,被炽热的阳光炙烤到融化,而融化的边界就在鸟群的上方。再一抬头,这里的天空明亮了起来,重新露出那种湛蓝的晴空的颜色。随着结界的瓦解,强光扫荡的竹林都化作看不见的粉尘,连带着一种青绿色的烟雾。这烟雾不知不觉从他们脚下泛起,青葱的草地不知何时已变成一片贫瘠的黄土。
“他们纵下的火焰,很快也会随着结界的崩塌熄灭。”
雪墨平静地说着。凭谁也无法忍受,多年建设的心血被付之一炬的结果。既然如此,亲手将这一切埋葬,连同这场罪恶的大火一并熄灭,反而是一件好事。
榕树在结界内部的角落,这一带已经完全暴露在了真实的山林之中。在追兵赶来之前,他们借机逃离了,雪墨说那种青烟可以短暂地扰乱视听。当他们和残余的村民离开后,暂时藏匿在一片枯木形成的林间。这儿一点绿色也没有,如白涯他们来到结界外时的光景一样。
“我们需要你……”
君傲颜凝视着雪墨,如此诚挚地说。他们确实需要他,没有他,他们在这陌生的地界寸步难行。雪墨还未说话,他身后的村民忽然大喊出声。
“你们还想怎样!”
“对啊,都是你们把那群妖怪带进来的!”
“还我的相公来!都是你们的错!”
接连不断的指责中夹杂着时断时续的抽噎。更多人的脸上是一种麻木——是一种失去太多,因而对未来对一切不再心怀期待的麻木。君傲颜自知理亏,只是很小声地解释:
“我只是、只是问问,只是说,雪公子对我们而言很重要,不是非要他跟我们走的意思……我是说——”
“如何选择,是雪公子自己的事。”柳声寒拉过傲颜,替她说,“这场意外,我们认了。我们会为此负责,会去找那神鸟大人说个清楚。这一切需要雪公子的帮助——当然,不帮我们是理所当然,我们理应为自己的过错亲自偿还。”
于是人们都看向雪墨,所有人。他脸上有一种说不清的表情。他确乎是想的,想要随他们同去,随他们一起找迦楼罗讨个说法,让这群为非作歹的妖怪付出应有的代价。结界快要完全消失了,妖怪很快就会追来,他没有太多犹豫的时间。
“祝君武运昌隆。”
他只是如此平淡地说出这样的话。
其他人没说什么,或许这才是最好的选择。雪墨不能冒险,他们都知道。将这些村民带到真实的世界里,无疑是将新生的婴儿扔进连天战火,而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站起来走。比起他们,村民们的生死存亡更需要他。
“我们明白。”祈焕露出一个有些悲惨的笑来,“这一切过错,我们会为此负责。也希望诸位同胞在您的带领下,平安喜乐。”
“我不怪你们……这是迟早的事。只是,我不知我还能不能守住。”
整个竹村的守护神,说出如此消极的话来,在什么鼓舞都无济于事的村民面前,倒是显得更为真实。祈焕还抱着熟睡的茗茗,他看了看左右的友人,又看了看雪墨,不知该如何是好。未等他多言,雪墨指了指那个孩子:
“你们若是征伐不便,我来带他——带到他能自谋生路为止。”
君傲颜有些惊讶:“您愿意,便再好不过了,我们带着一个孩子确实不太方便。虽然他很厉害……可我们还是不敢冒这个险。只是,他也是一介半妖,我怕大家……”
“没什么……孩子是没错的。我相信谁也不愿意诞生第二个迦楼罗。”
几人相顾无言。祈焕就这样将茗茗托付给他。看着那张稚嫩的面孔,竟让人心里有些泛酸。他摇摇头,逐走这阵不合时宜的悲哀。
临别之际,一直沉默着的白涯只问了雪墨一个问题。
“我想知道,只要夺去他额上的如意珠,就能要了他的性命么?”
雪墨摇了摇头。
“如意珠,只是他神力的来源。再怎么说,他不是真正的天神,使用如意珠了却他人心愿,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强大的反噬。有多少愿望,就会有多少诅咒。他时至今日也平安无事,大约是能要他命的东西,另有其物。”
“好,知道了。”
这是一场仓促的告别。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们目送友人的离去。雪墨带着村民离开,他们正以最快的速度朝着神鸟圣堂赶去。雪墨为他们指了一处灵脉,不算近,可再耽误下去一定会被陵歌他们捷足先登。
一路上还算顺利,再没有什么拦路的妖魔鬼怪。若还有什么不识好歹的家伙出来找死,怕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被气势汹汹的几人砍了脑袋。走在路上,他们的嘴也不能闲下来,必须为此讨论出一个对策。
祈焕道:“这么说来,如意珠应该不是迦楼罗真正的宝物。”
“但还能是什么?”君傲颜不解,“还真是不可思议,有什么东西,能将一个半妖伪造成神明呢?”
“我早就怀疑这群神神鬼鬼的全他妈是装出来的。”
“我们还没有确定的证据。”柳声寒思索着,“其他的神明不好对付,但迦楼罗……或许我们能直接戳穿他的身份。这与他定下的规矩是相悖的——难怪如此忌惮半妖呢,原来是怕威胁到自己。”
“我们如何证明他是半妖呢?空口无凭,只怕他们说我们是在泼脏水。”
“夺下如意珠,他应当神力尽失。若他真有两把刷子,不可能完全仰仗那金珠子。”
“可宝物究竟是什么?”白涯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该怎么拿到它?”
“啊……到了。”
还没人回答他的问题,柳声寒忽然停住了脚步。他们来到一口枯井前。附近没有村庄存在的痕迹,兴许是很久前的事。也可能,是过去特意为行人打的。现在,它已经完全干涸,覆满了厚重的尘土。
跳便是了。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回:无宣而战
下坠感持续了很久,久到远远超出落到井底需要的时间。
呼啸的风自下而上,强烈的失重感让人心里没底。君傲颜能看到下方的白涯,他脑后的辫子在惯性的作用下高高扬起,上方的祈焕离得有些远,她只能看到一个人影。
下方迟迟没有出现光点,或者疑似出口的痕迹。忽然间,白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消失不见了。君傲颜心里一紧,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忽然也陷落到一片黑暗中去。风向发生了改变,变得无序、混乱,风的温度也变得时冷时热,且来自不同的方向。在这阵激烈的颠簸之后,她忽然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所幸不是那样简单地从高处砸下来,否则他们一定摔得粉身碎骨,小命不保。
这场面可颇为狼狈——她直接砸在了白涯身上,陌刀重重地摔到地面,发出当啷一声巨响。他背负的双兵没有直接伤到她,但这样一来也很是危险,所幸她胸前的软甲保护了她。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祈焕也砸在她的身上,在她发出惨叫前又砸下一人来。
柳声寒很轻易地从“人堆”上跳下身来,拍了拍衣襟。祈焕也立刻弹起来,顺手去拉君傲颜,连连道歉。若不是他姓白的练过,恐怕这时已经嵌进地里了。
白涯撑着地,一个打挺站了起来。在骂骂咧咧之前,他忽然说不出话了。他的同伴们也是沉默着的,无一不紧绷着脸。显然,他们遇到了意料外的情况。
这里居然是神鸟圣堂的正门口。不仅如此,除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妖怪外,陵歌和迦楼罗就直直站在他们不远处。陵歌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的速度比他们预想的更快。柳声寒也很清楚,在神鸟圣堂之前是绝对没有灵脉的。所以陵歌不仅比他们来的更快,还将一切告诉了神鸟迦楼罗,并在短时间内迅速扰乱了附近的灵脉流动。如此劳神耗力的工作,的确不是简单的妖怪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
陵歌看上去严肃无比,而迦楼罗还是以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眯着眼,神色平静,唯有额间那枚金光闪闪的“眼珠”瞪得老大,仿佛在无声地斥责什么。他们背后便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正门。四下都是手持兵器的守卫。
“你这半妖……”
白涯擦掉脸上的土,恶狠狠地往那两人的方向啐了一口。
“你说什么!”
陵歌惊叫起来。她周身在瞬间燃起可怕的黑色火焰,锋利的长扇“唰”地闪露锋芒。已经该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了,西方的天空为这冰冷的金属蒙上暖意,像醒目的血。
“冷静,我的孩子。”
迦楼罗伸出手,金晃晃的长袖拦在她面前。她的动作稍微收敛了些,却依然龇牙咧嘴,面目骇人。白涯不为所动,慢吞吞地抽出自己的双刀来。其余的守卫都向前一步,随时提防着他。祈焕定了定神,上前一步道:
“您的过去,我们都听说过了。”
“是吗?”迦楼罗并未感到丝毫顾忌,“是哪位多事的好心人?我猜猜看……是不是有一位白衣墨袖的妖怪,为你们指点迷津啊?”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就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就好像对一切都无所顾虑。他不担心自己的秘密被出卖吗?看起来,他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雪墨的那番话,看来确有其事,可这妖怪怎么一点都不害怕?祈焕想了想,继续说:
“我们对您的遭遇深表遗憾……也意外得知,您身上的如意珠,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可是,如意珠并非鸟神的宝藏,它并不能赐予任何人神的认可与祝福。”
迦楼罗的表情似乎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但转瞬即逝,让他们怀疑只是错觉。他眯起来的眼睛微微睁开,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攀附其上。
“你们在说什么?”
“你别装傻。”傲颜用陌刀磕了磕地面,“我们没当着你手下说出来,是给你面子,别不识好歹,让谁也下不来台。识相的话,现在就改了你那套破规矩,去补偿所有因此受到伤害的人们。你若不肯,就交出宝物,从你的位置上下来!不然,就让我们把你拉下来!”
“一派胡言!”
陵歌的愤怒几乎要达到顶峰。从现在的她身上,他们再也找不到刚见面时,那种特殊的优雅与从容。似乎从某一刻起她就变了,变得冲动易怒,就像是被……踩到痛处似的。是因为他们冒犯了她尊敬的鸟神大人吗?
仅仅是这样而已?
“你刚说,半妖是吧?”
迦楼罗向前了一步。陵歌看了看他,向后退了些。他没回避这个问题,反而再度提了一遍,这令他们有些意外。若他承认自己是,那么他的威信便会在瞬间倾塌,他也无法再以优等种族的身份自居,无法再轻而易举地使唤眼前的手下。那些妖怪也有些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要看您认不认了。”柳声寒冷静地回应。
“我若不认,你又有何证据?”
得,开始耍赖了。
确实,他们空口无凭,总不可能再去把雪墨拽来给大家一一解释。可就算说了,又有谁能保证这不是你编的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他们算是明白了,凭这几张嘴,就算得知真相也毫无用途。神鸟迦楼罗是一个半妖——他们需要证明。可如何证明?
“我们确实没什么证据。”白涯走上前,“但你觉得……半妖低贱,是吗?你若是半妖,应该很好对付吧。来,我们用实力说话。”
“呃,老白,三思啊……”祈焕小声地对他说。
“怕什么。”他活动了一下筋骨,“这群喽啰,对你来说不难办吧?”
“你你你什么时候对我有很强的错觉?!”
“交给你们了,我去会会他。”
“姓白的——”
白涯的神色一如既往,带着轻微的厌倦。他这决策仿佛是百无聊赖,便想法儿寻乐子一般普通。话音刚落,祈焕还未劝住他,他便像箭一样一闪而过,眨眼的功夫就出现在了神鸟大人的面前。他的双刀呈十字状,对准了迦楼罗眉心的吊睛。但刀刃停在那儿,被鸟神捏在手里。他就稳稳地用四根指头,卡在交错的双刀上,精准地擒住了它们。
很强的力气,不仅来自于他的手指,还有周围的灵力扰动。看不见的力量从四周簇拥过来,与白涯的腕力相抗衡。任凭他如何使劲,刀刃却纹丝不动。神鸟大人更是连眼睛也没眨一下。陵歌与其余的人都愣在那儿,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令人来不及反应。就在她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准备做出进一步的攻击时,君傲颜忽然提刀上前,长长的刀柄拦住了那对巨大的扇子。四下的妖怪也一哄而上,祈焕迅速念诀,一排什么东西忽然弹射到妖怪的面前拦下他们,还冒着烟。烟雾很快散去,出现的是与他们一模一样的脸,连兵器也如出一辙。这下妖怪们便乱了阵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远些的妖怪打作一团,少数离他们近的冲上来,便能被轻易阻止。凭这些货色简单的妖术,破解起来不是难事。
令祈焕有些诧异的是,柳声寒不单单懂些医药,会使些幻术。她虽不擅长近身搏斗,那招架乱兵却游刃有余。那支特别的笔流窜在她纤长灵活的指间,像使一个短小的棍,或是半双筷子似的轻车熟路。任何重兵打下来,她都能借此轻易化解。在她的指间传来噼啪的清脆响声,一点也没有你来我往的刀光剑影般骇人。
黑白的刀刃在一片金光之中反复闪现。那金色的光芒不是别的,正是一对耀眼的翅膀。但这双翼并不是那样庞大,而是精巧狭长的,每根翎毛都闪闪发亮,在黄昏里掠过夺目的光彩,令人眼花缭乱。他的双翼长而灵活,根本不需要动手,便能简单地抵挡白涯的进攻。
“光躲算什么本事?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白涯发出低声的嘲讽,对方却笑而不语。他一面攻击,一面接着说:
“金翅鸟……看来确有其事。哼——”他冷笑一声,“你没了爹,又被母亲抛下,没人教育你就学会占山为王,称王称霸了?”
“你不会明白。”迦楼罗侧脸躲下一击,用另一边的翅膀拍乱了他的路数。
“我比谁都要明白。听说你有爹生没爹养,真是巧了,我自打生下来也没见过我娘。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我没变成什么好人,却也没变成十恶不赦的坏人。而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霸、怂货、伪君子。到底是妖怪带大的,你娘教出你这么个玩意也算是可怜。而你,只会欺凌弱小,为保地位不择手段——你比你娘更可怜。”
这番话,大抵是故意为之。毕竟白涯不论何时都不算一个话多的人,除非必要。显然这些话起到作用了,迦楼罗眉头一紧,眉心的单眼变得凌厉。但他在露出破绽之前,后腰忽然再度闪出一对金色的翅膀,向前掀起一阵狂风。碎砂迷住白涯的眼,他立刻撤步以防不测。
迦楼罗借风飞到了上空,他金棕色的长发也在末梢化作了羽翼的模样,六只金光闪闪的翅膀在夕阳的余辉下流光溢彩。天色早已暗下来,一身华服飘浮空中的神鸟,就是黯淡天光下唯一的“太阳”。
“你爹也没教过你,怎么好好说话。”
迦楼罗陡然振翅,刹那间,地碎天倾。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一回:无辟斧钺
巨大的轰鸣声为这不再寂静的夜色拉开帷幕。血淋淋的霞光下,最高的山体开始崩塌。所有人都失去重心,左颠右倒站不住脚。连带着伫立顶峰的奢华宫殿一起,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开岩劈山,将落足之地撕扯得四分五裂。
运气不好的不会飞的妖怪,就这样从裂隙间坠入云海。裂缝还在扩大,但这些破碎的山体并没有直直坠落下去,而是被看不见的力量托在半空。连同华美的圣堂,这些建筑与山石的残骸就这样飘浮着,彼此之间的距离并不算太近。
白涯回头看了一眼。虽然为保持平衡,同伴们的姿势都狼狈极了,但人数没少就够了。就这么扭个头的功夫,一排金色利箭般的羽毛刺向他落脚的地面。这一方土块出现了裂纹,羽毛之间的缝隙连接到一起,白涯立刻后跳,落到另一块飘浮的岩石上。就在他刚离开的一刻,之前的那块石头完全被破坏了。
他昂起头,望着曾经悬停着迦楼罗的地方。强光散尽,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只硕大的、炫目的金翅鸟在天空振翅。它有着尖锐的喙,三对锋利的翅膀,还有三只金色的眼睛。它的爪上覆盖着深色的鳞,看起来就像是铠甲般刀枪不入,长长的勾爪可以轻易刺穿人的脑袋。忽然间有几枚火流星朝着它疾驰而来,重重地砸在它的身上,它发出了尖锐的鸣啼。白涯侧过头,发现是柳声寒朝着天幕画上了几笔。可就在这时,有敌人攻上来。所幸祈焕反应很快,他立刻将声寒推开,一脚将敌人踹下深渊。
“别管我了!”白涯大声喊着,“保命要紧!”
他一直看着祈焕将她拉远,才重新将注意力转到面前。那金翅鸟只是抖了抖羽翼,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实质性伤害。大概它的防御很强……但它身上的羽翼并不完全是金属,只有翎毛中央的细棍很尖利,白涯在刚才的羽刃上洞悉了这点。爪上有鳞片,面部的范围太狭窄,唯有腹部看上去比较脆弱……但那六只羽翼是轮番运作的,交错扑扇之间,根本没有暴露的间隙。它在空中,近身战几乎是痴人说梦。白涯思索再三,抽起身旁一支插在地上的长枪,忽然朝着它的腹部用力甩去。如果运气够好,应该可以击中它的翅膀。他要确认,能对迦楼罗进行保护的,究竟是它自有的盔甲,还是单凭灵敏的避让。
不曾想,它只是一扇翅膀,那长枪就被直直打了回来,一个回马枪朝着白涯迎面而去。他抬刀格挡,却低估了这阵力道,被震得双臂发麻。白涯并不放弃,而是敏捷地跳到更广阔的一处浮岛,这上面七零八落都是散布的兵器,大约原本是宫中存放兵器的地方。他用力跺脚,满地的兵器忽然跃起,他抬起单腿将这些刀枪剑戟踢了出去。这些应该都是妖怪从人类那里掳来的,因为做工与质量,都像是人工生产,而非神的造物——何况,这一带也并没有铸造炉什么的不是吗?
零散的兵器得到命令似的,齐刷刷奔着天上的迦楼罗去了。它忽然振翅,掀起一阵遒劲的强风,羽刃风暴裹挟着整齐划一的兵器,将一切节奏打乱,悉数奉还。狂风中的白涯无法睁眼,他不得不凭借直觉来探测羽刃与兵器的位置。他左躲右闪,每让开一处,都会有致命的凶器深深扎入地面。
君傲颜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她所知道的、面对过的敌人,都是些与她势均力敌的人类。和妖怪作战,这大概算头一次了。但她知道,陵歌的目的并不是要她的命,而是负责迦楼罗的安全。她的任务也不是杀了这妖女,而是阻止她的支援。
“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傲颜挡下一记侧劈,“这等只会令群体对立的关系根本无法长久!就因为他待你不薄,你就闭上眼睛,对他人的一切苦难都坐视不管是吗!有一天,这样的待遇也会落到你的头上!”
“少废话!你们这群没规没矩的东西——就是在过于放纵的环境下成长,才会变成这种柔弱不堪的样子!妖怪的世界里只有成王败寇的说法,适者生存本就是天理!迦楼罗大人不过是将这不成文的规则白纸黑字地写出来罢了!没有规矩怎成方圆!”
“规矩?你们管这叫规矩?你们这群妖怪尝到了甜头,就以此为借口打压他人,其余生命的生死存亡在你们眼里都是笑话一场。若不是神鸟罩着你们,你们当真以为,人类是无法打败你们的吗?在你们眼里人类或许是蝼蚁般弱小的,却同蝼蚁般团结。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你们强行用自己的方式约束他人,着实可笑!别以为人类就打不过你们!”
“呵呵呵,可不是吗?你们人类做什么都不行,下崽倒是很快。质量上无法取胜,就从数量上进行压制,这也算是什么智慧的策略吗?”
“那半妖呢?他们又该如何?他们是数量最少的,就活该让你们轻贱性命?而你们所拥戴的高高在上的神鸟大人若是一个半妖,这不就是一场笑话吗!”
“你少跟我强词夺理!”这一击,陵歌划破了她的手臂,鲜血溢了出来,“不许污蔑迦楼罗大人。半妖那种——卑贱的东西,怎么也配……与大人混为一谈!休得无礼!”
伤口让傲颜感到火烧火燎的刺痛,但血迹竟然很快凝固了。这里被陵歌的扇子烧焦了,反而没有造成更糟糕的后果。只是肉的焦味传了出来,让她胃里有些犯恶心。
同时,她也略微冷静了些。陵歌最后的那番话很不自然……她莫非是知道实情的?
天空完全黑了下来,唯一的光源便是那夜空中的金翅鸟了。它与白涯反复周旋,巨大的身体翻来覆去,令那些浮岛上的景色光怪陆离。原本那些飞来飞去的鸟妖很难对付,但祈焕和柳声寒捡到了弓箭。他们看上去一个个都威风凛凛,可只要心口中了箭,立刻就从天上掉下来,落到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有一只鸟妖落到祈焕落脚的浮岛,他跑上前,发现原本一人高的妖怪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只被利箭贯穿的、灰鸟的尸体。
他与柳声寒面面厮觑。没曾想,这些看似很能打的家伙,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原来一个两个都是鸽子麻雀,说不定,都是迦楼罗随手在林子里变的喽啰呢。
“我承认作为人类,你是个能打的女人。”陵歌抹掉嘴边的血迹,她刚被狠狠踹到了肚子,“但我没有心情和你耗下去了。”
“我以为我们是可以和睦相处的!你第一次与我们相遇时,算不上友善,但绝无恶意。可如今为何会变成这样?因为我们冒犯了你效忠的神明?但那真的是值得你效力,值得你做到这一步吗?我们见过了那么多次……我们本可以——”
“笑话!”陵歌直起身,高声反驳,“你以为我是看在谁的面子上!”少女同学网
“……谁?”
“哼……白费口舌。”陵歌抬起手,震声喊道,“放箭!”
君傲颜短暂地慌了神,迅速在四下寻找掩体。但这里太空旷了,不是浮岛就是悬崖,根本没有躲藏的空间。可她很快发现,预想中的箭雨并未如期而至。陵歌也察觉到了异样,她朝着身后破碎的大地喊道:
“我让你们放箭!”
“箭?什么箭?”
祈焕从一块浮石跳到邻近的、悬浮着的台阶。他手里拿着弓,出现在与陵歌差不多的高度。他抬起手中的弓与未用尽的几支箭,挑衅般举起来抖了抖。
“你是说这种箭?”
陵歌有些慌了,她后退几步,来到这处浮岛边缘,扫视周围的情况。分明还有许多妖怪拿着武器,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可他们对她的话毫无反应,简直像木头人一样。
“你们不听我的命令是吗!”
“抱歉啦。不过,香神大人给我的礼物真的很好用呢。”
祈焕竖起指,默念两声,所有的妖怪忽然都冒起烟雾。青烟之中,所有身影都化作人形的小纸片,齐刷刷地排成一条线,哗啦啦地飞回到祈焕的手中。他将两掌一并,厚厚的一沓纸人端端地排列在一起。
陵歌没办法了。本身在这座山头的兵力就很有限,现在去召集那些只会花天酒地的妖怪也不知是否来得及。她没想太多,试图放出作为信号的烟火,手腕却在抬起的瞬间被另一个方向的冷箭射伤了。
柳声寒跳落到这方平台上,不紧不慢地走来。她手中也拿着弓。
“你们别以为这样就能……”
“陵姑娘,放弃吧。”声寒淡然地说道,“您现在不做反抗,让自己少吃些苦,日后不论这天怎么变,都尚有一丝生存的余地。何苦……为如今的一切如此拼命呢。”
说罢,祈焕取出几张符咒,柳声寒在上面一一写下什么。接着,他将这些符咒绑在箭尾上,一次将数支箭搭在弓弦上,抬起手,瞄向上方那遮天蔽月的金翅鸟。
君傲颜问:“这样真能射中么?”
“你干什么!”
陵歌欲阻止他的时候,被君傲颜狠狠攥住手腕的伤口。她因刺痛而无法行动。祈焕松开弓弦,一排箭整齐地奔向鸟神。箭的速度不快,却十分灵活,像一条条小鱼儿。
彼时,金翅鸟也有些筋疲力尽了。白涯数次近身对它护体的灵力造成不小的破坏。白涯已经知道它完全是靠神力凝聚的盾保护自己,对此,只能以灵力强攻。这次近身,他被巨鸟一巴掌扇在一支断裂的石柱上。
他滑落到地上,勉强直起身。模糊的视线里,尖锐的喙如飞剑般迎面袭来。
第八十二回:无足回旋
第八十二回:无足回旋
一道火花从白涯眼前炸开。
他的视觉恢复了些,刚才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在了它的喙上,摩擦出一瞬的火光。那声音听起来是金属。他别过头,发现是一支箭。离奇的是,那支箭忽然调转方向,折了回来,像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当它再度飞来时,白涯看清了它尾端的符咒。
他借机跑远了些,看到许多长长的箭围绕着金翅鸟。它们贴着它,划过护体的妖力,发出滋滋的尖锐声。那符咒上的符文他认识,只要瞄准了最初的目标,就像是咬死了猎物的王八一样不肯撒口。真是难为他们没有射偏,否则自己也有被流箭追击的风险。
这些恼人的箭就像是挥之不去的苍蝇,令迦楼罗烦不胜烦。可没多久,它便找到了破解的方法。它竖起锋利的羽刃,将每一支从视野里出现的箭拦腰斩断。失去了符咒的辅助,那些箭一个两个都落下去,不再具备威胁性了。
两方的情况都不容乐观。白涯身上有几处伤,虽然都是皮外伤,但血迹不断渗透,剧烈的活动也无法让它们在短时间内愈合。他一定也受了不小的内伤,毕竟他多次被那巨鸟从高处拍下去、甩下去、砸下去。他身子骨结实,但已经数次发生错位。再抽空将骨头掰回去,又是一次剧烈的痛感。他对这种痛快要麻木了,因为更要命的,是裹挟着强大妖力的飓风。有时,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那难以企及的力量撕碎了。
但那金翅鸟自然元气大伤。白涯的每次攻击都不是无效的。被附上灵力的刀刃,多少能穿透那妖气的屏障,对本体进行一定程度的打击。白涯不喜欢持久战,但不代表不擅长。几轮强攻下来,它已经有些疲劳了。但它势头不减,那额上的眼睛始终闪闪发亮,源源不断地为它提供新的力量。只需要稍作休整——极短的时间,它就能迅速恢复精神。它现在表现出的混乱,或许只是被消磨了太多耐心。
“我以为你挺能打的。”白涯用稍微干净些的小臂抹掉眼角的血,“身为神明结果只有这点本事吗?整点新鲜的。别让人看不起你,好吧?”
话音刚落,从迦楼罗眉间的眼里忽然窜出一道金光。他朝一旁躲闪,光线直接打穿了方才他站立的方向。紧接着,连续的光如一道利刃,像切面团一样轻而易举地割开了厚重的浮岛。白涯马上意识到,仅沿着一个方向躲闪,很快就会被光柱碰到。他不断地活跃于各个落脚处之间,让它无法顺着一条线进行攻击。白涯三两步闪到某个地方,旁边隔着沟壑便是祈焕他们所在的位置。他没有将危险带过去,而是迅速发问:
“看出什么破绽了吗?”
“呃,我们,嗯……”
“看那里。”柳声寒指向迦楼罗,“它脖颈以下,它的左侧——我们右边,鳞片延伸的地方有些长了。多数鸟与妖鸟,从脖颈到腹部都是柔软的,没有护甲。”
“我没办法靠近它,也不知它还有什么手段。”
“也不用太久……若能夺下如意珠就好了。”君傲颜皱着眉,“切断它神力的来源,至少可以让它失去行动力吧?”
陵歌挣扎着:“你们想干什么!我看谁敢!”
白涯看了她一眼。他不明白,为何陵歌不变回原形?这样一来以凡人之躯便无法与妖鸟周旋。他又看了看附近的空地,她的扇子被丢在了她碰不到的位置。白涯还没来得及细想,又是一道强光带着羽刃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他躲闪不及,被一根翎毛击中了肩侧。翎毛卡在里面,令他疼得龇牙咧嘴。
“把她放了!”柳声寒忽然对他们说。
放了她?陵歌?开什么玩笑?他们完全不知道声寒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感化她,让她帮忙不成?这可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哼,放了我我也不会宽恕你们犯下的罪过。”
“陵姑娘……”柳声寒看着她,流露出异样的目光,“作为妖怪,您也还年轻,是不该把生命浪费在这种时候的。不论是否出于您的主观意愿,您先前也帮了我们不少忙。关于五霞瑛的事,我们还未好好谢谢您。就趁现在,您快走吧,飞到没有战争和剥削的地方……”
“你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祈焕震惊无比,“她可是毁了竹村的罪魁祸首。”
“那也是鸟神的意思。”柳声寒对君傲颜说,“放了她,就现在。”
君傲颜微微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手下微微松了力道。陵歌忽然挣脱,朝着放置武器的方向跑去。她一把抄起双扇,向地面一挥,整个人向空中跃起,忽然化身为一只黑红色的大鸟,朝远处飞去。就在这时,柳声寒忽然将什么东西丢向白涯。
“接着!”
白涯抬起没有受伤的手臂,险些没接住。那只是一块石头罢了,没什么特别的。白涯看了几眼,不知柳声寒是什么意思。忽然,无形的力从石块上诞生,猛地朝上空飞去。白涯用力攥紧它,不让它就这样轻易飞走。于是他就这样被石头带着,甩到天上。
“是蛛丝!”祈焕十分惊讶,“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或许与真品相比还是差了些……但没有我见过却画不出来的东西。”
柳声寒突然露出狡黠的笑,那一瞬让两人有些陌生。但这不是第一次了。她昂起头,看向迎着金翅鸟飞去的迦陵频伽,而白涯就在它后方的一段距离,被它拖行着。
君傲颜惊讶地试问:“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找迦楼罗?”
“我就是知道。”声寒的眉宇间有种谜一样的苍老,“我见得太多了。”
相较之下,体型较小的迦陵频伽飞到迦楼罗身旁。迦楼罗当然注意到它身后的人影,忽然竖直朝着上空躲闪。迦陵频伽自然察觉到身后的异样,便悬停在那里,准备将这碍眼的虫子甩掉,狠狠摔死这不识好歹的小子。但白涯借着惯性,突然荡了上去,受伤的手臂攥住了迦楼罗的尾羽。被刺中的伤口血流不止,疼痛难忍,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放手——还不至于疼得晕过去,摔死显然不是首选。
他抓着迦楼罗的尾羽,迎着强风,一点一点向上攀爬。金翅鸟的羽毛忽然变得极热,他的手像是抓在滚烫的火石之上。但白涯很快调整内息,令周身布满寒性气劲。他冰冷的手与炽热的羽毛接触时,冒出大量白色的烟。很快,见此法无效,迦楼罗的每根羽毛忽然都变得硬邦邦的,领羽锐利如刀,绒毛锋利如针。白涯抓了一手血,立刻抽回手,抽出双刀。短暂的一瞬,他从迦楼罗身上掉了下去,但他很快趁它翻身时落回它的身上,同时用力把双刀刺穿羽甲。这护甲虽然坚硬,却很脆,被特殊的刀刃扎下去,立刻被捅穿了。迦楼罗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声,震得踩在它背上的白涯双腿发麻。
在地面的几人看到,巨大的金翅鸟不断地翻身、急转、俯冲,以各种各样的动作试图抛下这恼人的寄生虫。白涯的一把白弯刀甩了出去,他松开一只手及时抓住刀柄,差点又给甩下去。他张开嘴,将刀刃恶狠狠地咬在口中,继续负伤攀行。他已经来到了迦楼罗的后颈处。迦陵频伽非常急躁地在附近盘旋,又不敢攻以烈火,便试着用爪子将他抓下来。但它并不总能配合迦楼罗的动作。偶尔快要抓到白涯的时候,他会挥起黑色的弯刀进行阻挡。整个过程惊心动魄,看得地面上的人也跟着腿脚发软。
他抓在金翅鸟纤长的脖颈上,手脚并用攀在上面,任由迦楼罗怎么摇晃都不松开。他觉得胃里恶心极了,幸亏没什么东西吐,否则怕是罪加一等。但他不在乎。等抓到金翅鸟的头部时,他伸手去挖它的眼睛。
这时,迦陵频伽一个俯冲将他掀了下去。白涯趁机刺穿它的一边翅膀,借力翻上去,用双腿死死钳在它的身上。迦陵频伽在空中翻滚起来,像个红色的、虚幻的球。白涯艰难地伸出双刀,交错别在它的脖颈上,像一把巨大的剪刀。
一旦他将刀用力朝两边错开,迦陵频伽的头就会被砍下来。而白涯,也会随它一并坠入深不见底的山涧。
“他要做什么!”君傲颜惊呼,“他不要命了吗!”
“他在赌。”
柳声寒与他们一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夜空中闪晃的两点。一个是金色,一个是红色,他们在漆黑的夜幕上流星般拖行出长长的光痕。最远的时候,白涯的身影几乎要看不见了。当他们稍微能看清什么的时候,就发现白涯正谋划着什么危险的事。
那一抹金色加速了。迦楼罗忽然撞向两人,像是失控的陨石势不可挡。就在它要袭击白涯的一瞬,它的身子忽然与他们交错,朝前方继续滑行了一段距离。接着,它坠落下去。
灵力场发生了强烈的扰动。托起这些山体与宫殿碎块的力量消失不见,它们与它们所承载的所有东西都向下塌陷下去。而那一点红色也发疯了般朝下飞扑,与此同时,发出声嘶力竭的、悲戚的鸣啼。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三回:无是无非
祈焕从废墟中用力探出半个身子来。
方才的坠落持续了很长时间,简直与他们来时的灵脉差不多,因为这里实在是太高了。但幸运的是,这给祈焕足够的时间召出一排纸人来。小小的纸人连接起来,像几条长长的带子贴着他们,将几人从四下拉拢过来。落地的时候,几圈环形的纸人将他们包围起来,任何落石都只会击打在一层看不见的罩子上。
漫长的崩塌过后,他们被挤压在巨大石块之间的缝隙里。柳声寒伤到了腿,所幸只是轻伤,只是行动不便。傲颜和祈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密集的岩石和土块中扒出一条路。他们努力将声寒带出来,终于有功夫打量周遭。他们依然在山上——但这里不是山顶,而是“山台”,四面八方仍是高低不齐的山峰,这座最高山所崩溃的位置,也就是迦楼罗神力所影响的范围,就截止在这里了。
他们在哪儿?
黄沙弥漫,要让空气变得如以往通透,还需要很长时间。现在,人工建造的殿堂残骸已经很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山腰的树木。有些地方很潮湿,大约是河流的影响。甚至,他们还能看到白花花的、仍堆在一起的脏兮兮的积雪。在这个高度,它们应该很快会消融吧。
“老白!老白你在哪儿——”
“白少侠?白少侠——”
他们在巨大的废墟间徒劳地喊着。碎石间的缝隙吞噬了回音,让人声变得更加无力。突然有张脏兮兮的小纸人,摇摇晃晃地走到祈焕脚边,用残余的一只细胳膊指了指一个方向。祈焕连忙向那边跑去,君傲颜见状,直接背起声寒追了过去。
几人走了很远的路,终于,他们在石堆上看到有人的影子。沙土让三人呼吸困难,尤其是跑了这么久,更是咳嗽不止。听到他们的动静,那人影也没什么反应。不会是摔没了吧?祈焕为这个想法感到惶恐,顾不得弥漫的烟尘,粗略掩着鼻,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他率先从尘土间窥探到的,是一抹驳杂的金色。匍匐在地上的,是仍生着翅膀,却已经化为人形的迦楼罗。当祈焕赶过去时,这一带的粉尘竟然稀薄些,或许是被驱走了。迦楼罗大口地喘气,面前是斑驳的血迹,可能是之前咳出来的。他扶着额头,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溢出。是嵌着如意珠的眼眶吗?
“他在哪儿?”
祈焕不想管这个,他只想知道白涯在哪儿。方才追上来的傲颜与声寒想的也一样。
迦楼罗没有回答他。他松开那只手,错愕在瞬间侵占了祈焕的脑海。
血倒不是来自于他的眼眶,而是他的手——他的掌心被划破了。
被如意珠的碎片。
混合着红色液体的残渣金光闪闪,血污并不能将它的光彩埋没。但它无疑是支离破碎的了,数个残块被托在他的手中,像被打碎的满月。
迦楼罗忽然用力攥紧了手,它被完全碾成粉末了。金色的粉末混合着更多的血落下去。流淌着的液体泛着星星点点的珠光,像某种昂贵而美丽的脂粉。
祈焕定了定神,又问:“他在哪儿?”
“来这边!”
柳声寒被傲颜放下来后,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另一个方向去。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忽然朝他们大喊。于是祈焕和傲颜撂下这失去神力的神鸟大人,往声寒那里去了。有什么东西唐突地从柳声寒面前的石堆里破出,她后退几步,险些被流石砸伤。许多石头被融化了,发着光的黏稠熔岩顺着石堆流淌,周遭的地面被烧得漆黑。
陵歌挣扎着爬出来,朝着迦楼罗的方向爬去。
祈焕没有阻止她,他忍着炽热从相对干净的坡面爬上去,君傲颜紧随其后。他们在凹陷的坑里看到一动不动的白涯。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的,皮肤上覆着血与灰凝结的铠甲。
“还有气,还好……”
傲颜略微松了口气,但不敢完全松懈下来。他大概是直接被摔到地面的,在坠落时,凭简单的动作和灵力潦草地护着自己。即使是昏迷不醒的状态,他双手依然攥紧了弯刀。祈焕掀不动他,试图将他的手掰开以减轻重量。白涯忽然猛地咳嗽一声,瞬间恢复了神志。他的手攥得更紧,同时用力掀了祈焕一把。
“我去,你这身子骨真够硬朗的!”
他用力咳嗽了几声,些许积血涌了上来。他随意地抹去脸上的血,红着嘴说:
“你——咳,呼……咳咳,你真是什么时候都要惦记……”
“你别血口喷人啊!”
“呸。”
说着,白涯吐出一口余血。
“是你打碎了如意珠?”傲颜问。
“我没得选。”
“不,我不是怪你……罢了,我们先出去。”
当他们相互帮扶着,重新站在伤痕累累的两人面前时,骇人的沉默与黄沙一并弥漫在空寂的夜里。偶尔,有不知何处的滚石滑落的声音。不多时,便会重归寂静。
先前高耸入云的山峰与富丽堂皇的圣堂荡然无存。谁也没有想到,让一切崩塌成看不到尽头的废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许许多多的妖怪都消失了,他们都被掩埋在这片废墟下,或是坠入更深的山涧之中。最初的住民,仅有相互依靠在一起的,残破不堪的两人。
“半妖……”
白涯有些踉跄地上前一步,将黑色弯刀插在地上,直起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即使在听到这两个字后,二人也没有任何反应。或许,他们连反驳的力气也没有了。
“……半妖——你们都是。”
“什么?”
其他人怀疑自己听错了。尤其是祈焕,不可思议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不,等等,你是说他们都是半妖?这怎么可能。”他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他们算是最有权势的了……怎么可能都是半妖?他们不是最讨厌半妖吗?”
“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白涯用白色的弯刀指了指陵歌麻木的脸,“若是与我们为敌的命令,她有数次对我们下手的机会。但她没有,因为我们身边多了一个人。”
傲颜不解:“你是说茗茗?”
“她不该畏惧那个半妖,但她也从未对他下过手……”
“她同情他。”柳声寒补充道。
“同情?”
“同为半妖的共情。”白涯顿了顿,短暂地调整呼吸后,接着说,“我在与她近身搏斗时证实了这点……她隐藏得很好,但只要距离够近,还是会露出破绽。她的妖气很浑浊,不够纯净。虽然我没有察觉到人类的气息,可她也不是纯粹的、完全的妖怪。而且那对扇子,我也注意到了。里面大约有迦楼罗的神力,若是没有扇子,她便不能变回原形了。”
君傲颜恍然大悟:“天呢……我正纳闷,为何她与我交手的时候不变回去。我这肉体凡胎,完全扛不住妖火,我还生怕……”
柳声寒道:“所以如意珠碎了,她失去了妖力的来源,也无法维持妖鸟的形态了。”
“陵姑娘,我真的想不明白。现如今,你一定知道你敬爱的大人,也是他所厌恶的‘低贱的物种’,还打算这样不顾一切么?你一定知道她是半妖——”祈焕转而向迦楼罗询问,“因为你也是。可你为什么也要护着她?她知道你……是半妖吗?”
迦楼罗并未回答,但他摇了摇头。
“是又如何?是又如何!”
陵歌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你仍是执迷不悟,我们也无话可说。但还有一事,我想请教……”君傲颜也向前迈了一步,“你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建立属于半妖的秩序。这样你们也不必掩饰身份了。可你偏偏要将半妖判定为最底层的存在,这又是何苦?谁若质疑,便用实力说话,打他个心服口服,怎么偏偏要闹这么一出。”
迦楼罗微微张口,血在唇边干结。他蒙上尘埃的长发不再散发光泽,华丽的长袍也破烂不堪。他停顿了一阵,终于说话了。
“你们不会明白。半妖,是不会为任何人所信服的。你大可将一切反对者践踏在脚下,建立起更加血淋淋的秩序……但人言可畏,即使这一带的人服从了你,外面也会有流言蜚语层出不穷,麻烦只会一个个来,根本没有平静可言。何况,一届神灵,竟是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说出去也不过是笑话一场。为了抬高一方,便要轻贱别人——轻贱所有。”
他是如此坦然。
“……我知道了。也许你是对的,可我们依然无法认同。”君傲颜低声道。
“我们无需谁的认同——也不再需要谁的认同。”
迦楼罗忽然露出笑来,带着些许疲惫,以及那从未变过的似有若无的轻蔑。而同样是那一瞬,他的眉目间流露出一种嘲弄的阴冷,也不知究竟想要取笑谁。
可很快,他的表情很快又变得柔和。他确乎是坦然接受这个结果了。
“是杀是剐随你们。但……不要难为迦陵频伽。她本是……”
“没那么容易。”白涯忽然打断他,松开了拄着刀的手,朝着他摊开,“宝物呢?宝物是什么?先交出来再说。”
迦楼罗还未说话,陵歌忽然站起身用力将白涯推开。白涯没站稳,狼狈地向后跌去,其他人连忙扶住他。陵歌视死如归般拦在迦楼罗的面前,张开双臂。
“你们做梦!不可能!绝不可能!”
白涯恍惚觉得她张开的不是两只血迹斑斑的手臂,而是一对鲜红的羽翼。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四回:无关风月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步?就因为他没有揭穿你,还待你不薄?只是因为你有用而已啊!因为你作为半妖,仍有很强的力量。若是他看中你的实力,威胁你言听计从,这我也能理解。你该知道他是如何两面三刀的,今日这么对别人,他日一定会将刀对准你,你怎么不明白?”
同为女性,也同为战士的君傲颜其实很理解她的举动。她当然在军中见过许多超越生死的战友之情。忠君爱国,到哪里都是可歌可泣的。可事到如今,这又是图什么?终究是君臣有别,以他们的关系,陵歌不过一介手下。她有数次从这荒唐规矩中逃逸的机会,却从未想过。即使在之前的交战中,也有不少圣堂的侍卫试图在战乱中逃离,只有她是真正忠诚的。
“不明白的是你们……你们什么都不懂。”陵歌冷笑道,“不过是群区区人类……”
“你也不过是个半妖,有什么可嚣张的。”白涯瞥了一眼她,不知她的傲气从何而来,“我们本职也并非劫匪,并不想走到哪儿,都是打砸抢。只是,你实在不配当一介君王,既不能打,执政的水平也就那样。还是趁早把东西交出来,当个普通角色,从此离开这里。”
迦楼罗并未说什么,陵歌却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有什么话要讲。
从她嘴中传出来的,却是一阵轻扬的吟唱。
那一瞬间他们觉得全世界都安静下来。潺潺的细流,融化的积雪,飘浮的尘埃,一切都凝固在时空里,像是被看不见的妖力封印住了。可实际上,它们分明是在运动着的,依然生动,依然鲜活,只是几人的感官都变得更迟钝——或说更敏感。这感觉难以形容,就像是你清醒地察觉到周遭一切都在发生什么,又清醒地意识到以自己的力量什么也无法干涉。能力与精神的感知发生了某种错位,难以匹配。
是这阵歌声强化了些什么,又削弱了些什么。
他们只能听到一种纯粹的、幽幽的歌声。这阵吟唱是如此清冷,与它主人所散发出的炽热截然不同。这阵如泣如诉的韵律在带给听众些许感触之前,首先给予他们的……
是摧心剖肝的剧痛,痛彻心扉。
这些声音以最温和的方式从耳朵流进体内,然后以最残忍的方式由内而外地啃骨吸髓。像是数以千计的钢针同时被一点点打入身体的每一根骨头,极薄的铁片被小心翼翼地插入全身的关节,将身体结构缓慢地分开。然后是肉,仿佛数万条牙尖嘴利的泥鳅,扭动着身子,努力啃食着要从肌肉间开出一条条路,在皮肤下疯狂地涌动。皮肤很痒,然后开始发麻,随着吟唱节奏的转换愈演愈烈。
这是置人于死地的,迦陵频伽独有的歌声。
毫不夸张地说,白涯感到自己的脑浆要震碎了。鼻血流出来的时候他毫无察觉,因为身体每处皮肤都是麻木的。他的视线像是一根震颤的琴弦,怎么也看不清东西。那红色的身影变得模糊,他没办法拿刀攻上去——他甚至瞄不准,他也摸不到刀究竟在哪儿。直到白涯看到地上突兀的红色时,他摸到脸上,才发现自己流血了。有些是从鼻腔涌出的,有些是他接触到自己时抠烂的。他的触觉也失灵了,连碰到什么东西都难以察觉。
他该庆幸这不是脑浆吗?
别人怎么样了?
脊椎骨也沉重不堪,他甚至连简单的回头都做不到。一场恶战后白涯本就很虚弱了,客观情况与他引以为傲的个人意志无关。天杀的,不是真要交待到这儿了吧?这女妖竟然还留了一手,在这儿等着他们……
吟唱戛然而止。
忽然间,那种独属于自然的音律慢慢回来了。它们的恢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些许与先前那“安静的吵闹”不同的声音,都令人感动到潸然泪下。远处深山夜雀的啼声,还有时不时出现不知名小虫振翅的声音。微风拂面、树叶摩擦、细流涓涓,这些属于自然的微弱的轰鸣缓缓地占据耳畔。不过,白涯率先听到最清晰的,还是一阵令人反胃的干呕。
他在猛回头的时候还是有些眩晕,对身体恢复程度的错误估计险些让他扭伤脖子。他看到君傲颜止不住地犯呕,或许也和这不同寻常的歌声有关。
白涯再转过头时,发现迦楼罗从后方死死地捂住陵歌的嘴。那力道,简直像是要把她的脖子拧掉一样。但他一定是兜着力气的,只是陵歌用双臂扒着他的手,用力往下掰扯,不想让他阻止自己的歌唱。
迦楼罗的指缝渗出新鲜的血。陵歌终于掀开他,剧烈地喘着气。那些血都是从她喉咙里涌上来的。她的脸色很白,不知是方才被勒的,还是在更早的时候就不对劲了。
陵歌用力吐出自己口中的血,差一寸溅到白涯的裤脚。他没有后退,只是怔怔地看着陵歌。很快,她也开始呕吐起来,夹杂着剧烈的咳嗽。有些许白色固体碎屑被喷了出来,是细小的骨头残渣。那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白涯没让自己多想。
他明白了一件事,相信别人也明白了。
面前的这个半妖,仅拥有迦陵频伽一半甚至不足一半的能力。她若想像是普通的同族一样歌唱,兴许,是要付出生命之流的沉重代价。所以她在之前才没有唱过歌吗?不然他们哪儿还能活到现在呢?
“够了。”迦楼罗轻声说,“不必要做到这一步。”
陵歌瘫在原地,终于将口中的血清干净了。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迦楼罗忽然站起身,绕开她,走到几人面前。他静静地凝视着白涯,视线扫过身后的几人,随后重新将目光落到他的脸上。那种说不出的威严凝滞在他面庞,始终不曾褪去。只是,这次再无笑意了。
“想要宝物是吗?我可以给你们。”
“早、早点这样,也不至、至于……”
祈焕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状态也很不好,并没有很快从吟唱的影响中走出。但至少,他已经能弄清目前的形式了,真是可喜可贺。
“不——咳啊,不行!”
陵歌想站起来,却在刚迈出半步时就跌倒了。迦楼罗并没有回头。
“我有个条件。”他的狡猾倒是一如既往,“你们若不答应,我便让她唱下去。就算你们玉石俱焚,我也稳赚不亏。你们若答应,倒是能省很多事呢。”
“虽然我很不喜欢别人和我谈条件,但你先说来听听。”
白涯的双手已经重新夺回了双兵的主导权,他坚毅的脸依然无所畏惧。
“放过她,就这么简单。”迦楼罗笑了笑,“她本是血统纯正的迦陵频伽……却因轻信人类,失去了一半神力。有人类的男人骗了她的感情,她很单纯。待得到她完全的信任后,他欺骗她,说自己家中有病重的妹妹,得到了她近乎全部修行凝聚的灵珠。可他最后拿去,治的是他的青梅竹马。她病好以后,拖家带口离开了这里,留下她一个人,受尽欺凌。”
“所以你帮了她?”
“我没有帮她……我只是,向跌坐在地上的她伸出了手。那时候,我也还不是什么神鸟大人。我们只是两个受够了白眼的半妖。”
各自只有一边翅膀的比翼鸟凑在一起,就能一同飞向高远的天空。他们形同手足,合在一块儿,就是个完整的大妖了,谁也不能欺辱他们。
陵歌没有反对。她低着头,双手攥成拳头,狠狠摁在地上。她止不住地颤抖,却没有眼泪可流。人类……人类才是最过分的,充斥着谎言与背叛的低劣种族。
“哈哈哈,我觉得她不至于没救吧?相较于我。你们说呢?”
他们互相看了看彼此,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答应你。”最终,白涯这样说了,“她也并没有被杀的理由和价值。”
“你们这样说便好。”迦楼罗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对了,虽然如意珠已经破碎,但承载着赐福之反噬的诅咒,是由这副身子来承担的。”
柳声寒微微侧目:“您是说……”
“你们的愿望仍是有效的,只是我无法再实现新的愿望了。最后,我想你们实现我的。”
“……好说。”
陵歌向前爬动了几步。所行之处,留下猩红的血迹。
“不,大人,别,别这样……”
迦楼罗回过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这笑究竟有多温柔,其他人谁也不知道。
两人之间忽然有尖刺拔地而起。它们错乱而密集,完全挡住了陵歌的视线。接着,他抬起手,五根瘦长的手指,生着鹰一般锋利的指甲。他们立刻警觉起来,纷纷下意识做好了迎战的动作。可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迦楼罗忽然将手扣向自己的左胸,深深刺了进去。
黑红的血液喷薄而出,金色的微光从伤口间流溢。白涯还是后退了一步,同时示意所有人不要贸然靠近。迦楼罗的手用了几分力,只是微微皱眉,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接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将戳开的衣料与皮肤的孔洞撕扯得更大。他们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布匹的撕裂声,还是皮肉的了。
“你——”
传来一种滑动的粘腻声,迦楼罗忽然将一团东西从胸膛中拽了出来。血液与其他污物以极快的速度从上面退却,露出光滑干净的表面。只是交付到白涯手中的功夫,已纤尘不染。
迦楼罗迎面倒了下来,他再度后退了一步。然后,他木然地望向手里。
那是一颗没有温度,却剔透无比的琉璃心。
这便是,神鸟的宝物了。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五回:无间冬夏
站在坚固而粗砺的大地之上,君傲颜抬头望着苍茫的天空。
“怎么了?”见她发愣,一旁的柳声寒问了一句。
“不……没什么。我只是,又想起陵歌的事……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兴许为她的大人收了尸,从此远走他乡了罢。”
“那真的是一具很大的尸体——”祈焕感慨道。
“但愿吧……虽然与我们为敌,但我希望她今后好好的。她是个好人、好妖怪,不该被命运如此辜负的。”
白涯走在前面,之前一直没有做声。这会儿,他头也不回地喊道:
“你们再聊下去,天黑也别想忙活完。”
迦楼罗在失去心脏——将它新手送出后,并未完全死去。在体内残余神力的支撑下,他走到了山崖边上,张开双臂,向后仰了下去。他们追过去看,只看到庞大无比的金翅鸟就这样陨落,空中甩出长长的、心口溢出的血迹。石刺那边的陵歌大约听出了什么,不断徒劳地拍打厚重的障碍物,发出凄厉的哀鸣,仿佛被剖开的是她的胸膛一样。
她的声音该用于唱诵赞歌……而不是嘶喊。
迦楼罗不想作为人类死去吗?他们也不知道答案。
重返五霞瑛生长的矿脉,并没有再遇到什么曲折。头一回来时柳声寒暗自记下了道路,她领着同伴们,很容易就顺着灵脉抵达了当初陵歌带他们来的地方。那似乎已经隔了许久,可实则不过是波折横生的寥寥数日罢了。
五霞瑛依然故我地生长着,开放着,五色分明的花瓣在山风里安静地摇曳,有如天地亘古的呼吸。无论陨落的是一个半妖,还是一位神明,对于简单存在着的万物而言都没有意义。
然而,人与人的纠葛要复杂得多。祈焕提议,不如他们把带来的竹篓装满,能码进多少花,都全部搬走。就算死了那么三五朵,还能满足香神的要求。这建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于是他们各自分了篓子,在花田里埋头挖掘起来。
不知过了多会儿,君傲颜忽然讶异地叫了一声:
“你们的五霞瑛……怎么样了?我这儿的花怎么挖出来就枯了?”
几人心里一紧,纷纷查看自己的竹篓,发现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花株的根茎甫一离开矿石,花朵便黯淡萎顿,茎秆也像干涸一样发皱。
“如意珠的赐福没了?”祈焕直皱眉,不确定地问道。
“大概,只有声寒才做得到吧?”君傲颜道,“她是接受过神力的人,我们去看看。”
柳声寒走了很远了,当他们找到她时,她还在采摘着花。所有花颈下连接着的,只有包括主要根系在内的一小部分矿石。她很细心。而经过她手挖掘的五霞瑛,依然欣欣向荣。
于是所有的担子都落到声寒肩上,这给了其他人合理的偷懒借口。君傲颜帮她将花码进竹篓,数着数。没想到,竟在挖掘到第一百朵花时,法术失效了。可已经摘下来的花还好好活着,让他们拿捏不准。看来靠数量规避风险的打算,是行不通了。他们只得背着整整九十九朵五霞瑛,一边走,一边商量着运送的风险。
“从来时的路回去,在村里还能找回车马。只是,也许像我们来时一样绕道沙漠与歌沉国,不是最好的选择。”柳声寒蹙着眉向他们阐述,“我依稀记得,按当初迦楼罗所言,如意珠所给予的护佑是让九十九株五霞瑛,在此处返回香积国的路程中鲜活如初。我们不知他说的,是否是这里到香积国的最短距离。况且,我们已经在山中耽搁了好些时日。”
祈焕问:“国母不是说,还有一条更近的路来着?”
“似乎是说,直接来往两地之间,要途经极宽阔的沼泽。”君傲颜回忆道。
“只能冒险了。迦楼罗已死,如意珠也碎了,这一趟要是白跑,再来都没有机会。”白涯认同柳声寒的观点,“不从歌沉国绕,也不用再与那古怪的国师碰面。”
“怎么了,你也觉得她是个太漂亮的坏女人?”祈焕玩笑道。
白涯没有笑,他只是摇了摇头:“她是个让我没有好感的女人。”
“也对,咱遇到的这些个神,多少有点毛病。再说了,这花是异种,稀奇又好看。别给那小国君一瞅见,嚯,这么多漂亮花儿,全部扣下,朕玩够了再说……”
傍晚前,他们在山外的村落里找到了车马,向先前收留他们的妇人表示了感谢。她大概有些惊讶于这些外乡人的生还,这情绪却也淡淡的,不大看得出来。
第二日临行前,他们请妇人喊来了村里剩下的一些村民,告诉了大家鸟神已死的讯息。
“你们可以自由地生活了。”君傲颜认真地说,语气里有种掩饰不住的高兴,“不再有妖怪的规矩束缚你们,这里的人不会再莫名其妙地被伤害,被夺去性命……”
奇怪的是,这些人的反应并不如他们想象的一样激动,或如释重负。他们都和那位好心妇人一样,嘴里应着声,表情却很僵硬,很麻木,一个两个都木讷地点点头,似懂非懂。
那样子很奇怪,直到白涯等人离开了很远,依然耿耿于怀。君傲颜再回头时,这座孤零零的小村庄已经是一个黑点了。她倒回了车内,叹了口气。
“你看他们笑得多开心啊。”祈焕揶揄道。
“大概是不太相信吧,我们毕竟是外人,来这没两天跑来告诉他们这儿的神死了。”白涯淡淡地说,“来了群外地人,改明儿给你说你们皇上驾崩了,你信?”
“我不仅不信,还要打他一顿。造这种谣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猜他们早习惯了。”白涯的话依然直接得冷酷,“像那个白头发小半妖的村里人一样,自己将自己视作下等人,理应被奴役欺凌。他们自由不了。”
“他们总会的。”君傲颜试着争辩,“总有一天……他们会意识到,也会接受的!”
“这些人的年龄也大了,或许,只是这么久以来的苦难,使他们对悲喜都迟钝麻木。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余生也只能这样活着了。”
柳声寒以漠然得厌倦的语调总结。
神鸟之死,分明也是他们意料外的事。当下,谁都对此心照不宣。这算不上逃避,只是不合时宜。而这一切与他们都不再相关。松松散散的村落、神鸟圣堂、迦陵频伽、迦楼罗……所有危险与故事,都随着车马扬尘纷飞散去,落于身后。
逐渐地,天有些凉了。旅途中所见花草也似加深了色泽,却仍生机勃勃,像竹篓里的五霞瑛一样。偶尔有连绵的雨天,他们有时运气好,能遇见零星的村落,暂且住下歇脚。越是深入荒野腹地,这样的机会便越少了。马儿拉着车在浸满水的泥泞草地里跋涉时,他们甚至得冒着雨下来牵引,也减轻它们的负担。
与日益稀少的人烟相反,一路上的草木繁盛起来。土地饱含水分,一开始,他们以为是阴雨的缘故。直到某一场雨后的艳阳天,依然迟滞莫名的行进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柳声寒像是想起了什么,示意傲颜止住马,自己凝神掐算了一会儿,忽然钻出了车厢。
祈焕探出头去,看见她蹲在新碾出的车辙边,以指尖捻起点细碎的草叶与泥土打量,似乎还嗅了一嗅。
“我想,我们需要下车了。”
她向伙伴们宣布道。
按照柳声寒的推算,以及国母提供的地图,他们应当已经进入了那片广袤林泽的外围。地质的改变,也直接佐证了这一点。
弃车是早商议好的。马车体积大,不仅在林间穿行不便,于沼泽之上更有陷落的危险。相比而言,香积国的奇异马匹生有骆驼般的脚掌,想来能走得更稳健。当下祈焕与白涯便收拾起行李和竹篓,一一传递给下了车、卸了马的君傲颜与柳声寒,将东西分散转移到马儿们身上。
一边搬,祈焕一边与白涯嘀咕。
“你说,我们人有四个,马只有三匹,还都长着个怪模样的驼峰——或者说马峰?这么着,岂不是没法俩人同骑……事先说好,走路的话咱俩轮流来啊。”
好在,香积国对本处特有的马匹自有应对。他们背着最后的物资下地时,看到两匹马身上都架好了鞍子,将隆起的背脊化作平面。君傲颜正把第三张鞍放上马背,那鞍底下有个凹洞,刚好容纳它背上的凸起。她嘴上也没停下,对柳声寒说着:
“只有三匹马,声寒你得与我同乘了。我这陌刀沉重,我们两人加上它,只怕马儿扛了,走不稳当。最好的办法就是……”
说着,两位姑娘回过头来。连白涯也偏了脸,看着没有重兵的祈焕。
“……干什么!”
祈焕倒想说,他觉着自己带人、君傲颜背刀,才是最佳方案。
这自然不合适,不过玩笑罢了。林泽里行进的队伍,到头来还是负着双兵的一位、乘坐一处闲谈的两人,还有个替人保管兵器的尾巴。
随着行进,林木愈发茂密幽深,藤蔓遍生。没两天,落下的天光也被遮蔽得晦涩了。草叶覆盖的小片泥泽在脚下三不五时出现,几人的脚步变得谨慎,往往是白涯先策马试探,后面的两乘马才亦步亦趋,踏过被证实安全的地面。
也许是因为光线,也因鸟兽虫鸣稀落远去,这氛围使他们多少都感到阴森。为此白涯专门询问了柳声寒,后者向他们确保,此地并不如他们来时穿过的密林一样怪异。据她观察,只是普通的林泽,而这样的环境里独特的生命们都擅于掩饰自己。
但她又补充道,这种避人的举动,正是此地有人类出没的暗示。否则,它们并不该在他们这样的族类面前隐藏自己,也更不会认识来自沙漠的马匹。
后一个推断暂时无法确认,对于她观察的结果,他们倒是深信不疑。毕竟只要下了马认真搜寻,依然能找到潜伏在林叶、草丛或泥沼里的动物。最多的是花色各异的长虫,走得越深,它们出现得越频繁,有时甚至主动现身,从马蹄边游过。好在它们尚未有过攻击的意图,顶多是将人吓上一跳,自己便已匆匆逃离。
几日下来,第一次真正的危险,并不是任何活物带来的。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六回:无识端倪
意外发生的时候,这支短短的马队正如常紧随着领头者行走在泥泽之间。当两匹负重的马压裂沼泽上凝结的泥壳时,没有人察觉异样。直到第三匹马踩上去,一蹄子将表面踏碎。
顷刻间,在一阵惊惧的嘶鸣里,它的腿陷了进去。祈焕反应很快,他抓住陌刀当即跳下马,几个不大好看的起落,站到坚实的土地上。来不及后怕,他呼喊着前边发现异常的同伴:
“过来搭把手,这马要沉了!”
他们慌忙而警觉地靠近,在可立足的最近距离内探出手、递出兵器,手忙脚乱挑下马鞍上的行囊。到最后,他们甚至掀翻了马背上的鞍子,那匹马也绝望地嘶叫着,挣扎着想拔出蹄子站起身。泥潭却缓慢又无情,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吞没它竭力摊开的四足、腹部……直到唯有马首还浮在表面上时,它已经不再悲鸣了,几人也大多停下了徒劳的努力,别开脸,站起身重新安置行李,不再去看它黑黝黝的大眼睛。
君傲颜是最后一个起来的。她半跪在地上,深深凝视着它。即使九天国的马与故土不尽相同,也时常使她想起军营里那些种类相近的、无言的四足战友来。此刻,这么一双相似的纯净的眼中人性化地含着泪水,像极了战场上断了腿破了胸腹的骏马们,在生命的尽头流淌出对世间最后的眷恋。
她的心里一阵隐约的悸痛。是为这辛劳一路最终丧生的马,也为她曾拥有并失去的一切。
如她和她同伴们生命中的每一次一样,他们总是要再次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少了一匹马,多少拖慢了行程。君傲颜的刀与原本在祈焕马上的物资被挪给了白涯的坐骑,而他与祈焕则轮流牵马,或在前头探路。
私下里,柳声寒与白涯表示过自己的担忧。从地图上看,这片沼泽广袤无比,倘若他们始终这样根据泥泽的分布绕行,不知何时才能走出去。
这如履薄冰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柳声寒前几日的推论应验了:仿佛是突然地,白涯在林间发现了草木稀疏的痕迹,像是被踩踏过的小径。沿着它走下去,周遭树木缠绕的藤蔓减少,开始出现斧凿的痕迹;树下的枯枝也不那么多了,如同有人曾拾走它们,去燃起炊烟。偶尔,他们搜寻采猎时,会看见陷阱的残余。不多时,祈焕注意到路边的树上,约摸与目视平齐的位置,出现了形状古怪的符号。
他与白涯不约而同想起近海的密林,那些引向死路的绝望标记来。在这林沼间,若是偏离一开始找好的道路,地图也无法让他们重新确认自己行进的方向。好在,柳声寒手里有香神赠予的罗盘。她领着他们谨慎地沿着树干刻痕标出的弯折路径走了一段,便确信这些标识所领向的方位,正是沼泽之外遥遥的香积国。
他们都松了口气,重振精神朝前。顺着它们的指引,路途中逐渐出现了零星的、人力雕琢过的木块或石砖;再往前,他们发现了一些半荒废的小屋,似乎有人暂住过,但又离开了。
这令他们短暂地忧心此处的居民已经迁走或消亡。可没多久,眼前忽然开朗几分,更多的房屋出现在视野里。
这些建筑分布得并不紧凑,散落在林泽之间,形成一片广阔的、松散的聚落。它们的制式与他们所熟知的不尽相同,甚至与彼此也不一样,都带着奇异的个性,修建得随心所欲。共同点在于,它们都以木石修筑,这些材料表面全刻着奇特的符号。有些像简笔潦草描画的花鸟虫兽,另一些弯弯绕绕,有时重复,隐约有某种规律,似乎是特别的文字。可几人饶是见多识广,也都理解不了它们的内容。
居民与房子一样古怪。四人朝着房屋较为密集的区域走,一路上,他们时不时瞥见屋前有人活动。有些人面目平平,也有的人缺胳膊断腿,或皮肤表面覆盖着大面积瘢痕,大约是负伤或天生有疾。他们甚至瞥见不大似人的身影,令几人都想起在迦楼罗属地遇到的妖异们似人非人的模样。
这些人们的共同点在于,他们仿佛对外来者熟视无睹。路边的村民大多不过瞟了这一行人几眼,便接着各自忙碌,不像是欢迎,也看不出排斥。这种待遇反而使他们略感茫然,当走到一片房舍环绕的空地时,他们停了步、下了马,碰头商议起来。
“这些人都见怪不怪的。”柳声寒说完,又自己摇了摇头,“看起来像很古老的聚落似的,不像常和大城邦来往的样子。”
君傲颜也说:“这些房子太分散了,也不知道中心在哪里,不好找管事的人——如果真有的话。”
“直接找个面善的拉着问问?挑座屋子敲门?”
白涯也有些意动:“说得上话都好办。”
有人注意到了他们的无所适从,停下脚步,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竟就站着不走了;却又不吭声,只是静静观望,祈焕问话时他也只是摇头,让人摸不着头脑。还好又有好奇的人被这儿不动的几位吸引,围拢过来。
人越聚越多,终于有个瞎了只眼的中年人凑上前,出声问道:
“你们也是迷失者?”
“嗯……我们迷路了,误入此地。”柳声寒礼貌地回答。
中年人抓了抓头,好像有些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他的反应使四人也面面厮觑,隐约感觉他想问的似乎不是这个意思。还不等他们提问,他点了点头,居然又自顾自地走了。这没头没尾的举动,让白涯感到莫名其妙:
“这儿的人……很随性啊?”
人群忽然分开了一条道路。他们纷纷回头,看到了一名身着黑红衣装的女性。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人,是最早观望他们的那位村民,他正在热心地比划什么。
“我说怎么问他不说话,原来是个哑巴……”祈焕恍然大悟。
反观那名女子,似乎看懂了不能发声的喑人的叙述,对他说了句什么后,朝几人走来。
她的服饰很郑重,像是神社里的巫女,手里拿着的木杖顶端连接着之字形纸条,也像巫女的御币。她走到面前,向他们平淡地行了个礼。
“几位可是异乡来客?”
“嗯……是。”
她审视了他们一会儿,目光平静如水,没有掺杂什么恶意。
“那请问,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吗?”
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柳声寒回答:
“如能帮忙,我等感激不尽。我们途径贵处,路程不熟,已有马匹陷入泥沼,亦担忧广袤林泽里的毛羽鳞蠃。不知能否有幸,在此叨扰暂歇?”
她说得太客气,得到的回应也算友善。巫女礼貌地笑了笑,轻声道:
“既是如此,且随我来。”
见巫女与他们说话,村民们三三两两散去了。他们顺当地牵着马跟随巫女,在房舍和林木中穿行。不知绕了几道弯,周围一空,不再有先前见到的村落房屋。他们打眼望去,林间矗立着一道赤红的鸟居。越过暮光下的乌色飞檐与林间藤蔓,一座恢宏神庙依稀可辨。
巫女领着他们穿过鸟居,径直朝向那座神庙。沿途能看到和这位巫女一般穿着的女子,或扣着尖顶兜帽、身披黑袍的男人,黑底上一样缀着赤色,手里拿着杖子。巫女与他们也不招呼,离得近了,擦身时各自点个头,便算见礼。表面上看,果真如白涯无心感叹的一般随心随性。
直至神庙门口,巫女才停下来,与门边一位黑袍神官见礼:
“请向大神官禀报,有四位异乡人进入大泽。”
里面的人问了些什么,巫女摇头道:“不是迷失者呢。”
那人表示知晓,示意她稍等,回身进入了神庙。
她身后,柳声寒眉头微挑。这个词又一次出现了,很难不去揣测,它许是有什么特定的含义,而不是指迷途的旅人。
回复来得很快。他们将马匹交托给巫女招来的另外两位神官,正在巫女指引下,于旁侧的一处水池清净双手。方才的神官打开门,冲他们说:
“都进来吧,大神官有请。”
那位巫女停在门外,没有同行的意思;他们便向她道了谢,随神官进了门。
大门阖拢,眼前骤然一暗。白涯的眼睛第一个习惯了光线,他眯眼向内打量,内里是幽深的长廊,墙壁上有灯烛,不至于太过昏暗。两侧有些紧闭的门,大概是神庙里功用各不相同的侧室。神官带他们穿过石廊,最后停步推开一扇门,朝里面的人行礼:
“大神官,人带到了。”
说罢,他恭谨地退到一边,伸手请几人入内。
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室,装潢简朴,没什么特异之处。只有四壁与屋顶有些浅浅的浮刻,被烛火照出它们古拙的纹路。
入目是一张长桌,尽头坐着的,想必就是这些人口中的大神官了。离得近了,能看见他手中握着的神杖与外边的巫女和神官不同,镂刻着纹络,嵌有一枚赤色的矿石。摇曳的火光在他面庞上投下影子,一错眼间,让本就不曾放松的他们感到一丝阴冷来,简直要以为又入了什么蛇窟虎穴。
所幸,这不祥的气氛很快便打破了。那位大神官主动站起身,沉静地向他们招呼:
“远客跋涉不易,先来入座。”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七回:无法常可
客气不失中正的态度让四人略松了口气,走近大神官左右坐下。柳声寒多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杖子,发觉那不过是枚普通的红宝石,顶多形状与色泽相映下有些特别,镶在杖上,像只血红的眼睛。他身上的袍服制式也比普通神官要繁复,同样是玄黑打底,袖口、衣襟和下摆绣着的红纹却精细许多,盘缠交错,衬得原本朴素的黑袍显出华美庄重来。再者,是他多了一件斗篷,但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好料子。
那些花样有些像长蛇或林泽里遍生的藤蔓,他们看不大清,也不好盯着不放,便各自移开目光落座,等大神官也坐下后,再将视线投向对方的脸。也许是九天国与故土的不同,他的五官较为深邃立体,眼眸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显得比故乡人浅淡些。他生着剑眉桃花眼,右侧狭长的眼尾点着颗痣,除此以外没有什么独到之处;样貌可称得上周正,但落在看过了诸多神明妖异的几人眼里,倒也没什么特殊的观感了。
现在,他们不觉得这位大神官算得上什么可疑之人了。虽然对他还不够了解,面对他也不能将心完全装到肚子里去。不过这属于人类的气息让他们多少能放松下来。除了他的笑容有些刻意,像是带了一张面具似的,商人般客气而隔阂。
大神官也不似那些神异般跋扈,问过了几人还未用晚饭,便打发将他们送来的神官,去让后厨多上些餐食。他当然不是专程请他们进来吃饭的,等待的间隙里,他简单询问了四人的身份,也做了自我介绍。四人得知他姓楚,名天壑,是这座神庙高层的大神官。外边的村落也处在神庙的庇护下,因而他在此地算得上颇有名望。
白涯便出言询问,此处供奉的神明,也是九天国的那些个主神之一吗?
楚天壑凝视了他一会儿,微微颔首。
“不错。我能看出,你们虽是远来的客人,对九天国也算了解。不过,若还有疑惑之处,也都可提起,无需顾忌。”
屋门被推开的声响暂时打断了交谈。几位神官各自端来菜肴,那热腾腾的香气使得在荒郊野外走了好些天的几人食指大动。等那些盘碗上席,又有巫女帮他们净手,再给每人奉上小碗。
饭食自然比不上香积国宫里,多是炙烤的肉类。有他们这些天吃过的部分瓜果,也被火烤过,点缀在盘边。泛着异香的浓汤中,一些肉块带有炖煮软烂的鳞皮,摆成弯弯绕的形状,像鼍龙的尾巴,大概是沼泽里捉来的。最特别的是一只龟一样的东西,被切分好、又在半是盘半是碗的容器里原样摆放。仔细打量,能看见它长着鹰一样锐利的嘴,头颈四肢都覆盖硬鳞,背甲却是半透明的,看起来像胶质。祈焕首先尝了一口,那龟壳是软糯的口感,让他想起传闻中听说过的,故乡宫里会烹制的团鱼。
他不吝盛赞几句,感谢了大神官的款待,也顺理成章回到了方才白涯未说完的话题。
“我看您为人宽和,不像别处神使什么的,极其不遵待客之道。想来您敬奉的神也是神通高强、心地慈悲。不知庇佑这儿的,是哪一位神明?”
“说来话长。”楚天壑几乎没怎么动手,吃得很慢,祈焕暗自猜测,这神官没准吃过了,只是给他们作陪,“此处是蟒神沉眠之所。在古早时,蟒神本为恶神,嗜血好杀,最终被一个女人震慑,封印于此。”
祈焕颇有些感兴趣:“一位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
“传说里没有记载。想来,该是与众不同之辈。”
“恕我好奇,无意冒犯……既是恶神,为何会被您的神庙供奉?”柳声寒加入了谈话。
“传说中,那女人与蟒神达成了协议,于他安眠处修建神庙,长久祭祀。此后她便离开了,杳无音信。香火与信仰之力抚平了蟒神的忿怒,他陷入安谧的长眠,开始以平和的精神与灵力笼罩这片土地。”
一开始提问的白涯没有出声,听到此处,他思忖了片刻,倒没太大疑虑。这也不是说不通,没人规定恶神不能转性子。再者多年流传,传言变样的也不知凡几,白涯最清楚不过。
这会儿祈焕嘴里的东西咽了,接着话茬道:“这地方倒是很特别。虽然和外界有些……差距,不像大城镇,但也就没有什么君主管束。我看大家都挺放松,活得蛮自在的。”
“的确如此。这是被遗忘的土地。”这话乍一听并不是乐观的评价,不知为何,楚天壑面上反而流露出一抹倨傲,“唯有迷失者在神的指引下前来此地,没有旁人从中作梗,我们反而如鱼得水。”
迷失者?那究竟是什么?
这是在这里第三次听见这个词了,柳声寒不禁发问:“迷失者……可是指我们一般,在此间迷途的旅人?”
楚天壑想了一想,似乎在组织语言,好向她说明。
“有,也不全是。这里居住的,都是在外界得不到认可,对自己的信仰、乃至对自身存在感到迷茫之人。他们之中,有的人经受苦难或天降恶意,肢体伤残,抑或心灵破碎。有的人被排挤,有的人被流放,甚至有的妖怪,因对人类友好而遭到驱逐。还有的,只是独一无二,坚持自我,也许不曾伤害他人或受苦,却依然与身边的庸常格格不入……所有这些人,在此地都能得到指引与庇护。”
“蟒神的躯壳封印在这片土地,他的精神却不会被禁锢。他的旨意也是如此——超越一切枷锁。蟒神接纳所有想要改变过往的人,给予他们彻底的自由。在他的领域内,我们不被俗世束缚。每个人都是异类、都是迷失者,因而,我们并无不同,也都在此找到归宿。”
“有些人听得传闻,心生向往;有些人路途迷失,误打误撞。只要踏入这林泽,他们都会感知到冥冥的召唤,顺着蟒神的引领,抵达这自由的遗忘之地。”楚天壑总结道,半真半假地说着,“兴许,你们在茫茫沼泽中能寻来,也是神的旨意。这也是为什么我与你们遇到的一些神使不同。毕竟,你们不仅是我的客人,也可能是我倾注身心的神明,将你们邀来此处,我可自然是欢迎不过。”
这话儿说得客气,四人也就顺坡下驴,表达着感激与称赞。白涯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对大神官提出了一个问题。
“请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白砂的,和一个叫君乱酒的?”
“这……”楚天壑略加思索,“有些人来到这里,或遗忘或舍弃了自己的名字,不是单凭名字就能找到的,甚至有些人连自己过往的身份也抛下了。不如你说得再详细些?”
君傲颜也反应过来。于是两人将他们要找的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尤其是白砂那支钢铁的手臂。可等他们说完以后,楚天壑只是摇摇头,告诉他们这里既没有以兵器作为手臂的人,也没有四肢健全的军人。至于两位的身份,他们只是解释说,这两位,是与他们失散的人,更详细的就没说过了。
楚天壑答应他们,若有新的消息,一定转告。虽说或许只是客套,不过这态度可比其他所谓神明有礼得多。一时间一派和乐融融,宾主尽欢。就在此时,房门又一次被叩响。
“进。”
“……啊,您在接待客人,是我莽撞打扰了。在下先走一步,且等您忙完,我再——”
“你站住!”
白涯早在那圆滑声线响起前便认出来人,此时霍然起身,对着门口正要缩头的妖怪冷冷道。晏?倒是果真不愧他蛇妖的身份,滑不留手能屈能伸,见回避无门,也毫不尴尬地冲着白涯一笑,阴冷的蛇眼扫过对他怒目相向的几人:
“想不到嘛,你们都还活着,厉害厉害,在下佩服。”
怎么听都刺耳。
楚天壑察觉到了双方间的火药味,及时地开口:“几位认识?不如一同入席,有什么话就坐下来,慢慢说道说道。”
“别了,聊不到一块。您看这几位的眼神,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你这宴席菜品够丰盛了,我可不想做个加餐。”
晏?嘴上谈笑着,表情显然不是多愉快。他果断在白涯动怒前啪地关上了门,就这么溜之大吉了。
白涯正要追,楚天壑长身而起,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显然是不允。从那蛇妖的话里,白涯自然能听出他算神庙的熟人,只当这大神官要发难。他正在权衡翻脸,楚天壑自己先坐了下来,语调依然平静无波。
“先吃饭,你们慢慢说与我听。”
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者,既然撞见,他们也不怕晏?一下就跑了。白涯憋着气顺了又顺,硬邦邦地坐回原处,旁边祈焕也向大神官解释:
“我这兄弟脾气爆,不过呢,也不怪他,对您方才的客人,我们可都有些意见。没当场打起来,实在是承蒙款待,看在您面子上,暂且休战罢了。”
祈焕是息事宁人的打趣口吻,楚天壑也不在意,接了他的话应下来:“这面子给得足,我记下了。只是晏?在此驻守多年,算是可靠之人。你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要说是误会,实在是勉强了。”祈焕真情实意地苦笑了一下,“早先与他刚碰面,咱们也是客客气气。他倒好,直接给我们往沟里带,丢到他一朋友那儿,那位差点弄死我们,还抢了我们贵重的东西……”
“贵重的东西?”
“呃,是些值钱的物件。总之啊,多亏了这家伙,害得我们吃尽苦头,险些没命。这不是,冤家路窄,您说我们与他碰了面,能不打起来么?”
“竟有此事。”楚天壑摸了摸下巴,微皱起眉。看样子,他对这些事也颇为不满,不过鉴于真实性有待考证,还不敢发作。祈焕和君傲颜又挑挑拣拣,将事情的真相整理一番,说了个大概,大神官也悉数听进心里,时而面露担忧,时而点头附和。
席间,唯有白涯和柳声寒默不作声,静静地吃着饭,似乎在想各自的事。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八回:无习水土
啧啧啧,真是冤家打上门了。”
晏?推开了另一间小屋的门,语气优哉游哉。这里离神庙已经有段距离,他也不怕什么隔墙有耳,刚一开门,便用幸灾乐祸的调子朝屋里人宣布。没有回应,他悠然一笑,加强了语气:“烧了你蜘蛛窝,把你修理了一顿的那些人来了哦。”
那人依然没有理他,不如说,连目光都没有动一下。晏?倒很乐在其中,接着说了下去:
“你逃命的样子,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甚是飘逸洒脱,不愧是一届大妖。也还好你跑得快,不然在路上要给追上,指不定还能不能全须全尾找到这儿来。这么说,他们该不会就是追着你才摸到这来,莫非压根就是你把他们引来——”
他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忽然一阵桌椅翻倒的巨响。电光火石之间,缒乌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冷森森注视着蛇妖挣扎扭动。袭击突如其来,晏?被扼得竖瞳暴突,他张大了嘴,从喉管漏出嘶嘶气音,连嘴里的舌头都变成了蛇信的模样。渐渐地,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蛇鳞的轮廓,肤色发青,喉中发出快要断气似的声响,俨然一副要被这力道掐出原型的样子,缒乌这才松了手,眼神仍似要杀人。
“说话注意点。再有下次,我不保证你这张长着喋喋不休的嘴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晏?抓着喉咙咳了半晌才回过神。等他再开口,仍不见半点惊惧,堪称是打蛇随棒上。
“哎,哎,开个玩笑嘛,怎么这么大火气。呼……”
缒乌冷冷一瞟,坐回椅子上。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善罢甘休吗。”
他指的自然不是蛇妖。晏?在他脚边盘起腿,直起上半身调笑:“哎哟,记仇啊。仇别隔夜,别不新鲜了。趁今晚他们睡着,你去把他们都弄死。别怕,神庙这儿我给你打掩护。”
“没那么简单。”他不知这蛇精到底几分玩笑几分杀性,先以目光剐了一道,要他别轻举妄动,“他们已经端了两个神明,这其中有很多偶然,但他们必然不是易与之辈。”
“还把神的宝贝都掳走了。那些东西都在他们身上,确实有点棘手。”晏?略略收了笑。
“那倒未必。”
晏?突然就精神了,他眼疾手快,一把想抓住眼前晃过的一抹蓝光。缒乌却已然收手,重新把蓝珀收回身上。
“至少这一件,他们是没了。”
“我说呢……难怪感觉你身上有哪儿不大一样。我以为是你去谁哪儿逍遥了呢。”
晏?眯起眼睛,舔了舔嘴唇,如试探猎物的蛇吐信般。缒乌不想纠缠这个话题。他话头一转:
“我要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不是我那地方的问题——鸟神的地盘全毁了。没有个万人之上的神,再好的筹码也无处兑现。”
晏?咂了咂嘴:“那地界可是打点得很不错,你就这么放弃了?”
“你要我步鸟神的后尘么。”
“那留下。”晏?漫不经心地说,眼睛瞥着别处,“这儿也挺好的——也很有意思。”
缒乌直接无视了他。
“我会找到另外的出路。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去。”
晏?没有料到这茬,闻言愣了一下,拉长了声音。
“跟……哈?投靠新下家还捎一个,不太好吧,我还没准备好。”
“少废话,跟我走。”
缒乌这会儿是听进他的话了,却是不容置疑的态度。晏?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
“好好好,那都依你。”
缒乌不再说话。他自顾自站起来,转身要去休息。晏?在他背后幽幽开口:
“楚神官没说你在这。你要真不痛下杀手,而挑别的乱子,还是换个时间,换个地方。”
缒乌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在这儿和他们计较。”
白涯在外漂泊多年,按理说,早就练就了沾床就睡的本事。这个夜晚却有些不同,不知是不是沼泽中心地带独特的气候,他感到四周的空气潮湿无比,闷得慌,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他很疲惫,又无法安枕,焦躁地翻了个身。昏暗的光线中,他看见另一张铺上,柳声寒的眼睛也折射出微光。
“你怎么还醒着?”
“睡不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感觉……我听见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努力去听又听不清,想要不去在意,它又挥之不去。”
“耳鸣吧?唔,必须睡了。”白涯不知在对她还是对自己说,“明天还得早起。这神庙要派人送我们去边境,起不来错过了,贻笑大方不说,我们不会真要跟那些人一块被忘到这儿,自己上路,难保有意外发生。我把我那蜡烛点上吧,多少能睡得快些。”
“我来吧。它对你更有用些,想来你会更快入眠。我若困了,就帮你把它吹熄。”
她依然心神不宁的。将香烛点燃的一刻,那骤然照亮黑暗的烛火让柳声寒一阵古怪的悸动,仿佛心脏在不安地蠕动。她感到自己像天灾前的动物,不知危险会从何而来、如何降临,却切实能感受到冥冥之中,暗流涌动。
她无法就这样躺回去,便听任直觉指引自己,走出了房间。穿过清冷的土路,虫鸣在耳边不断徘徊。在夜色中行进了好一会儿,她发觉道路有些熟悉。是去神庙的路。
柳声寒在神庙前驻足,凝眉侧耳,试图辨认耳畔的嗡鸣。不是耳朵,她的五脏六腑感受到了奇怪的共鸣,令她难以描述,难以判别。倏而,她耳尖一痒。
一缕细微的铃声滑过耳侧。
她不知那是什么,本能地抓住它,追进了神庙。大多烛火已经熄灭了,石廊冷寂,显得阴沉。铃音没有消失,可她几乎感觉自己快要习惯,耳朵就要免于这阵噪音的侵扰。必须加快动作了。她半摸着黑朝里走,试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不安,黏稠的、沉重的不安攀附上她的四肢,缓慢流动,冰冰凉凉,很不自在。柳声寒感到那种细致入微的惶恐——对,惶恐。她很难理解为何向来从容的自己会变成这样,这一定是某种信号,可她无从知晓,也无从破解。细碎轻盈的铃声像极了某种哀鸣,她的心脏也能随之发生共振。她的心跳太快,太吵,血液几乎要沸腾了,这令穿堂风显得更加刺骨。
黑夜里,柳声寒觉得自己全部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甚至期盼有个人能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对……嗯,是这样。”
不知摸索了多深,不远处一间侧室隐约传来人声。柳声寒眉毛一挑,心脏几乎要漏一拍子。那声音很模糊,但足够让她认出,那是晚上招待他们的大神官,楚天壑。
他还没休息么?深更半夜,仍留在这偌大的神庙里做什么?好奇心是人类的本能,柳声寒并不将自己抛掷在外。她悄没声地靠近,听见对方时而沉默,时而短促地回应:
“正是如此……你如果这么想,我没有异见……是吗?就这样?就这么处理,往后会不会……嗯,好。都听你的。”
柳声寒几乎要摸到门边了,这时声音停了下来。她顿住脚步,还不等犹豫是接着贴近、继续深入还是离开,房门轻轻一响。
楚天壑走了出来。他还拿着晚上那柄神杖,正整肃衣冠。等他一抬头,便与柳声寒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长廊一时塞满了尴尬的沉默。
“……柳姑娘,还没有休息?是不习惯这里的藤床么?你们睡的该是硬一些的那种,也不知会不会腰痛。抱歉,我欠考虑了。”
“不,无妨,您言重了。我是有些失眠,兴许真是择床吧……但这没什么。我只是想随便转转,可道路不熟,只认得这神庙了。”柳声寒淡淡回答,“倒是您,竟如此晚了也没有归家,还在神庙里忙碌。您真的是很尽责呢。”
“这神庙于我便是栖身之所,家一样的存在。”楚天壑一样滴水不漏,“身为一介神官之长,神庙上下都要我主持。对于蟒神的祭祀,时常需要安排,你暂住一夜便在神庙遇到我,倒不算偶然。”
“啊,我以为您在接受蟒神大人的旨意呢。”
柳声寒似笑非笑般试探。她仔细观察着楚天壑的表情,渴望从中捕获一些细微的变化。可楚天壑泰然自若,并未表露出丝毫慌乱,或是被冒犯的愤怒。
“蟒神大人无处不在。我也不必专门到什么地方,寻个神龛来聊天呀。”
他的语气并不那样严肃,反而有些许与柳声寒相称的玩笑成分,让她分不清楚。
“说的也是。”
“嗯。夜深了,明日你们还有行程,早些睡去吧。”
他说这番话时,脸上仍是那种僵硬的、面具般精心刻画的笑容,找不出一丝破绽,却让人觉得很不自在。即便如此,柳声寒也并不想对他过多怀疑。九天国不同的地方本就有着不同的规矩,作为借宿的外人,受到如此规格的款待,干涉别人的“家事”实属无礼。
“理应如此。散了一趟步,希望我回去也能安眠了。”
楚天壑将她送出神庙。临走前,柳声寒迅速向虚掩的门内瞄了一眼,里面空无一人。她不确定是时间太短没能看到,还是光线太暗没能看清。她唯一确定的是,之前那隐隐的谈话声,绝不是她的幻听。而铃声呢,也被这番谈话搅得稀碎,再也听不到了。
不安的根源,似乎不在这里。但,听他的口气,他一定在和谁对话。走在回屋的路上,柳声寒仍一刻不停在思索。但那个人不见了,我只感觉到他一个人的气息……
她想和白涯谈论此事,可等她推开门时,烛光下白涯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而绵长。于是柳声寒将疑虑压回心底,吹了蜡烛,躺回铺盖上。
她还想着沼泽、神庙、神官,很快地,不安仍沉沉地压在她的胸口,令她的呼吸太过沉重,而黑夜覆上了她的双眼,将她慢慢地从这一切中带远了。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九回:无恤人言
楚神官也说没见过您。”
“是么。你相信他说的话么?”
“我不相信任何人。”
“但这不代表你凡事都要和任何人对着干。”
“我知道,我有自己的判断。”
“你若真成长到这一步,为父甚是欣慰。”
“不……我还差得很远。我甚至没有能力夺回被抢走的琥珀。”
“应当属于你的东西总会回来。不属于你的,也强求不来。”
梦中的雾很浓,大约是此地湿气太重。父亲的身影若隐若现。白涯不再说话。
“你只想说这事儿?”大雾里,白涯看不清他的表情,“就这点事你来找我。”
“……对,就这点事。”
“没别的和你当爹的讲讲?唉,这就是儿大不中留吧。”
“什么啊。”
白涯无趣地翻翻眼睛,在原地踟蹰两步,没有向前,也没有后退。他缓慢地转过身,试图在周围寻找太阳。在这种浓雾之中,应该是一个黯淡的白点。但周围既不是很黑,也没能让他找到那点日光。这梦中的景象,仿佛停止在旭日东升前的黎明。
“我……”他还是张了张嘴,“我感觉不是很好。”
“心里头不舒服?”
白砂将第一个字的发音读重了些,一定是有意为之。白涯攥紧拳头,又松开,反复了数次,像是准备和什么东西斗争,又不断地放弃。这节奏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
“没心跳怎么能活呢?”他小声地嘀咕,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诚然,这是一种真实的困惑。
“那可不一定。有些妖怪就是没有心脏的,有些人心脏若受了伤,也不是无药可救。据说六道无常中有一位医术高明的药师,如月君,即使病人的心不跳了,也有办法靠别的法子撑着活下去。”
“是吗,好厉害。”
“臭小子学会敷衍了。”
“唉。”
白砂的身影忽然矮了一截,应该是他席地而坐了。他拍了拍旁边的地,示意白涯也坐下来,他照做了。父子俩隔了一小段距离,坐在一块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朝着一个方向。
“你的友人们也一定很遗憾。”
“嗯,他们也没有想到,宝藏就是心脏。”
“这谁能想到呢?不怪他们,也不怪你。”
“是……我也想过,若我事先就知道此事,会不会还那样强硬。可我想来想去,我觉得我还是会这么做——他们大概也这样想。迦楼罗为了自己的权位,对异己实施惨无人道的打压。虽然他可能并未亲自对谁痛下杀手,但他默认了……而且是他授意手下人一场场无意义的狩猎与屠杀,他的手上沾着那些人的鲜血。我们都不会原谅他——没有人会原谅他。”
“即使与他是否爱谁无关?”
“无关,都无关。”白涯搓了一把脸,“而且我依然无法理解,他和迦陵频伽的事。”
“那当然,你还嫩着呢。”
“我都快三十了。”他重重地从鼻子里呼气,“不是说三十而立吗?我还是觉得我……学无所成。而且我也从没有静下心来学什么东西——我静不下心。”
“你小子什么德行,老子早就知道了。”隔着雾,他仿佛看到他爹瞪了他一眼,“我当时想着让你学点啥,你一个都不干,就要拿刀。我说你打打杀杀,没小姑娘喜欢你,吹个笛儿唱个曲儿多好,爹都不会,爹就会吹口哨。结果你一个没练,东西全白买了。”
“我早说我不练,你非要买。”
“你还顶嘴!”
“行行行,您都对。”
白涯撇撇嘴,有点不甘心。怎么在梦里还要被自己老子教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这里湿气太重了,他感觉气管不太舒服,就像是呛了口水。他轻声咳嗽了几声,皱着眉。接着,他将肘部撑在大腿上,低下头,扶着脸。
“怎么,还在琢磨琉璃心的事儿呢。”
“我没法不想。”
“唉,难得了。一般人的武学到你这水平,多少有点目中无人……哦,你也有点这德行。不过也是罕见,你还能惦记着这种事儿。要搁别人,老早就把烧杀抢掠当目标了。连牛鬼蛇神的宝物都要觊觎……啧,这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可要一直保持清醒。”
“我知道,我不稀罕。”
比起平常,他觉得自己的嗓音稍微有些怪,像是更住似的。他的喉咙确实很不舒服,不仅是因为湿度的原因。他只是不断地叹气,不断地琢磨。他知道关于迦楼罗的事,大家现在不去提,都是不想让对方觉得难受。不论如何,他们都是好人。
他也不是想当恶人的。可这件事看来,仿佛他就是个将人逼上绝境的恶人,他的压力有理由比其他任何人都大。不过他不后悔,他从不后悔。这种事到这一步,是绝对无法避免的——只要自己没有被迦楼罗杀死。
至于这里的人类,他们怎么想,都不重要。他不需要感激,他只需要做事,做能让他觉得安心的事。
“我在想,我以前会不会不管他们。”
“谁?”
“那些山民。”
“唔……我的话,是一定要多管这些闲事的。大概是早些年作恶太多,良心不安吧。”
“您不是真的这么想。”
“这不重要。就像你是真懒得救人吗?不见得,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救了。”
“我本来觉得他们太蠢,太傻,被鱼肉得心甘情愿。可我也知道,他们没得选。我没吃过他们的苦头,不该劝他们学会反抗。也许……我能创造一个他们不再需要反抗的途径。即使我知道,压迫哪里都存在,您都带我见过。可是,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得到喘息的片刻。”
“不错,爹这些年没白带你瞎逛。”
“您那是没地方落脚。”
“还顶嘴!”
白砂的影子刚说完这句话,周围的薄雾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它散得太快,就像是风吹散了一阵烟。可他父亲的身影并未由此变得清晰,而是连同烟雾一并散去了。周围很亮,亮得刺眼。
可他依然没能找到太阳,直到他醒来。
当四个人完好无损地站在乾闼婆的面前时,他的眼神变得诡异起来。
那之中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他反复将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视,上下左右,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最终,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面前装着花的竹篓里,薄唇微启,欲言而又止。
“行了,别看了。”白涯有些不耐烦,“您找人清点下,数数到底够不够九十九株。”
“不必。”
香神大人扶了扶头上的八角冠,表情说不清道不明。他一打响指,一旁几位貌美如花的神使便放下乐器,将竹篓带下去了。乾闼婆既没有验货,也没有过问,只是用那种审视的目光不断在他们之间徘徊,那架势简直像盯着一只看不见的、飞来飞去的苍蝇。
“您不验验货?”祈焕也问。
“我一眼就能瞧出来,那准是五霞瑛没错。”
“啊,那就好。”祈焕顺了顺胸口,“还有什么考验您尽管说吧。”
香神并未直接应他的问题,而是将脑袋挪到另一只手上,饶有兴趣地说:“虽然你们这样灰头土脸的,不过一个两个都没缺什么部件,还挺让人意外。”
君傲颜有些不高兴:“怎么,您还巴不得我们出事儿?”
“不,不,怎么会呢。”乾闼婆摆摆手,“几位真是有勇有谋。不过……你们也真够无情了。迦楼罗既然帮了你们,你们还要他的命,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这样想来,你们未入我教,反倒是件好事呢,哈哈哈哈……”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涯看着他。
“没什么。”他挑起眉,“只是觉得,见利忘义,可真是人类的共性啊。”
“那是他自——”
“神鸟大人那里的规矩,与您这边自是不同的。”柳声寒暗自拉扯白涯的衣料,“您的消息可真是灵通。您也一定知道,不是所有的神灵,都像您一样爱民如子。在那一带生存的人类处于水深火热中,受到不公正的形同家畜的待遇。所以,那里也并不同于香积国这样繁荣昌盛。”
乾闼婆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他接着问:
“那么,他的宝物,一定也在你们手里了?”
“不。如意珠被打碎了。”
其他人都怔了一下,但也都不动声色。他们屏住呼吸,细细观察着香神的反应。他知道所谓宝藏为何物吗?
“唔,这样啊。”
他竟什么都没说。柳声寒与几人面面相觑。许久不见,比起先前那番客套,乾闼婆变得深不可测起来。或许,说不准这才更接近他本来的样子。实际上,他的防备从未松懈过。
“所以说,你们还真不厚道啊,哈哈哈。”
他又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
“怎么说?”
几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毕竟,这番话的性质相当于人身攻击。可从头至尾,他们没有一件事觉得自己做的不妥。四个人都直勾勾盯着他,等他的下文。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九十回:无遑宁处
你们之后的人,自然是得不到所有神明的赐福了。无法被所有神明认可,就要与天神大人无缘了。你们又说,不想成为天人,真是自己不吃饭,还要砸了人家的碗呢。还是说,你们要另起炉灶,占山封神呀?哎,别那么严肃,我不过是说着玩儿的。”
他说这番话时确乎是笑着的,却用意险恶。这是一个威胁:若乾闼婆公开了他们的身份,虽然对神灵们的尊严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却在另一层意义上使他们树敌无数。很明显,香神早就意识到他们的危险性,同时借此敲打,暗示几人自己的权位,并让他们摆正位置。
白涯并未受到什么影响,没听懂似的说起了自己的事:“您知道,我们寻人心切,时间耽误不得。这大半个月来,我们也算吃了不少苦头,却连要寻的人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我们可是非常信任您的,也希望您,对我们有充分的信任。”
“当然,当然了……不过你们跋涉多日,不再休息一阵么?”
“您尽管说您新的打算便是——如果有的话。”
“有,当然有。我本来也在愁请你们帮什么忙呢。”
这语气,简直像是在说“我本来也在愁怎么继续刁难你们呢”。不过,他这次提出的事可要严肃得多。
据说,有人带来了歌沉国驸马的消息。
歌沉国他们是去过的,也多少知道些女王的“家事”。歌沉国的驸马,也就是那位小小女王的父亲。有从遥远国度而来的本土的旅人,带来了一块折木玉打的腰牌。折木玉在九天国并不多见,要说产量最多的,还是歌沉国。而且上面的纹饰风格很特别,做工精致,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最终,旅人们将这块腰牌交到歌沉国女王的手中。她的母亲立刻辨认出来,那是她相公的东西。国师做了占卜,告诉他们,腰牌的主人还活着。
没有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事了。听说太后当天身体就好了许多,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小女王也很高兴。虽然父亲在她的记忆中早已模糊,可母亲高兴,她就高兴。
如今歌沉国已四处招募有勇有谋之士,去发现腰牌的附近勘察。那儿距此地很远,比鸟神所栖居的地方还要远。他们要横穿整座岛国,来到另一边的沿海地区,据说腰牌就是在那儿捡到的。此行很是艰险,中间要穿过荒漠,途径沼泽的边缘,经过一片草甸,再翻越一带险峻的山脉。传说那里栖息着可怕的食月天狗,要绕开这里也不容易,因为山脉是那样狭长。翻越重峦叠嶂的高山,便是阿修罗的地盘。那儿物资丰饶,九天国不叫九天国时,那里曾是京城。不过,现在他们为好战的阿修罗占据,恐怕并不那么好通过。那之后,又是一片危耸的山地,才能真正抵达九天国的另一端海岸。
“您是在开玩笑吧……”君傲颜笑的有些勉强,“这么大的地方,让我们去找一个人,这不是沧海一粟,大海捞针吗?我们连我们要寻的人都没找到,还要再找一个……”
“不不不,听我说。”香神颇为得意地扬起嘴角,“这可不一样。这次,我让歌神将那腰牌交给我了。你们拿着令牌,不就好找多了?这点阴阳术对你们来说不难吧?”
“这可有些奇怪。”祈焕觉得不太对劲,“既然用阴阳术便可以找到,为何还要来找我们?任凭您二位哪一位的神力,都远在我们之上。再者,这腰牌为何不给歌沉国的勇士,而是要给我们呢?”
“你们有所不知。我们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眼观千里,不然你们要找的人,我早就带到你们面前了。那地方又远又偏,途中诸多灵力干扰,唯有你们亲自到了那儿,才能管用些。现在光靠我们的本事,只能确定,腰牌的主人还活着。至于为什么给你们……说实话,前些年大家早因寻人耗费了太多精力,响应的人少之又少,多是群有勇无谋的莽夫。这腰牌就算交给他们,也没什么用。在你们回来前,我得知你们已在回程的路上,就问他们讨来了腰牌作为信物。你们做得到吧?”
“……我们可不敢保证。”
“路上的物资不是问题,你们尽管开价。你们如约带回了五霞瑛,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们。啊,只不过,你们必须在入冬前回来,而且要带着腰牌。若弄丢了如此贵重的东西,可是不作数的。不是我难为你们,时间耽搁得太久,歌沉国的国师可就不乐意了。”
“你们肯定他活着?”白涯的语气有些质疑,“不是我怀疑你们的能力。而是万一占卜出了差错,或者有其他什么闪失,他已经死了,或者他不愿意回来,再或者我们找到他前他死了,又该怎么说?我们可不能起死回生,也不是什么赶尸人。而且您这时间也太紧了。”
“唔……”
乾闼婆说到底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角色。他思索了一番,觉得白涯言之有理。
“这番话啊,可千万别让我那歌沉国的好姐姐知道。那不就是对她能力的质疑么?那人可蛮不讲理得很呢。不过,你们的顾虑我能理解。这样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尸嘛,我自有办法,毕竟空口无凭。时间可不能再宽裕了,我答应歌沉国,入冬前一定会还给他们。否则,也是没人愿意借给我的。”
难事真是一茬接着一茬。
原本还想在香积国多歇歇脚,可时间真是不等人。由于任务的特殊性,他们不好耽误太久,也不敢不做好万全准备,说走就走。不过他们还是“顺便”拜见了国君,简单汇报了他们的旅途。没想到香神不听,准备好的说法挪到国君这儿去了,也算相互间没白对口供。毕竟,有些事就这么直白地说出去不合适:我们把其他地方的神杀啦。像话吗?
所幸国君也只是听个热闹,并没有过多追问。这些事,实际上和他没什么关系。宫里曾给他们准备的住处还在,一直保持着干净整洁的样子,隔两天便有人打扫。虽然和回家的感觉差了一大截,却足以令人感到欣慰。此外,他们短暂地与国母在后宫见了一面。这次倒是有了接风洗尘的好理由,也不会引人怀疑。国母与松川阳多使了使眼色,在说客套话的功夫,把屋里头几个碍事的侍女们都支走了。
“你是说,君姑娘的蜡烛没起作用吗?”
“嗯……”君傲颜看了一眼白涯,“白少侠说他点了两次,都梦到他爹了。虽然我就用了一次,但确实没有见着。”
“多试几次看看?”
“唉,不瞒您说,我们此行累的可够呛,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基本都是沾枕头就睡,没谁有精力帮我们看着蜡烛……”
“要么,我们今晚再试一次?我让宫女守着,到时间就帮你灭了。”
“哈哈哈,也不必。”君傲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还是更想见到我真正的父亲。”
“谁不是呢。”白涯瞥了她一眼。他可不想被归类为光凭做梦就满足了的人。
“这香烛虽然烧得比一般蜡烛慢,但总有一天会烧完。”国母面露难色,“国君不知道的是,香神那里的蜡烛只剩了一小半。也不知到时候他该如何清醒过来。”
“那不是还能用上个几年吗?何况,快用完的话,再做便是。”
“祈公子,您说得轻松,这香烛既然也不是一般的蜡烛,要寻那些个材料也是极难的。”
“呃……反正这么多年,到时候再想办法吧。不过,还是要让他提早做好面对现实的准备才是。”
说这话的时候,他悄悄瞟了一眼其他人。他们的坐姿也微微端正了些。万一第三个任务是香神让他们找什么稀奇古怪的一大堆制香材料,或是做些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想想就觉得头大。不过说到这儿,白涯忽然想到了什么,取出一枚小小的盒子。这盒子是纯白色没有丝毫杂质的石头制成,花纹精细,光洁美丽,摸起来冰冰凉凉的。
这是那日香神交给他们的东西。
“您可识得此物?”
还没打开盖子,国母便眼前一亮。她忽然将身子向前倾了倾,连忙问道:
“这可是返魂香?他居然给你们了?多少?”
“就一个。”君傲颜说,“他说,若我们找到歌沉国的驸马爷已经死了,就把这东西给他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过我们闻过了,它好像……没什么味儿?”
“那是要点燃才闻得到的。”国母问,“我能打开看看么?”
“啊,能,当然能。”
于是国母将小小的白盒子挪到自己面前,缓缓打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鸟蛋大小,色泽如墨的香块儿。她小心地捏起来,放在手里端详一番,又凑在鼻子前嗅了嗅。停顿了半晌,她才将东西放了回去,盖上盖子。
“他竟真的给你们了。”
“所以,是真正的返魂香?”祈焕道,“香神说只要没碎成好几块儿,就得把活人给他带回来,哪怕真给碎尸了,也得带着块儿回来。”
“这返魂香,恐怕不是你们想的那般神奇。”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九十一回:无心掠美
什么意思?它不能让人起死回生么?”
“不……这确实可以。可若是一个人死了,他的魂儿就离开了身子,凭你用什么也无法拉扯回来。这香只要给尸体熏透了,确实能再动起来,但那时的他已经不再是他了。”
“呃?难不成,换了个魂儿进去?”
“当然不是。只是这人呐,就成了行尸走肉,不认识自己的亲人,只知道吃和睡。若焚的香没有到位,可能连话都说不利索,变成像动物一样毫无规矩可言的傻子。”
“那这香还有这么大的市场?!”祈焕不明白,“又不是真让人活过来!”
“有……失去至亲的人,为了再见自己所爱之人一面,是顾不得这些的。话虽如此,就算亲人爱人起死回生,面对这白纸一张的皮囊,时间一长,人们只会觉得‘这不是他’,感到厌倦了。”
“这……他们不得找香神算账?”
“香神大人事先就说好了,魂儿没唤回来,是他们心不诚,怨不得他。而且他还说,若是对他们照顾不周,亡者心生不满,也会在一个夜里悄悄离开。因为他们离开的时候,几乎已经耗尽了家里人的耐心,所以也没谁去找。若说出去,也要被大家责怪不识好歹,既对不起香神大人的恩泽,又辜负了死者复生的期待。也有些痴情男女,能坚持很久,最后多半在爱人离去后哭哭啼啼,反复责备自己,依然没能照顾好他们。不过这些人,香神大人一般是不愿赏香的,以为太麻烦。”
“江湖骗子!”祈焕骂了一句,“那些失踪的人去哪儿了?”
“可不敢这么说。”国母立刻环顾四下,生怕谁听到,随后,她压低了声音,“那些复生者……说是都去了香苑,让香神大人送走了。毕竟,他们也不过是些没有感情的仿品,更不会畏惧死亡。他也说过,当真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但他不能这么做。”
“为何?真有此良药,人们岂不是更敬爱他。”君傲颜没想明白。
“若真这么做,就是诚心和奈落至底之主作对。况且有些人早已轮回转世了……”
白涯皱起眉嗤笑着:“堂堂真神,也会害怕地狱的老大么?”
“麻烦事自然是越少越好。”
剩下的时间,都是祈焕与柳声寒在和国母谈话。白涯和傲颜都默不作声。毕竟,他们在得到返魂香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倘若自己的父亲已经撒手人寰,这返魂香……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虽然那一瞬,两人是有这个念头的。但既已得知真相,这么做就失去了意义。如果复活的人不是他们心中的那个人,他们长久以来的努力就失去了全部价值。更重要的是……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省去了不少麻烦。
什么麻烦?
假如返魂香,真的能生肌肉骨,返魂回身,若是谁第一个找到了自己的父亲,而他已亡故,谁能保证,香神的任务是否还有办法继续?是带回一个毫无血缘的任务目标,再一路扛着父亲的尸体回来,指望香神大人再发慈悲?还是直接给死人用了,不顾原本的任务,弃同伴于不顾,与父亲踏上回乡的路?再或者,就算达成共识,救了一人,剩下的香还够不够再救一个?不说那莫名其妙的驸马爷,谁也没有自信,坚信还没找到的那位老爷子,还健健康康地活着。未知数太多,刚拿到返魂香的时候,他们想都不敢想。
人性经不起考验。仁义的口号喊得再响,谁也保不齐在极端的情况下,自己会怎么做。换句话说,他们不相信的不止是对方,还有自己。这与他们并肩冒险至今的生活无关。毕竟谁不是和自己的父亲生活了十几二十年呢?
一顿饭的功夫,钱和其他一些必备之物,国母又给他们安排好了。他们这两天稍微休息一下,就打算朝着目的地出发。关于之后的路,她也尽自己所能,说了些她知道的事。
比如食月山。
食月山是距离歌沉国最近的山脉,它的名字从来没有变过,每个人都很确信。因为很久以前,这座山上就住着一只庞大而凶戾的天狗,天狗食月的传说正是从这儿来的。不过,月亮当然不可能被吃掉,否则它就不会周而复始地出现——总不能有百万个月亮来替它吧?如今大家已经清楚,那是天狗巨大的身影掠过天空,遮住了月亮,让更早的人误会了它。
但这并不代表天狗是什么温和乖巧的形象。毕竟,歌沉国那小女王的哥哥,就是在那儿丢了性命,尸体到今天都没有找到。所以人们都说,他一定是给天狗吃了。
食月山的天狗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只有一个虚幻而遥远的传说。歌沉国国师,也就是歌神声称,她已用歌声使它进入梦乡,它再也不会出来为非作歹。所以,歌神紧那罗绝不相信是天狗吃掉了他。多半,是小皇子脱离了侍卫们的视线,被其他什么妖怪或是野兽吃掉了。毕竟他失踪的那天,这座山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出现。天狗那样庞大的身躯若是现身,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可在这之后也有一部分人进了山里,再也没有回来。既然没有残骸,可能就不是野兽,又没听过见过其他妖怪。于是民间又传来了这样的说法——天狗的身子睡了,灵魂还醒着。它能监视到人间的一举一动,并将人们掳走,养精蓄锐,随时准备醒来。
这些人失踪的事,被称为神隐。
食月山在他们的地图上,是能够找到的,而且那时留下的名字也叫食月山。在图上,它只是细细的两条线,有些曲折,不过看上去翻越它不是什么难事。
山脚最近的国度便是歌沉国,他们理所当然地二次拜访了此地。小女王再见到他们时很是高兴。这次,祈焕给她带来了一个草编的青蛇。虽然小女王第一眼被吓得不轻,还差点让殿上的侍卫将他给拿下了。其他人连忙解释,这才给他们松开手。
这东西其貌不扬,也不是什么多新鲜的玩意儿,民间遍地都是,有什么稀罕呢?可这小青蛇又另有玄机。只要对着它的尾巴里吹气,它立刻就会直起前半身,张开两个肉翼吐出绿色的信子,嘴里还会发出嘶嘶的叶片摩擦声,与真蛇无异。一开始,小女王怎么也不肯拿到手里,祈焕哄小孩一样劝了老半天,说自己叠这玩意有多辛苦,就差声泪俱下,陛下才愿意试上一试。这一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她对着小蛇爱不释手,说自己睡觉也要抱着。
“太后驾到!”
轻柔的音乐中,忽然传来洪亮的传诵声。陛下立刻坐直了身子,朝着殿门张望。他们四个也回过头去。上次来时没见过太后,这次只听说她病情有所好转,能下地走动,却不知今天就来到殿上了。
太后诚然是位雍容华贵的女人。
他们有些看不出她的年龄,但若说陛下是她的女儿,那大概是几人能猜出最大的年龄限度了。她的衣饰自然比陛下简单得多,整个色调虽然相近,却浅了一层,饰物也恰到好处。至少陛下身上小小的布料上,堆砌的繁复装饰可有些喧宾夺主。但即便如此,她每一步迈得都是那样从容、安静,恬淡的脸上挂着悠然的笑。在不知何时转变得庄重肃穆的乐声中,她像一朵无声绽放的昙花。
也像昙花的生命般岌岌可危。
无论样貌、神态,还是更深的气质,加之服装的陪衬,她真的是一位花一般端庄美丽的女子。可是,这是一层很脆弱的表象,柳声寒一眼便瞧出来。其他人呢,最多是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看不出关键所在。她很好看,可这层连同气质在内的“表象”都很薄,薄如昙花瓣,薄如秋后蝉,通透轻盈,连脉络也清晰可见。她很疲惫,脂粉覆上憔悴的脸,却掩饰不住浓郁的、忧愁与疲惫的香味。
连几位侍女,实则都是在衬着她,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倒下。柳声寒的眼神忽然与太后发生了接触,她意识到自己看了太久,立刻错开,下跪行礼。几人也纷纷照做。太后抬抬手,示意他们起身便可,不必多礼。
“娘——”
小小的女王刚站起身,太后的眼神忽然凌厉了些。她没说什么,也没什么动作,可那一瞬的震慑硬是让小女孩僵在王座前,又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可以看出,她是想要跑下来,扑向母亲怀中的。但最终她没有。
“别没规矩。上朝就不要带着那些玩具了,成何体统。”
“我没有!”陛下嚷着,“是他们送给我的……”
“叫人收下便是。还有,不许顶嘴。”
太后的的音色很沉稳,却没什么底韵在里头。她语气算不上很凶,但对一个小姑娘而言已经够了。陛下噘着嘴,好像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这……毕竟是朝堂之上,这孩子不会就这么哭了吧?虽然目前还没这个迹象,可君傲颜已经开始担心了。
“你母亲都是为了你好。”
国师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她忽然就从太后身后闪了出来。她是随她一起来的?反正,几个人都不相信太后的气质能遮住她,想必是国师自己没打算让他们一开始就看见。国师今天换了套衣服,鹅黄与浅棕为主,朴实得恰如其分,像是故意不与太后抢风头似的。
她们两人之前就是一起来的吗?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九十二回:无教之教
陛下抱着手臂,胳膊缝里还别着小青蛇,她赌气似的哼哼唧唧。
“母后这几天对我都冷冷淡淡的。”
国师走上前,来到陛下身边。她继续对陛下柔柔地说:“你娘亲觉得过去太宠着你,你长不大。你总要独当一面的,得理解她的苦心。有朝一日,你也会成家,有自己的孩子。那个时候你就明白,你母亲为什么要严厉起来了。”
底下的人可不傻,他们能看出大概是怎么回事儿。何况太后这人,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多么蛮不讲理的凶恶的人。幼崽长大后都要离巢,若是不愿意,当母亲的就会牙爪相向,打也要把孩子打走。若不这样,它们永远也不能独自生存下去。这给他们一种很不好的信号:太后自然知道,自己身体向来欠佳,且每况愈下。她这次可能好不容易才抓住清醒的机会,要给自己的孩子,和为自己寻找爱人的旅人们说些什么。
“我才不嫁人。”陛下抱着青蛇扭了一下身子,像是在抗议,“我要一直和娘跟哥哥在一起。”
哥哥?白涯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是说她的小木雕呢。”
国师甜甜地笑着,仿佛预料到他的注视,双方的视线直接撞在一起。
“这孩子总是长不大。”太后缓缓上前两步,无奈地说着,“她百日宴的时候,有匠人雕了两个木偶,一大一小。大的是我们的小皇子,小的是她,被她哥搂在怀里。木雕里镶嵌了两块磁石,能将它们吸在一起。后来小的那块丢了,她一直抱着大的不撒手。唉,已经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还是……”
“要、要不我来看看,能不能再仿一块一样的?”
人都是有血肉的,听了这个短短的故事,祈焕想尽己所能帮些什么。
“没用的。我们找了很多人,还有先前的那位匠人,再怎么仿出来她都说不是。这孩子总是认死理……算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事了。你们受香神大人举荐,远道而来,我应该好好谢谢你们。这孩子的哥哥不在了,但她父亲……我知道她总要长大的,不该全仰仗一个多年没有音讯的人。我也知道,说不定真等他回来,我没能撑到那个时候。”
“您这是什么话……”君傲颜不希望她这么想。
没多久,他们便受邀共进晚宴。那些口味独特的本地菜,到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有些习惯了。整场晚宴上,太后都是那样从容的、温吞的模样,她对下人也不是那般呼来喝去,只会大声使唤,而是不论什么时候对任何人都细声细气的。偶尔,她对陛下的语气要稍稍严厉些许。小姑娘的笑变少了,她又不敢顶嘴。不过他们都知道,陛下是绝不讨厌自己母后的,她只是希望过去那个温柔的娘亲能回来。
宴间,白涯总是将目光放在国师的身上。她没太吃什么东西,大概神仙都是喰霞饮露的吧。大多数时候,歌神也都保持沉默,只是永远挂着那一层不变的、在白涯眼中有点假惺惺的微笑,随声附和着太后。
晚宴结束后,陛下还有功课要做,她不情不愿地让侍女领到书房去了。桌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灯撤了几盏,显得略微昏暗,但依旧足以照亮厅堂。大部分侍女也都被遣走,只有少数人在原地待命。
不再那么明亮的灯光下,太后的那浅浅的笑也蒙上了一层单薄的影。
“你们可知道,我歌沉国现为何姓?”
太后忽然这么问道。他们从香神那儿做过了解,知道陛下的名字,也知道太后的。太后名秋若筠,不过在哪儿对尊者直呼其名,都是不礼貌的,他们当然清楚。
祈焕反应最快,他答道:“回太后,敢问,是秋?”
“陛下既然不在这儿,你们也不用如此拘谨。我们的礼数不如过去繁琐。”太后调整了姿势,微微放松,靠在椅背上,“你说的不错。但你们谁又知道,驸马在时,何姓?”
“不、不知道……”祈焕挠挠头,“不好意思,我们对此地的风土不甚了解。”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们,是夏。”
君傲颜随声道:“都是季节呢。”波波
“是啊。也不知这国运,是不是也随姓一样,要迎来凛冬了。”
“哎,您也不用这么想……”
“陛下,本名是夏未语。”太后自顾自地说下去,“她父亲失踪的第三年,改名为秋未语。小皇子本名夏未言。只是,那孩子没机会改啦。”
她说这一席话的时候很轻松,仿佛那真的是很遥远之前的事。她把这些事放下了吗?她说她实则不在意夫君能不能回来。即便他回来,王位还是女儿的。可能这么多年过来,她自己也累了。劳民伤财的事,不能做得太过分。
“我有时在想,是不是我身子骨还健健康康的,就更有盼头?”她笑着,“说不定我会亲自带队出行呢。只是我又想,我身体若没出什么岔子,这皇位,也轮不到阿语的头上。传位还是国师建议的,我听她的。”
紧那罗眯着眼,抿起嘴,嘴角的弧度更翘一些。
“您的时间还很多,为何这么早将担子放在阿语身上?”
“羽冠不戴在她头上,她不会知道有多重。总是我庇护她,她不会上心。我很了解这个孩子,比起她哥阿言,她不适合做一国之君。但没办法……我想着,既然还有国师辅佐,那便是好的。趁我还在的时候,也能多教些东西。等我病重了、不能动了、糊涂了,就太晚了。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病着,却将王位吊着,天下大乱是迟早的事。归根到底,很多人是不服女人骑在他们头上的。”
太后活的很是通透,很清醒。至少现在是。他们听了频频点头,谁也没有反驳。
“啊,你们不是想看那个娃娃吗?”
“咦,方便么?”
太后没有说话,国师拍了拍手。一旁的侍女走上来,摆了一张大大的空盘子在桌上,盘子上罩着一层红布。布是平的,国师捏起中央的部分,忽然向上一甩,盘里就多了个木雕。虽然他们知道,这是某种隔空取物的法术,不过这么突然,他们多少有些惊讶。
她将盘子往前一推,正对着祈焕,他按在面前,然后拿起它。木雕有大半个小臂长,上面的漆早已经斑驳脱落,只能看出浅浅的颜料的痕迹。颜料有许多层,或许补过几次,但不知为何现在也不补了。木雕的手臂环成一个圈,里面空空的,应该原本放着陛下是婴儿模样的木雕。祈焕伸出手指,在那个窝窝里摸了摸,察觉到里面的确嵌着磁石。可木雕外面一点点开裂的痕迹也没有,不知是怎么放进去的,真是鬼斧神工。
这人物刻得的确精致,只是时间太久磕磕碰碰,磨损严重,连面容也看不太清。它脸部最模糊,想必无数个夜里,陛下都会用小指头轻轻摸上去,静静地抚平一切痕迹。
越远的路,越该轻装上阵。国师说这是九天国的老话,他们也不知是不是胡诌的,反正他们可是靠脚走到山下的,连车马也没人准备。当真的来到这里时,他们立刻意识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这道山脉又高又险,是一面伫立于此的天然屏障,即使是生着翅膀的鸟雀也难以逾越。也难怪,国师不让准备车马,太后也没有反驳。
入山的路,倒是被人踩出了一条,又细又长,坡度也很大。这地方险峻得连野兽也没有什么立足之地,却成了许多珍稀草药的天堂。邻近的国家和地区,总会有许多勇敢的人冒险上山采药,再拿去换钱。这若是失足坠山,尸体可不知道会卡在什么隐蔽的地方,让老鼠和老鹰啃了去。这神隐的说法,听上去忽然就没有那么玄乎了。
“真的就这一条路吗?”
祈焕还是有些不信邪。这非要从这儿走,眼前有路,深山老林里可就不好说了。据说到达了山峰,还有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裂谷。传言那道裂谷,是天狗将山岭一分为二形成的。等爬上去,还不知该怎么越过深谷,再如何从对面下去呢。
“你想绕尽管绕吧。再绕,还得穿过蟒神的沼泽。”
白涯撂下这么一句,头也不回地向上走去。如果时间允许,谁都不介意多绕绕远路。可一来也不知驸马爷是死是活,会不会就因为他们多喝了口水、多睡了会懒觉就命丧黄泉;二来,沼泽不见得就有多安全,毕竟他们是运气好有人带路,否则运气不好一个个都给先前的老马陪葬去了;三呢,就是那入冬前的时限了。
山路很险,有些落脚的地方,还不如半个脚掌大。经过前人反复的摩擦与风吹雨打,石阶与土路都变得过于光滑,让人要拿出十二分的谨慎。现在依旧该是夏天,按理说,他们应该感到难以忍受的潮热才对,就像以前一样。但在食月山上,他们不觉得热得难以忍受。之前最热的程度,让他们走两步就得歇歇。他们不觉得很累,只是觉得有些乏,但因为不能掉以轻心,所以算得上精神十足。赶路的时候倒是罢了,身上多少要出些汗,但奇怪的是,只要他们停下来稍微多休息一阵,就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冷。就像是有风吹过汗涔涔的身子,原本应该十分凉爽才对。可是山里既没有风,他们也不觉得凉爽——只有一种怪异的阴寒。
这是只有站在山涧里,将双腿浸泡在山泉中,才能感受到那种夏天难得的刺骨。他们还没爬多高呢,鸟神的宫殿都比这里暖和。
这山果然有问题。
喜欢白夜浮生录请大家收藏:()白夜浮生录搜书网更新速度最快。
第九十三回:无期而会
花了整整一个白天,眼见着太阳落下去,山路要更难走了。他们抬着头,眼睁睁地看着圆溜溜的太阳,朝着一处有豁口的山的轮廓下沉。背光的山黑漆漆的,像是一只张大了嘴的怪物,吞蛋黄似的让太阳掉了进去。
普通的山若是走夜路,要提防那些随时会袭来的、在夜间出行的猛兽。若是反应灵敏,武功高强的人,这算不上什么难事。可食月山就不同了,凭你身手如何了得,若是因为疲惫掉以轻心,一脚踩偏了,滚下山去,不知人会挂到哪儿。就算运气好,身子够结实,没有摔出个好歹来,重新爬到先前的高度也足以令人感到挫败。
商议过后,他们决定找个地方休息,天亮了再走。谁也不想在见到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驸马前,先把自己的小命交代了。大家都不知道这儿会潜伏着什么妖怪,白涯举着火把,暂时离队探路,想找一片合适的地方休息。
走了一段距离,他来到一片长着许多树的地方。这些树不算密集,歪歪扭扭,而且都比较细。最粗的一棵,人的双臂也能轻易环住,还能抓到手腕。或许是这座山太过陡峭,土层不能沉积太厚,树无法汲取到更多养分。但这儿已经相对平坦许多了,不然树的种子是不会聚集在这一带的。
也许这里比较合适。白涯一手拿着火把,用力跺了跺脚,评估土壤的厚度。不过既然有树,这附近或许也会潜藏一些野兽。他刚想到这儿,就听到前方传来些许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十分微弱,不仔细听是完全听不到的。他警觉地盯着前方,另一只手已经反过去,搭在了刀柄上。他小心地向前,一步步靠近,屏住呼吸,谨慎地聆听着前方的动静。
窸窣声再度出现了,比刚才远了些。微弱的月光下,他能看到前方有一小片低矮的灌木丛,或许是什么东西从那里走过。可能不是什么大型动物,但一点点潜在的风险他都不能放过。何况,他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寒气。这种阴寒的凉意,比这座山本身散发出的还要特别。山是自然的,而那种凛冽的气息,简直如寒铁打造的、锋利的刀刃一般。
这凉意忽隐忽现,让白涯猜不清楚。不是妖气……那会是什么呢?
他靠近的时候,那气息没再有移动的迹象了。等他离得越来越近,人已走到灌木丛里。衣料与叶片发出簌簌的摩擦,那气息的源头不可能没有察觉。但对方还是没有移动,或许那源头并不畏惧他。
白涯确定自己已经找到了那寒气的根源,可此地什么都没有。不可能更远了,他感到不可思议。正在原地徘徊的时候,有一片树叶从他眼前飘落下来。
可现在没有风。
白涯察觉到了异状,猛然抬头,忽然一个原本站立在枝头的身影“唰”地倾倒下来。他没有一丝犹豫,当即抽刀斩了过去。刀刃带过一阵呼啸的风。
随即戛然而止。
当下的局势,是他断然没有料到的。那是个人——谁知道呢,山鬼也说不准。他的双脚勾在树枝上,整个人倒着悬挂在这里,长长的头发几乎要碰到地上,却恰好没有挨到。树很高,他的脸仍在白涯的上方,但他伸出两根细如枯木的手指,轻易地夹住了纯黑的刀刃。就像是一把黑刀劈进了纤瘦的白木里,一动不动。
“何人?”
白涯压低了声音,不想惊动友人,尽管他已经走了足够远。与其说是一个人,他更愿意相信,面前这倒吊着的玩意可能是食月山的孤魂野鬼。他的铅灰色的头发很长,很厚,双目漆黑而空洞,就这样直直盯着他,简直像两个窟窿。但白涯很确信,自己在那对眼里看到了一圈黯淡的、金色的光环。
就像八月初三的月亮。
这类似的光感,他一定见过——从水无君的眼中。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你……”
那人没说话,白涯手上的力道也一刻都没有松懈,可心里有些迟疑。那人的两指忽然更用力了些,将他的刀刃别开,手指快速交错,用指甲往刀上轻轻一弹,白涯的弯刀立刻发出尖锐的嗡鸣。这种震颤的酥麻感一直穿到手心,连带整条胳膊乃至半个身子都跟着发麻。
他后退了一步,那人立刻松开了腿,从树上落下来。他用一只手向下用力,将自己向后推了一小段距离,双腿稳稳地落到地上。这会功夫,白涯迅速抽出另一把刀来。接着,那人浓密的长发便如厚厚的尘埃云般缓缓落下,搭在他黑色的羽织上。
他很高,非常高,体型偏瘦,就显得整个人很长。那件羽织上有着一层白色的花纹,形状无法形容,像是蔓延着凝结的霜雪。下面那件,是淡灰色的长衣。他脚上穿着白长袜与木屐,这样的行头,怎么支撑他爬到这么高的山上?
白涯的刀还对着他,丝毫不敢懈怠。那人将脖颈往前抻了些,像某种探头探脑的怪物,但白涯没有后退。他又伸出手,毫无惧色地捏住了他的刀尖。黑色的刀尖上蔓延出白色的霜痕,不断地朝下延伸。白涯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他在做什么?白涯试着将刀往回抽,却发现仅仅是拈着刀尖的接触面,刀与人也已经完全凝固在一起了。
黑刀也要变成白色了。可就在霜色延伸到刀的大约三分之二处时,便停住了。白涯发现这阵白色也是过渡的,就像是越来越稀薄的河流,最终干涸在燥热的大地上。
“嗯?”
那人仿佛有一瞬间的错愕。
“你是六道无常?”
“嗯……”
“就是你?”白涯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惊讶,“那个失踪的六道无常……是你?”
“你这刀是水无君打的?”他歪过头,目光仍在刀上。
“……是。”
“你是他什么人?”百分百
“他是我父亲的友人。你又是什么人?”
“如你所见。”他摊开另一只手,表情漠然,“六道无常。”
“哪位无常?”
“真是好刀。”无视了白涯的问题,这位无常说道,“你信不信,若是普通的铁片,我指甲稍微用力,它就会碎成冰渣子?”
“你到底是谁。”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用说,一定是见他消失太久,友人们找上来了。他担心这个疯子似的六道无常会攻击他们——白涯毕竟清楚,不是所有无常鬼都会像水无君那般。他们之中,也可能有生前穷凶极恶的人。
“什、什么人!”
第一个出现的竟然是祈焕,白涯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一句偏偏来了个最菜的。祈焕也吓了一跳,他差点没蹦起来。那无常只是瞄了他一眼。
“你拿他刀不放干什么!”祈焕嘴上嚷着,脚下却后退一步,“我、我告诉你,他可说好要把那对刀送给我的!”
“……你放屁。”
傲颜随后从灌木丛中走出来。在看到二人的一瞬,君傲颜立刻横过陌刀,对准了来路不明的男人。她没有半点惧色,对他大喊:
“你是何人!为何无缘无故大打出手?”
“小妹妹,你弄清楚。”他没有看向傲颜,眼睛盯着白涯,嘴上却与傲颜对话,“先刀剑相向的人,好像是你们这位小友哦。”
“离他远点!”白涯冷言,“你不是他对手。”
“你质疑我?”傲颜颇为不满。
“你那把刀在他手上和泥捏的一样。”
眼见着要吵起来的功夫,柳声寒不知何时站在傲颜和祈焕身后。她与他们错过身,向前走,一直走到对峙的两人前。那位无常鬼忽然转过头,与她对视。他认真地端详着她,微微皱眉,露出一丝疑惑。
“是你?”
“霜月君,别来无恙。”
“你们……认识?”傲颜又看了看那人,“他是六道无常?”
“霜月君?那个带着妖刀的霜月君?”祈焕似乎知道得多些。
“嗯。我近来随他们同行,周游列国。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会详细说与你听。你别难为他。白少侠也别生气,他就是这样的,见到武艺高强的,总是跃跃欲试……但他绝无恶意,你莫要见怪。”
霜月君闻言耸了耸肩,无趣地松开了指尖。白色的霜痕快速从刀刃上退却。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柳声寒,说道:“你倒是很有闲情逸致呢。他们知道么?你的事。”
“他们知道我是军医,随君大将渡海而来。”
霜月君仿佛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多言。
“不过,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要去……武国来着。”霜月君又朝着白涯走了两步,后者没有动,“你们呢?你们何故来食月山这种鬼地方?不怕给天狗吃了么?”
“我们途经武国——若没得选。”
白涯昂着头,眼里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霜月君是个压迫感很重的家伙,不论是身形还是气场。他身上的冷意是他特有的武学,比严冬更能肃杀一切。他的背仍直挺挺的,脖颈却弯下来,像一条从高处俯身的蛇,试探地向前倾身。他用那双仿佛冻坏的眼睛看着他,嘴角绽开一丝可怕的笑。这笑也像是一条漆黑的蛇,蜿蜒爬过钢铁般的冰河。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根基深厚的晚辈了。有机会……真想与小友你切磋一番呀。”
第九十四回:无心出岫
霜月君有一把刀。
那是一把胁差,比刀要短,比匕首长。若是用平平无奇来形容它的样貌,似乎也不够贴切。它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觉得特别,但并不多么吸引眼球。这把胁差上缠着一层破旧不堪的布条,呈深灰色,仿佛稍加摩擦就会破碎。布条上层以细如牛毛的笔写上了密密麻麻的、细长的符文,缠绕在刀鞘上,如蜿蜒的蚯蚓似的,看久了仿佛在动,让人直犯恶心。它们太小了,没有人看得清,没有人看得懂,也没有人想凑近看。最上层胡乱贴了几张符咒,颜色枯黄,紧紧黏在刀鞘上,被磨得几乎成了它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刀柄不论是看色泽,摸质感还是掂重量,都猜不出是什么材料,可能是紧密的木头,也可能是轻巧的金属。它的纹路十分古怪,整体是不规则的,细细看来又有规律可寻。最下面缀着一串细密的、鎏金色的小圆铃,每个铃铛都小得像蚂蚁,抬起它们,会摩擦出窸窣的、带翅膀的蚁群簇拥挤攘的声音。
白涯拿着刀,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觉得这刀的工艺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他并没试着将刀抽出来,或许知道这是徒劳的。
“让我看看?”
祈焕话音刚落,胁差就被丢到他的手里。他左右端详了一阵,试着将刀拔出来,果真纹丝未动。之后君傲颜也试了试,一样是无用功而已。
“这刀真是严丝合缝,简直像铸在一起了似的。”
“民间确实有这种工艺的仿品。”柳声寒道,“刀鞘的外观再怎么接近,刀刃也是怎么都模仿不来的。”
“怎么都拔不出来呢。”
“你若能拔出来,那倒好了。”
霜月君淡淡地说着,恢复到一种“超脱世外”的状态。这时候的他,对一切又没了兴趣似的,只是偶尔看一眼白涯。他接过柳声寒转递给他的刀,别回了腰间。
坐在篝火前的白涯百无聊赖地撑着脸,看了眼霜月君,又看了眼柳声寒。
“你说你们认识?”
“嗯哼。”
“认识了多久?”
“有些年头了。不过,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柳声寒道,“我不知道他竟是在这里的。兴许,来的要比我晚。你是何时来到九天国的?”
“我记不得了。”
霜月君只是轻飘飘地一句,声音像是能融化在面前的火苗之上。
“失踪的六道无常,果然就是您吧!”祈焕的心情看上去不错,“太好了,来九天国这一趟没有白跑。至少,我们完成了水无君的任务!”
听到这个名字,霜月君抬起头,对白涯问:
“你这对刀……是他死后铸的吧?我看它比伏松风待的任何一把刀都要新。他那些刀,本就是生前最后的兵器了。”
“嗯。”白涯简单地回答,“与我同岁。”
“这样啊。”
霜月君残留的兴趣,却似乎不单是这把刀。他对白涯的身手也很在意。
“你们果然不该是专程来找我的。”霜月君微微抬眉。
君傲颜解释道:“啊,是这样的。我们奉命去找一个人,最近的路必须翻过食月山。”
“一个人?”
祈焕补充说:“严格地讲……也不是一个人。他也不是我们最初来九天国的目的。”
于是他们简单地将自己的目的,和目前的情况给霜月君述说了一下,没说太多。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眼神却根本不在这里,他们怀疑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在听。但不管他是否听见了,自己的事情算是给他交代了。现在,轮到他们提问了。
“你又为何会来到这里?”
这话是柳声寒问的。其他人的话,他似乎听不进去,唯有老熟人还能说上两句。
“还能为了什么?”
他语气里带着点冰凉的抱怨,终归是没说为了什么。但柳声寒好像知道似的,无奈地摇摇头,耐心地问他:
“你是在此地发现了什么能解开诅咒的方法?”
“没有。我甚至怀疑我中了什么圈套。”
“你就这样离开,和外面失了联系。这下,他们会以为你是逃走了。”
“怎么,怀疑我与此地勾结?”霜月君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自己的头,“稍微动动脑子吧,这是那位大人比你们任何人都聪明的地方。”
“大人自然不会怀疑你。”柳声寒道,“但他一定在担心你。”
“我也很担心我自己。”
另外三人听天书似的,不知这两人打什么哑谜。君傲颜实在是憋不住了,插话问道:九六味
“那位大人,到底是谁啊?”
“阎罗魔。”白涯替他们答了,“奈落至底之主。”
“啊……噢。”她似懂非懂。
祈焕稍微解释了一下:“算是六道无常们的统领。”
霜月君好像翻了翻眼睛,又好像没有。他对这个评价也许有什么意见,但没有说出来。可能,他知道说也是没用的。
“喂。”他喊了喊柳声寒,“既然你在这儿比我久,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么?”
柳声寒苦笑:“我又怎么知道,你已经弄明白了多少呢?况且我总是长时间停留在一两处地方,恐怕,知道的还不如你多。你呢?你说你并不一直在这食月山上的,是否已经得知了一些特别的情报?”
“啊啊……”霜月君长叹了一声,看不出悲喜,“可以说是一无所获。谁都可以,快点拔出这把该死的刀啊,我可不想拿着刀回去继续做那些苦差事。”
祈焕似乎听明白了什么,问道:“你们刚说的诅咒,就是封魔刃的诅咒吗?传言您修炼时走火入魔,误入修罗鬼道,得到了这把神兵……便有了不死身。”
“这诅咒的原理,从来没有人弄明白过。”柳声寒轻叹道,“我对咒术方面的事知之甚少。霜月君,是给那位大人找上门了,被迫成了走无常。那时,那位大人说他已然不是人类之身,若为他划定界限,就要有新的规矩,可如此待遇的就他一人,实在大费周章,教人为难,不如以无常鬼之身行走于世。”
“我倒是觉得这位少侠努努力能拔出来。”
霜月君面无表情地将胁差横在白涯面前,后者不耐烦地用手背推开。
“去去去。合着你是在找人接班呢?滚蛋。”
君傲颜有些想不明白。
“我也听说,您是追求极致的武学,才落得如此地步。可您现在也常与人鬼神妖接触,自当有更上一层楼的机会才是?”
“六道无常的工作很辛苦吧?”祈焕道,“说不定是没时间做自己的事。”
“辛苦?不见得吧。我总觉得水无君那家伙很清闲。”白涯这时也不忘补上一刀。
“太长了啊……”
一番七嘴八舌后,霜月君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轻灵又空旷,不像说给他们,也不像说给自己,更像是说给更遥远的、天边不可触及的地方听。
“什么?”柳声寒也没能听清。
“太长了。”这次,他是对她说,“寿命——这么长,太多余了。”
“……说的也是呢。”
篝火前,柳声寒的脸忽然暗淡了些,可能是稍微往后了点,光不再直接映到她的脸上。她看上去有些低落,但谈不上伤感。反正,她也从未对什么露出兴奋的模样过。
“生命太长,就变得无聊了。”霜月君向后仰身,望着被树枝割破的天,“我本想,在有限的人生中做到登峰造极……看看到底能走多远,站多高,找找极限究竟在什么地方。可时间长得过分……就没什么意思了。想看到的总会看到,想知道的终归会知道,想得到的到最后也能得到……”
这听起来确实有些枯燥无趣了,也难怪他会这么想。再怎么说,霜月君生前本就是极具天赋的刺客,灵力与武学都不是寻常人能与之相比的。起点高,又勤奋努力,当然能达到别人无法触及的程度。只是,最后付出这样的代价,落得这样的下场,与初心相悖,一切当然就变得穷极无聊了。
他们不理解他的感受,却理解他为何有这种感受了。
“啊,说起来……”柳声寒忽然想起了什么,“这座山,是当年歌沉国皇子失踪的地方。霜月君有什么头绪么?”
“嗯?谁啊。”他无聊地拽了拽头发,“不认识。”
“这就是你寻访多年的结果么……”
“和我无关的事,我为什么要上心?”
“也是呢。真有你的风格。”
祈焕悄悄嘀咕了一句,也没见你查出点自己的事儿啊。话音刚落,就被霜月君狠狠瞪了一眼。那眼神像冰锥一样,吓了他一跳,心虚地别开了脸。
天气分明还不错,可一颗星星也没有看到。它们就像是预知到什么危险似的,一个个都躲进云层里不肯出来。几人分了点干粮,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君傲颜好心给霜月君递了一块饼,他却什么都不说,还歪过头去。傲颜愣了一下,无奈地摇头。这些厉害的角色,性子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
算了,也不是不能理解。
“看我干什么?”
君傲颜将白涯盯了太久,他感到不自在。若是以前,他们还没那么熟的时候,说不定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当做没看见。现在,她应该是被划分为自己人,他对“自己人”总是有很多直言不讳的苛刻的“意见”。
所以他适合一个人独来独往。这里的适合,是对别人而言。于白涯自己,虽然心情上更喜欢这样,但客观来讲,终归是朋友多了路好走。
柳声寒和霜月君偶尔说一两句过去没有营养的、他们也听不懂的事。唯有祈焕一个人啃着干粮,呆呆地望着孤零零的小月牙。
这里安静又安全。天狗是真实存在的吗?
第九十五回:无从措手
第二天正午,他们到达了山顶。
山顶的树很少,因为它的地形仍是那样狭长的,没什么泥土积淀,树根自然也无法攀附而生。太阳直直地晒着,虽不算热,却刺得人眼痛,还无处乘凉,教人烦躁。
再往前,就是他们所听说过的裂谷。这山断裂的痕迹,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平滑。从山顶向下望去,习习的阴风自下而上,仿佛山上所有让人觉得不适的凉意都由此而来。太阳不是直接照射进去的,所以他们无法直接看到山沟里是什么构造,有多深。里面只是漆黑一片。
“从下面过去肯定没指望了吧?”
祈焕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探头,又抬眼望着对面。从肉眼来看,裂缝至少宽半里左右。
“从上面更过不去了,除非能飞。”君傲颜无奈地摇着头。
“会有桥索么?或者倒下的树?”
白涯瞟了一眼祈焕,觉得他这是异想天开。
“哪儿有这么高的树。”
“恐怕没有桥。”柳声寒道,“且不说这个距离,想想看,他们如何将数量庞大的木材石材运到如此险峻的山上?就算是就地取材,也没有这个条件。”
“有什么法术吗?”君傲颜忽然看向祈焕,“就是上次在鸟神那里,那些小纸人?能不能带着我们飞过去?”
“哇,你想得还挺美。”祈焕叉起腰,“那是防止急迫下坠的法术。要会飞,更麻烦些,我可没那个道行。”
“您有什么办法么?”
君傲颜转而问霜月君。他沉默已久,自打出发开始一句话都没说过。忽然被提问,他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迟疑道:
“啊?啊……没有。”
“那、那您一个人是毫无准备就到食月山来了?”
“不然呢?”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走一步看一步。”
真拿这人没办法。
最后,他们只好沿着细长的山脉走了下去,期待能发现什么通往山谷的藤蔓,或是朝外突起的两边不那么远的地方。他们一直走,可周围的景色一成不变,简直像是原地踏步。他们走了快两个时辰,还是没有遇到一处好走的路。
“我感觉这地方怎么这么奇怪?”傲颜停下脚步,“我们若是在山下走,怕是要回到沼泽地去了!”
“有一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柳声寒环顾四下,“这里灵力流的循环不太正常。香神给我的罗盘先前还好着,不知怎么就坏了。可能是才坏的,也可能是受了此地灵力扰动的影响,失灵了。”
祈焕一拍大腿:“坏了,该不会这就是所谓神隐吧?其实,我们只是一直在原地打转,早就被结界给困住了。这让我们给撞上了?”
“没有结界。”白涯道,“但原地打转不是没可能。这儿没有任何标志性的东西,我们没什么能当参照的。”
“要不做点记号吧?”傲颜提议。
“白搭。”霜月君忽然开口了,“我们至少在这条路上走了第四回。”
“你知道?怎么不早说?”君傲颜立刻皱起了眉,“你不知道我们真的很赶时间吗?!”
霜月君无辜地摊开手:“那又有什么用?告诉你,你有办法吗?”
“至少不用像傻子一样团团转!”
君傲颜实在弄不懂霜月君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正常,太不正常了,根本不能用一般人的思路去揣测他的想法。现在,五个人都不走了。他们站在原地,围成个圈,面面厮觑。
“罗盘怎么坏的?”霜月君忽然问声寒,“是不转了,还是瞎转?”
“它在画半圆……”柳声寒皱着眉,“随着我们向前,它会发生偏移,不断地重复画着弧。我还没找到什么规律……但一定有某种规律。”
“给我。”
柳声寒将罗盘扣在他手里,他一个人拿着向前去了。祈焕问他去哪儿,他头也不回。
“奇怪的人。”祈焕皱起眉,“怎么办,我们要跟上吗?”
“不要理他了。”君傲颜赌气似的,“我们还是歇歇吧。”
确实,走了这么久,看着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路面,几个人眼睛快要瞎了,现在看什么都有一层浅浅的白雾,总想流眼泪。这附近没有什么能遮阳的地方,他们拿出行囊里的一张薄布,用树枝搭起来一座简易的小棚子。四个人在一个棚子里确实有些拥挤,还好不那么热。
“声寒……”
君傲颜欲言又止,不知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她还没酝酿好呢,祈焕忽然打岔。
“这人也太奇怪了,你是怎么和这种人认识的?”有缘书吧
“唉,他平时就是那样的。”柳声寒淡淡地笑,好像习以为常,“他是那种你让他称一斤的麦子,他绝不会多一毫一厘的人。若是缺斤短两,就无关紧要了,终归不会差太多。那位大人让他做什么,他虽总能完成任务,却不舍得多办一件事,哪怕是顺道的。完美地做成一件事,他从未有过。不过,也没犯过什么大错。”
“不难理解啊。”白涯忽然开口,“当六道无常有什么好处么?又没工钱。”
“世上任何人做任何事,不都是为了要什么好处。”
“那可不一定。”白涯懒洋洋地说,“吃饭是因为饿,睡觉是因为困,帮人忙是为了让别人记住你,好下次也帮你什么。没有一件事是平白无故的。就连爹娘对孩子好,也不是什么动机单纯的事。虽然听起来有些功利,可凡是做一件事,永远都伴随着代价和利益。”
“你活的倒是通透。”柳声寒笑道,“也没说错什么。”
君傲颜和祈焕都没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叹了口气。不同程度上,他们也并没有太感受到生来本该享有的父爱与母爱。若是家庭幸福完满的人听到这番对话,一定要摇头咋舌了。
过了大约两刻钟,他们听到脚步声,原来是霜月君回来了。可奇怪的是,他竟是从另一个方向回来的。傲颜记得很清楚,他若是原路返回,绝不该这么走。她还没说出自己心头的困惑,霜月君先说话了。
“沿着崖壁,果然只能走重复的路。”霜月君将罗盘揣进袖子里,“不过这个阵不是那么好破的。”
“为何?”祈焕问。
“这阵不是谁专门设下的,而是机缘巧合下,天然形成的涡流阵。既然如何形成都无迹可寻,又谈何破阵呢?”
“那对面也是这样的情况吗?”
“你飞过去看看。”
祈焕吸了口气,嘴张了一半,又合上了。想了半天,他将骂人的台词吞回了肚子里。
“此外,我有些别的发现。”霜月君转头对柳声寒说,“这罗盘兴许没坏,还灵敏得很。它在指一个地方……但那地方在山沟里。我不知哪里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柳声寒点点头:“带我们去看看吧。”
于是几人快速地拆了棚子,重新背起行囊,霜月君也重新取出了罗盘。这次,他们随霜月君没有走太久,他便停了下来。他指了指深不见底的山涧,又指了指手中的罗盘。
“喏,它指的就是这儿了。”
“这……”
此时,太阳已经能将更多光线投向里面了。沿着这边的崖壁,他们能看到,有三三两两的树与绿色的苔痕分布在陡峭的、接近垂直的石壁上。有一棵树正长在他们之下,像一只伸出来的病恹恹的手,努力朝着斜上方生长,像一个试图将头伸出水面呼吸的溺水者。它的叶子因为缺乏光照显得有些泛黄,并且十分稀疏。
“一棵树?”祈焕比划了一下,“这距离也不够过去啊。”
“好像踩一脚就会塌下去。”君傲颜也如此评价。
白涯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他指了指树冠的部分,说道:“你们看那里。”
“是鸟窝吗?”
柳声寒刚向前一步,傲颜就将她往回扯了扯。那一块的边缘有一处小小的凹陷,若是没看清楚踩了上去,很可能就这样滑下去了。光线让人能看到这般嶙峋的崖壁,更让人觉得心头恍惚,晕晕乎乎的。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不,好像是一块木头。”
“废话,那就是树啊……等等!”
祈焕刚说完,就发现叶片间的确隐藏着什么。他忽然不顾危险,踩到悬崖边缘,探出身子去看。傲颜还没来得及拉回他,他忽然回头惊异地说:
“是木雕!那个小女孩的木雕!”
“真的?”傲颜眼前一亮,“可……为什么罗盘指向它?”
“可能出了灵力的扰乱,还有木雕里那颗小小的磁石使然。”
“言之有理……我们有可能拿回来吗?”
除了霜月君,几人都凑上去看。从几个角度观察了一番,他们确定那是一个有着人形的木头雕刻。但是,他们没有任何工具能确保在不将它弄下去的情况下,给它够上来。
“会不会当年小皇子将它掉在这儿,伸手去拿,然后就失足……”
君傲颜没有说下去,但大家都听得出来。而且这个假设是很有可能的。这么些年来,这棵树应当是长高了一些,离他们更近了——但也没到触手可及的程度。
“霜月君,您身手矫捷,能否帮我们一个忙?”
祈焕挤着笑凑上来,霜月君却后退了一步。
“要将它弄上来,可不是容易的事。若是其他地方那还好说,可这里必须要踩到树干上去。不是我不帮你们,但这棵树若是根基不稳,凭谁的武艺再怎么高强也无济于事。我若不小心将它震了下去,你们可要责备我了。”
“行。”祈焕用鼻子短促地呼了撮气,“那我去。”
第九十六回:无着疼热
祈焕试着伸出脚,往下探去。他的脚尖刚够到树干上,忽然被白涯一把捞起。他惊得脚下一滑,若不是给结结实实地拽住,一定就掉下去了。
“你干什么!想吓死我吗!”
白涯将他抓上来,往路面上推了一把。
“算了,就你这身手,我怕连人带东西全赔了。”
“切,那你上!”
白涯也不多说什么,双手扶着地,一扭身直接跳了下去。他稳稳地落在树干上,小树微微震颤了一下。几人担心地探着头,又不敢上前,生怕惊扰到他。
他伸出双手保持平衡,向前稳稳当当走了几步,来到树冠的分叉点。此时,树杈已经因他的体重发生了较大的弯曲,白涯的高度也沉了下去。木雕还卡在那里,估计被卡得很牢固,否则先不说这番折腾,几年前的任何一次风吹雨打都足以将它击落。白涯伸出手,努力去碰它,却始终差一点距离。可他若是再往前走,任意一根细枝都会被踩断的。
白涯往旁边看了一眼,除了光能照到的少部分石壁,仍只有漆黑一片。他虽然不至于紧张到腿软,心里却始终捏着把汗。
“你、你悠着点啊。”祈焕远远地喊了一句。
“知道,烦死了。”
白涯皱着眉,从背后抽出一把白色弯刀。他半屈膝,弯腰,俯身压低重心。君傲颜不禁攥紧了陌刀,担忧不已。她知道这种动作很费力,要不了多久便会肌肉酸痛,关节打颤。当下白涯还是很稳的,他将刀向前伸去,把刀背卡在一处分叉的树枝上,将刀尖伸到木雕的下方。紧接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将刀柄往下一摁,木雕突然从树杈里“发射”出来。角度有些偏差,它险些掉下去,白涯立刻伸出手将它接住,大半个身子从树上探出去。
“小心!”君傲颜惊呼。
白涯的脚勾着树脖子,整个人翻了个身,倒吊在树上,简直像是霜月君刚见到他时一模一样。他左手握着木雕,右手攥着刀,一晃一晃的。这时候,悬崖边上的几人感到脚下的土地有些松软,可能是刚才来了这么一出,树根将这块地撬松了。他们连连后退,同时担忧地望着下方,尽管这个位置已经看不到树了。
背后的黑色弯刀忽然滑了下去,白涯用力将木雕抛上去,同时迅速伸手抓掉落的武器。他脚下用力一勾,将人沉得更深,这才抓住了刀柄。上面的人只看到一个小木雕被扔到地面上,却看不到白涯的人。祈焕上前准备冒险去捡,忽然听见“唰”的声响,树冠间的叶片发出剧烈的摩擦声,紧接着白涯便突兀地重返视野。
“真有你的。”祈焕捡起木雕。
“就当你在夸我了。”
白涯反手将弯刀别入环中,拍了拍手,准备向回走。祈焕伸出手,打算顺手在上面拉他一把。可就在这个时候,失重感唐突占领了两人的脑海。那棵树的承受到达了极限,忽然就从崖壁上脱落了。粗壮的根系掘起了一大块已经松动的土壤,两人的手还没碰到一起,祈焕就顺着沙土滑了下去,白涯也同那棵树一并坠落了。
“啊!”
君傲颜发出惊叫,下意识想要冲上去,被柳声寒一把抓住。她沉着脸,摇摇头,说道:
“别冲动。你可真是出生入死了太多次,怎么对危险一点意识也没有。”
“可他们……”
“不会有事,相信他们。”声寒攥紧了她的手腕,“别忘了当初我们是什么处境。”
听柳声寒这么一说,傲颜倒略微放心了些。从始至终,霜月君都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就仿佛所有事都与他无关。但此刻,他似乎来了兴趣。他慢慢地走到那已经塌陷的边缘,伸头向下看去。
“可我们得找到他们……”傲颜反抓着柳声寒的手,“你能、你能画个藤蔓……或者瀑布什么的吗?我们必须下去!”
柳声寒苦笑道:“若是能画,最初我便会造一座桥了,也不必这么麻烦。眼下我们没有必要的颜料。若无施展法术的媒介,一切都是徒劳,何况我们不知这向前到底多远,往下到底多深……你不要慌,他们不会有事。”
霜月君短暂地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柳声寒刚抬眼看向他,就发现他已经站在了最为危险的边缘。
“你……”
“你不能直接就这么跳下去吧。”霜月君看了她一眼,“还是寻其他路的好。”
“唔……”
柳声寒迟疑了一阵。霜月君忽然纵身跳了下去。君傲颜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柳声寒只是摇摇头,似乎颇为无奈。
裂谷之底,是一汪狭长的静水。
虽然它不是多么激烈的大河,却很深,又深又静。从天而降的碎石、土屑、枝叶,与两个活生生的人砸进水中,激荡起沉闷的声响,将这阵冗长的安静突兀地打碎。
白涯费了很大的力才从水中挣扎而上。这里的水很冰冷,也很“沉重”,令人觉得无比黏稠。导致这个现象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但他没心思追究。周围太黑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死死抓着漂浮的树干。
接着又是一阵噪音。祈焕再度掀起水花,就在他附近。他一面在水上扑腾着,一面四处对着白涯喊话。他的声音不断地在空谷间堆叠,吵闹极了。白涯终于应了一声,他这才确定了方向,扶住了那根树干。
“果然是水。”祈焕抹了把脸,“下坠的时候我觉得很潮,便猜有一条暗河。毕竟这山上我们就没见过溪。水往低处流,果然就藏在这裂缝里。”
“真是高估你了,我以为你会放什么法术。”
“那可是纸人!不论水火,遇到了就是白搭。”
“我不跟你扯有的没的——他妈的,这下怎么上去?”
“我问谁!”即使是连对方脸都看不见的黑暗里,他们两个也要争来争去。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他们都觉得,这水冷的要命,没一会半个身子都要冻麻了。祈焕试着动动腿,好推行树干,试图贴近任意一边的崖壁。可不知怎么,他完全无法动弹。
“……老白,你有没有觉得这水,太冷了。”
“冻住了。”
“什么??”
“我已经松开树干了。”白涯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们都被冻住了。”
祈焕心里一凉,僵硬而缓慢地松开手,不知是怀疑还是确信导致的恐惧。他发现自己果然没有沉下去,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在空中与坠物的碰撞和心理压力的双重作用下,他的痛觉暂时失灵了。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恢复——除了冷,他没觉得任何不适。冻麻了?
祈焕摸了摸自己手上沾着的水珠,不知何时,它们已经成了小小的冰晶。有一种糟糕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拍了拍水面,发现自己已被冻得结结实实。
祈焕破口大骂了一声,回音在山崖之间不断跌宕。
“别嚷了。”白涯一拍冰面,“快想想办法。”
“这这这这怎么回事啊?!”
“我见过江湖上有个戏法,叫点水成冰……一碗水,干净得很,就是凉。不管什么东西掉进去,石头也好手指也好,马上就会蔓延冰晶,慢慢就冻实了。我以为是什么法术,但我爹说不是,那水本身就该结冰了……因而稍有风吹草动,就冻成了冰疙瘩。”
“啊,那我听过。不过没亲眼见过。”
“别废话了,有办法吗?点火什么的?”
“这,我什么都做不了啊!你刀呢?”
“冻住了。”
“……”
白涯仔细想着,既然现在已经能听到回音,证明两边的石壁已经不那么远了。而且,附近应当没有什么花草树木,否则声音也会被削弱。只要他们能离开下面的冰,至少能踩到结实的“地面”了。
如此想来,倒是多亏了他们都会游泳。若是在水下稍微多停留一些时候,挣扎得更剧烈一些,恐怕他们也要成了琥珀。
“稀奇啊。”
他们忽然听到霜月君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两人十分确信。他们转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此地漆黑一片,但至少,他们能听到霜月君越来越近的脚步。冰面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吱”的声音,像是被慢慢压实了。
“你怎么也下来了?”祈焕盯着黑暗说,“别起哄了,快帮帮忙啊。”
“一个个都变成了地里的萝卜,真是得不偿失啊。伸手。”
祈焕暗想,虽然这人话里话外都带着些许轻视与嘲弄,但好歹干了点人事。他伸出手,却半天没有反应,直到旁边传来一阵冰层破碎的声音。同时,还夹杂着白涯的痛骂。
“你他妈生拽啊!”
“又没断里面。”
祈焕还没来得及抱怨,听到这话,心里又冷了半截。他知道,若是时间再久一点,他胸腔往下基本都要报废,可照霜月君这个救法,下半身随便哪个部件当场退役也说不定。
“手。”
“呃,这,我觉得……”
白涯冷冷说:“看你那怂样。”
嘴上虽然骂着,他还是抽出了刀,刀与刀环分离时发出咔嚓的冰响。他先将两把刀相互摩擦一下,除去上面的冰霜。那刺刺拉拉的声音令祈焕直冒冷汗,仿佛自己是块案板上的鱼肉,下一刻就要去鳞拔鳃了。
第九十七回:无绝霜雪
所幸白涯的手段要温和许多。他将两把刀调整到恰当的角度——当然,几乎仍是什么都看不见,全凭感觉。冰面上绽出两道裂纹,形成完美的弧形,将祈焕整个圈了起来。只是他被拉出来的时候,身上依然挂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又重又冷。时而有轻轻的凉风。风不大,但掠过他们湿漉漉的衣襟时,那感觉不比冻在冰里好受。
白涯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祈焕感觉很不舒服。他的关节又开始作痛,而且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皮肤又泛起了那些奇怪的、血管与筋脉的纹路。这不仅仅是冻出的问题,而是当初与海夜叉纠缠时留下的后遗症。他心里对水本身仍不会有过分的恐惧,可水随之带来的痛苦是切实存在的。现在,它变成了冰,他也不知自己这身子骨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抱怨地方太黑,什么都看不见。刚说完,霜月君的身上就发出一种极浅的光。一点招呼都没打,他俩着实吓了一跳,即使是这么淡的光也令人眼睛作痛。他们适应了一阵,才发现,最亮的地方是他手里的封魔刃。
“要求可真多啊。”
祈焕不说话了,手却在身上找找摸摸,然后忽然趴回冰面上,开始四处摸索。就着点微弱的光芒,他整个人忽然有些急躁起来,似乎都不觉得冷了。
“在干什么?”白涯问。
“木雕呢?”祈焕一边搬开冰块,一边说,“不能没了啊,我们可是为它才掉下来……”
他这么一说,白涯也开始左顾右盼了。
“你要是再扔远点就不会弄丢了!”
“我他妈能接住就不错了,要求真多。你怎么不拿了走远点?赖我?”
“还不是为你!”祈焕啐了一口。
霜月君揣着手,歪着头,看着两人争个不停。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很亮。
“你们感情还真不错啊。”
“放屁!”
“凶我也没用。”霜月君坦然地讲,“我是觉得奇怪。你们不是急忙找人吗?为何与一个小玩具过不去。”
“那东西……唉,反正我们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与其争辩谁对谁错,找一个没用的物件,不如想想怎么上去。”
霜月君的话是没说错,两个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白涯问他:
“那你说怎么上去?”
“不知道。”
“什……”祈焕又觉得自己噎住了,“那你怎么下来的?”
“跳下来。”
“还没想过怎么上去?”
“没啊。”
他的态度过于理所当然,仿佛不计后果才是正确的行事准则。两人的坏心情已经成功转移到他的身上去了。可你若和一个疯子还是傻子认真计较,又会显得很掉价。
“其实……”祈焕盘算着,“如果这里的水够多,我们施展一个引水之法,倒是能把我们送上去。可它们太冷,稍微有点动静又会结成冰。”
他们低下头,看着已经冻住的水面。这种冰也并不剔透,而是一种雾状的白色,或许之间还有空隙,才会让人的脚步声显得刺耳。仔细看,有些黑乎乎的阴影,很可能只是随他们一起落下的石与土。
“罗盘还在你身上吗?”白涯灵机一动,向霜月君伸出手。
“还回去了。”
“你……”
“她们大概会下来。”
“这怎么下来?”
白涯和祈焕不同程度上感到头疼。他大概,是放弃了寻找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的罪魁祸首——放弃了木雕,抽出弯刀,在黑暗中摩擦起来,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
祈焕能猜到,他大概是在听声辨位了。书荒啦书屋
回音层层叠叠,大概能听出峡谷的跨度。说不定,从下方走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于是霜月君和祈焕跟上去。祈焕感觉身体不很舒服,身上的毛病在动起来时才得以暴露。每走一步,他的腿都麻得要命。三个人就在冰面上走了很久。这块冰的范围很广,大概,是因为这两个大男人太沉,动静太大。也可能是光线太暗,凭封魔刃那点光不足以照亮黑暗,背负着对未知的情感前行,一切就变得更加不易。
忽然间,前方出现了幽幽的光点。
那些光芒并不强烈,反而有些黯淡。说不定它们本身很亮,只是周围的黑暗过于浓烈。浅蓝的光点上上下下,渐行渐近,像是萤火虫一样。他们略微放慢脚步,等光点靠近。祈焕伸出了手,有一小团光落在他手上。他确定了,那的确是萤火虫,只是不太一般,它身上有十分强烈的灵力。
多数萤火虫落在了霜月君的身上,像是汲取花蜜的蝴蝶,或是蜜蜂。它们是无声的,这么看来更接近于前者,可大小近似后者。每个虫子都没有在霜月君身上停留太久,它们偶尔会换地方歇脚,偶尔又会重新飞起来,反反复复。
“这种萤火虫我知道的。”白涯微微欠身,在霜月君后背上看了看,“我爹教我拿它们做萤灯,能亮很久。”
“怎么会有这么多?它们想干什么?”
祈焕刚问出口,这些虫子纷纷离开了霜月君。它们好像比之前更亮一些了。不过,霜月君还是那副无关紧要的模样,或许这点灵力的损失对他而言无伤大雅。那些虫子又往远处去了,可这次它们并不像来时那么分散,而是聚集在一起的。
就像在指路一样。
霜月君跟上去了,什么话都没说。白涯和祈焕面面厮觑,决定也追上去。群虫的路线比先前发生了一些偏移。走着走着,他们忽然觉得脚下并不那么结实了。嘎吱吱的声音愈发明显,而且他们觉得脚下有些“黏”。很显然,是踩到了水,然后迅速凝结导致的触感。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能将路面压下去了。
三人正在接近结冰处的边缘。这次,他们可没那么大动静了,冰层扩散的速度显然也跟不上他们的脚步。再这么走下去,很可能越陷越深,最终完全被淹没在冰层里。
白涯和祈焕都觉得不对头了。他们不能再往前走,否则一定会发生意外。水几乎要淹没他的脚掌了。可霜月君还在向前,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
令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
霜月君确乎是走远了,按理来说,他已经完全来到了水域。但他并没有下沉,而且每一步都轻飘飘地悬停在上面。有涟漪从他的木屐所触及之处扩散,中央泛起冰蓝的微光。紧接着,他迈出第二步,第一步离开了水面。只是这样轻轻一点,冰霜就完全在水面上晕开,像是墨落入纸上,一滴一滴连成一片。
这场景如梦如幻,两人都不敢贸然上前。
“你们愣着干什么?”
霜月君回过头,脸上还是那种寂静的、泰然自若、近乎疲乏的表情。两人迈开腿紧跟上去,抽出脚时冰花四溅。然后,他们又踩到坚实的冰面上了。
霜月君踏出的冰域是透明的,剔透明亮,散发出柔柔的光,比他本人的气质温和太多。只是用不了多久,冰面上就会蒙上淡淡的雾。雾像霜一样能被察觉,只是更加细腻,这能令他们不那么容易滑倒。不知是不是霜月君有意为之。
走到某处时,萤火虫们停下了,有些躁动地在某个地方原地飞舞,绕着圈,像是没有声音的一群苍蝇绕在剩饭上。
三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想要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祈焕先用脚在冰上用力碾了几下,但那些雾气已经彻底霜化了。这么做,只是让原本朦胧的地面变成脏兮兮的白。于是白涯单膝跪下,将一把刀倾斜,贴近冰面,缓慢地剔过去。冰面在高温的作用下融化了薄薄的一层,露出晶莹透亮的部分。
那是一张脸。
祈焕注意到白涯的刀微微抖了一下,他也蹲下身,想看清那是什么。说得更确切些,那不是一张人脸——它曾经是。现在,它只是森森白骨,上端有两个黑漆漆的窟窿。虽然有些倾斜,不过足以令人一眼辨认出那是什么东西了。
白涯忽然俯趴在冰面上,试图贴得更近些。这动作可真是奇怪,但他们顾不了那么多。这张脸有很深的裂纹,但又没有完全破碎。
“是那些……失踪的人吗?”
“不知道。”白涯头也不回,仍紧盯那个颅骨,“看上去……比较小。”
说完,他立刻直起前身,用两手抓住弯刀的刀背,从上往下刮了过去,并不断后退。终于,这一片区域都变得清晰。在萤火虫们的光芒下,他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个姿势怪异的骷髅就被冻结在这冰面上。它身上还挂着残破的织物,已经烂得看不出样子了。这具白骨就被残余的布料兜住,虽然连在一起,却给人乱七八糟的感觉。
“这里的水位过去没有这么高。”
霜月君很快得出了结论,另两人还没开始细想呢。
“何以见得?”
“已经烂成这个样子了。”他毫无感情地介绍,“从姿势与衣物来看,是先化作白骨再被水抬上来的。可能是坠亡。峡谷下端比上段窄,直直从这么高落下来早就成了骨头渣。大概,是一路滚下来,在途中磕破了头,已经死了。”
“……希望他不要有太多痛苦。”祈焕叹了口气,“也希望投胎个好人家。”
“不会的。这里气场很乱,何况隔绝现世的大规模结界,估计很早前就着手布置了,他的灵魂究竟何去何从,谁知道呢。”
霜月君的态度是那样无谓,可听到这番话的祈焕,嘴角还是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远处传来愈发急促的脚步声。
第九十八回:无胫而来
“太好了,你们还活着!”
君傲颜加快了步伐,将冰面踩得嘎吱作响,听着令人紧张。
“是啊,我们命大。”白涯站起来搓了搓冻僵的手,耸肩道,“和死差不了太远。”
“你们怎么下来的?”
白涯还没来得及问,祈焕先插了嘴。傲颜身后除了柳声寒,似乎还有一个人的身影。从现状来看,那人不会对他们有害。不然,白涯可能早就抽刀砍人了。
“我们的运气也很好。”声寒说着,向旁边让了一步,为那不明身份的影子让开视线,“有一位好心人愿意帮我们。”
白涯侧目,念叨着:“好心人?”
那位声寒口中的“好心人”分明让他察觉到一丝妖气。这个气息是他之前从未发现的。要么,这气息的主人先前离他们很远,可为何碰巧这次就遇上了?要么,是此“人”先前将妖气隐藏,现在才有意释放出来,以作试探。看来这妖怪很聪明。
极浅的微光下,他们看到对方的轮廓。是个女的,身形高挑,介于傲颜与声寒之间。她束着双螺黑发,更长的部分披散着。发间的簪子看上去不奢侈,也不廉价,她褐红色的长衣打眼看上去,也不像什么便宜货。这穿着打扮不像是长期生活在山中的妖怪,或许是从别的地方而来。
“你们好。”
她微微欠身鞠了一躬。祈焕有些茫然地跟着回礼,只有白涯和霜月君无动于衷。
“你是什么人?”
“你能不能客气点?”傲颜有些生气,“若不是她,我们连给你收尸都赶不上热的。”
白涯又开口想说什么,却懒得辩解,于是闭了嘴。霜月君向前两步,走到女妖面前,上下打量着她。
“你怎么会来这儿?”
几人忽然都不做声了。看样子,霜月君与她是见过的。不知为何,这令人更放心了些。虽然霜月君本人时常让他们觉得难以理解,但他认识的人,终归都比他要靠谱得多。
“神鸟殒没,这件事您可有所耳闻?”
“是吗?”霜月君的反应不是很大,“我好像没听说过。”
说罢,他转头看了一眼其他人。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连同受到帮助的两位姑娘都不敢说话了。不论霜月君知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不至于当场指认吧?这位女子……不正是一只妖鸟吗?若白涯的判断没错,她应该是鸿雁一类的鸟妖。
“事已至此,我得回到那边去。于人类而言……迦楼罗大人的手下,也算是作恶多端。当下应该还没什么反应,可一旦他们意识到自己不再受法规约束,我无辜的同胞们会受到牵连。我得赶紧回去。”
看来比起鸟神的生死存亡,她还是更在意自己同类的安危。这样倒是好办许多。
“原来如此。”霜月君点点头,“可是……食月山并非你的必经之路吧?”
“的确。”妖鸟笑了笑,“不过我知道这里有许多有用的草药。我喊友人们来,想带一些回去,应该会用得上。”
她伸手指了指上空,几人抬起头,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天空过于遥远,就像是裂开的一道白色的口子,只有颜色,没有光。兴许他们要是再眼尖一点,还能看到几个飞鸟在盘旋。
“呃,没有打扰你们叙旧的意思。”祈焕拍了拍手,让大家注意到他,“只是……不如你们先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
妖鸟姑娘俯下身,仔细地盯着那具白骨看了一阵。
“真可怜。”她说,“还是个孩子呢。”
“莫非是歌沉国的小皇子?”傲颜问,“我们不是有那个……”
“别想了。”白涯知道她要说返魂香的事,“自然是任务优先。何况,许多人都曾在食月山上失踪过,我们如何保证这就是那个小孩?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白少侠说的没错。”
连柳声寒也随之附和,傲颜无奈地摇摇头。光线不知何时暗了许多,那些萤火虫都不见了。似乎是自打这位姑娘来时就离开的,莫非与鸟类是天敌吗?
“还是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趁早上去,到山的对面。”
“可是……”
“他们也没让我们去找小皇子,只说是驸马,难道不是吗?”
祈焕还想说什么,却被白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美食
“但他在这里,也太可怜了。”
“那你把他刨出来,带上去,好好安葬。这座山里不知还有多少失踪者的遗骸,你也一并行了好事。”
“呃,我就说说。”
雁的妖鸟歪了歪头,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些兴趣。
“你们是说神隐?”
“啊,正是。”
“人类应该都以为,他们全被天狗吃掉了吧?”
“或许吧。你不说,我都忘记这儿还有天狗了。”祈焕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很久以前,这山下是没有这条暗河的,我来过许多次。直到紧那罗大人,令这为非作歹的恶犬陷入沉睡,才引来这道暗流。天狗被镇压在比这儿更深的地方,在河流之下。不过这条河据说与黄泉相通呢,你们信吗?”
“不、不太信……”
“哈哈哈,我也觉得是说笑。但继续待在这里不是好事,山涧会窃取人的灵力。说不定,还有更多尸骨在冰层之下。你们快些离开为好,我可以让我的伙伴帮你们。”
祈焕感慨道:“哎呀,您可真是人美心善。”说罢,不知为什么白涯轻蔑地扫他一眼。
“也没什么,您就当我动机不纯吧。多做善事,多结善缘,才对修炼有所帮助。”
“咦?您在修炼什么?”
“成人的法术。”霜月君随口接了一句。
其他人忽然又都将目光从白骨挪到雁姑娘的身上。的确奇怪,多数妖怪都在追求更加强大的法力,为此不惜相互残杀,捕杀和吞噬同类、人类。想要成为人的妖怪?头一次听说。
“呃?您怎么会……”
“人各有志吧。”
黑暗中,她轻轻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在她与其他雁鸟帮助他们返程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利用柳声寒的罗盘,他们还想试图寻找丢失的木雕。大约返回到白涯与祈焕“着陆”的地方,罗盘有了反应。这里还守着几只大雁,说不定是送傲颜他们下来的那几只。
他们到处找都没有找到。这便只剩下一个可能:木雕已经被冻在水里了。
他们低下头,望着浑浊的冰层,不知如何是好。若将冰全部打碎,不仅没有立足之地,更不知木雕会跑到何处。再者,万一惊醒了暗河之下沉眠的某种东西……
“唉,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东西,才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祈焕不甘地摇了摇头。
“正因如此才别一错再错。为了一个没人要的玩意,把命都搭在这儿,不划算。我们已经做的够多了。”
白涯说的倒是没错,实在做不到的事也不能苛求,何况这的确算分外的范畴。遇到贵人相助,算他们走了狗屎运。
人变多了,几只雁自然是不够的。它们纷纷仰起脖子,对着那夹缝中的天空发出细细的鸣声。这声音不大,也不刺耳,而且像是有方向感一样直直冲了上去,并没有与崖壁碰撞,因而也就听不到回声。没多久,上方的雁群似乎感知到了同类的呼唤。不到一刻钟,冰层上便落满了密密麻麻的雁鸟。
“我们应该……”
君傲颜刚问出口,雁姑娘就吹了声口哨。所有的大雁一并振翅,令他们感到一阵毫无规律的风。紧接着,便有一股特别的气流环绕在他们身边,将他们轻轻托起。傲颜倒是因为她的兵器太重,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几人越升越高,在双脚离地的时候,有些雁飞到了他们下方,生怕谁不注意掉下去了似的。霜月君与柳声寒都气定神闲,身体放松。就连白涯在内,另外三人的身体感到不同程度的僵硬。他们绷紧了浑身上下的肌肉,十分紧张。毕竟这种双脚无法触及在地面上的姿态,凭哪一种陆生生物都会觉得不安。
那个女妖鸟哪儿去了?
祈焕正环顾四周,忽然看到一个身影从雁群前方破“云”而出。不知何时,雁姑娘的双臂化作一对巨大的翅膀,灵活地向上飞去,似是为雁群引路。
这一定是一幅非常壮观的景象:先是一只生着翅膀的人从山涧飞窜直上,势不可挡。紧接着,雁群浩浩荡荡地从谷间鱼贯而出,鸣声与振翅声交织在一起,为这荒芜的山脉带来一种特别的生机。其中,有几个人类也仿佛长了翅膀一样,一并随着雁群离开黑暗,瀑布般朝着山的另一面俯冲而下。雁群的速度太快了,地面上的一切风景都混杂在一起,模糊不清。
重回地面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脚下软软的,像是站在棉花上一样。所有人落地的第一件事都格外统一:整理乱成鸟窝似的头发。
雁姑娘为此笑了许久。而后,她轻快地与几人告别,便匆匆离开了。就好像这种救人一命的大事,于她只是举手之劳。
迎着夕阳,黑色的雁群一去不还。
第九十九回:无事生非
翻过食月山这道天堑,不需多远,便是武国的都城。
霜月君,是要找武国的国君。而他们要想再向前行,穿过国都是最为省时的快捷路线。
“话说在前头,”白涯最后强调了一遍,“我们只是取道路过。你找人家的国君,别扯上我们。”
“唔……”
霜月君只是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愈来愈远的城门。厚重的灰发披散在他脸侧,白涯看不到他的表情。
既然没反对,权且当他是保证了。
祈焕心里头好奇,跟着霜月君去看身后的城墙。他隐约能见着上边有浮雕,缀着朱砂色的染料,看不清内容,大抵是什么装饰性的壁画。霜月君已经扭回头,接着闷不吭声地走路了。祈焕不知道他看出什么没有,也不打算去问。他又瞥了眼白涯,想想他们刚认识的场面,暗自咋舌。这俩人脾气一个赛一个的怪,真不知关一屋子养蛊,哪个能把对方给气着。
作为九天国曾经的皇城,如今的武国国都依然人声鼎沸,气派恢宏。门边与道路各处驻扎巡逻的护卫也装备齐整,不过,看起来最有震慑力的,还是这些守卫们似人却格外凶悍的面目、高大健壮的体魄,以及与人类截然不同的暗红肤色。他们便是统率这尚武之都的阿修罗一族了。往他们身边一站,连白涯和霜月君都显得慈眉善目。
走过了城门关最为拥挤的地带,他们一眼先注意到大道两旁矗立的雕塑,似是某种英雄史诗的纪念。临近城门便有两座,格外宏伟高耸。白涯仰起脖子望上去,虽说那是近乎人类的外形,也未漆上颜色,可联系此地国情一想,雕刻的应当是修罗族的英姿罢。此外也有些普通人类和妖怪的模样,但只是极少数,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多数雕像的脚下都踩着些什么,君傲颜好奇走近路旁去看,发觉那华美底座由许多盘缠的身躯拧成。有些是动物,也可能是妖类;而占据多数的,却是她未曾见过的狰狞种类。那扭曲的面目比夜叉还丑恶怪异,像是经过了极端夸张的恶鬼。
她将这发现与伙伴们讲起,霜月君冷不丁开了口:
“罗刹。”
“罗刹?”
“人类的天敌。”柳声寒解答道,“以人肉为食。它们上天入地,无恶不作。有说它们因业障太重,无法再转世成人,便深深嫉恨着人类;也有说,它们正是前世作恶多端的恶人,才被罚成这副模样。我听闻九天国前身的覆灭与它们有关……但究竟如何,很难说。”
“前朝的故事是今朝人写的。”霜月君言简意赅地概括。
他们撇开那宿敌厮杀的雕像继续向前,各异的服饰妆点着他们身边来往的人潮,一开始,他们只当因为此处是进城要道,才汇聚了八方来客。可再往里走,放眼望去仍是一般景致。光看衣着,这都城里的居民们就像从不同文化地域里,给唐突塞进了同一座城池,又奇异地相处融洽。他们甚至见到了不少带着异族特征的妖怪,自如地行走在人群里,还有在路边摊位上,和人类摊主讨价还价的呢。
在一行人里,柳声寒是观察仔细、见多识广,又不吝向旁人讲解的。她对同伴们说,这些服装看起来,确乎像保留着各地风俗,却多少有变化趋同之处。也许,这些人都已在此定居多时,只是不知为何,武国并没有统一百姓着装的制式。要么是这新国度历时尚短,要么,是本国律法与民俗皆是志不在此,无心为之。
再者,她注意到,这些人或妖的表情颇为肃穆,或可谓是木然。不知是否是在崇武之风的统治下,所有人都有不苟言笑的习惯。
“我说怎么虽是人多,还是感觉这城里沉闷得不行,一点也不热闹。”祈焕嘴里边嘀咕,边伸长脖子张望。“也没什么娱乐,连个饭馆子都难找……你们练武的都这样?”
白涯没搭理他的打趣,却和他注意到了同样的问题。街道两边商铺望过去,多是在售卖防具与武器。有些门面大点的,直接将“武”字写在了挑着的幌子上,或干脆刷上了门墙,显然是武馆了。
霜月君也在打量这些铺面,不同的是,他死水样无精打采的眼睛里,此时流露出一抹异样神采来。他突兀地抓住了白涯:
“白少侠,你看此地的风气,正适合你这样的习武之人。”
白涯没料到这一手,给他捏得一激灵,一抬胳膊要把他掀下去。
“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霜月君充耳不闻,捏了捏他臂膀:“你真不考虑多待两天?我们找家可以租借的武馆切磋一番。你既是白砂的儿子,自当是武艺高强了,我可还没好好见识过。”
“别拿我爹说事儿!”
他们推推搡搡,其他三人也知是玩笑,都袖手在一旁看个乐呵,没有拉架的打算。
谁也不曾想,这一闹腾惹来了事端。武国都风格杂糅,五位外来者如水滴入海,本是毫不引人注目。然而,他们低估了此地严肃的风气。立时有路过的巡卫注意到这罕见的冲突,朝他们瞄了两眼。都城常住民不少,却足够每日巡逻的卫兵熟悉,一看之下,他便察觉这是群生面孔,马上朝这边走来,边盘问道:
“你们是哪里人,来国都做什么,却在大路上喧哗?”
祈焕感到不妙,伸手扯住了白涯。后者本也停了下来,不料霜月君转过身对着那守卫,语不惊死人不休。
“都城护卫?正好,我找你们国君有要事,带我们去王城吧。”美女窝
这一句话砸下去,那守卫自然瞪圆了双眼,白涯的表情比他也不遑多让,他有些愠怒地低声陈述道:
“我说过,别把我们扯进来。”
“老白你也别……”
君傲颜也连忙对卫兵打圆场:“这位大哥您别见怪,我们都是自己人,闹着玩,尽是打闹玩笑罢了。”
“没有玩笑。”霜月君还是淡漠的口吻,白涯恨不得把他嘴堵上。
柳声寒扯住了他,轻轻摇头,转过去对修罗巡兵道:“确实如此,若是扰了此地清净,还请见谅。我们定劝好友人,自去打尖投宿。”
“投宿?还是先跟我走一趟吧。”又有几名卫兵围拢过来,一名修罗抱起双臂,低下头狐疑地望着他们。“如此鬼祟,形迹可疑,还想溜之大吉,如何相信你们动机纯粹?是要我们礼请还是武请,诸君自行定夺吧。”
祈焕苦着脸退了两步:“他们俩扰乱市井……跟我们有啥关系啊?眼见着饭点快到了我这有点饿,能不能,不去啊?”
修罗对他的玩笑毫无反应:“你要武请?”
这些练武的家伙,脾气一个比一个硬。
此话祈焕只好腹诽,不敢火上浇油,还得看着点白涯,别让他和霜月君在守卫们眼皮底下撕扯。所幸,白涯只是沉着脸,而霜月君也是一副无谓的模样。他们跟在几名卫兵身后老老实实低着头,修罗们也一个个都垮起个脸,没有攀谈的意思。直到一处建筑门口,才和驻守的两个门卫打了招呼。
“近况如何?”
其中一位看着不像修罗的拉开门,打着呵欠回话:
“老样子。你带的这一群,可是这么老久来的第一拨新面孔。”
他口中的老样子,大约是门庭冷落。卫兵把他们押进一间隔室,无论室内还是走廊都冷清无比,泛着股少有人迹的阴湿潮气。等修罗锁上了牢门离开,柳声寒在栏杆上抹了一下,发觉连竖直的栏杆都沾了一层不薄的灰。
过道里,目所能及的地方没有守卫。结合他们被带进来的缘由,这懈怠冷寂的氛围使柳声寒推想,此处并非牢狱,大概只是班房而已。
她再回头时,牢室内可是热火朝天。
即使被君傲颜和祈焕一左一右架着,好声好气劝着,白涯仍抑制不住恼意,向霜月君怒骂。这会儿,他是真动了气:
“说了多少遍我们要事在身,你爱干什么随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下你高兴了?”
“霜月君您也是,怎么不听人劝呢?”君傲颜也无奈地皱着眉,抱着肩,“现在可好,全耽搁在这里,连我们的兵器都被下了!”
当时拿走君傲颜陌刀的小兵,因为低估了它的实际重量,差点被刀带倒。相比于他们激愤的情绪,霜月君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王城与过去差不了太多,看来只多修了战神殿。”他也走到铁栏边,拿指尖弹了弹,“老旧得很……看守很松。现在不该是监牢。不过是关我们一时,总会来找我们问事。”
他说得轻飘飘的,让听者们青筋直跳。祈焕松开了白涯,直翻眼睛:“真想信你这邪。我说您呐,可真是把我们坑惨了。”
白涯站在栏杆边上,扫了一眼,冷飕飕地说道:“倒是好破。来上一刀,便省得人在这里发霉了。您往一边捎捎,莫怪刀剑无眼。”
说罢,他下意识地抬手抽刀,却想起武器已被拿到了别处。唯有封魔刃,因为太短,加之并不起眼,藏在霜月君朴素的衣摆里,也看不出来。祈焕忽然想到他们来时,君傲颜与白涯扳手腕的事儿。说不定,光靠手也是能打开的。
他刚回忆到这儿,谁知霜月君比白涯还能耐:“你以为我掰不开?”
“我们被领来,不过是因当街喧哗。一旦我们出去,就是不服管束越狱而逃。”他收了手,拍了拍巴掌上的尘埃与锈迹。“别闹了,一会儿就有人来问话。”
“哎你说的可真轻松,那你自个儿蹲着哈,别管他了老白我们走!”
“走哪儿,啊?叽叽喳喳,吵闹不休,难怪得给你们逮进来……”
外边走道里忽然传来了声音。几人都住了嘴。
第一百回:无由分说
铁栅栏后的几人,听着声音的主人越走越近。等走进视线了,他们才发现这说人叽喳的竟是个妖怪——还是个黄大仙。这副毛茸茸的模样,在见识过凶神恶煞的修罗后,他们居然倍感亲切。那黄仙已修出了半个人形,正走到门前,一边用灵活的爪子开锁,一边犹自唠叨不休:
“进来了还不消停。跟我走一趟,都老实点!”
黄仙儿带着他们出了监房,往大门领去。白涯以为他们要被转移别处,在接近入口时,他却拐了个弯,推开一处敞亮的侧室,扬了扬嘴,示意他们进去。屋里只有桌椅,还有桌边立着的一座栖架,站着个花哨的鸟儿,眼见不是什么严刑拷打的地方。看起来霜月君所言有理,武国的巡城卫们并未给他们报上什么严重罪名。墙边还靠着两人的兵器,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悄悄松了口气。
黄仙路过架子时,还伸手捋了捋鸟。尚未完全修出人形亦能克服捕食的天性,也实属难得了。当然,他们也不知这鸟儿换了几批。黄仙在桌后坐下,先数落了一番之前在街上他们推推搡搡的事儿,最后一拍桌子:
“你们来我国国都,究竟有何目的,如实招来!”
“如实招来!”那鸟儿也跟着叫。
祈焕憋着的气都要给笑出去了。他抽了抽嘴角:“我们就是路过,莫名其妙就被抓了关起来。好不容易给您提了出来,又是这么一大通训。你们这可不是待客之道,颇失大国风度啊!”
“武国风度?”黄仙搔着脑壳嘟哝,清了清嗓子,板起脸来,“非我等不懂待客,是你们喧乱市井,都是有失体统。现在本大人不计前嫌,与你们好生说话,还不把实情道来?”
“启禀大人,我们真就是取道国都……”
黄仙连连摇头:“你再与本官推脱,那就是心怀不轨,罪加一等了。无论你们是来探亲安居,还是比武扬威,最好与我尽数细说。若要定居,登记了身份也不留你们罪名。要是打擂,说明白了也能给你们做安排,这来往武客甚多,你们莫要自作主张。寻亲更不愁连坐,有要找的人,恰好让他们来作保,把你们带走完事。”
君傲颜听得苦笑,正要与他解释,霜月君把她往边上一拨,对着他道:“我们找人。”
白涯又开始头疼了。那黄仙浑然不觉,舒心地咂咂嘴,执笔窸窣记下什么。接着,他又朝霜月君发问:
“找什么人?名姓籍贯报来,文书签字画押,让他们进来捞你们。”
“堂堂一国之君,不合适吧。”霜月君袖着手淡淡道。
“一国……啊?”黄仙骤然拔高了声音,他唰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你当街闹事要找国君?说什么笑话!这班房关得你太舒坦,做白日梦啦?”
“有什么笑话之处?我的确有要事找他。”
黄仙扶住了脑门:“来个人喊两句,就能去觐见国君,你当王城是跑马场?你说说你什么身份,找国君能有啥要事!”
霜月君认真起来,终于正眼看向他,说道:“我自是有正经事的。在下六……”
他没能说完。柳声寒早挨到了他身后,扯住他衣袖一拽。这力道不足以影响什么,却足够他疑惑地扭过脸,看她有什么话要讲。柳声寒对他摇头。
切莫打草惊蛇。
谁也不知道她从哪儿生出的担忧,又是怕惊了什么蛇。霜月君住了嘴,眉毛抬得老高。只见柳声寒理了理衣襟,上前一步:
“既是要事,我等不便在此信口说起。我知国君公务繁忙,王城秩序森严,可还请大人行个方便,为我们通传你们管事。我们且让他替我们上报,再等国君定夺,决不无端生事。”
“什么不便信口。”黄仙不悦地一挥手,“我便是此处最高管事,你们果真有话,还是都与我详尽分说的好。”
霜月君似是有些不耐了,闻言狐疑地扫了他一眼:“……就你?”
他声音拖得长,把质疑的味道也放大。黄仙霍然起身,绕出桌椅朝他走来:
“小子,你胡言乱语很久了,这又是看轻谁的意思?不使点手段,你还真不知本官如何能在国都挣得一席之地——”
这班房虽临近城门,算是在繁华路段,却实在门可罗雀。门口的守卫又打了个哈欠,盘算着何时才到轮班时辰,能把这枯燥差事甩下。另一人忍不住跟着呵欠连天,忙甩了甩脑袋,强打精神道:
“哎你说,老大都进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问出点啥没?那几个外来人古古怪怪,不会是什么扎手点子吧。”
“能扎到哪去,老大还用得着你担心……”
卫兵无精打采地回话,拔腿要走:“我去解个手,长官出来若是问起……啊呀!”
他一声大叫,他的同伴比他也不遑多让。然而他们的声音都被墙壁崩碎的巨响掩盖了,就在他方才站着的位置,身后门墙轰然炸开一个口子,烟尘弥漫中,似乎还有个人影飞了出来。两个门卫吓得连连退步,咳嗽着挥散眼前灰土,定睛一看,发出了更惨烈的惊呼:
“老,老大?!”168书库
屋内,祈焕眯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倾泻进来的光。等他看清眼前景象,不禁咽了口唾沫:那据说是班房总管的黄仙躺在一片废墟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饶是君傲颜行军见多了动武场面,也无意识地发出叹问:
“您、您这是……?”
“我就……推了一下。”
罪魁祸首,居然比谁都要茫然。霜月君的手还抬在半空:“我没想把他怎么样。动静有点大……怎会如此?”
“您是诚心要来打架的吧?兜这么大圈子?”
白涯烦得不行,他一探头,刚好和外边的看守对上眼。那俩人一愣,齐刷刷后退一步,转身就跑。他再回过头,桌边的栖架还好好的,那鸟儿还站在上头,竖着毛直哆嗦。见他看来,大叫了一嗓子:
“老大!”
紧接着,它振翅便飞,活脱脱是落荒而逃的架势。一路上,嘴里还叫着“老大”呢。
柳声寒慢了一拍,没能拦住,此时皱眉说道:“这禽鸟能作人言,怕是要飞去报信。”
“赶紧走。再不走,走不了了……你还在干什么!”
白涯对着蹲在晕迷的黄仙边的霜月君暴喝。后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
“弄醒。我不知道皇城怎么进,既然要说事,若一路杀进去,也不甚好。”
“弄醒?然后呢?赔礼说你不是故意的?”白涯直接动手去拉他了,其余三人也收拢了身上物件,开始张望道路,“洗不清了,人哪会就这么听你的?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们撒开腿蒙头狂奔,只想着先远离身后一地狼藉的班房,把这飞来横祸甩得越远越好。天不遂人意,他们刚离开班房不久,钻出一条小巷,祈焕立刻就瞅见大道另一头,有修罗护卫在四下搜寻什么。他一探头,那修罗便朝他们看了过来。看一眼不掉肉,可那修罗立时迈开腿,眼看着就冲他们过来了。
祈焕一拍手:“也太快了——跑跑跑,开始逮我们了!”
闹大了。修罗卫兵们也许是收到了报信,也许,是看他们在王城发足狂奔,又有同僚在追赶,本能地加入进来。他们慌不择路,一路想朝人多的地方钻,以混淆视听,甩脱后边滚雪球般,越攒越长的尾巴。一边跑,祈焕还止不住嘀咕:
“这武国国都,怎么,路上人稀稀拉拉的?人都、都都去哪了,躲都没得躲!”
也不知是谁在领路,那位又是否识得方位,他们本能地追着同伴的脚步,确乎离班房越来越远,却不清楚自己跑到何处了。直到耳边的器乐与人声喧嚣得震耳欲聋,他们才回过神来,一头扎进人群外围后,纷纷刹住脚步。君傲颜弯下腰揉着双膝,气息倒还算均匀:
“这里怎么这么热闹,锣鼓喧天,大户人家娶亲吗?”
“谁知道,我就晓得难怪刚才一路没人,原来是都到这儿凑热闹了……哎!”
柳声寒忽然踉跄了一下。祈焕伸手要抓住她,却发觉自己也被身边人撞得一个趔趄。他的同伴们也是一般情况,白涯与君傲颜对视了一眼,他们要挤出去并不困难,可后有追兵,这并不是好的选择。
霜月君大概也是这样想,于是五个人一同顺着人潮的裹挟,朝喧闹的中心去了。临近了,他们发觉那是处四面开放的高台,想来不是君傲颜所猜,是什么娶亲的队伍。但敲锣打鼓的阵仗丝毫不差,以至于他们一直来到近前,才听清台上的呼喝,与左近围观者的呐喊助威。
是一座擂台。此刻正有人在比武,才将方圆几里地的居民都吸引了过来。
白涯不自觉脚下一顿。他踮起脚尖,往那妆点隆重的台子望。他身边的霜月君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你不跑了?”
“就看两眼。”
“有什么好看?”霜月君歪了歪头,满面不解,“土鸡瓦狗,你竟觉得有趣么?还走么?”
人群依然在涌动,君傲颜终于抓到机会挤到了他俩身旁,冲着白涯耳朵喊话:“现在这大路上人多眼杂,不好办!咱得找个屋内的地方藏会儿!”
“你看这附近,有过得去的房子吗!”白涯也扯着嗓子吼回去。倒不怕人听到——太吵了,太嘈杂了。
这样想着,他耳朵一动,留意到身侧的方向,喧哗似乎减弱了……
他们不约而同,转过头去。
第一百零一回:无言可对
人潮在分流,远处一个人高马大的修罗在走近。更要紧的是,他身后带着一小队人马,打眼一扫,都军容整肃,装备精良,不像普通的巡城卫能比。
白涯心头一跳:“动真格了?祈焕和声寒呢?”
“不知道,兴许是人挤人,被带走了。”
“你去找——不,我们分开跑!”
他话还没说完,君傲颜已经当机立断潜进人群,三两下没了影。
“倒也不必。”霜月君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我看他们的装束也并非寻常人等。正好,请他们带个路。”
白涯感觉自己简直要被气疯了,可谓难得。
六道无常都是一根筋!
他心里骂着,一把拽过霜月君,强拖着向反方向跑:“进宫找人?我怕你见到正主之前就身首分离!”
好消息是,霜月君没有再反抗什么。他们顺当地钻出挤挤挨挨的人墙,冲回了大路上。真使起一身气劲来,纵使武国住民,无心之下在他们面前也跟纸糊似的。也不知这么一路撞过来,究竟伤了多少人。
坏消息是,两人扭头一睃,发觉那一队的修罗,全追在了他们身后。
究竟是他们逗留太久,暴露在了追兵视线里,还是背着武器的人搭伴,目标太过明显?当下,思考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他们闷着头在前边狂奔,只听后面修罗卫兵呼呼喝喝,时不时吹起尖锐的哨音。
这声音大约是某种警报。周边有巡城的修罗听见,立刻离开原本的线路,也朝两人追来。有时离得近,撵得二人紧迫,白涯少不了挥起刀,逼退围拢的守卫。好在即便是武国,也不是满大街都是悍不畏死的武夫。他们多半顾忌起来,没有拼死缠斗,给了白涯喘息之机。
略一分神,他注意到一旁的霜月君,胁差依然没有出鞘。纵然有大胆的卫兵抡起武器挥来,霜月君亦仅仅以刀鞘格挡。那些缠绕的符文布条看着破烂,却始终完好无损,白涯只能猜测那是某种阴阳术。
那想必是高明的咒术:在他们最狼狈的关头,差不多有一打的守卫在他们身遭游走纠缠。白涯几乎以为迫不得已之下,他得当街朝此地官兵动手。可霜月君还是没有拔刀,他只以符咒盘缠的无刃鞘面,朝前一挥。
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仿佛一股肉眼不可见的浪潮,从刀鞘挥舞的轨迹扩散。修罗城卫们一个个人仰马翻,就这样被掀开,重新现出道路。
顾不上惊诧,白涯越过这一地狼藉,三步并两步赶上霜月君。后者头也不回地说:
“附近人越来越多了。”
他们边跑边一回头,起初的一队修罗依然缀在后头,甚至更近了许多。没办法,两人被逐渐增多的人群挤撞得东倒西歪。而那队卫兵气势汹汹挤进来,都城的居民们一旦注意到,便开始为他们让道。
“怕是再施展不开。”白涯骂道,“追个没完了……得把他们引到空旷的地方!”
“你在乎这个?”
忽视霜月君那近乎挑衅的语气,单要把人引走,这并不容易。一时间那许多卫兵也无法挨到他们身边,但这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白涯无头苍蝇样在人海里乱窜了一会儿,强行穿过人墙,忽然眼前一空。
他仰头看见一处高台。长时间的奔走让大脑有些缺氧,他没来得及细想,纵身探手在台子边一按,拔地跃起,翻到台上。顾不得琢磨这是什么场地,甫一落地,他抽刀旋身,往底下望去。闹市之中,以他为中心,忽然出现一阵寂静。白涯目光错愕地扫过台下看客,他们都张大了嘴,不知看见的是什么状况;再转过身,台子中央也有两个人,各自提着兵器,正一脸怔愣地看着他呢。
好半晌,其中一人一抹面上血痕,语气不善:
“擅闯擂台,还不滚下去?当心刀剑无眼!”
刀剑无眼?还没轮到别人对他放话的时候。白涯根本没心情搭理他。他略一上下打量,重新回身朝远处张望。那些修罗身形高大,可武国都城鱼龙混杂,在人群里,他一时竟找不到他们的影踪。
他不理会打擂的武者,武者却来了脾气,提着刀走了过来:“不吃敬酒,那就别怪罚酒辣口……”
他提刀往跳上台这小子后背抡过去,一条腿也大咧咧抬了起来,意欲将人踹下台。所有人都只听见乒然一声,和紧接着的,肉体砸地的闷响。白涯缓缓收回弯刀,摇了摇头。霜月君说的不错,这些上台打擂的也许有高手,可至少没教他们遇见。
思及此处,他念头一闪,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摔了个屁股墩的武者却不容他细想,坐在地上懵了一会儿,看看手里豁口的刀,猝然跳起来,怒吼一声,红了眼往上扑。白涯自然不会跟他讲什么风度,一阵刀兵碰撞的激烈声响,他在对方的王八拳里觑了个空,提膝一脚,便把人蹬了下去。
底下的看客们一片惊呼。有好事者大胆上前,翻进擂场看那武者,回头大声道:
“打晕了,直接打晕了!”
众人哗然。白涯只当要找自己麻烦,不料,这群人纷纷叫好起来:
“少侠,好靓身手!”
“好,精彩!”
他登时哭笑不得。再一扭头,那武者先前的对手还呆立在原地,直勾勾对着他瞧。白涯恶声道:
“看什么,还不滚?”万书楼
那人嗷地一嗓子,忙不迭冲他跑了两步,又赶忙刹住,换了个方向连滚带爬,竟就跳下台去了。白涯紧皱着眉头,目光在人海里梭巡,试图捞出那些修罗的身影。他们人呢?为什么没再追着自己和……
霜月君呢?!
他心里一惊,猛地意识到似乎在自己翻身上台前,就没见对方人影了。他急步冲到擂台另一边到处张望,却见人群忽然后退,显露出其间的修罗卫兵来。
每一个卫兵,都合力抱着根擂场围柱。他们一声暴喝,发力拔出那些粗木,仿佛捏起竹签般轻易地朝白涯掷了过来。
呼啸的风声和飞来的木料遮蔽了感官,白涯眼前一阵天昏地暗。当木柱歪七扭八插遍他身边,他听见冲上前的修罗发声呐喊,比擂台的观众们还要喜悦万分,又带着熊熊怒火:
“你再跑!”
四下粗壮的篱笆都深深地扎入擂台之中,一时半会,凭一己之力,绝无拨开它们逃出生天的可能。就算想从上方跑走也难,木桩错开的角度让他无处挤身。抬起头,只有被木桩割裂成数块的漏光的天。
“老实点,别乱动!”
白涯憋着口气,没有回话。但他的确安静了下来。说实话,此刻挣扎不过是烦得慌,心有不甘罢了。他并不指望自己打翻了这一个卫兵,就能顺畅逃走。毕竟,这里不是守备松懈的班房。无论是森然大门,还是内里十步一见的守卫,都在向白涯说明,此地是武国都真正的大牢了。
朝里走了很深,卫兵才将他锁进一处铁牢。白涯握住栏杆晃了晃,结实得很,完全不是那处班房能比。
想要出去,也应当费事得多。不知道霜月君怎么样了……
这么想着,白涯一抬头。过道里走来那人,那身形,那厚厚的灰发,怎么看都眼熟。
霜月君想来也是被抓住的。不过,也许他还心心念念着见国君的事儿,没有激烈反抗。因而,若忽视他身后亦步亦趋虎视眈眈的两个看守,他走向牢房的姿态,简直可谓闲庭信步了。进了牢里,他还有闲心和白涯打了个招呼:
“唷。”
白涯骂了声娘。
将霜月君送来的守卫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走道里,与狱卒交谈了几句。白涯隐约听见他提到什么“典戎卫”,要来人进牢巡察,叮嘱狱卒打起精神,别出什么乱子。
进牢也没撞上好时日。
白涯臭着脸走到牢房角落,一屁股坐下。霜月君在他对面与他面面相觑,也无甚表情。一阵寂静后,白涯冷冷地说:
“你现在还有什么说法?这是正儿八经的大牢。我看我们一个也别想干正事了。”
饶是霜月君也沉默了一下,才道:“不论出什么偏差,大不了我担着。”
“你担着?你能担什么?啊?你觉着我真是怕抓起来了,把我们拉去杀头?”白涯豁然起身,怒视着他无波无澜的脸,“我们来找人,多少年了,不知是死是活。你耽误着我们,你再想怎么担着,帮我们找一群死人?即便你身为无常,又能怎么样。”
半晌,他叹息一声,慢慢坐了下来。霜月君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云淡风轻地揣着手。良久,他才近乎陈述,又近乎抱怨地感慨道:
“这六道无常,我也是不想当的。”
“所以你逃了。”
“我没有逃。”
他抬头,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白涯。昏暗的监狱中,些许亮光都不能进入他的眼睛。
“随便你怎么说。”
“不论能不能解咒,我都会回去。”
“怎么解?”白涯移开视线,“见了阿修罗的国君,你又能如何?”
“我问他。”霜月君平静地说。
白涯觉得脑仁隐隐作痛。
“这就是你……在此地徘徊许久搜罗线报,殚精竭虑苦思多年制订的无上妙计?”
“是啊。”霜月君理所当然地点头,还是无所谓的冰凉语调,“我经过多年了解,发觉并没有其它办法。不如直接向他询问,如若连他也不知情,至少能为我去查证更多线索。”
“你就不怕反倒是他们故意设下的圈套?”
“我为什么要怕谁的圈套?”霜月君扬起眉毛。
这天没法聊。
第一百零二回:无心插柳
白涯扶住额头,挪了个方位,不想理他。
两人又相对无话了一会儿,这回,霜月君主动开了口:
“那个叫柳……是柳声寒吗?她说你们拿了一些神的宝物。”
“是又如何。”
霜月君思索片刻,走到他面前蹲下:“这样,我再和你说一件事。”
霜月君的手里,拿着根小木棍,不知从哪儿撅来还是捡来的。他在二人间的土地上戳了几个点,说:
“你看这像什么。”
“别卖关子。”白涯瞟了一眼,不知道他要玩什么花样。
“仔细看看。”
他本已收回视线,倏然又转过头:“七个点……”
“七个宝物。”霜月君点点头,“由七个神,在七个位置驻守,理应是不会变的。”
“我们动了两个宝物。”
白涯挺直了脊背。他模糊地感到,霜月君将要说的事情十分重要。
“这七个宝物,原本组成了一个阵。”霜月君以木枝比画,将七个点连接到一起。“你就当是七星阵吧。”
“七星阵?”
“这看着不挺像么。”
白涯伸头看了看,确实像那么回事。
“有什么用?”
霜月君凝视着地上的点与线:“这阵法造出了结界,笼罩了整个九天国。这才是此地忽然与外界隔绝的原因。也许等你们再挪走一两个宝物,结界就会削弱了。”
“也就是说……”
“我也不清楚。毕竟还有许多,依然在原本的地方。没准,得把宝物全部调换方位,才能将结界彻底打散。”他抬起头看着白涯,歪过脑袋,“你一点都不知道这事?”
白涯见鬼似的看他:“我怎么会知道?这……”
“那你们将宝物收入囊中,是称王称霸?”
“鬼扯。”白涯一阵气闷,“我不信那些东西……我们也不是强盗。全都是机缘巧合。”
“明白了。”霜月君了然颔首,“我只当你们纵使不明就里,也有一个计划,才打乱了宝物所在。也算你们误打误撞,我如今能感受到,结界的隔绝已经衰弱不少。”
白涯紧锁着眉毛:“你都已经感觉到了,这么大的事,先前也不早和我们说?我们要当真就这么路过……”
话至半截,他忽然住了口。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还有狱卒们隐约的恭敬问好。霜月君也听见了,伸手抹平了泥地上的痕迹。那人的步子很重,很急,却一板一眼,节律分明,听起来是军旅中人。等他们站起来,恰好与来人打了个照面,多少都一阵惊讶。
在这修罗统辖的都城,牢房重地里,来的却是个人类。他的胡须都白了,鬓发里也掺杂着丝丝缕缕的霜色。他的面庞写满了风霜的痕迹,看起来饱经沧桑,却一点也不显老态,反而精神矍铄,使人难以把他称作老人,而更像是个中年男子。花白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像含而不发的宝剑,蕴藏着锐利的光。
“人类?”霜月君嘀咕了一句,“竟然有人类。”
闻言,男人冷冰冰的脸上挤出个笑来,将一身肃杀气冲淡不少:“武国以武为道,拳头够硬,就能打下地位。”
“那现在呢,知道我们能打,不问斩了,要我们出去为自己打出一片天?”白涯抱起双臂,警惕地看着他。
“说笑了。”他摇摇头,“不过,我们的确听说了你们在比武场的表现。国君十分意动,特地召见你们。”
还真有这么简单?白涯一阵语塞。他看了看霜月君,不料,中年人的目光也跟了过来,对着霜月君道:“您就是霜月君吧?王已等候你多时了。”
“难怪他们都追着我不放。”霜月君了然接受了这事态变化,颇为遗憾地摇摇头,“早知如此,何必费事。是谁拉着我跑的?”
“你少废话。”白涯的视线挪回那个中年男人的身上,上下打量,“不知这位好汉……怎么称呼?”
中年人看了看他。
“鄙人……”
接着,他的嘴轻快地吐出一个名字。他的语速很正常,字与字之间也没有任何怪异的停顿。但就在那一瞬,白涯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耳里空荡荡的。他回过头,看到霜月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他听到了?听到了什么?
是白涯没听到吗?只有他?
还是说……
他因为过于震撼而在听到的瞬间,便在脑海里过滤了那个名字。
他瞪大眼睛,露出少有的惊诧。他不该表露自己的情绪,从来不该,可此刻他就是怎么也忍不住。随即,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吐出几段空白的气。
“您还有什么问题?”
“你是……你——你是、是……”
“君乱酒。”
如雷贯耳。
他听到了,他确定了。
他再也说不出话。
白涯的大脑飞快地转着圈,一大堆问题海啸般平地而起,在这颗晕乎乎的头里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地翻搅、涌动。
怎么回事?他真的是君乱酒,君傲颜的父亲?是本人,而不是什么冒牌货?他是怎么到这里的?又是如何在此地谋到一官半职?他还是过去的他吗?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记不记得他的女儿?他的思想与行为是否有额外的动机,还是单纯听命于修罗王?他的话在王那里是否有什么分量?白涯该不该将傲颜的事告诉他,就现在?他会作何感想,作何反应?这对他们现状的改善又有何帮助?
是真是假,假假真真,亦真亦假,非假非真。
冷静,千万要冷静。克制住情绪,在彻底弄清现状之前,什么都不要说。
在漩涡的中心,这句话缓缓浮现,逐渐在脑海里变得清晰,盖过任何翻江倒海的声音。
“……没什么。”错愕之后,他立刻恢复了正常,“我们何时能见到王?”
霜月君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兴许,是他忽然对武国国君来了兴趣,有些反常。大概与面前此人的身份有关。他们队伍里,那个拿着斩马刀的女人姓什么来着?
想到这儿,霜月君心里多少也有了答案。他并不太清楚“斩马傲颜”的故事,只是略有耳闻。他的心思从来不放在那些奇闻轶事上。不过,既然姓白的终于有点配合的意思,也算是好事一桩,省了不少麻烦。
“我现在领二位去客房稍作歇息,明日即可拜见国君。”
“有劳。”
白涯老实太多了,这种极度的冷静之下,仿佛流动着潺潺的熔岩。霜月君能敏锐地捕捉到这点。他又开始回忆,这君乱酒是何许人也?与他无关的小角色,他都不感兴趣;他不感兴趣的人,都很难记住。不过这名字的确耳熟,仔细想来,好像是一名纵横沙场的武将,曾立下赫赫战功。其余的事,他一概不知。等回头只剩两人时,他再屈尊问问白少侠好了。
过了不知多久,天黑了下来。王城很大,却空旷,人群总是挤在某一处地方。若不是近日赶上了“好时候”,恐怕仍是看不到这么多人的。除了擂台,武国这地方白天安静,晚上也安静,仿佛昼夜的区别只是天空的颜色罢了。
白涯从三层望出去,周边仍是一点人影也见不到的,唯有步伐整齐的修罗的编队,偶尔从附近走过。他们已经在皇城内部了,这里戒备森严,却年久失修,一切都很陈旧。所有人的精力都不放在生活的柴米油盐,甚至建筑、家具、衣物都不重要,这一点连皇城里也好不到哪儿去。砖若是缺了便缺了,只要不漏风漏雨,接着用便是。衣服破了个洞,缝缝补补又三年,新衣服想买怕也要等人现做。并非是因为贫穷——相反,他们实则富得流油。依靠对周边的城镇与村庄的劫掠,武国国库充盈,就是懒得拿出来用,仿佛战争才是一切的出发点。其余的小件更不用说了。大到亭台楼阁,小到锅碗瓢盆,他们都能以奇怪的方式和奇怪的材料将其修补,最终形成了花花绿绿的滑稽模样。
太他妈的怪。
“那个人类……有两把刷子。”坐在桌边的霜月君抬眼看了看来回踱步的白涯,“在人类之中算是强者。不过,还不够强。”
“他是傲颜的爹。”白涯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傲颜一直在找他——来这儿就是为了找他。但……我——唉。”
霜月君撑着脸,打了个哈欠,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新闻。
“猜到了,然后呢?慌什么,再把他叫来问问便是。”
“没那么简单。他们三个还不知在城中什么地方,汇合没有,安不安全。我们在宫中稍有不慎,便可能为他们父女二人引来杀身之祸。”
“啧,麻烦。”霜月君倒了一杯酒,“明日去殿上一问便知。”
“不行!”
白涯在桌边停住脚,忽然猛拍桌子。酒壶当啷一下,盖儿与瓶身相互碰撞,溅出几滴壶口的酒水。所幸霜月君的杯子举得够快,不然一定给他打翻了。
“小点声。”将杯子凑到嘴边,他嚷了一句。
“不能明问,绝对不能。”白涯抓了抓头发,又开始来回踱步,“得先让他帮我们找到那三个不省心的。必须让他们父女见了面,才能说清楚。我也只是听过名字,不能打包票说那就是君大将本人。”
“你还真是在意他们。”霜月君放下杯子,不动声色地揶揄,“放心,姓柳的在,不会有什么事。那两人也都是能打的角色,出不了岔子。反倒是你,光想着别人,你自己又为何而来是不记得了?”
这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白涯猛然停住脚,停留在窗边。晚风轻轻钻进屋里,让烛光摇曳不定。他忽然意识到,从与君乱酒见面到现在,他竟然一直都没有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完全替傲颜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与不得已的怀疑中,晕头转向。
白砂会在这儿吗?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第一百零三回:无讳之朝
白涯本想过,一国之君的住所,也许会集中体现举国上下的珍宝财力。不说多么富丽堂皇,也该正经气派些。不过,他们走向正殿的道路上,看到的建筑依然是奇异的拼装模样。
只是在宫廷侍卫们的映衬下,这宫宇楼阁不再使人感到可笑了。
如若说武国的王城是白涯所见识的一切王权核心中,最为朴素简单的一座,它却也同时拥有着他所见识过的最为肃穆的氛围。隔上三五步,便能看见全副武装的护卫,军容整肃,装备与仪态都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轻甲与利刃的森然寒光映着材质混杂的楼台,将滑稽感冲淡大半,而军旅一般森严的气息取而代之,扑面而来。
这守备一路蔓延至大殿,一致的兵甲姿态稀释了守卫们本身的不同。可一踏进殿内,白涯依然在一群修罗与妖类中,敏锐地挑出了一个人类的身影。君乱酒竟是驻守在王殿之内,王位周围。看样子,他在此地地位颇高。白涯不知这是否意味着他的立场也已倾向于这个国度,可无论如何,在确立他的身份与国君的态度前,他身居高层的事实只使得贸然相认的风险有增无减。
说到国君……
一开始,白涯的注意力甚至没有集中到国君身上。当他从君乱酒那里移开目光,最先吸引他的,是洁白的王座。它与他所见的武国造物都大不相同,通体皆白,似乎有复杂的纹路,作为一处座位而言,很是繁复宏伟,传递出权位的震慑来。那颜色也有古怪之处,白得太彻底,却无有一丝光泽,呈现出纯净而空旷的效果。相较于宫内陈旧的气氛,它似乎在发光。
这纯白的底色像在色彩混杂的屋子里剐出了一窝空洞,开出了一张画布,可画布上描绘的人影,相较之下又不那么威武。国君有一头蓬乱的暗红长发,盘虬地向四周伸张,如这片白色之上,以干涸枯血点染的烈火。离得近了,能看见那面庞筋肉分明,昭显他修罗的身份。那身材与周围侍卫相比却太娇小了,白涯本以为国君会是一众修罗中最为高大雄壮的模样。
与王城严苟的气氛不同,他并不是正襟危坐的,倒是姿势豪迈地叉着腿,一手支着脑袋,凝眉俯瞰走近的访客。活像军中悍将稳坐帐内,压抑着不耐,接见文臣来使似的。他一开口,是朝着将二人带来的护卫的,显然无甚敌意,声调却也硬邦邦的。
“行了,就带到这儿。”
这声音……
白涯不由得多看了国君两眼,即使明白倘若自己没有听错,她果真是一位女王的话,这打量颇有些不合礼数。有心相看之下,他才从对方悍勇的面孔里看出点中性来。她脖颈上还饰着道细环,也许,是这位看起来骁勇的女性,给自己的一点独特饰物。
霜月君没有在看她,不知是因为国君是位女王,还是他对诅咒的来源一族耿耿于怀,不屑去端详。
他的眼神瞥在王座上。白涯不由得也望了过去,这一望,顿时没能拔开眼。
那苍白的王座竟然是骸骨塑立的。
不知其数的白骨,以其形状与尺寸来看,绝不来自于任何唾手可得的普通猎物。有的像巨兽或妖异,还有的,两个经历厮杀的人能看得出,定然是人骨。这很……野蛮,白涯只知道在故土未开化的地方,有以人的尸骨打造器物的习俗。
可它又很华美,很恢宏,像精心雕琢的、加以修饰的恶意。它白得像死亡本身,又像一种践踏死亡的诵唱。腿骨、脊椎、各异的骨骸,交错支棱着,如无数亡魂跪拜臣服在地,托举起其上的王来。细看之下,这些骨头都应是经过了精心挑拣,选出每一首丧歌中的最强音,再仔细清洗打磨。每一根都有着诡异的美感,仿若将无数终将逝去的生命凝固雕琢为永恒,结成这王朝的史诗——这王者的赞歌。
“你很欣赏我的宝座?”
女王的嗓音响起。
白涯立时从这原始狂放的冲击里抽出心神,抬头看向她。这位国君自带一股威压,却不是严肃的,而是一种野性的张力。此刻,她不吝对他们展现出显著的自傲神色来,咧开嘴角,微微扬起下颌:
“每一位访客看见它,都是你这般震撼的模样——如果不是更甚的话。”
她略过一旁神色淡淡的霜月君,隔空点了点白涯,又拍拍王位扶手:“这些,是我造访这九天国以来,连年征伐斩杀的所有强敌。有你们人类,有我们的宿怨罗刹,也有诸多其他异族的强者。诸恶皆可杀,可世间恶业难消,多年下来,这王座都如此庞大啦。不过么,即使不能列入王座,其他败者也有他们归属的地方。”
“归属?”白涯皱着眉,下意识地问道。
“战神殿,你们当有所耳闻。你们进入王城不久,又多生事端,想来未曾见识。若有机会,可以一观。”女王托着下巴,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扫量。热搜
霜月君依然没有言语,而白涯不是没有听说过这场所,反倒有些疑惑起来:“我以为,那是供奉英雄的所在。”
“既是供奉,自然有供品。比起败者的尸骨,还有什么是献给英雄的更好礼物?”女王抬高了眉毛,做出相匹配的颂扬的神情,“它们是王朝的基石,是雄图的底座。当然,那些骨骸太多,只是做成基座,太过浪费了。将它们尽数砌作墙体,垒成屋梁,才算是物尽其用。打造出的骨殿,才不枉战神之名。”
这言语与思想都太富有侵略性,白涯隐约感到些堂皇言语下的凶暴来,在心底暗骂一句。不及他细想,女王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一旦阐述完自己要表达的部分,便将兴趣转向了直到此刻还没有发声的另一人:
“那些败者都不过是落下的尘埃,过眼烟云,不谈也罢。您呢,才是这么多年岁里,我们翘首以盼的客人。”
作为一国之君,她语调的倨傲不算过分,内容倒相当客气了。令白涯奇怪的是,之前迫切无比的霜月君此时表现得不咸不淡。他袖着手,仅仅是转正了身子,看着女王应了一声,以示自己听到罢了。
“我有些惊诧。”女王也不在意他的反应,看他有在听着,便自顾自说了下去,“照理来说,你所随身的这把胁差——我们修罗的语言称谓,你们未必能懂。在人间,它可是叫做封魔刃?”
霜月君微微颔首。女王接着说:“这封魔刃,依据常理,但凡我等修罗一族,甚至无需目力,便能辨识其气息,感知其存在。只是您临近都城时日不短,进城也一直无人察觉,直至来到我面前,这封魔刃的气场才彰显出来。你可是在封魔刃上,下了什么禁制?”
霜月君以漆黑如无物的眸子对向她:“不曾。”
“是么,奇也怪哉。”她以平淡的口吻说道——这一会儿,她的神态不再丰富生动了,“它想必在您身侧,且拿来与我一见?”
霜月君只是看着她,除此之外,他面上甚至再没有一缕旁的肌肉牵动表情。
“与你一见,可不是意味着,与我就再不相见了?”
这话说得直白,白涯以为女王多少会反驳粉饰一番。孰料,他在女王那沉默粗犷的面目上读出了一种默认来。她似乎不屑过多掩盖这一层目的,抑或她并不觉得自己此般作为有何不妥。方才的话术,只是对封魔刃如今的携带者,施与聊胜于无的一点儿客套而已。
“你挺聪明,不是一介武夫。”她高高挑起眉毛,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审视,“既然如此,你也该知道,封魔刃并不属于人类。你若能交还我族,对你我都是好事一桩。”
白涯与霜月君相遇至今没有几日,两人也都不是喜欢闲谈的性子,他不了解对方的经历,更遑论内心。他只知道霜月君被这不死的诅咒纠缠,想要解脱,可这解脱意味着要舍弃封魔刃吗?霜月君一路至此追寻的线索,也许是修罗布下的,他们想要回自己的东西。而霜月君是否将封魔刃视作他们的所属,还是自己的?
他与这神诡之兵有什么纠葛,这些年都遭遇了什么,如若失去它,他又是否会受到什么影响……白涯一概不知。此前,他们也并未就此话题有过谈兴。
他猜不出,只看着霜月君依然端着不变的神色,对女王吐出区区一字来:“行。”
白涯登时摸不着头脑,瞪着他想问话,又不得时机。怎么说,封魔刃也是神兵一件,就算诅咒恼人,如此简单便能摆脱吗?
包括女王在内,殿上的一众修罗也未料想过此等答案。该说,无论他们是否知晓诅咒一事,他们都想不到有人能这样轻易放弃他们一族视若珍宝的神物。短暂的安静后,大殿上突然爆出一阵喧哗,白涯简直以为自己进了哪个酒肆。
“这小子说什么昏话?他脑袋不太好使?”
“我看他怕是没我们的胆子,不敢拿着它吧!”
“哎,陛下,您可快把东西拿到手里,别等他回过神啊!”
他们大声地打趣,女王竟然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上下打量霜月君,放任手下们的喧闹。白涯能感受到他们之间,阶层次序似乎是散漫的,肃然时如军旅般森严,可对彼此也如战友随性。不过,他们二人并不是这些修罗的战友。
不是他们可以随意玩笑的对象。
第一百零四回:无羞当面
白涯瞟了一眼霜月君。后者似乎感受到了,略偏了头看向他……然后目光越过他肩膀,投向他身后。
在那里,有一个侍卫笑得最为张扬,正在大放厥词着:
“这人类可最为狡猾,陛下您得明察。谁知他是不是拿了个赝品,视您威严若无物,要搞那偷鸡摸狗、偷梁换柱——”
耳畔一阵风声尖锐地破空,仿佛利箭直刺。一道黑影迅疾地穿过殿堂,猝然击中那修罗的头颅。一蓬血色炸开,他聒噪的嘴再也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倒在了地上,轻微地抽搐。
血流,自他头部,缓慢地在地上蜿蜒开,染红了王宫的地面。
这一切闪电样划过白涯的视域。他猛地回过头,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自己看到了什么,又为何要去看自己的同伴。
霜月君。他抛掷的手势甚至还未改变,此时缓缓收回手,又是像方才一样袖手站着了。就好像他没有在武国王城正殿之上、国君眼皮底下,拿这一族的宝贝,狠打了王宫守卫的脑袋一样。
众皆哑然。比起方才的片刻无言,此时的王殿静如惊涛倒卷前的大海。
顷刻间,怒浪翻涌而来。这可不分对象是否无辜,所有护卫都擎起兵刃,嘴里大声呵斥着,对着两个人群情激愤。有的已经激动地踏近几步,眼里睃着女王,激动地喊着要将二人拖出去斩首,或干脆就地诛杀。
“肃静!”
关键时刻,女王震声喝止了手下人。她大声命令他们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又点出一位,吩咐他们把受伤的侍卫带下去。这些修罗看着关心同僚,作风却着实粗暴。白涯眼睁睁看着那卫兵提起同伴的领子,就那么一路拖行着,将他拉出了大殿。
地上随着他的动作擦出一长串血迹来。白涯眯起眼,能看到其中还有些掺着浅红的、肮脏的白,像是脑浆子给打了出来。这修罗大约是被霜月君一下开了瓢,不知他们的体质与人类是否有不同,捱了这么一下子,到底是还能救回来,还是只得就地烧埋。
喧嚣逐渐平息,可一群守卫依然面色不善,执着兵器虎视眈眈。女王不耐烦地换了个坐姿,大手一挥:
“都给我把阵仗收了。你,把刀捡一下,拿来我瞧瞧。”
她在对着君乱酒说话。他没有多言,干脆地一点头,几步来回,把丢在地上的封魔刃拾过来,交到女王手里。她将连着刀鞘的封魔刃在手里转了两转,甚至没有再细看,便抬起头,确凿地向周遭下属们宣布:
“是真品。”
底下的阿修罗们一阵骚动。他们对两个外人的敌意还未收敛,相互间传递着的眼神却兴奋起来,大概是都乐于看到这宝物的回归。
而在这喜悦之中,有修罗忽然注意到,自己的女王面色一变,陡然阴沉,显得晦暗不明。他冷静下来,与身旁同伴交头接耳。逐渐地,他们全都安静了,悄悄打量着君王与她手里的神兵,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白涯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明白这刀不会被轻易拔出鞘的特性,女王想必也知道。因而他留了心眼,一直觑着女王拿刀的手。于是方才,他看见了对方分别握着刀柄与刀鞘的手臂,肌肉一阵紧绷。随即她垮下了脸,圆瞪着双目,仿佛对这不服管教的刀兵异常恼火。当诸名修罗仍在暗自庆贺时,女王再度发力,面上咬肌都显得凸出了。不知是不是错觉,白涯感到自己简直都能瞧见她手背爆起的青筋,额角似有一滴汗水渗出。
封魔刃依然纹丝不动。
连刀鞘上的符咒都还是蔫巴巴的,褶皱都没变上点儿,对修罗中王者施加的力道提不起兴趣似的。白涯意识到,当霜月君被它缠上的一刻起,这刀怕不是已经改换门庭,认了新主,不再对曾经掌管它的种族有回应了。
在一殿心思浮动的寂静里,封魔刃现今的主人似乎撇了撇嘴。白涯看向他时,他已恢复了无波无澜的面目,眉间还夹着不耐。
“到底能不能打开?”他端着平板的语气冲女王说,“快把刀拔出来,拔不出来就赶紧收了,赶紧了事让我走人。”
有这么简单最好。
形势已然明晰——她拔不出这刀了。
既然能在修罗一族里拔得头筹,还统治多年,女王想来是这国度里的最强一人。她无法被封魔刃承认,其他修罗更别想获得认可。
可一把不能出鞘的刀,对他们而言还有什么作用?
放进战神殿,供起来当摆设?
往好处想,也许他们只会拿着刀,自个儿闷头琢磨去。要么,再培养新的勇武善战者,用很多年去博取封魔刃的认同。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要扣留这兵器才能做到的。总不会让它再跟着霜月君一走了之,踪迹全无。
白涯忽然想起了水无君,他应当知道杳无音信的是这位同僚。不知他们关系如何,但身为匠人,水无君想必是很在意这神妙之兵的。如果封魔刃不能再回去,也许对他而言,会是憾事一桩。云轩阁
往坏处想……
如果封魔刃不再有主人——只要,它现如今的主人,再也不复存在……
倘若霜月君死去,它会再度改弦更张,回归原主吗?
修罗们知道答案吗?他们会想到、会想试一试吗?
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相信这些崇尚强者的种族不会希望这样的污点被见证、被留下。如若他们要对霜月君动手,白涯不可能干看着,他们也不会让白涯好端端在一边安生看着。他是个自信的人,却不自负,不认为自己果真有在他族统治的腹地,以一敌千、杀出重围的恐怖能力。
况且,君乱酒还在这里。一旦闹翻,不论结果如何,他的处境都会变得岌岌可危。无论向哪一边倒去,都得摔伤自己。
他脑海里风暴席卷般,闪过了许许多多念头。白涯都不知自己是如此多虑之人。这些模糊的思绪转得飞快,而就在这短短一瞬后,女王发话了。
她对君乱酒说:“把刀还他。”
连同白涯在内,几乎所有人都怔愣当场,面面厮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君乱酒倒是秉承着军中将领的素质,没有对君王的决策多加过问,只是干脆利落地执行了命令。
霜月君不仅没有流露惊愕,甚至不急着去接那刀。
“还我作甚?你们不是要这玩意么。现在我已经走到这里,东西到了你手上,你怎么不拿去了?”
他冷若霜雪的声调终于裂开了缝隙,刺出暗流汹涌的冰凉嘲讽来。
“布局多年、费尽心机,你们总算成功将我诓到此处。现在它来了,就在你面前,你倒不要了。”
这下子,连女王也摆出了诧异莫名的神色。她像是瞧见他发疯一样,斜着眼睛对着他,也不对他的言论做出任何评价。白涯终于被这波折弄得再摸不着头脑。
“你如何察觉这是圈套是骗局?何时察觉?怎么又义无反顾地自投罗网了?”
“十年前……”
霜月君终于接下了封魔刃,黑洞洞的眼睛与鞘上古怪扭曲的符文相对凝望:“大约十年前,有人开始设局。所为的若不是封魔刃,又是何物。”
既为六道无常,霜月君早已超脱俗世凡躯。他不需要睡眠,但在太过漫长的时间里,也会以睡梦的方式聊作消遣。在生前有限的光阴里,他不会如此自我荒废,可当能被消磨的时光趋近于无限时,他自然是提不起兴趣重视一分一秒了。
偶尔,他也做梦,那兴许还算得上人之象征所在。都是琐碎无意义的片段,当睁开眼回到现世,一切都如潮水退去。直到约摸十年前的某一天。
封魔刃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本不是什么无迹可寻的事。但它出现得太频繁了,且总是伴随着一些征兆、一些暗示,像要对他诉说它过去的故事,解读它伴身的诅咒,每每在关键处语焉不详,又引导他去注意某些事物……某些关于南方遥远国度的事物。
他本不想理会,大不了,他不再入睡,不再去听封魔刃在他梦中的喁喁细语。然而,身为顶尖的刺客,留心任何风吹草动简直是种本能。可就在他意识到,封魔刃所示意的线索与南国也许有关联,想要去思索的时候,他突然不再梦到这一切了。
就像是……封魔刃和那未知的共鸣之物之间,竖立了什么屏障,建立了什么结界一样。
他这么说来,白涯立刻反应过来,那也许是九天国如今的阵法初成之时。霜月君没有挑明,他也不会多嘴。只听霜月君继续说道:
“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没用太久,九天国的线索又开始灌进我梦里,比起以前,倒显得太明显,太心急了……违反诸神间的盟约,看来压力颇大,你们也真是辛苦。”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盟约,不如您说来听听。”
女王沉着脸,攥紧了王座扶手,硬声硬气地说。
“你不知道?不会吧?我不想多费口舌。他们不懂,怎么也是不懂。至于你,与你切身相关,心里明白就好。”
霜月君重新抄起手来,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乍看之下,女王毫无表情的脸和他不相上下。然而在静寂的大殿里,白涯没有错过一声轻微的脆响。他分明在女王用力到泛白的指节间看到落下的碎末粉尘,不知她是怒成了什么样,把自己宝座都扣碎了一角。
看她被说中痛点般的反应,即便霜月君说得云山雾罩,白涯也能猜出大概了。毕竟,想把整个九天国隔绝起来,需要这七位所谓神明同心协力。这绝对是达成一致的、应当同属于所有神明的意愿。
只是……
第一百零五回:无亲无故
只是,阿修罗们另有私心。他们放不下被隔绝在外的封魔刃,并最终做了手脚,无论那是什么,以什么样的方式。
眼尖的侍卫也都看到女王掰碎了王座,不禁为之一颤,纷纷握紧兵刃盯着两个外人。好在,他们的王很快控制住了情绪,抬手止住他们的动作。接着,她无喜无怒地说:
“先下去吧。”
白涯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当她是在挥退属下。霜月君也是一顿,显然极为不满:
“就这样打发我们走,究竟要拖延到何时,您又想如何解决此事?设计这么多年,你们就没好好想过?”
“我来你殿上,也有事相商。”白涯紧锁着眉头补充,“您既然和他没商定出结果,也不听我一言,两头耽误,不合适吧。”
“封魔刃一事,关碍甚多,孤今日已经乏了。”女王支着头干巴巴地说,“你还有事,择吉日再议便是。将军,送客。”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脸色自然都难看极了。须臾工夫,君乱酒已经来到他们面前。他的神情像要叹口气,却并没有。他只做了个“请”的动作,公事公办地说:
“二位,莫让本将为难。”
再怎么说,这也是友人的父亲,白涯多少看他三分薄面。霜月君也许不那么在意君乱酒,却也明白光靠赖着不走,也无法为自己的诅咒一事纠缠出什么结果。不论如何,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他们不再有异议,转身走下大殿,君乱酒在身后跟随、或不如说监看着他们。背后,女王的目光似乎还扎在他们背上。
这如芒在背的感觉直到出了殿门才平息。白涯没管后头的君乱酒,抬起头想和霜月君说些什么:“你……”
他刚开口,便卡住了,见了鬼一样盯着迎面走来的一行人。对面,由修罗卫兵领着的三人也刹住了脚步,震惊地瞪着他们。祈焕哆嗦着嘴角,好半晌,才挤出话来:
“老,老白?你没事啊?我看你没少什么部件,这这,你们闹的事态还不大严重?国君没那么恐怖吧?”
白涯只看得见他嘴唇开合,而祈焕说的话尽数流走了,或压根没进他脑子。他思绪混乱得很,又或者是空白一片,几乎无意识地猛甩头,看着君乱酒没有变化的脸,再转回来望向君傲颜。傲颜想来比他要震撼得多,她整个人都轻微地颤抖,眼神却死死锁在白涯侧过身,露出的那个人影上:
“……爹?”
霜月君含混地“嗯?”了一声,不知是疑惑还是疑惑经过证实。他终于也正眼看了看君傲颜,再看看君乱酒。
很难从君乱酒饱经风霜的脸上,看出什么别样的神采。至少,和君傲颜相衬的激动,是一丝一毫也找不到的。
“这位姑娘是……”
白涯心里咯噔了一下,暗道不妙。可君傲颜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完全没有听到他刚才究竟说了什么,犹自向父亲倾诉着激烈的心绪:
“你不知道、你不明白,我找了你好久……我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我也没想到,我还能见到,您还好好的……爹,我总算是……”
“姑娘,我失礼打断一下。你听我一句话。”君乱酒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口中吐出的话语冰冷无比,“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霜月君将袖子往上捋了捋,端住了,饶有兴趣地旁观起来。祈焕和柳声寒都是一副震惊又迷茫的神态,而君傲颜就像被迎面打了一拳似的。
“你……你不是说过,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我吗?我是、我是颜儿啊?这些年我可能是壮了点,脸应当没太变的。爹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来此地遇到了什么麻烦,是不是……是不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的热切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凉了下来,表情从欣喜,转而变得僵硬。笑意还凝固在脸上,像半融的蜡块,摸上去还是温热的,柔软的,可你知道,火已经熄了。
君乱酒挤出个苦笑来,白涯看过去,简直像情真意切的无奈了。
“我理解您的心情。只是,姑娘您真的搞错了。鄙人至今未曾婚娶,没有家室,更遑论儿女了。在王殿之前,还是不要纠缠的好。”
白涯回过味来。无论实情,这不是父女相认的好时机。武国国君就在殿内,觊觎着倾心于霜月君的封魔刃;身为如今武国的重臣,君乱酒倘若真是封魔刃主人伙伴的父亲,他和他们的处境都将微妙无比,招来无端怀疑。
他咳嗽了一声,给依然茫然的祈焕和若有所思的柳声寒都递了眼色。也不管他们是否能懂,他主动向君乱酒招呼道:
“劳烦您给我们带个路。今天变故多,这也是饭点了,我们早点吃了饭,也好回去做点商议。”
君乱酒从傲颜那里收回目光,朝他点了点头。霜月君已经抬脚了,白涯又停下来,朝着站在那三人边上的修罗指了指:
“这几位,是我们友人。麻烦您好生照顾。”
这话多少有警告之意,那修罗侍卫倒没什么反应,一板一眼地说:“知道了。请你们离开,让我们进宫。陛下事务繁忙,不容耽误。”
柳声寒捉住了君傲颜的手,祈焕也读出了氛围,试图去拍她肩膀,劝解道:“好了,我们先去跟国君碰个面,好好说……”
“说什么!”
白涯已经走出一段,忽然听身后君傲颜暴喝。他回过头,正巧看到她一把甩开柳声寒,指着这边大声道:美食
“我到这里是为什么,你们不清楚吗!现在人就在这里,我去和国君说什么,你要我说什么!我找得够久了!”
短暂的沉默。白涯试图在君乱酒脸上读出点不忍,他却背过身,领着恍若无事的霜月君继续走去。白涯摇了摇头,也狠不下心再去看,提步跟上。
在他后面,修罗护卫开始不满,伸手要抓住君傲颜:
“皇家重地,不容你等放肆。你若再不收声……”
“滚开!”
一声怒吼。
兵刃交接的嘈杂声响。白涯三人不得不惊愕地停下,不约而同,转身看去。
君乱酒的女儿——斩马傲颜,此刻她平和的外表被积郁多年后激荡的、无处发泄的急怒与焦躁冲得稀碎。她手中一杆重兵挥舞,虎虎生风,将左近、将一路听得喧哗蜂拥而至,试图控制她的护卫统统横扫,有躲避不及的,甚至被抽得倒飞出去。没有什么能阻拦她。
九天国的穷山恶水不能,修罗还是其他妖异神鬼也不能。她就这样从人丛之中清出道路,提着那杆父亲曾允诺传给她的陌刀,势不可挡地,向她的父亲奔来。
一如十八岁那年。
君乱酒的脸皮在轻轻颤动。半晌,他冷冰冰撂下句话:
“酒囊饭袋,一群废物!”
太快,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君傲颜拖着刀,已经狂奔到他们面前,看那架势,君乱酒若不与她分说明白,她决不会允许他们离开。纵使白涯也来不及采取什么最合适的举动,他只眼看着君乱酒,迎向了奔着他来的傲颜。
就在她迟疑的一刻,君乱酒身子轻轻一闪,让过势头,迅疾地挥手在她侧颈一劈。
霜月君刚挺直了几分的脊背又垮了下去。他无聊地叹了口气。
护卫们灰头土脸地靠近,君乱酒沉着脸将他们训斥一番,最终指着被一记手刀打晕过去的君傲颜说:
“暑热难耐,这女娃想必是神智昏乱,不宜进殿叨扰。你们将她带去御医那里,让她好好冷静一下。”
祈焕和柳声寒也都被这兔起鹘落的几下震住了,还怔在一旁。闻言,柳声寒连忙上前一步,行了个礼:
“友人寻亲心切,今日昏了头脑,冲撞王室威严,万望见谅。她既是抱恙,我们也深感担忧,不如先带友人离去,改日再……”
“你以为陛下很清闲吗?”不等她说完,先前带路的修罗就打断了她,“是你们要觐见王,王可从未要主动召见你们。如今肯赏脸见你们,是给你们面子,希望你们明白这一点。快点进去!”
柳声寒无奈地看了傲颜一眼,与祈焕一道跟在修罗身后,往殿内走去了。白涯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再回头,傲颜也已经被两个修罗架着,越带越远。
他看了看霜月君,对方莫名其妙地回望他,好一会儿,才说:
“看我作甚?与我何干。”
白涯已经给不出反应了。他又去看君乱酒,后者面无表情,不知到底有没有想些什么。他们随他走着,一路上沉默不语。白涯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紧,千言万语憋在肚子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在想,若是他自己,又能否像现在一样把持得住呢?虽说现在还没个定数,就当他是傲颜的父亲——若不是呢?是他自己的父亲,他以当时的情况见到视自己如陌生人般的老家伙,心里又会怎么想?
八成比君傲颜更加冲动也说不定。置身事外,去看别人的故事,总是最能指点江山的。
白涯虽然一路默不作声,霜月君却一反常态地开了口。
“那女人可真是疯了。大约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出现了幻觉。”
“的确,九天国的东西是不该乱吃的。何况,还有许多草木也藏着毒。当地人能适应一些尚不致死的吃食。不过你们放心,给你们准备的,都是万无一失的。”
“听起来,将军不是本地人了?”
“我已在此生活多年,习惯了这些林林总总。”君乱酒面无表情,“在武国,文武百官也没有分明的称呼,就连这声‘将军’也只是个绰号罢了。若不是王给我机会,拉我一把,留了条活路领口饭吃,我怕也活不到现在。”
“那……”霜月君拖长了声音,“将军就不想回家么?”
“九天国早已有来无回,我能在此处谋得一官半职,已是烧了高香。我更不会背叛接纳我的地方。再者,我于故土也并无老幼需要豢养,便无所留恋。驻守本土,为国效力,是我当下的职责所在。话不多说,既然已到了目的地,二位还是好好休息吧。”
“有劳了。”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霜月君与白涯相互对视。
滴水不漏,无从下手。
第一百零六回:无奈之举
祈焕他们得以拜见修罗王的理由,听起来十分冒险。
很简单——神的“认同”。当然你若是简单地拿这个当借口去找她,估计连皇宫看大门那关都过不了。真正能被她放在眼里的,得是在擂台赛上实打实用刀剑拳头,将武功与法力展现得淋漓尽致的人。这种比赛,是要签生死状的,一旦打起来就没法收场。最终,只有寥寥几人能从腥风血雨中脱颖而出,入了阿修罗的法眼。
白涯他们是个好例子,但他们没有循规蹈矩,能拿到这个机会,纯属意外。若不是沾了霜月君的光,恐怕他现在也在牢里和一群怪胎抬杠,还要再吃些大亏。像是祈焕他们几个连哪儿报名都不知道的异乡人,去见女王自然是天方夜谭。
那如何在短时间内证明自己的实力呢?
他们身上拥有的能说话的东西,就连霜月君也算上,全加起来,有封魔刃、阴阳弯刀、一柄陌刀、一叠纸人、一只勾魂描魄的笔、一个罗盘,还有……
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心。
而白涯呢,还在屋里来回游荡。他坐立难安,打霜月君认识他以来,头一次见他这个德行。御膳房为他们端上了饭菜,满满一桌全是大鱼大肉,一丁点绿色都看不见,也没什么主食。整个桌上颜色最素的,只有一壶清澈的酒,以酒代汤。
六道无常不用睡觉,自然也不需要吃饭。不过同理,食物亦可以作为一种消遣。只是这桌饭连霜月君都无从下手了——牛羊的骨头都是大块的,只有鸡鸭鱼还算小些。可他试图伸手去扯只鸡腿下来时,却觉得它半生不熟,怎么都拽不动。
霜月君擦了擦手,倒了杯凉酒。
“别转了。”他招呼白涯,“来,吃点。”
“吃屁,烦着呢。”
“你在担心那个女人?”他端起酒杯,“慌什么。若是晚些时候还没消息,劫人跑路。”
“不是这个问题。”
白涯停下脚步,想解释些什么,但烦躁的感觉压过了他的耐心。于是,他继续徘徊着。
“给你套在磨上,你已经转三石糜子了。”
眼见着天又黑了,就算不提君傲颜,也不知另外两人如何。白涯实在坐不住了,忽然转身推开大门,准备出去找人。可谁知他刚走到楼下,就被门口人高马大的修罗守卫拦住了。他们实在是太高,太壮,将天上一点点微弱的月光都堵得水泄不通。
“干什么!王有令,访客在皇城内不得随意走动!”
白涯不甘示弱地挺了挺胸,理直气壮地说:
“我找人。”
“找什么人!”
白涯还没说什么,忽然听到有其他人的声音正朝着这边靠近。他别过头,试图去看到底是谁。几个守卫让开了,迎面又有两个修罗走来。原来他们也是送访客来的。
在他们身后的访客,便是祈焕和声寒了。
“君傲颜呢?”
趁周遭修罗没有注意,白涯不由分说地用力推开守卫,来到他们面前。带头的那个人说:
“若是说另一个拿刀的女人,她被安置到别处了。放心,那儿的吃喝不比你们差。”
“她在哪儿?她必须和我们在一起。”
“这是‘将军’的命令。”
“君乱酒在哪儿?我要见他。”
“胡闹!将军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眼见着吵起来,祈焕和柳声寒连忙对守卫大哥说了些好话,好生安抚,硬是把白涯拽了回去。祈焕说他们认识,这人就这臭脾气,他们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他。
“几位大哥就不用送了,剩下的我们自行处理。多谢,多谢。”
带路的修罗们甩着脸色走了,白涯也被他们拉上楼去。
刚闭了门,祈焕就对他嚷嚷:
“干什么!你还嫌死得不够快是不是?我们是他们的对手吗?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喝上一壶了,白天的教训你是没吃够?”
“我打得过。”
“你他……是这个问题吗?!”
“别吵了。”
柳声寒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声音不算太大,但足够令他们闭嘴。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傲颜应当没有事,他们不敢拿她怎么样。君乱酒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祈焕在殿上多问了些,知道‘将军’也是从擂台上打出来的,这才有了他在武国的立足之地。这些比赛虽然有规则,但没什么规矩。人、妖、修罗都是在一个起点上的,因而君大将有如今的位置,实力自然不容小觑。如今看来,他不与傲颜相认,怕是另有隐情。”
“但她不知道啊。”白涯一拍桌子,“你们看她现在那样,像是有冷静思考的意思?”
“她现在若是一个人,也希望她能好好琢磨一下,不要辜负我们的苦心……”书吧达
“你们是如何见到修罗王的?”
一直闷声喝酒的霜月君看了半天戏,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话锋一转,柳声寒这才注意到他,无奈地坐到桌边去。她将他们冒险的计划如实托出,并说明了王的看法。
殿上的人,自然不信凭他们就能拿到鸟神的宝藏。可那东西,王亲自走下王座确认过,的确是真正的琉璃心没错。若要刁难他们,随便拉出一个与他们单挑,连人带宝贝都要交待到这里。不过他们自然也有准备好的说辞——原本只要搬出白涯就可以了,现在,连同君傲颜的名字也报上去,短期内她不至于被谁刁难。
“我们提到傲颜时,从君乱酒的眼里看不出什么……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悲喜,就仿佛当真和傲颜是两个世界的人,一生都不曾有过交集。”
祈焕在饭桌上鼓捣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样能吃的菜,恐怕这是霜月君老老实实,未曾对任何一道菜下手的根本原因。于是祈焕准备倒酒,却发现酒也没了。他叹口气,翻了翻白眼,只得作罢。霜月君这才发出嗤笑,像是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画面似的。
“他们没有什么像是琥珀一类的东西,对人的精神有所干预?”白涯揣测,“说不定他的确是傲颜的养父没错,可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我想不是……阿修罗的宝物,是一支紫金的降魔杵。”柳声寒解释道,“她与我们介绍过了。那降魔杵就被供奉在战神殿中,她可以安排我们去看。降魔杵可以镇祛邪秽,同时能赋予持有者开山裂地的实力。不过……据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
“邪秽?不是他们自己吗。”
“是罗刹。每当武国内外的气氛都松懈下来时,它们便会出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教人过不了几天清净日子。为了抵抗它们的入侵,全国上下的人多少都要会些自保的功夫。”
“原来如此……这就是这群野蛮人如此崇尚武学的原因。不过自打我们来,除了雕像,还从未见过活生生的罗刹究竟是什么模样。”
“先别管这个了。”白涯捏了捏鼻梁,“我们得私下和君乱酒见一面。”
“偌大的皇城,谈何容易?”祈焕饿得受不住,终于扯下一只鸭翅膀,看上去是熟了,“说起来……我们是不是有个关键的事儿没告诉他们?”
要说祈焕他刚想起来,白涯是信的。不过柳声寒不说话,看上去是在犹豫。
“别浪费时间,快说正事。”
“我们直面修罗王,周旋许久,终于得到一个机会。”
“机会?”
“与她角斗的机会。若是赢了,便赐予我们神的印记。”
“和她打?可以,但为什么?你们不会忘了我们是为了寻人才来吧?找那个失踪的驸马,还有……”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们还能这么轻松地一走了之吗?”
柳声寒皱眉质问他。记忆中,白涯很少见她如此严肃的样子。
“这也是为了给傲颜争取时间。即使傲颜没见到她爹,我们也是这么打算的,不然实在进不来皇宫,也见不到你们。虽然你俩是一定死不了的,就怕二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而且我们也与修罗王谈过了,只要她认可我们的实力,她也会动用所有力量替我们寻人。”
于是白涯问祈焕:“她没拿封魔刃做条件,要挟我们什么吗?”
“没事儿,我给她说我们和霜月君不熟。他硬要和我们来的。”
“?”
霜月君迅速看了他们一眼。
“哦,那挺好的。”白涯像是故意这么说。
柳声寒的面色依然沉重。她背过手,站在窗前,幽幽道:
“也不要太乐观了……不止是打一场这么简单。”
“啊?又有什么额外条件了?”白涯只觉得头痛,“这些神,一个两个都鬼精鬼精。”
“能令众修罗心服口服的统治者,没那么简单对付。我们之中,将会直接与她对峙的人是谁?”声寒转过头问。
“我啊。”白涯的语气理所当然,“还是说你们谁想换我?”
祈焕拨浪鼓似的摇头。
“呃,我不要打女人……”
“你打得过吗?”
“你可别小瞧人。把你刀给我,我觉得我也行。”
“你又觉得你行了。”白涯瞪他一眼,继而追问柳声寒,“快,你到底要说什么?”
“其他人……也要参与试炼。”
“什么?”
白涯感觉自己听错了。他看了一眼啃骨头的祈焕,后者嘴里含糊不清地附和了一声,证实他的耳朵没有毛病。他感到一阵头疼,脑子里迅速盘算起来:君傲颜是能打的……大概,只要他们不做什么手脚。柳声寒……这不是开玩笑吗?不过,若是能使用法术,说不定也有周旋的余地。祈焕的话,就当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下次,她会邀我们参观战神殿。”柳声寒接着说,“还有她身边的那些得力干将……我们的对手从他们中选。”
第一百零七回:无失旧物
第二天,君傲颜没被关太久的“禁闭”,就被放回来了。这倒是省了他们去找人的工夫。只是她的陌刀被扣押了,不知什么时候还回来。但比起暂时失去武器,更令君傲颜在意的显然不止这一件事。
她沉着脸,默不作声,其他人从未见过她这种表情。她不曾这样沉默过,以至于别人想说些什么,都觉得无从开口。那表情简直像是一场暴雨前夕,阴云密布,压抑且潮热,是某种狂风暴雨前的、短暂的、令人担惊受怕的安宁。
祈焕都不想站在她身边,感觉随时有一道雷劈下来似的。只有柳声寒坐在一旁,拉着她的手,细声细气地说:
“想必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的缘由。你一个人干生气,也不是个办法,等我们有机会私下与他交流一番,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在那之前,先问他们把刀要回来。”
君傲颜呢,也不说话,就是干瞪眼。怕是她一个人被关起来的时候骂骂咧咧,已经骂够了,现在只剩下这些坏心情。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
“那个……傲颜啊,我们早上接到消息,明天就能去那战神殿了。”祈焕躲在桌子的对面,小心翼翼地说,“回头那个大将军,肯定也是要跟着去的。到时候……你可千万要冷静,别正面和他们掐起来。不然的话,我们也下不来台啊。”
“我知道。”君傲颜攥紧了酒杯,“老东西不认我,我也不至于热脸往冷屁股上贴。”
“别这么说呀,所以我们要先调查情况。”祈焕看了一眼白涯,接着对她说,“你先和声寒在屋里坐坐,消消气。我和老白呢……今天下午出去转转,打听打听消息。你先别急,啊,指不定我们能问出什么来。”
傲颜还是什么都没说。三个人面面相觑,也不好说什么。午饭也不合胃口,白涯他们决定出去的时候顺道找找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拿来哄女孩开心——二十奔三的女孩。
今天的守卫们倒没有那么凶恶了,打个招呼便能出去。不过,两人刚走没多久,就看到霜月君一个人站在一座建筑的门口,仰头打量。他们正琢磨要不要绕道走的时候,霜月君倒是意外地主动打了招呼。
“哟,散步呢。”
“……你在这儿看什么?”白涯扫了一眼那栋建筑,“那是战神殿?”
“显然不是。”霜月君说,“是武器库。”
“什么?”白涯不太相信,“武器库的守卫有这么松懈么?”
的确,虽然这座建筑占地面积很大,甚至有两层,可一个看大门的都没有。而且这里年久失修,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显然比任何地方都不被上心。
“毕竟不是修罗的武器。”霜月君淡淡地说,“都是些人类用的东西,他们看不上。你们朋友的那柄陌刀,有可能在里面。”
“既然没什么人,那我们……”
“好。”未等他说完,白涯就同意了祈焕的提议。
三个人径直走了进去,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一边走,祈焕一边四下打量。虽然外面看上去门可罗雀,里面的东西还是放得整整齐齐。他随手摸了摸一把挂在墙上的剑,没什么灰,看来有人时不时清理一下。
“修罗的武器,不会离开武器的主人。”霜月君道,“所以他们应该没有武器库。”
“是吗?”
祈焕漫不经心地问着,顺手拿起一柄长剑打量。他举起剑,摆了个像模像样的姿势,对着空气刺了两下,又放了回去。
“他们睡觉都枕着刀吗?”白涯的话或许是在嘲笑。
“连封魔刃在内,兵器是无法被丢弃的。”霜月君抬了一下腰间的封魔刃,“在人间,是人类选择武器;在修罗道,是武器选择主人。有些武器被锻出来,可能永远也不会选定一个它自认为合适的主人。”
“不是被武器选择的人,就不能使用它吗?”
“可以,但绝无法发挥出它最大的威力。有些兵器,甚至‘脾气’很倔,不愿意为一些人所用,在那些人手里也就不那么趁手。不过兵器的脾气,也不是我们寻常人能摸出来的。硬要说能与这等死物沟通的……水无君或许算一个吧。”
说着,霜月君看了一眼白涯的刀。
“这对刀滴过血,所以认人。”白涯说。
“我知道……这也是一种方式。在兵器做出选择前,附加一些具有辨识性的标记。后来阿修罗图方便,也都采取类似的方式。不过生来纯粹自由的兵器,若是做出选择,应当更加强大,更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封魔刃就是这样一种‘自由’的刀。”
“那……它选择了你?”祈焕拿起一把短剑,抬头问他。
“我可没选择它。”霜月君摊开手,“修罗的武器也太任性了。”
“说来也怪,阿修罗的兵器,居然会选择一个人类。”白涯环顾四周,闲来无事,也在试着掂量一些兵器。
“谁知道呢。”霜月君满不在乎地说,“可能那时候的我,在它眼里不再是人类了。”
祈焕又摸了摸一旁的铁尺,问:“为何偏偏是你?因为你……很强?”
“大概吧。”他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老白这对刀,听起来也能与封魔刃齐名了。”
“两码事。阴阳双刀毕竟锻自人间,出自无常之手。”新乐文
“修罗的武器丢出去也会回来吗?或者会给他们指引什么的?”
“我想没这个说法。”霜月君淡然道,“只是他们有着不离身的传统罢了,兵器就是肢体,是内脏,是血肉。据说将他们一模一样的武器混在一起,每个人都能第一时间看出自己的究竟是哪一个。或许存在某种呼唤吧……毕竟这一点,一些人类也能做到。”
“比如水无君?”
“比如水无君。”
正说着,兵器库那年久失修的门忽然传来吱呀的声响。三人立刻警觉地回头,白涯在瞬间便抽出了武器,而祈焕则随手抄起一旁的小刀,直直对着大门口新出现的身影。
来者竟是君乱酒。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上去并不恼怒,只是有些疑惑。祈焕结巴了一阵,解释说:
“我说我们迷路了,您信吗……”
这借口委实低劣,连身边那两位都听不下去。白涯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找兵器。你们拿走了我们朋友的刀,可没说什么时候还。”
“哦,这样吗。”君乱酒似乎是信了,“那柄陌刀不在这里。它磨损严重,还有些锈迹,我们已经拿去重新打磨修理了。”
他们会有这么好心?几人都不太相信的样子。君乱酒站在门口,身影背着光,难以捉摸他的表情。他看了看三人,又接着说:
“你们有什么看上的东西,可以拿。”
“诶?”
他们没料到将军会这么说。不如说,是他的大度与主动实在令人感到震惊。祈焕虽然对挺多东西都心里痒痒,但忽然说送,也有些犹豫。
“过不了几日,你们要与王的得力干将交手,想来还是挑些顺手的家伙比较公平。反正这些兵器躺在这,从来没人去用。若没机会上战场,能打打擂台,也算是物尽其用,尽了兵器的职责。”
既然他这么说,祈焕也就不客气了。另外两人无动于衷,对这些普通的铜铁没有太大兴趣。他本来看中了一柄青铜的环首刀,可太沉,不方便,他还是适合一些小巧的玩意。之前在墙上挂了许多弓箭,还有弩,他也很心动。可是一想到,回头与修罗面对面,远程武器都跟玩具似的,拿了也是白搭。
时间有限,其他人也容不得他搁这儿挑挑拣拣。最后,他拿走了一把短剑。那短剑很不起眼,是诸多刺客使用的、在桌面上排开的暗器中的一把。也不知他为什么偏偏选中这个。
“另外两位少侠,不挑一件吗?”
白涯摇摇头,霜月君没听见似的。君乱酒点点头,随后说道:
“你们若要讨回友人的刀,随我来便是。”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祈焕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一边在袖子上擦着短剑,一边问:
“真的假的?不会有什么圈套吧?”
“有又如何?还怕他不成。”
说罢,白涯也向门外走去,霜月君默不作声地跟上。祈焕想了想,也连忙追过去,临走时还闭上了武器库的门。他们跟在君乱酒后面,始终保持一丈的距离。没多久,祈焕加快步子,追到了君乱酒的侧面,借机问道:
“说起来,兵器库那些武器,平时都是您负责保养吗?”
“是。”
“那么多东西,处理起来一定很累吧。”
“罢了。”
将军实在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这让祈焕有些无从下手。他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两人,霜月君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这儿,不知神游什么。白涯呢,扫了他一眼,别过头去,一副“你自己多话,与我无关”的模样。虽然他心里也很在意君傲颜的事,但至少他不会如此直白地莽上去。若是祈焕直接开口,说不定白涯能为他的“没脑子”气个半死。
“您一定鉴兵无数了!那,依将军您看,我们友人的那柄刀如何?”
白涯心里松了口气。好歹他不至于真那么蠢,直接问起傲颜,或是将军过去的事。皇城内虽然没有很多人,可若真不小心被巡逻的修罗听见,麻烦就大了。
“是精铁锻的好刀。”
就没了?
祈焕频频回头。得到这个答复后,只见白涯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也不知是对祈焕有意见还是对答案不满意。
第一百零八回:无闻无问
君乱酒的答案并不是他们想要的。而且照这个形式下去,能得到的也只是寥寥几句废话而已。祈焕也不好继续追问。单单这么几个答复,也看不出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祈焕表面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起路来依然是好一副翩翩公子的姿态,他心里早已经开始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地琢磨别的说法,好旁侧敲击些什么。
结果,直到他们来到存放陌刀的地方,祈焕也再没憋出个屁来。
御用的铁匠铺果然宽敞。只不过,这儿居然就一个人负责。那是一位个头很高,身材壮实的蓝髯修罗,乱蓬蓬的头发也是蓝色的,很干枯,像缺水的稻草。他比一般的守卫的体型还大,就连君乱酒都要仰着头看他。他的皮肤黝黑,不知是不是常年受到烈火炙烤的缘故。汗水从他结实的一块块肌肉上滑过,抛光似的。
他闷着头,不吭声,一锤一锤地锻着什么。那是一个片状物的胚胎,距离成型还有很多道工序。君乱酒也不多话,直接问他,之前收的那把刀修好了没有。
修罗也不回答,只是居然将手里的东西让给君乱酒。那器材看上去就很沉重,不知他能不能举起来。他走过去,习以为常似的将巨大的铁锤和材料接到手中,一手一个。在东西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明显因重量影响,整个人都向下一沉。但他还是接住了,并且缓缓举起那把锤子,用力地砸下去,一下又一下,逐渐恢复了一开始的节奏。
然后,三人看向那个修罗铁匠。他一个人转过身,朝另一个没有门的房间去了。从外面看,可以发现里面也堆着许多工具。应该是工具吧?除非是他们不认识的什么兵器。他粗暴地推开眼前乱七八糟的东西,传来丁零当啷的声响。他找了一小会,终于拿着一柄光洁锃亮的斩马刀回过头。那把刀在他手里很轻,像是拎了一把刷子就出来了。
他将刀毫不客气地朝他们撞过去,霜月君一把接住,继而推向祈焕怀里。祈焕没什么准备,硬是被这重量向后推了一把,他倒退两步。接着,他和白涯大致检查了一下陌刀——没错,应该是君傲颜的东西了。只是它被磨得很新,很亮,锈迹全部被抹去了。就连刀口上那些深深的豁口也消失不见,可刀刃似乎没有变得更脆、更薄、更短,不知是什么手艺。陌刀也经过了许多需要细心才能处理的步骤,不知那五大三粗的修罗是怎么做到的。
“是这把刀了,谢谢您。”
祈焕道了谢,修罗铁匠仍不说话。他走回原来的位置旁,从君乱酒手中夺下了铸造用的工具。将军接手时,他们是没听出什么不对的,可当修罗重新亲自打铁时,那雷鸣般的声响仍令几人的耳膜震颤不已。
离开的时候,君乱酒的头上全都是汗。祈焕有些担心。
“您不要紧吧?要不,我们先去树荫下坐坐?”
“没事。”将军擦掉了脸上的水渍,不以为意,“只是铁匠铺太热罢了。既然拿到了兵器,你们就回去吧,免得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三人站在路边,眼见着君乱酒要往别的方向去了。没走几步,白涯忽然喊住他。这里比较空旷,没什么人,不怕隔墙有耳。白涯中气十足,似乎除了此刻,他们不再有说话的机会了。君乱酒听到,便回过了头。
“还有何事?”
“您见过白砂吗?”白涯问,“坚臂斩铁的白砂。您在来九天国之前,应当听说过。”
“嗯,我知道他。他来过武国……两三年前。”
“!”
白涯忽然往前了一步,但很快刹住了脚。有君傲颜的前车之鉴,他不想再打草惊蛇。
“他现在在何处?”
“这我便不清楚了。”他的态度十分坦诚,“他功夫了得,许多阿修罗也不是他的对手,连我也十分钦佩。我原本以为,他是传闻般无恶不作之人,没想到他为人和善,不论谁在一起都能打成一片,令我刮目相看。王很少对人类感兴趣,原本想收他入自己的麾下,但他称自己向往自由,便拒绝了。王十分惜才,虽有万般不舍,还是随他去了。他在战神殿中也有一尊雕像,是为数不多的人类,也是唯一一个还活着却不在武国的人。你很快就可以见到。说来,你一定是他的儿子吧。我原本只觉得你们样貌相似,不敢确定。如今你这么问,我便能做出判断了。”
“……是,我是他的儿子。”白涯承认,“我父亲有没有提过我,或我母亲?”
“没有。”他摇摇头,“少侠也不必难过。这般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不轻易对外人甚至外族泄露自己的家事,是聪明的选择,你应理解。”
“那他去哪儿了?或者有说过自己准备做什么吗?”
“抱歉,白少侠,我一概不知。虽同为人类,我们交集却并不多。我不知他要去往何方,他也未曾对我说过,我只知道他从何处来——从海滩上登陆,翻过石岭。他来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我们武国。”
白涯和祈焕同时愣住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对方,揣摩着这句话的意思。
白砂是从九天国的另一个方向登陆的?怎么可能?有这个必要吗?
“他一个人来吗?”
“除了他还有几人,但他们都死了。”君乱酒摇着头,说这些话时,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他们太弱,根本不是修罗的对手。想必他们都是流放而来,手脚上都是镣铐。你父亲说,本是有几个看守的,但他们都死在路上。事实如何,谁也不清楚。我只记得,他脚上也有镣铐的铁环,不过已经分开了。从切口看,甚至不像斩断的,而是扯断的。”
“……”
白涯不再说话。他努力做着思考,此刻安静得很。君乱酒最后行了个礼,说道:
“我只知道这些事了。改日,我们战神殿相会。”
“请留步!”祈焕忽然又喊了一声,震得旁边霜月君看了他一眼。
“何事?”
“那个……这儿的东西我们实在吃不惯,您有什么推荐的坊间小吃吗?”番薯
意外的是,这次君乱酒沉默了很长时间。这让祈焕觉得自己的问题就不该问。说不定,他自从定居以来一直在皇城之中,从未有闲暇的时候。可就在这时,君乱酒做出了答复。
“从皇城东门出去,往外走,第一家包子铺。”他说,“除了包子,他们还卖一种叫做大饺的食物,就是你们知道的菜盒子。买茴香馅的。”
“茴香?”祈焕道,“那味道很冲啊。”
“是啊……谁会喜欢吃茴香馅的盒子……”
君乱酒奇怪地嘀咕着,转身走开了。他的背影仍像是一个军人那样挺拔,步伐也没有丝毫犹豫。只是那番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无妨,他们还是去那家包子铺看了。守卫并不严,不如说,修罗们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除了霜月君在准备出门时被拦下了,理由想必与封魔刃有关。他虽然不太高兴,但也没有表示抗议,只是满不在乎地转回了身子。于是只剩下两人,各种馅的包子他们都买了点,也买了茴香的“大饺”。这些食物还是不如家乡的好吃,但总比纯粹的肉食要好得多。
“我忽然开始怀念那顿馄饨了。”祈焕忽然说。
“哪顿?”
“临走前那顿。”
“丸子面片儿汤?”
“……对。”
“我也是。”
“是吧。”
之后,他们再没说什么话了。
两人也没什么心情在这儿转悠,他们直接打道回府,趁天黑前将食物带了回去。他们把用纸包好的包子菜盒放在桌上,看到傲颜还沉着脸生闷气。祈焕招呼道:
“来,先不生气,吃点好吃的!”祈焕拍了拍桌子,“再不吃就凉透了。”
“茴香?”
到底是一种气味偏重的蔬菜,柳声寒一下子就闻出来。傲颜抬起头,难得多看了两眼。
“我挺喜欢茴香的。”她轻声说,“他不喜欢,但还是做给我。”
祈焕和白涯忽然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微微张嘴,但也都没说什么——很显然,君乱酒没有失忆。柳声寒眼尖,发现了这个小小的细节,决心之后找机会问他们。
为了岔开话题,不要被傲颜发现异样,祈焕突然说:“对了,霜月君呢?他们不让他走,他就一个人回来了。他在不在房间?我们拿点东西给他。”
“霜月君么?”柳声寒想了想,“他现在不在,也没有回来过。”
“那就只好吃剩饭咯。”
而在这之后,他们等了许久,也不见霜月君回来,只有修罗来通知他们何时可以造访战神殿。等君傲颜睡着以后,柳声寒悄悄起床,来到白涯他们的房间。刚进门,灯还亮着,祈焕不知拿着哪儿来的小锉子和其他工具,一板一眼地打磨一把小刀。
“你在干什么?”
“你赶紧管管。”白涯满脸不耐烦,“这货锉一个晚上了,不知道搞什么鬼。”
“不顺手啊——”祈焕抱怨着,“我得改改。当时也没太多时间挑么不是。”
柳声寒让他们先谈正事,关于茴香菜盒。概括这件事不需要花多长时间。她听两人讲完了当时的情况,若有所思。
“他还提到你的父亲。”声寒看着白涯,“若这是真的,他应该……记得傲颜。”
“但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祈焕思考着,“普通的当爹的人,这么多年才见到女儿,就算要伪装,眼神也多少有些不对吧?他这也太……”
“还是先想想战神殿那关怎么过吧。”白涯捏着鼻梁,“我怕随便谁一巴掌下去,削你们半个头。”
“白少侠不必担心。”
“就是,怕啥。”
“怕你丢了狗命。”
第一百零九回:无迁之庙
到了约定的时日,有人驱车来请他们。不过,拉车的并不是马,而是几只同时长着鳞片与羽毛的、巨大的动物。大概是某种不为他们所知的妖怪。这些动物并不算温顺,身上套着沉重的、带刺的枷锁,只要稍微挣扎乱动,不按照规定的方向行驶,就会受伤。驱车的车夫拿着金属链条,也带刺。
这种车,若是交给他们中任意一人怕是都不能用。车原本很宽敞,只不过由于装备过于沉重,一次拉不了太多人。五个人分坐两辆车。白涯、祈焕与霜月君在一起。祈焕夹在两人之间,他们谁都不说话,一个像木头,一个像石头,都板着脸,他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多动症都要犯了。
“老白你能不能收收你的刀。”祈焕在颠簸的路上小心翼翼拨开刀刃,差点割伤手。
“有意见跳车。”
“啧,还不让说。”沟通未果,他转而朝前面挥鞭的修罗问道,“大哥!呃,陛下她也与我们同行吗?在哪个车上?”
“王要尽到地主之谊,提前出发了。”
“啪”一鞭子,他加快了行车速度,生怕耽误时间怠慢了女王。这位车夫大哥虽不够面善,倒还算能好好说话。于是祈焕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唠了起来,时间长了,都给大哥说烦了,索性不搭理他。一路上,车夫快马加鞭,超过了傲颜她们的车,似乎想赶紧到达目的地好让这人闭嘴。而祈焕还是喋喋不休,就算没有任何人接话,他也一点儿都不觉得尴尬。直到他问了一个问题,车夫才再次开口。
“除了你们的王,我似乎从来没见过你们修罗中有什么女性呢。”
“不需要。”
“不需要?那你们……就,你们是怎么,呃,怎么……”
祈焕侧头看了一眼白涯,发现他的脸上写着一行字:
你屁话真的很多。
“在这儿,不需要女性的身份。”他意外地认真回答起来,“至少现在不需要了。女修罗大多娇媚可人,过去几年刚建国时,国基不稳,有女性修罗笼络民心。现在全民老小都知道拥有武学护体是多么重要,光凭美貌怎么能阻挡外敌?唯有魁梧好斗的姿态才起作用。除了王,女的都回去了,来的全是男的。”
“嗯……?”祈焕愣了一下,“回去?你们不是在武国生活么?”
“回修罗道。”他简单地说,“现在暂时不需要女修罗了。”
“哦,好……”
祈焕其实没太懂,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他不知道他们怎么来,又怎么回去。或许有六道灵脉,在武国的什么地方,还是能用的。白涯和霜月君忽然越过祈焕,迅速对视了一眼。他们本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却都明白了当下这番话的含义。
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他们一眼就看到远处有座几近纯白的恢弘建筑。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高大的城墙,看上去密不透风。
“感到荣幸吧!”车夫说,“一般人可来不了这地方,只能远远地看。好了,快下车,剩下的路靠你们自己的腿走进去吧。”
说话的这会功夫,傲颜和声寒也下了车,与他们汇合。
“快点。”其中一个驻守此处、全副武装的修罗瓮声说道,“王也是刚刚才到,你们就别磨蹭了。”
他们望向门口,一辆看上去风格狂野的仿佛扭曲的废铁拼凑而成的战车,也停在那儿。也不知是不是王的座驾。
厚重的铁门缓缓提升,像是巨大的铡刀。走过城门后,它立刻砸了下去,重新深深地嵌入地里。在通过墙对面的那扇城门前,他们像被关进笼子一样不自在。之后,还有很多“不自在”正等着他们。
此地戒备森严,墙之后还是墙,重重叠叠,他们已经懒得数到底有多少面了。每座城墙之间的距离也不远,大概三堵墙那么厚,墙的材质似乎也不一样,是不同颜色的石头。他们走走停停,经历了许多停检。甚至觉得,这儿的守卫比皇城更加严格。电子书屋
终于,他们来到了传言中的战神殿前。
如传闻中一样,虽然有心理准备,可当层层堆叠如大型陵墓般的建筑呈现在眼前时,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感到震撼。走近了,几人才发现它并不是“一砖一瓦”都那样洁白。每块骨头的颜色都有细微的差别。细看,有些骨头是黄褐色的,有些是灰白的,可能和时间或者种类有关。但在他们看过了太多压抑晦暗的深色建筑后,眼前的这座殿堂还是令人眼前一亮,湛蓝的天空下白得晃眼。墙柱砖瓦规规整整,若是忽略材料,会令人觉得十分气派。不同的地方巧妙地用不同物种、不同部位的骨头镶嵌链接,他们看不到一根钉子。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使它们的表面出现了细小的孔洞。即使是大名鼎鼎的战神殿,好像也并不重视养护。
“每一块骨头都经过特殊处理——每一块!”领路的守卫自豪地说,“那些工序很重要,它们都经过巫术的洗礼,这是我们修罗的艺术!”
他们没敢接话,只是四处扫视,寻找其他看守。最中央反而没几个侍卫了,只有两人驻守在唯一的大门前,一左一右,门神似的。
这里密不透风,安静得骇人。他们慢慢地向前走,配合着这股子令人窒息的庄严。
“哇……”
走进神殿后,傲颜和祈焕都忍不住发出细小的喟叹。从一进来开始,他们只见到铺天盖地的骨头,连穹顶悬吊的层层堆叠的烛台都是骨制的。地板是一块又一块的圆形白石,嵌入土中密密麻麻的。霜月君忽然半蹲下身,一只手在一块石头上摸了过去。
“是头盖骨。”
君傲颜忽然跳了一下,祈焕也觉得两腿一软。其他人的反应虽然没那么大,但多少觉得脚底发烫、发麻。
“全全全都是吗?”
“是……但好像不都是人或者妖怪的。”霜月君扫视过去,“大小不均,大概混了不少动物的进去。不然不可能填这么满,也不可能这么多——九天国的所有住民都杀光了也不够铺路的。”
“哦……”祈焕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紧张。相反,君傲颜变得有些愤慨。
“真是过分……他们居然将人畜混在一起。”
“从心底里就只是把败者当做猎物或者牲畜一样的地位吧。”白涯回想起修罗王那时的说辞,“基石……啧,实际上比迦楼罗还要傲慢。”
“嘘,小声点。”柳声寒压低声音,“让带路的听见不好。”
其实一开始他们的惊叹并非是对这些骨头,而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陈设——一尊尊雕塑。它们无不威风凛凛,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走近看,那一张张怒目圆瞪的脸,随时都会活过来似的。这些雕像要比街上的精致多了,想必那些只是不入流的石匠雕刻的仿品,即使涂上颜色也难以与此地之物相比。在这里的人像虽然都没有上色,一个两个都跟大活人似的,也不知怎样巧夺天工的匠人才能制造出来。
他们不知道这些雕塑是什么材质。摸是不敢摸的,领他们进来的守卫警告过他们不能乱动。光凭看,也无法确定,可能是九天国特产的石头吧。不过,守卫的注意力此刻并不在他们的窃窃私语上。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忽然折到门口,问了些什么。等得到答案后,他才走了回来,表情有些复杂。
“王本该在殿外等候我们。”他皱起眉,“不过……他们说王似乎察觉到什么异常,提前带着亲卫往深处去了。”
“怎么会?”祈焕愣住了,“那、那我们是在这里等,还是——”
“陛下说客人若是来了,就直接带进去找她。唔……可千万别是……出了事。”
后半句话,他说得含含糊糊,谁也没听清楚,可能是在自言自语吧。总之,他们就随着他向里走了。一路上,有些雕塑就这样设立在两旁,有些是陈列在专门的一个小空间中,还有些是修了房间的。他们只跟着守卫,也不敢多看,毕竟那一个个修罗妖怪都狰狞极了。在他们见过的雕塑里,人类寥寥无几。
一路上,守卫每当在门口扫过一个空荡荡的房间,脸上的忧虑就加重一分。他们当然察觉到反常,看着那张愈发紧张的脸,也不好意思多问,跟着就是了。每个地方,每尊雕塑,留给他们参观的时间都不算太长,仿佛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与陛下他们玩捉迷藏似的。
终于,他们来到了最深处的大厅。守卫的脚步越来越慢,好像很不情愿。当来到这儿的那一瞬间,守卫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定身一样。汗从他身上淌下来,小河似的,可这里分明是那样冷。他的身子变得僵硬,每走一步,都让人怀疑会发出咔嚓的响声。
他看到了什么?他好像在看见什么东西的一瞬就开始眼睛发直。
第一百一十回:无分青白
厅堂是下沉式的,相对而言空旷许多,周围的烛火也无法将其全部点亮。因此,中间的部分设立了额外的烛台,光自下而上地打着,令雕塑显得更加阴森恐怖,威严万分。一共有九尊雕塑,比外面的都要高大,这让他们暂时忽略了雕塑下站着的小小的几人。当然,走进了他们才发现,那竟就是修罗王与她的近身亲信了。
这九尊雕塑,也正是这些人。因为他们高低是一致的,女王甚至更高一些,他们没能一眼认出来。看了一会,才发现应当是刻意统一的,不能失了肃穆的气氛。实际上呢,女王比任何一位修罗甚至人类都要娇小。在它们之中,除了中央的王,还有两个妖怪,一个人类,其余的也都是阿修罗。
不得不承认,君傲颜第一个认出她爹时,那种五味杂陈的心态不比不被相认时更好受。
“哟,怎么啦……”走近之后,祈焕也不敢大声说话,“诸位怎么这么严肃?”
的确,这九人之中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似的。若是走在他们之间,恐怕能被那种黏稠感固定住了。灯台虽比雕塑低,却比修罗还要高出许多,光从上面打下来,他们的表情依然不令人觉得友善。
“来了。”
修罗王似乎不是很高兴,但这种情绪并非是他们带来的。在他们来之前,好像已经发生了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这次见面,她手中多了一把兵器。这武器,不论在九天国还是在他们故土,他们都不曾见过。那东西像镰刀,又像钩子,单从外表上起名,或许几人乐意将其称为“钩刀”。虽说是刀,它却是双面开刃的,从这点上更像是剑,曲形的剑。这把钩刀弯曲的弧度很大,几乎环成一个半圆,只有把柄忽然弯折下来。王手攥着它,手臂也贴在柄上,武器尖端的刃部抵在地上。她的重心都压在上面,像是拄着一个半圆的杖。
“有失远迎。”她勉强笑了笑,“孤本该在殿外,亲自领你们进来,将这里的英雄好汉一一介绍给你们。有皇室的,也有民间的……但若说能在这儿有一席之地,享有战神美誉的战士们,可都有着说不完的光辉事迹。可惜啊……”
她摊开手,身体微微后倾,弯刀的弧度碾了下去,刀尖抬上来了些。
“可惜什么?”
“可惜这战神宝殿……”王的眼神更加锐利,“竟遭了贼。”
“贼?”
王不再说话。她昂起头,凝视着属于自己的那尊雕像。石雕同她本人一样,即使是无机的死物,仍威风不减。雕像身披战甲,凛然而肃穆。它手持一把奇怪的、如同镰刀一样的弧形兵器,直挺挺地站着,眼神像活的一样。
在雕塑的前胸,该系着战甲斗篷的位置,有一个小孔。这孔实际上很大,只是从下面看估计不出真实的尺寸。它的形状有些怪,像一个巨大的锁眼。
“那里原本是我们的镇国之宝。”
有位“好心人”做了解说。他是那八位将领之一,相对而言,他的体型显得有些纤弱,声音也细声细气的。他是个妖怪,且从未掩饰过身上的妖气。其实呢,仅从他那头非人的玫色长发上就能猜出个差不离。
“所以宝物本在那里,可是遭贼人窃取了吗?”
“是咯。”
细细看来,那“锁孔”细长,上半部分是弧形,下半段儿是带尖之状,不正是降魔杵的形状吗?想到这儿,几人的心里都“咯噔”一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难怪领路那位大哥的脸色这么差。想必是在找人的时候,多少就预料到了什么。
“把他们叫进来。”
王只是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领路的修罗慌不择路地离开了。大概是去喊门口的侍卫了吧?说来也怪,在这种即使用来关犯人也绝无逃出可能的地方,怎么能有人如此堂而皇之地进来,又偷偷将降魔杵挖下来,再大摇大摆地带走?
那人前脚离开,女王忽然脚下发力,抡起手中的钩刀,挂在自己雕像上,将整个人带了上去。这三两下的动作利落得很,也不由得让他们担心会不会刮坏雕塑。不过,那应该是很好的材质,即使金属与它摩擦出了火花,烛光下也没有显露出划痕来。
女王弓下腰,像动物似的细细地在石雕上嗅着,试图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她也谨慎地观察着上方,终于看到了一抹浅浅的灰——大概是在雕像抬起来的手指的位置。站在这里,伸出手的确能摸到那个“锁孔”。王一手还抓着刀柄,吊在空中,另一手用一根指头将灰迹擦下来。接着,她将这点灰土塞进口中,在牙上摩擦了几下。
“里头没这么粗糙的沙土……不是内鬼。”
她跳了下来,重重地落到地上,整个大厅内回荡着响声。
没人敢接话。不久,就有三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两个正是门口的守卫。他们走近以后,几人听到细碎的、吱吱呀呀的声音。起初他们以为是盔甲间的摩擦,可当他们停下来时,这种细微的声音还在持续,甚至在安静之中更加明显了。
他们不是在发抖吧?
丢了镇国之宝,的确是重罪,也难怪这几个人高马大的修罗害怕。只是在身高体型远不及自己的国君面前,这一幕显得很特别。
“看管不力……当如何定罪?”百花文学
她冷冷地说着,声音不算大,也不算小,恰好让人听得清楚。
“我们……”
“昨日有何人来过?”
“回、回陛下,并没有人——”
倏然一声轻响,王的钩刀已从右手转到左手上去。只是倒个手的功夫,那个守卫便不说话了。接着,他整个人忽然向后倒去——不,不是整个人,只有半个。大量血液从胸膛那里喷薄而出,势如火山,滚烫的血溅射在旁边两人的脸上。白涯等人下意识撤后一步,其他将领们则面无表情,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钩刀还干干净净的。而那人身上金属的盔甲与亚麻的布匹,断面也整整齐齐。
“没有人?怎么会呢?”
王啐了一口血——不是她的,继而将视线挪到另一个守卫身上。他努力站直了些。
“我们、我们昨日交接的时候,一切正常——一切正常!连一只鸟都飞不过去,真的,我们……啊!”
王一挥刀,弧状的兵刃从他身后刺了进来。刀尖尚未穿透身体,但扎扎实实镶了进去。
“我们真的——”
她稍微翻转刀刃,利器就在他的体内翻搅起来,血一阵阵地往外奔涌。他深色的皮肤都开始发白了,整张脸像是蒙在石灰里似的。哀嚎声接连不断,震得听者耳膜疼痛难忍。当下的王好像并不在意失误究竟出在何处,只是想毫无意义地在尖叫声中徒劳地问责。
“咦?奇怪了。”她自言自语,没轻没重地下手,似乎并不打算听到答案,“那么交接应该是没有出任何问题才对。若是内鬼倒还好说,只是我想不通,这究竟有什么好处。唔,你们都是我精挑细选的战士,怎么会有人背叛我——我眼光是不会出错的。那就是别人了,会是谁?谁如此蔑视我们修罗的尊严,而你们——你们又为何要用你们的无知与无能,为修罗族的同胞蒙羞?为什么?这说出去……可不得让人笑话吗?这可不行,宾客还看着呢,这下可真是太丢人了。”
她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究竟是不是一回事,谁也无从知晓。只是,那守卫身上的洞是越来越大了。终于,她将手臂往外一挥,抽出了武器。守卫痛苦地跪在地上,蜷曲在一起,流淌的血液与身边那半个修罗的血连在一起。
他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
“你们都有责任。”她忽然看着给白涯他们带路的人,“把所有人都叫进来,逐个审问。”
那人一颤,正转过身,准备将这死刑的抉择传递给外面的同胞。可就在这时,沉默至此的霜月君忽然开口了。
“照您这个审法,搭多少人的性命也不够用啊。”
“请您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们若当真不知情,城墙那边的卫兵更不清楚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对人力的消耗,说实话,我不是很看好啊。”
“这您就不必操心了,就算将这些失职的饭桶们全部杀光,也有足够的人来顶替。”
“啧,跟你说话可真累。”霜月君微微皱眉,“不就是一根降魔杵么?”
“那是我们的镇国之宝。别忘了,失去了它,对你们也没有好处。”
“你说这个?”
霜月君忽然从宽大的袖口里取出什么东西。此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约小臂那样长。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别人还未说话,白涯先开了口。回想起昨天夜里头没见霜月君的影子,还真是让他到战神殿踩点去了。不仅踩点,顺便还带了“纪念品”回来。
而这些事,他们一概不知。
第一百一十一回:无所畏忌
这紫金降魔杵做工精细,光滑锃亮,棱角分明。最上端是金刚杵,下面是三棱刺,而中间分别有三个佛头,作笑,作怒,作骂。即使是这样细小的雕刻,也令人觉得生动无比,好像下一刻就会说话一样。
这家伙,究竟怎么把这种东西藏起来,还大摇大摆地进来,不被发现?
“你是怎么偷走的?!”祈焕也不可思议,“这里这么严,你、你……”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刺客……这点戒备,玩儿似的。”霜月君懒洋洋地说,“放心,我也没别的意思,绝对不是想盗走或是挑衅你们什么,单纯好奇罢了,图一乐呵。我也不是什么喜欢见血的残暴之人,你少杀两个,我还给你便是了。不过……”
霜月君难得直视着女王,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表面上看,女王好像还没有生气,不过她身后的将士们可开始窃窃私语了。王看似大度地笑了笑,追问道:
“不过什么?”
“我先说明,我可绝没有偷梁换柱,毕竟我可不是什么工匠,做不了如此精致的仿品。但是……你们这降魔杵,本身好像,就是个假货啊?”
什么意思?白涯等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不曾想,女王的将士们比他们还要震惊,还要愤怒。这番话像是对镇国之宝进行了不可饶恕的侮辱,他们一个两个都急头白脸地骂起来。
“凡事讲求一个证据!”他们中块头最大的一个凶恶地说道,“你胆敢造谣,污蔑我们神圣的镇国之宝,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那为何我带进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呢?”霜月君反问,“这不是你们的宝贝吗?就像封魔刃一样,莫不是又要赖我做了什么手脚吧?”
女王忽然就笑了,当然,笑得并不好看,且是故意为之。但她接下来摇了摇头,颇为坦率地说道:
“我低估了您。原先以为您只是一介武痴,不曾想您的心思和您的武学一般精细骇人。”
“想说我心眼多也不必拐弯抹角,我不介意。”
“我想夸赞您,夸赞您的智慧。若承认这是我们失窃的宝物,就证实它并非真正的降魔杵,而是国宝的赝品;若不承认,我们也无从向您索要被藏起来的真品。”
“你这么说,看来是变相地承认了。只是你忠心的护卫因为一个区区仿品凭白丧命,着实不值得。他们的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是真是假根本无关紧要,战士的天性就是服从命令。命令是至高无上的,是毋庸置疑的,不论为何种程度乃至那些荒唐的、事后证明是错误的命令,这也是必要的。没有任何人的牺牲毫无意义。”
“是——吗?”
霜月君的尾音扬上去,明明白白地表示质疑。但之后,他也并没有说更多的话与她理论什么。修罗与人终究是不同的种群,相互理解是不可能的事。而他们拿修罗的规矩,对人进行约束,本就不合情理。对于这方面,他们从来都只字不提。
他随手将降魔杵丢了过去,一个肤色深灰的瘦瘦高高的修罗猛地抬手,接住了它。
“就这么还了?”祈焕小声嘀咕。
“假货,拿着也没用。”
祈焕的意思是,即便是假货多少也能谈谈条件。但转念一想,既然有一个假的,造出千千万万个假货也不是问题。
“好像,的确……”
那个修罗压低声音对女王说。粗狂的嗓音还是传入了其他人的耳中。不过,王看也没看一眼。
“我们自认为,对您已尽地主之谊。只不过,您三番五次不听规矩,甚至挑衅到战神殿来。我们好心好意邀你们参赏,您却对我国重宝下手,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合适?”
语气虽然还是平平淡淡的,她的眼神却变得滚烫而锋利,像是在火上千锤百炼的刀胚,发着炽热炫目的光,让人不敢直视。霜月君也直直地瞪回来,双目如同削尖的冰刺。两人之中,似乎能听见冰火相撞发出的尖啸声。
“我如你们所愿,带着你们失落的武器回到了你们的地盘,不仅没有抗争,甚至将此物拱手相送。你们非但不要,还不由分说将我扣押于此,究竟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想不到我们如此尽心尽力地招待,还是会引来您的揣度。这可真是太伤人了。”狗狗
霜月君也不多说,只是忽然露出一丝笑来。这真是难得。只不过,这种笑很明显是带着嘲弄的。接着他耸了耸肩,伸出手指,原地转了半圈。
“起初我只是好奇,昨夜亲自逛了一趟,再加上当下与你们对质,我便有了些新的设想。既然你们不积口德,也莫怪我嘴上不留情面。你们摆着一个假货供奉在这里,那真品又在何处?你们是否知情,几人知情,又有什么目的?这些事我该不该问,你们该不该说,说的又是否可信,一切都令人生疑。所以……我不准备追问这个。”
说了大半天,来了这么一句,不论是修罗一方还是白涯一方都摸不着头脑。他总这样,要么不说话,要么不说人话。不明所以的台词令人云里雾里,祈焕忍不住问:
“那你想问什么?”
“好问题。”虽然这么说,霜月君却依然没有看向他,反而直直盯着女王的眼睛,“我倒是更想知道,这战神殿……该不会真就为了纪念那些、这些——所谓的英雄吧?”
“您最好把话说的明白一点。”王笑着,“我们习武之人,脑子直,想不了太多。”
“若真想不了太多那便好呢。我既然都已经到了九天国,说这种话也颇为无趣。我就直说了,人骨兽骨,在巫术中是最常见的材料。整座神殿的风水布局都有讲究,‘一砖一瓦’也经过处理。不过我也不是什么专门的阴阳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然而我多少能察觉到,这一切,就像是一种祭奠,一种仪式……什么的。战神殿之下真的没有镇压什么东西吗?”
虽说这点上,霜月君是个外行,最后那句话多少也有着玩笑的意味。但显然,这些修罗们并不高兴,不知是他说话的内容还是语气。他们都对霜月君怒目圆瞪,龇牙咧嘴,这模样让他们想起被抢了食的狗。
“没有证据,你可别污蔑我们清白!凡事都讲求一个证据,你莫以为凭封魔刃在身,就可以肆无忌惮、口无遮拦!”女王还没解释,领路的守卫倒有些生气。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从未如此焦灼过。眼看场面要控制不住了,先前那个文弱的妖怪忽然向前一步,站在几人之间。这倒是令白涯他们有些意外。只见他清了清嗓子,抬高了音调,高声说道:
“既然霜月大人已经将东西还了回来,这件事儿,要不就这么算了。既然并未酿成什么严重后果,我们若斤斤计较,岂不是失了大国风度?这种事呢……继续深究下去,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我们的王也不是什么铢锱必较的人——”
说到这儿,白涯他们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先前那个还在动的,此时也已经没了气息。
“这事儿就当翻了篇吧?若是还有什么不能平息的情绪,不如放到赛场上去,想怎么打怎么打,如何?相信诸位异乡友人,也不会是不讲道理的主儿。”
这圆场打得可真尴尬,甚至有些刻意。一来,他替他们自己解围,捧了一把女王让她不再多想,又顺道反问一句,显得几人若是要追究便不识抬举似的。要说这妖怪——或许是个夹竹桃成精吧,他这番话可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胆敢替修罗王做决定?不过王似乎并不介意,对他的话也没有任何表示。
白涯心中十分不满,但并没有说什么。毕竟,降魔杵失窃的事与他们没有半文钱关系,霜月君可是一丁点计划也没有透露给他们。而修罗这边呢,也没拿此事大做文章,硬要给他们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加以怀疑。他本打算一旦脏水泼过来,就立刻与他们翻脸。可现在看来,他们一个两个都讲起了道理,这股气便憋了回去。
“无所谓。”他说,“反正和我们没有关系。要讲道理,别和我们讲,去问他。”
白涯朝着霜月君的方向示意,一脸满不在乎。霜月君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到这一步,恐怕各位也没有什么心情逛下去了。”王摊开手,似作无奈,“没什么异议的话,擂台赛,不如就放到下午如何?也算,给诸位换换心情。”
“……”
祈焕小声对自己人说:“我们……没什么准备,不如——”
“可以啊。”白涯脱口而出。
“我也没有异议。”霜月君接着说。
“你、你们……”
祈焕有些不可思议。他将求助的目光挪到傲颜和声寒身上,柳声寒有些为难。不过,君傲颜立刻附和了两人,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有点等候多时的意思。声寒勉强笑了笑,摇摇头,意思是并不介意他们的选择。这下,祈焕可觉得有些头大了。
“不如我们现在就动身去赛场。”王抡起钩刀,将刀扛在肩上,转过身对剩下的那个守卫说道,“把这儿清理干净,地板也换掉。我不想下次来,还有不该属于神殿的颜色。”
守卫连连点头,并不敢正眼看人,缩着脖子让到一边去。王离开了大厅,几位大将紧随其后。整个过程中,君乱酒没有说一个字,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与树立在那里的雕像一模一样。僵硬,冰冷,没有感情。
正是这样毫无表现的表现,却莫名激化了君傲颜的愤怒。
她推开挡在面前的祈焕,跟了上去。祈焕没站稳,险些摔倒。他很难理解,其他人都很难理解——但他们都知道,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站在那个位置上罢了。他们无法理解她的情绪为何这般,可深深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第一百一十二回:无分高下
柳声寒叹了口气,摇摇头,和白涯一并跟上。紧接着,霜月君也走上前去。祈焕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看了看还在原地发抖的守卫,和女王神像上黑漆漆的“锁孔”,转身而去。
晌午方过,正是暖阳当空。离开神殿的一刹那,强光照射他们的脸上,迷住了眼。王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其他人连忙跟上。想必所有的守卫都已经知情,里面发生的事,是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只有各式各样的铁门、木门、石门开开合合,奏出一首沉痛的曲子。最外面的车马还在老地方,马车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
有只鸟落到女王的肩上,长得倒是和先前那个会说话的很像,不知是不是同一个。
“传令下去——会武提前开始。”
鸟儿振翅飞走了。他们都上了车,继续前进。女王的车驶得很快,仿佛地面与车轮能擦出火花儿似的。几位将领的车也不慢,一个两个都先他们而去。有几人路过他们时,还隔着车轻蔑地瞟了他们一眼。原本他们觉得自己的车挺快,此刻忽然感觉和观光似的优哉游哉。
一路上的街巷却都空荡荡的。起初,他们很是愣怔了一番,直以为是什么不祥之兆。随后几人便不约而同想起了先前刚到王城,被修罗们追着满城跑时遇到的情况。大概这些尚武之都的居民,又尽数奔向擂场,等着看热热闹闹的全武行了。祈焕不禁嘀咕:
“真希望到了地儿,咱们还挤得进去。”
用万人空巷来形容此般盛况,一点都不夸张。估摸着接近擂台所在的区域时,道路已经陡然拥挤起来。幸好,所有人都是在人群里奋力攘开缝隙,将自己往前塞,他们以蛮力推进的行为并不算出格。加之有修罗卫兵在周围镇守,没有人敢起什么冲突,连口角都不曾发生。
每一张原本沉闷的面孔上,都洋溢着异样的神采,过年似的情绪高涨。没准对这些人而言,这场武斗盛事比过年还值得兴奋——毕竟,这可不是年年都有的可期之事。
女王早已等候多时。五个人甫一出了人堆,便在擂台左近相对空旷些的地方看到了王城里来的一干人等。在护卫们的簇拥下,女王正架着腿,一下下抹着那把形制骇人的钩刀,不知是不耐,还是单纯的无聊。
“来了?”她抬眼看着走近的挑战者们,手里挽个刀花,站起身来,“我再将规则与你们讲述一遍,望你等铭记在心。一旦应下,一切荣辱生死擂上说话,还请诸君各安天命。”
规则很简单,就是没有规则。
所有蛮横凶狠的手段,在这擂场上皆是顺理成章。一招一式以何等方式发出、又落在对手哪里,都不算触犯禁区。同样地,没有人需要留手,更没有人会留手。即便是殒命当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不过是技不如人,无处申冤。
作为东道主,女王允许他们自行出人,自由选择自己麾下的任意一员对战,包括她本人。她问白涯一行人还有什么异议,若是没有,便出个人牵头,把生死状签下。他们思忖了片刻,祈焕开口问道:
“不知依您来看,胜率该如何计算?”
“你们既然是五人,我们比上五场。五局里取得三胜者,便算赢得这擂赛。”女王睥睨地回答。
她言语里不曾流露什么,可几人都能猜到她未出口的想法:五场比试,修罗一方不可能输上三场。或者说,她不认为他们这五人,能拿下三场。
这不在他们的意料外。白涯代表同伴们点了点头:“行。立状吧。”
有修罗喊来了裁判,在他的监督下,女王和白涯代两方签字画押。裁判是个身姿娇小的妖物,从发间支棱出的一对毛耳来看,约略是花栗鼠一类修成的精怪。他捧着文书走上擂台,大声宣读了本次斗擂的因由,把双方签下的生死状也扬声朗诵一遍,让两边人马在一城民众面前应诺,无论赛中如何,比斗后败者都只得服输。
“慢着。”霜月君忽然说,“我还有话要说。”
“怎么?”那花栗鼠精呲着门牙,“你还有什么异见?”
“不,异见,并没有。我只是有几句话,要同小友们交代。”霜月君忽然伸出纤长细瘦的手指,直直对准了高高在上的修罗王,“这个人,我和她打,其他人莫要多事。”
“什么?”
白涯一个猛甩头看向他,连王也微微向前调整坐姿,对他接下来的话颇感兴趣。
“就这么说定了。”
霜月君竟没多做解释。女王忽然笑了笑,与左右的人议论了什么。因为太远,他们也听不清内容。不过看样子倒也不像是嘲笑,而是另有说辞。但霜月君并不在意,他只是往一旁的护栏一倚,一脸云淡风轻。
“看你之前的样子,我们以为你不会参与决斗。”白涯如实说道。妙笔阁
“你不是她的对手。”他看了一眼白涯,“至少现在不是。”
“……”
白涯多少有点愠怒,毕竟这话里含带着轻视的色彩。但他忍住了,因为他知道论实力,现在的自己也不是霜月君的对手。何况霜月君若与修罗王对决,那将会令他们少很多麻烦。
这流程没有太久,此地民风彪悍,看客们没心思听故事,早骚动着喃喃絮语,要比武快些开始。裁判很快便下了台,回到场边。他向女王禀报一番,又状若随意地晃到正在商谈的白涯等人中间,低声道:
“生死状,你们也立下了。这擂上的事,说是输赢,实际上呢,压根就是生死。旁的我不便提起,只与你们说个故事:前些年有个人类男子,半条胳膊是刀刃打的,怎么看都是个凶人。此人手上功夫极猛,却心有怜悯,都是点到即止,不曾杀人。接连赢了三四场,比赛被我们女王叫停了。那些输家看着是逃得性命,可没多久,全不再见踪影了。”裁判长压低了声音,讳莫如深,“当时我亦在此处,他们全然不是对手,败得不大好看。临了了,还是靠那人类手下留情,才苟且偷生……此事的确是,有伤我武国颜面。”
这一番话宛若普通闲聊,可每个人都听出了言外之意,并因此绷紧了神经。有这样的先例,女王的手下必定全力以赴。横竖都是死,在战斗中拼命,倒有一线希望。对方想要活,就不能有半点慈悲,不会给己方生机。
“别太乐观。”霜月君接着说,“签了生死状,就没有输,只有死。虽说是五局三胜,实则要你们大获全胜。”
他们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只是从霜月君口中实打实说出来,仍令人觉得不寒而栗。
“嗐,我们知道。没事儿,相信我们。”祈焕这么说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白涯本是无所谓,倒有些额外的忧心。不知当年白砂整了这么一出,会不会被输得狼狈、同伴丢了性命的阿修罗们迁怒。擂台上正大光明的一对一,他父亲是绰绰有余,只是老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垂眼看向紧张地竖着耳朵的裁判,嘴角抖动了一下,终归没好开口询问。后者的语速飞快,话一说完便抽身站在一旁,仿佛方才只是比试前做些普通交待。
接着,他以正常声量说:
“烦请诸位抓紧决定,挑选对手,尽快上台斗擂。”
他们草草议定,由祈焕去打头阵,为同伴试探修罗们的斗擂风格。他咽了口唾沫,摸摸身上,抬眼环视一圈,仿佛从熟悉的面孔里汲取了某种意志,气息沉稳下来。他越众而出,来到女王等人面前,冲着那显眼的艳红,一眼挑出了先前提议斗擂的那位:
“在下不才,就与……这位仁兄比试吧。”
那看似文弱的妖怪冲自己的国君斩钉截铁地点头,走了出来,朝祈焕笑笑。怎么看怎么阴沉。
在裁判的高声宣布里,二人由两个方向踏上擂台,审慎地迈出一步、两步,向彼此靠近。观众们愈发抑制不住地骚动,兴奋地窃窃私语——紧接着,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祈焕在暗自掐诀,而他的对手干脆垂着手,衣袖笼住了掌指,看不出深浅。台下的窸窣低语愈来愈强,像是山雨欲来之时,逐渐盈满危楼的风。突然,那妖怪朝着面前跨出一步。
他甚至没有再靠近,只随意地扬了扬手:“破。”
一声啸响,“祈焕”忽然炸开,化作一团烟雾。从中窜出一道白影,仓皇地逃向妖怪背后。他也没有阻拦,淡然自若地转过身,对着真正的、面色难看的祈焕咧了咧嘴,轻蔑与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白涯不自觉拧起眉来。身边,柳声寒低低的声音响起:
“我们似乎想错了。这位,不只是劳心动神的文臣角色。他是妖异,也通晓阴阳。”
他们都肃容望着擂场正中。由静到动没有半点过渡,中央双方都立即使尽浑身解数,想在对方看破自己手段前一鼓作气,拿下战斗。对峙的平衡一旦打破,就如引爆了沉积的火药,各色术法迸溅,像一场危险的花火。
“啧啧,这般光景,在武国可不多见。”不知何时,裁判长溜达到他们近旁,也许不喜女王身边肃杀的氛围,也可能是有些犯怵。“阴阳之术虽是巧妙,若施咒者不够强横,不及出手便已落败。”
祈焕与那位武国的妖怪,在身手上至少能平分秋色。然而阴阳咒术方面,却不是那么好说了。不过这两三下间的身影交错,祈焕已经确定,他的本体的确是花妖没错。
四下喧闹议论甚至无法挨近耳畔,祈焕满背都是汗,一个纸人伸手托了他一把,方才让他未因落脚处蔓延的寒冰滑倒。顷刻间,冰融作水,那纸人一沾就成了可怜的纸片儿。祈焕一抓将它收回,喘着气狂乱地扭头,瞪向空中悬浮的、逐渐湮灭的火苗,自己召出的土刺耸然其间,上面插着个黑影。
那妖物被打中了吗?
第一百一十三回:无拘细行
影子一动不动,僵得像个木偶。
风声掠过。来不及看,来不及想,祈焕就地一滚,掐着指诀一挥——散落场中的许多个“祈焕”随着他的手势,四散奔逃。妖物显出身形,翠色的利刺由他手中发出,如疾雨打向四面八方,一个接一个以假乱真的人影腾起青烟……
“好场面。虽说修罗大人们战斗意识卓绝,一拳一腿皆会天然地裹挟灵力,可对搏击的推崇,还是凌驾一切花哨咒术之上。”
裁判仿若在无心地感叹,说完,朝一众看客努了努嘴:“本国民众也深受影响……大伙儿这下是看个稀奇,不过呢,骨子里还是尚武哪。”
他点到即止,又背着手,晃晃悠悠走开了。白涯绷着脸,他们可没心思向看客们出风头。眼下的重点在于,台上以咒法相争的二人,哪一位能占据上风。铺天盖地的咒术打散了祈焕的纸人,那夹竹桃花妖也收了偶人分身,挨个点向剩余的身影。都识破了,祈焕残留在台上的纸人伪装几乎都被识破了。那些人形越少,白涯等人越是提起心,捏足了冷汗。
他们看的是那花妖四周,剩下的人影真假莫辨,不知哪个是他们友人。这些影子太像了——他们与对手愈来愈近的行动轨迹,也很相似。
纸人忽多忽少,却不见耗尽。那花妖看出了端倪,是不知藏在其中何处的真身,在不断回收纸人,再将它们撒出。他在一片烟雾闪光里腾挪,不忘发出叹息,或不如说讥诮:
“藏头缩尾,毫无气度。萤火之光,也想与我武国争辉?”
他疾步冲去,拍向又一个纸人。烟尘里,身后人影乍现。
就在花妖出手的一刻,祈焕一掌拍中了他后背!这一击下来,人们隔着弥漫的烟尘都看清楚,有一团红色在其中蠢蠢欲动。祈焕的手掌燃着熊熊之火。大约是因为他自己的手包着白色的布条,涂了什么东西将火隔绝,不至于让自己烧伤。
他很清楚,花妖即木,最怕的法术,便是火了。
即便是一直有些走神的君傲颜,也一个激灵,关切地挺直脊梁。她看见那花妖一颤。只是一颤。
四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听那花妖冷冷道:
“雕虫小技。这点力气,杀鸡都不够,还想置我于死……呃!”
就在此刻,他迅疾无比地微颤手指,似是触了某种看不见的机关,动作小得不易察觉。一瞬间,有什么利器忽然刺穿了花妖的身体,金属摩擦后紧接着筋肉割裂的声音。
花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视野重新清晰的擂台中,他所面对的观众们都与他一样,看到了他胸腹洇开的一片水渍。
满场的烟霭火花都像凝固,一眨眼,全都烟消云散。
真正的祈焕能听见自己身后,另一面的看客一片哗然。他恍若未闻,猛一抽手,将利刃从面前抽搐的身躯拔出。随着他的动作,液体汩汩淌下,这妖异扑通跪倒在擂台上。他的面上已经浮出叶脉般的纹络,艰难地哆嗦着嘴唇,抬头去看绕到自己身前的对手。此刻,他再也说不出任何嘲弄了。
祈焕蹲下身,在他衣服上揩了揩手中的袖剑,嘴里兀自嘟囔:
“我也没打算拍死你啊!”
他声音不大,台下的人并不能听清。他的友人们恰好站在侧边,看清了这刺杀的全过程。白涯瞪直了眼睛,而君傲颜慢慢阖上微张的双唇,半晌才又开口:
“这就是他前几天打磨的那支……暗器?”
“看样子的确是呢。”柳声寒微微挑着眉。
祈焕不仅将暗器稍作打磨,还增设了特殊的金属手环,就隐藏在袖口中。他只需稍动手脚,一枚锋利的袖剑便会脱环而出,势如破竹。
在大片惊讶的目光注视下,祈焕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将带着绿色汁液的袖剑在手上擦了擦。而后,他轻巧地将袖剑推了回去,甩了甩袖子。再看上去,他又同以往那两手空空的样子毫无区别了。
这若无其事的对话几乎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嘘声里。所有人都在激动地、唾弃地嚷嚷,为这“偷袭”而愤怒,怒斥这外来者胜之不武,一点武德也没有。乱哄哄的喧哗中,还没下台的祈焕自然听出了大概,直着脖子冲底下吼回去:
“无规则限制,谁说背刺不行了吗!赢了就是赢了,愿赌服输,早说好了啊!”
说罢他便一溜小跑,回到了同伴们当中——一个人和一城人对骂,怎么想都不划算。迎接他的也是一串复杂莫名的眼神,尤其是白涯,素来波澜不惊的一张脸此刻都快拧巴了。
只有霜月君依然是淡漠的模样。此刻,他倒提起几分劲,抬起眼皮,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神打量了祈焕一回:文笔斋
“所谓胜之不武——亦是武道大智。既是豁出命去一决高下,事关生死,自是只论生死。横不下心,狠不了手,有的是更加毒辣之人挥刀向你;非要讲究光明磊落,只会葬身于无尽的肮脏龌龊。”他脸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如干涸河床上皲裂的痕迹,“我若拘泥手段,早就不知埋骨何处。我看这位小友颇有几分刺客的潜质。改日得空,我倒不吝指点一二。”
这冠绝天下的刺客都发了话,庸人们嘁嘁喳喳再多,自然也不过聒噪罢了。
在他们短暂的交谈间,仵作上台验了尸,擂场专人也匆匆前来,将尸体搬走,草草清理了台面。另一侧的女王面无表情,她微微偏头,瞥了一眼身后亲卫。
在她身畔,一名身形格外高大、肌肉虬结的修罗踏前一步。他神情不善,隔空投来挑衅的目光,宛若实质。
“我来吧。”柳声寒眼望着走近的裁判,说道。“王身边那位,由我来会一会好了。”
白涯眉梢一跳:“早先不是说,我拿下他,为你们减轻压力……”
不止是他,祈焕与傲颜也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柳声寒安抚地压了压傲颜肩头。
“无妨,尽管放心。”
她迎着裁判上前,来到对手们面前说了些什么,与那模样彪悍的修罗上了擂台。白涯死锁着眉目送她,而君傲颜的表情可谓焦灼:
“一会儿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要不要准备好,随时冲上台去?”
“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祈焕直嘬牙花子,“唉,我方才可真是没想到这一茬,现在就算咱们救得及时,那些修罗已经死了个同伴,能就这么算了吗?”
霜月君先前难得长篇大论一番,随即又不声不吭地袖着手,老神在在站到一边,似乎没有把自己旧识的死活放在心上。此刻听着这二人焦虑的低语,他终究忍不住,嘴角一阵古怪的蠕动。他一抬头,就看见没怎么说话的白涯也沉着脸,手还若有所思地摸着刀呢。
他的手指不禁一抽,像是想抬起来扶住脑门。最终,他只是撇过头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叹息:
“别吵了,穷操心。我与……柳声寒相识以来,还没见她吃过亏。”
承担着友人们忧虑的对象,还是像平日一样眉目淡淡,不动声色。柳声寒对面的修罗抱着双臂,有意夸张地低着头,像俯视地上一株纤弱的花草:
“咱这拳头砸出去,可就收不住了,你要是后悔,现在滚下台去,还能逃得性命。我也不想让兄弟们笑掉大牙,说我欺负人类便罢,还是女流之辈。”
“我竟不知武国女王身边干将,闲言碎语颇多。”柳声寒平静地抬眼,“打吧,我就是你的对手。”
修罗龇牙一笑。毫无征兆地,他提拳便向柳声寒砸来,空中炸开破风之声。柳声寒举重若轻,微微一晃,在毫厘间错开这一拳。不料,修罗嘴上轻蔑,出手却不见轻视之意。他仿佛早有预料,弓身疾冲,招式不待用老,拳头一晃变爪,攻势如疾风骤雨,紧追柳声寒而去。
这狂风里,柳声寒真如飘飞柳絮,轻盈地闪身回避,看着险之又险,却愣是没让暴雨般的拳脚沾上衣袂。她足下交错不停,手中也在挥洒拂动。随着她的动作,一支接一支画笔被抖落出来,诡谲地浮于半空,呼应着她的手势翻飞,仿若在看不见的画布上挥毫泼墨,却不知描摹的是什么图画。
刚刚安静了不久的擂场周遭,逐渐又升腾起嗡嗡的低语,且愈演愈烈。白涯明白,自己人眼里揪心的场面,落到这些看热闹的群众那儿,端的是枯燥无比。
一个认认真真打,一个一心一意躲,有完没完了?
忽而,众人的议论声一低,继而高涨起来,如一波涌起的浪潮。他们纷纷注意到,那神勇无比的修罗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身子一歪。他仿佛看见什么东西袭来一样,斜身的同时猛地往空中踢腿,生生蹬了个空,几乎侧倒在地。
可他周围除了几杆悬空打转的笔,分明什么都没有。柳声寒早闪开了。
看客们不明就里,她的友人们则看出了端倪。
“她这是在使幻术吧?”君傲颜喃喃道。
柳声寒的身姿飘逸如舞,此时场中悬浮着数支画笔,不过,她手里不知怎么,始终能接着一杆。不断抛飞的笔杆让这画面显得像场杂耍,在场外人看来,偏偏清晰而缓慢,让人捉摸不透。
她的对手更让人不摸着头脑。一开始,他还能紧咬着柳声寒的影子,时刻打乱她的节奏,不让她太过悠闲自在地施法。分寸大乱的人却逐渐成了他,一会儿一拧腰,一会儿胡乱比手画脚,最悬的一次,差点一头栽下擂台。
观众们眼里,台上就像有两只苍蝇,没头没脑四处乱撞,偏偏不撞到一块。见怎么唾骂都无人理会,越来越多的人大声闲谈起来,只为强自打起精神。没人注意这片散漫持续了多久,忽然有人讶异地惊呼起来,他们大力拍打着身边的人,示意和自己一同看回台上。
第一百一十四回:无念旧情
他们不知该说自己眼中的闹剧,此时算是结束了,还是到达了高潮。那名修罗也面露荒谬之色,垂眼看着面前的女人,和她用以抵着自己心口的……一杆笔。
只是笔而已。
“不是吧?”他嗤之以鼻,“想跟你那不入流的同伙一样,搞什么偷袭、刺杀?怎么,吓昏了头,不知道自己拿着的不过区区一支笔吗?”
“我知道。”
他听见这个女人的声音骤然阴森起来。可实际上她的语气从始至终,分明没什么变化。
他无暇细想,也不再有机会了。摧枯拉朽的疼痛,在话音未落前,便贯穿了他的心脏。原本声寒是用手从下方托着笔的,而那笔杆真的十分普通,在强壮的修罗面前脆如苇草。可那个时候,她刚说完,忽然就将手完全松开,在笔尚未掉落之前一掌拍向笔的前端。毫毛在她手上绽出小小的白花,随之笔便被用力一推,长针似的轻易戳进了对手的心脏。
死寂。
比起祈焕得胜时的喧哗,此时整片擂场静得简直像是坟场一般,鸦雀无声,万马齐喑。柳声寒的神情几乎是厌倦的,她甩了甩手中笔端的血迹,在一片寂静里一招手,把所有画笔拢回身上。
身形庞大的修罗徐徐倒下,震得擂台发颤,如山在坍塌。
裁判早挨到了四人身边,此刻与白涯小声地说:
“这个……形势不妙啊。大家想看的,都是真刀真枪,拳拳到肉。可你们现在吧,拿下两场了,却尽是取巧手段……”
“你爷爷奶奶命都豁出去了,你还管观众看得够不够热闹?”白涯斜着眼睛看他。
他倒没有成心恐吓。结果,这妖怪小耳朵一别,细看还能见毛尖簌簌发抖:
“实在是……实在是并无此意,是在下唐突,委实抱歉,委实抱歉!”
说罢,他一溜烟地跑向擂台边,招呼人员清场去了。
这结果似是在霜月君意料之内,令他颇感无聊,无所事事地拨拉着自己指节。余下三人迎接了回到他们中间的柳声寒,简单祝贺了她的胜利。
而修罗间的气氛,可要压抑得多。女王毫不掩饰面色不虞,噤若寒蝉中,她高高抛起森寒钩刀,一把握住下落的刀柄,将锋刃狠狠楔进脚下土地。
“下一轮。”
趁擂台上还在紧锣密鼓地清理张罗,柳声寒握住了君傲颜的手。
“我知道你会这么做……但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君傲颜想挑选的对手,完全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情理之内。可这局面,是他们谁也不愿看见的。祈焕摸摸袖口,上头还沾着点潮湿的汁液,干结在那里,触碰时干涩的粗糙感令人悚然。他有些起鸡皮疙瘩,皱了皱脸,也和柳声寒一并劝道:
“是啊君姑娘,比武斗狠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能好好分出胜负自然好,可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不管你们哪一个磕了碰了,那都不好看。”
“女王手底下……别人我不知道,可那人我很了解。别看他年纪大,并不好打发。无论风格还是手段,他都是个狠角。我们之中,我是最适合对付他的人选,我们也该有个了断。”
君傲颜一口气说完,走向了裁判。身后的友人明白劝阻不住,也唯有摇头叹息。
闹哄哄的擂场里,他们听不见走远的同伴的声音,可傲颜面对着女王一行人站定时,几人都仿佛能听到她掷地有声的话语:
“这一场,我对姓君的那个人……还请将军赐教。”
当君傲颜提着那柄沉重的陌刀迈上擂台,四下里散漫的闲话忽而一清。长兵在地面拖行的声音粗糙又刺耳,令他们重新来了精神,伸长脖子打量着这个女人,和她手中的重兵。这一个看起来,总该是一员猛将了吧?
她的对手又是谁?好事者们张望不停,看见本国派出的人时,登时一愣。
祈焕苦着脸,听左近一片奚落蜂拥而至:
“真是个外头光鲜的纸老虎,花架子摆得比谁都漂亮,只敢挑个人来打!”
“这老头胡子一把,头发都白了,丫头片子胆小就罢,还不尊老?”
奚落者们似乎早已忘记自己身为人类的事实。
这群人碍于官家守卫,只能在场外嚷嚷,声势却实在喧嚣。连裁判也烦了,在台上冲下边吼:
“看便安生看着,你们懂什么,只会嘴上放炮!当年那个人,你们一个个全忘了么!”
他毕竟是个已修出人形的妖物,气沉丹田大喝几句,让喧哗中的人们听见,不算什么问题。察觉周遭骚动有所平息,祈焕咧了咧嘴:
“他说的当年,就是你爹吧?不知道老爷子在这儿待了多久,这么几年过去,还是积威不减啊。你说要是令尊来了,那可不是没咱啥事……嗯?老白人呢?”
他身后是霜月君,百无聊赖地面对擂台发着呆。他目光聚焦了一瞬,看了祈焕一眼,摇摇头,又神游天外,只等比斗开始了。
“没留意。”声寒淡淡一笑,“解手去了吧。”139
下一刻,四周爆发出激烈的喝彩。
裁判都还没在台下落脚,君傲颜陌刀一甩,提步冲向擂台另一端,其势如虹。君乱酒的气势有过之无不及,他发步晚,却还要快上一线。他们手中的锋刃折出寒光,太阳在一点点下沉,兵器却在一寸寸上扬。
擂台正中央,两人各执长兵,轰然对撞。
金戈相击,炸开刺耳的震响。傲颜和君乱酒都不禁一声怒喝,在巨力下,他们皆被震得齐齐一退。没有片刻喘息,没有半个眼神。父女俩再次挥动兵器,运起拳脚,如陌生人、如仇敌般,不留一丝情面,朝对方杀去。
君乱酒使的是一杆长枪。枪杆漆面上尽是细碎的磨损,乌红的色泽有如饱饮敌血。枪头虽也密布划痕,却保养得当,仍是寒光凛冽。长枪与陌刀本都不是近身搏斗的首选,可就在这擂台方寸之间,他们将各自长兵挥舞得虎虎生风,挑劈抡刺,尽数向对方招呼,也格开兜头盖脸的泼风利刃。而随之袭来一拳一腿,他们无暇顾及,也无意躲避。只要不能废去自己的战力,伤痛不过是战斗中必不可少的代价。
兵戈交击,铮然鸣响,把局外人的沸腾呼喝全都搅碎。他们本也不会听进耳朵。
气氛比前两场热烈太多,也吵闹太多。柳声寒抬着头仔细看着,父亲与女儿,都紧绷着面孔,嘴角抿出深深的纹路,仿佛这条裂口不过是铠甲铁面上一道脆弱的缝隙,并已然焊死。他们没有交谈,只有手里的兵器,替他们呐喊。
“枪啊……”
看客的哄闹里,柳声寒听见身侧,霜月君细微的慨叹。
已到哺时,烈阳如倦怠,在天幕上逐寸滑落。斗擂的二人却不见体力衰减,依然是硬碰硬、实打实。傲颜的侧腹又挨下重重一记膝击,像此前的无数次一样,她不闪不躲,仅仅大喝一声,就着疼痛迸发出巨力,长兵疾挥,重击在君乱酒枪上。
枪杆与君乱酒的手臂一同被掀开。可这一次,和先前全然不同。
对战双方都听见一声脆响,随即,加诸于陌刀的阻力一空。
她一时收不住势,朝君乱酒身侧扑了出去。瞬息间长刀点地,君傲颜一个空翻,稳稳站住脚跟。待她回头看去,那只枪头打着旋,已飞出了擂台,消失不见。
君乱酒还在原地。他神情纹丝未变,只将枪杆往地下一顿,一扫顶端断裂的衔接处,目光旋即转回自己的对手。君傲颜也盯着他,抬手一把抹开黏到脸侧的发丝,与糊在嘴角的血与汗:
“您武器断了。还要打吗?此刻认输,我赢下这局,我们,点到为止。”
他们都听见擂场外围的喧哗,在连声叫好,在喊败者下台,在唆使胜者割下输家头颅。这一切,与他们无关。两人仍是戒备的姿态,不丁不八,视线死锁对方,如骄傲的猛兽,誓要将敌手掀翻在地,露出软肋。
“身为兵卒,或胜,或死。”君乱酒的气息有些急促,声线依旧沉沉如铁,“一息尚存,就该一战到底,纵手中,空无一物。”
他手中一挽,枪杆在掌指间旋舞,甩出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棍法。
“人在,兵在。我们的战斗没有结束。”
君傲颜憋红了脸,她扬刀前指,咬着字眼恨恨道:
“您还真——就是个军人!”
擂场四下里,起哄助威声再度高涨。
数里开外。
白涯的身周一片寂静。此地离擂场甚远,他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也无心遐想。阴影里他无声无息地行走,西斜的日头照不到的屋梁下,泛起阵阵阴寒,刺激着他的感官。
又是一个拐角,他止住步伐。很安静,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长而轻的吐息。一点点地,他侧出小半张脸,眼神在前路梭巡。
没有警备。
白涯松了松握着刀把的手指。倏忽间,一阵危险的直觉蹿过他脊椎。
他猛地抬头看向暗下来的屋顶。惨白的房梁间,有什么在摇曳爬动。
那是一片庞大的、不规则的、难以形容的阴影。
——一个可怖的怪物。
“我觉得其实……我话不好听,但君姑娘不是将军对手。”
祈焕眉间的疙瘩,从头到尾没松开过。他实在是憋得不行,与霜月君低声耳语。后者难得聚精会神,听得此话目光不移,口中说着:
“他一直在留手。”
祈焕明白这是说君乱酒。他叹了口气:
“可傲颜倔得很,他们这么杠下去,不知怎么才是个头。”
“体力耗尽,或终究一方重伤——只能是她。”霜月君轻轻摇头,“麻烦噢。”
太阳已经西沉,铺开血红的光晕。擂台中的二人浑然不觉,只知视野中昏花缭乱,赤色满目,许是额头眼角的伤浸开的血吧。他们眼中天地都在摇晃,尽是层叠色块,唯有一个人形清晰依旧,那便是要击倒的目标。
第一百一十五回:无甘后人
他们一身上下尽染的红,并不来自于残阳。君乱酒肩上一道口子皮开肉绽,其余小伤不知凡几。傲颜没有讨到便宜,枪杆的断口也在她身上破出些伤痕,衣物下重叠的淤青,更不知有多少。两人的气息全都紊乱,也不再讲究什么套路章法,只凭着毅力、借着本能、吊着一口气,死咬着牙把刀与棍、拳脚和关节都作武器,狠狠击打到对手身上。言语无用,那就用本质的方式说话,直到失去意识,或恢复神智。
眼前是模糊的,耳畔也震荡着嗡鸣。
君乱酒忽然抽身。场下,女王身边一个亲卫已行色匆匆地离开,似乎刚刚向她禀报过什么。女王长身而起,高声喝道:
“停手!”
君傲颜也感到不对,一种绝不同于耳鸣的高频声音在四处回荡,令人倍感不祥。她杵着刀支起身,将发直的目光从君乱酒转开。那像是某种警报,是在警示何事?
“罗刹来犯!”女王直接翻身上台,向周围厉声命令,“所有人,跟随巡城卫离开,各自归家。非恶敌上门,严禁打斗,不得外出!”
莫名的恐惧顷刻间弥漫开来,台下三人环视周遭,所有居民无论人妖,都是面露惊慌。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听闻敌袭那么简单,而宛若天灾将至,有什么不可对抗的强大威胁要肆虐此地。先前的那阵欢乐的热闹转眼变了调儿,人群还是吵哄哄的,徒留万般惊恐。
巡城卫们各自带领一拨拨居民鱼贯而出,虽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模样,好在也算乱中有序。他们逆着人流跑向擂台,女王也看见了,对几人说:
“眼下局面,诸君也看在眼里。孤也想知道比赛结局,各位鏖战至此十分辛苦,但事有轻重缓急。比赛,就此打住。你们若有心相助,尽请跟来。”
君傲颜没有说话,踉跄着走回同伴们中间。他们关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快速地商议了一番,向女王提出同行。
不及细说,女王紧促地呼喝属下,喊他们牵来了马。武国马匹也分外高大,眼神不像吃草的,反而一股子凶光。它们粗砺的皮肤上,都涂抹着简单的染料,勾勒出古朴野性的纹路。
女王跃上涂纹最张扬的一匹,根本不及招呼,便策马奔去。几人也纷纷上马,加入修罗的骑队,紧随她马后。
跑了没一会儿,他们辨识出行进的方向,不由得疑惑起来。祈焕一夹马腹,冲前两步,大声问道:
“陛下,不是罗刹来犯吗?为什么我们往内城去?”
疾驰的马队里蹄声隆隆,风声呼啸。无论女王是否有听见他的问话,她都没有回答。祈焕一肚子问题也只得闷住,重回到友人们的小队伍里。他在颠簸的马背上匆匆扫了他们一遍,君傲颜明显还没将注意力集中到此处,柳声寒和霜月君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可究竟他们在想什么,他也猜不出来。
他们一路奔袭,裹挟在一队高大骑兵里,只能隐约看到周遭景物,难以仔细分辨。直到穿过重重高墙,君傲颜才抬起脸,靠近同伴们问:
“你们看此处,不是战神殿吗?”
“是啊,不是说罗刹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奔过最后一道围墙,修罗们分散开来,隐隐有包抄之势。女王勒马跳下地,望着战神殿森白的飞檐。她一扭头,刚巧对上正在下马的祈焕,冲他冷冷道:
“方才给你们面子,事已至此,还不交代你们中少了的那人,究竟去了何处吗?”
“这,对啊,他人呢?”祈焕亦是一惊,转过去看柳声寒,“不是说解手去了……”
“省些口舌吧。我没有揭穿你们的人来祸乱我神殿,是不想让你们太难看。”
女王眉眼冷峻,话语掷下,人已走向殿门。
他们连忙跟上,还在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可刚走近,殿内一个人影浮现。
不是白涯又是谁。
此时的他,险些要让人认不出来了。他头发披散着,发带不知何时开了,一身上下伤痕层叠,衣服上全是破口,面上也有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来自别的什么东西。平素稳定的气息也混乱了,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战,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他在门口站定,脚下虚浮,语气却泛着肃杀:
“你们不能进去。”
“不能进?这是我们的地盘。”女王瞪视着他。修罗亲卫们提起兵器,一步步围拢。
“你们的地盘。”白涯喘着气冷笑,“你们的?你们从南国原住民手中掠夺的土地,顺理成章就成你们的了?战神殿……可奇怪得很。罗刹又是从哪来的?现在这儿只有你们,都城百姓,想来都被赶回家了,是吧?你们也不想他们知道,不能被看到什么不该看的……”135中文
他气息紊乱的话尚未说完,暗红的乱发如流火划过。哐啷,钩刃剁上交错的阴阳双刀。白涯持刀的手臂微颤,此时的他,算不得全盛状态,远远不及。即便格挡及时,他也不知硬拼蛮力,自己有几分胜算。
兵刃间发出刺耳的刮擦,火花爆出,映着女王阴郁的、狂怒的双眸。白涯咬紧了牙关,手中愈发沉重。
一阵寒意掠过。
女王牙缝里挤出半声恼怒的低吼。一把刀——一把刀鞘,缠绕着古拙符文的刀鞘,拦住了她的钩刀。
她将目光抬起,迎着她的,是一张冷如寒铁的脸。
霜月君不知何时挡在白涯面前,凉薄的声音里,淡漠如霰雪般的腔调似冰封万里。
“别刁难小友。都说了,你的对手是我。”
“……”
王故意将武器错开,不知是何用意。钩刀打在封魔刃的金属流苏上时,溅出一小片金色的花火。
“事已至此,拔刀吧。”她大概是带着笑的,“与封魔刃一战,亦在我的预料内。”
“啊?”霜月君双眉微蹙,“但可不在我的计划里。”
“你没得选。”
她一刀劈向一侧,白涯一个侧翻闪开了这要命的一击。骸骨堆叠的墙壁瞬间开了口,巨大的裂纹向上蔓延。
“哎,使不得!”
一位女王的干将先急了。看来这战神殿对他们而言,的确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但就在此刻,他们的王显然不这么认为。相较之下,那不是更有价值的东西。
“再说一次,别进来!”
白涯的身影在战神殿门口消失前,这是他最后撂下的话。他该知道,自己的话抛到这群人面前,从来都是耳旁风。他更该知道,自己伤成这个样子,这群人也从来不会坐视不管。他或许没有料到他们会在此刻赶来,他以为会更久,刚才出来避难的功夫,又要将他们放在新的危险前。于是白涯不得不重新投入那场不为人所知的腥风血雨中,他没有选择。
“他是不是太低估我们的义气了?”
祈焕颇有些不服。柳声寒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心神领会,呼出一串串连在一起的小纸人来。柳声寒在每一个从眼前飞过的纸人上,都用那根晶莹漂亮的笔勾过一抹痕迹。纸人们倏然散开,漫天飞舞,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既错乱,又有序。每个纸人身后都留下了一道细细的光,就仿佛纸人是针,光是线,它们很快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有无数守卫想要冲进来,但君傲颜不会给他们机会。光网消散,融化成一面看不见的墙,直到左右的杂鱼都被拦在这张巨大的网外,傲颜才有了喘息的空隙。
她的父亲——大概吧——君乱酒,只是远远看着,没有干预,也没有制止。
修罗王的心腹干将们,还有六人。其中一个红髯的大汉一拳砸在坚固的结界上,自然没什么反应。剩下的守卫们拳打脚踢,就算用兵器也没办法攻破。从宽敞的里面看,迎面张牙舞爪的卫兵们显得有些吓人。祈焕交叉双臂,很满意他们合作设下的结界。
这时候,干将里有位妖怪来到结界前。应该是个女的,只是浑身强壮到有些变形的肌肉让人难以辨认,若不是那对小小的不知品种的兽耳,她很容易被认成修罗。她倒是没有重击结界,而是将手掌放在上面,把妖力注进去。祈焕脸色一变,看了一眼柳声寒,两人都同时向后退了两步。那妖怪碰到的结界忽然变软了些,她用力掰开它,像撕裂一张薄膜一样走了进来。虽然结界在她身后立刻帘子一样地合拢起来,可其他的干将们也接二连三地突破了结界。那妖力好像将它软化了,增强了韧性。但对其他普通的修罗而言,走过这个结界依然不是容易的事,他们还在透明墙的对面焦虑地挣扎。
“快走……”
柳声寒心说不妙,便要朝着战神殿去。祈焕知道他们没得选,只得去神殿内部避难,反正一开始他们就打算去帮白涯的。傲颜在进去前最后看了君乱酒一眼。他远远地站着,无动于衷。或许他知道以自己作为人类的身份,同那些普通的守卫一样无法突破结界,干脆就不去试了吧。谁知道呢,君傲颜已经不打算想下去了。不论他当年是何种人,会做出何种选择,都与现在的他毫无关系。
殿堂内的地面有些许血迹,但还算不上狼藉。有些雕像遭到了轻度的破坏,但女王、白涯和霜月君都不在这里。他们应该一开始就朝着神殿深处去了。听不见任何打斗的声音,可能他们在很远的地方。
不给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女王的部下们接二连三地走进神殿。若是在此刻对峙起来,三打五,他们没太多胜算。光是擂台那样一对一的形式,就已经够他们喝一壶了。
“打,还是……”
傲颜攥着武器低声说着。三个人面对着靠近的敌人,缓缓后退。
“傻子才打!里面好歹是二对一,多简单的算数问题!”
第一百一十六回:无测之祸
祈焕说罢撒腿就跑,剩下俩人一怔,连忙也跑进了神殿深处。柳声寒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并不急着追来。这给她一种很不妙的感觉:从一开始,他们的动作便十分从容,直到现在也是如此。这可以解读为他们根本就不把几人放在眼里——或者有更深层的、险恶的意味。她感到很不舒服,就仿佛自己被逼迫到某种瓮中捉鳖的境地。
“我觉得……”
她正准备将心中的不安说出来,君傲颜的一声惊呼忽然打断了她。
“这、这到底——”
随着他们的深入,场面变得愈发狼藉。雕像都受到了或轻或重的损伤,地上的血迹也越来越多,似乎一场恶战的战场在不断迁移。除了最为直观的雕塑,地面、烛台、墙壁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隐约间,他们已经能听到打斗声,杂乱无序。
有了之前的经验,再走这里已经是轻车熟路。何况那些破坏的痕迹也为他们指出了一条明显的道路。直到他们奔跑到中央大殿,那伫立着九尊雕像的地方,他们忽然都停住了。
这里安静、干净、纤尘不染。
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三张嘴,没有一张是闭上的。三双眼睛有些迷茫地在此处扫视,心里直犯嘀咕。相较之下,这种过于普通的场景更令人感到胆寒,里里外外透露着说不出的诡异。打斗声似乎消失了,就好像先前才是错觉,而这里平静的与设想完全不同的格局,简直像一场幻觉。
身后传来了将士们的脚步声,祈焕打了个激灵,先行跑下阶梯,往场地中间去。就在他离开台阶的一瞬,整个人突然就消失了。君傲颜随之一愣,她还没多想,立刻被柳声寒推了下去。三人一前一后,穿越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来到了另一处地方。
一处不属于人间的地方。
一种特殊的焦灼感扑面而来,却不是简单的炽热。他们都无法形容这种温度,不如说,这不单单是温度的问题,而是温度给予人的感觉被直接照射到皮肤表面。它缓缓渗透,逐渐刺入皮肉乃至内脏骨髓的更深的地方。
君傲颜感觉自己手中的兵器很烫,快要融化了一样——但不同,它只让傲颜感到一种刺痛,没有真正伤害到她。不如说,她的兵器变得很冷,触感更接近寒冬腊月行军路上,陌刀被一夜霜雪侵蚀得刺骨。
视觉加重了这等冲击。
刺眼的强光甚至能穿透眼皮。即使闭着眼睛,眼前的一切景象依然清晰可见。这光仿佛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颜色,既冷,又热,让人的认知产生错乱。就仿佛三个人突然掉进了一个大熔炉,可熔炉里的布局分明与殿堂里是一样的——九尊雕像,与高高细细的数个烛台。
人的身影变幻莫测。此外,除了兵器打斗声,还有近似于海潮汹涌的浪声,不知源头。
“你可能算错了……”
一旁的柳声寒突兀地抓住祈焕的手腕,他一惊,随即很快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这里几乎有无数个敌人。
敌人?是敌人么?应当是的。即使不用睁开眼睛也能看到,那些丑陋不堪的怪物正在四周游荡。他们——它们究竟是什么?一个个都扭曲狰狞,相貌可憎。它们长得各不相同,但最显要的特征便是赤目獠牙,尖耳怪相,都像是从不同的灾害中死里逃生,被砸得面目全非又活蹦乱跳。它们都拿着武器,一场狂欢似的手舞足蹈,像某种古老又野蛮的祭祀。
“这就是……罗刹?”
君傲颜有些恍惚。若不是他们见过那些雕像、壁画,还有街边乱七八糟的纪念品,他们可能一时也想不到罗刹究竟是什么模样。直面这些怪物的冲击比欣赏艺术作品,要强得多。还未反应过来,便有罗刹鬼扑了上来。君傲颜将陌刀一横,死死抵住了要命的一击。兵器嗡嗡地震动,让她的指甲尖儿都疼得发紧。
“老白在和这种东西交手?”
祈焕一抬手,手臂从陌刀刀柄下端钻过,自下而上把袖剑捅进了罗刹的下颚。它手上一软,失去力气,被君傲颜一脚踹开。身体脱离袖剑的时候,明显的摩擦感告诉祈焕,它们身体比人类要紧密结实得多。
君傲颜感到有些头晕:“这是……什么地方?白涯在哪儿?”
“一种裂缝,一种间隙。”柳声寒抽出了笔,“人间与……什么地方的交界。我猜,是修罗道。”
“是、是六道灵脉?”
“曾经是。现在被改造成了一个通道,一扇门。”
“罗刹为什么会在这里?”
君傲颜话音刚落,她再度将刀挥向一个凶恶的敌人,祈焕从旁辅助。他一刀将罗刹的喉咙划开,它的头差点掉下去,但还是被扶正了。它并没有死,而是继续挥刀扑上来,被君傲颜用陌刀刺了个对穿。
“人间有恶鬼罗刹,修罗道自然也有。”
“不!我是说为什么会在——战神殿!”燃文
“……这恐怕,就要问他们的女王大人了。”
柳声寒的视线在光怪陆离的景象里探寻。终于,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霜月君敏捷地从一尊雕像的头上,落到另一尊雕像的肩上。途中,胆敢袭击他的罗刹都断成了两截,同人类一样红黑色的血染上雕石。同时她分明看到,封魔刃被霜月君攥在手里,始终未曾出鞘。
女王的心腹手下们随之而来。他们就出现在三人身后不远处。柳声寒当即喊道:
“去那边!”
他们朝着霜月君的那座雕像跑去。当真正动起来的时候,他们发现此地的重力与现世并不相同。只要腿上稍微用力,人就能跃出几十米。在这儿,上天入地似乎无所不能。或许是受到灵力的流动,或是其他法术场的影响。若是跑得太急,手忙脚乱,反而更容易受伤。
柳声寒三两步踩踏上一座雕像,落到顶部。这是先前霜月君再度移动后落脚的地方。霜月君看到她似乎并不是很惊讶,只是象征性地问候道:
“你也来了。”
“正在找你。”
“果真还是我疏忽了。”霜月君摇摇头,“我若是拿着仿品细细地看,多少能察觉一丝端倪。我只以为,它是真正的降魔杵的冒牌货,便没有多想,发觉它不是就不留心了。不曾想,它竟是开启六道灵脉的钥匙。”
“我也不曾多想。当下白少侠遭到杀身之祸,正是他发现了修罗的秘密……”
君傲颜快要爬到顶端时,祈焕的脚踝被突然袭来的罗刹逮住了。傲颜回过头去,立刻将陌刀的长柄向下伸去,刀背抵在自己腋侧,让祈焕正好抓住刀柄。她自己的另一只手,也只是简单地扒在一个凸起上,所幸在这儿,他们的重量也变轻了许多。祈焕虽然握住了刀柄,加上罗刹的重量,她也颇有些吃不消,另一只手在石头上打滑。眼见着,两人要同时跌到下方明晃晃的、罗刹的刀的海洋里去。
就在这时,霜月君忽然拽住傲颜的手腕,一把将两人同时拖了上来。当那不死心的罗刹出现时,他只是用封魔刃的末端快速撞向它的额头。只听“啪”的一声,它的脸上忽然绽开了猩红的裂纹,黏稠的液体从被打碎的破洞里涌出。祈焕补了一脚,将它蹬了下去。
“妈的,差点没命!”
“老白呢?”君傲颜急着打听。
“喏,下面咯。”
在这一排高大的雕像背面,白涯与零散的罗刹打得不可开交。他的速度太快,让人无法在第一时间找到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还在死死抵抗,真是让人心里揪得慌。
“我们得下去帮他!”
“怎么帮?”霜月君的语气有些轻蔑,“敌人可没完没了,下去也是送死。”
“你怎么——”
傲颜还未说完,霜月君忽然一抬袖子。再一低头,白涯身后的一排敌人骤然倒下了。他回过头去,再抬头看向霜月君,倏然发现了周围的几人。那一瞬间,他的心情或许有些复杂——他们猜的。因为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血污,几乎完全弄脏了他的脸,让别人看不懂他的表情。霜月君将什么暗器投掷出去了吗?动作太快,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几人还注意到,那些倒下的罗刹,就这样缓慢地沉入地面里了。就好像这凹凸不平的地面是棉花一样柔软,沙子一样疏松,很轻易就能让死去的东西塌陷下去。如流沙,如沼泽。但很快,就在它们倒下的地方,又接二连三有新的罗刹站起来。这地面仿佛与一种他们不知道的、也无法穿越的空间相连,而人类无可奈何。
“你说的不错。”霜月君对柳声寒说,“他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他必须死。接下来,你们也都必须死。”
“什、什么秘密?”祈焕傻傻地问。
“看你们身后。”
于是祈焕和柳声寒同时回头,看向他们来的方向,也就是属于白涯的战场的另一边。他们突然发现,“人”群之中多了五张特别的面孔。他们更加高大、强壮,一个两个都像小山一样,而且他们都立眉竖眼,杀气腾腾。其中一个不是罗刹,而是一种异常怪异的山兽,浑身上下毛茸茸的,却有三对獠牙,四只眼睛,一些毛发像刺一样尖利。这妖怪,又像野猪,又像熊,又像豹,谁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但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是先前的五位将士们。
君傲颜感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这不完全是恐惧,其中还掺杂着震惊、愠怒、难以置信,与些许小小的、大约可以忽略不计的……疑惑。
她的父亲一直在这种东西身边生活,平日里,也在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吗?
他究竟如何凭一己之力活到今天?
“罗刹鬼……就是阿修罗。”
祈焕明白了——他们所有人都明白了。
第一百一十七回:无尽无休
整个战神殿,就是一座巨大的门,以这些残酷而特别的材料和布局,将人间道与修罗道相连的六道灵脉,改造成为修罗所用的长廊。而那个降魔杵的仿品,是控制大门的钥匙。那三张不同的佛脸,有着不同的意义和作用,控制着门的开合。他们可以从中唤出修罗,或是罗刹——那都是他们的同伴。无非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区别。修罗平日里虽作威作福,却好像是在保家卫国,惹人敬佩;罗刹则是调节的工具,在人族与妖族对修罗的统治产生怀疑,或是大家都过惯了安逸的日子时,罗刹来犯,将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在这个过程中,有人被杀,也有修罗或罗刹丢了性命,但这都是必要的。无非是知情与不知情,自愿与非自愿的区别。他们都是棋子,每一次战争与死亡都有着新的意义,都在为政权的巩固添砖加瓦。
即使,即使有无数人为之死去。
“太过分了……”君傲颜攥紧了陌刀,“所以,那老东西……也知道这些事。”
“别,现在做结论还太早。”祈焕连忙阻止她继续钻牛角尖,“只有当一切平息下来,我们才能真正拨开云雾,看清真相。现在做什么猜测,都是无中生有!”
君傲颜点了点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全部赶出脑海。随即,她问霜月君:
“修罗王在哪里?”
“对啊。”祈焕也问,“你不是要与她交手吗?可她人呢?”
“哦,她啊……一直在那边啊。”
霜月君抬起下巴,忽然朝着高处示意。在最中央的女王的雕像顶上,其本尊直直站在那里。目前来看,她依然是修罗的模样,或许不论是什么样的嘴脸都无所谓,都是表象。真相败露,但她绝不会允许他们说出去。何况她的心腹们已到达此地,正等待她发号施令。
她撑着钩刀,眼中似有流火。
几人一阵恶寒。刚才的打斗与交流,包括霜月君使手脚的事,她全看在眼里?站在那儿,一句话不说,就那么静静看着?她像幽灵一样。
“闲话莫要多说。你说过,孤的对手是你。既然如此,就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罢。也让孤好好看看,封魔刃选中的人,到底是深是浅!”
她忽然箭一样杀过来,没有任何征兆。但她的目标明确,那便是霜月君。他身边的人立刻四散开来,以免被那轮巨大的钩刀刮掉脑袋。虽然落脚地十分有限,好在此处气场轻盈,能让他们在附近的雕塑上着陆。霜月君抬手接招,左脚同时后撤一步,以封魔刃接下重击后仍岿然不动。他的手臂上开始蔓延出黑色的纹路,君傲颜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她细看,确认那的确是存在的某种印记。会是纹身吗?
“是纹身。”落在她后方的祈焕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百年前闻名天下的刺客……虽然因为成为六道无常,不再被人记得名字。但许多人都知道,他身上纹着数条祸海之龙。一般刺客是不会这么做的,太明目张胆,容易被人发现。但他既然早就声名在外,想必是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祈焕刚说完,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脚下那些恼人的罗刹又爬上来了。罗刹接二连三,密集地攀附在高大的石雕上,简直令人想起盛夏荷里,桥柱上密密麻麻的田螺,缓缓蠕动着。祈焕一跳脚,君傲颜立刻抡下陌刀,砍掉了离祈焕最近的一只罗刹的手臂。
柳声寒从另一边飞跃而来。
“这些罗刹是杀不完的……何况还有那几名干将阻挠。除非我们切断他们的来处。”
“简直像笋子一样!”祈焕一脚跟踩在另一个伸来的手上,狠狠碾了几下,“一个个从地里冒出来,没完没了!”
“这里是裂隙……钥匙在哪儿?”
“什么钥匙?啊——你是说那个假降魔杵?”天平
他们立刻望向女王的雕像,弧形的排列让他们很容易看到目标。在女王雕像的胸前,那个与斗篷连接的地方,假降魔杵就嵌在里面。
“有三个佛头……”柳声寒盘算着,“大约是裂隙、人间,与修罗的地方。我们必须在回到现世后将钥匙破坏。可至于怎么对应……我们谁也不知道。”
“先拿到再说!”
祈焕的反应很快,因为他注意到,女王的心腹爱将们目标明确,正朝着最中央女王的雕像走去。祈焕动作敏捷,飞檐走壁,很快掌握了在此地行动的要领。不曾想,刚没走几步,前面忽然飞来一把巨大的战斧,深深嵌入了雕塑的衣褶内,正好挡在祈焕面前。金属擦着他的鼻尖儿,磨掉了薄薄一层皮。他脚下一滑,顺着石壁摩擦下去,终于停到这座雕像的手臂上。实在是太危险了,他刚若是再向前一点儿,整个人都要被劈开了。
他扭头望过去,发现那是一名大将的兵器。那修罗——不,现在来说,应该是罗刹,他的皮肤是深灰色的,泛着金属似的光泽,让人难以想象他的表面有多坚硬。他的头发干燥而弯曲,洁白得像烧透的煤渣,与短而浓密的胡子连接在一起,活像一头古怪的狮子。他是那八个人中体格仅次于柳声寒那位手下败将的一员,因为他的腿只像普通人一样,腰部以上却十分魁梧,体格惊人,好似发育不良。他的肩不得不弓下来,头也向前抻着,两条壮硕的臂膀蜷在两侧。从这姿态来看,他又像是一头凶残的大猩猩了。
他一抬手,祈焕觉得整座雕像都在震动。他抬头望去,发现那个又大又沉的战斧正不断颤动着,努力挣扎着从石雕的缝隙里出来。要说这雕塑可真是结实,如此巨大而有力的金属的攻击也没能让它掉下丝毫残渣。斧头终于被抽了出来,飞速回到了那灰皮罗刹的手中。可看他再度抬手的架势,下一轮攻击可不像是开玩笑。
君傲颜已经放弃在近乎垂直的地方前行,而是直接落到地上,一面跑,一面飞快地旋转着陌刀清除障碍。在这种环境下,刀变得很轻,对她来说像是一根细细的木棍罢了。又有一位罗刹干将杀了过来——他的速度很快,快到君傲颜没能反应过来,被一掌打在雕像根上。她先是后背砸上去,紧接着后脑勺便磕到石头上,那一瞬间她痛得上不来气。所幸有先前那一下作为缓冲,否则脑袋八成都要摔碎。在调整呼吸之前她便本能地抬起陌刀横在面前,以抵挡那龇牙咧嘴的罗刹。它的獠牙翻出来,透出一种肉质腐臭的味道。傲颜双手都在打颤,终于将力量集中在右臂上,忽然将对手反扣在石头上。
傲颜忽然发现有些不太对劲。在这罗刹接触到石雕的一刻,它就像是被压在棉花上,半个身子都陷了进去。君傲颜稍微愣了一阵,手上没那么大的力气了,对方却无法挣脱。那罗刹扭曲着身子,却像是被黏在里头一样,怎么也出不来。没多久,它整个身子完全消失在石雕里了。傲颜感到浑身过电似的不自在。
“他回到修罗的世界了……”柳声寒的笔尖沾着罗刹的血,“雕塑、地面……有实体的东西反而是那边的虚无吗?还是说,至少一部分与这边的布局是不一样的……”
她后半段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时,又有凶猛的罗刹意图突然袭击,一个与它面貌相差无几的罗刹朝它攻了过去。这照镜子似的一瞬的确让对方短暂地晃神。趁这个机会,他们立刻看向斜前方的祈焕。他的双腿夹在一个石制兵器模型上,一手拿着一叠纸人,另一手刷拉拉地向下拨去。飘落下来的纸人纷纷化作离它们最近的罗刹的模样,并迅速发动攻击。
“把他们都打回去!”
另一边,修罗王与霜月君之间也打得不可开交。只是相较之下,王步步紧逼,一招一式都铆足了十分力气,却不见有何消耗,也不知从何而来那源源不断的气劲。霜月君只做抵挡罢了,见招拆招,干净利落,丝毫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只不过,他的手臂与面部常有黑影一闪而过,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霜月君,拔刀!”
“不至于。”
“孤兵刃相见,算是给足了面子,而您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等,着实令人恼怒。”
“我没那个意思。”
白涯自然也发现了将罗刹们“请”回修罗道的方法。但寡不敌众,伤痕累累的他还是选择从无意义的体力消耗战中脱身。他突兀地加入了王与霜月君的对决,双刀从后方绞住了女王的脖颈。霜月君没有出手,也没有制止,眼看着白涯用那把巨大的“剪刀”下了死手。
王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战斗中,对此防不胜防。被切断的血管涌出大量鲜红的血。可白涯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感受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刀刃被拦住了。是脊柱?怎么会?这触感像另一种金属或是岩石,震得他手臂发麻。若是普通的刀刃,恐怕此时已经出现了豁口。果真不该拿正常人的标准来衡量修罗——尤其是他们的王吗?
王忽然上抛武器,接着两手拽住身后白涯的手臂,向前狠狠摔去。白涯重重地砸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此时,钩刀落了下来,王精准地接住,恶狠狠地劈下。他迅速将弯刀交错,以交叉点抵挡了钩刀的袭击,却仍被长长的刀尖刺中侧腹。
不深,至少不致命;不痛,因为习惯了。
“白少侠,这可不是君子的作派。”她嘲弄着被摁在地上的人。接着,她一脚踏在双刀与钩刀的交错处,让刀尖刺得更深。白涯的双臂已开始强烈地震动,快要支撑不住了。他也没有料到,这小小的身躯竟然有着如此的重量与力量。
第一百一十八回:无所不尽
在这排石雕的另一面,祈焕已经成功到达了修罗王雕塑的“锁孔”处。能成功活着爬到这儿,也归功于他那些在地面上奋战的友人,和纸人。不少罗刹与几位干将都被君傲颜与柳声寒齐心“送”回了修罗道,而地上到处都是残破的纸屑。虽然,还剩几个心腹在下方“群魔乱舞”,他却顾不得太多。
祈焕将那降魔杵用力抠了出来。它比想象中要重,险些掉了下去。他注意到自己将它取下来时,中间的那个佛脸是笑着的。那笑容说不出的诡异,挤眉弄眼,让人看了只会心生不适,完全无法感同身受到一点点快乐。
可……然后呢?
怒与骂,究竟何种对应人间?
先前不顾一切的那种奔放感荡然无存,而一种强烈的压抑感占据了祈焕的内心。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若是不小心,将这殿门开到了修罗道……他们还回得来么?如此一来他们所有人的努力,不都付之一炬了?
这小小的降魔杵如此沉重,这就是原因所在吗?
在擂台上也临危不乱的祈焕忽然慌了神。他的手有些发抖,快要拿不住它了。那种刚来到裂隙时,金属的炽热与冰凉同时刺激着他的掌心。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力都变差了,武器乒乒乓乓的噪音减弱了不少。他本想大声向下方的柳声寒询问,却发现她们都处于危难之中。
将自己送到这个位置,几乎耗尽了两人全部的力气。陌刀不知何时被丢给了柳声寒,她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抵挡战斧的攻击。现在,斧头有一半嵌在她的肩上,她的面色苍白。君傲颜却毫无办法,因为她正徒手攥着妖兽的獠牙,试图将它与它后方的罗刹一并抡回老家。
怎么办,是哪个?
——要是错了呢?
他没有思考的时间。
……听天由命吧。
祈焕闭了眼,将降魔杵转了过去,用力拍回孔洞之中。
设想内的轰鸣出现了,只是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又像源自四面八方。无规律的震颤伴随着阵阵呜鸣,不论人们正在干什么,都在用全部的力气保持手中此刻的动作,因为所有人都紧闭着双眼,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将大家的眼皮狠狠按住,不容窥伺。很快,那种一直在四处流淌的、说不出的光忽然暗淡下来,整个世界像是陷入黑暗似的。可不如说,这等昏暗才应该是几人熟悉的现实。
祈焕死死扒着石制斗篷的边缘,他感觉这力气都要给它掰断了。当一切重归平静之后,他睁开眼,环顾四周,确定这正是他熟知的人间。
运气真好。
他松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忽然被自身的重量拽了下去。回归现实的重力令他有些不太习惯。他努力蹬着石头,用双臂将自己拉回去,并试图伸出一只手将降魔杵抠下来。
当降魔杵被祈焕再次拿到手中后,他发现,或许是自己用力过猛——杵断了。尖锐的部分,已经碎成数块碎片,像捏碎的枯叶。
祈焕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这东西……是这样脆弱的吗?
“重见天日”大约是算不上的,于他们而言,这一遭真是可以称为重返人间了。回到熟悉的现世固然令人欣喜,零散的几人迅速聚拢到了一处。然而,虽是切断了修罗道里源源不断的援兵,棘手的境况——它的源头,却仍未被解决。
“她的头……砍不掉。她的脊椎很坚硬,铁一样。”白涯扭头吐掉嘴里的血,低声对霜月君说道,语气有些急迫,“弯刀不行……那他们那些兵器都不行。你的刀是修罗造的,如果我们还有什么能对付她的,没准只有你的封魔刃——你倒是拔刀啊?你不想杀她吗?”
霜月君没有回答他。确切地说,他嘴里在与另一方人马说话:
“既然你们的赝品已经毁了……我倒是好奇,真正的降魔杵在哪里?”
回答他的唯有沉默。
霜月君不以为意,他转过身子,眼睛觑着阿修罗们的女王:“我能感觉到,你颇有战斗手段,实力的确强大惊人。可我也发现,你手里的钩刀,并未发挥出一个修罗的专属武器的特别力量。你们之间缺乏呼应,没有共识,它根本不像你的武器,仅仅是你强行驾驭、用以作战的工具。我想那把刀,根本不曾选中你,从未真正归属于你吧。”
她身边只剩下两个手下,一个是提着战斧的修罗,而另一位甚至是那不知原型的妖异。看来不论何种出身,能站在修罗王身边的都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而王本人此时也显得有些狼狈,她的钩刀不知所踪,一头一身的血,浑身洋溢着大战后的疲乏气息,不复在金殿之上狂放而庄重的模样。
即便如此,她眼里仍闪烁着碎玻璃碴般尖锐的光芒,失却武器的手掌攥着降魔杵未碎裂的另半截残骸,身姿同样紧绷着,随时准备继续战斗。就在霜月君说话的时候,她一身深可见骨的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生出新的血肉,他们几乎能听见它们生长的声音。
唯有她颈部,先前白涯绞出的血弧依然醒目。也只是醒目而已,当她开口时,这伤痕甚至不曾干碍她的嗓音。唯一中文网
“你很敏锐,不愧是封魔刃为自己选择的主人。”她抬起巴掌,象征性地拍了拍,“不枉我们当年精心设局,发动奇人异士,操纵巫术呼唤你——你今天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们费尽了心思,付出了你难以想象的代价。甚至,为此不惜破坏与诸神的协约。”
她又冷笑了一声:“哈,先前你质疑我,违反了与诸神的协议。孤可以告诉你,你没有猜错。但你可曾想过,我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我的确想过。”
此刻霜月君袖着手,刀在鞘中,加之闲谈的语调,简直给人以双方并非死敌的错觉:
“我还想过,这九天国原本王都的覆灭,定然与你们篡改灵脉连通修罗道有关。自早先的王城衰落后,你们这各路神怪也都纷纷冒头。我不认为这全是自发而为,想来,你与他们早有商议,而阿修罗便是负责击垮曾经王权的势力……不过这并不重要。相较而言,我确实更在意,你们到底如何在诸神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我所探寻到的信息只告诉我,每个神异手里称之为宝物的法器,其特别的材质与方位遥相呼应,构成结界,隔绝了内外往来。此阵已成,你们又该如何越过阵法向我施术,却不损毁大阵,被其余的神明察觉?”他是在说给女王听,也像喃喃自语,“这等不得见光的计谋,过程一定不能太过漫长,一定要快。远距离地挪动法器,并不合理。莫非,你们将降魔杵藏进了修罗道?可即使是位于此处的裂隙,将宝物放入,也会破坏阵脚的稳固完整,诸神没有理由失察。诚然,我是想不通……”
“话虽如此,能想这么多,你也颇为聪颖。”女王挺直了腰杆,她紧盯霜月君,细微地摩挲着手中杵柄,“确实,不是挪动法器一类的做法。”
忽而,她话锋一转,说起霜月君好一会儿前谈及的内容:
“你既然猜到,那把钩刀并不属于我,也很清楚修罗的武器与主人是何等关系,我也能明白地说,你猜对了。真正属于我的武器另有其物。你有修罗的武器,也就应当明白,于我们阿修罗而言,武器不仅是对战工具,它们的意义远不止于此。比起并肩作战的同伴,武器更如手足,如身体任何紧密不可分割、血脉相连的一部分。我们与武器共享灵力,在战斗中分享感应,那是我们肢体与知觉的延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武器有所损伤,身为主人,也会受到影响。反之……亦然。”
“所以……”
她抬起了手。
那不是进攻的姿态,可所有人都是一阵毛骨悚然。随着女王的动作,一阵轻微却可怕的、肌肤血肉撕裂的声响贯彻每个人的耳朵。她竟将手指直接插进了脖颈。
顺着那道没有愈合的刀口,女王如感受不到疼痛般发力,将自己的脑袋整个掰了下来。可她还活着,或至少,她依旧没有停下。震惊令大脑空白,大家难以理解自己眼前的场景,只能呆呆看着她将头颅提到一只手上,像拎着普通物件一般轻易。它甚至还能开口:
“……的确,违约不易。为此,孤已身死一次。”
白涯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修罗没了脑袋也能活命吗?可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砍不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女王的另一只手,探向了颈上的断口。在那里,有一段血肉模糊的物体显露出棱角。
那不是颈椎。
她手中一直攥着的断杵往上一合。她抓住了这合二为一的东西,在黏稠的滑擦音里用力一拔。随即,女王甩了甩上面沾染的血污,反手握住,往上一提。
他们看见了,修罗的宝物。
一段鲜血淋漓的金刚橛。
那是紫金的材质么?与那碎了的钥匙一样么?上面满是血污,他们无法判断。
霜月君恍然大悟似的点头:“原来如此。”
女王与金刚橛——选择了她的武器,早已是二位一体,同气连枝。为此,只要她受到伤害,金刚橛便会遭受损伤,也将发挥自己的力量,回护自己的主人,自己异体的一部分。
这便是在当时为了越过结界付出的代价了。她的头颅被割下,在某种意义上,已相当于死亡。可金刚橛还在,即使随着她的“死”,它已经被大大削弱,却依然存在于她身边。
它逐渐地修复她的身体,反哺她的生命。结界依然完好,但作为布阵之物的金刚橛,在那时所给予它的力量,已是十分微末。只有到女王恢复的那一天,她的武器才会停止对她的力量输送,且一并恢复活力。
而在那之前,结界便有了薄弱点。透过此处,修罗们暗度陈仓。
他们明白了。他们,所有人都明白了。
第一百一十九回:无臣之心
同时,他们尽数沉浸在深深的震撼不解中。
若是区区人类,为一个死物做出了此等牺牲——不,即使只是有这样的想法,便已经难以用人的标准去衡量此人了。
可是,阿修罗的王确乎想了,如此计划,乃至将其实施。
这就是身为修罗的可怕境界吗?
他们没有时间感慨,没有时间细想。
随着女王真正的武器回到她手中,战斗再一次在殿堂中爆发。那柄金刚橛虽是短小,谁也都不知道它究竟裹挟了怎样的神力。无论如何,它也是锋锐无比的兵器,一寸短、一寸险,当真在女王快而猛的攻势里显得险恶无比。但凡被那三棱锥击中,伤口甚至无法止血。
她的主要目标与对手自然是霜月君,他拎着仍未出鞘的封魔刃迎了上去。可女王手下残余的两员大将受到鼓舞,亦发出无意义的呼喝,打了鸡血般跟着她,向几人猛冲过来。
这可苦了几个人类。战力最高的白涯,早先比他们多打了一场硬仗,在刚才的战斗里也仍算主力,已消耗太多体力。他那一身伤痕,别说两位姑娘,祈焕看着也心惊不已,同她们一同劝说:
“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话说得吓人些,你万一要跪了,我们救你还是不救?你再冲上去,我怕还得分神照顾你。”
“滚。”白涯呸了口血,说话间重新擎起双刀,“对付一个喽啰,还是绰绰有余。”
战局不容商量,有什么担心也只得压下。祈焕最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随着傲颜和声寒追向战团。他们立即加入了霜月君,从旁掠阵,柳声寒手中画笔飞舞,试图分散女王的注意。
那像是四眼妖兽的妖物在女王身旁照应,可他们哪能让这两个敌手如此轻松。君傲颜的头发早就乱了,她胡乱一甩头,持刀杀了过去。祈焕也将纸人悉数唤出,不管有没有用,都在一旁翻飞乱舞,一时间倒是声势宏大。兽妖战将烦不胜烦,也不知自己究竟该防着哪一边、哪一个。
白涯对上的敌手,是提着战斧的修罗。他嘴上说得轻巧,却深知自己的确损耗颇大。况且,修罗的耐力总是比人类好上许多。正因如此,即便他已疲惫,他也要压榨自己每一分残余的气血,最大限度地燃烧,爆发,最快地将对手击杀。
缠斗没有持续太久。双方都是搏命的姿态,修罗嘶喊着,仗着皮糙肉厚,挺着一身刚硬的表皮一下下撞过来。可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敌人,一个人类,为什么比自己还要疯狂。除了必要的回避,这人类丝毫不顾伤痛,拼死也要在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般。
不行,要改变策略。对,要消耗他……
这样想着,他的动作逐渐变得闪躲。这本该是聪明的举动,在如此拼命的战况下,却万分致命。就在他一个侧身的瞬间,战斧旁移。白涯觑见空隙,挺刀劈向他脖颈。修罗毕竟都有一股血性,脖子一梗,也对着他冲撞过去。
他在赌,这个人类就不怕被自己一斧头剁穿胸膛吗?
白涯丝毫不惧。
他的刀比斧子更快,更狠。瞬息间刀锋划过,没有降魔杵的颈项阻碍不了水无君的杰作,就连颈椎,也只是让这死亡延迟了一秒,令中刀者来得及感受到疼痛罢了。
今天第无数次,修罗的沉重身躯,在修罗的殿堂中轰然倒下。女王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已然了无希望的尸首,而她仅存的下属——那个妖兽,也不得不一阵心慌。她先前也受尽了伤,此时打眼一望,虽说阿修罗的王者神勇无比,周遭敌人却实打实是他们的两倍。而那一边刚砍了自己同僚的煞神,这会儿也收了刀,眼看要往这边过来呢。
她惶急地挥拳,击打在陌刀侧面,短暂地逼退面前的女人。随即,她朝女王一声喊:
“王,您坚持住,我立马杀出去为您报信!”
白涯的眼神有些散乱,方才修罗临死一搏,一头闷中了他。此时他胸腹内闷痛无比,气血淤积,不用仔细审视,他也明白自己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他眼里还能看到个鬃毛竖立的轮廓,必定不是自己友人。那影子正在接近,从方向上看,她是逃出殿门。
不能让她喊人进来。白涯咬着牙想。他眼前昏花,拄着刀踉跄追了两步,膝盖一软。
拦住她……
他艰难地拖动身躯,在地上最后爬动几下,终究敌不过一身伤痛劳累。它们如昏暗的潮水席卷蔓延,覆盖眼帘。他头一沉,不再动弹了。
“老白,老白!都说了你别打了,现在是怎么了!”
祈焕气喘吁吁地扭回头,焦虑地吼着。霜月君抽空瞟了一眼:
“伤重,累晕了,无妨……”
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对手,也能被打到两眼一闭,昏厥过去。可惜,阿修罗的体力和人类无法相提并论,兼之有强大的自愈力,这场战斗简直令人看不到尽头。即使他们此刻多人打一个,都算不得不君子,也顾不着了。乐书吧
“您的刀,既然已在手里,物尽其用也好啊!”祈焕侧身躲过飞溅的碎石,脸上被划出数道淡淡的血印,“霜月君,局面紧张,别犹豫了!”
“是啊,您拔刀吧!不然,也实在是没个头了。”君傲颜也在劝说。
柳声寒闪身避开女王挥来的一击,手中笔杆急促转动。她回头看了一眼几人,轻轻摇了摇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一开口,竟是在为霜月君辩护。
“放心便是。他知道自己该何时出鞘。”
新的一番攻势袭来,丝毫不给人喘息的空档。霜月君替声寒挡下一击,挥动刀鞘,金刚橛与封魔刃两柄神物碰撞,乒乒乓乓好不热闹,让人生怕它们有个三长两短,而主人们眉都不皱一下。那染满了血迹的金刚橛已在这番挥舞下变得干净、明亮,唯有缝隙里残留着属于她的或不属于她的血丝。那的确是如作为钥匙的金刚杵一般精致美丽。
“你们都所言在理,眼下情境,不拔刀,恐怕难以取胜。可就算拔刀,又该砍哪儿?”
霜月君无暇多话,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王能摘下头颅,这个部位看来不是要害。心脏他们自然也试着攻击过,而她身上的伤愈合都太快了,无论攻击哪里,都像没事人一样。
想要给予重创,也许只有像霜月君此刻在做的一样,攻击她的武器,然而……
“就算用来斩金刚橛,我无法保证我的刀刃能将它击碎。毕竟这二者,都是修罗所锻。而且,你们确定,要我把这战神法器毁去?”
“别想了。”
女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她甚至放缓了动作,像一种傲慢的宽容:
“就算使孤粉身碎骨,剁为肉沫,劈砍成泥……孤是不死之身,即使你们真能做到,须臾间我也将重塑肉体。”
“如果不破坏法器,我们也许只能试着让她离开人间,回归修罗道。只是,钥匙已毁,不知真正的金刚橛……是否也能做到?”柳声寒说着,看向女王手中的短兵。
“机灵。”两方慢慢拉开距离,暂停了无休止的打斗,各自心中谋算,女王与柳声寒对视,似乎她话语里有什么触动了这位阿修罗,“既然是仿品,当然要仿制彻底。本来,这两柄物件,便都是纯金与修罗道的宝矿共同冶炼的。你们打碎的部分不纯,掺有杂质。劣质的物件,自然不能作为法器。但无所谓——无论你们有何谋划,孤都不打算回修罗道。不该说回去,我本就是在人间降生的修罗,对修罗道,也毫无兴趣可言。而这法器既然选中我,认同我,它就必然与我心意契合。它的一切作为,亦都是在顺应我的想法。我的目标,当然不仅这九天国的方寸之地。”
她张开双臂,望着战神殿的穹顶,神情孤傲:
“这一切,只是个开始。要成此大业,孤自然需要全部的法器。从诸神手里夺宝,确实不易。不过——就在近日,已经有一个妖怪带着夜叉的法器,前来投奔。”
四人听得认真,猝不及防听见这个消息,多少都是一愣。
该死,那蜘蛛精跑得倒是又快又远。他现在在哪儿?琥珀呢?在女王的国库,还是依旧在他身上?还没等他们想点什么,王继续说道:
“原本,你们其余人等,不必葬身此处。”她将目光重新挪回几人身上,“我只需要击败霜月君,获得封魔刃的认可,重新归于我手。只要有了封魔刃,让它在阿修罗的手中发挥出极致的力量……无需等候,孤即可向诸神宣战。雄图霸业,指日可待。”
四眼兽妖一路跌撞,向大殿外奔去。她确乎怀有报信的心思,因而也咬牙忍住伤痛,一心要寻找同僚,把求援的口信送出。
近了,大门近在咫尺。那道光线里还分明有个熟悉的轮廓往里走,兽妖大喜过望,迎上去握住对方臂膀:
“将军,你可算来了!其他人呢?”
“嗯,我刚进来。”君乱酒沉稳地回应,挣脱开来,一手拎着一柄新矛,一手拍她肩背,“我让大家在结界外待命,我先打头阵,探查情况。”
“要亲命了,里头都杀疯了!赶紧的,别看别等了,集结全部兵力,进去支援王去。刚来的那个蜘蛛妖有些手段,快把他也请来!”
君乱酒细微地一动眉梢:“哦?他还不知道?不知道我们这些……”
“他知道个屁。不过是个凡妖罢了!”
君乱酒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但还不至于笑出声来。眼前的这个家伙不也是个妖怪吗?正如先前在台下起哄的人一样,如他以往见过的许多一样……层层鄙夷向来不曾变过,人之中要分个皇宫贵族,分个平民布衣,还要再细分下去。妖怪也是一样的,实力、出身、阵营,都是区分三六九等的工具。优越感在任何种族里都不曾隐匿。
“好。”君乱酒点点头。
妖怪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什么意思,寒光凛冽的矛尖便从她厚实的后背生生透出。
第一百二十回:无背无侧
“……不过,不说旁人,就算是你,也有一条活路可走。”
殿内人们自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女王说着话,转向了霜月君:
“事已至此,我不能让你们全都活着。然而,你毕竟是封魔刃的选择,值得一个机会。神兵在手不擅用、不曾善用,也实在是一种浪费。只要你杀了这群人,归顺孤麾下,归于我阿修罗众,我自然可以教你如何将此宝刀使得淋漓尽致。甚至,孤能为你举办仪式,将你转化,成为真正的修罗,从今往后,我等同为一体,亲如手足。”
祈焕本是嗤之以鼻,不料,他竟看见霜月君若有所思的神色。
“的确是令人动心的条件……”他拖长了声调,慢吞吞地说。
“啊?”
他的同伴们震惊地望着他,困惑不已。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霜月君没有回应,望着女王,话锋一转:
“不过你们不是为武至尊,为强至上么?怎么会在意出身种族的问题?”
“我们确实是不在意的。这么做,是为了让你切实感到认同,也是为了切断你与阎罗魔的联系。”
“唔,那的确诱人。可做个修罗,有什么好处?你该清楚,如今我身为六道无常,虽无实在的赏罚,每日行走人间亦委实枯燥,但也并非难以忍受,必须改换门庭。若我成为修罗,想必,要为你征战出力。有什么条件来说服我?”
“您要条件,那可好说得很。”王大笑,声音撞击骨殿四壁,狂气又阴沉,“女人,金钱,武器,权力,疆土……在孤的国度里,少不了你一杯羹。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做任何事。这样的生活,实在与天神眷属无异。”
“喔。”
霜月君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他放下手,抚上刀鞘。
“那听起来确实很不错——”他笑了笑,“但我拒绝。”
别说是恼怒瞬间不加掩饰的王,他身旁的三人也摸不着头脑。女王的脸沉了下来:
“人心不足蛇吞象,孤实在想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可以去任何地方,就是没有什么景色值得一去;可以做任何事,就是没有什么愿望值得实现。”霜月君的语气平淡无奇,几近乏味,“人与非人,神与非神……都以怪异的优越感相互凌驾,划分各自势力。你们阿修罗,看起来也不出其列,实在无趣。现在的我,虽然听命于阎罗魔,却不会受到我最不喜欢的那类规矩制约。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自己争取,也算不错。不谈身体的自由,若拿决策的权利去换想要的东西,这与在牢里决定翌日的饮食,又有何异?即便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亦是身在牢笼,不得自由。”
片刻静默。他的友人们微蹙起眉,思考这番话语的含义,或是为接下来不可避免的冲突做着打算。女王脸色阴沉,几近扭曲,她再次亮出了金刚橛:
“话已至此,毋需多言。动手吧,反正我看,你也乐此不疲。”
“我可不想跟你打。”霜月君摇着头,他说得认真,却令女王更加恼火,“一点也不尽兴,不过形势所迫,不要像我多瞧得起你啊。”
女王迎面袭来,霜月君提刀迎上。三人自知他们节奏太快,若参战,还会相互误伤,不如在一旁观战。两方兵器在空中划出重重残影,金戈铮鸣不绝于耳。
看着看着,祈焕晃起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在他的视野里,场中有丝丝缕缕的白气升腾,像极寒之下冰冷的雾。它们随着霜月君的每一次击打震颤、交缠、凝实,隐约之间勾勒出几抹抽象而狂傲的影子,如远古而来的凶戾魂魄。
“是我眼睛花了,还是真有什么东西……有什么咒术?”
好像是几条若隐若现的黑龙。
“不算咒术。”柳声寒含混地回答,“不过,你也没有眼花。”
你们有空闲聊,倒是拉我一把。
地上的白涯早就恢复了意识,只是始终浑浑噩噩,试图听清他们的谈话,也实在听不真切。这会儿他精神倒已全然清醒,可一身上下疼痛得紧,很难发力从地上起身。
撑在地面的手指尖痉挛着用力。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他向上一拉。它不属于他的友人们,这只手宽厚而粗糙,掌指生着老茧,有力无比,对力道的拿捏又恰到好处。若要猜测,大多数人一定会想,这是某个身经百战的武者……或者军人的手。
他借着这一股子劲,终于爬了起来。定睛一看,正是君乱酒。
君乱酒浑若无事,提矛与他擦肩而过。女王也看到了他,厉声道:
“将军,来得正好。助我一臂之力,诛杀这些贼人!”
君乱酒的脚步紧促起来。他抬起手臂用力一掷,长矛如飞箭,在空中划过弧线。163
他们纷纷闪避,那支矛于半空闪过。铮的一声,不知它插在了哪里,大概打偏了吧?
“呃!”
女王突然一声闷哼。
她抿紧嘴唇,可不过瞬息,她便压抑不住,骤然喷出一大口血来。这陡然变故令霜月君也一阵迷茫,他们不约而同地扭头,有的在看君乱酒,还有人在看那矛的去向。
白涯看清了。由于巨力撞击,矛身还在微微颤动,而矛头深陷在女王的雕像上,正中作钥匙用的降魔杵,先前所处的那处凹槽。
君乱酒也在看着自己的兵器,目光深邃,仿佛透过这长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半晌,他长长叹了口气:
“可算是……有此良机。”
“……君、乱、酒。”
女王咬着牙,大抵在咽下喉头腥甜。
“你到底……你也曾为孤立下汗马功劳,难道这短短三五日,便被他们策反?还是说,你们一直都蛇鼠一窝……你可是言之凿凿,说那丫头不是你女儿,我们也明明在拘押她时私下查鉴,你不是她的父亲,你——”
“查鉴?你们什么时候取了我身上……的血?”
君傲颜又惊又恼,更多的,还是茫然。柳声寒低声说,无需滴血认亲,只要有妥帖的咒术,头发、指甲、皮屑,都可以用。
她看着君乱酒,后者仍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却也回以肯定的一眼。
“确实。”他在对女王说话,“但我也不曾说过,我的女儿,是我的亲生血脉。”
说罢,他略偏过脸,向几人快速地交代:
“修罗王生性傲慢,自认是应当永垂不朽。唯有亘古不变的山石合乎她心意,是而她将一部分精元,放进了那尊雕像。她肉体的弱点也与人类不同,心脏、头颅,都不能致命。摧毁武器也不能奈她如何,他们共享生命,一方存活便能护佑另一方,金刚橛有丝毫裂纹都会即刻复原……”
“你再多话,我把你舌头都撕烂!”女王嘶声怒喝。
“她真正的弱点——在丹田。”
看来,她的威慑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只见霜月君黑洞洞的眼睛,慢慢转了过来。
“噢……原来是这样啊。”
女王也不理会,她满口黑血,恨声道:
“姓君的,孤待你不薄!”
“我不否认。可你们的行径做派,我难以容忍。能等到今天,已然算是忍辱负重。”
君乱酒轻轻摇头,语气沉重起来,沉郁而沧桑。细细听来,又与过往无异。不论何时,他好像都是这副样子罢了。
“我是将军……真正的将军。我当然明白,王朝更迭天经地义,理应习以为常。因而,早先我在此留下,当真没作多想。我年事已高,不欲再打打杀杀,到处征伐,徒生波折。即使要在擂台跻身,为阿修罗们办事,能有个容身之所安定下来,也算种颐养天年了。可逐渐地,我发现此人野心之大,远超我想象。我所身处的生活与我当初设想,根本是天壤之别。”
“我醒悟得太晚,已深陷此间,手上也沾染鲜血。”君乱酒将目光投向墙边,那里有一尊雕像,面目经过夸张,却的的确确是在描绘他自己,使他又是一阵叹息,“抽身太难。装聋作哑,又良心难安。若是再也不能挺直了脊梁做人,实在令这把老骨头难受。况且,王曾答应我,给我想出办法,能回归故土。然而一旦明白结界道理,我便意识到,我根本没法回去……王,也没想过送我回去。虽然如此,即便不算上王,她手下八员悍将,也个个骁勇。凭我一人,掀不起风浪。我只能假意顺服,曲意迎合。”
“不过借此我也套取了许多重要情报,比如——重创那磐石之雕,便也能重创她。我一直在等,在等待时机。我早早在铁匠铺打好矛头,藏在无人问津的旧库房里,甚至从巫医那里弄来了符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做到今日之事。”
他们都安静地听着,就连怒目圆瞪的王也没有发出声响,大约是太愤怒,或伤势过重。难怪,先前的战斗中,女王身上有多处创口,自然少不了腹部的伤。但他们没奈她何,缘由竟是出在这雕像上。
忽然传来一阵短促的金属声。
那一瞬间过于短暂,他们甚至没能来得及将头转到声源的方位上。是霜月君。他不知何时转过了身,背对他们,脊背微弓,一手攥着刀鞘,一手攥着刀柄,就好像随时会抽刀而出一样。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错过了,他们没能看到封魔刃真实的模样。现在的霜月君,俨然是一副收刀回鞘的模样,那短促的拔刀收刀声证实了这点。两声一来一去,连在一起。
几人丝毫不怀疑,就算打一开始他们紧盯着他的手,也看不清刀刃的样子。
再转过头,女王的下腹出现一个可怖的空洞,身体仅有两侧单薄的皮肉链接,甚至能从中看到她身后的苍白殿堂。
无人知晓那里的血肉去了何处,仿佛是为恶龙吞噬,蒸发殆尽。
第一百二十一回:无追既往
他们仍不知封魔刃的面目,只知道,女王快要死了。
没有任何人,任何生物,能从这样的创伤中生还。她的上半身不能再被这可怜的皮肉支撑,先错开了位置,下半截也失去平衡,迎面倒在地上。地面在一瞬间变成红色,浓稠的血蔓延在那些静默的头骨间,形成涓涓细流,骨头就像是河里的石头。血向外蔓延,若是从上方看去,一定像一张巨大的、无序的红色蛛网,而她残破的身体就静静地陈列在中央。
也或者,像是林间嶙峋的石板上,蔓延着的红色菌丝。这比喻更有生命力些——那些血是活的,至少曾经活过。它们以微不可见的幅度反抗着,想要将自己塞回那具原本结实的身躯里。可它们的力量还不如这静谧的流淌,不论怎样努力,都不会再像过去一样生动。它们只得徒劳地像蛆虫般蠕动,垂死挣扎,直到完全化为死物。
祈焕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脚尖轻轻踩了踩她的手臂。她不再动弹了,没有任何反应。有其他修罗或是罗刹,在死后会像鱼一样抽搐,他们太过顽强。但此刻的王,大概是死透了,连任何可能引起颤动的神经也失效了,与一滩凝固的肉沫无异。于是祈焕略微放心些,蹲下身,去拿她手里的金刚橛。可就算是已经死了,她还紧紧攥着它,祈焕用力抠了很久,将尸体的指节掰变形了,这才拿到手中。
它沉甸甸的,看起来和那降魔杵的部分没有区别,只像是半截杵一样。
“金刚橛的确是结界的法器,我听睦月君说过。”柳声寒稍作思考,“修法时设立在坛场内,可使道场固如金刚,各种魔障无以来犯。”
霜月君打了个哈欠。“呼……嗯?青阳初空?那老头子好像是佛家弟子来着。”
“魔障……我看他们就是最大的魔障。”白涯愤愤地说。
“确实。九天国的覆灭,是从内部被蚕食。”君乱酒说道,“我知道的不多,只是零零散散道听途说。能被文字记载的东西,几乎都被他们毁坏了。王,是人间的修罗,是无头之鬼,最初这座战神殿,只是普通的一处六道灵脉。后有修罗来到人间,心生歹念,与此地的同族里应外合,趁着王城驻军最为薄弱时一举攻破。那时,也是潜伏在疆土之内的其他妖魔鬼怪为非作歹,才让修罗有机可乘。如此想来,恐怕这些神神鬼鬼,早就沆瀣一气了。”
这一切果然有所预谋。祈焕一面想,一面打量着手中的橛。它大约长八指,上端的柄虽然细,末梢却镂刻着精致的五骷髅冠。
“修罗王本来也有这样一个冠,一模一样。”君乱酒说,“不过她不喜欢戴。”
“还有这个。”柳声寒将刚捡起来的“钥匙”的残骸给他,“似乎还是完整的。”
“完整?”
祈焕知道那个杵尖已经被自己拍碎,怎么会完整?但他拿到手里之后,意识到柳声寒说的只是上半截,属于金刚杵的圆头还完好无损,下面的三个佛头也笑着骂着怒着。断面十分平滑,让人觉得很不自然。不过,断面有一个缺口。
“能接上吗?”霜月君来了一句。
“这怎么行?”
祈焕拿起金刚橛,和那半个金刚杵。他打量了半晌,试着将二者接在一起。他把金刚橛的柄端调整好位置,试着卡进半个杵的豁口中去。这个过程很顺利,他甚至没察觉到任何摩擦,就像是把两块猪油膏按在一起似的。当然,手里的玩意要结实得多。
二者挨在了一起,严丝合缝,看不出是两个部分拼凑起来的。他再试着把两个组成给分开,却不论如何都拔不断了。白涯伸出手,从他手中拿过东西,用力掰,纹丝不动。
“哎,你别又给撅断了!”
“这……跟熔起来了一样。”
白涯再递回去,柳声寒和霜月君也凑上来看,发现它果然就这样轻易地凝在一起,没有任何破绽可言。现在的它成为了与那把钥匙一模一样的降魔杵,只是作为法器,新的金刚降魔杵比它更加坚硬,灵力更加充盈。
他们打量法器的时候,因为没人说话,显得格外安静。四人这才发现,君傲颜不在他们身边。当他们抬起头,将视线从降魔杵上挪出来,四处扫视的时候,看见她不知何时来到了君乱酒的雕像之下。她抬起头,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巨像,感到一种怪异的失真。她的手在坚固的石头上摸索过去,脚下走了几步,然后便站住了。
君乱酒不知何时走过去的,但没有靠得太近,生怕打扰这份安静。父女间保持着三丈的距离,不再拉近。
他们之间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将军骗了傲颜,傲颜也误会了将军,这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傲颜觉得有些头晕,她被弄糊涂了,但也不知糊涂在哪儿。误会解除、破镜重圆、久别重逢,诸如此类的欣喜微乎其微,或许是在心中演练了太多次,当事情真的这样发生时,一种不该有的习惯主导了情绪,让她的心情变得麻木,表情变得僵硬。
她看向君乱酒,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的。她笑了吗?冰凉如石头的脸好像没有拉扯的感觉。她又试着努力动动嘴角,却不知自己究竟做出了一种如何可怕的表情来。这令一旁的几个人都感到不适。
君乱酒仍面无表情,只是脚下踌躇着,似要往前,却始终没能迈出步子。
他终于露出抱歉的神情。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摇摇头,忽然这么说,又摇了摇头。
君傲颜的嘴张开,僵了一会。接着,她咽了一口唾沫,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来。520
“没有的事。”
此刻,白涯忽然走到两人之间,颇有些不合时宜地打破了现在的僵局。
“我没有破坏你们爷俩叙旧的意思……但现在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首先,我必须先弄清楚一件事:外面那些修罗还在么?结界还在发挥作用吗?我们该怎样突破重围?他们的王已经死了——他们不会轻饶我们。而且凭现在的我们,我不认为谁还有力气与他们厮杀。”
“他们还在。结界也还在,我进来也费了不少力气。我将矛头带在身上,最后用它才得以突破。”君乱酒恢复了先前那种老将的沉稳,“但他们不会轻举妄动。我是八位要将中仅存的一员,按照修罗以武为尊的习性,我仍是说得上话的。”
“这可不好说……您只是个人类罢了。”
祈焕叹了口气。他转过头,去看君乱酒带进来的那根长矛,忽然一愣。其他人看向了女王的雕像,也随之瞪大了眼睛。
长矛的矛头没入它前胸的孔洞之内,溢出黑色的、长长的痕迹。
那是血吗?
石头怎么会流血?
没时间想这些了……紧接着,白涯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修罗王提到过,武国来了一个蛛妖,献上了一枚蓝珀。您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
祈焕咋了咋舌,感慨道:“她果然就没想着让我们活命。看样子,她也打算找准时机,除掉我们,再把琉璃心据为己有。要说,他们还没那蛛妖厉害呢,至少他能把东西从我们这儿抢走。”
白涯又白了他一眼。但君乱酒连忙问道:“你是说那个琥珀,也曾在你们手里?”
“的确。”祈焕解释说,“那个算是……机缘巧合到手的。也是我们最初登陆时得到的宝物——或说法器?按理说,现在已经莫名其妙地拿到第三件了。”
“……也许,是天意让你们来破坏诸神的统领。”
“您这可说笑了!”祈焕一点也不敢担下君乱酒的说法,“我们几次都差点把命丢了。”
君乱酒此刻有些疑惑:“不过,夜叉不是在九天国那一岸的领域吗?你们为何从那方登岸?白少侠的父亲,分明是从这边来的。”
“这我也不清楚。”白涯如实说,“您说他从这边的海岸来,我那时也觉得不可思议。您是否还记得,自己从何处来?”
“……应当离你父亲的登陆地不远。当然,还是有些距离的。可你们完全在对岸,这听上去就有些离奇。”
君傲颜道:“我们曾遭遇海难。但我们觉得,也不至于这么巧,就绕了半个岛。”
白涯深深吸了口气。他的气息依然有些不稳,呼吸的时候,自己也能听到体内嘈杂的噪音。他定了定神,问出第三个问题。
“我最后想问的……便是关于我父亲的。我爹他当真没说过自己去哪儿了?”
“白少侠,对不住了。我那天与你说的全是实话,知道多少,便说多少,不敢胡编乱造,也绝无半点虚假。我怎会不知你的心情?能帮的,我一定都帮。”
白涯揉了揉太阳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君乱酒接着说道:
“至于那个带着琥珀的妖怪……若不出意外,应当还在皇宫内。只不过,海神的法器我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大概要当面与他对质才行。我带你们去找他。”
于是他们便随君乱酒走了出去。一开始,几人还有些紧张,生怕随着他刚走出去,便被守卫们一拥而上,光是压都足以压死他们八十回。可是,不曾想,那些修罗们最多只是死死盯着他们,却没有说任何话。虽然那些目光的确刀子似的在他们身上片来片去,但眼神又不会真杀死人,谁在乎。
无需将军多言,修罗们也没有过问。他们一定是闻到了杀戮与死亡的气息。
尤其是……一个特定的人。
黄昏最后的色彩是何时褪去的?西方的天空何时泯灭了最后的微光?黑夜早已到来,在他们还闷在战神殿内中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降临。现在是戌时还是亥时?没有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修罗王死了,修罗的王朝覆灭了。
第一百二十二回:无随以止
他们,其他的修罗们,该何去何从?谁都不知道,连他们自己也一无所知。追求着绝对力量的种族,自然对这些外来者刮目相看。但这足以与弑王之罪对抗么?在他们的心中,什么是更重要的?白涯他们一概不知,只想活着出去。
穿过层层城墙,君乱酒将他们扶上高大的马,说道:
“此处交给我便是,我未让他们给城里报信。拿着我的腰牌,城里人应当不会拦你们。我不知那蛛妖在何处,你们问那些侍卫打听便是。”
“您不和我们回去吗?”柳声寒问。
“他们不会让我就这么走,他们需要一个交代。”他回头看了一眼城墙上下迷茫的修罗们,转过头将腰牌塞给他们,“你们尽管放心,我应付得来。”
“万一、万一不行呢?”祈焕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傲颜,对君乱酒说,“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若是找到他,夺回海神的法器,一定会来找您。或者或者——或者您这边要是忙完了,可一定要第一时间去皇城找我们啊!”
君乱酒摇了摇头。
“我怕是无法接应你们。你们那边,一刻也不敢耽误,毕竟若是在找人的时候惊动了他,让他跑了,可就更加难办了。”
“您可太高估我们了。”祈焕笑得很难看,“我们倒是怕他当场和我们打起来。您是不知道,上次我们可是吃了大苦头。”
“不会。谁也不敢在修罗的王城里胡闹。”
“可是……”
可是修罗的统治,恐怕已经结束了。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再不去,真的来不及了。”君乱酒的声音严厉起来,像是在警告。
其他人自知,这一来一去的对话无非是想给傲颜多些时间。有时间怀念过往时却没有机会,如今误会解开,两人甚至没能静下来好好谈谈,麻烦却接连不断。这让她本来就成了浆糊一样的脑子更黏稠了,转不过弯来。
她只觉得很累,想要休息。但她也很清楚,自己不能休息。
“其实你留下也没什么。”白涯忽然这么说,“你本身就是为了父亲而来,并不是为了这些法器。就算你什么都没有带回去,朝廷也绝不会刁难你。既然你已经找到了将军,横竖都该跟着他,以防不测——我可不是说什么意外,是说你别好不容易撞了大运,又错过了。”
他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实打实地与她分析利弊,只是话不大好听。君傲颜有点生气,想说他几句。毕竟再怎么说,她又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就这样留下,表面上像是为了帮她爹应付这烂摊子——可她又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细说起来,又像是她抛弃了大家似的,只顾自己,把接下来的麻烦扔给别人,自己做了甩手掌柜。
“白少侠说的不错……”意外的是,柳声寒也随之附和,“抓到的不该松手,是我们劝你,不是你不帮我们。这里有霜月君在,不会出什么事。”
霜月君此刻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马上,扣了扣指甲,对什么事儿都不着急,不上心。
“我……可是——”君傲颜看了看她爹,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我教过她,什么时候都不该抛下战友。”君乱酒的语气温和许多,“我知道她一定想来……但不知道,她真的来了。是我太消极,轻易就接受现实,不做挣扎,顺流而下。你们随她在九天国这等险境一路走来,是过命的交情。去吧,又不是回不来了。”
说罢,他忽然吹了声哨。这哨声很特别,一般没人会吹出这种调子来。几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身下的马忽然一个个扬起前蹄,绝尘而去,没有给他们留下一点点犹豫的时间。除了几声短促的、下意识的惊呼,君乱酒最后听到的,是女儿歇斯底里的吼声。
“老家伙——活着!活着来找我!”
他忽然笑了,露出一口微微发黄的老牙。死丫头从小到大,真是一点礼貌也没学会。
一路上,祈焕都在给傲颜说,让她别太在意。毕竟老将军位高权重,在武国说话也是有分量的。按照修罗的规矩,即使王死了,他们也得听从其他上位者的命令。王又不是君乱酒杀的?他和凶手也不认识,没道理会刁难他。何况他在武国生活多年,对修罗的性子肯定摸了个门儿清,一点事都没有。
可惜这马跑得太快,路途又十分颠簸。这一路,他几乎是喊着说话才勉强盖过接连不断的马蹄声。有两次,他还咬了舌头,痛得缓了半天。但他不死心,还是继续劝,也不管傲颜有没有在听。实际上她确实听不到几个清楚的字,只能大约跟着意思猜。何况她心门紧闭,就算祈焕当着她的面一个字一个字灌进耳朵里,也不一定能让她听进心里。
不多时,他们回到了武国皇城。这一路上,也踩翻了不少小商小贩的摊子,只是他们无暇道歉。正准备冲进城门,守卫立刻将武器对准他们,逼他们下马。白涯坐在马上,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便将君乱酒的腰牌亮了出来。几个守卫面面相觑,有些怀疑。
“是将军给你们的?我们得验验真伪。”
白涯二话不说将牌子丢了下去,他们慌忙去接,然后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祈焕从后方探头,他们在高大的马上便可以睥睨原本高大的修罗了,这给人一种挺起腰板的感觉。奈何守卫们速度太慢,他们都急得慌。
“如何证明,这是他给你们,而不是你们抢来的?”
白涯气得想打人,瞪大了眼睛和他们对视。柳声寒在后方说:
“王让我们先行回城,给了我们他的腰牌。他人还在战神殿,与王他们在一起。那里似乎出了什么事,不便让我们参与,就让我们先回来了。你们若不信,可以派人去看,或者等将军回来,便能问清楚了。请几位大哥先放我们进去吧。王与大将们都不在,我们怎么会有威胁?”
想来也是这个道理。修罗将腰牌还给了白涯,说道:
“……没问题了,去吧。”04
白涯骑着马先进去了,祈焕将马停留在侍卫面前。
“呃,王让我们去叫一个……一个蛛妖,应该叫缒乌,是吗?她请我们传话,说有急事找他去战神殿一趟。他在哪儿?”
“哦,知道了。我们会派人去请他。”
“不不不,王让我们将他带过去,您告诉我们他在哪儿就行了……”
虽然几位侍卫有些狐疑,但还是告诉了他们。毕竟在修罗的地盘,想来,他们也不敢兴风作浪。看上去,皇宫里的人还真不知道战神殿那里发生了什么,君乱酒的确封锁了消息。他果然是说得上话的,君傲颜心里稍微感到了些安慰。
“我还以为那厮被保护起来了,谁知道这么容易就问到。没想到,离我们还挺近。”
“客房就是这一片区域……而且,我想,他还未得到修罗们的信任,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告诉我们。”柳声寒回答祈焕,又稍作思考,“不过,他既然是妖怪,应该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了。但他从未与我们见面,所以我们此行去见他,也不一定会打起来。”
白涯推断:“那么东西一定还在他手上。否则,修罗不会对他仍有戒备。”
若是如此,倒能省不少麻烦。他们来到庭院,商量着是一起上楼去找人,还是先让一个人上去打探,时机成熟再招呼大家。祈焕觉得上去太多人会打草惊蛇,柳声寒也觉得有道理;而白涯却说,在这种地方,他也跑不到哪儿去,君傲颜也支持他。几个人各有各的想法,只有霜月君一路上一言不发,此时也只是抱着臂,抬头看着窗户紧闭的、应当属于缒乌的房间。
“他不在这儿。”
霜月君笃定。
“什么?”白涯忽然看向他,“你确定?”
“……真的假的?这不还没上去吗?”祈焕看了看这栋楼,又望了望院子对面的楼。那一侧有他们的房间,庭院很大,那边也有路,理论上霜月君是不会来这边的。
“嗯。”
“你怎么不早说?”君傲颜皱起眉,有些不悦。
“前几日,我不觉得此处的气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毕竟整座王城都鱼龙混杂,妖异的味道难以辨别。但现在,我察觉到,比那时候要清净了些,的确有妖怪的气息淡了许多。而且他应该……没走多久。”
“你这么一说……”柳声寒有些迟疑地仰起头,“似乎确实如此。”
“你不是医师么?应当立刻就察觉到才对。你是不是松懈太久了?”
“大、大概……”
柳声寒的语气竟难得心虚起来。就在这时,白涯直接冲上楼去了,几人愣了一下,也随之赶了上去。几双脚踩得咚咚哒哒,这年久失修的老楼梯随时会垮似的。到了门前,白涯一脚踹开了门,里面果真空空如也。
他们走进屋子,发现房间里的东西基本都摆放整齐,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但柳声寒在空气中轻轻嗅了嗅,面露愁色。
“果然……可能是刚走的。”
“啧。”祈焕随便翻了几个抽屉。
“怎么,他还能把琥珀落下不成?”
“碰碰运气!”
霜月君以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翻箱倒柜:“……赶紧去追还来得及。”
“等等!”君傲颜用陌刀忽然磕了磕地板,“他为什么会跑?难道,有人给他报信?可其他人好像不知道这件事,莫非是装的?”
“他也许买通了单个的守卫……或者有朋友。”柳声寒思索着,“他会在这里吗?”
“应该不会,否则整个皇城都知道了,我们还能进来?”
祈焕反驳白涯说,若是想瓮中捉鳖呢?
“你是鳖?”
“哎你怎么说话呢?”
“你自己说的。”
祈焕气得直跳脚。现在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吗?
第一百二十三回:无所适从
“别吵了。”君傲颜又敲了一下地板,“我说,该不会那报信的人又回去了吧?”
的确有这个可能。当战神殿那里出了差错时,有人跑回来给缒乌通风报信,让他赶紧带着东西离开。然后,再回去告诉外面人真相……报信的人什么时候走的?那时,修罗王被杀死了吗?他知道多少,又告诉了缒乌多少?
若是报信人知道了不少,现在转过头去……怕是对君乱酒不利。
“追吧。”
白涯冷不丁这么一句,几个人都看向他,一时不知他究竟在说什么。
“既然他刚走没多久,我们现在去追,还追得上。”他扫了一眼霜月君,“我看你比狗鼻子还要好使。”
“嗯?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
“另外……”白涯转向君傲颜,“这么多人我想是足够了。何况有霜月君在,对付缒乌,想必绰绰有余。”
“干什么?”霜月君斜过眼,“你怎么就这样把我算进去了?”
祈焕不服气:“怎么,你拉我们来武国的时候,有听过我们意见?现在收拾这般摊子不也该是你分内的事?”
“若不是我带你们来,你们还拿不到紫金降魔杵呢。”
“我们一开始想要了?我们求你了?”
这两人针锋相对,白涯倒没工夫搭理。他朝君傲颜走了一步,目光坚定。连柳声寒也帮腔,柔声细语地好言相劝:
“此般非我们推辞……想必,报信的人也刚走不久。只要问问门口,便知道是什么人方才离开。立刻追上去,将他拦下,还能为你爹少惹点麻烦。”
“不,你们不止是这么想吧。”
君傲颜皱起眉,神色复杂,对两人同看陌生人般怀疑,这眼神可有些令人受伤。她在想,他们是不是又在给她机会与君乱酒相聚了。虽然不是什么坏事,却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非她所愿。
“对。”白涯直言不讳,“你太碍事,拖我们后腿。”
“什、什么?”
傲颜一愣。柳声寒也短暂一怔,没料到白涯会说这种话。她连忙看向傲颜,试图解释什么。只见她把陌刀死死攥在手里,瞪着眼,皱着眉,微微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显然,作为被提名的对象,她才是最为震惊的。这会儿,连祈焕都不与霜月君斗嘴了,两人安静下来,悄悄瞥向气氛微妙的这边。
“你什么意思?”君傲颜也向前一步,与他面对面,“与夜叉夺取琥珀一战,与迦楼罗之眷属一战,甚至与我父亲刀枪相向的一战——我从未犹豫过,从未退缩过,更没有被谁打趴下,被谁打输过。事到如今说这话什么意思?”
“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从未质疑过你的实力,只是……”白涯错开目光,不与她对视,“你是不是忘了,和缒乌交手的时候,你——其实没什么用处啊。别人倒罢了,现在,我们的目标是一个妖怪,一个手里拿着诸神法器的妖怪。蓝珀扰人心智,你本身也曾受其蛊惑。再者,莫怪我说话难听——你是我们之中灵基最差的,斩断蛛丝的能力都要差些。若是交起手来,我们不仅要防着他,还得保着你。你不去……比较安全。”
“……我用不着你们谁保。”
这番轻巧的话过后,半晌,傲颜只是憋出这么一句来。她与白涯面对面,他还是微弓着背,双手懒洋洋地插在腰间,向后的双臂拢着微散的兵器。他们初次见面时似乎也是这般剑拔弩张的情形。但若是那时,傲颜反而能说些冷静的话来,一条条反驳这无礼之徒。可那时候,他们谁也不认识谁,相互间并不了解,说什么话都情有可原。事到如今呢?这么久,这姓白的还是这样刻薄——且看上去打着为她着想的旗号。
她攥起拳,手上的筋起了又伏。
“这是为我们,也是为你好。”
“我也用不着谁为我好!”
颇有些无理取闹,但这激烈的情绪爬上了嗓音的尾声,显得有些颤抖。
“信使是鸟。”霜月君忽然说。
几个人同时看向他,连这儿僵持的两个也侧过头去。祈焕有些怀疑:
“怎么,你又闻出来了?”
“猜的。”他简单地说,“你们应该也记得,我们刚来时他们是用鹦鹉传话的。那天晚上我无意间听到,他们管鹦鹉叫绿衣。若是一个大活人忽然回城,就为给一个外来的妖怪传话,再急匆匆地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城里的守卫,早就会知道此事。但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对我们下手的意思,周围也没一点埋伏。”
“所言有理。”柳声寒点点头,转而对君傲颜说,“君姑娘射术如何?”
“练过……但我爹说我更适合近身白刃,射术也只是略知一二。若是静止不动的靶子,十发七中。但若是骑射,恐怕要再差些。何况,现在深更半夜……”
“我们之中最善射术的,大约只有你了。”
柳声寒回头看了几人一眼,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白涯淡然地撇开目光,祈焕摊开手,霜月君歪了歪头。
“鸟儿不会长时间飞行……去武器库借一对弓箭,现在去追,还来得及。”柳声寒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虽然希望渺茫,但多少是有的。”电子书坊
“城门口那帮人有弓,直接借就得了——不给就抢。”祈焕说,“去兵器库取太慢了。傲颜,你爹现在可就指望你了。”
她的心情五味杂陈,与她和父亲相见时一般复杂。不如说,这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只是在这之前沉淀下来,稍有搅动,便又在心里泛起千层浪来。她叹了口气,轻得连自己也不易察觉。她大概是想清楚了,沉住气,对其他人慢慢说道:
“……我会追上你们。”
说罢,也不给白涯开口的机会,她忽然以和语速相差甚远的极快的速度冲下楼去。咚咚的脚步声大而沉重,然后慢慢减轻。白涯忽然走到墙边,双手破开窗户,正好赶上君傲颜跑到院子里去。
“等会!”
干什么?君傲颜停住脚步,斜眼回头,嘴上没有说话。白涯忽然将什么东西一把从窗口丢了下去。君傲颜抬手接住,发现是他爹的腰牌。
“没这东西,有人刁难你该如何解释?”
“……知道了。”
她收下腰牌,还想说些什么,白涯却离开了窗前。
傲颜骑上庭院门口其中一匹马,快速驱马而行。他怎么能这样说?君傲颜心里不断地思考。仔细想来,自己确实灵根薄弱,干什么事都只凭一腔热血,一股狠劲。她没什么别的本事,空有一身力气。白涯说的也太直白……但他是没说错。或许,其他人早就知道,只是碍于情面没有对她开口而已。
是这样吗?
可说这些话时,他为什么不直视自己的眼睛?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从来都一板一眼,不曾在做决定时踌躇,也不曾为自己做过的决定后悔。
君傲颜忽然勒住了马,马扬起前蹄,发出一阵嘶鸣,在原地踏了两步。她微微调转马头,朝着庭院的方向看了一眼。马跑得很快,这会儿在黑夜里已经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瞅见两排葱葱郁郁的树影了。路边并未点灯,或许修罗不需要吧。这漫天的星光足够耀眼。
她叹了口气,转回马头,加速朝城门口奔去。
“可能就见不到了。”祈焕看着白涯,侧着脸,微抬起眉。
“我知道,我们没那么多时间。何况,再让她与缒乌交手,死路一条。若有机会再见她爹,我们都得给她陪葬。”
“那倒不至于……我看老将军挺讲道理一人。”祈焕将腕部的袖剑甩出来,又用力推了回去,“看来当时在军械库,我们若往深处走些,说不定就看到他藏起来的矛头了。”
“不——就在门口那一排矛里。”
“哦?你那时候就注意到了?厉害啊。”
“没有。我当时只觉得矛有些差别,没有细看。想来,应当就在里面了。”接着,白涯朝窗外左右张望,“我们没时间了,快点——就拜托霜月君了。”
霜月君摇着头,一边嘀咕着真麻烦,一边翻过窗户,一跃而下。白涯让另外两人快些跟上,紧随其后纵身跳下。
祈焕与柳声寒对视了一阵。柳声寒摇着头,说道:
“白少侠,向来不擅长坦诚相待。”
“是吗?我觉得他从来都挺坦诚的——有时候都过头了!”祈焕耸耸肩,“他就是傻子,根本不会说话。”
“我觉得这个距离,白少侠能听到哦。”
“管他呢。”
缒乌定然不是从城门走的。霜月君说,这皇城内部也有几处普通的灵脉,他那天晚上勘察过了。也不知他是如何一晚上就摸了个门儿清。这些灵脉有的通往城里,有的通往郊外,没有固定通往什么特别的地方。他正是利用灵脉,在短时间内迅速从战神殿跑了个来回。
“合着你是这么混进战神殿的,切!”骑在马上,祈焕翻了个白眼,“而且有这种东西怎么不告诉傲颜?她用跑的去,得到什么时候!”
“啧……根本就没有直达战神殿的灵脉。我不过是随便挑了一个出去。那些出口,哪一个都不比从皇城直接跑过去,来得更近。”霜月君冷笑一声,“哼,什么皇家重地,天牢地牢,迷宫墓穴,在一个刺客眼里,都该是回家一样。”
“好好好,你厉害行了吧。”
“你不也一样么。”
“……你说什么怪话呢?”祈焕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一眼,“可别我偷袭获胜,你就把我和你划成一类人。”
“确实,我刺杀修罗王,都要比你光明正大些。”
“你……”
“你去过天牢?”
白涯忽然唐突地问。不过,他也不知这问题有什么意义。毕竟他爹被关进去的时候,霜月君早就被骗到九天国了。
第一百二十四回:无遗巨细
“嗯……捞过一些人。不过,是以六道无常的身份去的。直接把人拉出来,怕是要惹出祸端,让那位大人又是一番骂骂咧咧……啊,到了。”
跟着霜月君,他们竟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视野里多了一排建筑,是御用铁匠铺,里面似乎还在工作,能看到窗户内泛着暖融融的红光。他们距离真正到那儿还有一段距离。这可令几人有些惊讶。直到现在,他们才发觉那熟悉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原来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气息在这里消失。”霜月君说。
他刚说完,那打铁的声音忽然停止了。铁匠铺的主人似乎发现他附近来了群不速之客。
果不其然,那蓝髯的修罗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热腾腾的大锤,像拎着一截儿竹棍儿一样轻松。他站在门口,就这么望着他们,活像个看热闹的农妇。
“呃……”祈焕有些迟疑,“他该不会想打架吧?”
他侧目看着他,悄悄对友人们这样说。相较之下,那蓝髯修罗虽然比他们对付过的大将们“瘦弱”得多,但谁也不想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先前的战斗浪费了他们太多精力,现在夜深了,本该休息的时刻更不适合他们拿来透支体力。
他还真就拎着大锤头过来了,迈开步子的一瞬一群人几乎同时抖一下。这算闹哪出?他莫不是也知道了什么吧?
蓝髯修罗走到他们面前,气势汹汹。
“将军为何不与你们同行?”
“将军在战神殿。”柳声寒镇静地说,“与你们的王在一起。”
“唔……”
他陷入思索,只是那敦实的块头不像脑袋好使的样子。白涯有些烦躁,他们分明有正事要做,却被这人莫名其妙地拦住,浪费不必要的时间。有这功夫,缒乌已经翻两座山头了。
“那算了。”
他似乎擅自想明白了什么,便自顾自地转身回去。这一出给几人闹得摸不着头脑。于是祈焕便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您找将军有事儿?”
蓝髯修罗转过身,点了点笨重的头,意外地透露出几分憨厚老实来:“将军托我打的东西,已经成了。原本,想交给他。”
“是什么?”一直像空气似的霜月君忽然开口,“或许我们能转交给他?”
白涯下意识地开口,想让他莫管闲事。毕竟,他们本身可能没机会在短时间内再见了。但他很快闭上嘴,摸清了霜月君的算盘。他自己也十分好奇,这铁匠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若是君傲颜在,或许这个问题的价值会更高一些。
“将军喜欢武器。”他说,“他曾经托付我,或是亲自,借用这儿,锻一些东西。”
他说起话来似乎有点结巴,这是他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的原因吗?看来他私下与将军的关系不错,上次来这儿,白涯和祈焕还没太看得出来。恐怕那个重创了女王的矛头,就是在这儿打的呢。
“是很要紧的兵器吗?”
“不是。”铁匠摇头,“将军说,是无关紧要的玩具。边角料,做的。”
既然不重要,祈焕可就放心了:“我们要再去战神殿一趟呢!具体说来有些复杂,可能有些浪费时间……您不介意我们替您转交吧?”
“你们,何时见他?”
“我们现在就去找他。”祈焕脱口而出。
蓝髯修罗又想了想。这次,他思考得比上次更久一些——但也要不了太久,或许只是他们心里有些着急。于是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回到铁匠铺里。几人还没闹明白他什么意思,见他又走出来了。这次,他没有拿着锻造锤,而是捧着一个盒子。
白涯伸出手,接过了这个盒子。盒子是木质的,很粗劣,边角也没有好好打磨,或许只是个简陋的容器。在这样的盒子里,大概很难躺着值钱的东西。它在铁匠手上显得很轻,却比白涯想象的要沉,因而他的手微微下沉了些。
这盒子怎么开?一眼看上去,它好像没有锁。不知名的沉甸甸的东西在里面晃动,看来里面也并没有垫什么缓冲的材料。
“我们一定送去。”白涯说罢,视线避开了他的眼睛。
“好。”
两拨人就这么面面相觑,谁竟也没先动一步。祈焕有点焦虑地挠挠头,试探性地问:
“呃……您不是还有事吗?”
“你们不是,要去找将军?”无忧
“是,可是,呃……”
“将军说,目送别人离开,不用说话,也礼貌。”
“……”
几人深吸一口气,竟有种无语凝噎的感觉。
祈焕转了转眼珠,立刻接茬道:“我们也一样啊!我们人多,你听我们的。这么晚还不休息,想必您也有重要的工作急着完成。我们一定帮您转达,您就放心回去吧!”
蓝髯修罗再度思索起来——这次大概是时间最短的了。他被说服了,便点点头,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进了铁匠铺内。不多时,他们又听到了清脆的、有节奏的打铁声,这才松口气。
“浪费时间。”白涯嘀咕着,将盒子抛到祈焕手里,“走了。”
祈焕险些没接住,用双手的手指尖儿扣住了它。这一下疼得要命,因为对于前半截儿指头来说,这东西沉得过分,他差点要把自己指头撅断了。
“嘶……疼疼疼!”
“小点声。你该不会又想把那家伙引出来吧?”霜月君淡淡瞥了他一眼,“随我来吧,灵脉的入口在这里。”
他们路过铁匠铺,叮叮当当的声音小了又大,大了又小。在后方不远处,有一片普通的灌木丛,生长着几棵老树。这里看上去平平无奇,不像另有玄机的样子。灵力该如何在这里沉积?这儿怎么可能有灵脉呢。
白涯他们刚想到这儿,霜月君来到一棵树前。每棵树上都有不少凹陷的洞,或许被园丁修剪过。但修罗会需要园丁吗?皇城内部的植物自由生长许多年,有些都嵌入砖瓦中去了。可能是铁匠自己打理的吧,但这不重要。霜月君面前的这棵树,上面的疤痕格外大,能顶一个人头。
“嗯,进去吧。”
“?”
连柳声寒在内,几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就……这么大个洞?猫把头钻进什么洞里,的确能像水似的把身子“流”过去,可人不行啊!猫的锁骨是活的,人的锁骨可是死的,刚伸个头进去,这不得卡在肩膀上?里里外外都让人不安。
“……霜月君。”柳声寒吸了口气,“缩骨术不是所有人的必修。”
“啊?”
他愣了一下,随后有些不可思议,脸上写着“居然不是吗?”的质疑的表情。白涯和祈焕震惊到说不出话:他活了这么多年,死了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形成这种默认观念的?
“哦……好吧。”
霜月君好像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卸下封魔刃,不过并未拔刀出鞘。他将封魔刃的底部对准那个头大的窟窿,伸进去了一小部分,忽然向上划去。就像是菜刀切割面团一样,它轻易地被扩大,拉开,树皮变得像帘子一样软。他挑起树皮,示意他们进去。祈焕犹豫了一下,白涯率先走进去,柳声寒也紧随其后。于是他也不多想,一头莽进一片黑暗里。最后,霜月君将身子探进去,留在外面的手臂将封魔刃放了下来,于是“帘子”就这样闭合。
树上的洞又恢复了原先的大小,就好像没受到过任何伤害一样。
穿过漫长的、黑暗的走廊,他们会听到呼啸的风,却感受不到任何气流。这次的灵脉又与先前不一样了,不如说世界上几乎没有完全一致的灵脉构造,这与许多因素有关,六道灵脉则更为复杂。也许也不是那么漫长,只是因为在黑暗与未知中,这显得很久。
他们出来的时候,是一处荒芜的、低矮的山脉。
竟已经走了这么远,甚至脱离了皇城的范围吗?白涯回过头,意识到自己在另一处空地上,在高处。回过头,四四方方的皇城,只亮着零零星星的灯火。一阵风拂过,真实的风,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爽。他们还没能到达山顶,不过在这里,已经能听到对面的海声了。
可惜他们的任务依旧令人喘不过气来。
“他停留了一阵。”柳声寒说道,“气息没有散尽。但海与风遮盖了很多气息。”
“在那边。”
霜月君指了一个方向,沿着山脉,沿着海。于是他们顺着霜月君的指向一路奔跑。在开阔的地带,他们终于不用像是在城里一样拘束,担心撞坏了谁的摊子被拉住赔钱。看来每个人的轻功都十分了得,四人如同轻快的鸟儿沿着略微陡峭的道路飞翔。没有代步工具,不知君傲颜是否能跟得上他们,毕竟她的力胜于速。
不让她跟来,果然是对的吗?还是说,他们对她还是不够了解?
多说这些也没用了。几人都在心中默默为傲颜祈祷,希望她与她爹不要有什么意外。即使她没能阻止叛军,凭她的能力,自保也可以放在第一位。如今的她也不会再那样冲动地去为君乱酒做些什么,让自己也陷入麻烦——他们相信,她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智慧。
他们一路斜着跑上了山。越往上,植被越稀疏。虽然这座山并不高,但上方的土壤越来越薄,陆陆续续裸露着这一块那一块的光秃秃的石头。很快,这一带都是岩石了,地面的布局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这和山的高度和他们的速度都有关。这里经常下雨么?与食月山的地形问题不同,这里的土被冲刷下去了,发生沉积。
终于,不知何时空旷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影子。即使不用发出声音,不用发生接触,白涯也一眼认出那人的身份。不用怀疑,答案只可能是那一个。
他们已经来山顶,看到磅礴的、苍茫的海,映衬得缒乌的身影更加渺小。
且遥远。
第一百二十五回:无颠无倒
“站住!”
反正这妖怪不可能忽略附近的气息,几人一定早已暴露。只不过,缒乌周围也并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所以他亦不曾选择隐藏或逃跑。既然如此,祈焕便直接喊了出口。
那几根明目张胆的肢节缓慢地摇摆,缒乌转过身,一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样子。
“你们得到它了。”
他的语气带着种预料之中的意味,这令他们有些微妙的不满。缒乌的声音在海的微颤中显得有些轻远,几人听得勉强。当他们向前走了几步时,缒乌便向后退去,不跑也不打,就这么保持着仅能听见喊话的声音。
“如果你是说降魔杵,那么,是的。”
祈焕也故意拿出降魔杵,挑衅似的举起来晃了晃。缒乌倒一副无所谓的架势,反而也取出了什么,也在空中左右摇了摇。在深夜海面映衬下,泛着微光的什么在空中晃动。只不过那光的位置,要比他蓝灰色的手略高一些。它似乎被固定在什么之上。
白涯抬起手,摸向身后的刀柄。祈焕先按住他的手臂,轻声道:
“当心是假的。”
“是真的。”霜月君只看了一眼,就如此笃定,“六道无常的眼睛不会认错。”柳声寒也点了点头。
难怪他一眼认出修罗的降魔杵,是个仿品呢。
“去抢回来。”
他们还未反应过来,白涯忽然就冲了出去,没有任何预兆。他体力恢复得很快,连霜月君也为之侧目。柳声寒的肩上还有斧伤,虽然只是皮外伤,动一下却很痛。先前沉浸在战斗中足以令她忽略这个细节,可现在不同了。衣服上也破着口,来时一路的冷风像细密的针扎进去了一样。
祈焕本想追过去,回头看了一眼柳声寒。霜月君仍是丝毫没有帮忙的架势,祈焕有些生气,却没什么立场责备。
“你要是不去搭把手,就照顾好她。”
“没事。”柳声寒笑了一下,“我擦过药。这点伤,很快就好了。”
“不如说现在还没有愈合,反倒不太正常。”
霜月君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祈焕都快习惯了。虽然这次的话依旧不中听,不过他懒得和他计较。祈焕还未加入战斗,刀剑的摩擦声便传入耳畔,急促、清脆,无休无止。他抬起眼,看到剑影刀光间火花迸溅,祈焕甚至觉得自己无从插手。
但是,他看清楚了。蓝珀被固定在缒乌的那把剑上——那是他曾经用过的剑,这绝对没错。唯一不同的是,剑柄与剑锷的交接处,镶嵌了额外的珠宝。它很大,几乎等同于剑柄的宽度,这令祈焕有一个不好的联想,比如……修罗王中间空荡、以两侧薄薄皮肉连接的腹部。
这把剑每每与白涯的弯刀相撞,剑身都会闪过一丝蓝光,继而消失。再度与什么发生接触时,它又会亮起来,显现出一种凄美的可怖。
祈焕觉得自己不该加入这场战斗。因为他注意到,当剑的蓝光闪烁时,缒乌周边都有看不见的丝线被照亮,然后消失。差点忘了,这是个会精心编织蛛网的妖怪呢。若是靠的太近说不定会陷入麻烦。至于白涯,他应该有所察觉,每一刀都用尽力气,将阻碍他的蛛丝一并斩断。但这是一种十分消耗体力的打法,让人无法合理分配自己的力量,每一击都不得不全力而上。说不定,这正中缒乌的下怀。
“把东西还回来!”
“想要啊?”缒乌笑得阴险,“自己来拿。拿到算你有本事。”
白涯未曾与他近身搏斗过,不知是缒乌的力气本就这么大,还是说,受到海神法器的影响。在这场白刃战中沉迷越久,他越觉得眼前有些恍惚。那浅蓝的剑影不断地在他的眼前闪过,逐渐拖出长长的尾迹。他感到轻微的眩晕,并且有加重的迹象。白涯原本没那么困的,可不知怎么,他感觉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像他以前四天三夜没合眼时的症状。现在本不至于,即使下午与那群罗刹厮打那样久,也不该让他如此疲惫。何况这种倦怠是在无形中忽然侵入的,他也说不出是先前哪一式感到不适。
祈焕忙着用那小得可怜的袖剑锯断蛛丝,时不时抬头看着不远处的他们。这下,他明显看出了问题。比起先前,白涯的动作慢了,慢得太多——祈焕的眼睛能够追上他的动作了。
“小心,右边!”
白涯突然有种如梦初醒的惊悸,心跳都不太正常。他反手将左手的黑刃抵在右边,险些没能挡住。缒乌忽然压剑,剑刃以刀背为支点滑起来,擦破了白涯的脸。一寸半的口子割在白涯右边的脸颊上,缓缓渗出血来。夜色里,血像是黑的。
一支笔从远处飞来,被一剑斩断。缒乌看也没看,只是竖起剑身,便令这穿过重重蛛丝的毛笔自己送命。它断成一模一样的、纵向的两截,吧嗒掉到地上,缓缓滚下山坡,落到柳声寒的脚边。
“……”
缒乌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白涯。现在,他的视线死死锁在他脸上那道伤痕上,仿佛是一种荣誉的象征。
“霜月君,给我们个面子。”祈焕锯线的手直发麻,“能不能给这混账来一刀?这家伙可害惨我们了!”
“霜月君……”存书吧
缒乌终于将头转过来,身子却稳稳地,依然面对着白涯,准备随时抵御他的进攻。他的视线在霜月君的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多看了封魔刃几眼,懒洋洋地说道:
“看来武国也将不复存在……他们想要夺回封魔刃,真是不自量力哈?”
霜月君没有说话。柳声寒望着他,说道:“你猜出武国国君的意图,欲将蓝珀先给她,以谋求一官半职。但你失败了。”
“哈哈哈……”
缒乌干笑了几声,摇摇头,用空着的手撩起眼前的碎发。他看了一眼白涯,后者一副喝多了或是没睡醒的样子——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此刻的他连看清缒乌的位置都有些困难。他眼里的一切都泛起了重影,症状愈发严重,柳声寒也看出端倪。此刻的白涯早已无法对缒乌造成实质性的威胁,于是他放心说道:
“我若真如你所说的那般鼠目寸光,早与我的友人,在摩睺罗迦的神庙高枕无忧了。还是说,以你们的脑子和眼界,也只能想到这个程度了?”
“你他……”
祈焕真想破口大骂。他可算是理解了,为何白涯从见他的一刻脏话就没断过。他绝不相信自己比这蛛妖更嘴贱,但他多少已经感觉到,骂人真的是一件将情绪完美地抒发出来,并将意图表达到极致的方式。不过,残留的些许教养还是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他。
尽管对面也不是人。
“听说您这把封魔刃……可以开山分海,杀人于须臾间。不知,能否赏脸,让我这无知之徒见见世面?”
霜月君微微挑眉,嘴上虽然没说什么,脸上也没太大变化,却俨然表现出一副嘲弄的气势来。这种嘲弄甚至能让身旁的柳声寒与祈焕感觉到。
就凭你?
缒乌不傻,但他不在乎。
“真是遗憾。恐怕之后,我便没机会再见到了。”
“你在威胁什么?”
霜月君的回答令人意外,尤其是缒乌。他的反应不像是感到困惑,而是有种被说中了似的惊讶。乍一听像是两人不再有机会见面,往阴暗处想,便是有一方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缒乌一抬手,他们听到轻微的呼啸,像一种极远处听到极微弱的、琴弦的颤声。不用多想,他定是在几人面前塑造出了一排看不见的蛛丝构成的墙。这样的墙与祈焕和柳声寒共同编织的有相似处,也有不同。不过糟糕的是,白涯在另一边。
霜月君忽然将手放在了封魔刃的刀鞘上。看得出,他大约是准备出手了。
“你们是想要这个……来着的吧?”
缒乌扬起剑,挥了挥。在白涯眼中,它拖出了来回几道很宽的光痕。他受伤的地方不觉得烫,这有些不同寻常,他只感到一种奇异的冷。海风刮过,便冷得更甚。白涯将两把刀并在一只手上,伸出空手,在脸颊上抹了一把。
他看到盈盈的蓝色,像是遥远海面的发光的藻,就落在指尖。
是什么?毒吗?他妈的……
“我拿它确实没什么用处……至少我也可以拿来指引你们。可要好好感谢我啊?”
缒乌在说什么鬼话?没人能听懂,霜月君也一脸茫然。这时,他忽然缓缓朝着海的方向走去。这里是一处断崖,坚固嶙峋的表面不断受到海浪温柔的拍打。或许发生过什么,让这里的山被削走了。可再看动荡的海面,依旧显得很深,不像是有山体填埋的样子。除非这边的海真的很深——或者另有原因,没人知道。
白涯迈出步子追上去,其他人还在后面。他赶到缒乌旁边,心想他要是想跳下去跑路,便立刻将他拽回来。他有便利的蛛丝,还有八条灵活的肢节,可以轻巧地在他们无法触及的地方行动。若是让他翻身下去,再夺回蓝珀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即使他现在的状态不好,很不好。
毫无征兆地,缒乌将手中的剑抛入海中。
那一刻,白涯没有犹豫。双刀迅速滑入腰扣,精准得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收刀声盖过了某人的讪笑。紧接着,他伸出手,迈步向前冲去,越过了断崖最后的界限。
嵌着蓝珀的剑在回旋,在他的眼里形成一片浅蓝通透的圆,并持续下落。越来越清晰的海涛声取代了传达不到的友人的惊叫。身体像是不存在一样,失重感也消失了,感官不再敏锐,唯有风撕过伤痕的冰冷还清晰地提醒他,这不是梦。海沫在星辉下苍白得可爱,动荡的藻类荧光像死去的星星,被裹挟着摇摆。他的眼中却自始至终唯有一物。
剑下坠,他一并下坠。
剑下沉,他一并下沉。
直到意识溃散而去。
第一百二十六回:无揣冒昧
一滴水落到白涯的脸上,接着又是一滴。
在这种有规律且不间断的、温柔的打击下,他缓缓睁开眼睛。呈现在眼里的依然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不比他闭上眼时亮上几分。他的后背并无太多感觉,直到他反手扣在上面,才发觉到这是一个略微光滑的石板。没有黏稠的质感,也就是说,没有苔类。
石板上有些水渍,可能正是从上方落下来的。他直起身,左顾右盼,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双刀。这令白涯感到十分不安,于是他立刻起身,准备寻找他的武器。
“砰!”
一阵剧痛,这立刻招致白涯的骂声。就不该把背挺这么直的。他略微低头,捂住吃痛的脑袋,将背弓得比平时再深一些。刚才没有听到回音,这里说不定很大。它是一处……应该是一处洞穴,他姑且这么认为。空气很潮湿,或许有一些他原本能判断出的气味,可他昏迷太久,已经习惯了那种味道。
先前是……先前是海。
他一面在黑暗中弯着腰,缓慢地前进,摸索,一边回忆着自己最后看到的东西。好消息是自己并没有失忆,缒乌那张可恨的脸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人都要清晰。他是为了镶嵌蓝珀的剑,才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的……好像是,但好像不是,做出这种行为的意义并非如此。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脸颊,有一点黏糊糊的东西,把手伸到面前时也什么都看不到——这儿太黑了,一点不知出处的发光都奢侈极了。白涯用力抹掉脸上的黏稠的东西,是泥巴还是藻类?他再重新用手抚上去,感到一道细细的、轻薄的血痂。伤口已经愈合了吗?
他走了几步,感觉自己身体的协调能力还不错,看来毒的影响暂时消退了——虽然也并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毒,又是何种毒。若柳声寒在就好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不确定自己走了多远。不过,他看到身后的地面有些细微的光。根据光的反射角度,他转回身,大约判断出光源的方向。于是他继续向前走,始终不敢抬起头。之前撞到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呢。
这里不是海里,既然能发觉水渍,那这自然不是水中了。或者换个更简单的推理:现在的自己还能呼吸。他猜,自己可能被什么人救了。这里或许是崖壁下的洞窟吗?也太深了,何况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人生活?
白涯又想,他和他爹曾在一个地方听过一件趣事。大约是说,一个人喝多了酒,趴在江边想捞些水,醒醒酒。结果他没站稳,一个跟头栽进江里。他运气足够好,脸朝上,身材微胖,被江水托起,一路顺流而下,一晚上竟漂到了下一座城去!他本觉得假,他爹却说,不论多么离奇的谣传,都有存在的可能。难道自己从海上漂到对岸什么岛上了?
他摇了摇头。不太可能,自己的身材算不上胖,没有多余的脂肪将自己托起来。不过海这么咸的水说不定可以?但再平静的海浪,也是相对于整座海面而言的,自己怎么可能平安地漂浮起来,而不被水呛住呢?
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他咳嗽了几声,依然没能听到回音——只有上下跌宕的那种感觉。他从喉咙里咳出一些水,这可比喷嚏的水量大,一定是海水了。果然,他还是呛了不少海水。那些海水被排出去了吗?白涯不知道,他只觉得喉咙干渴。海太咸。
拖着酸痛的身子,白涯迷茫地前行。他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可黑白无常他没见到,牛头马面也没有露面,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前面有光的痕迹了。但白涯并不乐观,他不确定那是什么。而且说是光,只不过是相较于黑暗不同的颜色罢了,谈不上明亮。不说太阳,连月亮的光辉也达不到。他向前走,逐渐接近那里,感觉眼前的场景像是一个巨大的眼睛,上下的黑暗都是它的眼睑,那不明的深色光泽便是没有瞳孔的眼珠。它似乎在流动,它是活的。
等等……
白涯眯起眼睛,他好像看到了这个“眼”的“瞳孔”,或者说……“睫毛”。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出现在那里,就在正中央。他加快了脚步,朝着那个影子走去。不论那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只要它会动,是个活物,就足以令人激动不已。
那当真是个人!
他确定。不知为何,白涯在黑暗中的视力变得很灵敏,而上下的黑色石头,或许是它们本身的颜色。他很清楚地看出那是个人,女人。直到他离得更近了,那女人才后退了几步。
他们离的很近,但白涯不确定距离女人身后的光源有多远。至少,他现在可以看清女人的样子了。虽说如此,对方也只是能被称为少女的程度,或许不到二十岁。白涯不肯定,但她的身形和稚嫩的脸颊,看着比傲颜和声寒都要小。他也不敢妄自揣测女性的年龄,毕竟他曾因为这个挨过莫名的一巴掌……虽然那是很久前的事了。txt书屋
白涯快速地审视了对方的模样,猜测自己有一成的可能活着,一成的可能死了,还有八成是在做梦。
这个少女很……很特别。他不能说漂亮,也不觉得丑,只是觉得很不一样。最先吸引他的其实是她身上的长裙。白涯从未见过这样的裙子,简单极了,单单就是一件布裁的,没有任何样式可言。裙子泛着粼粼的光,像黎明水波一样,如梦如幻。可是虽然裙摆遮住了脚,拖到地上,上半截却只包裹了胸,这让白涯在看到的一瞬间错开了视线。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虽然其实什么都没有。
少女并没有跑开,也没有说些什么,她还站在那里。于是白涯不得不尽量避开会让自己显得不礼貌的部分。他看着少女的脸,对方看自己的表情并不陌生,不恐惧,也不欣喜,而是一种简单的讶异,他暂且不知道原因。他只知道,对方可能不是人,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妖怪。因为少女的眼睛很大,大得夸张,比例不像是普通的人眼。他活这么大,只见过一些妖怪有这样大的眼睛。而且那眼是碧色的,像……别的什么动物,反正不会是人类。她的头发很长,粘在身上,像打湿的羊毛。
“你……”
白涯伸出手,想拉住她说什么。他得承认这个习惯不好,因为总令对方觉得他具有攻击性。于是少女显露出有些害怕的表情,便后退了些。然而白涯的坏习惯不止这一个,捕头似的做派令他本能地迈出一个箭步,试图抓住她。少女转过身去,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向前跑去,蛇一样,但速度要慢得多。正当白涯快要追上她的时候,少女忽然一跃而起,投身上方清澈的光彩中去。
白涯意识到,那是水——是海水。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竟然身处海的最底端。而这底端不是水,是空气。哪儿来的空气?他不清楚,只知道在这个空间上方,水像是天花板似的悬停着,一点细小的波纹也没有,平滑如镜,甚至在少女融入其中时也没有泛起一丝涟漪。白涯若直起身,头便会被水包裹。于是他试着伸出手,将手重新泡在里面,来回摇摆。
这种熟悉的阻力,的确是水的质感,只是没有任何温度,与他的肌肤一样。他本以为,深海之中的水会显得更冷,至少当初抢夺海神法器时是这样的。他借着微光,仔细看了看另一只干燥的手,皮肤没有褶皱。也就是说,他在这海下的“空泡”里停留了有一段时间。
他昂起头,寻找那个少女的踪迹。继而他张大了嘴。
那身衣服不见了——完完全全变得透明,他不知消失了没有。还是说,那水波一样的长裙融入海中就会变得透明?他却没有看到少女的腿,而是一条修长的鱼尾。
对,鱼尾……
她是鲛人。
白涯从未见过鲛人。常年与父亲在内陆游荡,也鲜少听说过鲛人相关的传说。他只知道那是一种生活在海里的种族,大概也算得上是一类妖怪。白涯所知道的部分,是他们拥有些许神力,织水为绡,滴泪成珠。此外,便一无所知了。
离得近了,白涯能看见她身体上近似于人与鱼的连接处,那的确是种奇妙的过渡。她的腰部以下是覆满鱼鳞的尾巴,而自腰际向上,鳞片逐渐变得稀疏,不甚紧密地覆盖到颈部,直到在下颌消失。再往上,便是和人颇为相似的面庞了。在这张脸上,好奇的碧色眼睛时不时朝他一瞥。在水中,她面部两侧的鳍展开了,那本是人类耳朵的位置。那对儿与她尾巴一样呈现青蓝色的鳍小小的,一扇一扇,像鱼在用鳃呼吸似的。
一旦辨明对方的身份,他的心态比先前要从容许多。至少,他有几近十成把握确定自己还活着。那个少女并没有溜走的意思,只是在他附近的“上空”打转,徘徊。她的头发在海中完全散开了,又长,又卷,泛着苍苍的白色,像他下坠时看到的海沫一样绵密。其间夹杂着些许蓝色的微光,是海上的那种藻类吗?
白涯深吸了一口气,也用力一蹬,将自己抛进了上方的水中。他向上游去,年轻的鲛人没有离开,就悬停在他的面前。
“你醒了……比我预想的早。”
她居然开口说话了,白涯一瞬间有些懵。他张开嘴,吐出一小串气泡便立刻闭上了。鲛人的声音很柔很柔,像是一条上好的丝绸,裹着他的脸从耳侧滑过。只是音调有些奇怪,像是还不能熟练使用官话的胡人。
她看出白涯的疑虑,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来,显得很抱歉。
第一百二十七回:无言其妙
缒乌是笑着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森寒。当白涯的身影在众人的视线里消失后,他俯下身,单手攀在断崖的边上,整个人迅速滑了下去。不用多想,他一定是从崖壁上逃走了,就像白涯原本以为的一样。祈焕双手抓住看不见的蛛丝,一面痛骂,一面用力将网前后摇晃拉扯。奈何这东西坚固无比,他这点力气,不过蚍蜉撼树。
海浪仍拍打着石壁,声音单调而苍茫。
就在这时,微弱的星光下,祈焕看见五根映得苍白劲瘦的手指搭上了半空,做了个手势,似乎同他一样攥住了身周纵横交错的、不可见的丝线。就着这个动作,霜月君平平淡淡地一扯。甚至不见有什么青筋暴起的发力,他与柳声寒都听到了几声清脆的响儿,就好像是琴弦或是弓弦崩断了一样,接二连三。结实的蛛丝确实将他的手勒出了深深的沟壑,但他们注意到,透明蛛丝在接触到他的手后,空中凭白蔓延出几丝白色的、纤细的线,冰针似的被轻易扯碎。接着,霜月君迈开步子,从已荡然无存的阻碍里跨出。
“你、你……”祈焕舌头直打结,他活动了一下腿脚,冲着缒乌离开的方向探了探头,什么都没看见,“你有这手段,怎么不早点使出来?还至于让老白就这么跳下去!”
霜月君充耳未闻。他走到了断崖边缘,眼睛也在觑着缒乌消失的地方,自语般对着那处说道:“走得倒是够快。可惜,你是错过了所谓的开山裂海之能了。”
仿佛是一晃神,封魔刃已然出鞘,被霜月君握在手里。
他端详着手中胁差,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可是看清这柄神兵真面目的绝好机会,旁侧的祈焕不由得张望过去。
若以人类兵器的标准来看,乍一眼瞧上去,封魔刃的刀身经历了一次不成功的淬火,缠绕着碎裂的纹络。可就着夜晚一点光亮,能看到这些裂痕在发乌的短刀上,逸出淡淡的、寒冷的光芒,如同此刻的星光落下来添画上一般。他依稀能看到裂纹分割的刀面还分布着奇异的花纹,太黯淡,看不清晰,却使人有些本能地心惊肉跳。
他对修罗的武器没有研究,也不是精于此道的匠人。祈焕只感觉到,这刀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强大气息,蕴含着危险的邪异,仿佛没有什么能将其镇压。然而,它选定的主人,不动声色之下,气场不输分毫。似乎有某种他无法形容、唯能感受的东西,也在霜月君呼吸间盘旋,与封魔刃相呼应和。
这像是刀鞘与利刃般的牵制,或是一种玄妙的平衡。这一刻,即便他知道,霜月君是如何对这等诅咒深恶痛绝,祈焕还是不禁生出个古怪的念头:
霜月君与封魔刃,从某种玄乎其玄的境界而论,他们也许,也算种天作之合。
祈焕正胡思乱想的功夫,霜月君双手执刀在前,结束了这短暂的停顿。旋即,正对着白涯坠落的方位,他纵身一跃。
祈焕一惊,急忙追到崖边。视野里霜月君的身影迅速缩小,成为夜色中一抹不易辨识的异色。这过程很快,须臾之间,他便触及了海面。
祈焕微微瞪大了双眼。没有给他向下低头的功夫,眼前的景象便发生巨变。
柳声寒不知何时踱了过来,与他一同朝远处张望。他们眼里微微动荡的海面显得过于安静,且简单至极,有一条裂纹像快刀划过豆腐块一样寻常地出现……却不同凡响。只因为,豆腐一样被轻易切割、又如凝固的物件般保持着裂缝的,是原本汹涌不定的大海。
缝隙间依稀有黑影闪烁,有些熟悉。祈焕想来,是自己曾瞥见的龙影再度飞舞于霜月君身畔。它们护卫着霜月君下落,万顷波澜一斩而断。海水是被他手中神兵劈开的,而这景象却更像是——面对封魔刃与它的主人,连海涛都自发退避三舍,让出一道坦途。
这看似平常的场景,因其实质性的不凡,而更在静默之中,令人感到割裂的震撼。
这片海比他们先前以为的深许多。循着断流分水处看下去,祈焕只能看到一道深深的、漆黑的沟壑。很快,那代表霜月君的小小人影已看不清了。唯有祸海之龙追逐大海的裂隙,翻飞而下。不多时,它们也悉数扎入黑暗里。
“这样倒是方便许多。”祈焕听见身边的柳声寒喃喃自语。
“方便?你意思是……”祈焕一转头,半截话儿卡在了嗓子眼里,“——哎哎,等等!”
他还没喊完,柳声寒已经冲海水里那道绽裂跳了下去,飞快地跟随霜月君的去向,一并落到海下目力难及之处了。祈焕顿时傻眼。
“这……啊?”
就丢我一个在这儿?也没谁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四下无人,只有呼呼的风回答他心中的疑问。这峭壁耸立海边,夜风拂面,怪冷清的。
这下子,同行的友人都在海下了。祈焕伸长脖子瞟了一眼,立即又缩回头,焦躁地来回转了两步,偶尔停下,却又踟蹰不前。他不缺乏勇气,可光是这么一瞥,那波涛翻涌的景致便令他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不舒坦。
先前在夜叉地盘上,深海的遭遇给他的心上蒙住了一层厚重的阴翳。此时,回到曾经烙下伤痛的地方,他简直感觉自己消失多时、近乎被遗忘的病症又活了过来。皮肤寸寸瘙痒,关节内脏也隐隐作痛。他甚至不得不略带神经质地,对着夜光细细观察自己的胳膊,好确定并未出现当初发病时一样的网状血丝。宝来
他的手臂上没有任何不祥的痕迹,但这仍令他感到不安。他咽了口唾沫,向悬崖边挪动了一步。只是恐惧而已,他暗暗说服自己。
余光向下一扫,祈焕依然打了个哆嗦,倏然撤回视线。底下被霜月君劈开的地方,兴许是没有水了,若摔到实地上……
他不能再多想,以免被更多的顾虑缠住手脚。反正柳声寒不都跳下去了?祈焕猛地闭上眼睛,昂着头鼻子一捏,腿脚发力,对着漆黑一片的裂缝一蹦。
唰地一下,风的呼啸与失重感一同包裹住他。
下坠的过程十分漫长。方才看两位友人落海的速度太快,此时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感觉大不相同,祈焕不得不感到惊诧古怪。过了一阵,祈焕觉得早该碰触到海面才对。他依然能嗅到海的水汽萦绕鼻尖,却能如同在陆上一般顺畅地呼吸。
祈焕忍不住睁开眼——他心里不得不惊跳一下。
他已经身处海中。
这大概还不是很深的地方,仍有天光洒落。他准确地跳进了霜月君劈开的水中裂缝,身旁是横切开的大海。祈焕眯起眼,能看到零星的鱼类在星光尚能触及的地方欢畅游弋。海水中更昏暗的地方也有隐现的影子,想来是看不清的其它海中住民。夜里黑乎乎的,只能瞄到大致的轮廓,这里的水族也并不算多。只是这景色着实稀罕,不由得使人感叹其光怪陆离。
随着下落,光线愈发黯淡下来。沉入黑暗使时间变得难以估量,不知过了多会儿,祈焕倏然感受到一阵潮湿。紧接着,才是哗啦啦一片水响。
他紧张地舞动手臂,半晌反应过来,自己安全地坠落在水域里。看来霜月君不曾一斩到底,他有意留下了余地,以缓解下坠之势。
祈焕抬起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还能看见代表天空的、泛着微光的一线缝隙。脚下是海,两侧也是,唯有这一道裂隙充溢空气,基本与地上无异。
开山裂海的封魔刃,造就的这般境况,当真令人颇感稀奇。
白涯所在之地,可以说绝不在祈焕身处的海裂之下——甚至神妙得多。他身边空气和海水的位置,与祈焕是截然相反。
此时,他抬起头,将目光从几乎触及脚底的水域的边缘挪开。他头顶触手可及的地方,鲛人在水中舒展着手臂与鱼尾,和缓轻盈。白涯多少感到不自在。尽管有鳞的阻隔,像之前那样,若盯着一位姑娘上下打量,似乎也有些失礼。他略略错开视线,想开口,却险些又吞了海水,只得闭着气努力做出口型,指指自己,再对鲛人打着手势询问:
你救了我?
“是我救的你。”鲛人大概明白了,她轻快地转动了一下,“我救你——有人沉下来,我见到了,游过去看。很多人像这样,都已经死了……没有呼吸。但你没有。”
水中的白涯想要说些什么,有些狼狈地比划起来。很显然,这姑娘没看懂。她皱起眉,露出了思索的表情,试图把自己要传达的想法阐释得更清楚:
“你很冷,也很坚硬,像石头一样。可能是死了……对你们来说。但其实不是,你没有死——有东西在里面动,但不是心……是别的东西,我们知道是什么。”
虽然白涯听着有些累,但多少能懂,何况惊讶的情绪更胜一筹。他还泡在水里,感觉自己的身体需要新的空气,便向下游去,脱离了水的范围。他从水面上掉下来,摔得有些痛。狼狈地支起身子后,他对着海里的鲛人喊话。
“我……可能差点淹死,就一点儿。”白涯笑了笑,但他猜笑得不好看,“我该谢你。”
说罢,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尤其清理掉口鼻附近的水,好让自己说起话来更轻松些。衣服湿漉漉的,黏在身上有些难受。接着,他昂起头,将黏糊糊的碎发用双手捋到后方,问:
“见到你之前,我以为鲛人不会说话。”
“我们可以在水里说话——也只能在水里说话。上了岸,就不行了。发声的地方会像鱼鳃一样,黏在一起。你们是不会这样的。”她比划了一下,指指自己的嗓子,“我也不太会说你们的话。”
她的声音比起在水中听时有些特别,可能是声音从水里传递过来的缘故。说不定,白涯自己的声音在对方耳中也一样奇怪。
“我能听懂。”
“那就好……好。”
第一百二十八回:无经世故
“你们的话,我们本来都会。”她接着说,“现在少了。会说的人少,会说的话也少。很——有限。”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词,显得有些开心。
就这样,她连比带划,白涯听习惯也就不觉得累了。鲛人似乎有着不同于人类的独特感知,能察觉独立于心跳呼吸以外的生命征兆。尽管当时他已几近于溺尸,这位鲛人女孩儿却发现了他身体中,依旧涌动的生命力。
她有救人之心,便尝试着将这僵直却仍活着的躯体拖到了此处。她明白,这个空间有空气而无海水,人类可以在此生活。不过,白涯已经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儿,呛进了不少海水。光是带到这里并不够,为了这个人能活命,她帮他排掉了肺里的积水。
“停一下。”白涯费力理解了她的话语,忽然打断,“你这细胳膊细腿,还知道怎么把人肺里的水给推出来?”
鲛人歪过头看着他。
“我不太懂你们的……结构,构造。但把水吸出来吐就可以了。”
“啊?”
她说得轻巧。白涯年纪不小,行走江湖多年,当然清楚不过,有些细节实在无须拘泥。只是乍然一听,这平平淡淡的话儿还是出格,简直余音绕梁,盘旋不去,让他颇感不妥,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到底怎么做到的?若是进了太多水,得费多大工夫啊?
白涯眼皮抖动了一下,险险绷住一副镇定的面孔,尝试着认真思考此事关窍。如若说鲛人助他排出积水,是经由鼻腔,似乎相当合理。鼻处吸入肺中的水,再从鼻子被吸出去,也算是……也算是自然循环,合乎天道,可不管怎么想,他却总觉得很是古怪。倘若鲛人是通过他的口部控水……人的口腔连通的不止肺部,还有食道胃肠吧?如果要从口中吸出什么,会不会把胃里的东西也吸出来?虽说自己在海中一定也喝了不少水,胃内与肺中积水都是一样道理……不过这丫头也没这么大劲儿吧?
他脑子打结了一样想不明白,鲛人也不再作声。她在他顶上继续悠然游动,徒留白涯思前想后,直觉头痛欲裂。这番思考委实超出他往常思虑的范畴,他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去想,又要想出什么结果。这样的事需要想出什么门道吗?江湖儿女,理应不拘小节,排出去的水都不知流哪儿去了,勿问来处,且让它们消散在大海里吧。
白涯艰难地劝说自己。他放弃了这个问题,决意不再询问。姑娘似乎不觉有异,顶多,这人死锁眉头的模样令她有些困惑。白涯悄悄松了口气,摸了摸后背,想起另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
——自己的刀到底去了哪里?还有,那柄镶嵌蓝珀的剑。
向着救命恩人张口便讨要物件,好像不合礼数。他想了想,尴尬地以寒暄挑起话头:
“救命之恩,感激不尽。还没有请教……姑娘的名姓?”
他觉得如果是祈焕,肯定会来这么一套。这样问应该不会有差。
“名字,有的。”鲛人闻言贴近过来,隔着薄薄一层水流与他交谈,“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讲,可能没有这些字。”
“你且说来听听,能找个谐音,也好称呼。”
姑娘点点头。她双唇微启,随即从中流泄出一串奇异的声音。这可大出白涯所料,他压根无法辨识。也许因为她把人的语言说得像模像样,二者的反差过于明显了。直到她说完,白涯还愣怔了好一会儿,完全不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
“……不然你再说一遍?”
她不以为意,将那奇特的发声方式重复了一次。这回白涯倒是细细听进了耳朵,鲛人的语言吐字圆润,又带着些异样的震动,像由喉间滚落了一颗颗表面粗糙的珠子。她的名字像是有四个音节以上,可当他试着去模仿那些发声时,刚吐出第一个音节,舌头便绊住了牙齿,嘴唇也直打架,差点没将自己咬着。
算了,勉强不来。
但,找一个称呼的确是必要的。白涯昂起头看着这小妹子,灵机一动。
“你……今年多大岁数?”
鲛人尾巴一甩,俯头盯着他:
“你们人类,是这样直接问女孩的年龄?”
白涯更住了。他单知道询问人类女性的芳龄不是礼貌之举,怎么在鲛人这里也是一样的不成?在这方面,各族各界可真是出奇统一。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随便问问。”
“是玩笑来着。”他还在搜刮语言,鲛人已经噗嗤笑了出来,“年龄的事,姐姐们更在意。我没关系,今年是我第二百一十三个生辰。”
“?”爱网
多少?
“我听说过陆地上没有尾巴的人,活不太久。”姑娘好奇地打量他的反应,“可是,二百……其实没有多久,很短很短。你们不是连二百岁也……”
“……”
种族差异,天堑鸿沟,难以逾越。
想通过年龄来寻找称谓,也全然不可行了。他冲着二百多岁的“小姑娘”一副姣好面容,实在喊不出祖奶奶。况且,他可不知道这称呼喊出来,会不会气得对方把自己丢回水里。
他又试着模仿了几次对方的名字,无奈人类的口舌难以与鲛人相提并论。最终,白涯提出,他能发出的这第一个音节,很像是“泉”字。若是她不介意,他认为喊她泉姑娘,算是个合适的叫法。
两百多岁的鲛人女孩——泉姑娘没有表示异议。这莫名其妙的问题总算得到了解决,在泉姑娘的几番轻笑里,气氛多少缓和些许。白涯借机问出了最初关心的疑问:
“先前我背着两口刀,还有一柄剑也掉了下来,镶了蓝色的宝石。你知道它们去哪儿了吗?”
“别处……”泉姑娘的笑容淡了一些,但似乎不是因为他问起兵器,“我放到别处,会更安全。很多鲛人看着。因为有……巡逻的……会偷走。所以,要保护起来。”
其实这么做也是对的。毕竟,白涯知道自己什么德行。就算是救命恩人,意识恢复的一瞬间也必定是拔刀相向的。现在他得知泉姑娘是这样伶俐可爱,若真伤到了什么,至少两个晚上睡不踏实。
“……巡逻的?是我们的语言没有的东西吗?”白涯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泉姑娘摇摇头,讳莫如深。
“不是。人的话里有……我不敢说,我怕说漏。”
关于这不明的存在,她似乎不想多说,转而对他道:
“你要东西,就过来。跟着我。”
虽然对方不是人类,目前为止,却一直散发着善意。不论可能有什么图谋,一开始她若不救下自己——无论以何种方式——他兴许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此时在深海里,白涯也没有别的办法。不跟着她走,他很难找到鲛人看护下的武器,更遑论拿回它们。临走时,白涯最后确认了一遍:
“去那里有多远?出了此处……”他指了指地面,“还要游多远?人类在水里闭气不能太久。”
他这话颇为实际,泉姑娘想了想:
“我带你。我游泳很快,一下子就到了。那里有气,可以呼吸,你不要担心。”
白涯信了。他依照泉姑娘的示意,有些别扭地牵住了对方的手。鲛人的皮肤与人类大相径庭,攥在掌中一片湿滑,和鱼类更为相似。白涯不敢下死力气,况且抓过鱼的人都明白,用力有时也并无效用。
他生怕自己半路滑脱,便拔了一根长长的、结实的海草,在二者相握的手上缠了几匝。泉姑娘一直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白涯确信自己已捆得够紧,对她发出了示意:
“可以了,走吧——唔!”
嗵的一声闷响。随着泉姑娘的一蹿,白涯的腿在海底猛地磕碰了一下。好在他及时屏住了呼吸,没有在这旅程伊始就消耗掉宝贵的氧气。然而他已经开始后悔了。泉姑娘平日里,大概并没有带人游水的机会……
这一路端的是惊险无比。鲛人在水中拖着一个大活人也十分轻松,泉姑娘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又或许正是急于把这人类带到能换气的地方,才游得如此迅疾匆忙。
她丝毫没有顾忌,却辛苦了白涯。随着她游动变向的动作,他屡次闪开迎面撞来的珊瑚、礁石、摇曳的水草,乃至粗心大意的水中生物。肺里的气息逐渐损耗,这闪躲也由惊心动魄变得麻木,到最后,白涯简直怀疑自己的身体已经形成了新的条件反射,在自发躲避路途中的障碍物。
憋得太久,他快要断气了,只残余一丝神志苦苦坚持,不去解开手上的海草。逐渐地,耳中灌满嗡鸣,白涯唯有艰难地祈祷泉姑娘早些抵达目的地。
在一片朦胧中他终于听见,泉姑娘似乎说了什么。紧接着哗啦一声,他感到身体一重,摔在了一处空地上;几近炸裂的肺里却是一轻,意识尚未跟上,本能已促使他大口喘起气来,缺氧的躯体贪婪地摄入空气。
好一会儿,白涯才缓过劲,抬起头来。他刚想与泉姑娘说话,又在目光触及四周光景时一怔。
这是另一处与先前可呼吸之地相似的所在,可那片海域不算热闹,他忙于和泉姑娘交流也不曾注意景色。此刻则大不相同,生机勃勃的海洋环绕着他,绚烂多姿,如梦似幻。他呼吸着空气,脚下踩着实地,而诸多分不清品类的鱼儿就在周遭穿梭往来。有些生得尖牙利齿,怪模怪样,更多则在海波荡漾中,泛出斑斓的光彩。
之所以能看清这诸般色泽,大抵是因粼粼波光里,有什么游曳的东西散落出星星点点的光亮。白涯不由得凑近其中一簇,仔细打量那些有几分熟悉的轮廓。是水母,它们和蓝珀中的那一只形状不尽相同,拖着的飘须闪闪发亮,漫无目的地游动。它们照亮了身边的游鱼,五光十色的海中珊瑚,和许许多多在暗光中飘摇的海草。
着实美不胜收。
第一百二十九回:无平不陂
有大量形状古怪的气泡从藻类里上升,细细看去,它们是由叶片上冒出来的。这令白涯想起了绿腮草,不知这些海藻是否也能供人呼吸。要是真那样就好了,能省不少麻烦。他真怕自己没遇到什么危险,先让泉姑娘用好心把自己折腾个半死。
身后忽然有异,白涯敏感地回过头。在那边的黑暗里,仿佛有人在活动。他下意识摆出了警戒的架势,泉姑娘却忽然游了下来,穿过空气边缘的海水,扑到了地面上。
她向白涯打了个手势,大概是示意他安心。接着,泉姑娘鱼尾在地上啪嗒嗒拍打着,扭动着爬去了他看不清的深处。白涯摸不着头脑,只得老实看着这一幕。好在她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支灰白的尖锐物,是梭子吗?泉姑娘拿着它跃入水中,欢畅地游弋了一圈。白涯看不出头绪,忍不住问:
“你在做什么?那里面……又是什么?”
“是我的姥姥,她在织布。”她边游着,边在水中回答他,“织布一定要空气。以前在海面,后来不安全。我们在海底,造出了织布的地方。”
她说的不安全,也许是活动愈发频繁的人类吧。白涯没有多问,他倒是更不明白,鲛人如何在这深海之下,弄出了宛如地上的空泡。泉姑娘比划着与他解释,这些地方是鲛人们以自己种族特有的法力,利用他看到的那些能释放气体的海底植物造出来的。
之前她让白涯歇息的地方,就是鲛人营造的一处较大的水下空间。他们也曾在那儿休憩、纺织,只是他们生活了太久,那一带物产变得匮乏,资源紧缺,很难供给族群的生活。此后他们便迁徙,废弃了那里。
经她一提,白涯才意识到那片水域确实荒芜太多。相较之下,从此地五花八门的水中物种,便能看出一定的丰饶。只是除了泉姑娘和她未露面的姥姥,他尚未看见其他鲛人活动的迹象。
“你们在这儿的人多吗?”
“不多。我们是一小部分。很小的队伍。更多的,有几十人,数百人呢。”
她正待要说下去,白涯后方突兀地传出长长的咳嗽。这声音嘶哑干涩,连绵不绝,像是一匹老马,竭力吐出肺里的最后一口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它显得刺耳惊人。
泉姑娘急忙冲下来。离开水体时,白涯能看见她手中团着一个庞大的水球。她托着这一团海水急急扑腾进黑暗中,不多时,咳声低了下来,也不再持续不断。大概是发出声响的主人,情况得到了缓解。
她出来时,手里已经空了。不知水是被消耗了,留在了里面,还是无需再带出来。白涯看着泉姑娘钻回海里,估摸着她能接着谈话,便问道:
“里面……怎么了?”
“鲛人没有海水,在空气里不能呼吸很久。会很难受……也许,像人在水里?”
她做了捏鼻子的动作。
白涯有些困惑:
“为何不向外挪些?比如我站的地方,挨着水织造,随时可以回海里呼吸。”
“不安全。”泉姑娘摇着头,“会被发现……被那些危险的东西。”
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接着解答他先前的疑问。她告诉白涯,此地生活的只有十几位鲛人。与人类的大小恩怨情仇相似,鲛人们之间也曾发生过不少故事,时至如今,已经是各自为盟了。这个地方,他们也不欲逗留过久,这个小团体里的其他人,此时应是正外出巡察,勘探方圆几里内的情况。
“你说你们人不多,只是我在自己家乡,也听过关于鲛人的传说。”白涯思索着,“也许在北方的海里,还有你们的同族。我听过的,是他们的故事。”
泉姑娘点点头:“姥姥说海很大,比土地大,大很多很多。这里的鲛人不多,其他地方肯定不少吧。说不定,比你们没有尾巴的人还多。”
她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个很大的弧形。
“是么。我只是听说,我们很少能见到你们。”
“人,很多人都危险,都坏。我的族人都说……人抓我们,一定要我们织布,要我们哭,一会儿也不能休息。”泉姑娘恹恹地回答。
织造是鲛人天生的能力,男女老少都有所掌握。然而一旦离开赖以为生的大海,鲛人的法力便会衰退,纺织的本事也同样算在其中。
想要鲛人的眼泪,更是强“人”所难。与人不同,鲛人很难因为普通的伤感之情落泪。一般的疼痛、兴奋,乃至一切激动的情绪,都不一定能触动到鲛人的眼睛。至于具体条件是什么,白涯并不清楚。泉姑娘只是告诉他,那绝非轻易能做到的事情。
只因这两个难以在陆上施展的能耐,鲛人从自己的家园中被掳走甚多。因此,他们逐渐养成了避开人类过活的习惯。现在他们有许多同族已经殒命,对此,泉姑娘含混不清地解释,并不都是人干的。还有其他的族类,在猎杀他们。肥猫文学网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到那未知的威胁了。白涯十分在意,只是无论他如何追问,泉姑娘都不肯与他分说。
“很复杂,我不能说。我如果用我们的语言说出来会被听到。等他们回来,让他们说。”
的确,泉姑娘偶尔会用几个鲛人的词语来代替一些说法,他全靠猜。
“行吧。你族人回来可别打死我——既然和人有仇怨,你还敢救我?”白涯也不好逼迫她,只得耸了耸肩,“你带我来时是不是说,我的武器在这里什么地方?两把弯刀,一黑一白,刀锷嵌着玉。它们很特别,你见了应该不会弄错。”
他看向泉姑娘,眼睛一瞪。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可他看见她身后隐约有人影浮现。
倏而,一道水流蹿向他。它利箭一般来势汹汹,显然没有多友善。好在白涯在察觉异样的一刻便做了躲闪,等定下脚步朝片刻前站的地方一看,立刻暗骂一声:那儿插着一根冰刺,尖锐的前端没入地面,尾部还在凶险地颤动。
要不是兵器不在身上,白涯早就拔刀了,哪能容这不明敌人嚣张。他额头青筋直跳,可泉姑娘看出了端倪,她急忙挥舞双手,喊白涯放下防备的架势;紧接着鱼尾一甩,转头游进昏暗的海水。隔着她,白涯隐约看见另一个鲛人的身形,对方明显更为健硕,身材比例上看,似乎是一名男性。
泉姑娘和男鲛人以特殊的语言,急急交谈起来。白涯支起耳朵,这声音与她介绍真名时的发音相似,也许有些野性,更多却是流水滚动般的温润悦耳。只是语音本身的圆润,很难盖过鲛人男子激烈的语调。他一边说,一边激动地比划着什么,偶尔漏一眼过来,也令人如坐针毡。不知这位鲛人正在操着原本温和的语言,进行多么凶恶的言辞攻击。
用了半晌,两个鲛人才仿佛达成了什么共识。男性鲛人抱起双臂悬浮在不远处,尾鳍一下下拍着水,似乎仍是不悦,却暂时按捺住了情绪,偃旗息鼓。趁他安静的工夫,泉姑娘游回白涯面前解释道:
“我的朋友很不高兴……等大家回来,我来解释。你不要乱跑,不要担心,不要打人,他们都很好,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
“……”
白涯看了看还插在地里的冰刺。这玩意儿还有棱有角,看着很是锋利,不知是那位好鲛人,以什么术法凝出的。
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他只是点点头,盯着他们的方向后退了几步。鲛人男子确实没有动作,放任他一步步退进了黑暗中。
这里还是空泡,依旧可以正常呼吸。不过,光线不足下晦暗不明的视野,多少还是让白涯不太自在。他没有表现出来,轻轻调整着吐息,眼皮微耷,尽量适应昏暗的环境。
他的手腕忽然被握住了。白涯吓了一跳,手臂一绷。那只手却未用几分劲道,只是轻轻搭扣着。这让他放松了些许。从接触的地方,白涯感觉这只手颇为枯瘦。表皮和泉姑娘相似,是鲛人作为海中造物的光滑感触,却比泉姑娘要干涩粗砺,带着细小的褶子。
他心里有了猜测,睁大眼睛看过去。一片昏黑里,他一点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想必这就是泉姑娘的姥姥了。也不知在这样的黑暗里,老人家是怎么能灵活地织起布来的。
她轻轻拍了拍白涯的手背,松开了手。白涯在黑乎乎晃动的影子里,依稀看到金属的光泽,她拿起了什么东西交到他手里。
这声音一听就是他的刀。无需细看,他立刻能感受到。
白涯愣了愣。
“……谢了。”
他没听见回答。思及早先听到的干咳,白涯回想起泉姑娘说过,他们在空气里不能发声。
短暂的沉默。白涯感觉到老太太忽然抬起手。他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暂时没有躲开,只是警惕地盯着那个方向。她手中似乎扯着什么,白涯感到一种飘然的、蛛网般轻盈的东西盖过自己脑袋,披在了身上。他有些茫然,而老太太只是用力微的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许还笑了一笑,只是他看不到罢了。
她不再有其它举动,自顾自地挪到了一旁。白涯伸手在肩上抹了一下,这料子的手感十分顺滑,比丝绸还轻柔。这种奇特的感触,白涯所知的任何人类工艺都难以与之相提并论。不如说,就像是鲛人姥姥截下了一段水,剪裁成布匹;摘取一小片海,让洋流温顺服帖地覆到他身上。
想来,这就是鲛人独有的技艺吧。
陆陆续续地,越来越多鲛人回到此处。泉姑娘与他们挨个招呼,短促地小声交谈。有的人没有表态,有些人似乎在摇着头,对着白涯藏身的角落指指点点。
可以肯定的是,除了泉姑娘外,所有鲛人都面色不善。
白涯紧了紧刀把。他在黑暗中静静数着心跳与呼吸,很快,他听见有鲛人在喊:
“人类,出来说话。”
第一百三十回:无败之地
白涯所听到的,是另一个女性的嗓音。她的发音似乎更为标准,音色也更成熟。不论她真实年龄几何,从声线听来,大抵是名中年的鲛人。
他探出头,朝外张望。海水中浮动着数名鲛人,都是和泉姑娘一般,人身鱼尾,鳞片覆身,尽是些新面孔。他们的样貌与人类极为接近,一个个都是碧色的眸子,而发与鳞色泽各异。尾部的颜色不算太过鲜艳,打眼瞟过去,各自之间似是相差不大;定睛端详,则会发现每位鲛人的鱼尾各有自己的斑斓色彩,赤橙蓝绿不一而足。
有几位鲛人看起来比泉姑娘更为年长,面目沉毅,身形健硕,应该正值壮年。他们的尾巴颜色也更深,白涯猜想,他们尾鳞的色泽也许与年纪息息相关。
不止是前方或左右,头顶也有鲛人徘徊,视线自四面八方投来。这海中的环境,导致他远比在地面上被围观更为尴尬。除了泉姑娘,所有鲛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仿佛时刻准备着将他拖出去问斩似的。
无论境况如何,他总是要面对的。况且,他并无所惧。
白涯缓缓走到海底微弱的光线里。这时他才看出,自己身上披着一件极轻极薄的披风,依稀折出茄色来。照常理而论,这种厚度的布料,应当是几近透明无色的。不知鲛人到底有什么样的能力,老太太织出的这匹布颇有光泽,微光穿过,在地面投下色彩雅致的影子。那是种淡雅的紫,随波光变幻粼粼,如盛放的桔梗花。
鲛人们也看见了。当目光接触到披风的一瞬,他们当即炸了窝,七嘴八舌,用白涯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说着什么,从声调和肢体语言来看,应当是在愤怒地指责他。人群中有一个中年鲛人女性,冲着他严厉道:
“大胆贼人!即刻归还我族织物!”
白涯听出来,她便是先前喊他出来的那位。她生着橘色长尾,鳞片鲜丽。一头微卷的红褐长发则黯淡许多,随波飘摇,显得颇为干枯,如同浸泡日久,只剩下网状叶脉纤维的枯叶。她的眼睛尤其大,甚至比其他同族更明显,略微突出,虽也是水灵灵的,却使白涯颇感古怪。结合她赤橙色的尾巴,白涯一时分神想起了富人家的后院,池塘里头豢养的金鲫鱼。
他很快收拢了思绪,指了指身后老太太呆着的角落,回应了对方的质问。
“是老人家给我的。我白某生平诚然有数次行窃,却从不曾偷过你族一针一线。”
橙红尾巴的中年鲛人恍若未闻,板着脸不赞成地摇头:
“把它脱下来,你不该碰我们的东西。”
这时,泉姑娘拨开了人群,凑到她身边快速解释起来。白涯听见的依然是鲛人的语言,不过,随着谈话的继续,橙尾鲛人紧绷的脸松懈了些许。她犹豫地看了白涯一眼,不再如先前坚决,闪烁的眼神多少透出了动摇迟疑。
其他鲛人们也面面厮觑,可偶尔瞥到他们的脸上的表情,能看出肃然戒备依旧不减。泉姑娘片刻不停地舞动着双手,持续辩解着什么,她的同伴们议论纷纷,最终都看向了那位中年女性。她大约是这数十人中最具权威的一个罢。现在,她微低着头,托着下巴,晚霞般流光溢彩的尾鳍轻轻拂动,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再抬头时,她不知对身边的鲛人们说了句什么。他们纷纷颔首,鱼尾拧动,转向了白涯。
白涯暗道不妙。这一个个鲛人起手的动作,都令他想起了不久前刚受到的袭击。
他立即停止了打量,果断倒地一滚。果然,大量冰刺射向了他方才所处的方位。尽管他闪过了第一波攻势,剩下的攻击也如跗骨之蛆,死死咬着他避让的影子一路尾随。他甚至不及起身,在地上迅疾翻滚腾挪,直到抵达空地的边缘,纵身扑进了海里。
他做好了阻力剧增的准备,然而事实大大出乎他所料。海水不曾阻碍他分毫,反而卸去了地面对他拉扯的力量。他急剧扭转身躯,几串冰刺擦着身畔划过,像笨拙的钝器错过矫健灵蛇。紧接着,白涯翻身鱼跃,身体便灵活地往上一蹿,高高避过了下方冲过的一道激流。这不仅远超平日他在水下的速度,甚至在他的感受中,都能与泉姑娘的行动相匹敌了。
鲛人们的攻击依然没有停歇。从他偶尔的一瞥里,能看见袭击者有力的鱼尾,折射出各般色泽。动手的主要是青壮年,除了冰柱与急流,他们还掌握着五花八门的水法。海水被凝聚成球,巨石般沉重地投掷向他;抑或化作细密水刃,划过他发梢,险之又险。
幸好,他们的人数不算太多。朦胧里白涯看不真切,他调动起全部精神感受水流不同寻常的涌动,靠此时无端敏捷的身手躲闪。闪不过的,只能以双刀格挡。这样的打斗使他必须全神贯注,许久,才发觉异样。
经过了这么多剧烈动作,他却似乎并没有感受到缺氧。
自己是不是没怎么呼吸?刚才他有因为氧气不足,而出水换气吗?
他依然看得见,可一旦分心留意,便感觉视线略有模糊,像隔着薄而透的花瓣。白涯抽出空隙,借着挥刀的动作一摸。有丝柔的东西飘荡在面前。
是泉姑娘的姥姥为他披上的布。金沙中文
在这鲛人的布料包裹下,他能在水中自如畅游,乃至在布匹里呼吸。披风很长,余出的部分在脚下盘缠,随着身体的转动卷在一起。当散开时,这些末端本看不出什么颜色,层层叠叠后,却有了可见的浅淡色泽,如泛出紫色的云霞。它们仍是半透明的,叠加到一起,才在水波中显出了轮廓,像繁复绽开的花朵,也似一条飘逸的鱼尾。
白涯无暇惊叹太多。许是因术法不见成效,一名鲛人忽然手持利刃,向他直杀过来。兵器上生有锈迹,鲛人男子挥舞起来倒是一副势不可挡的模样,悍勇地朝白涯劈刺。白涯认出他是早先回到此地,与泉姑娘争执的那一位。
他的尾部翠绿,有一片小小的破洞。
洞尾鲛人来势汹汹,倘若没有老人家的布料,白涯倒不知道自己扛着水中阻力,能否以快打快,迅速将他制服。而在此时,同样能顺畅行动的白涯立即就捕捉到了对手的破绽。尾巴上的破口让这鲛人的转向出现了迟滞,尽管微小,对白涯而言也足够了。
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礁石,如碑般树立。白涯扫了一眼,心中有了打算。他对着鲛人身侧蹿了出去,绕向背后。鲛人连忙扭腰挥刀,顷刻间白涯已再度转身,把对手变向的停顿进一步扩大,也有意引着他往礁石边去。没用两回,不等鲛人看出他的盘算,他出手如电,一把抓住躲避不及的洞尾鲛人。或许是那个破洞影响了他的活动,这位鲛人并不总能恰到好处地保持平衡。白涯借着冲势一鼓作气,将对方按上了石壁,另一只手扬起弯刀,下一刻便要朝要害砍下去。
“都给我停手!”
橙尾鲛人惶急地大喊。泉姑娘也冲向这边,显然不想自己的同族受到伤害。她游到两人身周,白涯这才撒开手,让到了一旁。
“你确实武力高超。”橙尾鲛人终于松了口气,和缓地说。
他们与旁余鲛人靠拢,白涯也出了水,在空地上落脚。泉姑娘安慰了洞尾鲛人一番,也回过身向白涯解释,颇为过意不去:
“刚才我告诉大家,海神的法器在你身上。我们觉得你很强……强到有能力帮助我们,把我们的宝贝抢回来。可是他们不相信——大家不信任人类,也不信你有那么厉害。”
“至少现在,我强不强不是问题了。”白涯撇了撇嘴,放下长刀,“行了,说到蓝珀,那就聊聊吧。东西现在在谁手上?”
泉姑娘不吭声了。她躲避着白涯狐疑的眼神,慢吞吞举起手,在自己后脑处的长发里翻找。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脸一别,以头发包裹着一个小物件,忸忸怩怩地递到他面前:
“还你。你的剑,我不小心弄坏了……”
“没……没事。”白涯眼角抽搐了一下,一丝恼火灼烧着他的神经,“反正这本来也不是我的武器。可你拿着东西,也不早点给我?这不是耍人吗?”
泉姑娘的手微微垂落了寸许,连声音也小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总得保护自己,哪能什么都不留,一下子就交给你。”
“那现在怎么又还我了,不怕我是坏人?”
白涯气也没得出,只能无奈地摇头。泉姑娘听到了,飞快地转过半边脸,在长发的遮挡下瞧着他,语气变得坚定:
“我看你不是。你刚才拿着刀,能打伤他们——但你没有。”
“你呀,还是这么好骗……”她的一位族人苦笑起来。他用的是白涯听得懂的语言,大概算一种善意的信号。只是话里话外,还是透出不大信任的味道。
“不一定是骗吧。”另一个鲛人变了态度,在旁边帮腔,“老太太连织好的布都给他,肯定相信他了。老太太信他,他应该是好人吧?”
“老太太年纪一大把,可能糊涂了呢。人类巧舌如簧,谁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话,哄得老太太开心?没准就是要拿我们的东西呢。”
虽然针锋相对的局势已经缓解,可鲛人们的心思并没有统一。依然有不少鲛人坚持,不能随便信任外来人。一时众说纷纭,白涯懒得与他们争口舌之快。他拨开泉姑娘掌心的发丝,捏住蓝珀接到自己手里,顺嘴问道:
“你们给别人递东西,都是这么拿的?也太特别了。”
“不是的,我平时不这么做。”泉姑娘松开手,捋了捋长发,“可我们不能直接碰它。海神的宝石不祥,海里的生命碰到,都会有灾祸发生。”
第一百三十一回:无刊之书
白涯琢磨了一下她的语意,不禁大摇其头。这姑娘害怕蓝珀的危险,却直接把它藏进了头发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也算她运气好,头发厚。若是接触到皮肤,恐怕没什么好事。
此刻事态平稳,他终于有闲心近距离看一眼刚才的对手们。人的确不多,不到十位,想来还有人在外巡逻,尚未返回。泉姑娘的面庞在他们之中,显得最为稚嫩。估计正因如此,她没有跟着别的鲛人外出巡游,而是在居住地驻守。
橙尾鲛人招呼诸人到身边来,他们在海水边缘围成一个松散的圈。这位中年女性面向白涯,直白地说:
“我等仍不能对你推心置腹。但——你很强大,战力超群,我极为欣赏。”
“我也挺欣赏您。您这直率坦诚的性格,令我想起一位友人。”白涯也坦然回应。
也不知君傲颜现在怎么样了。
有几个鲛人撇着嘴喃喃自语,也有些人不以为意。白涯不去管他们的反应,和橙尾鲛人说了下去:
“我来此地,所为的是这枚琥珀。现在物归原主,我本来打算离开。不过方才,我听你们说,还有一个什么宝物?那也是……法器吗?”
“法器?”
鲛人们一阵疑惑的骚动。橙尾鲛人代他们答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法器是何等物件。我们所说的宝贝,是我族至宝,一枚约像是婴孩拳头大小的珍珠。”
白涯听过鲛人流泪凝珠的传说,可正因如此,他感到颇为讶异。
“你们的眼泪,能凝出这等大小的珠子?”
“也并非如此。”橙尾鲛人斟酌着措辞,“若要细细分说,那是颗未成形的龙珠。关于龙珠,我族中有一个玄妙的传说。你可有兴趣?”
“您看现在,我有的选么?说便是了。”
橙尾鲛人笑了笑:
“若有兴趣,自然更好。毕竟,这是个挺长的故事。”
故事要从古早以前说起。
千百年前,此地尚未与外界互通有无。国度之内亦无多少商贾四方行走,不甚繁荣,唯有水土丰茂的地域能仰仗耕作。作为茫茫大海里的普通一隅,海边的居民们唯有靠水吃水,世代打渔为生。
先人的经验代代累积,渔民们造出了特殊的渔网,好沉进大海更深处,猎取更为丰饶的渔获。这网上棘刺横生,猎物一旦撞入,即便不被困得死死,也得气息奄奄,无力逃脱。
不仅寻常鱼类,就算是龙,也未必能幸免。
那久远的、一切开始的一天,渔网捕到了一条小龙。他还太年轻,莽莽撞撞陷入这可怖的网里。他尚且纤瘦的身躯不足以挣脱,越是挣扎,表皮越被戳刺穿透,割裂出累累伤痕。直到筋疲力尽,他也未能逃脱,只得绝望地被渔民拖出大海,丢入船中。
他仅存的希望是他的友人,一名鲛人女孩。她悄悄跟随渔船,趁渔民不察爬了上去,灵活的手指飞速拔出尖刺,解开缠绕龙身的网线,不顾自己被扎得鲜血淋漓。女孩太想救出自己的朋友了,即使渔民的脚步靠近,她手中的动作也不曾停下。
半人半鱼的鲛人可是稀罕之物,渔民大喜过望,扯着网贪婪地扑向女孩。她抱着小龙挣扎抵抗,始终没有放弃。她已经逃到了船头,可危险近在咫尺。在另一张渔网缠身前,她扬起双臂,将龙抛回了大海。
小龙自由了。而女孩深陷罗网,困在了陆地边。渔民在海边密密布下渔网,圈出一片水域,把鲛人关进这狭小的空间,不忘以荆棘覆顶,隔绝她所有生路。
女孩明白,自己逃不了了。在夜里,她将自己的命运告诉了偷偷前来探望的小龙。她与小龙道别,因翌日她便会被渔民远远带走,去往离海千万里之遥的地方。在那里,渔民会把这举世罕有的鲛人进奉给国君,换来利禄功名。
龙低声哀鸣,绕着渔网打转,思虑良久。待他停下,他已做出了决定。他生生拔下了一片龙鳞,交到女孩手里。
“他既要荣华富贵,你且将我龙鳞给他。即便不能求他放你自由,也要他晚一些将你带离此地。”
女孩照做了。这可是渔民不曾料想的美事,他一口答应了女孩的请求:
“只要你给我龙鳞,我就不把你献给国君。”
龙也得知了此事,于是,每一天他离开前,都会为女孩留下自己的鳞片。第二日,再由她与渔民交易一天的、尚能眺望故乡的苟活。渔民从不满足,也曾试图逼迫女孩交出所有龙鳞,但女孩守口如瓶,只说这是自己的法术,一日仅能变出一个来,没有更多。渔民退而求其次,要她每日都上缴一枚龙鳞。否则,便随时会带她去觐见国君。电子书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这一年原本足够小龙成长,可每一次相见,女孩都会发现他的身量毫无丝毫改变。她深知其中原因——龙鳞,便是龙的修为。日复一日,小龙将自己新生的、原有的修为凝成的鳞片,带着血抠下来,只为她再多一时的苟延残喘。而他因此无法生长,甚至倘若日久,将难以生出新的鳞来,乃至为此殒命。
女孩心如刀绞,她无数次劝说小龙放弃,不要再为她做这样的牺牲。龙总是固执地拒绝她。他说,这是他欠她的,剥光了鳞片,也不足以偿还。
女孩知道,自己大概劝不动他了。可倘若失去太多龙鳞,一条龙的性命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她想了又想,请求他将自己的梭子带来。至少,她能为他织一件衣裳。
龙答应了她,然而他一去便是数日,始终没有回来。女孩交不出龙鳞,渔民的耐心逐渐消磨。那时的人也许不知道,鲛人滴泪成珠,纺织技艺天下无双。他只是恐吓着,要拿她作为贡品,献到国君手里。女孩苦苦哀求,说自己身体抱恙,一旦好转便能继续为他施术,变出更多鳞来。
在渔民的忍耐消失殆尽前,遍体鳞伤的龙回来了。
他将一支梭子交到女孩手中。接过来的一刻,她便猜出了事情的原貌。
这不是她的梭子。小龙找不到她的那一把,便从其他鲛人那里偷来。可他不知道的是,鲛人的梭子,多是由亲人遗骨制成,是他们最为宝贵珍重之物。于是,愤怒的鲛人与小龙发生了冲突,狠狠教训了他。
龙没有说,女孩也没有点破。
日升月落,每一轮日出,龙身上的鳞都会少去一片,而女孩手里的布,则纺出新的一寸。在龙的修为难以为继前,她终于为他织好了衣服。一旦披上,他便成了鲛人的样子,能作为鲛人而活。
终于有一天,他拔光了所有能用的龙鳞。
渔民早就不是靠打渔谋生的穷小子了。靠龙鳞这笔飞来横财,他盖起气派屋舍,娶妻纳妾,好不快活。他心知肚明,有许多人眼红他,恨不得啖骨食肉。于是,当发现鲛人不再能送来财宝时,他萌生了一个绝妙的念头——这是个他原本已经放弃的念头。
一个夜晚,醉醺醺的渔民走到海边,坐在岸上,朝圈养的鲛人得意地大笑:
“你马上,就要去见国君啦!去见大世面——去过,荣华富贵的日子了!我给国君……嗝,修书一封,进献鲛人一条。国君可是要赏赐我的,封个大官……没人再敢动我了,哈哈,不然国君可不会放过他们!”
女孩还是要走了,要作为稀奇之物,被送到远离大海的深宫之中了。
被送到离死亡更近的地方。
水下的龙也听到了。他双目赤红,睚眦欲裂,想要冲出来毒打这无耻小人,直至让他痛苦地死去……可龙做不到。他失去了龙鳞,不但修为全无,甚至此时不过是鲛人之身。只要脱下这身衣裳,就很可能命丧当场。
这个夜晚,过得太快了。他似乎没与女孩攀谈多久,晨曦就再也压抑不住,溢出了地平线。清晨的微光透过海面,隔着巨大的网,两人深深相望。
龙的喉咙更住了似的。他忽然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
“怎么了?”女孩很担心,“你不要难过了,我知道,这天一定会来……还是说你不太舒服?你究竟怎么了?”
他的腹腰下陷,喉头微微滚动,继而抬起脸。捧在他手心的,是一颗洁白无瑕的珠子。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了。”他把龙珠塞到女孩手里,“渔民只图钱财,不会顾你死活,一旦得偿所愿,大概便会远遁埋名。你在国君那里,若怕遭遇刁难,就把这个给他们,能为自己换来什么都好……让他们每天都给你运来新的海水,新的食物!”
女孩摇着头还想说什么,渔民已领来了朝廷派遣的差人。龙不得不转身而去。
他躲在水下,目送着她被塞进一个华贵的箱子,里面的海水少得可怜。女孩明白,自己离了大海,已是命不久矣。而在自己受苦受难时,渔民将得到封赏,国君会大开眼界。
她不想让这些人如愿,绝不能遂他们心意。
人类太傲慢,竟将他族视作玩物,浑然忘记鲛人也有一身傲骨。
女孩摸出了小小的梭子,咬着牙,深深扎进了自己美丽的鱼尾。
疼,疼得撕心裂肺,如烙铁在体内翻搅,寒冰灌满腑脏。她不曾停下,打着哆嗦恶狠狠地一寸寸剖开长尾。当梭子尖终于划开尾鳍最后一点相连的皮肉,它发出一声轻响,折断了。
女孩也瘫倒在箱内,剧痛令她失去知觉。
再睁开眼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可她应当还在路上,因为面前还是一片黑暗,她还身处狭小的长箱内。只有上方一点点透气的微光洒落,那些孔洞小到即使将眼睛凑上去,也无法看清外面的世界。她试过,而现在没有这个力气了。不如说,为此刻的自己依然活着的这件事感到震惊,就已经消耗太多她仅存的精力。
过了很久,她费力支起身,看向自己毁去的尾巴。
……她看到了什么?
第一百三十二回:无轻然诺
她看到一双人类的腿。
是龙珠的神力使然,还是有其他原因所在?她不清楚,但她比预想还要彻底地摧毁了自己在人类眼中的价值——作为鲛人的价值。她成功了,也悲恸得几近癫狂。她依然活着,困在暗无天日的方寸之间。梭子已毁,连想要刺穿喉咙自我了断,都没有趁手的利器可用。
在万千苦痛却毫无收获的悲悸之下,她泪如泉涌。
她哭了吗?她想是的。在她生活的这些年间,不论自己还是族人,从未见过谁为何事暗自垂泪,滴泪成珠。可她太痛、太苦、太委屈,再怎么哭泣,也哭不尽这些年的悲苦。远离家乡,与族人友人不辞而别,早已忘却自由的滋味。连她的样貌,恐怕在那些人眼里,也俨然黄金堆砌,无人在意她本身究竟是何种模样。现如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连生死存亡之权都被交付至他族之手。
她做错了什么,要遭到如此不公的惩罚?
她没日没夜地哭着,眼泪不曾凝聚成珠,却渗进她紧攥的龙珠里,也将外层重重包裹。
这路途终究抵达了终点。
箱子开启的一刻,官差错愕得破口大骂。他们明明看见了装进去的是一尾鲛人,此时却不过是普通的、半死不活的婆娘,甚至瘦得干枯,不成人形。这可让他们如何交差?
一人眼尖,瞥见了女孩手中握着的东西,喝令她交出来。女孩自然不肯,可她还有什么办法能保住龙给她的最后一件珍宝?
她只剩一个办法了。
女孩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将那颗龙珠咽下腹中。
倏忽间,天色昏黑,风雨大作。黑沉沉的浓云几乎要压垮王城,怒风呼号,吹得人站不住脚,还要遮挡头面,以免被狂暴的雨点砸伤。人们四下奔逃,官吏也忘了本分,顾不得箱子里古怪的人或鲛。
女孩逃了。她跳进了近旁的河沟,顺水而下,一路游过江川,奔向大海。她被时间压榨干枯的身子,在碰触到水的那一刻,枯木逢春般再度复生。那些水成了她的鳍,她的翅膀,她的力量。她昼夜不停,甚至不觉得劳累,身边的鱼儿纷纷附拥着她,像是要送她一程。
终于,她回到了大海深处。那是她魂牵梦绕的家。
她久未谋面的家人们冲了上来,女孩渴望地伸出了手。
迎接她的,是加身刀斧。
女孩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已然是龙的模样,她的族人怎可能认出她那副样子?
她哀求,她悲呼,直到失去力气,浑身颤动了一下,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血泊之中,滚落出一颗血红的龙珠。
“……所以她历经重重阻难,回了家,被自己的亲人活活打死?”
白涯坐在水面之下,皱着眉,仰头看着那群飘摇不定的鲛人。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像是对陌生人艰难地托出了一个深埋多年的秘密。
“你且听我说完——她不是被打死的。据传,那具尸体其实是人类的模样。”橙尾的中年鲛人叹了口气,进一步解释,“她不再是鲛人,失去龙珠,就变回了人形。在深海之下,她作为人活活呛死了。”
这可比前者更加充满戏剧色彩了!白涯张了张嘴,半晌才干巴巴地说:
“坊间话本写得再波澜壮阔,也不过如此了。”
“这故事玄乎其玄,流传至今,连我辈也不知几分真假。”
“虽然有头有尾,挺像那么回事儿。可……所以就凭这么个真假不明的故事,让你们双方结下仇怨,深重得至今未解?”白涯捏了捏鼻梁,“所以……你们不能说的名字,是龙?”
“的确。倘若以我们的语言说出龙族之名,便很可能被他们那敏锐的耳朵听到。杀身之祸,也兴许会随之而来。”另一位鲛人用生硬的人类语言凝重地作答。
白涯还是想不通。
“就因为这个故事结下梁子?我承认,这爱恨纠葛确实足够精彩。可你也说了,这故事真假难辨,也说不出孰是孰非,不至于让你们彼此为敌千百年吧。”
“本该如此。那时候,我族与他们早已和解,他们也明明白白地承认,此珠应当归属我族。可是……”
橙尾鲛人告诉白涯,鲛人与龙族曾就此相聚,好生商讨这宝贝的所属。派出的使者,据说是个年轻人,说不准,就是当初那条小龙呢。起舞中文
这一点不得而知,可信的传言只说,两方人马祭出了那枚血色龙珠,围坐一堂。由鲛人中沟通阴阳的巫师作起法术,遥遥祭祷女孩的魂灵,请求她化解怨恨,宽恕两族族人。如若她愿意放下,还请显灵,给生者以示意。
这一套沟通甫一结束,龙珠便褪去了血染的红,化作纯白。此事之顺利大出双方所料,思前想后,只得认定确是女孩为自己做主,要结束这荒唐的悲剧。是故他们各自退让一步,龙族认同了珍珠属于鲛人一族,而鲛人允许他们建起一座水晶宫,安置这颗宝珠,以念往昔、以示后人。
珍珠并不总是白色的,而是随着日夜轮转变幻。在夜里,珠子便会转化为相应的漆黑。这并不是值得称奇之处。女鲛人向白涯解说,这宝珠能使鲛人暂时化作人形。
倘使有鲛人想去往陆地,只需前往安放珍珠的殿堂,诚心祝祷。若在白天许愿,成为人类,到夜晚便会回归本来面目,反之亦然。不论如何,他们能维持人身的时间,不超过六个时辰。要想永远地变成人类,也许唯有像传说中的女孩一般,以梭子割裂鱼尾,再回来祈求珍珠赐予法力。只是这个法子……过于血腥,从没谁敢试过。何况,也没什么事值得谁为此孤注一掷,冒着命丧黄泉的风险。
退一步讲:即使这传说是真的。可一旦锯开尾巴,变成了人……人类又不再有机会回到珍珠面前。因此这一流言,至今为止还未有什么印证。
这转化之力的说法着实熟悉,白涯不禁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蓝珀。尽管鲛人们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他们的珍珠听起来,却实在像是件法器。
“现在不行啦!”一个鲛人插嘴道,“想见到珍珠,没多大可能。十多年前,龙族出尔反尔,一夜间派重兵把守水晶宫,特别提防我族。不管有谁想靠近,都是一个死,就算是一条小鱼苗也不放过。可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本来说好那是我们的东西,他们怎能言而无信呢?可我族被屠戮至今,根本组不起像样的队伍来。即使想要招拢帮手,也求助无门。”
得,绕回了正题。
鲛人们全都看着白涯,瞟他手里的蓝珀。白涯皱着眉沉吟:
“说实话,蓝珀在坠海前已经被别人夺取,当时算不上我的东西。至少,那时并不归属于我。但一开始,的确是我和我的友人,从夜叉手中阴差阳错拿到手里。我们也并不是成心去抢,只为治病、为救命罢了。但既然如此……你们之中有人救了我性命,算我欠下了天大人情。若是不还,也不是我的作风。可如果要我一个人跟龙斗,这实在是……”
白涯一直昂着头,脖子有些酸了。他揉了揉后颈,继续组织语言。他刚说到这儿,鲛人们忽然纷纷转身,似乎发现了什么动静。此时忽然多出一个他没见过的精瘦鲛人,鱼尾覆着蓝鳞,火急火燎地冲过来,嘴里呼喝着什么。
鲛人都慌乱起来,他们中心的橙尾鲛人也表情肃穆。她朝白涯简明扼要地转述了巡逻者的报信:
“有人类……分海而来。来者不善,似是强敌,大家备战!”
她正要转身率众御敌,白涯忽然抬高了声音,对那个瘦长的报信人说:
“几个人?什么样?”
那人警觉地看着他,眼神有些疑惑,于是女鲛人用他们的语言翻译给他。他又说了几句,女鲛人转过头,对水下的他说道:
“他看见三人。似有一名你们中的女性,还有两位男性。其中一人,手中持有一把古怪的短刀。那把短刀很特别,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兴许,正是它令他们破海而来。”
“……我知道了。不要慌张,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橙尾鲛人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下令止住了自己的同族。她喊来蓝鳞鲛人交代几句,后者连连颔首,游过来示意白涯跟上。
“我也去!”
“不行!”
泉姑娘刚说出口,便被女鲛人厉声制止。白涯其实没听懂最后那个短短的词是什么,可从泉姑娘沮丧而不甘的表情可以猜出来。
“等我便是。”他试着安慰。
白涯在这儿深吸了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在路上,引路人也一言不发,闷着头不停向前,不知是不大会说陆上的语言,还是事态紧急,没有心思攀谈。他的速度可比泉姑娘快多了,身边的景色飞速倒退,甚至变得模糊。若不是这件特殊的织物,恐怕白涯是怎么也追不上他的。他一路向上,相较他来时的漫长路途,不出多远,他的脑袋便唐突浮出了水面。
——不如说,是穿出了一层水墙。
面前是巨大的裂隙,白涯抬起头,两侧高耸的海水里,形态各异的海中物类仍在悠然游弋,对身边的异象浑然不觉。海底还留着浅浅一层海水,能看见五角形的古怪动物贴着水底蠕动,还有些小型的游鱼来回乱窜,仿佛对忽然降低的水位感到不解。
那一刻,他有些眩晕。白涯感觉自己像是突然回到了食月山的裂谷之中。
甚至,当时与他在一起的人,如今也同样在场。
他的目光顺着底层的水面向前。前方有一处礁石,粘着脏兮兮的藻类与藤壶,从海底矗立而起,顶部露在水层之外。最上面立着一个人影,略低的一侧还有两人。
手执着封魔刃的霜月君首先迎上了他的目光,微微挑眉:
“这是……鲛人的织物?当真不错……”
第一百三十三回:无所可否
他的声音盖不过另一边。祈焕和柳声寒站在一起,前者像是见了鬼似的:
“我们不是来得太晚,老白已经投胎转世了吧?你看他的尾巴……”
他刚侧过脸,悄咪咪地对柳声寒说了什么。一转头,白涯不知何时冲到了礁石之下,灵敏地攀附它翻了上来,忽然就出现在祈焕身后了。他心里一惊,差点从上面栽下去。
白涯一把抓住他的袖口,拎了上来。
“我听到了。”
“不是,我就说说……你福大命大,我就知道死不了。”
祈焕视线游移,没有扶着石头的另一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差点儿吧。”
白涯刚说完,祈焕就看到他弯着的手臂上垂着一片“帘子”。他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薄如蝉翼,柔软轻盈。他又掀起垂下去的部分,在海底荧光生物的映衬下,发觉此物实在是美的不可方物。
“哇,这么好的料子……你不是碰巧发现了什么经商的沉船吧?”
祈焕啧啧称奇,柳声寒接过来,展开细看。
“是……鲛人的手艺。”
声寒说罢,便低头看向白涯出现时的方位。水墙的阴影下,她似乎确实看到一条鱼尾。
“鲛人?”祈焕震惊不已,“鲛人?!”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那你还不快和我们上去讲讲?”祈焕搓了搓胳膊,“我现在看见海就浑身难受。”
“你没事就好了。”柳声寒将薄布还给他。
“真出了事儿,你也能救回来吧?”
“前提是能找到你。”
“我不上去……我必须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你们也必须和我下去。”
“下去?”
祈焕与柳声寒相顾无言。
霜月君原本伫立远望,一手还拎着没收回去的胁差,静静地看着被辟出的水路的尽头。那个方向,也只是一片漆黑。闻言,他低下头,看了看那鲛人所在的地方。随后,他问:
“有多远?”
“不远。”
“跳。”
霜月君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忽然将封魔刃拿起来,另一手拿着刀鞘。紧接着,他收刀入鞘,传来清脆的刀锷碰撞声。下一刻,祈焕再次听到了熟悉的、汹涌的水声,仿佛被暂停了的时间重新开始走动。他抬起头,原本被分开的海面用力撞在一起,毫无征兆地闭拢。海面以下的部分也开始慢慢合并,从下方看,就好像三角状的两面水墙用力压在一起,“天”都塌了下来,势不可当。
霜月君即刻跳入下方的水中,柳声寒紧随其后。白涯一把拉住祈焕,喊了句“闭气”,就拽着他跳下去了。若不是要忙着在肺里攒点家底,祈焕保证自己的大喊大叫能把肚子里的气儿榨个干净。
水压很大,但白涯知道,鲛人能潜行的地方一定更深。他们几人随着之前的引路人游,祈焕一直瞪着个眼,似乎为那人的存在感到稀奇。在这种惊讶之下,连海水带给他的不适感都被弱化了。偶尔喘不过气时,白涯会示意那些冒着气泡的水草。只要将手捧住一个脸大的气泡,便可以暂时缓一口气了。这些气泡很纯,带着草香,比吸到普通的空气还令人舒适。
鲛人很快便没了踪影,看上去他并不是个有耐心的家伙,亦或是对人类并无好感,故意为之。不过对于人类而言,在海中也只能慢慢下潜。所幸白涯记得来时的路。他带着几人回去所用的时间,比出水时慢很多,祈焕一度想要放弃。可处于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柳声寒和霜月君都没说什么,他也没法直白地抗议,只得硬着头皮走。不过这里并不算太深,他们主要是在沿着海底,平行而游。
到达目的地时,鲛人的数量比原先要多了,大概是都回来了。白涯粗略地数了数,有十五六人。泉姑娘看到他回来,有些高兴地绕着他们游了一圈。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她说。
“回来!”
橙尾的女鲛人喊了一声,语气微恼,大概也是怕她被暗算了。毕竟别说其他人,连白涯他们也不是完全信任。一想到,他们对自己是这样一副态度,自己又要帮忙,心情还有些复杂。他带着几人回到之前凹陷的、可以呼吸的地方,这才能开口回话:
“确实是他们。”
“你们太慢了。”她颇为严格,此时有些不耐烦。
祈焕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像个乡下人进城似的。但不行,他可要显得从容些,自己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怎能让异族觉得自己像个土包子?实际上,他也的确听说过鲛人的传说,知道的比白涯多了太多。不过,他还是对白涯提出了一个问题。
“这是什么?”
他指着头顶一道水流。它像一条蛇,灵活地从海里延伸出来,直到他们身后看不见的黑暗中。于是白涯便告诉他,里面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鲛人,正在织布。祈焕可真想一探究竟啊,只是他知道这并不礼貌,现在也不是参观的时候。
鲛人们也需要休息,他们令几人去其他地方了。那也是一处可供呼吸的凹陷,只不过比先前那里小得多。洞尾的鲛人告诉他们,夜里会有人巡逻,他们别想耍什么花招。这令祈焕哭笑不得。在这茫茫深海之下,他们还能跑到哪儿去?
“大哥留步!”他正要走,祈焕喊了一嗓子,“有、有吃的吗?”无忧中文网
鲛人眯着眼看着他,很快游走了。祈焕尴尬地站在原地,感觉自己肚子里咕咕直叫。不过没一会儿,就有人带来了什么东西,朝着他们一丢,很快离开了。几人朝一旁连忙躲闪。这架势,不知道的以为他扔了什么武器下来。几人低头,看到一条肥硕的鱼,有半臂之长。
“若不是你来接我们,我还以为你犯了什么事,被鲛人抓起来了。”祈焕颇为嫌弃地摇着头,“你看看,这什么待遇。”
“有吃的就不错了,饿不死你。”
说罢,白涯忽然抽刀,熟练地剁掉了鱼头,一手又按住尾巴,刮起了鳞。整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自己拿着的只是一把普通的菜刀。
“这刀你也能用?”祈焕张大了嘴,“不是……这刀你也敢用?!”
“有什么不敢用的,不都是刀吗?刀就是拿来用的,有什么规定只许砍人么?”
说罢,他将一大块鱼肉丢到祈焕手上。他接过来,认不出这究竟是什么鱼。海里的东西都长得奇形怪状,不论完整的还是只有肉块,他都难以辨别。这粉红色的肉在他手里,断面还在蠕动。它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祈焕的脸皱成包子,终于艰难地下了口。
霜月君难得为之侧目。
“……若是水无君知道你拿阴阳弯刀,去鳞割肉,不知作何感想。”
“他不在乎。”
“你倒是了解他。”
也不知霜月君最后这话是随口一说,还是有意嘲弄。这时候,柳声寒忽然笑了。她的笑声浅而悠长,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笑什么?”白涯不解。
“没什么。”她抿着嘴,“你总这样令人出乎意料。”
“好苗子,适合来做六道无常。一般人受不了这苦差事,你倒不是一般人。”
“你不愿做的差事,不要推给别人。”
霜月君的话刚说出口,就被声寒怼了回去。
接下来,白涯难得耐心地将自己下落后经历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接下来,他拿出了蓝珀,这令他那看似玄之又玄的经历显得更可信些。不过也用不着展示证据,当看到五光十色的斑斓鱼尾时,他们已经对白涯即将讲述的一切深信不疑了。
“你要……和龙打?”
“凭我一个不行。”
“加上我们也不行啊!”祈焕比划着,“龙啊,兄弟,那可是龙。你知道龙多大吗?你真当是那故事里,一个个都跟带鱼似的?做梦呢?”
“我知道。所以我想问问……”他转过头,望着霜月君和柳声寒,“有没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谈判么?”声寒问。
“的确。如果弄清他们忽然食言的原因,或许还有所转机。现在两方深仇似海,是绝对不会静下心来听对方说些什么的。”
“可是人听不懂龙的语言。”祈焕说道,“没有人能懂,谁都不能。只有鲛人可以。”
“那龙听得懂人的话么?”
“龙懂万物之语。”
“唉,他们听得懂的不去说,非要我们什么都不明白的中间人交流。”祈焕无奈极了,“而且我们帮忙……好像也没什么好处啊?”
白涯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霜月君,问道:“法器会是珍珠吗?”
“我怎么知道?”他斜眼看他,“你不会想借机顺走吧?”
“虽然毫无道理地得到这么多东西……老实说我也觉得意外,但我还不至于走到哪儿都要瞬一把的地步啊。”
嘴上说着,白涯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们手上的法器。海神的琥珀,或许可以对人或生物的精神造成影响;鸟神的琉璃心,暂且还不知有什么作用;战神的紫金降魔杵,似乎是与格斗有关的武器。
“龙啊——龙……”
霜月君喃喃自语。
几人本以为,霜月君只是百无聊赖,又无处可去,才随他们下来。不指望他帮什么忙,别再添什么乱就谢天谢地了。
“怎么了?”祈焕看向他。就在那一刻,他心里忽然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凉意。
那是什么表情?
霜月君露出淡淡的、近乎祥和的笑容,与他平日里一贯的死人脸大不相同。不如说,正是这种暖洋洋的浅笑放在他的脸上才显得尤为冰冷。正如他的刀一样,展现出一种仿佛只有淬火时才会表现出的、冷与热的冲突后留下的痕迹。他像是热切地期盼着什么,又以那惯有的冷漠并非刻意地压制下去。这种神情,白涯是见过的,那时他对霜月君可没什么好印象。
但,若是霜月君,若是封魔刃的话……
第一百三十四回:无知前路
所谓的水晶宫——也就是如今的龙宫,在海的更深处。
于鲛人而言,那里已然是一方禁地。黑暗是禁地的主宰,任何光线都无法传达。在那样的水压下,任何属于陆地的物体都会被轻易挤碎。唯有独属于海洋深处孕育的生命,才能在无尽的寂静与孤独中拥有立足之地。即使有些生物本身被赐予发光的能力,其微弱的光芒也不足以将目光所及之处照亮。
于弱小之物而言,光便是恐吓,是震慑;于庞大之物而言,光即是诱饵,是危险。
一整天下来,鲛人对他们放松了警惕。至少,不如一开始那般排斥了。祈焕开玩笑说,他们对人类也太不防备了,就这么短暂的时间,鲛人就能对他们几个充分信任。泉姑娘告诉他们,信任是有的,但谈不上充分。只不过鲛人的眼睛,相对于人而言,能看穿许多人类看不透的东西,例如她当时一眼就能看出,白涯并没有死透。鲛人们能看明白,他们一个两个虽算不上什么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倒是没什么一肚子坏水的恶人。
“这便是能泣出珍珠的眼睛吗?”祈焕若有所思,“好像真的很神奇。”
这才是他们很快放下戒备的原因。
柳声寒问她:“于你们而言,怎样的人,算作恶人?”
“小时候,我的姐姐吓唬我,让我不要到岸上去,会遇到人类。有些人很狡猾,凭我看不出好坏。如果是坏人将我抓走,就会逼我织布,逼我哭。若是不听他们的话,就要拿我去炼油。我不知是真是假,小时候的我,也确实害怕极了。那样的人,就是恶人吧。”
“炼油?”
白涯不解。于是,祈焕小声地给他解释:“我听过这等传说。将鲛人炼出的油脂点燃,只需米粒儿那般大小,便经久不熄。听说,长明灯就是用鲛人油做的……”
“别说了。”柳声寒以极小的幅度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我的族人都比较……害羞。”泉姑娘试图找一些妥帖的词语,“但他们不再阻止我和你们接触,这是信任的表现。”
“不然呢?不信任我们,还指望我们帮忙,确实有点不像话啊。”
祈焕开着玩笑。其实他也知道,是白涯不想欠鲛人的人情。但这只是一方面原因,因为这么做,白涯就会欠下自己人的人情。所以另一方面,他们还是想一睹鲛人至宝的风采。说不定,这就是九天国结界的法器之一。
“既然有龙族——会不会有什么龙王、龙神?”
“龙神……确实有这个说法,在九天国。”霜月君陷入回想,“不过关于龙族的传言少之又少。据说,的确有一个法器在龙族手中。九天国的龙族,栖息于深海之下,鲜少与外界接触,更别提在人类面前露面了。”
“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柳声寒道,“十余年前,龙族发觉鲛人手中的宝物,也就是他们的龙珠,正是缔造结界的法器,这才出尔反尔,想要夺回龙珠?”
“可位置还是没变啊。”祈焕说,“不论属于鲛人,还是先前被龙族占据,那珠子的位置不都在龙宫里吗?”
“这之中一定有未被道破的玄机所在。”声寒叹了口气,“我们还是要亲自去看。”
在那遥远的海的深处,普通的人类必定无法触及。鲛人们为他们提供了五彩的绡衣,能赋予人在水下灵活行动的能力,和与深海水压相抗衡的力量。另外,绡衣也能将海水与他们本身的衣物隔绝,不会增加行动的困难性。
“如果没能夺回珍珠,也没有关系。”泉姑娘耐心地说,“你们的命,更重要。如果遇到危险,直接跑就是了。我们会有一部分人,随你们一起下去。但深入龙宫不行。”
“有别的鲛人去过吗?”
“听说有其他的家族,或者团队去过,但都没有回来。”
“嘶……”
祈焕倒吸一口冷气。
鲛人与他们达成了一个交易。交易的内容,除了鲛人一族的至宝,还有白色的龙绡。
不是所有鲛人所织的布都能被称之为龙绡,唯纯白如霜者可得此名。传言此等白绡,才是当初鲛人姑娘织给小龙的那种。龙绡不止是因此得名,更重要的是它堪比龙鳞的作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任何内部的气息甚至样貌都能够得以隐藏,任何法术在它的面前都不起作用。况且,它比龙鳞更轻薄,更柔软。即使是一寸龙绡,也不仅仅是价值连城的地步。
用它作报酬,倒的确对得起几人拿生命冒险。
若说在战神殿内,霜月君那不凡的一刀只能归功于封魔刃的奇效,那么在前往水晶宫的道路上,他并不需要长绡护体,便能真正展现出六道无常的、异于常人之处了。文笔书吧
在下潜时,他们就没有见霜月君换过气。在鲛人将绡递给他们时,祈焕实在忍不住问,无常鬼难道真的不需要食物、不需要睡眠,乃至连呼吸都可以舍弃么?
“不吃饭,会饿,但不至于胃腹绞痛;不睡觉,会困,但不至于头晕目眩。即使闭气,窒息的实感依旧存在,只是不至于令人丧命而已。”
“……这你也能忍?”
霜月君斜眼看着他:“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忍不了的。”
“刚死不久,倒是很难舍弃那些凡人之躯所需要的东西。”柳声寒笑了笑,“霜月君倒是个特例。其他走无常要适应很久才能接受的事,他从一开始,就吃饭喝水似的自然。”
祈焕连连咋舌:“不懂你们习武之人。”
白涯瞪了他一眼。
在水中,这轻薄的布料可以完美地贴合在人的皮肤上,连颜色都浅到看不出来,只有末端多余的部分凝聚在一起,才能看出它原本的颜色。海水会被它过滤,就像鳃一样。虽然它令人能吸到纯度更高的气,但人呼吸的频率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加快,不然总感觉有一口气上不来似的。也不知是不是与水压有关——尽管这柔软的装备已经抵抗了足够大的压力。
泉姑娘与其他鲛人也拥有这样的衣物,不过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这种衣料只不过是令他们在脱离水域,来到陆地上时暂时遮挡鱼尾,并略微起到装饰的作用。鲛人百岁成年,他们会在这一天得到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件礼服,多由父母亲人纺织而成。而梭子,又是更早的前辈或者亲朋的遗骨,一件衣物,饱含着遥远且沉重的祝福。
祈焕挑拿一件橙红色的绡衣,在他的脚踝以下,多余的布料聚拢在一起,像是一大把火色的枫叶。泉姑娘替柳声寒选了暗青,她觉得这与声寒自己的衣服和本身的气质很搭。泉姑娘似乎很喜欢声寒,她觉得陆地上的女人也很漂亮,尽管她们有很多不同。
他们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手里现有的法器带下去,人手一个。白涯拿了降魔杵,祈焕负责琉璃心,而柳声寒拿着琥珀。毕竟留在鲛人这儿,且不说他们会不会打鬼主意,万一让龙给衔去了呢?反正就算在深海察觉到危险,也可以马上逃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陪他们下去有四人,其中有那位中年的、她坦诚自己已“年过半千”的女鲛人,和泉姑娘,以及另外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男性鲛人。泉姑娘硬是闹着下来的。鉴于有人看护,且鲛人不会深入太多,他们才勉强答应。
四位鲛人和四位人类,就这样组成了一支特殊的队伍,朝着海的更深处前进了。他们一路保持着均衡的速度,不快也不慢。眼见着,周围的海生植物越来越稀疏,美丽的鱼儿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样貌愈发奇特的鱼类。有些他们在与夜叉交战时见过,有些是完全陌生的模样。
一路上,泉姑娘提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虽然有些令人发笑,但旅途不再无聊,面对未知时的恐惧也削弱了许多。
“我还没去过水晶宫呢。”她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有见过宝珠究竟是什么样。只听说它能让鲛人变成人……婶婶,您说人类也可以变成鲛人么?”
橘尾的女鲛人板着脸:“你怎么尽是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我想知道嘛。”她噘起嘴,“白公子白公子,有机会,我也想去陆地上。”
白涯并不能说话。他扭头看了一眼她,有些迷茫。他想说,陆地上没什么好玩的,当人类也并不有趣。他转过头,正与另一侧的青年鲛人对上视线。
“白公子说,等夺回宝珠,你就可以变成人,让他们陪你玩了。”
泉姑娘咯咯地笑了,白涯心里松了口气。鲛人果真能看透人心中所想,但也幸亏,旁边这位大哥真是个会说话的善人。
过了很久,他们便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些会发光的动植物少得可怜。意外的是,在柳声寒手中的蓝珀却散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强光。
尽管它为他们点亮了前进的路,白涯还是有些不适。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可他在看到那种异样的光芒时,心里仍有些微妙的不快。
水胆琥珀中央疑似水母的形状,散发着尤为柔和的白光。它似乎在流动,在变化,像一条鲜活的水母被困在这石头泡里似的。
巨大的阴影从面前掠过。
“等等。”
橙尾鲛人伸出手,示意他们停下。面前有一只身形庞大的鱼缓缓地游了过去。是鲨鱼还是鲸鱼?他们没能看清它的头部,只知它大得吓人。深海里的东西,要么庞大无比,要么奇形怪状。因为实在游了太久,泉姑娘又答应婶婶不会抱怨,连她也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了。
他们继续向前,游了很久,久得白涯感觉绡衣要与自己的皮肤融为一体,自己也真的要变成一条属于深海的鲛人了。此时,女鲛人忽然停下了。
“就在前方,正前方。”她指过去,“我们不能陪你们去了。”
可……前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啊。
第一百三十五回:无远弗届
“水晶宫在龙与鲛人眼中,是会发光的。”她猜出他们的疑惑,“在你们眼里,大约是通透的、完全融入黑暗的建筑。你们要小心,即使是透明的墙壁,也可以用于掩藏。”
“我们在上面一段距离等你们,就是先前有沉船的地方。遇到危险你们就上来,不要在下面停留太久。”另一位青年说。
几人点点头,接着朝那方黑暗前进了。
“你们可要快点回来啊!”泉姑娘在后方喊着,白涯比划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不知是不是已经习惯了黑暗,他们竟没有过分害怕,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一往无前。他们很快触及到这方海底,此处并没有很多沙子,而是给人坚硬的触感。祈焕弯下腰,探出身在地面上抓了一把,感觉很硬。刨去琥珀带来的蓝光,这一带应当是灰白色的珊瑚礁。
有一只隐藏在凹陷处的章鱼被惊动了,它嫌恶地飞窜离开,惊起一阵深灰的沙尘。
霜月君抬起手臂拦在前面,示意他们不要再前进了。
六道无常的眼睛,或许也像鲛人那样,能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白涯忽然朝柳声寒伸出手,她短暂地晃神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将琥珀交到他的手里。
就像当时第一次对付缒乌那样,他举起琥珀放在眼前,透过它扫视面前的黑暗。想不到的是,水晶宫比他想象的还要近,几乎触手可及,难怪霜月君会让他们停下。水晶宫——龙宫就伫立在他面前,只要再往前几步,就能摸到那光亮冰洁的墙壁。离得太近,即使透过蓝珀白涯也无法一窥龙宫的全貌。他只能看到所有的建筑部分,都散发着微弱的光,他说不出颜色,只觉得看上去很冷。而且,它们都是半透明的,他好像能透过墙看到什么,又好像看不到……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形容这种雾里探花的通透与朦胧,清晰与模糊。
就好像是一种,拥有色彩的透明。
祈焕伸手,从白涯手中拿过蓝珀,模仿他的样子,与他看到了同样的景象,拥有同样的感受。祈焕也无法形容,不过他发现,不知不觉间几人无声的交流要顺利许多。比起那时候在海下手舞足蹈不知在比划什么东西,现在的他们更有默契,这或许是件好事。
柳声寒的眼神有些黯淡,她看了一眼注视她的祈焕,摇了摇头。
她就好像在说:如果君傲颜也在就好了。
白涯要将琥珀还给她,她摆摆手,推了回去,似乎并不需要。他有些疑惑,但收下了。
——那你跟好我们。
截至目前,似乎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祈焕还以为,被他们形容得如此恐怖的龙宫,即使谈不上什么金碧辉煌,也该是那种恶龙盘踞的模样,可现在还很安静。刚想到这儿,他便觉得身后有什么异状,便猛然回头。其他人几乎是同时察觉到的,与他一并回头。可身后除了一望无际的黑暗——连琥珀也不能点亮的黑暗,便什么都没有了。
可那感觉……很真实。就像有什么庞大的鱼类,或是看不见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后掠过。或许,那些深海的主人们正在他们无法触及的地方,默默注视几人的一举一动。
白涯抬起手,将蓝珀整个攥在手里,拢了拢手指。他像是在对大家说:
现在要将光减弱了。之前它或许能起到示威的作用,令外物不敢靠近。但现在他们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所以小心为妙,莫要被那些未知的怪物视作挑衅。
光芒的范围缩小了,勉强够四人凑在一个小范围内。透过手指缝,穿过蓝珀注视眼前的一切,令白涯有些晕头转向。本身视线在这不规则的球状体里,画面就有些扭曲,何况他对此地一无所知,方向感再好,也架不住如此折腾——这里简直和迷宫一样。不过视线里的霜月君倒是闲庭信步,当真和“回自己家”似的。
“你们知道墓穴的机关吗?”
这声音唐突地跌入几人原本安静的耳中,他们都吓了一跳,若不是知道这是霜月君的声音,恐怕能原地丢了魂儿。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忽然停住,光线也不再向前移动。这反而令前方的霜月君有些疑惑。
“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怎么说?
“用那个啊?”
霜月君指了一下白涯手中的琥珀,他愣了一下。祈焕当然是知道的,海神的法器能让生物的思想直接连接在一起,可是怎么做?霜月君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怎么用啊?”
脑子里想的问题,竟然直接将“声音”发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捂住嘴,随即便意识到这是没有必要的。
“呃,我去……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这害的我都不敢胡思乱想了,万一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想法被听到了岂不是很没面子。唉,这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怪害怕的。”云南
“你屁话怎么这么多。”
“哇老白你也会说话了,这可太省事儿了。”
“暂且……似乎只有非常需要传达的信息,才能被琥珀选择性地表现。”这是柳声寒的声音,“说不定,即使是夜叉也没能实现完全的思想共通。或许的确和默契有关,默契到了一定程度,便真能无话不说,无所不知。”
“那是一件很宏大,也很可怕的事。”这是霜月君的声音,“若是完全实现,恐怕夜叉已经一统九天国了。”
其实严格来讲,他们在脑海里听到的声音,并非是真正来自每个人的嗓音。可这直接投入思想的词句,的确能让他们清晰地意识到,哪句话是谁说的,就像做梦一样。
对话的问题就这样稀里糊涂解决了,他们都有些高兴,但忧虑不减。何况,他们也不知蓝珀赋予他们的沟通网最长有多远,也没人敢试。
“水晶宫本质上,的确是个迷宫。”这是鲛人们曾告诉他们的事。
在来之前,鲛人们已经为几人做了许多功课。水晶宫为了避免外族的入侵,设置过许多障碍与机关,那些东西都凝结了古代鲛人的法力和智慧。虽然听上去是一处华丽的宫廷,实际上对外族而言,是一处有来无回的死亡之地。
“你们怎么搞得这么……夸张。”那时候,祈焕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这本来就在很深的海域里,不可能有人类来吧?”
“机关不会致命,宝珠能在深宫听到我们的心跳声。”女鲛人捂住自己的前胸,鲛人的心脏是长在胸膛正中央的,“但对外族而言,便十分危险。水晶宫是‘活’的,它能听懂很多语言,能读懂很多人的心。何况,我们鲛人的敌人可远远不止你们人类。”
白涯便追问:“还有什么?例如在陆地上,会对人造成威胁的猛兽——凶猛的海鱼?”
“这些反而不是什么大麻烦。”另一位有着玫红色鳞片的女鲛人说道。她与其他鲛人有些不同,她的脸上也缀着几枚闪亮的鳞片,倒是显出几分好看来。她是泉姑娘的姐姐之一。
她接着说:“你们提到了夜叉,对吧?”
“夜叉?”柳声寒反问,“它们……是你们的敌人?”
“如果你们说的是那种……相貌与我们大相径庭、又丑又壮,青面獠牙的东西,那就是他们了。”
“虽然我们见过很多种你说的丑陋的东西,但我想,我们说的是同一种。”声寒点头。
“呼,那就是他们了。”泉姑娘的姐姐说道,“不过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自身。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意想不到?”
泉姑娘的姐姐似乎对地面上的文化有所了解,她知道很多其他人不懂的词句。而且,据他们所说,她是极少数去过陆地的鲛人——就在四五十年前。但那时候,九天国还不是如今的模样,宝珠也还在鲛人的手中。她负责告诉几人,自己在水晶宫中的见闻,还有她知道的一切有关夜叉的事。
“夜叉也是鲛人?”这的确令人意外。
“不要这么说,他们已经和我们不一样了。”泉姑娘的姐姐说,“很早的时候,有一些图谋不轨的鲛人,想要将宝珠偷走,据为己有,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度和规章。他们像所有经过重重考验的鲛人一样,来到那枚巨大的珍珠前,然后……”
“然后他们就通通被变成怪物啦!”泉姑娘听过这个故事,她很快接了话。她姐姐有些不满,轻轻打了她一下。不过也没什么,这本就是毫无悬念的故事。
“所以心怀鬼胎之徒,会遭到宝珠的惩罚?”祈焕问。
“这么说也没错。他们变得丑陋不堪,相互间谁也不认识谁,还以为遇到了敌人,或者产生了幻觉,相互厮杀。剩下的怪物逃出了水晶宫,再也不敢回来。他们虽然没有许愿,却长出了两条腿,而且他们也并没有变回来。这是永远的诅咒。想必这些年来,他们的队伍也壮大了许多,毕竟也有其他鲛人见过他们……不过,他们连脑袋也变得不好使了,一个个呆呆傻傻,只有在见到鲛人或是人类时,才会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紧接着,水晶宫内所有的机关,都会对他们产生致命的攻击了——他们来时,宝珠还给了他们打消念头的机会呢。”
“琥珀给了他们智慧……”霜月君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说,将它们有限的思想连接在一起,便显得聪明起来。”
“所以他们才有脑子也有胆子,去在海岸上为非作歹。”白涯攥紧拳头,“但没关系,我们已经阻止了那群家伙。估计还有不少残党,但已成不了大气候了。”
“对呀。”泉姑娘的姐姐拍了拍手,“所以我们才坚信,你们肯定有办法拿回宝珠!”
“……但那可是龙。”
思绪回到当下,几人暂时停下了动作,都望着霜月君,看他接下来准备说些什么。
第一百三十六回:无上无落
“龙宫的结构与机关,或许与一些墓穴是相同的。它们本质上都是阻止外部的入侵。”
霜月君在他们的脑海中如是说道。几人停下来,思索了一阵,觉得确实有道理。相较于地面上那些诡秘的墓穴机关,水下可以发挥的地方倒是不多,尤其那些依靠重力的陷阱会失去作用。但鲛人有什么不同于人类的智慧和法术,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又是一阵阴寒的、被人注视的感觉。
他们都是敏锐之至的人,几乎同时环顾四面八方。这次,他们不知是从哪儿感受到的视线,只觉得极冷,绡衣也无法隔绝。可究竟是什么,又来自何处,几人都不得而知。或许是水晶的构造,能将那种目光从各处反射,扩散。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一定被盯上了。
“有人——有东西在看我们。”祈焕“想着”。
柳声寒心说:“是夜叉吗?”
白涯回应:“不知道,也可能是更可怕的东西。”
“他们为什么不动手?”
“大约是想看我们要做什么……”
“说不定龙族比我们以为的和善?”
“别想得那么简单。”
几人靠近了些,继续向前游动。白涯摸过光滑的水晶墙壁,感觉它被打磨得很平滑,像镜子似的,不知鲛人们当年使用了何种工艺。若是隔着蓝珀观察,这一切晶莹剔透的景象也称得上是富丽堂皇。龙宫内部被水晶墙分割成数个走廊与空间,每处空间都很大,每个空间也连接着两个以上的走廊。有时,房间也并非是全封闭的,上方与穹顶接壤的墙分出了数格窗户,连窗棂也精心雕刻。只是不过,由于顶端的限制,他们也无法俯瞰宫殿的全貌。
四人又来到了一处狭长的走廊,却始终不见向上的楼梯。龙宫仅能从内部向上,从外部找寻不到除正宫门外的路径,也可能是他们没能发现。而且按照整体的大小,以一楼作为参考,龙宫少说有三层高。
并非所有的水晶都是透明的,也并非所有房间都空空荡荡。不论房间还是走廊,除了柜台之外,还有一些他们不认识的、不规则的陈设。大多都是摆件,还有许许多多彩色的水晶花,看上去十分漂亮,只是没人敢碰。有些房间的布局与其他房间一模一样,也有些大不相同,这令他们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曾经来过。白涯似乎明白鲛人们表示“透明的墙壁可用于掩藏”是什么意思了,因为即使明知水晶如此剔透,他依然无法看到墙壁另一侧的东西。
“和迷宫似的。”
“这可怎么走啊……他们也没给我们地图。”
“别是鬼打墙了吧?”
“哪儿来的鬼?”
“水、水鬼?或者当年夜叉们的冤魂……”
“什么乱七八糟的。”
柳声寒取出了罗盘,正是香神赏赐的那枚。这个东西她先前试过,在水下也不会坏。可当几人来到龙宫内部以后,这小玩意儿就没头没脑地瞎转起来,又像坏了一样。比起在食月山的那次,这次更加没头没尾。那时候,这罗盘好歹还会指着什么方向呢,现在却像个坏了的风车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忽然,游在最前面的霜月君停了下来。他站在走廊边,并没有进入下一个房间。在这没有门的房间外,两侧透明的墙壁上,各自有一捧精雕细琢的水晶花。左边是茶晶制作的花,被翠色的晶簇包裹;右边是墨晶与金红石的搭配。在蓝珀的光下,它们的颜色显得有些怪异。它们的形状都与陆地上的植物有些相似,但也不能和什么品种完全对应。或许,建造此处的匠人们曾窥探过陆地世界的美景,凭稀薄的印象进行了还原。
“有什么问题吗?”柳声寒问。她觉得霜月君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别是真迷路了吧。”祈焕挑起眉,“您不是说跟回家一样么。”
霜月君心无杂念,他们也听不到什么来自他的声音。他只是停下来,伸出手,从水晶的捧花里试图抽出一朵,却发现它牢牢地固定在墙壁上。他端详良久,随即将它捏碎。残渣缓缓地随着海波飘散开了。
“别乱碰。”白涯心说,“你也不怕触发什么机关。”
“有些墓穴,会利用迷烟或者特别的结构,令来犯者陷入鬼打墙的境地。”霜月君忽然出声了,“此地也是一样的。”
“可是……我们没有吸进毒气吧?”祈焕伸手触碰了水中残余的水晶碎屑,“鲛人不是说,绡衣可以滤掉吗?”
“没有。这里利用了磁场。”
“磁场……?”
“简单地讲——”霜月君仰起头想了想,“……算了,总之把它们都破坏掉。”
“你倒是稍微解释一下啊?”祈焕忽然游到他面前去,“过去的鲛人也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破坏它们的?肯定有别的方法吧?”
“鲛人不会受到此种磁场影响。”霜月君一副懒得解释的样子,“何况水晶花是直接从墙壁上生长出来的,即使被我们破坏,也会再长出来。你还有什么问题?”
“的确……”柳声寒稍加思索,“所以,罗盘才会变得失序。这里的磁场十分混乱,干扰了人与其他生物的判断。”
祈焕总觉得哪里不对,白涯也隐约觉得不妥,不过既然柳声寒都这么说了,他便赞同霜月君的意见。他拔出刀,贴着水晶墙壁快速地削断了连接在上面的花。花儿缓缓下沉,而墙壁上留下平滑的、模糊的几处色块。那里兴许就是水晶花生长的“根部”了。
“破坏路过的所有磁石。”
这是他们解决第一个障碍的任务。接下来,白涯按照霜月君的指示,斩断了那些盛放的水晶花。水晶花如此坚硬,又如此易碎,即使下起手,也无法令人感慨生命的脆弱。这里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无一例外。
有些花,霜月君没有让他下手。
“一部分花所呈现的,是正确的路。”酷录文学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
“……”
这若是出了差错,等假花再长出来,可就到猴年马月去了。
柳声寒倒是在为霜月君帮腔:“相信他。六道无常的眼睛,不会有差错。”
并非所有的磁石都是像墙壁上的假花那样明显。有些藏在花瓶里,放在桌柜之上,还有的更加隐蔽,但霜月君总能一瞬间就指向那个位置。也有一些花不是真的,是普通的彩石或珊瑚制成,另一些甚至只是绢花罢了。
空间在不断削减,甚至远远低于他们在外看到龙宫时的观感。最终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道路了。走廊十分狭长,令人有些不安。两边没有任何门,也没有任何装饰。
可即使如此,他们走在其中,仍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这目光究竟从何而来?
出于好奇,队伍末端的白涯忽然回过头去,想看看身后究竟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猛地将头转回来,感到轻微的眩晕。接着,他立刻追上了前面的人,挤到并行的祈焕和柳声寒之间,双手推了一把他们的后背。
“怎么了?”
“没事,快走吧。”
身后什么也没有。没有两边的墙壁,没有地板,也没有穹顶,更没有黑暗。那是一种模糊的色彩,就仿佛它们都被抹平,搅在一起,融合成一种难以名状的颜色和模样。他不知道回到那片虚无中会发生什么,但他绝不想回去。
前方是一处柱状的空间,虽然不大,但比走廊要宽敞许多。来到这里,再回头时,路已经消失了。但也不再有向前的走廊——他们被关在了这处地方。
祈焕向前游动时撞到了什么东西,虽然不疼,但被吓到了。白涯立刻转过蓝珀,将光打到面前,他们看到了一个锥状体的轮廓。往上两人高的地方,有一朵美丽的花儿。
“娲堇华?”
霜月君念出了它的名字。他们朝上方游去,围绕着它。的确,从大小和形状来看,这与娲堇华——也就是香神讨要的五霞瑛,是一模一样的。
“仿品。”霜月君紧接着说,“娲堇华无法生活在水下。”
“也是水晶雕琢的。”柳声寒观察许久,“少了一瓣。”
由于娲堇华的模样十分特别,所以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来。可离近了看,立刻就能发现,它只有四片花瓣。
红、黄、白、青,少了蓝色的一瓣。
“真是奇怪。”
“怎么了?”他们问祈焕,不知他是否看出了什么。
“女娲补天的传说,是她最后才找到了青色的石头。可为何这里缺的是蓝色?”
“而且,我们要上什么地方补全这片蓝色?”白涯感到头疼,“一路上,我们可一个蓝色的水晶都没见到。见了也没用……谁曾想会带到这种地方。”
“先找找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说罢,霜月君便转身游到别处。在这方不大的空间里,上上下下也并没有什么可以用的东西。白涯和祈焕也四处寻找起来。既然是水晶宫的谜题,答案总该在水晶宫内吧?
唯有柳声寒还停在原地,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它。
这儿太小,空空荡荡的,他们很快找完了几乎所有能找的地方,却一无所获。祈焕有些泄气地抱起肩,一丝不安蔓延在几人之中。
“没有,什么都没有……蓝色的花瓣,究竟会在什么地方?唉,老白别碰我,烦着呢。”
白涯在他的正对面抬起眼,看他的眼神变得奇怪。
祈焕感觉很不妙,他微微侧过脸,发现身后什么也没有。原来碰到他的只是背后的墙壁而已,真是虚惊一场。不过,这封闭的空间也并不会有水流推动他……或许只是他无意识地后退了一点吧。
“空间在缩小。”
霜月君从下方上潜,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什、什么?”
“这个平台下方之前和墙壁有些距离,但现在融合在一起了。”
他们慌了。
第一百三十七回:无可把握
本以为,最差落下一个饿死密室的结局,仅留下几具尸体供后人瞻仰。不曾想,若是这地四面八方地挤压下来,可连个全尸都落不下来。
“快想想办法啊!”
“想个屁的办法,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啊?”
就在他们吵成一锅粥的时候,柳声寒忽然发话了。
“……兴许不是让我们找丢失的一瓣。”
“那会是什么?”
三人重新回到柳声寒身边,绕着圆锥尖端的水晶花看。的确,柱状的空间相较之前显得逼仄许多。时间的流逝也令人精神紧绷。
“这片花瓣没有丢。”
柳声寒又说。紧接着,她伸出手,凭空捏起了残缺的地方。
“它还在?”
“还在,但不能被观察到。它和其他花瓣一样,是水晶打磨的——透明的水晶。”
果真如此吗?
为什么看不到了……是因为与水的颜色相同?水是什么颜色?
水是什么颜色?
这时,白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抽出一把刀来。
“喂,你干什么?”祈焕当即警觉起来,“你可别把这朵花也砍了,一点后路不留啊。”
“闭嘴。”
白涯瞪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祈焕脑子里比他开口时还要吵。接着,他将刀横过来,缓缓地碰触在花瓣之上。他没有施力,仅让刀面与花瓣发生接触罢了。
然后,他挪开了刀,水晶雕琢的娲堇华又少了一瓣。仅有三种颜色呈现在他们面前。
红,白,青。
“你做了什么?”祈焕问,“怎么做到的?难道……”
不需要白涯解释,他似乎就想明白了。相传娲堇华是女娲补天之熔石随天火而坠,落到土地上,燃起燎原之火。大雨倾盆,天火将熄,便开出了花,露出地下的矿脉。它是集五行之力的神花,每一片花瓣都象征着一种力量。
海便是水,而白涯的刀是金。如此一来,倒也有了办法。柳声寒随即取出一支笔……不对,应该说是半支,是被缒乌斩断的半支。她用这竹子做成的笔轻轻拂过其余的三片花瓣,青色的花瓣也失去了色彩。
祈焕小心地伸出手,碰触了那光秃秃的地方,确实感受到看不见的阻力——它还存在。于是乎,他开始在全身上下摸索起来,终于将注意力放到自己的手上。出于习惯,他的手臂上还缠着那些白色的、如今有些脏兮兮的纱条。他将手指伸进缝隙里刮了刮,摸出非常细小的几粒沙子。若不是形势所迫,恐怕它们能安逸地在里面藏上很久。
其余的两片花瓣上,他各自放了两三粒沙子。众目睽睽之下,白色的水晶花瓣也褪去了色彩。现在,原本美丽的假花上只剩那一片刺眼的红色了。
……上哪儿生火?
几人呆呆傻傻地愣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鲛人也需要面对这种谜题吗……?”祈焕对此十分好奇。
“退后。”
霜月君忽然抬起手,其他人在听到他的指令时,下意识地向后了些。这时候,他们的后背已经碰到了圆柱形的墙壁上。他们都有些焦虑——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还没来得及感慨更多,视野忽然被一片惨白色包裹,眼前的一切景象都被这喷薄而出的白烟笼罩。是白烟吗?还是水泡,或者别的东西?强烈的冷流迎面而来,浓密而狂乱的泡沫间,几人依稀看到青蓝色的火光。它在水下燃烧,将水沸腾了吗?可几人能感到的并非火的暖意,而是刺骨的冰凉,连绡衣也无法阻止这种冷意。
白涯抬起手,发现罩着薄布的地方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壳。
“你在做什么?!”祈焕惊呼。
灰白的色彩顷刻间便分布在柱形室内的各个角落,连他们吸入肺里的气体,都有一种奇怪的焦糊味。几人纷纷眯起眼睛,抬起手臂遮挡,以降低被夺取视线后的不安。不过异常比他们想象的更早消失。当觉得眼前的一切又归于平静时,他们放下手臂,发现视野比之前又空旷了太多。大概是恢复成之前的样子了。
眼前的水晶锥与娲堇华都消失了,四人面前空空荡荡。若要说还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大概要数他们身后多出的旋转阶梯了。诚然,以现在他们的情况,是不需要“行走”的。但阶梯是一种象征,一种指引,这或许也是模仿陆地上人类的建筑风格。
“你做了什么?”白涯问霜月君。
“一种……冷火,内力的火,可以在水下燃烧……解释了你们也不懂,懒得想了。”
这种傲慢向来令人不爽,可偏偏傲慢与能力相匹配。这种介于令人发作的边缘,却不占理的做派实在气人。暖才文学网
环绕着墙壁螺旋上行的阶梯,很容易诱使人顺其而上。他们的确也这么做了。
阶梯不长,他们很快来到第二层。比起第一层,这里有额外的光亮。不是上方的灯,而是下方的地面。地面像银色的镜子一样,平滑,晃眼。
“先别走。”柳声寒制止了准备前进的祈焕,“不太对劲。”
“有金属的味道。”霜月君说。
声寒再次取出拿半支笔,朝着面前平坦的地面丢了过去。它并不是柱体,当然不会滚动了,这半支笔只是落到地面上,在他们面前,一动不动。
接着,地面发生了凹陷。
它被吞没了——这很奇怪。地面上伸出无数细小的、银白的触须,它们将这半支笔揽了起来,生拉硬拽,用力拖到了地板之下。在他们惊异的目光注视下,半支笔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地面很快变得平滑如新。
然后,柳声寒将另外半支笔用力丢出去。看得出,她想尽力将它扔到很远的地方。可很快再次有银白的触须——它们更加粗壮,更加无序,饥不择食地飞扑起来,以一种很怪异的姿态将另外半支笔抓住了。随后,触须们再度将它拉入地板。在这比上一次更加激烈的异状过后,地面又恢复成原先的样子,看不出丝毫变化。
“地、地板是活的?”
“水银。”
“怎么可能?!”
祈焕不傻,他当然知道水银是什么东西。可水银应该很沉很沉,任何东西都应该漂浮在上面才对。更重要的是,水银怎么可能是活的?就像刚才,像是……有生命一样?他当然听说过各种墓穴中使用水银做机关或是保存东西的说法,可它会主动“捕食”吗?像一种活着的、不为人所知的生命?
这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就是水银。”霜月君十分笃定,“只不过施加了某种咒术而已。”
“而已?!”
再惊讶也没用,总得想个办法过去。可除了眼前这条路外,他们当然没得可选。直接游过去么?一定会被这发疯的水银拽进去,死死摁住,直到他们的肺里全被这种液态的金属灌满,一丝一毫的气体都会被挤压出去,绡衣也救不了他们。
“不如试试……以火克金?”
祈焕试探性地提出建议,霜月君竟然照做了。他的手没有接触到水银面上,而是悬停在离它大约不到一寸的距离。忽然,从他的掌心下燃起激烈的火光,在瞬间扩散到这片水银面的每个角落。同时,青白色的霜痕缓慢地在水银面上生长,蔓延。
透亮的水银将妖异的海之火完全倒映,将这种错乱的视觉扩大一倍。火焰燃烧,扭曲,青白细密的烟或是气泡挣扎扭动,让画面支离破碎,颠三倒四,他们感到不同程度的不适。
随着青白的霜痕扩散,火势随之褪去,整个视野又暗了下来,变得安静。一层薄薄的壳覆盖在水银面上,像是下了一场雪。
“现在……能走吗?”
“你试试?”
“不了吧,要不老白先探探路?”
“你怎么不走?”
几人推推搡搡,谁也不敢迈出一步。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尖锐的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钻着木头,或是金属,十分刺耳。眼前的地面忽然开裂了,虽然没有明显的震感,那皲裂的痕迹仍势不可挡,仿佛深埋地下的种子破土而出,准备在顷刻间变成参天巨树。
他们再次后退了几步。祈焕回头,发现上来的阶梯已经不见了,更没有通往下一层的通道。在身后,只留出了圆形的、原本属于旋转楼梯的平坦的地面。这儿的地面也是透明的水晶制成,是除了水银之外唯一能落脚的地方。透过透明地板,他们也不能看到楼下的景象。
几个巨大的阴影落在他的身上。祈焕回过头,发现许多礁石拔地而起。它们排列得十分有序,显然是故意而为之。而那层水银的水位已经下降。白涯冒险探出头,发现水银已经退到上层几乎看不见的位置,只能瞥见一丝反光。林立的礁石柱像是梅花桩一样。它们是直接从一层生长出来,还是来自更深的地方?
“那些水银对笔杆的反应很大,或许因为它是木制的。至于这些礁石……我想,大约仍是五行之理。”柳声寒继续推测。
“怎么说?”
“以火克金,土由火生。”
“啊,明白了。”白涯反应倒是很快,“礁石是土,所以,要以木克之。”
“然后……会引出火。”祈焕由此推算,“看来娲堇华只是一种提示。但,若是火随木生。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拿木头对付它,水晶宫又会烧起来?”
“有没有别的办法?”祈焕说,“现在莫不是要跳梅花桩了?会不会刚踩到哪儿,就塌下去啊?我总觉得处处都是机关,一点儿空子也没得钻。”
“你还有符吗?”白涯问他。
“早泡坏了。”祈焕白了他一眼,“不晒干可没法用。”
歪门邪道走不了,只能老老实实地破题。四人面面相觑,半晌又没人说话了。
气氛寂静得可怕,比之前任何一次沉默都令人不安。虽然,现在似乎没有时间作为限制了,可他们也很清楚,自己并没有退路。即使鲛人朋友们还在上方等候,他们也不能全身而退。见势不妙,却跑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这感觉,简直像是一把无形的刀架在脖子上,稍有不慎,就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这是揽了个什么事儿啊……
第一百三十八回:无复堪命
“且慢,我有个想法。”
就当他们要被这安静的气氛给掐死时,柳声寒忽然想出了主意。白涯和祈焕都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齐刷刷看向她,反而令她有些为难。
“呃,我并不确定……”
“总比饿死在这儿强。”
“再生一次火。”
他们不知柳声寒打的什么算盘,但这个提议的确令人起疑。可别在他们被龙宫的火烧死前,先让霜月君把骨灰给扬了。
“你有耗别人内力为乐的爱好吗?”霜月君看向她。
“对你而言只是九牛一毛……你做得到吧?”
白涯和祈焕想不通她准备做什么,但鉴于以往的经验,对她仍怀一丝信任,这次反而是霜月君有些不满了。不过,就在他俩以为霜月君会追问下去时,他竟也不准备谈论了。
“退后。”
他要照做了吗?他对声寒还真是信任啊。三人一直后退,直到躲进那柱形的空间内部。霜月君抬手运气,看这次的架势,是不打算同之前那样小打小闹了。妖异如烟的冷火像是一段段柔软的丝绸,虽然阵仗比之前柔和许多,但大量像是有生命般鲜活的“火带”从他的双手喷薄而出。它们蛇一样地缠上那一排排礁石,灵动、炫目,带有一种别样的活力。随后,火气显得更加凶猛了——白色的火焰对礁石进行撕咬、击打,狠狠地勒住它们,想要令石柱粉身碎骨。
礁石们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反击:生长。
隆隆声持续不断,但仍不是来自震动,而是石头舒展筋骨的动静。火的锤炼与洗礼并不能使它们挫败,而是同养料一样注入了新的活力。石柱生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壮,几乎要触及到二层的天花板了。林立的石柱间也仅有一点缝隙。
火势消退,三人上前了几步。
“先别过来。”
霜月君忽然发话,他们便停了下来。眼见着,在石柱间的缝隙里,银色的水银又缓缓上涨了,就仿佛下面有一个平台将水银连同礁石都抬了上来。水银泛着粼粼波光,很快平静下来。现在,它恢复到了他们来时的水位上,像镜连成的地面,只是比来时多了一大片礁石。
以火养土,土生金。
“这不是更麻烦了吗?”
“明白了。”霜月君忽然就懂了什么,“你是想将它们铲平吧。”
“没错。”
“什么铲平?铲平什么?”
“将此路催生出水,方能一往无前。”
“啊……明白了。”
不过,接下来的步骤却令人为难。若是强化象征土的石柱的力量,不能继续施展火的法术,因为火金相克,用于催生水的金——也就是水银,便又会降下去。若是直接施加“土”,且不论上哪儿找那么多沙子,即使形成了与海相融的水,又会被这过量的“土”侵蚀。
“我们需要恰到好处的‘金’。”
祈焕想明白后,得出这样的结论来。说着,他的目光就落到了白涯的刀上。
“一天不打这刀的主意,你难受是吗?”白涯瞪了回去,“何况这也没几斤铁,怎么能将如此多的水银完全转化呢。”
“虽是水无君打的刀,可说到底也只是凡物。”柳声寒轻轻摇头,“若有不同寻常的铁器就好了。”
白涯和祈焕忽然又看向了霜月君。
“干什么,想打封魔刃的主意?”
“封魔刃可不是凡铁……而且,你不是正急于摆脱这东西吗?你看——”
“想都别想。”霜月君向后微微仰头,眯起眼睛,像是在警告,“封魔刃认定的人,便是它真正的刀鞘。鞘与刃共生共灭,除了易主,没有别的办法。我虽然是个死人,可不想把封魔刃搭在这种地方。若是连回也回不去,见不到那位大人,除名是小事,魂飞魄散可就没意思了。我随你们来已经给足了面子,可别得寸进尺。”
看来用封魔刃也是行不通了。不过,祈焕很快就想到了新的点子。
“诶……等等,我们不是,还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兵器吗?”3800
“什么?”
“你傻啊。”祈焕打了一下白涯,“快快快,拿出来。”
“……你疯了?”
若说不同寻常的兵器,同样由修罗与异界之金锻造的,确实还有一样。
“反正不是自己的,不心疼。”祈焕一本正经地说。
“……”
在另外三人的注视下,白涯取下了别在腰间的降魔杵。
降魔杵依然是金灿灿的模样,做工精细,末端锋利,整体散发着淡紫色的偏光。既然柳声寒的推论是没错的,而这结界的法器似乎也没有另外的用途,不如……
“行,我来吧。”
说罢,他游上前,俯身与地面保持平行,然后伸出手,将降魔杵的末端缓缓放入平整的水银面上。
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拉力。
白涯并不打算松手,而是摆动双腿,与这力量死死抗争。降魔杵以极慢的速度,一点点被吞没。祈焕立刻拉住他,也用力向后游动,其他人也上前帮忙。水银再度开始下降了,普通的海水从上层将其慢慢取代。希望当前礁石的影响还不足以撼动新生的海水。可这水银下像是藏了什么东西,狠狠地钳住了降魔杵的尖端,与他们进行一场力量间的抗衡,非要将兵器给拉断了才肯罢休似的。而且,原本平滑的水银面上,忽然泛起一个接一个的水泡,缓慢而黏稠。
渐渐地,依靠四人的力量,当真有什么东西从水中被缓缓拉出。
一张嘴——没错,是一张嘴,牢牢地咬着降魔杵的尖端。有些许烟雾从它们接触的地方扩散,就好像降魔杵对它造成了某种伤害。可它还是不松口,身上包裹的水银层层褪去,终于让他们看清了它真正的样子。
驼头、马耳、鹿角、鱼鳞、狮髯——还有长长的触须。
……是龙?
当它小半个身子完全从水银中探出来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面前的怪物究竟是何等庞大。液体金属从它的身上滑落,露出粗砺的角质与闪亮的鳞。它瞪大的双眼血一般红,像是被愤怒填满,难以压制的疯狂在之中蠢蠢欲动。
若是正常人,早就吓得腿软,丢掉降魔杵逃命去了。可是白涯很清楚,逃?逃到哪儿去才是安全的?整个龙宫再大也就这么大,怎么跑都跑不掉的。祈焕眼疾手快,甩出袖剑自下而上地捅入龙头的下颚。即使那里的皮肤相对脆弱,却仍不够柔软,何况整个龙头的大小都相当于人的半个身子。凭祈焕的力量和那把小刀,连一点划痕也不会留下。
不过,这个举动显然让这条拥有暗红鳞片的龙感到不适。它略微松了口,几人因惯性被狠狠摔了出去。那一口尖牙真是可怕,最大的差不多有白涯的弯刀那么长。
大约是作为报复,祈焕被狠狠撞了出去。
他重重地摔到水晶宫的墙壁上,龙头坚硬的凸起死死摁住他的胸口。他感觉自己的肋骨要断了——不,是已经断了,只是通过身体与水传达到耳中的声音不太清脆,让他没有判断出来。当他彻底感受到胸腔传来的剧痛时,全身的力气都要随之消散了。
白涯的口中吐出一大团气泡,他似乎下意识地叫出声,但并不能被听见。祈焕拼尽全力调整内息,希望能让自己的身体更结实些。可这在纯粹的力量面前毫无用途,除了前胸,他的后背也听到一阵破碎的声音,是水晶宫的墙壁发出的。
绡衣有很强的韧性,应该不会被轻易扯碎。可它并不坚硬,由外力带来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祈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烂了,他只看到血。很大一团红色在海水中蔓延,模糊了他的视野,连龙头的轮廓也看不清楚。
涣散的究竟是他的视线,还是他的意识?
在他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有一个黑影迅速地从侧方冲撞到龙头的一旁。在这股力量的影响下,它错开了头。祈焕缓缓滑落下去,透明的墙壁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消散在海波之中。他落下来时,正好看到霜月君的身影。
霜月君站在龙头上,觉得自己刚才那脚还不够用力。不然,这畜生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胡乱摆头呢?它的大半个身子已经从水银里探了出来,前半截身子不断击打着那些坚固的礁石。那些礁石不断颤动,将水银激荡出诡异的纹路来。它开始形成不规则的球状,一点点向上扩散,穿插在崩塌碎裂的礁石之间。虽然在深海之下,霜月君却像在陆地上一般敏捷,他灵巧地躲过飞舞的水银,一步步踏上或是绕开大块的碎石,且总能落回那条赤龙的身上,苍蝇一样,怎么也甩不掉。
白涯和柳声寒迅速来到祈焕身边,将他拖到安全的圆形区域内。他脸色惨白,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症状。柳声寒的表情也不好看——她并不乐观。
“心脏……没被断骨戳到,还有救,但是——”
但这里并不是陆地,别提医馆,任何能用于急救的工具都不存在。
柳声寒将手在他胸前摸索两下,他已经失去感觉。但他的肺泡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挤压,每一次呼吸都十分困难。他张大嘴,努力汲取更多的氧气,却无济于事。
“不往下走了。”柳声寒握着他僵硬的手,“过了这关,我们就想办法回去。”
可谁都知道,按照龙宫的构造,他们有来无回,这不过是她安慰的说辞罢了。
“不要管我。”虽然失去语言能力,但他们的对话从来不是通过“说”实现的,祈焕笃定地表示,“我知道没救了。”
他的瞳孔变得无神,“声音”在他们的脑中逐渐淡化,失去原本鲜活的力量。
第一百三十九回:无药而愈
白涯并不甘心,他死死抓着祈焕的另一只手,抬起头,盯着柳声寒黯淡的眼睛。
“不,还有救,还有办法。”柳声寒忽然眼前一亮。
“什么?唔……不,我想……”
这段对话是在很短的瞬间完成的。尽管祈焕想的不够明确,没能摸清她的意思,但这种精神的直线交流足以令白涯察觉她的企图。
他明白了,但很犹豫。
“这太冒险了。我们甚至不一定有能力接受这样做的后果。”
“我为医者,岂能见死不救。”
她有时候比白涯更像一个赌徒。
白涯不知该说些什么。柳声寒能够从他混乱的思绪中解读出,他在担心,按照自己的方法会将其他所有人的命搭进去,甚至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但柳声寒也知道,白涯没有第一时间反对,便算作是同意了。何况柳声寒早就下定决心。
在想法被坚定的那一刻,便已成为无可更改的事实。
“别赌。”祈焕的意识在做最后的挣扎,“不要赌,这对所有人都好——别赌,疯子!”
柳声寒从白涯手中夺下蓝珀,摁在祈焕凹陷的胸口里。
若夜叉与鲛人同源,鲛人应当也有不断修复自身的能力,但从未有什么传说提及此事。在有限的记载中,鲛人总是“死得很干脆”。夜叉也没有什么令人称赞的法力,而这短短的时间,恐怕也不足以让他们进化或习得特别的异能。所以在他们与夜叉的战斗中,那些怪物被砍断了什么身体部件都会迅速再生,想必靠的是海神的法器。
祈焕已经痛到没有知觉了,可是现在,他感到胸口有一丝穿堂风般的凉意。说难听话,像是身子被打穿了一样。但恰恰相反,他的皮肉正以十分可观的速度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很快,痛觉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他实在忍不住叫喊出声,口中的气泡不断地涌出来。
白涯恶狠狠地捂住他的嘴。
“你肺还没修好,想把自己憋死吗?”
“我还是觉得会出事!我会不会长出两个心脏,第三条手……像是那群丑八怪一样?这就算了,若是乱了心智,你这不是好心办坏事吗?”
柳声寒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态会如此平和。他分明与恶龙对视,直面死亡,却没有什么薄命之人的悲叹。即使是风中残烛般的老人,在气绝之前,大多也有无数难以明说的感慨或遗憾。但祈焕不一样,相较之下,他甚至显得太安静了——另一种意义上。
要么是他当真什么都没有多想,心无杂念。
要么他将其与另外更为重要的秘密,埋在更深的地方。
是什么呢?凭借他们之间的友谊,琥珀也不足以将它挖出来,摆上台面。她并不觉得是他们的关系还不到位,是祈焕还不够信任他们——毕竟她也并不完全诚实,她知道。现如今的江湖,谁还没有自己的秘密呢?
他们几乎能听到祈焕胸口传来的身体修复的声音。
柳声寒抬起手,将蓝珀拿起来。沾着血的蓝珀上像是连着一丝烟,血水在海水里,显得纤弱易碎,但它们很快像烟柱,顺势流淌回了祈焕的胸口。
他一巴掌拍上去,祈焕又喷出一团空气。
“干什么!你才是要我的命!”
“没事就好。”白涯看着他,“你又活过来了。”
“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蛮好笑的。”
“我可真的是这么想的!”
柳声寒也不清楚,为何人的思绪在直接被暴露出来时,这段对话会显得有些毫无逻辑,甚至有些可笑。她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充其量是有些困惑罢了。毕竟她现在也不该将注意力完全放在这边。刚拿到蓝珀的时候,霜月君那边又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声音,同时,整座龙宫都在颤抖。这与之前的变化都不相同,他们此刻确实在面临坍塌的风险。
“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之后再说。你现在若是能打,脑子还灵光,就给我拿刀上。”
“不是吧?”祈焕微微挑眉,“对病人这么严格?”搜狗书库
白涯不再多话。他忽然抽出身后的双刀,在海水中抛起它们,让它们凭空转了半圈。接着,他抓住两柄刀的刀背,分开手,将刀柄分别递到祈焕和柳声寒面前。
“……你这是?”
“你们的兵器在这里不起作用。这两把刀,也不适合一个人用。它们是相通的,都是活的,即使在一个人手里也打不好配合。在小范围内,你们分开使用它。”
“……”
相较于声寒,祈焕是更吃惊一些的人。他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久的好刀,在此刻白涯就如此轻易地“拱手相让”了。当然,一方面肯定是他拿了也跑不到哪儿去,另一方面,或许真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柳声寒依旧有些迟疑:“我们两个……当真配得上这把刀吗?”
倒也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白涯明白,她的意思是想知道,凭借自己与祈焕的力量,是否能恰到好处地驾驭水无君锻造的神兵。白涯摇着头,说他不知道,拿来防身总可以吧。
“刀剑乃身外之物。”
“你怎么办?”
“试试这个。”白涯拿出降魔杵来,“还不知它有什么用。虽然我很少用短兵……既然修罗王能拿来打架,兴许我也可以。”
“虽然不知它有什么用,但我们也不知会不会造成什么后果——像琥珀一样。”柳声寒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祈焕,“我不是想阻止你,只是想告诉你,务必小心。”
“能用的就这么多,我们没得选。既然已经带了下来,就物尽其用,当做天意。你们不要再与龙正面接触了——绕过那些柱子,去找别的出口。”
“……好。”
“再者……”离开这片安全区前,白涯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蓝珀,“其实一开始,并非是我要跳下去拿它。”
“什么?那为何……”
“我的伤——也许你还记得,在脸上,被剑划破的地方……现在已经好了。我受到琥珀的影响……它告诉我,一定要抓住它。”
“所以你就跳海?!”
“我是被拖下去的。”白涯的视线从祈焕身上挪开,对上柳声寒的视线,“它真的很危险——比我们想的更危险。”
祈焕真想抱怨他为何不早说,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再晚一步,自己或许已殒命黄泉了,还不是靠这两个胆大的死撑。何况以柳声寒那个性子,就算知道它的危险性,也不一定会停止冒险。往好处想——她确实在意他们的死活。
当白涯重新投身战场之时,此地已狼藉不堪。霜月君不知是否出过手,至少这皮糙肉厚的龙不像是受过刀伤的样子。它很生气,且怒意有增无减。它倒是脱落了一些鳞片,露出细嫩的白肉,还有些黑红的、疑似血迹的东西。看样子,那更像是它自己撞的。这些礁石柱有不少已经倒塌,混乱的水银无孔不入,像烦人的白乌鸦一样来来回回。
“你应该给它来一刀。”白涯看着游刃有余的霜月君,“你别又说还不到时候,还不至于。我看你跳活梅花桩还是很有闲情逸致的。”
“嗯?你这么说我可就伤心了啊。”心里虽这么想的,他实际上没有这个意思,“但的确不到时候。我观察过了,它在龙族里不过是个小角色。在龙宫中,还潜伏着许多比他更厉害的大家伙们。”
“怎么,你想引蛇出洞?”
“差不多吧……不过不是现在。”
“我确实不明白,很多事,只需要你拔刀的工夫而已。”
刚说完,白涯与霜月君同时感到一阵心悸。这种情绪不是他们自发产生的,而是从别处传来的。白涯转过头,发现祈焕的方向上有一块破碎的巨石砸了过去,他险些没有躲开。看来,蓝珀连情绪的传递能力也加强了,这不像是好事,至少现在不是。若是在交战中,他们受到其他人的影响,错失良机,可就麻烦了。那两人也是,若好好地探着路,忽然察觉到战况的变化,多少也会产生麻烦。
“速战速决,你不明白吗?”白涯重新盯向霜月君。
霜月君抬起手,一掌击碎迎面飞来的石块,同时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躲过刃状水银的运动轨迹。他仍一副无关紧要且气定神闲的架势,这不止一次地令白涯感到烦躁。
赤龙再度发作,它的眼神像是发光的矿石,坚硬且灼热。它的尾部也从水银中完全抽了出来,原本宽敞的空间显得更加狭窄。让它被挤压在这里,看上去反而有些可怜。它暴躁地甩尾,又是一块断裂的礁石飞奔而来。白涯迅速抬手,石头撞击在降魔杵的尖端,瞬时四分五裂,碎块朝着四面八方飞溅,形同孔雀开屏,万箭齐发。
霜月君侧脸躲过飞窜来的几枚碎石,终于正眼看向他。
“你们向来责备我不拔刀,却从来没人问过我,为何不拔刀。”
第一百四十回:无做无休
“……那我现在问了。”白涯看着他,再度抬手,击碎新的石块,“希望你快些解释。”
“我说过,封魔刃的主人,便是它真正的鞘身。使用得越多,人的灵魂,越是能与这修罗的造物磨合。久而久之,即使想将它拔出来、本能将它拔出来的人,也不再能做到。”
“但你想摆脱它……”
“没错。下一个拔出它的人,便是新的霜月君了。”
霜月君横起封魔刃,一阵看不见的力量在瞬间掀开面前的一切障碍。以他为圆心,一块干净的空地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令白涯着实心里一惊。远处行动的祈焕和柳声寒也看过来,视线穿过层层障碍,真实地接触到这一方的虚无。
这片范围里什么都没有,连外围残破的礁石都被整齐地划出了断面。
封魔刃——即使不将它拔出鞘来,也有如此令人渴望的力量。
“若是活着回去,我该将它丢入人间,令它随波逐流——总该有人趋之若鹜。终归,能遇到更有缘的人罢。但不该是我。”
霜月君从礁石上跳下来,缓缓降落到白涯的面前。他伸过封魔刃,另一手空着伸向了白涯,似乎是在讨要什么。
“若一定要我出手,不如——我们换换。”
白涯看着他的眼睛,那仿佛深冬凝结的厚重冰层之下,似乎有光在雀跃。
于是他不说话,只是伸出手,等霜月君将封魔刃放到他手里,再将降魔杵交过去。接过这把样貌古怪的胁差后,白涯像是第一次见它时横竖看了看。
“刀不出鞘……怎么能是刀呢?”
“当普通的短刀用就好。”霜月君将八指长的降魔杵炳部攥在手里,“你学东西向来很快,用不了几招便能领悟。”
话音刚落,那愤怒而狂躁的赤龙忽然在残破的礁石柱中转过了身,朝着二人便是一阵横冲直撞。白涯立刻侧身闪开它的轨迹,回过身,他发现霜月君非但没有躲开,反而正面对着龙头直冲了上去。那一刻白涯的困惑盖过了他的紧张。毕竟,面对如此庞然大物,纵谁武功盖世、身经百战,也不该如此莽撞地迎头而上。
下一刻,赤龙张大了嘴,露出漆黑的獠牙。霜月君势头不减。
“你疯了!”
白涯在心里大喊。同时,嘴里又冒出一串气泡。
他没有得到霜月君的回答。他心无杂念,一往直前。紧接着,赤龙的血盆大口便将送上嘴边的霜月君一口吞了下去。那一瞬间,白涯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疯子——有病的疯子。神经病!
“老白!”
他听到另一边喊他的声音。或许是离得有些远,蓝珀的联络不太清晰,何况他也无法确定他们在哪儿。但他没有犹豫,而是立刻抛弃了这方战场,泥鳅一样钻进礁石的“残垣断壁”之中。趁着赤龙没回过神来,他不断地用手在礁石上抓握、推拉,以此控制自己的游向,终于找到了呼唤声的源头。
“看这儿!”
祈焕给慌忙赶来的白涯指了一个方向。他经历重重障碍,来到了厅堂的对角。这又是一面光滑的水晶壁,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儿堆砌着许多石头,最小的也比人头要大。而且这些也不全是石头,还有大块的珊瑚礁,和破碎的水晶块。水晶块是透明的,看不到对面,和其他材料马虎地堆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凌乱而刻意的画面。这种狂乱的构造与水晶宫应有的精致与气派很不搭调。
“能推开吗?”
“卡得太死了,用你的刀也敲不开。”
“不是你的东西你用的还真不客气。”说罢,他立刻抢下祈焕手里的黑色弯刀,重新插回自己腰后的刀环里,“但这种痕迹,还有石头强行贴合的缝隙,应该是人为的——也可能不是人。等等,声寒呢?”
“去另一边儿了……霜月君呢?”
“……给龙吃了。”
“什么玩意?”
“他自己送死,谁也救不了。再说了,他是六道无常,死不了,怕个什么劲?”
祈焕眼睛瞪得有蓝珀那么大。他低头看了一眼白涯手里的封魔刃:
“遗物你都捡回来了??”
“可是降……”
白涯还没说完,身后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下意识想要拔刀,幸亏提前看清楚是柳声寒干的。两人转过身面向她,她的目光却在他们身边的石门上停留了一小会。接着,她拿起白涯的另一把弯刀,指了指自己来的方向。
“那里也有这样的‘门’。我不知道这里也有。”
“推得动吗?”
“完全不行,刀也敲不开。”爱看书吧
“……”
“你怎么不说她?”
“说什么?”
柳声寒没懂祈焕的意思,她看着祈焕,祈焕看着白涯,白涯看着柳声寒。
不远处的赤龙发出一阵咆哮,这一带的海水也为之震荡。它似乎更有精神了,正在此地大肆破坏,势如破竹般冲撞着为数不多的礁石柱。
“果真是妖物,吃了人和疯了一样。”
“哎,声寒,老白说龙把霜月君给吃了,他会不会有事?”
祈焕有些急切地望着她,柳声寒微微挑眉,表情有些复杂。但她还是微微摇了摇头,回答他说:
“六道无常的名字在阎罗魔大人手里……灵魂与肉身皆是不死不灭,这你不用怕。”
“别说没用的了。”白涯用大拇指示意斜后方的碎石门,又望了一眼柳声寒指过的那个方向,问他们,“走哪儿?这龙没法对付,走为上策。霜月君说这里还有更多的龙。”
祈焕有些顾虑:“我怎么觉得……哪儿都不安全呢?”
“那你留这儿?”
“你对病人的语气能不能友好一点?”
“等你真变成死人再说吧。”
赤龙击穿了最后一排防线,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闪开!”
站在中间的白涯忽然伸出左右手,同时将两边的人狠狠拍了出去。他大约是没掌握好力道,心里太着急,祈焕和柳声寒的前胸一阵剧痛。而后者,大约是能切身体会到先前祈焕遭遇的十分之一的疼痛了。
而十成的剧痛,白涯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
龙将他狠狠抵在那碎石堆砌的门上,凹凸不平的部分像是分别给了他一拳。他是比祈焕结实点儿,但没结实太多。与祈焕不同的是,他手上还有一件像样的武器。
用刀鞘戳龙略微柔软的下颚,这个行为没有令它产生任何反应,甚至更用力了些。比起上次,这条龙的身体更加躁动,像是被撒了盐的水蛭似的疯狂扭动。它的尾巴用力扫向一根石柱,半根柱子倾斜而下,柳声寒没能躲开,被它压住了腿。细碎的水银像黏稠的水花,在水中以极慢的速度溅射出去。很不巧,她被压在水银池的位置上。巨大的石柱像是捣药杵似的,要将声寒慢慢碾下去。她的手中一直紧攥着白涯的白色弯刀,现在,她将它高高举起。
祈焕想要冲上前,被龙无意识的摆尾打回去两次,他不甘地一再尝试,终于穿过了水银与碎石构成的“结界”。这时候,被白涯的反抗激怒的龙再度挥动尾巴,一下甩到祈焕后背,像是巨人的一巴掌将他拍了下去。不过,他总算来到柳声寒身边了。他狼狈地爬起来,试着拉扯她,她却纹丝未动。
白涯本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心生一计。他攥住封魔刃的一端,伸长了另一端,刚好能戳到赤龙的眼睛。它感到强烈的不适,略微松开了些,白涯便趁机溜之大吉,从下方抄至那两人的身边。赤龙突然开始全身痉挛,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既没有追击白涯,也没有朝另外两人攻去。这阵异常给他们争取了些许时间。
“怎么样?”
“压住了!”祈焕的手好像在抖,“我不敢用力拽……”
意外的是,柳声寒显得比他们还要冷静:“你把刀先拿好。我腰以下没什么知觉,别浪费时间,去开门。”
“那你呢?!”
“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你以为这时候琥珀能救你吗?!”
“你先把它们拿走。”
柳声寒的冷静令人胆寒,这比祈焕那种淡然要可怕得多。虽然在相对短的时间内,白涯已经两次面临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但谁会习惯死亡呢?不论多少次,也不会有人对此习以为常。但她就是这么镇静,仿佛她并非面临死境,而是真有什么办法生还,然后与他们暂时分开罢了。这种自信掺杂在她的思绪里,险些把两人说服了。
但他们怎么可能会被说服?
柳声寒拿刀的手还抓着蓝珀,她的手不算大,有些抓不住。她将蓝珀扣在祈焕手里,然后要将刀递给白涯。白涯只是抓着她的手腕,试着阻止她被巨石压进水银狂潮的速度。
“先拿刀。”
白涯没有理她,依然拽着她的手腕。祈焕用力推着她身后的石柱,自己半个身子也探在水银池上。赤龙依然神经质地抽动着,不知是不是被白涯戳坏了一只眼睛,直到现在也没有攻击他们。只是那些礁石的碎块时不时打下来,偶尔砸在他们身侧。
“……好吧。”
柳声寒忽然用左手接过自己右手的刀,微微后扬,白涯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她忽然将弯刀用力朝他们身后丢了过去。刀柄擦着白涯身后另一把刀的刀柄而过,略微改变轨迹,立刻扎进那石堆门的缝隙里。
白涯忽然被看不见的力向后扯去。
第一百四十一回:无颜落色
那看不见的力量,源自两把刀碰撞后的共振,触发了双子刀的磁力。白涯还没能反应过来,便被黑色的弯刀牵扯,忽然被强大的吸引力生拉硬拽,生生将他的手与柳声寒扯开,他整个人再度被狠狠摔到石门之上。
一块小小的礁石滑落了,轻轻砸上白涯罩着绡衣的手背。他回过头,发现石堆门上出现了小小的缺口。在第二次撞击之下,它似乎有些松动,石头间不那么紧凑了。
有红色的液体从水银池里冒出来,像是更柔软的、更透彻的水银。
它们从柳声寒被淹没的半身中涌出。随后,它们逐渐扩散成一片红色的血雾。这里的血流淌得更缓慢,比祈焕受伤时显得浓郁。
“你流血了……”祈焕手忙脚乱地将蓝珀塞到声寒手中,“没事,这次肯定也没事。”
“应该是石头压断了骨头。”
“你如何说出这么轻松的话?”祈焕攥紧了她的手,“你不痛吗?”
不知海神的法器是否起到作用,但这显然对他将声寒拉出来没有任何帮助。毫无疑问,她已经出不来了,她下沉的位置已令水银蔓延到胸前。那细小的水银流像是树的根须,勾在她身上,拼尽全力地生长。他的胸前也还残留着那时候的血痕,他知道有多痛。
“那边的通道开了,你们快走。”
“我们能——怎么能……”
祈焕攥紧了柳声寒的手,她的手也没有任何温度——她向来如此。可不知她哪儿来这么大力气,她慢慢把手从蓝珀与祈焕的指间抽出来,没有一丝犹豫。这时,又是一枚碎石砸下来,打在柳声寒的头上,她小声地叫了一下,小串气泡从嘴里漏了出来。祈焕抬头看着发狂的赤龙,默不作声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紧接着,他一拳砸向了声寒身后的石柱。
半截石柱在顷刻间炸开,发出的声响比龙造成的还要巨大,似乎震得整座龙宫都随之震颤。石柱碎成更加细小的碎片,最大的也不超过一枚鸡蛋。碎石快速地飞向四面八方,像是某种铺天盖地的暗器,它们砸在白涯身上,他及时护住了头。还有许多砸在赤龙身上,它感受到疼痛,亦或是尊严受到挑衅,尽管它的身体仍不那么听话,但它还是朝着祈焕撞来了。
他没能把柳声寒拉出来,细小的水银流变成无数双手,将她恶狠狠地拖了下去。
赤龙即将把祈焕撞飞出去、或是碾成一滩肉泥的时候,白涯及时扯住他的后领,将他猛地拉到一边去。他的表情有点茫然,显然还没能接受当下发生了什么。他参与的战斗不多,来到九天国后,才是他人生中主要战斗的集聚阶段。因此,他显然不具备白涯的某种心理素质——某种在战斗中切断情绪感知的能力。这大概是战士们才具备的素养,说不定,君傲颜做的都比他好。战场上不能犹豫,不能晃神,哪怕是一瞬间为友军的死亡或重创产生动摇,下一个会命丧黄泉的说不定就是自己。
“别他妈把自己搭进去!”
即使仅仅只是在心里吼了这么一嗓子,祈焕都能感受到某种程度的震耳欲聋。他低下僵硬的头,望着手中散发着蓝色柔光的宝石,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柳声寒的体温。
不存在的体温。
就在不久前,她用这东西救了自己一命。于是他转过头,睁大眼睛,显出一种可怖的无辜来。他仿佛在质问一般,忽然抓紧了白涯的两边手腕。
“为什么不救她?”
白涯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祈焕觉得他简直是兜着力道打的。但这下,他终于稍微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一句多蠢的问题。
一个他知道答案的问题。
就在这时,原本出现裂隙的门开始出现嗡嗡的震动,震感逐渐强烈,仿佛有什么东西由远及近。这不是错觉,他们知道,因为有什么东西的吼声也随之清晰。
另一条青色的巨龙破门而出。缘分
它的体型比赤龙略大一些,目光一样凶戾,样貌与赤龙略有不同,但终归都是龙。也就是说,这些守护龙宫的龙在殿内各自占据了一块地方,想必另一扇门后也驻守着另外的龙。青龙完全挤了进来,大概是注意到这里的异动。既然他们破坏了这作为隔绝的门,也许就算是冒犯它的领地了。龙宫本身或许不是这种构造,而是在被龙族占领后,才有了新的改造。
两条龙将海水流动搅得颠三倒四,两人用尽全力扒住眼前一切能抓的东西。那条红龙显得很不正常,这会儿,它又失控了,即使同类的到来也没令它有丝毫改观。青龙本是冲着入侵者来的。可就在它扑来之前,赤龙忽然撞向了它,锋利的獠牙刮掉了一排青龙的鳞片,血溢了出来。白涯与祈焕借机穿过堆砌碎石的门洞,躲到了另一边去。
祈焕借蓝珀的光,大致扫过这片区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白涯正准备拉着祈焕跑路,身后的龙啸忽然变得尖锐起来。陡然的高音如不知名野兽嘶吼,似龙非龙。他们回过头,通过宽敞的洞口看到赤龙像是在太阳下暴晒的泥鳅,蜷曲,舒展,反反复复,似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那条青龙不知是被它激怒了,还是想试着帮它,总之,它没有追向逃走的两人。
忽然,赤龙的口中喷薄出大量的鲜血,这一口血比任何一个人类全身上下的血加起来还要多。血混着海水钻入青龙的鼻孔,它显得有些惊诧,又有些困惑。它没有靠近赤龙,反而退远了些。紧接着,更多异物从红龙的嘴里倾泻而出,但那是纯黑色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像一种特别的尘土或是烟雾,在海中徐徐蔓延,构建出一种特殊的轮廓来。它没有像之前一样扩散而去,在海水中淡化。尽管这个时候,两人都觉得这一方海域隔着淡淡的红色,不知是不是错觉。
黑色的尘雾同样形成了龙的形状,与那青龙几乎一般大。青龙示威般发出吼声,整个面部的鳞片与绒毛都炸开,面目狰狞,鸷狠狼戾。可赤龙的眼神分明是涣散了,它整个身子变得干瘪,塌陷下去,像极了一串蛇蜕,而那串可怖的黑烟才是正体。
接着,是第二团烟,第三团烟。
祈焕忽然感到一阵战栗。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是对未来的感知。迄今为止这种感觉还没有出现过差错。他拉着白涯不断地后退,离那扇门越来越远。最终,两人退到连门洞都显得很小,仅能看到那一点点画面的地方去。
倏然,晶墙崩裂。
飞溅的水晶在水中发出特殊的破碎声,两人被水流的冲击向后掀了一段距离。当他们顶着破碎的水晶渣抬起头时,看到的一幕让二人不约而同地僵成两尊雕塑。
赤龙嘴里的烟雾还在扩散,更多的黑龙成型了。有的从它咧得不成型的嘴侧挤出身子,有的从黑雾形成的龙嘴里钻出,形成新的龙形。许许多多庞大的黑色怪物以一种可怕的形式增加着数量,同分裂一般,场面可怕得令人说不出话,祈焕胃里甚至泛出奇怪的恶心感。几条黑色的雾龙在水中疯了一般冲向青龙,争先恐后,像是宽大而长的黑带子将它紧紧缠绕,撕扯,两人完全看不清黑雾里的情况。
“那条龙怎么了?”
祈焕指向赤龙的方向。这儿比刚才的空间要宽敞许多,加之他们离得很远,虽没什么掩体,赤龙却显得很小,不知是不是与它变得虚弱有关。它死了吗?两人不清楚,也不敢贸然上前。它从高处缓缓地飘落下来,速度很慢,身体也很软。不是那种棉花似的柔软,而是显得很僵硬,就好像一根树枝被折成了好几段,没有完全分开,只是被树皮勉强连接在一起那样。很快,从它的腹部破开一个尖锐的物体,那东西的末端似乎在发光。微光只是闪现了一瞬,一道漆黑的裂口便从赤龙泛白的腹部炸开了。有什么东西破其而出,划过一道红色的尾迹。那东西本身也是红色的,从远处看小小的。以比赤龙下落更快的速度滑行了一阵后,他们才能看出,那似乎是个人类的轮廓。
接着,深红的血迹如茧般向后飘散,人的影子破茧而出。
迎面走来的是泰然自若的霜月君。他好像没有经历过战斗,也没有消耗力气。甚至,他身上纤尘不染,别说是血迹,就连一颗沙子也没挂在衣服上。
“怎么了?”他用袖口抹了抹降魔杵,再抬头看向二人,“你们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你……这……”
“对了,这降魔杵……确实是个好东西。”他横竖打量着,颇有点爱不释手的意思,“战斗的时候,它会指导你,给予你一些武学知识……还有一些降妖伏魔的阴阳术。”
白涯接过来,霜月君接着说:
“唔……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在离开降魔杵后,我立刻忘记也失去了那些阴阳术的使用方法……武学大多是我知道的,感觉不太明显,但的确助我一力。阴阳术,我也略懂,但方才用过的一些已经忘记怎么使了,只记得会用,用过。想必,不属于一个人的武学也会随之丢失吧。来,再借我一阵。”
白涯本来打算将这烫手的封魔刃赶紧还给他,谁知他来了这么一句。于是白涯又将降魔杵递了回去,眼神古古怪怪。
祈焕道:“那听起来是个好东西。”
不过他的心思有些不在这里。
第一百四十二回:无心避退
“也很危险。我能感受到它里面像是……封印了某种怪物或是恶兽似的。那是一种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可能是那些武学和法术的源头。”霜月君道。
白涯看着他手里沐浴过龙血的降魔杵。经过血的滋养,它的光辉似乎更闪耀了。
“它在与人斗争,你若赢了,便能驾驭它,若是输了,我可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总而言之,我不建议你们使用它。”说罢,霜月君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啊,还有,这个也给你们。”
霜月君从怀中取出一枚珠子,呈现灰白色,有点像碳,但也不至于那么深,而上面还带着一些独属于金属似的光泽。
“……龙珠?”
“龙珠。”
“有什么用呢?”
“值钱吧。拿到陆地上去,总会有人给你们慢慢说道的。对了,柳声寒呢?”
“……”
两个人都没说话,也没看向他。从几人动荡而混乱的思绪中,霜月君已经得知了答案。
“这样啊。”他好像并不悲伤,“她不会有事。”
“你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算不上质问,祈焕是实打实地疑惑,只是这种疑惑掺杂着某种程度的愠怒。霜月君好像是最年轻的六道无常,但即便如此,对人间生死之事却冷漠得可怕。因为他已经死了,还是因为他生前死后都杀了很多人,所以对生命毫无敬畏可言吗?祈焕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确是这么想的,甚至不介意这部分想法通过蓝珀被霜月君读到。不如说,他还巴不得他知道。
“她信我不会死,我也信她不会死,就这样。”
说罢,他一摆手转过身去,心无杂念。白涯和祈焕对视了一下,竟也无言以对。可霜月君和柳声寒,那能一样吗?
霜月君看着那几条黑龙,烟雾形成的黑龙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开而消失,而是与那条青龙相互争斗、撕扯。接连不断的嘶鸣声如垂死的马,如受伤的狼,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抗争。
却无补于事。
在这空荡荡的殿内,几条黑龙就这样将它完全包裹,线球似的挤作一团,又像泡软了的面。最终,那哀鸣声弱下来了,逐渐变得细微,直到完全消失。很快,那些龙倏然散开,仿佛群聚争食的鱼群上方忽然砸下一颗石头。黑龙散去,但又朝着一个方向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是霜月君所站的方向。白涯和祈焕纷纷后退,与他拉开距离。这时候,所有黑色烟雾的龙都一拥而上,霜月君却纹丝未动,任它们撞向自己。那两人就站在他的后方,眼看着那些凶恶的、没有眼珠子的黑龙全部消失在霜月君的身前了。
他慢吞吞地仰过头,脸上掠过一道像是活纹身的黑影,却很快消失了。
白涯蹙着眉,侧目道:“那是什么?”
“一种——法术?吧……”他这语调,自己也不确定似的。
祈焕问:“你生前就会吗?”
“不……是我死后悟出来的。姑且,也算阴阳术。谁知道呢。”
白涯再看向霜月君的身后,那里什么痕迹也没有,只有几片细碎残缺的龙鳞徐徐飘落,泛着青色的光泽。那条龙哪儿去了?除了这些鳞片,一点残骸也不剩下,甚至一丝血腥他也没能闻到。它消失了吗?还是说,它也同样化作那群黑龙的一部分了?
他不知道,也不想问。
几乎整面水晶的墙壁都在它们的厮打中崩坏了。乱七八糟的残骸与礁石混在一起,没有一点空隙。祈焕游上前去,将手指塞进石头缝里,试图将它扒开,但这种力量微乎其微,丝毫不能撼动这片废墟。
“只能另寻他路。”霜月君道,“若想找你们的……朋友,从这里走可行不通。”
“对你来说打破它也不是什么难事吧?”白涯质问道。
“不是。但这几道墙的厚度和方位,大概是龙宫承重的关键位置。若将它完全破坏、移除,恐怕整层楼塌了也不是没有可能。龙族可能知道这件事,才没有将这儿完全改造成为己所用的形态。”
两人不知真假,也没法反驳。
继续往前走,他们才发现这地方大得过分。没有任何家具、摆件或者其他装饰在里头,只有上方泛着幽幽冷光的水晶盏,天花板也很高。这个地方有战神殿大吗?不好比较,因为没有任何参考,而且令人陌生。这种情况下,真正评估它的面积就变得困难起来。
前方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白涯上前捡了起来。是两支箭,但只是形状相似,它的材质是用珊瑚制成的,尖端削得很尖,末端却没有搭弓绳的凹槽。
“原本是这里的暗器。”祈焕回忆了一下,“泉姑娘她姐姐是这么给我们说的……是有这种机关来着吧?箭雨,还有那种闪得很快、几乎要把人眼晃瞎的光。不过听说那种光对人不敏感的眼睛而言没太大作用。”
“但光和箭都没有出现。目前为止,我们只见过针对外人的特殊阵法。”九九中文
白涯说罢接着打量那两支特殊的箭。他发现,箭身上还镶嵌着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彩色水晶,大约是装饰。
霜月君道:“应该是被占据此地的龙破坏了。具有实体的机关,对龙这样的庞然大物,没什么攻击性可言。就算是致幻的法术,在目标过大时,也可能不起作用。”
祈焕伸手从白涯那里拿过来一支,反复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端倪,似乎只是普通的箭。他们接着走,一路上什么困难都没有遇到。比起直面危险,提心吊胆地担忧着危险不知何时到来,这更令人难受。
“有个问题,我想问你。”白涯忽然发问,目标是祈焕。
“什么?你说。”
“你是怎么把那块石柱打碎的?做到那个地步所需的内力,不像是凭你能做得到的。”
霜月君忽然将视线挪了过来,一副看戏的架势。
祈焕欲言又止,思索再三。他的思维忽然混乱起来,像是淤泥下蠢蠢欲动的莲花,随时会将自己与其他一切掩藏在泥沙之下的东西揭露出来。他想要隐藏什么,又想要说些什么,这两个部分有所重合,有所堆叠,令他一时难以阻止自己的思路。
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去想,让大脑一片空白。
“你怎么了?”
“他大概是瞒着你什么事吧。”霜月君忽然笑了一下,有些刻意。白涯试图从霜月君的脑海里挖掘出什么东西来,但他要么藏的很好,要么也并不知道多少,只是起哄罢了。
“琥珀吧。”祈焕的思路忽然清晰了些,“应该是被救下来的时候……得到了什么。”
白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托起的蓝珀,不再说什么了。他说的不错,况且是柳声寒赌了一把,才将他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那些拥有蓝珀的夜叉都变得那样强大,也不是不能解释。再者……将这件事展开讲,怎么都会想起柳声寒最后的面容来。
那是如此平静。
她大约是凶多吉少了。虽然说着现在要绕路去救她,但他们都知道,说不定连尸首都看不到。就算找回来,还全着吗?他们都不敢肯定。更要紧的是,也不知君傲颜那边怎么样。若她平安无事,若他们还能活着出去,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若君傲颜也并不平安呢?
不要再想下去了。
没过多久,他们离开这处空间,来到一条走廊上。走廊也很宽敞,两边多了些无聊的装饰,但都残缺不堪,像是被撞坏了。走过长廊,出现了一个三角形的裂纹,不像是原本就有的,而像是之后被什么人破坏的。
“这个位置,对应的应该是声寒找到的‘门’。”祈焕有些犹豫,“我不确定……”
“你方向感不是挺强的?”
“再怎么说也是水下。何况,罗盘也不在我手里……”
罗盘当然在柳声寒身上了,几人都不再说什么。白涯先从那个三角形的洞里钻进去。在这样“透明”的墙上,任何裂纹都十分明显,像一条黑色浮空的裂口,看上去十分狰狞,随时会动起来一样。接着祈焕走了过来,然后是霜月君。他们都来到这个新的空间以后,继续向前走着。但没多久,他们就发现有什么庞然大物盘踞在前。
它好像是龙,好像不是。离近了绕着走一圈,才能发现,原来是一只蜷缩成团的龙。这龙的颜色是深灰色的,鳞片与皮肤上有一种奇怪的纹路,看上去像矿物似的,摸上去也坚硬又冰凉。它没有任何声息,没有呼吸的起伏——或是他们看不出来罢了。
“它还活着吗?”
“不知道。但先前那样大的动静,它没有一点反应,怕是个聋子。”
“那也该感到震颤才对。”
这蜷缩的巨龙阻挡在前面,紧贴着墙壁。在它身后,隐藏着柳声寒从对面发现的“门”。
“把它弄醒?”祈焕在它附近游走,试图找到这条灰龙的头。
“那我们怕都要死在这儿。”白涯回头看了一眼旁观的霜月君,“……如果某些人只是这样看着的话。”
被提名者毫不在意。白涯摇了摇头,也游上去,和祈焕一起在龙的身上寻找着什么。
“而且就算它醒了,我们还要想办法,破坏那些坚固的石头堆。”
这很难,他们知道。到了这一步,似乎不能再取得任何进展了,否则就要支付他们可能无法承担的代价。就算接受了代价,事情也不一定能称心如意。
可是,事已至此,谁又甘心就此认输。
第一百四十三回:无坚不陷
沉睡的巨龙了无生息,像一具坚如磐石的空壳。
他们环绕它的一周用了一段时间,最后,他们确认了这件惊人的事实。
这是一条假龙。
最终完全得以确认的人是祈焕,他终于找到龙头处。它没有任何鼻息,像是死去一般;它也没有眼睛,那地方只是闭合的、有一条凹陷的缝隙。那缝隙只是一道单纯的孔洞,眼皮下并没有藏着眼睛。这很令人意外,硬要说,大概是难以确认它的材质,他们才误认为是真实的龙的部分。何况它太逼真了,即使是这样冰冷的材料也能雕刻出十二分的神韵。
他们还发现,这条盘起来的龙身,有许多缝隙。那是没有完全重合交叠的躯干,它们之间最宽的有二尺宽,足以让一个成年人类钻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
“你在看什么?”祈焕看着张望的白涯,“你该不会想进去吧?”
“有点在意里面是什么。”
“空的吧?我们还是快想办法把它挪开,或者干脆凿开算了。不过是一条假龙而已,也闹不出什么事来。救人要紧。”
霜月君来到旁边,也没有像白涯一样把头伸进去,只是在旁边扫了一眼。
“里面有东西。”
“什么东西?”
“有不一样的水流。里面的空间比预想的大。”
“怎么会?是有什么法术吗?”
“我不确定。或许下面有更宽广的空间,与一楼相连。”
他和白涯讨论起来,祈焕有些头疼。
“你们到底还救不救人了?”
“这石材,是千万年前层层挤压、堆叠,在深海中挖掘出的,比钢铁还坚固。”霜月君敲了敲龙身,“单单从外部破坏,恐怕不大可能。我看了它的结构,以这个样子盘踞,是有意为之,它几乎坚不可摧。”
“你的意思是进去,然后从里面找到破绽?”祈焕皱起了眉。
“应当是的。既然外面没有任何下手的地方,不如去里面看看。要知道,任何兵器,都一定有脆弱的部分。只要瞄着那儿狠狠一击,粉身碎骨,是轻而易举的事。”
霜月君说得轻松。白涯看了看手中那不能出鞘的封魔刃,思索了一下可行性。
“那我去吧。如果不行,就把降魔杵递给我。”
“等等,可是……可——”
祈焕欲言又止,总觉得这样不太妥当,却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你要去?那也可以。”说着,白涯将封魔刃塞给了他。但祈焕并没有接过来。
“不是……”
“不是什么?你不也很着急吗,我们当然要想办法了。”白涯不明白他到底在这个时候磨蹭些什么。方才最着急的属他,可现在又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未免令他有些烦躁。
“万一里面有危险呢?万一连接在一楼的其他陷阱里?万一这是个圈套?”
祈焕也焦虑地辩解起来,脑海里的思绪混乱极了,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他几乎有一百个问题与一百零一个担忧,唯独没有答案。他好像比之前变得胆小,变得畏畏缩缩。
“你没有我认识你的时候那么有勇气了。”白涯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你当时要来南国,我没有逼你也没有拦你,即使你不来也无所谓。我看你那时的样子倒是颇为无谓,后来也知道你确实有两把刷子,倒不是真那般无知无谋。可现在你在退缩什么?不是要救人吗?”
白涯几乎觉得莫名其妙了。他瞪着他,眼里算不上愤怒,反而有些疑惑。他这样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祈焕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出事儿了怎么办?”
“我不怕啊?”
“我怕啊?”
“所以我去啊?这有什么问题?”
“不是,我把问题表示得这么直白为什么你还没懂?”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霜月君眉心微皱,心里是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慈父的样子。白涯看他那德行,没被祈焕气到,反而快被霜月君惹火了。
“你笑什么?”
“我可没笑。”
“我听你心里暗自挺乐呵的。”61
“你看不出来吗?你们来时还是四个人,如今只剩两人。不论你还是他,若是有去无回可就没意思了。且不提能不能活着出去,死都死不到一块儿去,听上去着实凄惨。虽然……我是不在意这些。想必祈公子,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吧。”
面对霜月君的这番表态,祈焕倒是比白涯冷静多了。他看了一眼霜月君,心情稍微冷静了些。他微微颔首,摇头,大概是在酝酿些什么。
“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理由。”他转向白涯,“你知道,我不喜欢水——但在来到这儿,在与夜叉之前就不喜欢。”
“是因为你儿时那个溺水的少爷?”
“不是少爷……是玩伴,朋友。”提及此事,他虽未逃避,但显得有些疲惫,“他便是死于溺水——为了我,为了救我,你明白吗?”
白涯望着他,眼里没有太多起伏。
“我是觉得你说那事的时候,有些问题。我当时说那少爷灵根不足,其实有些怀疑,只是懒得说。勤能补拙,再怎么也不至于将自己淹死。我猜,的确是有什么别的意外。”
“是水鬼。”祈焕顿了顿,“水鬼索命。”
“……所以他为了救你,用蹩脚的阴阳术与它斗争?”
“他没有,他直接替了我。”
“他替了你?”这倒是令白涯有些不解,“没有做什么反抗么?他就这样讨厌自己的生活?如此一来……”
“他……是反抗他的父母。不,也不是这样。”祈焕摇了摇头,“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一细说。我可不想看着你送命,像那个时候一样!”
看着他坚毅的眼神,白涯姑且能明白为何他如此“优柔寡断”了。但他还是在心中默默叹气,并对自己的打算毫无改变。
“依你这么说,柳声寒也不能不救。”
“我知道。”祈焕拉住白涯的袖子,“我们得一起去。”
“那如果出了事,我们可就一个人也不剩了,你想清楚。”
白涯诚然是不怕死的,说话也直接。但祈焕难道就是怕死之人吗?他摇着头,眼神里有坚定,也有淡然,颇有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势。白涯微微皱眉,对这种“勇气”不知如何评价,但他也没有反对祈焕的决定。
“行吧,多一个人便多一份胜算。”接着,白涯望向霜月君,“你不必管我们。若你等得不耐烦了,直接离开也可以。”
“那你们可要快些,我一向没什么耐心。记住,你们的目的是打碎这座雕像,别的一概不要多管。”
原本他们就没打算指望霜月君,他这么说,便是愿意等了。这反而让两人有些意外。他们点了点头,白涯就朝着那最宽的洞口近了一步。
“我先下去看看,若确定无事,你再跟来。”
祈焕点头同意,白涯就将身子试着探进龙身之间的洞窟了。洞口形状扁平,也并不是非常好进。白涯身后的刀还卡住了,祈焕帮他将两把刀错开,这才推了进去。白涯试着在水里转过身,扒住了龙身的边缘。下方一片漆黑,他感觉此处的水流不太对劲。于是,他转身对外面的祈焕说道:
“先把琥珀给我,我看不清里面。这儿太奇怪了,水的流向很乱。”
“好。”
于是祈焕取蓝珀来。就在白涯伸出手,准备从他手里接过蓝珀时,他忽然感到一种强大的力量将他向下拖拽。像是有一种吸力,无形的大手死死攥着他的脚踝,生拉硬拽。同时,他腰间也明显感觉到水流只顺着一个方向搅动,他立刻将封魔刃叼在嘴里,紧咬牙关,生怕它被海水卷走。同时,他双手用力攥着石龙的身子,一只手也不敢轻易松开。
“怎么了?!”祈焕一惊,“里面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
说着,他也要朝里面看。就在这时,霜月君却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别过去。”他表现出一种罕见的紧张,“下方有很强的邪气。”
“你怎么不早说?!”
“这是凭空出现的。就在刚才,灵力还没有这么浑浊。有什么东西察觉到了。”
“我不可能就这么看着!”
“你要死我也不拦你!”
霜月君刚说完,手还没松开,被祈焕一巴掌打了下来。接着他便抓住白涯的手腕,试着将他拉上来。里面逐渐形成一道漩涡,白涯感觉自己的身子要被扯碎了。
“你妈的——松手!”
“不可能!”
白涯皱起眉,龇牙咧嘴,狠狠咬着封魔刃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狰狞。祈焕不为所动,仍抓着他不放。他感觉很不好,他先前也是这样抓着柳声寒的。
白涯忽然松开一只手,抓住口中的胁差。紧接着,他忽然挥刀鞘朝祈焕的手扎过去。他不是很用力,但结结实实地砸到了他。祈焕虽不打算放开,却在那一瞬稍稍松了些力。紧接着,龙身里未知的力量立刻抓住机会,就这样将白涯生生拽走了。
可恶!祈焕试着将整个身子挤进去,霜月君再次抓住他。这次他的力气很大,在拉他的一瞬间让祈焕的手臂直接脱臼了。他感到一阵剧痛,想要发出惨叫,却因牙关紧咬,只有一连串细碎的气泡从嘴角流泄而出。
蓝珀从龙身上滑落,祈焕看到它掉在外面。里面的异常似乎消失了,他推开霜月君过去看,什么也没有。右肩还在隐隐作痛,可相较之下,他仍觉得白涯砸得更疼一些。隔着薄薄的绡衣,祈焕的手背泛起一层淤青。
他为什么要松手?自己不怕死,难道还怕疼吗?
祈焕真想给自己和那该死的本能一拳。
第一百四十四回:无为自化
在更多沉重的回忆涌上之前——更大的懊悔将祈焕包裹之前,意外再度发生。
这条蜷缩的巨龙——这条石龙,忽然浑身上下开始震颤,连带着整座宫室也随之摇摆。祈焕立刻摇摇晃晃地上前,用健康的手一把抄起蓝珀来。霜月君借着这不定的力,单是悬空着就将祈焕的手臂接了回去。关节摩擦的声音被石龙的颤动声盖住了。
这声音很沉闷,有着岩石特有的摩擦感。在水里听声音比岸上要清晰得多,因而每次类似的意外发生时,他都觉得自己耳朵痛得要命,本身耳膜已是在绡衣的保护之下,但仍能感到一丝压迫。两人不断后退,眼看着这条庞然大物忽然发生了变化。
它“醒”了。
眼睛仍是黑洞洞的,但这条龙的确“站了起来”。它不再蜷缩,而是拉直长长的身体,蛇一般竖起了前身。它身上那些属于岩石的部分,忽然也像蛇皮一样脱落了,但这种“皮”要坚硬很多,它们一块一块的,随着它的移动掉落下来。每一片石头制成的皮肤,都有差不多一寸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又是什么东西?
它应该也是龙——大概吧,至少它与先前那两条龙别无二致。但即使失去了那层笨重的外壳,它看上去依然比之前的龙都要庞大。它的鳞片有一种奇怪的颜色,有些斑驳,祈焕不好去形容。不如说,这层岩石下掩藏着的是金属的外壳——已经生锈了的外壳。那些发着棕黄色、红褐色的鳞片没有另外那两条龙的颜色明亮。当它那几乎全部的石质外衣脱落后,它的双眼依然是两只空空如也的洞。它就用这样的洞凝视着面前的二人。
祈焕昂着头,直面压迫,连肩骨都感觉不到痛了。
“要动手吗?”他问霜月君。
“打不过。”霜月君分明还没动手,就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不过,它好像不打算和我们打。”
“你这么确定?”
那条龙突然低下头来,巨大的龙头突兀地出现在祈焕的面前,水流将他掀倒。他爬起来后就站在龙前方,与它面对面。这时这条龙将他忽然拱到墙上去,光是吻部就可以将他碾碎。但他似乎没有之前那般恐惧,不知是这条龙就是给他这样的感觉,还是说他的心态已经有所变化。或者二者兼备。他知道,将白涯吞进去的窟窿就在这条石头龙的身后。
“你身上也许有他要的东西。”
“琥珀?”祈焕不太乐意,“那不是将法器交给他族了吗?”
“先试试罢。你也没得选。”
话不好听,但祈焕知道,确实毫无退路。于是他犹豫着伸出手,摊开,完全露出掌心里的蓝珀来。它依旧散发着温柔又清冷的光,不论在多么深邃的黑暗里都能发亮。
但这条龙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它依然停留在祈焕面前,用空空的眼睛看他。
“不。”
祈焕听见一个声音。他回过头问霜月君:“你说什么?”
“我没有说话。”霜月君微微挑眉,“而且,我也听到了。”
那声音的主人的确不像霜月君,他没察觉到那个感觉,只是在场的只有二人,他才下意识地这么想。那会是谁呢?那声音也是直接跌入脑海中,是通过琥珀传达给他们的。
难不成是……
“也许你有别的东西?”霜月君问。
“……能有什么呢?”
祈焕收起蓝珀,又在全身上下翻找起来。最后,他从身上找出两件东西,各拿在手里。
一枚剔透的、心脏模样的琉璃;与一颗直径两寸的、灰亮的龙珠。
那条龙的胡须微微动了动。它先是轻轻转头,朝向了心脏的那只手。其实自从将它拿出来的那一刻起,祈焕就觉得,这颗死物似乎在进行一种有规律的振动,如真正的心脏在跳动一样。可看向它时,它仍是静静的,祈焕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心跳声太过明显,明显得不容忽视。
恐怕,唤醒它的不是蓝珀,而是这枚琉璃心也说不定。
不过这条石龙并没有选择它。它转过头,将目标锁定在另一颗龙珠上,再无其他动作。
“是要这个吗?”他不确定,便又转头看了看身侧的霜月君。
“我哪儿知道,你试试不就得了。”霜月君皱起了眉。
祈焕将手向前倾,让珠子滚到手指的部分,然后用力朝上抬手,将这颗亮盈盈的龙珠丢了出去。石龙居然张开了嘴,将它叼在了嘴里,又闭合。紧接着,它那黑漆漆的两个眼眶里忽然迸发出金色的光芒,这让祈焕感到不适。他捂住了眼睛,过了许久,才将袖子慢慢放了下来。再看向石龙时,它早已抬起了头,眼部的光芒略微暗了一些。即便如此,这光也足以将这座宫室照亮了。然文吧
“汝乃何人?”
真的是龙在说话。
祈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仰着头,看着这条奇异的龙。这句话似乎也是通过蓝珀完成的,但之前为什么不行?那两条龙怎么会如此不讲道理,只知道横冲直撞,见什么咬什么,完全无法沟通。
但既然说得上话……
“我们从海上来,海之外的地方——陆地。我是一个……人类,不是鲛人,也不是妖怪。但我和我的同伴听说,龙族占据了原本属于鲛人族的水晶宫,夺走了当初商议好,归鲛人所有的宝珠。他们说你们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令他们的族人有来无回,死伤无数。”
“一面之词。”
“……但你究竟是什么?你也是龙,还是……别的什么?为什么你和它们不同?”
“一面之词。”
石龙仍这么说。
“那真相究竟是什么?鲛人对我们隐瞒了什么吗?如果有,你告诉我。”
祈焕直直盯着龙发着光的眼窝,眼里毫无畏惧。
“不足挂齿。”
“在说谁,我么?还是鲛人?你在小看我?”祈焕皱起眉,只身一人面对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他没有任何胆怯,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他胸前的衣服和绡衣还是鲜艳的红。这儿没有空气,若在陆地上,它一定也变成棕褐色了,就像这条龙的颜色一样。他攥紧了拳头,接着对石龙发问:
“还有我的朋友——你们该把他们还回来!”
那条石龙略微低下了头,蛇似的伸长脖子,离祈焕近了些。他后退了一步,给它让出空间来,并没有退缩的意思。只有霜月君在原地不动,默默地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切。
“汝所见者,非我族类。”
“什么?”
霜月君将手习惯性地搁在袖子里,忽然上前了一步。他转过身,站在这苏醒的石龙与祈焕之间,对龙发问:
“你是说,那些拦着我们的龙不属于龙族?那会是什么?”
石龙凑得更近了一些,仿佛像是找到了一个终于有地位能与他对话的人选一样。接下来便是一场漫长的对视,祈焕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丝毫也没有了。这令他感到很奇怪。人类的思维是很复杂的,蓝珀过滤掉了无用的信息,加之身边任何即使渺小到目不可见的生物,也会传达出属于自己的独特思想,这海神的法器都会将它们淡化成一种微弱的噪音。就像人普通地走在路上,除自身之外的自然的声音一样。但现在,祈焕的耳朵像是被堵住了,他什么也听不见,就好像霜月君和石龙忽然建立了一个新的连接方式,将他隔绝在外了。
也许,是换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
祈焕没有打断他们,他只是默默地等待。过了很久,非常久——久到他感到麻木,感到困倦,感到必须即刻做出什么改变时,霜月君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说道:
“那些龙,从种族上讲,仍然是龙的一种,但其身份并非龙族本身。这些龙作为龙宫的守护者,既是真的,又是假的。它们只是幻象、是剪影。”
“这话怎么说?”
“守护的龙很小,不具备龙族的智慧和意识,它们只知道保护这座龙宫。因为它们并非来自龙族,而是宝珠的造物。”
“宝珠?!”祈焕忽然瞪大了眼,“你是说鲛人的宝珠,创造了那些龙?!”
“而且那颗大珍珠,本来不就是龙珠的一种么,只是包裹着鲛人的眼泪罢了。我们拿到的龙珠也不是真正的龙珠,是宝珠的投影,是劣质品。它并不能像真正的龙珠一样,但至少可以让这位朋友醒过来……当然,它也不是真正的龙。真正的龙珠更加美丽炫目,真正的龙族也更加庞大,有的龙,连整座水晶宫也塞不下。”
“所以我们一路披荆斩棘,付出了那么多代价,面对的危险,都是假的,都是虚的?”祈焕摊开了手,“都没有意义?”
“意义不是这么决定的。这位朋友负责告诉来者一些事……宝珠制造出虚假的龙,擅自改变了水晶宫的结构,是因为它有自己的意识——尽管这些意识也是‘无意识’的,它根据自己的需要作出了调整。它可以对外界的祈求有所回应,但当没有鲛人靠近时,属于龙族的部分仍在生长、发展。那些伪造的龙的残影,吸引了真正的龙族,也让鲛人心生误会。”
“所以这之中果然存在着某些误会?”
“鲛人是高傲的种族……但龙族也是,龙族的高傲,带有一种相对于人类而言的狂傲、傲慢,但实际上只是它们不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罢了。没有必要。对他们来说,人类与世间万千猪马牛羊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第一百四十五回:无可指摘
“跳过商议,甚至连告知也略去,的确是一种狂妄。”祈焕无奈地摇头,“也难怪鲛人会那样生气。想必百十年前,龙族也并没有与他们面对面地好好对话吧。”
“倒也不是,他们之间的确发生了平等的对话。鲛人之中自然有佼佼者,入得了龙族的法眼,否则当年龙族也不会将宝珠托付给他们。那时龙族认为,即使鲛人拿着那枚龙珠也没有关系。但现在不同了,它们觉得如今的鲛人品行不端,不复从前那般值得尊敬。”
“为何?果然存在什么误会吧。不过……石龙之前说,我们听到的只是一面之词?”
“的确。它们给了鲛人一族交流的机会,但——”
“他们拒绝了?”
“那是自然。”
“可……因为遭到拒绝,就强取豪夺,这和一开始就明抢也没什么区别啊。”
“先礼后兵咯。”霜月君笑了笑,“我说过,龙族是很傲慢的。当然,鲛人也是。”
祈焕不解:“可宝珠为什么会……”
“这个嘛……”
霜月君转头看向那条笨重的石龙。石龙望着祈焕,眼里那两道明亮的光忽然舞动起来,像是有两条小光龙忽然钻出来似的。它们相互缠绕,又飞速地移动到祈焕面前,再度分开,忽然涌进了祈焕的眼里。
那一瞬,他的眼睛有种畏光的刺痛,但只是一瞬,他的面前就变成了另一幅景象。
他看到了一条很特别的鱼……不对,是鲛人。但她的尾身实在是过于夺目,令他在第一眼忽略了人形的部分。那条尾巴金光闪闪,像黄金的矿山,像天边的云霞。但远远不止一种色彩。摇荡不定的海水中,她的尾鳞随之微颤,反射出斑斓多变的颜色。不论是星斑鱼似的鲜红,新鲜海草的嫩绿,透过水波被阳光照晒的沙子的暖黄,独属于海水的湛蓝,还是其余如珊瑚丛般五光十色的、艳丽的颜色,都恰到好处地融合在那一片片层次分明的金色鳞片中。它是那样炫目,仿佛包罗万象,世上任何一种工艺都无法与这般鬼斧神工企及。
与那华丽鱼尾相连的身体,是一个枯瘦的老人。
老人穿着一层单薄的白绡——是龙绡。比起祈焕他们身上这些几近透明的彩色布匹,那种白是无法穿透的,结结实实的白色,不知是麻布还是丝绸。但随水流与人的动作飘荡的时候,它上面会掠过一层浅浅的、七彩的光。
这件绡衣明显是仿照陆地上的人做的,不过,是很老旧的样式了,祈焕记得自己在家乡见过。即使在家乡看到的,也是件数百年前的藏品,据说是哪位达官贵人的陪葬品。虽然那件很老旧,一抓就会碎掉,但领口的样式与袖口的花纹,与老鲛人身上这件如出一辙。
她瘦小干枯的身躯被这裹尸布似的龙绡包裹着,以显得她衔接在那样动人的长尾上不那么突兀。她又干又瘦,碧绿的眼睛有些浑浊,像是点在枯木上布满棉絮的绿宝石。手腕与耳边的鲜艳的鱼鳍并不能衬出她的气色,反而令这种诡异的出入更加明显。但那些诚然是她的一部分,这不可否认。
她的头发也是——那是银白色的长发,与这件龙绡相得益彰。那长发微微蜷曲,蓬松而柔软,如大片绵密的海沫,让他想起泉姑娘的头发。只不过,老人的更灰一些,或许与她的年龄有关系。她坐在一个浮空的“椅子”上,后背倾靠在椅背上与之贴合。那椅子的正面看上去像牡蛎的内部一样光滑,反面也像牡蛎的外部一样粗糙。
难道她是……
他定了定神,忽然发现,她所面对的,是一个庞然巨物。
那是一面……镜子?不,那应该会映出人影才对。但那是什么?有些平滑,但有着微妙的弧度。它是黑色的,像打磨整齐的黑曜石的表面。老人将金色的轮廓映衬在上面。
它忽然闭合了一瞬,又缓慢地张开。
那是一条龙的一只眼睛!
祈焕觉得自己浑身一哆嗦。这条龙太大了,大到他无法看到它的全貌,只知他有黑色的眼睛,和礁石壁一样的脸。环顾四周,四面八方都是它面部的颜色,上面覆满了墨绿色绒状海草,还有柔软的、肉色的海葵,它们正随风摇曳。虾蟹从覆生其上的短珊瑚爬了过去,还有海星在嶙峋的藤壶上缓慢挪行。
巨大的龙——硕大无朋的龙,盘踞在此地,将身体层层堆叠,露出宽敞的空间。这儿唯一的光源,是巨龙额侧露出的一截龙角。它主动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老人泰然自若。
他们在谈判,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谈判。
最终,老人摇了摇头。
老人代表鲛人的整个种群,拒绝了龙族取走宝珠的要求。三k
巨龙离开了,没有丝毫犹豫。它先将头部从交叠的身体里抽出,场面顿时陷入黑暗。紧接着,虽然祈焕原地不动,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一种强大的海流在瞬间扰乱一切。巨龙拆开自己折叠盘踞的身体,从某个方向离开了。相较于这笨重的身体,它游得很快,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它抽离身体时形成了巨大的漩涡,水龙卷在原地将一切都疯狂地吸卷进来,周遭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漩涡平息下来,一大群鲛人不知是从何地出现的,他们都疯了般簇拥到老人的身边。在混乱的人群中,祈焕似乎看到了那位熟悉的、橙尾的女鲛人,正值中年。
虽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祈焕已经清晰地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鲛人的宝珠是“活”的。
刨去珍珠质的霜壳,宝珠的内核是传说中小龙的龙珠。龙珠是龙生命与法力的凝聚,如脑或心脏一样重要。虽然离开龙珠后,龙也不会立即失去生命,但对龙族而言,千百年来的修行与灵力几乎化为乌有。失去了它,就像是战士在战场上失去了盔甲——像人类被剥去一层皮一样。在将龙珠交付给小姑娘之后,小龙便消失不见了。他大约还活着,大约已经死了,身上的龙绡尚能令他维持鲛人的模样,却无法令他重返龙身,回到强大而傲慢的、属于龙的世界里去。
与同类相比而言,它不过是个尚未成熟的、沉淀了过多不必要感情的傻子。龙族与鲛人一族在观念上最大的差异,在于他们对同族的看法。鲛人的家族观念很强,只要你同是人身鱼尾的鲛人,你便是他们的亲人。在他们的观念中,也没有“姓”的说法。姓只是人类区分家族血脉的产物。虽然龙族也没有像人类城与城、国与国之间对领土、钱财与人口等资源的竞争,更无严苛的阶级制度,但对龙而言,力量就是一切——当然不仅限于蛮力,还包含法术、智慧等其他自发的东西。它们的观念与妖怪近似,却不与妖怪等量齐观。
龙族是更古老、更高深的种族。在人类看来,是生来便与神最为接近的生物。
龙珠——龙生命的精粹,更是可望不可求的至宝。
那条小龙还活着,至今仍活着。但是,长久的时光令它发生了超乎人的理解,甚至超过龙族理解的变化。它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存在着,这种方式,大概鲛人无法理解,祈焕在这场幻影里也无从得知。可那种生存与存在的方式,显然引起了龙族的重视。它一定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强大的绝对的影响,才令龙族起了夺回龙珠的念头。
那宝珠会孕育出新的生命——新的灵魂,那种无法被解读的存在方式的灵魂。
龙族需要它,龙族也具备孵化它的能力。
但鲛人不愿意交出它。
若是将宝珠交出去,鲛人便再也没有变成人类,离开海洋的方法了。像传说里小姑娘那样,用梭子硬生生地割开鱼尾?谁会去试呢?
或许鲛人“自私”地留下宝珠,与龙族自顾自地想把拱手送出的东西拿回来,根本上是一码事。祈焕也无法评价这是不是一种自私的抉择。他只是人类罢了,既不属于鲛人,也不属于龙族。他只是……区区人类这一种群的一员。
“于是所谓的误会就这样加深了。龙族省略了接下来的沟通与交流的部分,直接作出了自己的判断——为龙宫增加支援,满足宝珠所需求的一切条件。其中,就有它所希望的,远离外界的惊扰,包括鲛人。因而从那些龙身上得到假龙珠,还有其他特殊的法器,都是唤醒石龙的必然条件。姑且,算是龙族认可了来者对话的实力。”
“鲛人没有告诉我们谈判的事。”祈焕皱着眉望着霜月君,“他们欺骗我们。”
“这只算得上是隐瞒,况且是无足轻重的部分。”霜月君如此评价。
“怎会是无足轻重?”
“你说了也不算啊。”霜月君无所谓地耸耸肩,“是你们的白少侠准备拿你们的人情报恩,和两族之间的纷争没有任何关系。”
“白、白……”祈焕忽然上前,掠过霜月君迅速靠近了石龙,“白涯呢?刚才那个人!他去哪儿了?是你身后镇守的什么入口吗?还、还有隔壁的柳声寒,有个女人,她……”
“哎呀,你这般重情,令我感触颇深呢。”
是另外的声音,不属于祈焕,不属于白涯,也不属于这条石龙。
思想是分辨不出声线的,但祈焕知道,它的主人一定是一个女人。一个总那般从容的、有些深沉的、蒙着几分阴郁的女人。
柳声寒不知何时坐在石龙的头顶,摇晃着腿。她看上去安然无恙,甚至没有一丝血迹在身上。只是,那脚下原本堆积的层层叠叠的青绿绡衣被撕破了,看上去短而残破。
祈焕激动得快要昏过去。
“你什么时候——”
“我也是才来呢。”她从龙头上跃下来,仍悬停在附近,漂浮在祈焕的高处,“从……下面,从更深的地方回来。那是一处无边无际的地方,我未曾触及它的底部,便草草离开。但我猜,白少侠必然会面临无法言说的境地。我们……得去找他。详细的事,路上再说。”
无视了祈焕心中的千言万语,柳声寒忽然取笔,在龙的两个眼眶处各自留了一墨。
此谓画龙点睛。
第一百四十六回:无边苦海
白涯不知自己被那神秘的水流带往了何处。当他终于恢复对身体的掌控权时,四周又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黑暗,几乎与他刚来到海下时看到的场景如出一辙。
这里实在太冷,他终于感受到自己先前从未察觉到的、属于深海的寒意。或许这里的凛冽真的已经强烈到可以剥开绡衣的防护了。这样的寒冷从何而来?这里又是何处?白涯一概不知,更不知他该为自己的生还而庆幸还是悲哀。
他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任何蛛丝马迹。所幸封魔刃还在手里,他将它叼在口中,反手抽出背后的弯刀,并上下挥舞,试探周围是否有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相较于刚来的那处阴暗狭小的洞穴,这里倒是很大,大到不知边境,连上下都无法察觉。
没有任何海流,白涯根本无法辨认方向。更不妙的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儿绝不止他一个人——不,人类的话,或许真的只有他一个,但其他的会是什么?白涯独有的直觉告诉他,似乎有什么狭长的身影从身体下方缓缓滑行。上方也是,远方都是。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自己隔着绡衣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沉重又响亮,他生怕招惹到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他十分肯定,此处有数条,甚至数十条像之前那样的龙,只不过它们尚未发现他。这时候,他脚下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白涯重心不稳,向前倾倒,攥着刀的手立刻腾出无名指与小拇指撑住自己。刀碰到了石头,或是别的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清脆的声响,令他心头一紧。好在他将动作保持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其他异常出现。
白涯感觉自己的手指放在某个斜面上。而且他终于明白了,刚才的自己一直处于下沉的状态——他竟毫无察觉。现在,他接触到了这片区域的最底部。他站起来,试着迈开步子,并不断地左右缓慢地伸出弯刀试探。他想,自己此刻一定像是一只滑稽的蜗牛。
地面很坚硬,凹凸不平的,并非是普通的沙子或是礁石,有些部分还比较滑,像冰面儿似的。偶尔,他的刀会碰到不知是石柱还是别的什么坚硬的东西,于是他绕开。在这儿徘徊了一会,他没有任何收获,甚至脑内也无法将这一带的地形图勾画出来。
他忽然看到一丝丝光亮。
尽管那是极其微小的光,但白涯仍看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接着,他便意识到,是某个方向有微弱的光投过来,让那些光滑的石头反射了它。这一幕也与他之前在海底醒来时如此相似,仿佛某种指引。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一场梦了。
白涯顺着光向前走,慢慢地,他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白点。那白点真的很小很小,很弱很弱,像是茫茫黑夜里最为遥远的、光芒最虚弱的星。有时候,那白点会忽然失去光彩,没多久又会出现,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的影子掠过了它。
离得越近,那光点便越高。白涯渐渐意识到,那个点儿在比他想象得更远的高处。但他不准备向上游,让自己处于完全悬空的状态很危险,好歹这里还能提供一些藏身的地方。何况一直朝上游,一定会消耗大量的体力。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白涯很清楚,此刻的自己不该陷入任何一场难缠的战斗。
最终,他来到了地面几乎最接近光点的地方。
那一抹光被藏起来了,它像是在一个微微敞开的盒子里,有一些光逃出来了。光源应当很明亮,有着强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穿透力。它好像被放置在某个建筑的高处。建筑?海底会有这种东西?还是沉下来的某物?在靠近他的过程中,白涯觉得自己简直在接近一个微型的太阳,高而明亮,只是没有那么温暖罢了。
然后,他终于得以看到周围这些“石柱”究竟是什么了。
棺材……或者墓碑。
这是一个比喻,它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由木板拼凑而成的五面体,再加上一个盖子。但在白涯的眼中,二者的意义别无二致。它们是独属于鲛人的棺材……
它们横七竖八地坐落在此地,被透明的多面水晶封印起来。水晶是透明的,鲛人们以各种各样的姿势被封印在里面,无法动弹。那些鲛人的身与尾依然明朗而闪亮,生动且鲜活,正如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样。就好像时间悄然凝固,将他们永久珍藏。
他们的表情真是……形形色色。有人惊恐,面部扭曲得不可思议,摆出要从某处逃逸的动作来;有人悲哀,眉宇间辗转着说不出的绝望,双手交叠在前胸像是祈祷;有人困惑,嘴唇微张,似乎不知自己正面临怎样的处境;还有的人只是回过头,生命就永远地定格在了那迷茫的一瞬……
他们沉默,沉没,不知明日为何物。和顺
或许过了这么久,他们已经死了……也可能没有。白涯不敢想,他只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刚才是摸索着这些东西——无名碑文之流的东西,一路走来的?他觉得指尖更冰冷了,几乎要冻僵,要从手上脱落下来。他试着活动自己的手,冷得没有任何知觉。牙齿间还紧咬着冰冷的封魔刃,它们也瑟瑟发抖,随时会松动,悉数滑落一样。
这些鲛人是在这里遇到了危险,还是遇到危险后被丢到这里的?他们都是在水晶宫被龙族占领后,前来许愿,或是试图夺回宝珠所有权的战士吗?白涯无从得知。他只是抬起头,望着那泛着白光的地方。
哦——那不是建筑,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尊雕塑,或者说,半尊。白涯本以为它和战神殿那些石像差不多大,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东西只是在黑暗里缺乏对比罢了。他靠近以后,发现即使只剩下雕像的上半身,也比战神殿的女王神像高大太多。
那是什么材料,是男是女?白涯不知道,因为它被腐蚀得太严重了。按理说,这暗无天日,没有任何生命,也没有任何水流的地方不该让雕像如此斑驳。可它看上去就是这般可怜的,比之前那个石龙的受损更严重,至少后者还是完整的呢。它可能是从一个容易受到侵蚀的地方跌落下来,或者被谁放到这里的,否则也不可能会是两半。下半身可能不见了,不在这儿,或者碎成无数块,与这些鳞次栉比的水晶棺材相互陪伴。
白涯将双刀收起来,即使嘴都有些酸了,还是坚持用牙咬住封魔刃。他伸出双手,试着从雕像的后背爬上去。虽然它不光滑,却很脆,白涯很容易从上面掰下粉末。他的双腿摆动助力,向上游动,若是不小心碰到雕塑,还会踢下来一块儿,他必须拿出十二分的谨慎来。
小心地站到雕塑的肩膀上后,白涯意识到一个惊人的事实。
它不是鲛人,白涯有十成的把握——因为它有着属于人类的耳朵。
这可真是……有意思。
那光源就在人像伸出的、高高托起的手上。白涯左顾右盼,他还是觉得很不舒服,那种被暗中注视的感觉挥之不去。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他只是继续向前,顺着那纤细的手臂游到光源的面前。它被放在一个古怪的贝壳里面,白涯之前还以为是盒子。贝壳半开着,里面的光像刀一样切割了它的身体。
贝壳很大,但在雕塑的掌心里就显得很小了。白涯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它的大小,大概能被普通人的一只手托起来,但两只手去拿比较保险的程度。它很厚,边缘是有规律的波浪状,外部也很白。白涯意识到,这种贝类应当是砗磲,而且是砗磲的化石。他听说过鲜活的砗磲应当有着独特的色彩,好像是肉质的薄膜,但这个没有。
他试着将身体与雕塑的掌心保持平行,直视那强烈的光。
没有想象中那么刺眼,他看到了一个圆形的轮廓。难道……难道这就是鲛人一族的至宝了?甚至可能是构成九天国大型结界的法器之一?他有些激动,这样的情绪几乎盖过了先前强烈的孤独。那珠宝虽然比琉璃心和蓝珀都要小,但作为珍珠来讲,可以说是大得离谱。
他想了想,试着伸出手去触碰里面的珍珠。现在,陆地上的时间是白天吧?因为珍珠是白色的……刚想到这儿,他的手还没伸进去,这容器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兀地闭合。忽然降临的黑暗令白涯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抽回手,却感到一种特殊的摩擦力。
完了,蒙在手上的绡衣被夹住了。
怎么回事?这砗磲不是已经死了吗!又不是活着的贝壳,为何会对水流这样敏感?白涯试着向后游,绡衣被拉得很长,而自己腿部末端的布料越来越短了。他不敢冒险,这恐怕会将衣料拉坏的。而在这深海之中,绡衣稍有破口,自己怕只剩死路一条了。
更可怕的是,死一样的寂静里,忽然泛起躁动的声音。危机一触即发,飞速向他靠近。
它们从四面八方来。
第一百四十七回:无欺地下
黑暗的到来为蛰伏着的、比黑暗更加黑暗的东西拉开帷幔。
危险无处不在。白涯能清晰地感觉到,微微扰动的水流中夹杂着强烈的敌意、杀意。他必须离开,就是现在。但紧闭的砗磲死死拉着他,根本无法挣脱。于是他干脆抱起砗磲来,脚上用力朝着雕塑的手心一蹬,离开了这里。那整段手臂忽然就垮塌下去,沉到那一片水晶的石碑之中,激起一片纷纷扬扬的粉末。
砗磲的大小,约摸是两只手摊开了并在一起的程度。白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它夹在腰侧快速逃离这片是非之地。可何处才是尽头呢?没有任何光源,白涯根本无法做出决断。他只是不断地凭借本能,躲避着身侧不断袭来的什么东西。
那一定是龙,身形大小与之前的赤龙青龙都差不多,可由于实在看不见,他只得凭借水流和感觉来判断。可龙很多,它们的数量多到让海流混乱至极。白涯不断地下潜,下潜,潜到海底那些林立的水晶棺之中。这样一来,至少那些看不见的龙无法再攻击自己了。
这太可怕了,白涯的心里涌起一丝焦躁。他讨厌这种被剥夺感官的感觉,他讨厌所有会夺走本属于他的东西的事。他贴着那些坚硬冰凉的水晶,一点一点向前摸索,偶尔感到上方涌来什么时,便低下头,将自己完全藏在凹陷处,等安全时再继续前进。
他不知道这些龙能否看见或听见他的动静。虽然毫无疑问,失去了宝珠的光让它们陷入焦躁。但若直接把他从地上抓起来,将他撕得粉碎,这群怪龙也不是做不到,但它们没有。也许有其他什么东西在干扰,或者这些龙还不能完全确定他的位置,他不知道,也不想继续想下去。白涯接着前进,像是摸着石头过河。只是他看不见石,这里也不是河。
忽然,他又看到远方有光亮了。
他在原地没动,光自动靠近,却不是冲着他来。他贴在一个水晶柱上,默不作声。只要不去细想这些水晶里封印着什么,白涯就不会觉得太别扭,反正也看不到。那光芒更接近他了,白涯这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条非常非常巨大的,大得夸张的鮟鱇鱼。它的个头要顶上好几个成年人,尖利的牙齿从唇边龇出来,头顶的光饵像宫灯一样。虽然它的光芒比起砗磲里的珠子差远了,不过将这一带照亮不是什么问题。远处还有许多这样的大型鮟鱇鱼,还有别的会发光的鱼类,却都不及珠宝的光。
“宫灯”带来的一大片光将白涯所在的地方照亮。他屏住气,将自己牢牢贴在某个水晶碑上,就好像他属于众多“死者”之一。他很担心这条鱼或是龙借这样的光发现自己,不过目前似乎没有。他必须要小心任何掠过的光。
简直像刺客入府行刺,躲着墙内屋外的守卫似的。
光消失了,鮟鱇鱼慢慢游远。但此时的白涯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因为光没持续太久,也不是很亮,他的注意重心也都在自己身上。所以那种不适感,没能让他在第一时间察觉,以至于等光消失后,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忽然涌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奇怪的恐惧。
白涯没有想下去。当下离开这片“坟场”才是正事。不过究竟从哪里才能离开呢?他是被强烈的漩涡带来的,难不成是……上面?这可太冒险了。他可从未接触到这片黑暗里的“天花板”,它几乎高得无穷无尽,也没有任何光从上方倾泻。
他忽然感到,虽然这里真的很冷,腰侧却有些温热。而这边不是夹着砗磲的那侧。
想到这儿,又是一条巨大的鮟鱇鱼游了过来。他故技重施,抱紧了砗磲躺在一处缝隙间一动不动,眼睛也不敢眨。这次的鱼没有之前那条大,光也不如那只强,所点亮的区域更小了,也更模糊。但就在此刻,白涯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那莫名的恐惧从何而来。与此同时,那恐惧本身——触电般的全身性刺痛与暂时的麻痹、僵硬,在瞬间支配了他的全身。
所有的鲛人都在看他,所有人。
那不是错觉,白涯十分确定。不过严格来说,并不是“看”,不是注视,而是面向。所有被封印在水晶里的鲛人都朝着他,尽管他们的视线都各不相同。白涯不是没有预感,但那时他并没有在乎。第一次他注意到周遭的事物,弄清这些水晶棺里是什么时,他们都朝着中间,朝着自己所处的那个位置。那时,他就在雕塑的下方。所以,即使已经离开了很久,在第一只鮟鱇鱼游过时,它们依然朝着他没能引起白涯的重视,因为他第一次见到时的场景就是那样的,只是与常识的出入为他的潜意识里注入了一丝不安。当下,他完全弄明白了异常之所在,便被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绝对黑暗的世界里,无数个不知死活的生物面朝着你的方向。明着暗着都跟随着你。
他努力让自己头脑保持清醒,些许的困倦荡然无存。虽然思维还算冷静,可身体已经直挺挺地躺在这儿,动也没法动弹。那身后……他僵硬地扭过头,正对上一张惨白的人面。他心中一个激灵,大脑却空白一片。但至少它们是死的——暂时,他还不需要在第一时间抽出刀来,破坏它们,并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对了,鲛人们说过,水晶并不是通透的……所以他们可能是被反射出来的影子,或他们的确被封印在里面,但受到特殊的灵力或是磁场——总之是环境使然的力量影响,以至于从其他方向看过去,他们都仿佛只有这一个平面似的。
也可能……是珠宝的原因?趣读
白涯的手似乎能动了。他将砗磲挪到前胸来,困惑地看着它,视线似乎要穿透这层厚重的贝壳,落在里面的珠子上。之前水晶棺里的影像都朝着雕塑的方向,会不会就是因为,他们仅仅是面对着宝珠的方向罢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轻松了一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觉得腰侧的位置更热了,甚至有些烫。惊悸的情绪慢慢褪去,对温度的敏锐又重回这副身躯。隔着绡衣,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件热源。
虽然看不见,但白涯知道,那是折木玉的腰牌——属于歌沉国失踪的驸马。他已经忘记这件事了!若能回去,他兴许还可以找那些鲛人问问。但现在他有太多问题了,却一个答案也讨不到。此刻,保命才是要紧的事。
可它为什么会发热?
深海的折木玉发出微光,很弱,但有些像锻造中的铁块。隔着绡衣,它散发着微不可见的淡紫色。但这点光芒是不足点亮前路,作为指引的。何况,光在这里也并不安全。
白涯重新整理了一下情绪,再度向前。他夹着砗磲的手臂还夹着封魔刃,另一只手捏着那块折木玉的腰牌。当他向前几步,准备将腰牌收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腰牌的光芒似乎明亮了些。虽然并不强烈,但它的确发生了变化。若用锻造的铁来比喻,大约,是那一瞬间被锤得更亮,且亮度不减。
白涯产生了一种怀疑。
他朝着前方试探,每走一段路,就判断这块腰牌的亮度。当有什么动静的时候,他就将腰牌攥在手里,挡住它的光。靠这种方法,他走了很远,直到腰牌上的花纹都被强烈的光完全遮掩了。在这一带,水晶棺的数量似乎变少了,只是遍地仍是平滑的晶体。
这里还有一处伫立的水晶棺。这水晶棺有一部分沉到地里了,很矮,只到他的腰部。白涯摸索着,将折木玉探上去,想看一眼里面人的模样。毕竟它在这里显得孤零零的,难免让人好奇。
头发……是黑色的,很普通。脸侧的鳍大概被头发遮住了,看不到什么。但这个人的表情十分痛苦,简直像是在被封印前遭受了什么折磨似的……他翻着眼白,看不到瞳孔。他为什么会在水下露出这个表情?难道是被什么东西掐住脖子了吗?白涯将折木玉往下,照在他的脖颈上。这个人的皮肤是惨灰色的,很难看出上面有什么痕迹,毕竟这光实在太暗了。
再往下,白涯发现,这个人的手断了。他伸出的手已经脱离了身体,透过一大团被凝固的血液能看到断面,似乎还算整齐。而再往下,整片水晶内部都是红色的。往坏处想,说不定他整个下半身都支离破碎了也说不定……就像那尊雕塑似的。
白涯打了个寒战,不仅仅因为冷。
因为他的身边……有一圈掉落的羽冠,尚未落到地上,就这样被水晶冻结起来。白涯记得很清楚,歌沉国小小的女王头上,戴着相仿的羽冠,只是比它更精致,更美丽,更完整。
这该不会是……
白涯将折木玉贴在水晶上,忽然像是滚烫的烙铁融化并缓缓沉入大冰块似的。难道用它可以将里面的人——大概是驸马,能把他解救出来吗?可是凭他这副样子,这副半个身子都泡在血水中的样子,不知死活,还能……
算了,香神不是说,他们死也要见尸吗?
话虽如此,白涯心里还是有些没底。他拿着腰牌的手有些不稳,身侧的封魔刃和砗磲也没能夹住,忽然落了下去,轻轻磕碰在水晶面上。白涯弯腰去捡,发现不知何时,砗磲已经松开了。这玩意可真像是王八,你越使劲咬得越紧,只有放弃挣扎它才有松口的可能。
他捧起砗磲,顺着缝隙看进去。不知何时,里面的光变得柔和许多,那珍珠的色彩似乎有些黯淡。是因为海面上的世界要再度入夜,所以它即将要变成黑色的吗?
就在他准备探囊取物之时,身后有无数条龙忽然疾驰而来。他察觉到什么,立刻捡起胁差,抱起砗磲来。但没给他做出更多反应的时间,打头的那条龙径直朝他撞来,将他挑飞了出去。白涯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却紧接着听到令人心悸的声音。
水晶被撞碎了。他知道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
第一百四十八回:无可言说
黑暗中,又有看不见的龙袭来。相较于那些在龙宫里驻扎的守护者,它们更为狂暴、凶残,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失明的猛兽。它们知道这笼子有多大,什么构造,因为它们总生活在此处。它们的凶恶或许与视线的剥夺有关,但白涯无从查证,他一手将砗磲揽在怀里护着,另一手紧攥着封魔刃。这样一来,他无法将自己的武器抽出来了。
攻击和防守都成问题,敌人从力量到数量都是未知的,但形势只会比他遭遇过的更加严峻。不知算不算好处,除了地面,即使遭到顶撞也不至于被挤碎骨头。痛是肯定的,它们冲过来的力量若不加防护,将人拦腰截断也绝不是没有可能。
但地面上的……那个人,那个人极有可能是那个白涯要找的人,恐怕已是死无全尸。他甚至没法靠近,没法将证据带回去,毕竟眼下连保自己的命都是如此奢侈。
白涯终于抓住时机,翻到一条龙的背上。他单手抓住龙角,引发了一阵疯狂的抖动。这条龙急于将他甩下去,便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有不少次,它都撞到了其他大型鱼类或是同类的身上。这引发了新一轮的躁动,它立刻成了许多龙的攻击目标。
又是一条看不见的龙。白涯感到,这个“坐骑”好像被撞到了,大约在中后方。这力气很大,他一没留神,突然就被甩了下去。砗磲被拱了出去,他只看到细微的光从一条缝隙里溢出来。或许再晚一些,外面的世界陷入黑暗,它便也不再发光了。
白涯向下沉去,看着砗磲在自己上方,随他一并下沉。那缝隙张开了些,黯淡的宝珠竟然从里面滚落出来。它似乎更沉,因为它下降得比砗磲还要快。按照这个速度,白涯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接到它。可这东西立刻引来了更多的敌人——或说,这里的主人。
有几条龙朝着他径直而来。完全暴露在外的宝珠用余下的光照亮了白涯的视线。他惊讶地看到,那些龙的面目比他之前见过的两条更加丑陋骇人。它们满脸都是凹凸不平的肉瘤,嘴巴很大,像是裂开似的,两边的裂纹几乎要蔓延到身子侧面。它们的眼睛也有许多颜色,但都很灰暗,而且是纯色的,可能是因为它们并不需要视力。那些龙的角,也不如他曾见过的漂亮、对称,它们扭曲又怪异,若是他之前能看见,他绝不会想抓住这样的角。难怪,那时候他感到手上很难受,原来是嶙峋的角上生着细密的倒刺,如坚硬的、猫的舌头。
像是深海的鱼一样,深海的龙也可怖至极。
这可不妙,白涯暗想。但来不及了,那些怪龙朝着他直直冲来,不给他反手抽刀的任何时间。
……也许不是没有刀。
没有时间思考,他当即做出了一个举动——尽管有徒劳的风险。但随即,至少,他印证了之前一件被自己视为错觉的事。
封魔刃是松动的——在他被青龙袭击,用刀去戳它的眼时。那一瞬,他似乎有一种刀刃要从刀鞘中滑落的错觉,但终究没有发生。他并没有重视它,尽管在那一刻他的确感到,封魔刃失去了那种原本刃鞘一体的连接感。
他将刀抽出了一小节——很短的一截,一匝长。
在龙奔向他之前,黯淡的珠宝精准地落到了出鞘的刃部。
白涯忽然睁大了眼睛。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绝对没有。在珠宝磕碰到刀刃的眨眼间,它的外部出现了细小的裂纹。它像一个鸟蛋,忽然被啄开了,而裂纹还在扩散。那些龙也十分突然地僵硬在那里,整个儿像是被冻住了一样。那表情、那动作,都完全停住,离他近在咫尺,却仿佛时间冻结。
远处似乎还有什么活物靠近了,速度很快,很大,感觉也像一条龙似的。但白涯没机会知道了。他也没能看清之后发生的事——从珠宝内部迸溅的强光笼罩了一切。
同时,莫名其妙的困倦随着光明一并降临。
他的头脑里浮现了一种被打一闷棍似的晕眩、阵痛、疲惫。他的力气要被抽走了,却还紧攥着封魔刃,另一只手向前伸着,无意识地抓够光芒中那砗磲的阴影。
白涯不甘地闭上了眼。然后,他陷入一场奇妙的梦境。
梦里,他变成了别的人——或许也不是人,至少不是自己。他看不到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看不到自己的一切。他感受不到任何事:水流、温度、风力,一切都不存在似的,可他很庆幸自己身处其中,至少他看到的场景是这样的。但他不属于这里。
他从深海中一跃而起,没有任何阻力,只是简单的视角上移。
他从一片荒芜来到一片富饶,从一片富饶来到一片繁荣。
形形色色的努力活着的人们,还有妖怪。小到初晨叶尖一只探头的蚂蚁,大到在稀碎的鱼群间遨游的鲸。每一个都是鲜活的,每一个都是明朗的,他看到一切,在同一时间。他看到人来人往,集市最中央的蔬果摊,左起第三个深红的果实背面有一处细小的疮疤;他看到金色的鸟从枝头振翅,飞向前方阴暗的密林;他看到海草最为密集的海域里,一条与砂石同色的鱼一跃而起,吞下同自己身体一般大的猎物;他看见一切,看见支离破碎的群岛如打碎的盘子,无规律地遍布在近乎中央的岛国的四面八方。877好书网
他在不同的高度,不同的广度都拥有着自己的眼睛。黑暗的山洞、深邃的海洋、高远的晴空……一切景象在眼里交织重叠,构建出被折好的、妥帖存放的世界。
它的包装破开了口。
白涯觉得自己好像在高空,也或许是地面,还可能依然停留在海底。他似乎在人群间,在妖异中,在铺天盖地的兽群虫群里;又似乎空无一物。
他看到了一个难以名状东西,这令他皱起眉……若他还拥有实体的话。
那东西……很大,无比巨大,大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它盘踞在群岛之间,沉睡在无边无垠的海洋底部,狭长的身体填满了每一处缝隙。它贴合着根部的悬崖峭壁,或将一部分身体埋藏在海沙之下。它没有颜色,或说拥有每一种颜色,但每一种都不属于它,而属于覆生其上的生命们,或死物。在这场梦里,白涯难得无法看穿它的躯壳,弄清里面真实的颜色。也许是白色,他猜,这只是一种感觉。他找不到那东西的头,也看不到它的尾。它可能是一条衔尾蛇……这也只是感觉,白涯不确定。
它在……移动。不,它在生长。它睡着了,白涯知道,他不知那东西何时睡着,又该何时醒来。它死了吗?也许还活着。
它的灵魂被抽走了。也可能是自己抛弃的。
白涯几乎能听到它攀行的声音……它的腹部与锋利的爪,发出无声的摩擦。一场海啸,一场风暴,一场地震,一场火山的爆发,都源自它的一举一动。它无意识地爬行,被困于此,永无升天之日。它生长得十分缓慢,却震耳欲聋:一次没有闪电的雷鸣,一次无人见证的山崩,一次睡梦中的巨兽的嘶吼……
有一天,它会醒来。那时,它还会就此蛰伏于此吗?它会腾空而起,扶摇直上,冲入云霄,为大地留下一处疮疤、一片废墟、一些文明的残骸;还是说,它那小小的灵魂已经无法支撑起这庞大的、已然生锈的躯壳。躯体死了,它只是堆砌,毫无意义地、无规律地抓捕能填充的东西,也汲取某处灵力,像植物从土地里抽出营养,亦或是寄生。它的意识如此涣散又如此渺小,这具别离已久的躯壳面对这轮回转生的灵魂,竟陌生得令人发指。
而这一切终究不可言说。
它们尚未发生。
在某一瞬间……或许长到足以他将整个九天国及其附属岛屿一一展开浏览,也或者短暂到只是眨眼一瞬,须臾之间,他回到海里,回到海水的深处,回到这片没有光的地方。他的手中是封魔刃,那些龙还凝固在面前,一动不动。
一个身穿白衣的翩翩少年从他面前一晃而过,形如鬼魅。
他终于真正醒来。
视野正中是刺目的太阳。
“你醒了!”他最先听到泉姑娘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声音接着喊,“白公子醒了!你们快来呀!”
身体到处都疼,稍微偏转头部,颈椎都传来一阵刺痛。泉姑娘趴在离他很远的海滩上,海水偶尔掠过她的身体。她忽然努力站起来,想靠近。白涯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不够清醒。泉姑娘怎么会来到岸上?她的家人会允许吗?她不会受伤吗?
……这里是岸上?
没错了,只有陆地上的世界才能看到太阳。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还有着粘稠的、海水特有的腥气。就在泉姑娘真正挪过来前,他听到杂乱的脚步声。祈焕和柳声寒都带着不知名的草药从岸上赶来,声寒手中还有个简易的药杵。
“我睡了多久?”
他想问这个问题,发音却有些走调。似乎因为太久没说话,他声音几乎沙哑得听不清。
“没多久……也就两天。你是前天夜里被捞上来的,中间隔了一天,这是第三天晌午。”
这是霜月君的声音。
第一百四十九回:无言而信
是霜月君没错。白涯确信,这的确是来自他的喉舌,他的唇齿。他听到了自己的问题,并回答了他。于是白涯再将头挪到另一边,看到那家伙原来一直坐在他附近的礁石上,无所事事的样子。他腰间挂着封魔刃,看样子是已经从他这儿拿回去了。石头旁边堆着包袱,是他们之前丢在岸上的行李。
为什么没发现他?可能自己睡太沉,有些懵,也可能是霜月君上岸了也忘记恢复呼吸。
管他的。
那两人过来了,白涯直直盯着柳声寒,眼里多少有些难以置信。
“你没事?”
“说没事是不可能的。”她笑着,像以前一样,“只是我恢复得更快罢了。”
“你是怎么……”白涯顿了顿,轻咳几声,接着说,“若不是我对生的感触颇为自信,我大概会怀疑我们都死了,然后那家伙来带我们走。”
“你可不要乱加任务。”霜月君斜眼看他,“那是黑白无常的事。”
白涯双手手掌按压在眼睛上,揉了揉,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胛骨。发出咯嘣的声音令祈焕为之一颤,随即瞥了一眼霜月君,好像还对胳膊脱臼的事儿怀恨在心。后者不以为然,一脸早已经忘记的无辜模样。
白涯将手撑在地上,在声寒的搀扶下缓缓坐起。他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虽然是沙地,却隔着一层薄薄的绡衣。说来也怪,只要铺着它,这硌人的沙地也变得像棉花一样柔软了。
泉姑娘凑过来了。白涯很想说什么,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她半身趴在地上,青蓝的长裙末端盖在尾鳍上端,与下摆浑然一体。她原本在水中蓬松的头发贴在身上,看上去像是打湿的蚕丝,细腻而黏稠。
“你怎么能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他一张嘴就是质问,“海面上不是很危险吗?谁允许你一个人?”
泉姑娘忽然慌张起来,连忙摆手解释:“不、不是的……我和姥姥一起来,大家也都在。他们都在海下守着,在能看到我们的地方……”
祈焕责备他:“你这人怎么回事?难得小姑娘这么关心你,你不感动就算了,张口就怪别人。这么凶,活该没朋友。”
“……我没有。算了。”白涯摇了摇头,他紧接着问,“你的姥姥?她老人家竟到了岸上来么?”
“是啊。我本来想上来的,他们怎么都不答应。可是我姥姥忽然也发话了,说她要见你们。那时候,你们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我们只好上来找你。既然姥姥都来了,我说我也要来,他们这才松口。毕竟队伍太分散,也不是好事,这样更方便。”
“人类的话,你说的越来越顺口了。”白涯望着她,轻叹一口气,“但我们……怎么会不打招呼就直接走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另外几人。祈焕这才解释,他们昨天同泉姑娘聊了一整天,她普通话学得很快。他们也告诉她许多陆地上的生活与传说,这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据说祈焕还打算教她几句方言,还没开口就被柳声寒打了头。白涯都不用多想,大约是什么骂人的话了。
然后,他们终于告诉白涯,在他失去意识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条石龙是真正的龙族留下来的使节,也并非真正的龙,而是某种造物。柳声寒为之注入灵力,令它暂时受他们驱使。随后,他们在那很深的海底——比一层宫殿更遥远的地方,寻找白涯的踪迹。最终他们找到了,那时他已经陷入昏迷。奇怪的是,原本准备袭击他的深海守护龙们都静止不动,大概是受到了某种法力的影响,好在不会干涉到他们的救援。
“那……宝珠呢?”白涯问道,“它好像被我……”
“的确,你打碎了。”祈焕摊开手,“虽然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不过,我们现在没法儿给鲛人一族交代了。”
“……抱歉。”
他这么对泉姑娘说,眼里怀着真实的歉疚。泉姑娘摇摇头,觉得不必,却看不出悲喜。
“折木玉呢?”他继续追问,“那个腰牌。腰牌还在吗?你们有没有找到?”
“什么东西……?”显然,祈焕也老早忘了这么回事儿,但很快反应过来,“哦哦,你是说香神乾闼婆给我们的东西?不是一直在你身上吗?你把那东西拿出来干嘛?”
于是白涯解释了一下。他简短地说了说自己在深海中的遭遇,那些水晶的棺材、人类的巨像、不论何时都面对他的被封印的鲛人、指引他的腰牌,还有……疑似失踪的驸马。
等他说完的时候,几人都没能反应过来,连霜月君都没说什么。尽管他们已经接触了许多离奇的事,但根据白涯的描述,这还是令人感到无比玄幻。
祈焕感慨道:“你这……我做噩梦都梦不出来。”
“我确实做梦了——但不是这个。我一会说。”
“你说的这个,好像鲛人冢啊。”泉姑娘忽然说。
“你知道这个?”他们同时看向她。
“啊,我、我……不太肯定。这是很早的、我姥姥告诉我的故事。别急,我去问她。既然白公子已经醒了,我去叫她过来。”
“不必了,我们过去便是。”柳声寒站起来,伸手准备拉白涯,“哪儿有让老人家动身的道理呢。”
“没关系,我姥姥身体可好了。”
说罢,泉姑娘头也不回地朝海里去了。白涯站起身,准备收拾一下,和他们朝海边有一排礁石的地方去。白涯感觉脚下发软,久违的重力显得更加沉重,身体缺乏锻炼也显得更加无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不过,其他人都说,昨天自己也这么觉得,习惯就好。千千吧
祈焕忽然想起什么,对白涯说:
“对了,有一个白色的大贝壳儿和你在一块儿,我们也带回来了。”
“那是砗磲。”柳声寒纠正。
“哦哦,砗磲。嗐,都一样嘛。”
霜月君倒是对他的梦很感兴趣。不过他还没问,祈焕先提到了别的话题。
“泉姑娘的姥姥,你见过吧?”
“其实没有。”白涯说,“我没能看清她。”
“她的尾巴特——别大,特别漂亮。”祈焕说,“你马上就见到了。她啊……和我在幻觉里见到的女人一模一样。”
“什么幻觉?”
“石龙让我看到的……霜月君说,当年与龙族谈判的人,就是她的姥姥。我们竟然都不知道,这实在是太巧了。也是她老人家,代表鲛人一族拒绝龙族收回宝珠的要求。”
“就是她?”
正说着,海面上方泛起了一轮金色。那抹光彩十分耀眼,且越来越近。白涯甚至觉得,那像是天上的太阳掉进了海里,正慢慢往上漂浮起来。在泉姑娘的搀扶下,老人家浮出了水面。她的容颜十分苍老,这在鲛人之中可不多见,模样胜似陆地上的百岁老人。但她的尾巴实在是太突兀了——美丽得突兀,看上去仿佛是拼接而成的。她手臂与脸侧的鳍也是,每一处细密的鳞片都散发着细小的、炫彩的光,恍惚间令人觉得像个老人被埋在宝藏堆里。
她的头发几乎与泉姑娘一样,只是更灰一些,黯淡一些。
老人家倚靠在礁石上。她笑了笑,抿着嘴,可能没什么牙了,这一点与普通的老年人也十分相似。很难让人觉得她与这条美丽的尾巴是一体的——即使事实就这样摆在他们面前。她还穿着像是人类才有的衣服。
他们朝着远处看去,似乎有三四个鲛人冒出了海面,正远远地看着。他们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不会让这群人类离开视线,但也不会让他们觉得不自在。
“是您……当年与龙族谈判的吗?”白涯试探性地问。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是我。”
她的声音也很苍老。说不定,她时日无多了。可她尾巴是那样绮丽,那样耀眼。
“岸上确实很危险……您不该上来。我们是一定会回去的,不会这样轻易离开。您这模样若是被岛上的人看到,恐怕……”
“这里没什么人。”她笑着,脸上浮现出细密的皱纹,“你们不用担心。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这样子,怎么会有这般尾巴?人类都是会好奇的。”
被说出心声的几人有些尴尬。祈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应道:
“实不相瞒,昨天见到您我就想问了,总觉得不太礼貌。步入老年的鲛人,都会拥有这样的尾鳍吗?”
“都会。但到了这一步,便证明我们时日无多了。”这话听上去很残酷,老人家却轻描淡写,“我们体内所有的灵力都会在某一刻激发出来,毫无保留。原本陈旧的鳞片会脱落,被新的、鲜艳坚固的鳞片取代。身上的伤疤与破口,也会尽其所能地愈合。我们直到死去都会保持这般容貌——以胜于年轻时的姿态。至于会维持多久,并没有定数。”
柳声寒说,在人类的世界里,这叫回光返照。老鲛人似乎知道这个词,附和地点头。
“原来是这样……”祈焕道,“那您……竟维持了十年呢!”
“的确。”
“抱歉,老人家。我没能将宝珠带回来。”
“没什么。与龙族对抗,本就是没有胜算的事。”
“我知道您要等我醒来,是有重要的事对我说。但在那之前,我能否问您一些问题?”
“当然。你尽管说便是,老朽有问必答。”
白涯调整了一下坐姿,皱着眉,颇为严肃地问:
“你们当年拒绝归还龙珠,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你们预料到鲛人的关系,会因此破碎;鲛人的大家庭,会变得今日这般七零八落。是这样吗?”
老鲛人缓缓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你很聪明,说出了大部分家人不愿意的理由。但于老朽而言,是我们会因此永远失去上岸的机会。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怎么是最重要的?”白涯不解,“这不是最……肤浅的理由才对吗?”
第一百五十回:无置褒贬
“你也这么觉得?”老鲛人这么问。
其他人知道白涯可能说错了话,尽管对他们而言,也并没有错得离谱,只是知道这话不好听,才会引起老人家的反问。但也不尽然,她说这个问题时,也并未显得十分不悦,好像只是单纯地说一句而已。
白涯当然知道,他如实点了点头。
“你们呢?”老人家转而问其他人。大家不知该怎么表态,只有祈焕的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呃……”了一阵。
“大家都这么觉得。老朽的孩子们也是。”老人家错过视线,透过水面,望向陆地的远方,“这个像是怀有私心的理由,不该被摆上台面,不该被光明正大地议论,不该成为我们不与龙族妥协的借口。”
“您知道,这很容易被扣上自私的帽子。”祈焕道,“可退一步讲,谁又说得清楚。即使是一国对另一国发动战争,为的是被天灾所折磨的子民,这又该如何评说?至于两国有没有谈判,敌国又是什么态度,这都不重要。对苦难国的国君而言,他的子民正饱受折磨,他无需顾虑天下人怎么把自私的骂名压在他身上。人都要饿死了,谁还顾得上名声呢。”
“即使他的子民没有饱受天灾的折磨。”柳声寒忽然说,“一国之君,为国扩大疆土,为子民掠夺资源,都已是堂而皇之的理由。谁都可以借此发动战争……只是多数人要去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安慰自己的良心。但,没这个必要。唯弱者任人剥削。”
祈焕惊讶地看着她,觉得似乎哪里有问题,却无法反驳。
实话总是不中听的。
“但这份力量对你们而言,真的重要到这个程度上吗?”白涯问老人家,“没有它,就不能到陆地上;不能到陆地上来,就连饮食起居都受到影响?可能我现在这么说,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我确实没有立场质疑事物对他族的意义。只是……我实在不明白。”
老人家笑了,看上去是如此慈悲。
“没关系,孩子,老朽不怪你,也没有任何人该责怪你。毕竟,我族之中不少人也觉得这般劳神伤力,不值得。虽然说出去不好听,像是打不过似的,宝物就这样让龙族掳去。我们有不少年轻的孩子,实则是为名誉才不退让,才拒绝妥协。若将至宝拱手相送,既会让人觉得‘所谓至宝的地位也不过如此’,还会令人怀疑,我们鲛人族的地位已无法与过去的数百年相提并论。实则不然,即便百十年前,我们二族也无以分庭抗礼。”
“那……”
“你一定看到了。”老人家的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放在白涯身上,这眼神与她注视自己的族人没有任何不同,“你看到了水晶冢。”
“如果您是说那些死去的鲛人,我想是的。”白涯顿了顿,“我还看到一个人类。”
“人类……确乎是死去了吧。”老人家喃喃道,“人类无法从那样的环境下生还。那里没有空气。虽然也没有水,但那些水晶的法力,仅能维持鲛人的身躯。”
“您是说他们还活着?”
老鲛人点了点头。茫茫天光下,她侧面的金色鳍像耳环似的闪闪发亮。
“活着……却与死了无异。在比龙族还要更早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了水晶宫的异常。”
“那他们都是……这几年去祈愿的鲛人?”
“不止这几年,是这几十年。”老人家纠正道,“宝珠很早就有了异变的迹象。起初,它尚能对鲛人的祈愿做出回应,但慢慢地,便不再具备实现的力量了。这件事,要靠运气。有鲛人如愿上岸,过了一天便能回来,可更多人永远地消失了。于是有人说,怕是时间过得太长,珠宝的法力变弱了。但那些消失的家人又该如何解释呢?水晶宫的构造与机关,是不会将鲛人置于死地的。你们可曾在里面见过鲛人的尸首?”
“没有……”
“那便对了。变成人类的,也说什么都不曾见过,随后便上了岸,长出腿来,不消一天便能回来,一切都正常得像无事发生。有天,有个年轻的鲛人来到了水晶宫……他去找没能从水晶宫回来的姐姐。他回来了,却没有带回他姐姐,也并没有变成人类。他丢了魂似的大喊大叫,像个疯子,嘴里只会不断地说着几个消失的族人的名字、水晶、地底,还有其他不知所云的东西。再后来,偶尔有几人也像他一样,心智多少受到影响。凭他们的只言片语,我们拼凑出了传闻中‘水晶冢’的模样。”
“是所有失踪的鲛人?所有被水晶关起来的鲛人?”白涯不断发问,“地底是指水晶宫的位置么?我见那龙宫约摸三层,我们却没能走到最高处,而是在更深的地方发现宝珠。”
“是了。宝珠一开始的确在最高的地方。在那里,我族的工匠铸造了一座巨像——是以人类的模样雕刻的。他日夜托举着那枚宝珠。你们一定能在水晶宫中,见过一些独属于陆地的景象。鲛人不喜欢人类……却热爱那片土地。”
“人类也喜欢仰望群星。”柳声寒轻声道。
“是的啊。”老鲛人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一条缝,从眼角又扩散出无数细纹来,在粼粼的水波中破碎、重组,“而且早年也有不少族人喜欢人类呢。老朽年轻时,也去过很多海之外的领地,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与事。这衣服,也是老朽年轻时,与你们的绣娘学来的……地面上那些两条腿的人是与我们如此相似,即便,他们几乎毫无灵力天赋可言,手却那样灵巧,头脑又那样聪慧。我们不是孤独的。你们是陆上的我们,我们是海里的你们。”
你们是陆上的我们,我们是海里的你们。
白涯心里默念了这句话,没有打断老人家,等她接着说下去。河源书吧
“想必是龙族去过水晶宫的那次……它们将顶端的雕塑打落下去,藏了起来。它们一定已经知道,宝珠法力减弱的事了。它们想利用一种阵法,加快它的孵化,所有被水晶封印的族人都是祭品,都是它汲取灵力的养料。当然,它大约也自发地改变了水晶宫的许多东西。”
“您刚说,巨像托着宝珠。”白涯问,“它手中的砗磲,是你们用于保护珍珠的吗?”
“不是。”
老太太忽然这样说,倒是令他有些不知所措。老鲛人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砗磲,宝珠就在巨像手中。那砗磲昨日你的友人已予我看过。这东西,是龙族的法器,不属于我们。”
法器——她说出了这个词。白涯眼前一亮,还没说话,老鲛人便接着说了下去:
“这砗磲,是那个人类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哪个人类?”祈焕一激灵,“是老白刚说的那个人吗?”
“想必就是他了。他是多年来除了你们之外,唯一找到我们的人。我的傻孙女就是遇到他,以为人类都是好心的呢。好在你们也不是什么恶人,这样一来,平日长辈们教她小心的事,怕是又抛到脑后了。”
“没有,我记着呢!”原本安静听故事的泉姑娘忽然闹起来,“但、但剥皮炼油什么的,听起来也太假啦,都是姐姐吓唬我的吧。”
“别别别,你还是听着吧,这可是真的!”祈焕立刻警告她,“人可比你们鲛人复杂得多,坏东西也更多!”
泉姑娘噘着嘴不说话,她的姥姥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那个人类怎么回事?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白涯追问着,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些,“他是我们要找的人……是歌沉国失踪的驸马。”
老鲛人点点头:“的确,他也这样自称。他吃了一种可以在水下吸气的草,找到我们。但他并不是为我们而来,他要找龙族。他听说,龙有一宝,不攀不附,不媚不俗,不同凡响,宝贝可助人修行、养生、练气、护身、消灾、解厄、避邪、镇煞。凡得此物者,金刚护体,福慧双修,一生平安,身近永生之法。他为此物而来。”
“他应该……是为了救他的儿子。”白涯说,“只是他儿子已经死了,尸首都……”
“多年来,他奔走多处,求问无果,那些个在陆地上掌权的神明,也帮不到他,或者不帮他……他也不是不知乾闼婆有返魂之香,但他得知那东西只能活皮肉骨,唤不回魂魄,便放弃了。但——他说他不是为了皇子来。”
“那会是谁?”这下,他们几人也不知道了。
“为他的妻子。”老鲛人说,“他说,他的妻子病了……病得很重。”
白涯不断地强迫自己深呼吸,逼自己冷静下来。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失态。
“太后没说过,她是在驸马离开之前就已经生病了。我们都以为是他走后的事。”
“的确。”柳声寒的手攥住衣服前襟,脸色暗沉,“这件事在百姓之间似乎也没有传出来……当年他们为平定民心,恐怕只让宫中少数太医知道。”
“是在皇子出事后病的吧?”霜月君跟着推理,“一国之君,与继国皇子都出了事,说出去,让人带了话头,乱了内,驸马可不好收场。”
祈焕直挠头:“她……没提这点是对的。想必驸马也有苦衷。妻儿都出了事,只剩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女,是个人都要怀疑他。太后不愿让他被怀疑。”
“他也不愿让国君背负不必要的骂名。想必,他们真有苦衷。”
白涯叹一口气,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兴许是因为懊恼。可老人家也说了,在水晶棺中,人类是活不下去的,他怕是早就成了枯尸一具。如今,作为证据的遗体与作为念想的折木玉都不复存在,而驸马竟是为这种原因而来,一切都令几人如鲠在喉。
“唉……”老人家也长叹一声,“你们人间的事,老朽也无以评说。另外……老朽,也有一事相问。”
“您尽管问。”
白涯尚未能从方才的情绪里挣脱,但他很快逼迫自己,好歹保持住当下的表情,别让老人家和泉姑娘担心。海水中,老鲛人略显浑浊的眼睛凝望着他,像两枚带着棉絮的绿宝石。
“白公子,宝珠孵化的那一刻……你看到了什么?”
第一百五十一回:无般不识
白涯短暂地停顿,稍作思考,并借机整理情绪。
“我看到光。”他说,“从宝珠里溢出来。然后……周围的时间都像停止一样,原本朝我袭来的龙也都不再有动作。我失去意识,陷入一场梦里。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得救了,直到刚刚才真正醒来。”
听得津津有味的泉姑娘此刻忽然打了岔:“其实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巧,偏偏你在的时候,宝珠里的精元就孵出来了?你的灵力,没有被抢走吧?”
白涯怔了一瞬。但仅仅只是一瞬。
“没有。”他平静地说,“我想,或许因为我打破了它……说不定就是我破坏了它,才会让你们失去本族的至宝。若要负起责任的话……我承认,是我没有做好。我不仅没能带回宝物,反而让你们更早地失去它了。”
不过,老人家似乎并没有太大反应。对于白涯的说法,她看上去是相信了,并且没有介意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
“外族介入必然会发生变数。这点,我也猜到了。想必白公子也是无意而为之。它的内核便是龙珠,想必那眼泪的外衣束缚了它。你将它破坏,它便会破壳而出了。不过……我族至宝,再怎么说也是坚固之物,你是如何将它打开的?”
“用刀。”白涯简单地说。
老人家的视线掠过他背后的刀,问道:“能看看你的兵器吗?”
白涯同意了。他抽出双刀来,将它们递了过去。老人家细细摸过兵刃,反复端详,感叹道:“的确是好刀。当今的工艺,是比早年要强太多了。不过看得出来,能锻出这等兵器的工匠,想必也不是什么凡夫俗子。”
“嗯。”
“但凭这样的刀,是无法砍断宝珠的。”
老人家说着,将刀还给了他。白涯不动声色地接过来,没有说话。老人家接着说:
“看来,老朽还是低估了你的功夫。”
“……您过誉了。”
“你方才说,你还做了梦?”
老鲛人对这件事似乎更为在意,霜月君听到,好像显得重视了些。他靠近了一步,也准备听听白涯将说些什么。于是白涯便一五一十将那个奇怪的梦讲了出来,尽管这有些难。把画面原模原样地用语言表达,诚然有些刁难人,白涯只能传达出一种大致的意思来。所幸其他人的理解力也没那么差,多少能明白他想表述的画面。
毕竟,那是如此宏大的一场梦。
白涯最后补充道:“还看到一个白衣少年。但那还是一瞬的错觉,我可能已经醒了。”
“像神一样。”泉姑娘感慨道,“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能听到,没有不知道的事。”
“我倒是头一次觉得做梦这么累。”白涯耸耸肩,结果发现肩胛骨还在痛呢。
老鲛人若有所思。
“那是一条环岛的龙。”她说,“你看到它了……那就是当年的小龙。”
“是吗?!”
祈焕和柳声寒为之一惊,白涯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他定了定神,还没说话,祈焕便火急火燎地追问下去:
“怎么可能?他不是……失踪了吗?他没有龙鳞,就不能再变回龙,只能以鲛人的姿态生活。而且这么多年了,他还……”
“当然活着。我们鲛人之中,有一句俗语,翻译成你们人类的话,是说:‘鲛人千年,龙族万年。’意思是鲛人有最长上千年的寿命,而龙族有几万岁也是正常的。这些年,于龙族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恐怕那孩子,不想以鲛人的身份再活下去……便重回龙族的模样。它没有鳞片,藤壶海星便成了它的鳞片;它没有绒毛,海草海葵便成了它的绒毛;它失去了角,珊瑚礁石便成了它的角。龙绡裹缠着它的身子,不至于使它被虾蟹鱼螺啃噬得干净。”
“它的精元会回归自己的身体。”柳声寒的面色凝重起来,“那它也许会醒来,会给九天国和附近的岛屿带来不可逆转的损伤……这该如何是好?”
“这都说不准。说不定,新的幼小的灵魂不再认识自己的身体;说不定,这异变脆弱的身躯也不接纳转生的灵魂;说不定,它会醒来,却不想动弹,亦或动弹不得。一切皆会发生,在异变到来之前,没有人可以阻拦。我等只得静观其变。何况龙族的思绪,也不是我等小小生灵可以揣度的事。”
白涯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失误会酿成如此大错。百分百
“倘若有天你们家园沦陷,我难逃其咎。”
“那就等那天真正到来时再说吧。”
老人家的豁达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都沉默了一阵,沉默了很久。周遭有一种异样的安静,唯有海声抑扬顿挫,有规律地拍打着岸,唱着属于自己的歌。这歌唱了什么,恐怕只有它自己的子民才能知道。
“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
“什么?”
几人都凑过来,好奇地注视着水中的老鲛人。
“九天国的岛啊,都是活的。”
“活、活的?”
这话听起来颇有些让人毛骨悚然。他们还没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老人家忽然笑了起来。不论人类的老人还是鲛人的老人,笑起来都是一样的,虽然满面皱纹,却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老人家解释道:
“不是像你我,像草木一样地活。它们有自己‘活’的方式。我们鲛人能感应到,那是我们都有的感官。我们听到它们移动的声音。为何老朽会知道那条潜藏的巨龙还在生长?因为它的的确确还活着,它的呼吸与脉搏,影响着九天国之海的每个角落。附近的岛会随着它的生长而改变形态、方位,就连着巨大的本岛,也在以极慢的速度旋转着……但这一切,都是在珠宝开始在砗磲内孵化时发生的。恐怕是灵魂发出不可闻的声音,让身躯听见了,才会引发如此缓慢的躁动。尽管这一切对海陆的生灵都没有太大的影响,但事情的确在发生。”
他们恍然大悟。许多原本莫名其妙的、无从知晓的事件与问题,都在这一刻得到解答。
他们登岛时遇到的海难,大概是深海蛟龙所为。他们第一次遇到的岛民——海神忠诚的信徒,那两个孩子,小桔与小洁。他们作为祭品,作为即将成为夜叉的忠诚的信徒,需要每隔一段时间献上。恐怕,夜叉就是借用龙族的力量当做借口,将本就会发生的异常气象作为幌子,来骗取渔村人的信任。许多船,也都在这些海难中沉没。
至于君乱酒与柳声寒,还有白涯的父亲,与更多登岛的人,所有船只登陆的位置都不是固定的。虽然每次的航线都几乎一模一样,但在接触到本岛时,对应的位置恐怕也并非同一个方向。仔细想来,九天国没有地图,也是近十年来发生的事。
因为地图不再有相对位置作为考量了。
这的确是令人震惊不已的消息。他们所有人都在思考,都在回想自己来到岛上的事,偶尔有三言两语的对证交流。其余时候,几人都有些茫然地陷入回忆,在杂乱的思绪的洪流中挣扎奋起,不断地向上游前进,梳理杂乱的河道,让脑中的一切都更加鲜活、生动、真实。
回过神来的时候,年迈的鲛人已经不见了。也不知是何时回去的。
泉姑娘也消失了,远处看着他们的鲛人也不见踪影。
但几人都呆呆地在这儿坐着,连霜月君也没说什么。不过,他一向不多话。他们就坐在这里,仿佛听了一场宏大复杂的史诗,深陷其中,心思久久不能从中拔出脚来。
直到夕阳西下。
“我们该走了。”声寒忽然说,“我们去找傲颜。”
是了,该去武国接她了。也不知她过得怎样,那些复杂的事,又处理得如何。
不管怎样,人都是该活在当下的。想到这儿,祈焕先伸了一个懒腰,打了哈欠,这才懒懒地对声寒的话表示赞同。后者捧着那不大却沉重的砗磲,好像仍所有所思。
“这东西,我们得带回去。”白涯倒是很清楚,“我们带给他们,也算是有个交代。毕竟驸马的遗物和遗体,我们都……”
霜月君大概看过那砗磲了,又或者是一向的淡漠使然,无心更多地研究此物。余下三人头挨着头,仔细端详这说大不小的贝壳。通体雪白的砗磲上有一道色泽鲜亮的纹路,在陆地上的夕阳稳定的光照下,它变得更加显眼了。它在贝面上延展到根部,有一半儿已经玉化,泛着岁月所带来的温润感。
祈焕稀奇道:“之前没仔细看过……我见过些砗磲饰物,带金丝的可不多见。这金丝要用来打磨成珠子,那可就值钱了。”
“听听,你这钻钱眼的话儿。”白涯斜了他一眼。
祈焕挠了挠鼻子:“我这是发掘它的价值。”
说罢,他从声寒手中接过贝壳打量。在玉化的部分与普通砗磲的交界处,的确有一条金色的脉络,呈现出隐隐约约的半透质地,像是人手背上若隐若现的血管。他拿指尖摸了摸,不禁联想到那位老鲛人身上美丽的金色鳞片。金丝的色彩几乎要溶于黄昏之中。
它理应是法器之一。
第一百五十二回:无所畛域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二回:无所畛域的确,尽管基本可以相信,它是构成九天国结界的、属于龙神的法器了。
可是几人却未从砗磲上感受到半点儿不同寻常的灵力。与普通砗磲相比,玉化的金丝砗磲可谓珍贵,只是作为宝物,它理应还有什么特殊之处才对。
柳声寒方才没有吭声,她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不知盘算了什么。这会儿,她扭头朝霜月君说话:
“你看这砗磲……你能不能试一试,用它作辅助,摆阵联系其他同僚?”
“联络其他的……走无常?”
白涯和祈焕都吃了一惊。霜月君的表情倒没什么变化,还是拢着手,一脸闲散:
“你自己不行吗?此阵你亦了然于心,何不一试。”
“有一个……用作沟通的阵法,能让走无常与其他无常交流。”柳声寒意味不明地摇摇头,先对另两人解释道,“通常而言,布阵所需仪式繁琐,对器具的要求也颇为刁钻,因而少有人使用。不过,砗磲作为贝类,其形态与内侧的珠母层能天然地增益灵力的聚拢收放;像此物一样经年蕴育而成的砗磲,又有强大的磁场,能协调安定能量的流动。这枚砗磲本还是结阵法器,既然在汪洋之下也能与其它法器遥相呼应,构筑如此庞大的结界,若用于布设此阵,想必能提供联通外界的助力,省去太过复杂的流程。”
“除此之外,这阵法一定需要无常身上的黄泉铃,来唤起诸位无常间的共鸣。霜月君,拜托你了。你不是也想联系外界么?”柳声寒补充完,诚恳地向霜月君说。
有那么一会儿,霜月君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叹出声不轻不重的鼻息,挥了挥手:
“你们两个让让,给我挪个地方。”
二人分得出轻重缓急,纵使有一肚子好奇,祈焕也没有多话。他将砗磲交到了柳声寒手里,与白涯退到了一旁。霜月君和柳声寒捧着砗磲凑在一块,不知摆弄了些什么,其间还支使他们到海边,取了点水来;此外,两个人便是蹲在一边大眼瞪小眼,等着那二位高人研究出成果了。
好在,没用多久,柳声寒便招手示意他们可以过来。
乍一看,砗磲和先前没有太多不同,仅仅是盛了浅浅一汪海水。最为醒目的当属中央卧着的一枚寸许银铃,中央浮着一弯浅金月纹,柔和的光泽与砗磲交相辉映。想来它便是黄泉铃了,祈焕稀罕得摇头晃脑,大概是想印证,那道纹络是否与传闻一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会在铃铛的正中。白涯也不禁偏了偏脑袋,发觉铃铛上的新月果真不动分毫,或该说,是随着他的目光一同变幻了,仍悬在银色表面的中心位置。
随后,他们的视线落到了看似平平无奇的水层上。它有如上好的铜鉴一样,纤毫毕现地映出四人的影像。这反而不大寻常,照常理说,只有更深的水才能更清晰地照出人影才是。
水面平滑如镜,没有一丝波纹。然而,他们都感到了难以言说的震荡,像是投入石子后的涟漪,又仿佛黄泉铃振出了无形的音浪,有不可见的东西层层叠叠扩散开来,朝远方发散去了。这是来自于灵力的流转吗,还是有其它更难定义描述的力量?他们不得而知。
肉眼可见的是,随着未知的激荡漾开,逐步增强,水上几人的倒影也晕染开来。尽管依旧看不出水波扰动,这些人形却如镜面上蜡作的画儿,融化成模糊流动的颜色,交缠在一起,酝酿构建新的形象。等它们再度平静下来,已化作了另一个不属于他们中任何一位的面目。
这是一张属于青年男性的、沉静的面庞。不如说,其气质可以用“清净”来形容,面上柔和的笑意又使人如沐春风,有长辈或高位者般携带威仪的亲切。总的来说,他的面相令人感到清朗舒服,五官没有什么出格不凡之处,最特别的,莫过于双眼中映出的三日月了。
毫无疑问,他也是六道无常。
这位无常向着水面之外行了一个佛礼。当他的轮廓清晰稳定下来,他张望了一下面前的人们,略睁大了眼,显得有些惊讶:
“竟是你们。”
“啊……”霜月君也扬起了眉毛,似乎这人的出现在他意料之外,“是你。我本以为会是其他人。”
他话语里没有排斥之意,不过是简单的陈述罢了。对方报以一笑:
“怎么,不欢迎我?”
“不。因为你总是很忙——毕竟,你可是最初的六道无常,青阳初空。”
青阳初空?
白涯与祈焕不由得把头又往砗磲前伸了伸。画面里的人着了一袭青色袈裟,手握一柄锡杖,的确是僧人的打扮。只是他头戴的斗笠边缘,却有青丝流泻而下。这令祈焕颇为疑惑,一张嘴,问题便冒了出来:电子书屋
“睦月君……不该是佛家人吗?怎么还有头发呢?”
他问得唐突,白涯即使同样不解,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好在睦月君定是听惯了,并不介怀他的失礼。柳声寒拍了拍祈焕手臂,代为解释道:
“六道无常都不是生人,面貌不由年龄本身决定。在被赋予这一身份后,无常们呈现的姿态,往往最能体现他们完整而强大的自我——可以说是最具力量气韵的模样。”
这只是个小插曲。睦月君仅是习以为常地笑笑,接着与霜月君谈话。
“我没有想到,竟是你有条件布下此阵,与我们联络。你……离开九天国了?”
“尚未。”
“尚未?”睦月君略显惊讶,但在那张年轻的脸上竟显得沉稳,“你既能就此我交谈,莫非已经破坏了那里的阵法?不过……是你一人做的,还是别人?”
“主要是小辈们做的——这两位,还有其他年轻人。”
霜月君并不揽功,他抬手向睦月君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同伴。后者看了一眼柳声寒,朝白涯与祈焕微微颔首,赞赏道:
“后生可畏,你们能做到这一步,属实不易,定有过人之处。既然能突破结界与我沟通,想必已有一半以上的布阵法器被挪动,破坏了大阵的稳定。可是如此?”
“没错。你想知道具体经过,不如让这位小友亲自与你分说,我就不费口舌了。”
白涯正听着两个无常对话,没料到霜月君属实懒得多话,如是交待一句,还不等睦月君答应,便把他往砗磲前一拉。睦月君大抵算了解同僚的性子,对白涯客气道:
“有劳小友了。”
这可已经是个不短的故事了。饶是白涯牢牢记得此次南行的一切,路上也与几位国君提过数次,此时也得好好再整理一番思路。
“遇到霜月君前,我们并不知晓法器一事,来到此处本不过是寻人。”他回忆着,慢慢说道,“先前拿下头一个宝物,不过是误打误撞。一开始,是我二人与另一位友人来到九天国……”
他从他们狼狈的登岸说起:一场海难,三个流落荒岛的人,发善心救下献给所谓海神的孩子。尽管对方并不领情,他们却由此寻到了路径,登上九天国另一侧领土边缘的小小渔村。在那里,他们曾从一位老人口中,头一次听说了九天国七位神明一事。可在那之前,刚一上岸,三人便遭遇了此地诸神势力之一。
那是由蓝珀法器赋予力量的造物。白涯串联起时至今日得到的所有信息,如此解释。这些自称神使的族类,被称为夜叉,但似乎与传说中为人们所熟知的夜叉并不相同。听闻它们曾是鲛人,却遭受诅咒,成为丑陋蠢笨的怪物。当他们与这类妖异遭遇时,所亲历的夜叉要比传闻里更有智慧。能沟通精神的琥珀,使得它们的思想合为一体,不仅能成群行动,也有了更为复杂的思考能力。
在这样的集体智慧下,它们编造出关于海神的说辞,以这虚无的信仰与手里实实在在的法器,将不明就里的村民们骗上谎言编织的空中楼阁。它们索要孩童作为祭品,再以宝物之力,将人转化为自己的同类。
不幸的是,他们的同伴之一:一位此刻并不在场的女性友人,与夜叉的争斗中受了伤,被蓝珀的力量侵蚀。那时他们对法器之事一无所知,只是出于反击,也出于误解,在深入夜叉领地的战斗中夺下这枚罪魁祸首,试图以此化解同伴的伤势。
“然而,蓝珀对我们毫无帮助。甚至我身旁这位友人,潜入深海与夜叉斗争时,还落下了病根。”白涯对着睦月君示意了一下身边的祈焕。
想起当日情形,着实令人心有余悸。三人带着蓝珀与一身伤病离开了渔村,一路上忍痛受苦,还在未知的土地迷失了道路。
“随后,我们遇到了这位友人,柳声寒。”
睦月君隔着水面深深看了柳声寒一眼。
随即,他对白涯含笑道:“想来,是她为你们解决了身上的病痛。”
他们没有折戟于九天国外围的荒野,的确多亏这名女子。对于这一点,白涯坦然承认,也毫不隐瞒柳声寒在此后的旅程中,一样帮衬他们许多。
她与他们分享了关于九天国的信息,教他们寻求此地王权与神权的认同,以便于在广袤大地上寻找亲人。在她的安排与带领下,四人结伴前往了另一位神明立教之处——香积国国都。他们怀疑掌控此地的教主香神乾闼婆有所图谋,却在见到他之前,首先在国君处碰了钉子,无有途径面见神明。
正当他们愁眉不展,国母私下召见,与他们说明了国君有异,受香神支配,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拜托几位外来人接触试探,因而传授了他们面见香神的方法。
第一百五十三回:无贪其宝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三回:无贪其宝“当时我们没有探寻他的法器,至今也尚未从他那里得到什么非同一般的东西。”
想到这里,白涯微微皱起眉,一边说与睦月君听,一边也给自己梳理思绪:“初见时,我看到他拿了一支玉箫,那乐声自我们踏进他构筑的空间就不曾停过,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另一样物件,我看着更不同凡响——他有一香炉,能构造蜃景。他那香阴教,也是拿小香炉给信徒当信物。”
香神还给他们也分发了手炉,名为招揽之礼,实则暗下手段监视。
尽管如此,为了获得帮助,他们还是答应了香神的条件,替他去完成三桩任务。来到此地,便是因为第二件事。而在此之前,为了第一样差事,他们取道毗邻的歌沉国,前往鸟神的领域。在歌沉国,他们与另一位神明紧那罗有一面之缘。她是那里的国师,言辞之间,显得与香神颇有渊源,宣称二人同从天界而来。此时回想,她作为诸神的一员,应亦掌握有法器之一。遗憾的是,那一日紧那罗手中并未持有值得注意的物品。
当睦月君关切地问及此节,白涯再三思索,只想到一条可能的线索:
“在歌沉国王殿上,有一面屏风……上边印着的画里,她拿了柄短剑,还有个卵形的物件,打着孔洞,像是什么乐器。既然能记到画像上,想来其中一个,便是法器吧。”
再忆及获得下一个宝物的经历,白涯仍感到百味陈杂。
鸟神统辖之处,不同族类间层级分明。妖异凌驾于人类之上,肆意玩弄、猎杀、屠戮,其出格之举,远比外界人对妖的敌意更甚。他们见识了傲慢阴毒的妖族,在他的陷阱中,他们的蓝珀遗失,被他夺走;见识了对此麻木,乃至想成为妖物改变命运的人类;见识了与人亲善的妖,努力在鸟神的疆域中维护一片净土,给人类提供去处,又在鸟神从属的手下毁于一旦;还见识了命途多舛的半妖,分明也流着妖类的血,却被两边所排挤不容……
于鸟神殿堂,他们曾向迦楼罗提出质疑与请求,也获得了“保护妖类”的答案,和对他们任务的帮助。可最终,因与抢夺琥珀的妖怪发生冲突,庇护妖族的鸟神毫不客气地逐走了他们,乃至派人追杀。他们苦战到最后,发现了尘封多年的悲哀真相:鸟神,也是一个命苦的半妖罢了。他与另一名半妖相互扶持,掩饰身份,建立新的秩序,摆脱受人轻贱的命运。
这强大的半妖还是败了,乃至果断地给自己书写了一个惨烈的结局。不明就里的他们向他索要宝物,想取走他作为统治凭恃的倚仗。鸟神不曾解释,只要求他们留下另一位半妖的性命。然后,他将利爪生生挖进自己的胸膛,掏出了一颗透亮冰凉的琉璃心。
就此,他们得到了第二件法器。
怀着一腔心事,一行人掉头回程。途中他们经过了九天国神诡莫测的沼泽林地,那里有一座神庙,供奉诸神之中的蟒神。那位神明据说在封印中长眠,他们不曾见到,也没有察觉什么有关法器的端倪。他们很快便离开了。
回禀香神后,乾闼婆向他们宣布了第二个考验,要他们来此方寻找歌沉国失踪的驸马。香神还给他们限定了期限,为此,他们不敢绕远,只得试图翻过食月山。夜宿山间时,四人偶遇了徘徊的霜月君,因顺道而同行前往武国的都城,那是阿修罗的国度。
从霜月君口中,他们得知了结界大阵与七神法器之事;在战神的王土,还惊诧地见到了一位友人所寻的父亲。她的亲人却视她作陌路人,仿佛失去记忆一般,令那位友人极为忧心,唯恐父亲受制于人。另一方面,阿修罗只承认力量,他们需要自己挣得说话的权利,甚至是被许可生存的权利。
为了亲情,也为了性命,他们不断战斗,揭穿了战神编织的谎言——她连通修罗道与人间,令部分修罗伪装成名为罗刹的怪物,树立起并不存在的敌人,来建立尚武统治,意欲征伐诸神,掠夺宝物,统辖人间。友人的父亲早已洞悉此事,才在表面上与她撇清了关系,而在关键时刻倒戈一击,与他们里应外合,重创修罗女王。
霜月君结果了战神,他们拿到了她随身的法器,紫金降魔杵。同时他们还意外得知,先前掳走蓝珀的妖怪,也出现在了国都。他们将友人留在武国,帮衬其父安抚或镇压失去女王的阿修罗,自己一路追赶,来到了此处海边。他们想着,等此间事了,再回去与她会合。
然后……便是刚刚结束的,在这万里海涛之下的故事了。
白涯一气儿说到此节,此刻停下,才感到喉中干渴。作为一路走来的亲历者,他身在局中,几乎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经历,说出来竟如此复杂。他不是爱多言的人,叙述起来已算是简明扼要,若换了祈焕来,摆开他说书的架势,指不定要说上几个日升月落呢。
天完全黑下来。月明星稀,远处的海波泛着细碎的光华。
睦月君一直认真倾听着,偶尔就法器相关的细节提出追问。等白涯叙述完,他也陷入了思索之中。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道:
“小友这些经历,属实惊心动魄。你们每每险处逢生,乃至拿到法器,动摇阵法根基,实在是有大造化之人。若我没有算错,你们已经拿到了四个法器:水胆琥珀、琉璃心、紫金降魔杵——还有金丝砗磲……”
“是这样没错。”祈焕代嗓子冒烟的白涯回答,“前三个,我们都有好生保管着。至于砗磲,正是用了它,这会儿才能和您说话。”
睦月君点点头,又问:
“琥珀、琉璃、金与砗磲……你们可知,佛家有七宝之说?”全球
“嗯?”霜月君发出个模糊的鼻音,像疑惑,又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是觉得……”
“不错。九天国的布阵之物,很可能是以七宝为原料。能建立这样的大阵,也难怪结界牢不可破。”
其余人多少知道佛教七宝一事,只是不甚详细,睦月君也不吝为他们解释。根据佛家的说法,人间有七种宝物最为珍贵,各有神妙功效,有传得玄乎的,甚至认为它们能助人抵达极乐世界。不过,七宝到底有什么功用,始终众说纷纭,甚至关于究竟是哪七种宝贝,也并没有唯一的确凿标准。
“你们已得到的四件法器,是由七宝其四制成。余下三样中,通常包括与金相对的银,以及玛瑙宝石。”
“香神的香炉,银的。”白涯略略睁大了眼。
“对上了。”祈焕握拳猛击了一下自己手心,“玛瑙……玛瑙的话,也是可以被打磨成乐器的吧?不是箫也有玉石制成的么?”
“那么,歌神的乐器,也许便是她的法器了。”柳声寒接口道,“我也曾注意到歌沉国宫里的画屏,从形制来看,很可能是一只玛瑙制成的埙。”
睦月君颔首认同他们的推测:
“既然如此,可以确定乾闼婆的香炉,对应七宝中的银。若歌神手执玛瑙,余下一物,便在蟒神掌控之中了。只是关于这一宝,各部经文,向来观点不一,只知是一绯色法器。其中最可信的说法,莫过于朱砂、红珊瑚和赤真珠。”
“赤真珠?那是什么?”
“一种一般藏于竹节或鱼腹内的红色宝珠,通常不过人指甲大小。”睦月君简单地说。
虽说推断出了可能的法器,他们仍不知这些宝物之间的关联,或它们各自的具体用途。降魔杵能授人战斗技法,琥珀能勾连精神,砗磲……姑且认为,它能用来联络吧?可其它物件,他们可就真不了解了,遑论那甚至不知是什么的第七样。
睦月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与他们分隔两处,也是鞭长莫及。他表示爱莫能助,若想知道,得要身在九天国的几位自行查证。
“若是无心,便不必探查了——诸位的安危,要优于九天国潜藏的秘密。”他温和道,“我会联系朝廷,派遣人员船只接应。只是……”
他面露难色:
“你们也许会等上很久。此前朝廷已有多年未听过九天国传回消息,也许不会相信,或可能担忧此行凶险,层层推诿。无论如何,你们保住性命最为要紧。”
这话儿未免让人有些戚然。好在他们一路大风大浪地过来,时至如今与故国大陆上的人能取得联络,还有睦月君这么春风化雨的一席话,听在耳里,反倒能算种宽慰了。
祈焕将这种心态描述给睦月君,表示自己并不会介怀,自己的友人嘛,想必也一样。睦月君客气地赞扬了他们心境平稳,又不由得叹息:
“倘若可取,我亦想亲身前往,接引诸位返还。毕竟,在九天国还有失踪的无常。只是正因已有不止一位无常失去音信,我若只身前往,也太过莽撞,恐怕横生波折。”
白涯还看着砗磲贝里的水面,因而他没有注意到,柳声寒眉毛倏然拧在了一处。她嘴唇翕动了一下,随即却紧紧地抿住了,表情变得阴郁万分。
她微微低下头,避开可能的观察,掩饰住骤然袭来的焦虑扰乱的神态。可睦月君的话如洪钟大吕,仍在她脑海里不断回响。
在九天国,还有失去踪迹的无常鬼……
柳声寒微不可察地偏过头,与霜月君对上了目光。后者仍是一脸冷淡,仿佛对万事万物都缺乏兴趣。但她清晰地看见,他罕有地蹙起眉心看着她,露出些警觉的模样。
他们在担忧,担忧一些不便向同伴言说的事。
第一百五十四回:无动于衷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四回:无动于衷青阳初空·睦月君是人间的第一位六道无常。自他之后,阎罗魔大人才决意建立一支置身三界外,行走六道中的队伍。
睦月君似乎的确比他们身边的一位忙碌。说完要事,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夜色已深,他们也急着赶路,双方没有过多寒暄,便草草别过。说了太久的话,他们腿脚都麻木了。祈焕起身后直伸胳膊踢腿,没两下,就被白涯一把拉去,让他别耍猴戏偷懒,一块收拾行囊。
其实他们此番来得匆忙,压根没多少随身之物。霜月君早就收起了黄泉铃,柳声寒也擦干了砗磲,将它与其它法器收归一处。白涯正将砗磲也收入行囊,忽而听见祈焕讶异呼道:
“泉姑娘?你不是……已经随你姥姥回去了吗?怎么又上来了?”
白涯手中一顿。
他抬起头。在海岸边,礁石旁,熟悉的身影亭亭玉立。
她手中似乎捧着长长的、白色的布,它垂下来,与泉姑娘自己身上那件绡衣末梢平齐。绡衣的下摆很长,裹住了泉姑娘的鱼尾,遮住了她属于异族的特征,使她看起来与人类是如此相似。只是她与人类的差异仍存在着,如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劈开、割裂陆地与海洋。月光落在她身上,不知为何令白涯想起她的姥姥轻轻将绡衣罩在他身上的那一幕。
泉姑娘站在那儿深深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出不了口。
鲛人在岸上是说不出话的,他差点忘了。
她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不停冲他们招手。几人重新靠近海边,只有霜月君原地不动。泉姑娘这才钻回水里,趴在不深的地方。她心不在焉拍打着尾鳍,盯着白涯问:
“你们要走啦?”
“嗯。”柳声寒答应着,将手伸进水里摸摸她的头,“你不是回去了么?现在偷偷溜出来,是要挨骂的。被你婶婶他们知道,又要怨我们了。”
“不会的。”她说,“他们要把龙绡给你们呢,我来交给你们。”
“龙绡?”祈焕看了看其他人,他们好像都不记得这回事了,“啊,嗐……我们都没能把宝珠给你们拿回来,还让九天国时时刻刻都被风险笼罩,哪儿还有脸拿奖赏呢。”
“没关系。”泉姑娘摇着头,将抓着的布捧起来,送出水面,“你们是鲛人的朋友。朋友之间,是要用礼物表达心意的。”
他们有些犹豫,两人都看着白涯,不知如何是好。白涯点点头,像个允许孩子接压岁钱似的大家长般点了点头,祈焕这才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它端到岸上来。
柳声寒的手轻轻抚过平滑的龙绡,蜻蜓点水一般。这布虽出自海中,却像莲叶般一丝水污也不曾沾染。它摸起来是有些温热的,与人的体温相仿。它触感细腻,柔软,好像泉姑娘的头发似的,让人一点也想不到它是如传闻中那么刀枪不入,坚不可摧。月光下,它是那样洁白,似初冬清晨第一场的初雪,白得晃眼。
平静的海面下冒着泡泡,泉姑娘像个小孩一样,在水下嘀嘀咕咕着什么。
“唔,姑娘还有什么事吗?”祈焕小心地问。他知道,在鲛人中她还是个孩子,而让孩子面对这样的离别,不论多少次都无法习惯。
泉姑娘吞吞吐吐。
“之前我说过,我想到陆地上去……我想跟你们一起走,你们带上我,好不好?”
一开始,她还有些犹豫似的,话语却很快流利起来,认真冲水面外的人询问。
“……”
白涯深深皱起了眉,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他看了看眼前几人,他们都无奈地摇着头,显然觉得泉姑娘在说笑似的,感到她的话是如此天真。白涯深知她对未知世界的向往,还有自由的吸引力。
但,他,还有他们,肯定都是不会同意的,也不能答应。若问起来,理由太多了,每一项都够他不留情面地拒绝。
“这个,怎么说呢,不是我们不想带上你。”祈焕蹲在白涯身边,瞟了一眼他的脸色,斟酌着对泉姑娘说,“可我们就这么把你带走了,你婶婶不得气出个好歹,把我们抓进水里活活淹死?我们要去的地方也很危险,光是自己的安危都顾不得,更没法保你的周全了。若是你受了伤,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而且……而且……”
他也卡壳了。一个事实,一个绝对的理由,显而易见得几乎像有实体,浮动在空气和水的交界,他却想不出要以何种方式摆到泉姑娘眼前,才不会冰冷得残酷。
她是鲛人。
鲛人是海中的生灵。在陆地上,他们非但不能发声,甚至压根不能离开海水太久。光是这一点,就足够阻拦她在大地上迈出第一步了。
也许是思绪的波动太过强烈,泉姑娘在沉重的寂静中,读出了他们的意思。她抿了抿嘴唇,话语急促起来,连口音也变得明显了,表情却坚定得可怕:
“那个女孩……传说中的那个女孩,不是拿梭子割开了鱼尾,就变成了人类吗?我也照那样去做,只要那样做,我也可以变成人,在陆地上行走,和你们一起……”
“泉姑娘……”点点书库
“好。”
祈焕还在搜肠刮肚,白涯突然蹦出一个字来。
他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白涯接着讲下去:
“你若有这个勇气,敢冒这百十年来无人尝试的险,算我服你。你拿梭子了么?”
远处的霜月君好像听到了什么,微微抬眉,似乎也有些兴趣。
“你做什么?”祈焕惊讶得要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声寒,你劝劝啊!”
柳声寒诚然是讶异的,但她没说什么。她知道,白涯的言行都经过考虑,他自有打算,因而并不打算阻止。于是声寒只是轻轻摇头,并不加以阻拦。
“嗯……我带了。”她说着,取出一把骨制的灰白色梭子,“这是我的母亲。”
若不是知道鲛人这些东西,都是怎么回事,祈焕觉得,深夜海边的一位年轻的女孩捧着一截意味不明的骨头,说着如此意味不明的话,还是挺让人后背发毛的。不过关于泉姑娘的家人的事……他们多少也能猜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得知真相时也并不很惊讶。
“你觉得你母亲同意吗?”白涯说,“当然,你也可以不听她的话。毕竟我也没听过。”
祈焕想伸手扯一扯白涯,却拉了个空。白涯豁然站起,背过身去。泉姑娘小声地说她不知道,就没了下文。祈焕看不到白涯的脸,只能和泉姑娘一般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毫无波澜的声音:
“去问你母亲吧,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婶婶,你的姥姥,你所有的家人……若有那么一天,你真割了尾巴,变成了人,上了岸,再来找我们。”
他没有说更多,也没有解释更多,只是将包裹挎在肩上,迈步向前。路过霜月君的时候包裹还撞了他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存心。看戏的霜月君不以为意,摊开手,跟他一起走了。
祈焕看了看茫然的泉姑娘,又看了看白涯的背影,一跺脚,朝着后者追了过去。
“他没有别的意思。”柳声寒安慰她,“我们太忙了……太忙了。抱歉,我们今夜必须离开。今后若是有缘,欢迎你到海的那边来找我们——若我们能活着回家的话。”
“可以的……你们一定可以。”泉姑娘有些激动,“我还有很多年,我一定能找到你们。你们一定要等我!柳姐姐,你真是好人……我真羡慕你。”
不加掩饰的悲哀与怜悯即刻在柳声寒的眼中浮现。她沉沉地笑出了声:
“你不必羡慕我,我也不值得任何人羡慕。归根到底,我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至于好人的名号……我怕是受不起的。你还年轻,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这是好事,目前是。希望十年后,百年后,你能配得上那双血淋淋的脚。”
“……我会。”
“嗯,你会。再会吧。”
柳声寒也缓缓直起身子,转了过去。她摆了摆手作为告别,没有回头。
“白公子,我一定会去找你——”
直到走出很远,泉姑娘最后的呼声依旧像是萦绕在耳边。
即使已经看不到海滩了,祈焕还是频频回头,时不时就叹上一口气。终于,白涯给他闹烦了,放慢脚步,横了一眼过去:
“没完没了了。”
“我真是不懂,你不能好好儿哄她几句么。”祈焕扭过脸,愁眉苦脸看着他,“万一她回去之后,真把尾巴扎了咋办?”
“这根本就是掰扯不清的话题,说再多,也是白费时间。再者,有其他鲛人看着,她不会有危险。她太年轻,什么都不懂。”
这话倒也没有说错。于是祈焕又叹了好大一口气,随后便沉默,略过了这个问题。
他们不再说话,默默赶上前边的两位同伴。一路上没有其他行人,也未再遇到什么妖异之物。连走兽都像销声匿迹一样,唯有鸟雀时而掠过长空。
有一回,他们还看见一只隐约现出红色的大鸟,在高远的天穹盘旋。它看上去是那么自由自在,穿梭在其他鸟群里,白云中,恣意地翱翔在天地间,发出嘹亮的鸣啼。祈焕摸了摸包裹里揣着的琉璃心,也许是先前回忆了往事,此时他不禁想起一位“故人”——那个半妖。
不知陵歌如今身在何方,是否如鸟神所愿,开始了新的生活?
第一百五十五回:无安于室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五回:无安于室回程的路不算太长。只是来时走的是灵脉,相比翻山越岭,自然可谓是瞬息之间。两相对比,难免让人感到疲累。虽说在海底没有停留太久,但路上可要花时间得多,必须尽早在香神的规定时限内返程才是。
又一次日上中天时,武王城的轮廓由远到近,在日光中清晰起来。宏伟的城墙仿佛更陈旧了,比起初见时的威严,更透出无言的沧桑来。这不过是过去了短短数日,想必发生改变的不是他们眼中的王城,而是他们端详它的目光和心态罢了。
对君家父女俩管理下的武王城,他们暗暗怀有期待,又不敢对不知道的事妄自揣度。他们更不知道,当年君傲颜回头找她爹之后的事究竟如何。路上,他们也不止一次地提起,似乎将君傲颜留下的决定有些草率,但在当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好在,刚走进城门,他们便被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熙攘人声包围了。统治者的变更丝毫没有影响都城的居民,城墙根的卫兵也依然是修罗为主,亦不见神色有异,仍是不苟言笑、公事公办的寻常模样。
城门来往行人繁多,他们先行进了城,才四下张望起来,意欲寻找巡城卫兵,带他们前往王城内部。一望之下,他们发觉街道两边林林总总的小摊上,摆的不再是清一色的武器防具了。贩售生活用具的摊位变多了,有的摊子上有些零散的饰物,或是怪模怪样的雕刻摆件。饭馆也多了,正是午饭时间,阵阵香气勾得祈焕直咽唾沫。
他提议大家吃个饭再去寻那二人,柳声寒并无异议。白涯虽不贪口腹之欲,现下看此地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心里安定大半,料想去见君乱酒和君傲颜,也不急于这一时了。
这三名同伴中两位都点了头,祈焕抬脚刚要奔着馆子去,却听霜月君说:
“你们自己走吧。我去随便看看。”
他一声不吭地跟了半晌,祈焕都快忘记他会有异见了。想来也是,六道无常无需饮食,霜月君更是其中翘楚,这位可是只要不死,连呼吸都能省去的主儿。
何况——白涯顺着霜月君的视线看向熟悉的路口,那是通往擂台的方向。就算武国国都的氛围都已悄然改变,霜月君此人也一如既往,除了关注如何解除诅咒外,一点寡淡的兴趣都放在斗武切磋上了。他想了想,好像对霜月君也没什么可嘱托的,就平平淡淡点了头:
“你知道到哪儿找我们。”
霜月君已经自顾自地迈开了步,闻言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自己听到。他果然是往擂场那边去了。白涯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转身掀开饭馆门帘,跟了进去。
不得不承认,他也有些想念正常的饭菜了。尽管武国食物粗糙,也要比在海里啃生鱼来得强。祈焕兴致高得很,要不是还惦记着找君傲颜,他都想叫一桌酒菜来个不醉不休。眼下心里还记着事,他才按捺住了这个念头。
酒足饭饱,他们上街不再闲逛,拉住一个巡逻的卫兵,三言两语说明了三人的来头和来意。修罗有些将信将疑,可随后,他的同僚们认出了不久前刚在擂赛上大显身手的外来人。等守卫们找来自己的长官,那名年长些的修罗一下就明白了:
“小将军前些日子还叮嘱我等,留意城中有无陌生面孔,三男一女,一位少侠背负黑白弯刀……想必,你们便是她要找的人罢?”
他口中的“小将军”,大概就是君傲颜了,他们记得她父亲被此地修罗们称作将军。既然君傲颜有交代过,入城见她自然不是问题。年长修罗立刻领他们往内城去了,他顺口问起他们是否还有一名同伴,祈焕便简单描述了霜月君的特征,好方便他跟上来时,找人领路。
不过,这位刺客就算自己进城,大概也是跟回自家似的。
他们没有去王宫正殿,年长卫兵将他们带到一座偏殿前等候,自己进去传话。很快,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他们看到君傲颜拎着她的陌刀出现在门口。
久别重见,他们多少有些唏嘘,下意识想看出点变化。可惜他们也看不出她是胖了瘦了,似乎是晒黑了,又好像没有。乍一眼看去,她的气质愈发干练自信,比起单是骁勇的战士,越来越像运筹帷幄的将帅,难怪会被修罗喊作“小将军”。
她定是看到他们了,那眼前一亮的劲儿,简直像两只在风中忽闪了一下的火苗。那一刻她显得很高兴,但很快皱起眉,一肚子牢骚眼见着就要从嘴里蹦出来。她攥紧了陌刀,皱着眉,抿着的嘴确乎是在兜着满口脏话了。
“你们、你们这群——”
“哎哎,君姑娘,我与柳姑娘都有伤在身啊!你要是有气没处发,老白更扛揍……”
祈焕默默退后了半步,嘴里玩笑道。她看起来似乎真的想捶他们两拳。可等来到面前,傲颜牙关紧了又紧,最后一把搂紧了柳声寒。她的手臂微微颤抖:
“你们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她松开声寒,嗔怒地瞪视两人,“看死了谁给你们收尸!”欧欧电子书
“哇,你不要假定就算跟着我们活下来的也是你行不行。”祈焕好像还不服气。
“彼此。我看你也活得不错,挺好。”白涯认真地说。
祈焕在一旁翻了翻眼睛。
很快君傲颜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拉着柳声寒,带他们进殿里坐下详谈。她没有再询问霜月君,想来是刚才修罗已经向她禀报过了。
君傲颜简单叙述了这段时间武国发生的事。权力的交替变革十分平稳,君乱酒只是自称作武国的治理者,在新的、受人认可的王上位以前,代为掌管国中事务。他赏罚分明,又并无称王称霸的野心,不凌驾于他人之上。帮衬他的修罗都能获得相应的奖励,有犯上作乱的,也自有铁腕应对。他原本便在女王治下身居高位,修罗们多少敬他几分;这样一来,也更受认可与尊重了。
民众们更没有意见,他们只听说女王牺牲了自己,罗刹被永远地赶跑了。即使将信将疑,城中的守备力量不减,亦能令他们安心。逐渐地,他们也开始对武斗外的事物重拾兴趣,多少改变了原本沉闷警戒的氛围。开始君乱酒和君傲颜成天结伴巡视,经手大小杂务,随着情况稳定,傲颜身上的任务不再繁重了。不过,君乱酒依旧坚持,每日都到战神殿附近检视一圈,以确保不再有来自人间之外的不祥变故。
话及当时曾战斗过的战神殿,便不免提起当初的分别。无需多言,君傲颜本是有些埋怨,却也能想通白涯当日之举。相比之下,她更关心他们离开后的故事。于是他们从追逐缒乌前往海岸说起,再谈及九天国海下的诸般神异,和又一件到手的法器。作为他们的友人,君傲颜比睦月君关心的细节更多,要叙述的部分便也更冗长。
还没有说完,日头都已西沉了。君乱酒跟着先前领路的修罗过来,见面又是好一阵问候。他请几人同去用饭,席间免不了将他们的经历再讲述了一遍。等听完睦月君对几人所言的接应一事,君乱酒低头沉吟了一会儿。
“那么,你们接下来的打算,是打破那几个神的统辖,还是……”
“朝廷的援助遥遥无期,没准压根没人会来。”白涯直截了当,“还不如靠自己去探寻剩余法器。香神给的期限将近,我们会马上动身,离开武国,回香积国复命。若有机会,便可以从那里着手,立刻开始打探香神和歌神的宝物。”
君乱酒赞同地颔首。
“的确,自食其力才最为可靠。在九天国,谁也不可知,谁也不可信。不过天色已晚,虽说是事不宜迟,你们还是且暂歇一宿再出发罢。”
君傲颜的表情很复杂,像是在纠结些什么,难以决定该摆出何种神色,便凝固在了一个百味陈杂的胶着状态。君乱酒看看她,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女儿,为她下了决心:
“让这丫头收拾收拾一块走吧,她嘴上不说,这些日子可都在想着你们。年轻人,也不该一直偏安一隅。”
他们毫不惊讶,更无异议。傲颜是他们的友人,是这支队伍不可或缺的一员。本来,他们就是打算带她同行的,或不如说他们都相信,她一定会想和他们一并闯荡。
“对了……还有一事。”白涯又想起了什么,对祈焕说,“盒子放在哪儿?”
“什么盒子?”一手拿着鸡爪的祈焕愣了一下。
“……那个铁匠交给我们的。”
“呃……哦,哦!是那个啊,那个。还在呢,在呢。”
祈焕撂下鸡爪,手胡乱在抹布上抹了两下,在包裹中翻找起来。毕竟行囊里塞了那么多宝贝,除了海边的无人地带,他们可不敢就这么轻易丢在满是人与修罗的皇宫里。祈焕翻找了半天,终于拿出了一个小而沉的木盒子,递到君乱酒面前。
“嗯……果然在你们手里。”他接了过来,上下看了看,“铁匠说你们已经交给我了,我便没有多说。唔,竟还完好无损。”
柳声寒说:“未经允许,擅自拿您的东西,我们很抱歉……只是听说里面是与您刺入雕像里的铁同等材质,便想着可能会用到。不过到现在,盒子也没打开呢……”
“是了,是那种铁的边角料罢了。这里面确实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君乱酒说着,试图将它打开,“是傲颜小时候喜欢的玩具,我就试着重新打了一个,图一乐,丢了也不打紧。”
第一百五十六回:无迹可寻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六回:无迹可寻虽然是一个六面的粗糙木盒,在君乱酒的手上却拆出了八九块木头,形状各异,都不是中规中矩的木板。想不到这没锁的盒子竟是这么打开的。他倒出里面一个小小的陀螺,君傲颜凑上前。她有些惊喜地拎起那东西的尖端,轻轻一捻,它便灵巧地转了起来。
“还有声音呢!”
祈焕有些惊讶。的确,从那旋转的金属小陀螺上,发出“嗡——嗡——”的鸣声。声音不大,但不单调,是一种有节奏的细小的声音,听久了颇为悦耳。随着它旋转的速度逐渐放缓,声音也由尖细变得低沉,循环周期变长,最终完全停止,自然而然。
“嚯,真有意思。”祈焕觉得有趣,便拿在手里琢磨。
君乱酒又倒了一杯酒,缓缓说道:“那玩具,是从一个胡商手里换来的。我一看便知道不是家乡的铁,没想到在九天国能碰见。这铁坚硬又有韧性,能入石三分。”
虽然这的确是个有趣的玩意,但柳声寒的兴趣似乎不在小陀螺的上面。她看着君乱酒面前的木头片和木头块,指着它们问道:
“这盒子……?”
“啊,这是一种特别的工艺,我从本地匠人这里学到的,不过他们说,这技法从我们故土传来……与其说是盒子,不如说是一把锁,只有特定的顺序才能打开,合上,否则就是一堆破烂的积木。可一旦固定在一起,再脆弱的朽木,也会变得牢不可破,密不透风。我特意选了一块不怎么样的木头,琢磨了许久,加了些别的把戏,才雕出来。它也算个玩具吧。这东西,也给傲颜拿上,带着做个纪念罢。”
饭后,三人心照不宣,先行跟着守卫去了住所,留君傲颜与父亲再说几句话。这一别,又不知要多久了。值得庆幸的是,武国目前局势安稳,也有足够的力量应对外来的危险,这也是君傲颜能舍得下君乱酒远游的原因。况且这么大一座都城不会长脚跑了,好歹她知道,回到此处便能找到自己父亲。
白涯很清楚这些。他为君傲颜感到高兴,也难免想起自己来到此地的缘由。白砂是否会像君乱酒一样,曾在九天国茫茫大地的某个角落,只等他去偶遇?
大概是被这种心思触动,鬼使神差般,他在就寝前翻找了半天,掏出了香神的蜡烛。
说起来,君傲颜从来没靠这香烛梦到过君乱酒。他倒是屡试屡灵。有一种很不好的联想——尽管很无端,但……
也许是活人就梦不到了?只有死人才能托梦?
这个设想他不是从来没有过,可现在安静下来,万籁俱寂,些许的微小声音不能从脑袋里一晃而过了。他一声不吭,微微攥紧拳头,逼自己别再去想。罢了,哪怕真死了,就像歌沉国的任务一样,死也是要见尸的。这是白涯给自己的任务。
别想了,别想了,睡吧。他对自己说。他可一点儿也不想因为这睡前的破烂心思,梦到莫名其妙的血腥场景。一点也不想。
“想什么呢?”
这次,白涯坐在海边。
这该算是意料中的事,不过也有些意外,因为这里的场景是他不曾亲身去过的。不过,也可能是根据他的经历,自己的脑子杜撰了这么一个地方出来。这是一片金色的沙滩,像老鲛人美丽的尾巴,沙子都在闪闪发光,而且很细腻,也没有夹杂什么碎石、贝壳什么的。
他坐在沙滩干燥的部分,海水每次都恰好碰触到他脱了鞋的脚尖。而白砂站在他面前,踩在水里,偶尔被温热的海水掠过脚踝。
他爹没有回头,只是背着手,眺望着远处的光景。远处有峭壁,还有一座巨大的、船的残骸,很像他们登岛后遇见的那艘。
“没想什么。”
“你小子还想骗我。”白砂微微侧脸,但也没有转到他恰好能看见脸的角度,“你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爹。”
“不……只是没必要说。都是小事。”
“小事儿?”白砂反问,“你拔出封魔刃,这算小事儿?”
“你不说我都忘了。”他不知为什么梦里的父亲要提醒他,“会怎么样?接替霜月君,成为六道无常?”
“你自己很清楚,不然你当时不会立刻将它合回去——你还不想死。”
“当然,至少现在不行。我……还没找到你。”
“臭小子,可别拿我当幌子。”
“我没有。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看上去霜月君好像没有发现。”
“说不定发现了?他可是封魔刃现在的刀鞘,他永远知道那玩意在什么地方。八成是看你没这意思,放你一马也说不定。”无忧爱书网
“这都无关紧要——我也不想告诉他们,祈焕的嘴准保跟炮仗一样炸个没完,傲颜也是没法开口说的,何况她根本没与我们一道。至于柳声寒,若不是她与霜月君认识,我倒觉得值得一讲。只是他们关系看上去曾经很紧密,我便知道,是万万说不得的。不论她是否会告诉霜月君,让她知道,终归不是好事。”
“我这傻儿子,倒是很清醒嘛。”
海风吹起白砂的衣摆,轻飘飘的。白涯觉得他爹的衣服好像一身龙绡。之前的梦里他也是这么一身吗?他不记得了。毕竟这只是梦,无关的信息总是拼凑得很将就。
“我必须清醒……必须一直清醒。”
“你已经很累了。就算偶尔休息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更没什么人怪你。”
“我不能休息。”
“……”
父亲的叹息消融在风声里,白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更想知道,为什么在这场梦中,老爹始终背对自己,从来不转过来,头也不回。他知道,只要自己站起来,走进海水中,到他面前就能看到他那张熟悉的面孔了。之前的梦里他也不是没见过。但白涯此时不想站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梦里的自己不想。因为很麻烦,因为裤脚会湿,因为没必要……谁知道因为什么。
“你其实在责备自己。”他爹忽然说,“只是你自己都没发现。比如驸马的事,你还没有放下。你看到他死时的惨状,尽管与你无关。”
“嗯。”白涯轻易地承认,“我当时其实没那么难过,不如说,震撼大于悲伤。但在得知他是为了太后才背井离乡,我就觉得……怎么说呢,太后对他而言真的意义非凡。”
“废话,他没得选。不少男人都觉得,孩子得有,老婆死了换了就是。”
“的确如此。但很少有人想,见都不曾见过的孩子没就没了,妻子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白砂耸耸肩,“不少人还天天抱着孩子说自己命苦,说孩子可怜,马上又续了弦,把自己感动坏了。美其名曰是为了孩子。儿子也罢了,若是女儿,命苦得很呢。唉,其实我跟你娘当时希望你是个女娃来着……”
就算在梦里,白涯的太阳穴还是不可制止地跳了一下。
“你说一万次了……”
“哪儿有?也就百八十回吧。”白砂捋了捋胡子,“女儿肯定像你娘一样,好看又好带,吃的也少。就怕生了个儿子比老子还难管教。我小时候,每次都能把你爷爷气出个好歹来。不过——你这臭小子还算是省点心,随妈,哼……就是吃得太多。”
“……个老东西。”
“你说什么?”
他爹似乎是回头要揍他了,他下意识像儿时一样忽然低脸捂头。停了一会,没什么反应了,白涯挪开双手,发现他爹还是背对他,面朝大海。
“你对泉姑娘,可真是心狠嘴毒。我还以为你天天吊着脸,跟你娘一样,一点也没继承你爹的幽默,这辈子肯定没姑娘喜欢。”
“哪儿来的话?您真当我傻,不知她的意思?”白涯捞起一把沙子,微微松开手,感受它们缓缓从指缝溜走,“她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异族之情,怕也没什么好结果。看看迦楼罗与迦陵频伽就知道了……父母处理不好的事,都让儿女承担,自然会酿成大错。”
听了白涯这话,当爹的忽然不说话了。他没有回应,但身体确乎是僵了一下。白涯自知说错了话,惹得他爹尴尬。但话也没说错,他当然不打算道歉,只是……
“我没说你们。”他想了想,又将手塞进温暖的沙子里,“你们……都很好。也都不容易。可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您?傲颜和他爹,大概已经冰释前嫌了,我却连您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是死是活,老东西也没个准话。”
白砂轻轻笑了几声。
“你老子就在你心里。”
“别净整这些虚的。”
白涯抱怨着,他爹又不说话了。老家伙挺直了腰板,忽然朝前走去。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湛蓝的海水,白砂却没有犹豫的意思。直到海水没过他的腰,白涯才有些着急。
“你去哪儿?”
白砂停了一会,继续向前,任由海水继续上涨。白涯急了,他站起来,不知何时双脚陷入在细腻的沙子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奋力地挣扎,想追上前,却寸步难行。白涯感觉这水像是钻进自己喉咙里一样难以呼吸,而不是他爹。眼看着海水淹没了他爹花白的头发,他伸出“手臂”挥了挥。天光之下,那柄锋利的铁臂亮得刺眼。
白涯忽然从梦中惊醒。
第一百五十七回:无以抗衡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七回:无以抗衡“哎,可算醒了。”拿着小铜镜晃啊晃的祈焕感叹道,“你每次都睡得太死。若不是你自己起来,叫你可真是件难事儿。赶紧的,再不赶路来不及了。诶,怎么,我说错了?你打我干什么!喂,你怎么还踢人呢!”
将军已派人准备好了军马。虽然为了翻越前面的大山,可能到了山脚前的村子就得卖出去,但他依然舍得下血本。他还让人修缮了他们的武器,塞了许多货币与食粮。
“等老白找到他爹,我就回来接您,我们一起走。”临行前,傲颜抓着父亲的手。
君乱酒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像所有人父一样,总是那么不善言谈。但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已经足以说明很多不必言说的事。
他们不舍地道别。
祈焕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直到快走出城门,白涯放慢了脚步。他皱着眉,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了一番:
“怎么……还没见霜月君来。他不和我们走了吗?”
“他不是说要在这儿看看,让我们自己走么。”柳声寒平淡地回答,“不用管他——既然这样说,一时半会儿,他是不会再与我们同路了。”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以霜月君的性子,若只是离开片刻,哪还会特意打个招呼呢。
“早知如此,昨天该道个别才是。不管怎么说,他可也帮了我们不少忙,帮的还都是大忙。”祈焕挠了挠头,语气有些惋惜。
不过,他们一时不曾想到的,可不止这一件事。
走到了食月山脚下,他们才意识到问题。这回没有了热心的鸟妖,霜月君也不在他们身边——算了,他在也没什么用——他们非但飞不过这山脉,倘若再下到谷底,也无法跨越未被冻实的暗河。
姑且只能爬上山顶,再想办法了。
山路荒芜而陡峭,偶尔能看到稀疏的草木,被山风刮得瑟瑟发抖。从进山起,白涯耳畔便持续飘过呜呜的乐声。他只当是风的呼号,被自己误听成了音乐。正当他收回思绪,专注于路途时,君傲颜忽然开了口: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器乐的声音?”
她问得犹疑,显然自己也并不肯定。然而祈焕立刻响应了她:
“你也听到了?我还当是我耳朵经络不通,才无端听到怪声呢。”
“我以为是风声,加之人的遐想,方与音律相近。”柳声寒凝眉说。
白涯表示了认同。照理说,食月山周边没有人家,放眼望去,山路上也并无其他旅人。这儿不该有奏乐才对。
“上次我们来时,有这声音吗?”
“……不记得了。”
虽然如此,那旋律仍旧徘徊不散。等夕阳西下,他们来到山脉高处时,已经能清楚地听见与空洞风啸截然不同的幽深鸣响了。柳声寒推测,也许此时的风向恰好吹响了谷中什么地势特异的地方,营造出了乐声。
空灵而渺远。
这一点异象,想来对他们的行程没有任何影响。柳声寒眉间结着的阴影,大抵来自于对前路的忧虑。他们沿着裂谷搜寻,妄图找到一条越过天堑的坦途。
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摇摇欲坠。天光逐渐昏暗了,四人依旧一无所获。
天上有鸟儿在翱翔,祈焕看它也是泛着赤色的,也许是夕阳镀上的吧。它和他早先路上看到的会是同一只吗?人若有这振翅便可飞越千里的本事,那该有多好啊。
他有些累了,目光漫无边际,追着那只鸟飘远。它不久就消失在天边。祈焕扭了扭酸涩的脖子,转回了头。倏然,他的眼神聚焦在几步开外,一株枯树顶上。
“你们看那边树杈子,上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白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棵树离山脉断裂的边缘不是太远,也不算近得危险。他们跟着祈焕小跑过去,反正还看不到翻越山谷的路径,不如探察一下附近,没准有意外收获。
无论是否算收获,那东西的确令人颇为意外了。祈焕眯着眼,踮起脚,还蹦了两下,最终不可思议地问:
“老白你看那玩意儿,像不像……不,这不就是那个小皇子的木雕吗?”
“怎么可能?”白涯也抻着脖子努力向上看,语气里满是怀疑,“可那东西明明掉进峡谷间的暗河了。”
“打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天快黑了,再暗下去准头可就难说了,掉地上都不好找。”
祈焕咋了咋舌,满地寻摸趁手的小石块。那团小小的黑影说高不高,在枝丫间卡得也不牢,他扔了四五次石子,就把它打了下来。白涯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凑到眼前端详一番,有些错愕。
“还真是这个。”
“给我看看。”祈焕从白涯手里接过木雕,也打量了一回,搔了搔头,“真的是它。莫非,有鸟把它带了上来……”
“鸟抓这个做什么,还放到树上,拿来筑巢不成。”
“二位,先不说这个。”柳声寒少有地打断了他们,语速急促,“你们是否察觉,早先的乐音,现在停下了?”庙街
他们住了口。
那声音确实消隐无踪。白涯意识到,那不是风的动静,因为如此安静的时刻,夜风仍在拍打他衣裳,携带着食月山独有的阴冷。与先前相比,此时过分的静谧,令人泛起鸡皮疙瘩。
祈焕耳中的世界,却比纯粹的寂静还要诡异。
当白涯的声音停止后,他隐约捕捉到极为飘忽的人声。他凝神去听,愈是专注,说话声愈是清晰。那是一个稚嫩的嗓音,不大听得出年纪,似乎是个男孩。童声断断续续,大多都辨识不出,过了好一会儿,祈焕才听清了其中一句:
“……我的木雕……”
他感到浑身寒毛跟冰刺似的扎了起来,猛地后仰,仿佛要避开手里的物什。
“你发什么神经!癫痫?”
白涯险些给他一头撞上。祈焕也不好过,他咬到了舌头,龇牙咧嘴地拽着白涯:
“你你你听听!小皇子,他在说话!是不是就是他自己把这木雕捞上来的……”
白涯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摇摇头:“什么都没有,你怕是幻觉了。”
“真的有。”这会儿,祈焕反倒竟冷静了下来,“听,越来越清晰了。他说……让我……看——去那里……?”
友人们听着他的指点转头,只看到了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不过是一块巨大的磐石罢了。
“他难道埋在石头下面了?”
“比起这个,不是——你们不觉得……山在晃吗?”
君傲颜紧绷着脸,陌刀直直杵在地面上。她低头盯着脚边细小的砂砾,它们在弹跳着,幅度越来越大。
“我们过去。”柳声寒突然明白了什么,“那边那块石头,先跑过去躲着!”
“躲什么?”
君傲颜加快了脚步,只是有些不明所以。而白涯想起来了,他看了一眼深不可测的裂谷,脸色难看,从牙缝里低声道:
“传闻中,天狗被封印在食月山下……”
震感加剧的速度变快,没跑几步,便由不大显著增强到了极为剧烈的地步。这种晃动却不是左右摇晃,而是耸动着,滑动着,令他们脚步歪斜。仿佛有参天巨木,要从他们脚底破土而出,又像是——有巨大的怪物,即将由地下爬起。如同一头苏醒的犬,伸展身段,抖着毛发,想把沉睡时落到身上的尘埃、枯叶和跳蚤,从身上甩下去。
不幸的是,从目前的震动的力道来看,他们,还有这整座山上几乎全部的山石草木,都不过是狗身上的虱子。
奔跑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他们在动荡的山地表面连滚带爬地前进。祈焕和同伴一样动作不停,却时不时一阵恍惚。他清醒地感受到自己在随着友人奔走,可应有的忐忑与惊慌似乎被抽离隔绝了,土石隆隆震颤的响动都变得渺远。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嘈杂的声线,有的是人,也有无法描述的、直觉般的感知。它们不断指挥着他,有时,简直是在操纵着他。
在这些声音里,祈焕突然一个激灵,猛地一推白涯。
“跳!”
白涯下意识照做了,祈焕也紧随其后。身体刚腾空,他便听到脚下土地崩裂的声响。等他俩踩回实地上,齐齐回头,看到原地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祈焕明白了。那些声音,无论它们是什么,此刻都在帮助他避开危险。他用力朝两个姑娘招手:
“你们跟紧我,我带你们上去!”
在通往目标的道路上,一棵支楞八叉的大树倒了下来,磕磕绊绊滑向山谷;一块巨石滚落,碾过本就破碎的地面,被一条裂隙吞噬。在这些危险触及他们之前,祈焕已经带着友人们绕开了它们的路线。他仿佛忽然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总比险状提前一步,拉着他们逃向安全地带。
有些不大牢固的山岩,已经掉下山崖,被埋到谷底了。好在,祈焕领他们藏身的岩石,要比其它都牢靠得多。
他们惊魂未定,背靠着它气喘吁吁。这时山谷里传出长长短短的嗥叫,越来越强,越来越近,震得人头痛欲裂,仿佛头骨在和这声音共振。
轰地一下,他们脚下的山体一沉。
野兽沉重的鼻息声,与脚爪抓挠踏地的声音,远而响亮地持续了一阵。听起来,那头天狗正在努力从深谷之下拖出身子。趁它还没出来,白涯压着嗓子问:
“硬拼,恐怕难。你有什么办法没?”
“我?”祈焕指着自己鼻子,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当我是霜月君吗,连龙都能打?”
白涯哪里会不知道,问他这半吊子的阴阳师,只是侥幸心理作祟罢了。他看向君傲颜,后者没有吭声,微微摇了摇头,表情也极为忧心。
这头天狗,他们虽还未见其形,只闻其声,可它既然能弄出这样山崩地裂的阵势,显然不是普通人力所能抗衡之物。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第一百五十八回:无计所奈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八回:无计所奈柳声寒一直在身上摸索着,此时似乎终于找到了什么,握着拳抓出来,摊开手掌。三个人不约而同看了过去,她手上的药丸有些眼熟。
“这是……百花丸?你也有这东西?”
柳声寒点点头。
“我终归是个药师……虽是权宜之计,也能为我们争取时间。”
这正是祈焕当时在夜叉出没的海边,分给两位同伴遮蔽气息的丸药。它比当初他手里的大一圈,柳声寒的指甲也长,动作小心,掰出的几乎是均等的四个小块儿。即使在此刻危急关头,祈焕也不由得瞄了一眼白涯。他可仍是耿耿于怀白涯捏成粉的那一角小药丸呢。白涯也不知是真没想起来,还是故意当没看见。
天狗安静了一些,它似乎已经爬了起来,在漫无目的地踱步,挤破裂隙,撞碎山石,撼动草木,堵塞河流。它离他们好像更近了。他们都了解百花丸的作用,连忙各自从柳声寒手里拿过一瓣,伸着脖子,急急干咽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们才敢从山石的阴影里小心地探出头。
夜色中,一匹身形庞大的野兽凛然而立,遮天蔽月。这天狗的形貌像一头毛发虬结的饿狼,却有一对漆黑的翅膀,拢在耸起的肩胛后。它们偶尔舒展开时,几名小小人类眼前便一片黑暗。它的脑袋看起来格外巨大,头颅中线的骨脊凸出,深凹的眼眶里映射出暗红的光,照出口鼻部生着的鹰喙,直裂到耳根。
月亮已经挂上天空,与眼前硕大无朋的怪物相比,它小得可怜,连一张饼都不如。当天狗抬起头,嘴吻的轮廓凑近时,月轮就像它唾手可得的一小团食物。天狗食月的传说中夸张荒诞的画面,此时就这样真实地呈现在他们面前,在这座遭了天灾般一片狼藉的食月山上。
这头巨兽低下头,在山脉上粗暴地到处嗅闻。它一直在绕着他们的方位兜兜转转,看得人冷汗直冒。更糟糕的是,它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似乎被发现也不过是时间早晚。
随着天狗的接近,祈焕感到,先前古怪的感觉再度加强了。他听见了许许多多模糊的人声,有小皇子的,还有其他人。更令他震惊的是,他感受到了天狗的意识——即使他不去看,不去听,心里也清楚地知道它在哪里,如同黑夜里有一团炫目的光,一个人隔着眼皮也能感知到它。这种联结令他想起蓝珀作用下,他与友人们心意相通。相较而言,他不知道天狗在想什么,却像在冥冥之中与它产生了一定的共情,能捕捉到零星的意图。
比如此刻,他莫名地知道,天狗发现了某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它不是为了猎杀或进食,单纯是想要找到这个存在。祈焕紧紧闭着眼睛,试图感受更多。倘若天狗不是冲着他们来的,是不是还有机会逃出生天?
黑暗中,一声鸟鸣在头顶幽幽落下。
祈焕和友人们一样惊得仰起头。天上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到。
可天狗就像听到了什么信号,蓦然扑了过来。以它的身量,这不过是几步之遥。
“跑,快跑!”
他们踉跄着逃离,身后哗啦啦一片响动,轰隆,巨石被天狗轻易掀翻,一巴掌拍开。它仰头怒吼,蹬踏一地砂石狂奔过来。祈焕毛骨悚然,直觉提醒着他,危险即将降临前方。来不及犹豫,他脚下急刹,赶着友人们朝另一边去:
“往那边跑——信我!”
没跑两步,天狗轰然扑中了他们方才前冲的方向,震得四人差点扑在地上。它愤怒地大叫起来,可庞大的身体转向不灵,等它调整过来,他们已又奔出一段距离。
人声和来自天狗的怒意,重重包裹着祈焕。祈焕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些感受远超过个体所能拥有的量,起初令他呼吸困难。等逐渐适应后,就像是多出了许多双眼、许多只耳,拓宽了他的精神所能感知的范围,也让先前朦胧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
在某一刻,一个意念划过。它似乎闪现了很多遍,而这一次,祈焕终于抓住了它。
木雕。
在天狗的意识中,它感受到的吸引,来自于自己手上的木雕。它被抓在祈焕手里,就像只萤火虫摇摇晃晃地飞着,而这天狗致力于扑住它。
无数的意志还在喧嚣,在它们的引导下,祈焕有了个隐约的推测。他抖着手唤出一个纸人,它抓着木雕朝反向飞去——天狗不为所动。
祈焕的感知里能读出,它不再看得见光芒闪烁般引人瞩目的木雕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周具体的景象,和四个侵入它领地的人类。赶在它为失去目标而愤怒,进而拿他们泄愤前,祈焕及时将它的目标抓回了手上。他感到天狗迷惑了一瞬,随即又继续锲而不舍地追来了。它的吐息化作灼热的狂风,撞得他们后背生疼。
祈焕完全懂了。
木雕最为吸引天狗注意,有了它,天狗甚至能丢下他们这些渺小的凡人。然而,只有当木雕被活人拿在手里,天狗才能“看”得到它。
白涯眼尖,方才就看到祈焕举止有些异样。这会儿,他看见祈焕一边跑,一边解着缠绕在手上的布条。他曾一直以为,这是类似于习武之人保护双手的习惯,直到今日才发现事情远没有那样简单。
随着细布散开,有微光从祈焕手部透出来。他受了伤,布的边缘与皮肤都沾了血,却还有其它东西印在他手上。在又一次变向躲开天狗后,白涯一把抓住了祈焕手腕:书仓网
“你这些是什么——这是,妖纹!?”
另外二人也被吸引了注意。现在他们都能看清,祈焕手背上蜿蜒爬满了奇怪的纹络,如同青筋编织的网络,却绝不似人类的血管应有的分布。
“妖纹?”君傲颜调整着呼吸大声问,“那是什么?”
“人与妖,若结下契约,留下的痕迹便是妖纹……那是不平等的契约,人接受妖怪的力量,却受妖怪支配。但是——白少侠,少安毋躁。这不是妖纹。”
只是柳声寒也不知道,这到底该算什么。她托起祈焕的手匆匆一瞥,在此时紧急的情势下,一时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以后有机会,我会告诉你们。”祈焕终于开口了,比起往日,他平静得可怕,白涯不祥地想起他被龙撞裂胸腔垂死的时候,“我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说。我答应过会告诉你们,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眼下的情况,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我去引开天狗,它一定会追着我来。你们先跑。”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办?”
“我知道该怎么办,有人教我。你们快走——走啊!”
他知道该怎么办……他知道的,只有这一个办法。
于是祈焕猛地甩开白涯,一往无前,冲向了裂谷的方向。人影在山崖边缘跃起,几乎没有上升的过程,便如流星坠入谷中。
天狗庞大的黑影紧随其后,一头扎了下去。
地面再度被撼动。这感觉与先前有所不同,之前只是山的表面被扰乱,被打碎,此刻整座山体本身都在动摇,在缓慢而坚定地合拢,像要把天狗重新关进牢笼。可这移动并不平稳,他们惊恐地意识到,崩碎的山岩越来越多,仿佛有双无形的大手,将它们挤压掰碎,大块大块地填进裂谷。可以预见,这种裂变很快就会蔓延到他们的立足之地。
纵使白涯心志坚定,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死死盯着裂谷的方向,目眦欲裂。连番变故,牺牲了友人仍逃生无门,他们一个个都要白死在这儿吗?就算面对天狗,他们还能拼死一搏,多少咬下块肉来,可这样的天地之威,人力该如何对抗?
“白少侠,上来!”
柳声寒在身后喊。
他一扭头,一片巨大的、血红的羽毛,悬浮在及腰的高度轻颤。白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脚下一步不敢慢,跃上这奇异的载具,心思急转:
“这是你……画出来的?你哪里来的颜料,刚才……”
刚才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这话太像责备,太过尖锐。白涯硬生生咽了回去。
“先前碰到祈公子手的时候,我沾到了一点儿血。”柳声寒疲惫地解释,手中的画笔不停,凭空生风托起三人,“只有一点点……除了此刻带我们逃离这里,其它的,什么也做不了……为他祈祷吧。”
一只硕大的鸟儿挥舞双翼,离食月山越飞越远。两支金色的长羽在它尾部飘摇,它的主体和浓厚的夜色一般漆黑,却有一层淡淡的红笼在毛羽的表层。
它盘旋着,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它在一处高耸陡崖上看到了一个怪异的人影。那人形的轮廓边,支棱出扭曲的肢节。
缒乌长身而立,眺望着远方山崩地陷的风景,背在身后的手掐着诀。身边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等落到地上,已化作人的脚步声。他没有转向对方,反倒抬起自己捻诀的手看了看,闲闲地说:
“这拢山诀,倒是好用得很。”
“现在他们凶多吉少了。天狗与山崩,弱小的人类一个也受不了。”陵歌冷冷地说,她走上前,也将目光投向食月山的方向,“虽然我不会蠢到相信,你有好心到为我设计这一切,但你的确帮了我。”
“不必言谢,我心里有数。毕竟,我可不敢保证,你的仇人们到底死了几个。蝼蚁有蝼蚁的生存之道,虫豸力量孱弱,生命力可顽强得很。”
“你还真是看好他们。”
第一百五十九回:无所不用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九回:无所不用“那是当然的了。”缒乌忽然笑了,带着恰到好处的恶意,“不然无辜的神鸟迦楼罗大人,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
陵歌眼皮抽搐了一下,咬了咬牙。
缒乌浑若无事,以平板的语调说了下去:
“不过,他们必然折损人手,挫败士气。按这些人的行事风格,和各自的性子,法器一定都被交给了活着的人。到时候,只要来个黄雀在后,就能把诸神法器一网打尽。啊,放心,我会把琉璃心先借给你。”
“我并不想以这种方式得到他的心。那是他的决定——即使他决定把心脏拱手与敌,我也理应尊重大人的决定。”
陵歌说完,便抿紧了唇角,像在将无数的不甘、愤恨、意难平,悉数锁死,压回腹中。
“这与你想要那群人的性命毫不冲突。你也并没有违背鸟神的意愿,剩下的不过是……事成之后,我顺手帮你一把。”缒乌的声线变得阴沉,背后的肢节缓缓张开,他压低嗓子,讳莫如深,“虽然死生之术,你我并无把握。但至少,你肯定不会害怕触犯什么禁忌,让地府的那位找上门来吧?”
他将“死生之术”几个字说得很轻,也很清晰。缒乌将这些词句连同蕴含的念头,一并轻飘飘地吹向失了伴落了单的鸟,宛如一只蜘蛛顺风送出自己的丝线。
他知道自己会听到令人满意的答复。听吧,迦陵频伽开口了,她的歌唱,定是对人类的诅咒,对妖异的祝福。
“我什么都不怕。如果可以……只要可以,我能付出任何代价。”
“好。”缒乌眯起眼,眺望远方,“有你这样的觉悟,我便安心了。”
直至晨曦降临之时,食月山仍是一片死寂。
遮天蔽日的粉尘并未平息下来,因而一切光景都蒙上浅灰的色彩。相对于这道狭长的天然屏障,被那天狗所破坏的不过是个小小的缺口。而在这缺口之下,人类渺小的身姿几乎微不可见。那些更加微弱的声音,也被空气中的尘埃们掩藏了起来。
“祈焕!”
“祈——公——子——”
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呼喊。
在山的那边,死里逃生的三人在破败的山体前巡回,游荡,试图寻找着一丝一毫生命的迹象。但那太难了,他们的手都有不同程度的脱皮。再这样挖掘下去,会挖出血肉的。
“能不能、能不能这样……”君傲颜试着想别的办法,“我割开手腕,让声寒用我的血,来拨开这片废墟,想办法找他。”
白涯替声寒一口回绝:“不行。那么大的动静非得给他碾碎了。何况若将天狗也挖出来为祸人间,这笔账算在谁的头上!”
“我们就这么干找吗?”
君傲颜摊开手,不甘而无奈地问。白涯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刨着那些碎石。尽管他心里知道,这些举动也不过是徒劳,都是毫无意义的事。
“你流血了……”柳声寒想拉住他,“别再……你已经受伤了。”
“……我知道。”
他没有停顿,继续重复着搬开的动作,重复、枯燥、不知疲倦。
原本姑娘们还是在帮忙的,但当她们回过神,意识到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时,都还算冷静地停了下来。既然祈焕声称自己有办法,他们理应相信他才对。可若他其实没办法呢?他若只是找个借口支开他们,将自己置于死地,又该如何是好?
但他手上的“妖纹”又是什么?
“白少侠。”柳声寒继续好言相劝,“祈公子多次化险为夷,定是有自己的本事和考量,我们单在这里浪费时间也不是办法。眼见期限将至,若我们还不回去,恐怕要辜负祈公子的本意。等我们去歌沉国与太后复命,再让他们派人手来寻人。”
“复命?”
白涯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猛然转身,眼睛死死盯着柳声寒。他的眼里有许多血丝,不仅仅是因为一宿没睡的关系。
“他们要找的人我已经看到了!这双眼睛,亲眼看到的!死了!惨死,死了,没有了。腰牌没了,尸体也没了,我们怎么证明?拿什么证明?!复命?”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周围安静得要命。柳声寒与他面对面,没说什么。君傲颜就站在旁边,觉得尴尬,又不好插嘴。她当然理解白涯的心情,她们都理解。
柳声寒冷静异常:“就算你对我说这些,也没有什么好处。”
“你时常冷漠得令我费解。”
“你也一样。”哈哈文学网
“你、你们这是说什么呢。”君傲颜觉得不对味儿了,赶来拉扯两人,“你们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吗?现在是闹内讧的时候?我们不都是在为兄弟担心吗?”
白涯嘴唇微颤,确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他只是甩开了君傲颜的手,转身走了。他放弃了——因为他其实比谁都清楚这是希望渺茫的事;因为他心里也很明白三个月的期限将至;因为他一开始分明是为父亲而来,他得去接那狗屁香神的下一个任务。
因为他没办法。
转身不仅是需要勇气的事。
弥漫的尘埃终会沉淀下去,阳光与月光会洒在这里,洒在每一条沟壑、每一处阴影中。有新的生命会长出来,细流会顺着地势再度充盈此处。风与灵力的迂回萦绕终将使其恢复富饶,闭合的山脊将鸿沟两岸就此相连。
谁来将光散播到照不到的地方。
他们比预期更早地来到了歌沉国,将驸马的消息带给他们。应当是入冬了,但九天国全年气候湿热,或许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场雪。不过,宫中的人们确乎是穿厚了些,连小女王的小披肩都多了一圈白花花的绒毛,看上去暖融融的。
“你们怎么感觉比上次见面要累呀?是没有休息好吗?”
女王秋未语眨巴眼睛,在皇位上歪头打量他们。比起之前,她倒是坐有坐相了许多。但她那年轻的、毫无变化的稚嫩脸庞,都不由得令他们觉得恍惚。他们仿佛已经离别很久了,可看到这毫无变化的陛下、毫无变化的温柔的音乐声,这才令他们觉得,原来时间仅仅流逝了不足百天罢了。
但他们真的很累。
“那个哥哥呢?”陛下问,“给我礼物的那个?我的鸟还在,但是蛇好像不会动了。母后说它缺水,让我泡一泡。我好像泡得太久,泡烂了,它就怎么也不肯再动一动,连声音都变得奇怪。我想让他帮我修一修。”
白涯看了一眼女王身旁另一个空荡荡的座位,深吸一口气。
“他在给你找新的礼物,让我们先回来。”
“是吗?”秋未语很高兴,“那会是什么东西?”
“他没有告诉我们,他说这是个秘密。”紧接着,白涯立刻切入主题,“您的母后身在何处?近日身体如何?我们想见她。”
“她在睡觉。”未语陛下皱起了小小的眉头,“母后睡了很久。从国师大人出宫后,就一直没有醒来。但是,国师大人说等她回来,她就会醒。”
“国师……不在?”三人有些意外,他们相互对视起来。
柳声寒问道:“也就是说,当下的歌沉国,是您在一手打理?”
“你们不是在小瞧我吧?”
“唔,绝无此意……”
“没关系的,也不是这一次了。”陛下歪着头,“国师大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亲自去一趟邻国取药。她与香神大人关系密切,母后需要的许多药也是找他配的。一般来说她七日便会回来,母后陪着我。不过这次她去得久,说是要半个月。母后正好睡了几日,我担心她不醒,国师大人便燃了一种香烛,说能安魂定心,护她元神。待她取药回来便是。”
“香烛?”
他们沉默了一会,想了想这段话里的信息。接着,柳声寒继续问:“总是歌神大人去邻国么?”
“有时是她亲自去取,有时是香神大人派人送来。”
“那香烛……又是何物?我们能去见见你母后么?”君傲颜同白涯一样在意。
“可、可是国师大人说了……”
“相信我们。”君傲颜一板一眼地说,“声寒可是连香神大人都看好的药师,连他都想留住她呢。既然香神与歌神是如此紧密的友人,她一定能帮上忙的。我们着实是为了您与太后着想,才这么急着想帮忙的。”
白涯听明白了,也顺着说:“也不用抓药,也不用把脉,不过是看一眼罢了,确认一下太后的情况。你如今是一国之主……”
无人能约束于你。
秋未语年纪虽小,却能听出这话暗藏的意思。她看了看被提名的柳声寒,她的表情仍是那样温和,那样谦卑。虽然她的话不多,开口的时候也是冷冷清清,但就算在朝中,越是这样的人,给的主意说的话就越是有用呢。
“嗯……说的也是!”
小孩子还是好哄。于是时间定下来,待今日晚饭后,他们便可以去后宫了。不过能进入太后寝宫的,只有柳声寒一人,其余的人都得在外面等着。陛下年纪虽小,倒还算聪明,想必也是她的母亲教导有方。
宫中的音乐好像显得有些单调了,这与以往不同。虽然演奏的人数不减,来来回回就这么一首曲子,一点也不似过去那般,有剧情似的起承转合,顺应着真实发生的事。或许是因为歌神紧那罗不在,便敷衍些吧。毕竟陛下本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而让这样的孩子,得知自己生父的遭遇……未免也太残酷了。他们三个很清楚,这种事只能当着太后的面说,最好国师也不要在场。谁知道,她歌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也不知声寒能不能让她醒来。
第一百六十回:无病自炙
白昼的颜色将褪未褪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太后的寝宫前。
不愧是皇宫重地,这里的武装护卫几乎是里三层外三层。不用谁引路,光是顺着守卫多的地方走,他们估计都能摸到地方。为柳声寒简单地搜了身后,她便被放进去了。尽管小陛下说,他们可以去别院的寝房先行休息,但两人还是守在寝宫门口,与一群守卫面面厮觑。当然了,这些守卫就没什么兵器了。这一点与故国的皇宫一样,凡是带刀带剑的,都不能接近这些地方。何况屋里睡着的,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女性。
两个宫女随她进去。
门刚打开,迎面而来一股清淡的甜味。柳声寒走进去,看到这室内的帐子都落下来,即使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它们也不曾被卷起。纱帐到处都是,门前、窗前、床边。它们几乎都是一种暗沉沉的粉色,应该是太后喜欢的那种。昏暗的室内透着一股朦胧的暖玫色,即使在冬天也十分温暖。
“这里的炉子一直燃着么?”声寒问其中一个宫女,“这门窗总是紧闭。”
“当然会开窗通风啦。”她答道,“要做什么事的时间都是很严格的。稍微出点差错,哪怕坏了太后的心情,我们都不敢呢。”
另一个宫女像是想起什么:“对了,柳夫人您可不敢踩到地上的阵法。”
“阵法?”
柳声寒低头,看向那个宫女手指的方向。
屋内果然留下了一个阵法——就围绕着太后的寝床。宫女说,阵法会维持住人类生存的最低灵力供给。任何人都不能迈过这个蓝色细沙洒出的阵,否则阵就会失效,太后会被活活饿死。这是国师说的,阵也是国师布下的。
其他太医若要在此期间检查太后的安全,便只能牵丝把脉。细如蚕丝的金线延伸到法阵之外,被针固定在桌上。柳声寒牵起丝线,试了试太后的脉,倒是一切正常。
她只是沉沉地睡着。
柳声寒在偌大的寝室内巡视了一圈。其他再无异样,只是她在靠近床的墙脚发现了两支蜡烛,都燃了一半。她捡起来,凑在面前嗅了嗅,闻出它们便是室内弥漫着的香气的来源。它们应该也是由宫女负责定点燃烧与熄灭,就像香积国国君一样。
这个蜡烛的味道,与乾闼婆赐给傲颜的香烛一模一样。柳声寒不能很快识别出确切的成分,但她可以肯定,里面应当全是草药,大部分都用于安神助眠。它们散发着一种果实熟透了、堆积在一起后,发酵过度的气息,闻久了有些迷醉。
“你们多久点一次蜡烛?”
“我想想……”
那,白涯的蜡烛是什么药?柳声寒回忆了一阵,她记得一些能认出来的部分,与这些草药无异,但还有一些她认不出的部分。
这世上竟有她柳声寒无法辨认的药物——这一点,从很久之前,她便开始在意了。
这倒不是眼下要紧的事。
那些放着针线的桌上,还堆了许多药。有圆球,有粉末,有的直接是干燥的植物原株。柳声寒拿起来看了看,转头问道:
“这些是太后服用的全部的药吗?”
“唔,应当是了。”一位宫女扫了一眼,“啊,还少两味,但那些是放进炉子焚香的。国师临走前派人
去收了。”
“姑娘可记得是何物?”
“唔……我不是负责这个的,不清楚。”
“能劳烦您去一趟药房,抄一份单子来么?这很重要。我必须详细地了解太后的饮食用药,才能做出判断。”
“啊,好。”
“还有这位姑娘。”柳声寒转头对另一人说,“请您去御膳房,抄一份太后的食谱来。要七天的——在太后沉睡前的七天。”
“好,这就去。”
天完全黑了,宫里四处都点起了灯。
两个人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白涯蹲在地上,闲来无事,捡根小棍儿画起王八。
“你这王八画的怎么这么丑。”
“我画的是祈焕。”
“他也不长小辫子啊。”君傲颜皱起眉,“还是冲天辫。”
“其实是王八。”
“……”傲颜青筋一跳,“我还当真了。”
“那看来我画得挺像。”
“像王八还是像祈焕?”
“照你说那都像。”
“?”
“他就长这样。”
颇有几分苦中作乐的味道。
白涯又在龟背上戳了几道,看上去又像龟纹,又像人脸。但不论哪个都丑得过分。
“你站这么久不累?”白涯低头继续画着,随口问了傲颜。
“不累。在军中站一整天也是常有的事儿。”
“你其实可以不用跟着他们站。”
太后的寝宫忽然开了门,傲颜低头看画儿,还没回话,白涯便猛站了起来,差点磕到她的鼻梁。两人都以为是声寒出来了,结果不是,是两个小宫女。白涯拦住她们,问里面还得看多久,他是真的腿麻。
“不知道呢,得一阵子吧。”说罢,宫女们就急匆匆地走了。
傲颜翻了翻白眼:“腿麻你站会儿啊。”
“我不。”
三个人最终能聚在一起谈话,已经是深夜的事了。
柳声寒看药单与食谱是顺带的事,支开她们才是真的。趁屋里只有她与沉睡的太后,她直言自己轻手轻脚地翻箱倒柜了一阵。说这话的时候,她面色阴沉,一点笑意也看不出来。不如说,从她离开太后寝宫的那一刻,就一直板着脸。过去那些许低调的、轻微的笑容也被收敛在一层沉重的阴翳之下。
就仿佛她还带出了什么秘密。
秘密着实是有的,但她尚不清楚属于国师还是属于太后。连着脉的金丝不是凡物,是实打实用金子拉伸出的长线。这种线能够精确地传递出患者的脉搏,最大程度上缩小误差。不过这种金丝被药泡过,还注入了一些法术。至于是什么,柳声寒无法识别。
“还有蜡烛。”她说,“香烛与傲颜的一样,安神助眠。只要烧两刻,能管三个时辰。他们早晚要烧半个时辰,这便管了一整天……”
“是驱梦用的?”白涯微微抬眉,“免得她做噩梦?”
“……不,是为了让她一直睡着。”
“什么?”
两人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们看着声寒认真严肃的面孔,知道这绝不是玩笑。她从不开玩笑。
“和什么病,什么药都没有关
系。是香。蜡烛燃烧的香气,让她无法醒来。”
“怎么会这样?”君傲颜皱起眉,“乾闼婆给我的竟然是这么危险的东西?”
“香烛本身并不危险。”声寒道,“我每每替你们熄灭香烛的时间,都绝不过两刻。但国师是故意让她睡着的……”
“紧那罗有什么目的?”白涯感到头痛,“陛下说过,歌神这次外出的时间更长。我想她让太后无法醒来,是要隐藏什么事——不能让太后说出来的事。”
“不能对我们外人、对宫里人、对亲女儿说出来的事……”君傲颜一同思考。
“不止如此。”柳声寒仍板着脸,“还有符水。我在她床前的柜子里发现的,还有半碗,我没法带出来。粉末已经融化,也不知符上到底写了什么。碗是红陶碗,也有讲究。但说实话,我对阴阳术之流不甚了解。若是祈公子在场,大约还能略说一二。”
“……还有吗?”
“疑点重重。”
几乎一整晚,三个人都围在客房的小桌子上讨论、分析、商议。尽管如此,他们知道的部分还是过于有限,很难了解到事情的全貌。可以确定的是,那些药,看上去虽都是补气养血之物,能瞒过太医们的眼睛,却瞒不住柳声寒。
一株草,开花是药,凋零是毒,可救人,亦可杀人。一片叶,春可驱寒养胃,却伤肝动气;秋可生筋愈骨,却损脾败血。有的毒多了便是药,超了又是毒;有的药配上另一副药,亦成了毒;有的毒配了药,便失了一种毒性,强了另一种毒性。不论药或是毒的用量都自当有所把控,同样的植株不同部位、不同时段、不同的生长环境也与药性毒性息息相关。天底下几乎没有柳声寒不知道的事,想要骗过她可不容易。
她知道,歌神紧那罗并不那么熟练,对诸如此类的知识,也了解有限。否则,她也不必一趟一趟地往香神那里跑了。有什么事,抓个信使传话,不比这方便吗?
他们知道,国师正在一点一点破坏太后秋若筠的脏器,一点一点剥离她体内的灵力。她将她的生命力,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时间和方式缓缓掠夺。而小小的陛下是如此听从国师大人的教导与安排。她要是想在眨眼间从这小女孩手上夺得国权,当然不是难事。或者,更体面些,拿她当做一副挡箭牌、一只假人偶,在幕后垂帘听政,指点江山,大权在握。
没有人会怀疑她。她会留给世人的印象,不过是个贤明的、尽心尽力挽救着太后那岌岌可危的生命的、重情重义的神明。
尽管神明从未救过世人。
“把香停了。”在公鸡打鸣前,柳声寒说,“只要干脆不让宫女点香,太后自然会醒。”
“宫女肯定不让,陛下也不让。”傲颜无力地说。她有些口干舌燥。
“那就换了。咳——”白涯捏了捏鼻梁,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她必须知道这些。”
他们从陛下秋未语那里听说,距离国师大人说要回来的日子,还剩三天。不出意外,她现在应该就在邻国,在乾闼婆的香苑里与他把酒言欢。
亦或是盘算着些不为人知的、恶毒的阴谋。
“香烛可不好偷。寝宫外重兵把守,况且——他们怕是有香烛无数,偷不完的。”
第一百六十一回:无名火起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六十一回:无名火起按理说,他们有一个白天的时间来讨论,还有什么靠谱的方法能拿出来。不过有些问题不是说给够时间,就一定能想出办法。当然,也可能是时间不够长。
白涯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他只是朝后一仰,刚沾到枕头,整个人便“昏迷不醒”了。柳声寒怎么也弄不醒他,便抱怨一声:还和以前一个德行。
“这些天来,白少侠确实多有操劳。之后若有时间,我慢慢说给你听。这几十天来,君姑娘在武国过得如何?”
“嗐,就那么回事儿……”
两个姑娘随便聊了几句。没多久,傲颜便也开始打哈欠了。再怎么说通宵一个晚上,要人第二天保持精神抖擞有些说不过去。这事儿他们是没少干,可也不能老这么干。柳声寒倒是觉得罢了,便劝傲颜也歇息一阵。她便回了自己的客房,闭眼眯觉去了。
傲颜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她拿着熟悉的陌刀,站在熟悉的战场上。她还是个孩子的模样……是回忆吗?她想不起来了。毕竟,儿时的她总是在战场的边缘徘徊。君傲颜忽然意识到,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的短暂的时间中,她几乎从来没再做过梦。
她不应该参与战争……至少在梦里这个年纪,不应该。
但她就是站在这里了,站在总是被嘈杂尖锐的人声、兵器声与战马嘶鸣声塞满的地方。这些声音一刻也不停歇,并且永远伴随着漫天的硝烟。有战争的地方,天永远是黑色,浓厚的烟雾会塞满战场的每一处角落,将一个人心肺里隐藏的、干净的东西都挤出来。战场上的人没有人性——即便他们是被名为人性的东西驱使到战场上去的。
人们总要摒弃很多……并在一次次目的不同、过程却如此一致的行为中,重新捡起一些属于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傲颜能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小小的身影,而自己像她背后的鬼魅一样跟随着她,目光永远停留在儿时的自己身上。梦里的小傲颜感到一阵头疼,她拿着刀,不知所措地在刀光剑影中穿梭。
她每一步都很轻,轻得只能在泥泞的沙场上留下薄薄的脚印。潮湿的土壤被挤出一层浅浅的红色血水,又缓慢地重新回渗到被挤压的土地上。这里是谁的领地?将士们一定是知道的,深深地知道。可傲颜一无所知。不论是年幼的她,还是如今的她。
她只觉得血液在血管中燃烧。
号角声十分刺耳,冲锋时的嚎叫显得莫名其妙,擂擂战鼓也只会惹来一阵心烦意乱。这些东西……这些用以鼓舞士气的东西,在她的耳中显得那样多余。
她只在意杀戮本身,且向来如此。
“我”是不同的。不同便是不正常的。
她对柳声寒撒谎了,她意识到。可说那些话的时候过于熟练,因而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只有她自己清楚地记得,久别重逢的快乐很快被时间消磨,以教育为主的老一辈的做派再度占据了她的耳畔。她知道,想要寻找父亲,想要让父亲平安,即使血脉里流淌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血,在这之前的长期的急切、焦躁、不安、期盼,全部都是真实的。只是在这之后,对说教不厌其烦这点,也是真实的。
他们吵过架,虽然只有一次。剩余的时间只要不谈论这个话题就可以了——现在可是特殊时期,越是英勇善战活下去的希望便越是庞大。如果不是这些东西支撑着她,她甚至活不到也不会来到君乱酒的面前。他居然又拿那一套说辞出来?老东西果真冥顽不灵。
她有些失望。她本想证明什么的——证明这种对战斗的热切,总是有好处的。
可她父亲实际上宁可她没有这种热切,得不到这种好处,不需要来找自己。
倒也不是君乱酒真正地说给她听了,但她不傻,能感觉到。父女俩彻夜对酒当歌,她还真能把老东西喝得迷迷糊糊。傲颜也记得,其实那时候自己也不清醒,但第二天醒来时满脑子都是老父亲的一派酒后胡言。并不激昂,也没在埋怨,但那种莫名的忧虑与哀愁就是在她心头萦绕着,徘徊着,挥之不去。她确定,那绝对不是自己酒喝多的幻听。
她不正常——但她父亲希望她正常一些。什么是正常?是在来到武国国门前,面对高大的守卫便转头退缩么?是在第一步踏上九天国这片混乱的迷境时,第一时间就打消寻亲的念头么?还是在被朝廷委以重任之时就……不,是一开始就不会上奏给朝廷,是在听到那些经久不息的流言蜚语就退缩不前,是安静又充实地度过枯燥无趣的一生……在悔恨里?
在悔恨里?
这就是正常人的模样?
是君乱酒希望的她的模样?
那时的自己是如何拿起那柄沉重的陌刀,又是如何将身披铠甲全副武装的战马一分为二的,她已经要记不清了。现在的自己不知还能否做到。应该可以……仅凭一时冲动带来的力量不足以维持她长久的热情。还是说,这份冲动始终埋藏在自己灵魂深处,呼之欲出?
其实父亲是不想放自己随白涯他们走下去的……她知道。但军人、江湖人,讲究的都是一个义字。君乱酒更不希望她是个为了保全自己,可以毫无负担地躲在安乐中的普通人。傲颜当然不是,不如说,将军更不希望自己令女儿变成这种人。可忠孝仁义,本就是绑作一团的东西,他如何教自己将它们分开?
梦里的自己是那样幼小。
陌刀那样沉重。
战火以血为燃料,拉出一道通红炽热的幕布。人影在其中往来穿梭,有人冲上前去,有人倒下。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这是一场梦,而梦终究会醒来。
她觉得很热……
吵吵嚷嚷的声音在半梦半醒间也不曾放过自己,火焰带来的热浪真实得令人生疑。君傲颜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从床板上爬起来看向屋外,发现仍是一片灰蒙蒙的、满是烟雾的天。
她精神了大半。
她立刻从床上翻下来,匆忙勾起鞋子,抓起陌刀冲出门外。柳声寒不在房间里,她随手推开白涯的门,发现他也不在。这儿很热,她没跑两步就出了汗,仿佛回到了夏天。刚冲下楼,她便发现无数侍卫和宫女手忙脚乱地运着水桶,吵吵嚷嚷地朝一个方向跑去。场面混乱不堪,她焦虑地看向他们跑去的方向。那里离自己不远,且浓烟滚滚。
——是太后的寝宫。
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宫女拎着沉重的水桶,水已经洒了大半,湿滑的地面令她栽了一个跟头,惹得一身泥泞。她抹了抹脸,哭哭啼啼地爬起来。君傲颜一把将她拎起,像抓住一只小鸡崽一样。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着火了!”她哼哼唧唧地嚷着,“太后的寝宫着火了……呜呜,太后、太后还在里面,大家要救火呢。呜呜呜,国师、国师还没……”
“陛下在哪儿?”
“陛下被拦住了,她要冲进去……呜呜呜……”
现实的情况比梦境令人紧张太多,她该庆幸这个转折不那么突兀吗?她不知道。傲颜松开手,小宫女捡起水桶,折回去重新打水了。她一路跑过去,感觉炙热的空气令她手中的金属开始发烫,不知是不是错觉。
君傲颜跑到寝宫附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白涯的身影。他大概也是刚醒,才从那边赶过来。柳声寒在最前面,她有些焦虑地探头探脑,却不好近身。她被侍卫拦在外面,身旁是还在哭闹的秋未语陛下。
她一定要见母亲了。真是难为她,她分明还小。傲颜的视线立刻转回白涯身上,发现他已经侧身踏上宫墙,以熟练的轻功从人群头上飞过。他像一只灵活的黑燕,一下就掠过侍卫们的头顶,冲破滚滚黑烟,钻进了太后的寝宫中。他太快了,长翅膀似的,人们甚至根本没有看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就闪进了那危险的禁地之中。
“声寒!”她高声大喊。
原本哄劝着小陛下的柳声寒立刻回过头,朝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君傲颜顺着人群挤到她的面前,将她拉到人群稍微稀疏的另一边去。
“刚刚是……老白?他、他就这么冲进去了?”
“应当是的……太快了,我没有看清。”柳声寒皱起眉来。火光将她平日里毫无血色的脸照出一阵温热的红色。
君傲颜望向起火的位置,也是一样眉头紧皱。
“怎么会忽然起火……”
“兴许,是宫女疏忽。有煤炭迸溅到木材上去。”
“可、可你看这火势——”傲颜难得如此冷静,“它不是从太后的房间直接烧起来的。”
她正说着,忽然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破窗而出。人们先是一怔,便立刻簇拥了过去。白涯成功了,他冒死将昏睡的太后从火场里救了出来。他刚将太后放下来,那里又乱作一团,一部分人急匆匆地围拢过去,小陛下也一样。他们围到太后边,准备将她抬到别处。白涯一转身,趁乱从人群里挤出身,转向正准备朝他走去的两位姑娘的方向。
他脸上沾着灰,大步流星地走来,顺手拍掉了一边手臂燃起的火苗。
柳声寒刚走上前,却被他恶狠狠地一把掀开了。
白涯用力推向她的左肩,她重心不稳,向后倒去。惊愕中,君傲颜立刻扶住声寒,一脸莫名其妙。她不可思议地望向白涯,惊呼道:
“你疯了?!”
白涯啐了口唾沫,没有理她,眼睛死死盯着柳声寒。
“你放的火?”
柳声寒缓缓咧开嘴,像冷火在唇边蔓延。
第一百六十二回:无相为谋
有那么一瞬间,君傲颜觉得自己的世界安静下来。
但仅仅是须臾间罢了……她很快回过神,以打量陌生人的眼光看着白涯。但同样,再转过头,连柳声寒的模样也显得不是那么熟悉了。
“你在说什么?”她又问声寒,“他在说什么?你们到底……”
柳声寒站稳以后,轻轻推开傲颜,拍了拍沾灰的衣袖。对于白涯的恼怒,她好像并没有什么责怪,甚至这也是在她的预料中一样。
“你看出来了?”
“你当真以为天衣无缝?”
白涯再一步上前,傲颜立刻拦住他,免得他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好在白涯也不打算动手,却仍目光凶恶,看声寒的眼神并不像是在看自己人。
“究竟怎么回事?!”傲颜有些生气了,“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会说人话吗?”
“自己问她。”
白涯没有多话,仅是冷冷地撂下这么一句。于是傲颜只得向声寒投来疑惑的目光。
“嗯……君姑娘,你的感觉没错。火不是从太后的寝宫燃起的,否则,她早没命了。”
“那是——不,为什么会……你怎么……”
“置太后于死地,非我所愿。我倒是没有想到,白少侠的判断如此迅速,如此准确。看来这么久,我还是不够了解你,还是低估了你。”
“哼。”白涯挤出一声冷笑,“起火的方位几乎恰到好处,火势蔓延的速度也经过计算,而那里本不该有任何意外起火的要素。若是人为,没谁有任何理由在这种时候下手——若要行凶,机会太多,何必等我们来。难道还想嫁祸给我们?但这一切,我本是不确定的。直到我冲进太后寝宫的那一刻,我判断出来,这一切都有所预谋。很不巧,无需嫁祸,这根本就是自己人所为。那么我问你——”
白涯目光如炬,在远处尚未熄灭的火色映衬下,像是在发光一样。
“你究竟还是什么人?”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傲颜觉得,唐突的距离感骤然浮现。像是有一把大斧从天而降,忽然将她们两个,他们所有人割开。余声嗡鸣,震耳欲聋。
我们不是朋友吗?她想说。我们一直不都是朋友?还是她一厢情愿?那时她身中夜叉之毒,待柳声寒和白涯祈焕忙里忙外,才得以好转。她清醒过来时,怎么说也一直都是拿声寒当恩人的。白涯也算得上是她兄弟,可这两人如今怎会如此针锋相对?傲颜当真不明白。
但白涯从一开始就明白。
他从未忘记,从柳声寒身上不经意间,不加掩饰时,流露出的那种晦暗、阴鸷,那些不可名状无以言说的东西。它们似是而非,又如影随形。她要么不说自己心中所想,要么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释放出来。说到底,他们对她一无所知。
“万一呢?”白涯质问,“万一我没能救下她,她会死!纵火的确未必能查出你的问题,但我们这些外来者,被泼脏水是轻而易举的事,并不冤枉,你我都难逃其咎!”
“但你做到了。”
她一贯平静、从容,语调温和得无以复加,似乎只是普通地陈述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她的坦然令人难以理解,且向来如此。这会儿,傲颜又觉得,柳声寒又变回柳声寒了。
声寒上前,毫无惧色地靠近凌厉的白涯。二人面对面时,她微微侧过脸,用一种将柔和尽量浅浅地敷在上面的语气说:
“你现在是太后的恩人,陛下信任的人,歌沉国的英雄。会有人怀疑你,但没人拿得出证据……任何人都无法动摇你当下的地位。你想得到、想知道什么都可以,而太后就要醒了……相信我。”
“看在这么久的情分上,我不会对你产生不必要的怀疑。但你的方式,我不接受。”
“结果已经确认了。”柳声寒的语气淡淡的,“完成目标,看看我们尊敬的香神大人还能耍什么花样;夺走七宝,破坏结界;找到你的父亲,并重建九天国与其之外的世界。”
君傲颜忽然听明白了什么。
“你……怕老白不帮你。”她伸手指向柳声寒,“所以,用这种方式——但你的本意应当是好的才对。为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谈谈?”书香
柳声寒又笑了。她的笑总是如此安静,在傲颜看来却有些刺眼。她像一个看透一切的年长者,对孩子稚嫩可笑的发言回以宽恕一样。
白涯又是一声冷笑。
她明白了,白涯不会帮助柳声寒。
“……为什么?”君傲颜不明白,“她是为了……为了所有人,为了黎民苍生。”
“你也准备拿黎民大义来压我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
在白涯些许轻蔑的注视下,君傲颜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虽然自己没有随他们去过那片神秘的海洋,与法器砗磲相关的事,她更是一件也没经历过。恐怕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和祈焕都经历过更加离奇的事。但,根据目前已经知道的情况,以及君傲颜对柳声寒的理解……她不该是个恶人。或许她的言行在某些方面,会传达出一种“恶意”,但与她的品质不能直接画上连线。她很难说明为什么,只能说是一种感觉,一种她相信柳声寒的感觉。
当然不排除自己被这层伪善蒙蔽的可能,但一切在没有证据的时候,终归只是假设。
至少,柳声寒是想做好事的。她要打碎法器构成的结界,斩断屏障,将九天国重新暴露在世人眼中,将它与现世建立新的联系。白涯一开始就只是为父亲来的。他不是恶人,只是性格上……他俩刚见面的时候,傲颜已经领会过了。到现在,他直来直去的自我个性也是一点没改。白涯算不上深明大义之人,不作恶,也不行善。但他也并非是一心只有自己的……面对值得的人,他会做值得的事。他只是藏着一把自己的尺子,经过无声无形的度量,才会决定要不要行动,怎么行动。否则,他就不会为其他几人,还有九天国的子民奋战至今。
他们都是好人,可……并不相互看得顺眼。若不是这样的机缘巧合,这两种人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更不会有成为同伴的可能。两人被命运的洪流裹挟,迫不得已走到一起。柳声寒深知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便借用——说难听些,利用——利用白涯和他们其他人的能力,使她达到自己的目的。想到这儿,傲颜觉得柳声寒的形象已经与起初那个避世的隐居者背道而驰了,但二者却并不矛盾。白涯的性子,自然是看不惯她的做派。
救人?救苍生?和我有什么关系,老子是来找人的。要帮忙还拐弯抹角,对着我指点江山还打着“大义”的旗号,搞笑?你在自我感动些什么,又想借此要挟威逼绑架我什么?我姓白的从来不是受你摆弄之人,帮谁纯粹是我乐意,不帮倒也不一定是和你对着干的意思。你要是玩这出,尤其是玩阴的,那我管你他妈为了谁?算盘打到老子头上,找死。
白涯定是这样想的了……在他们二人短暂的对视中,君傲颜已然头痛不已。她不禁想,祈焕呢?祈焕能看出来,能明白吗?他同自己一样被夹在中间,他又会怎么做?
这时候,有人找过来了。
火势已经减小了,两个狼狈不堪的侍卫跑来,累得气喘吁吁。
“唉,可算找到您了!”其中一个咳嗽了几声,抹了把脏兮兮的脸,对白涯说,“您没什么大事儿吧?陛下说要见您,还要您先去检查一下身子,可别出岔咯。您随我们来一趟吧……另外两位姑娘也跟来吧。”
白涯没什么多余的话,转过身就跟上去了。君傲颜看了一眼声寒,她紧随其后,于是她自己也追了上去。之后三人之间便再没什么话了。白涯是真的有几两功夫,除了几处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灼伤,其余并无大碍。他们询问了一下,太后也没有受伤,只是呛了几口烟,呼吸不畅,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陛下一直守在太后旁边,说一定要彻查此事。
“别说,陛下她虽然心揪,倒是很坚强呢。”太医给白涯脸上擦了点药,“直到现在,愣是一滴眼泪没掉呢。太后打小就教育她,不要动不动就摆架子,也不要动不动就哭。虽说以前陛下还是有些……小任性的,但太后病重后,能看出这些话她都听到心里去呢。”
“可这么一来,那阵法……”君傲颜有些担心,“不吃不喝,太后又能捱过几日呢?”
“你也知道那阵法?”
“啊,是我的……同伴说的。”
她朝柳声寒示意,声寒微微点头。白涯没说话,单手拿起桌上放凉的茶。
“唉……眼下怕是只能盼着国师回来了。”
太医止不住地摇头叹气。一位宫女拎着茶壶,给白涯的杯子里续上了茶。真如柳声寒所言,他现在就是宫中的宝,谁也不敢怠慢。
柳声寒抓住机会:“不如,我也去看看太后的情况。那阵法我看了一眼,还了然于心。兴许,我能重新摆出来。”
“真的?”太医眼前一亮,“那可就——”
他们正说着,忽然有个小孩莽撞地冲进房子,门也没敲。他可能是个药童,看着年龄不大,有些笨手笨脚的样子。房子里七八个人同时看向他。不等谁责备,药童先开口了:
“太、太好了——国、国国师大人,回来了!”
白涯忽然捏碎了茶杯。
第一百六十三回:无语凝噎
三人站在墙边,一个两个都面色凝重。
白涯的手被碎瓷片刮破了,但只是个小口子,流不出几滴血。但他烦躁的时候,总是觉得伤口很烫,烫得难以忍受。
国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她提前了,这不会是巧合。有人提前告诉她吗?怎么做到的,又是谁?她或许走的是灵脉,或者别的什么,反正她总有神仙的办法回来的。这家伙,一定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会在第一时间怀疑到他们的头上。
药房手忙脚乱,他们以“避免碍事”为由立刻离开了。国师应当已经进了国门,来到皇宫,去见太后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们不能就这样……
“去见太后。”白涯很快做出判断,“现在——在国师回来之前。”
“陛下那边怎么说?”傲颜皱起眉,“如果能拖延一阵就好了。按照规矩,国师应该先去见陛下,然后才是去看太后……”
柳声寒却摇了摇头,她说:“国师定是早有准备,也一定有人会告诉她起火的事。陛下并无威严……她只是个孩子,国师连流程也不需要走,而她自己也绝不会感到不妥。毕竟出事的可是她的母亲。”
现在他们并不知道秋未语陛下身在何方。她是陪母亲在一起,还是在迎接国师的路上?但柳声寒是算过时间的,她知道,太后就快要醒来。时间不等人,他们先去太后休息的地方了。门口的守卫还稍微拦了他们一下,但在看到白涯时,立刻便放行了。太后暂时还睡着,但陛下并不在她旁边。
“陛下在何处?”柳声寒问一旁的宫女,“她不在太后身边么?”
“不在,陛下刚走。”宫女摇了摇头,“陛下该用膳了,这会儿,应该在寝宫里吧?”
这时候,另一个路过的宫女端着盆路过,忽然说:“陛下不在寝宫,我刚从那边回来。我问别人,他们都说,可能去接国师了,没有人看见她。不知陛下是不是随车出宫了?”
“这……”
这可难办了。虽不是说陛下非见不可,但她若与国师会面,国师三言两语便哄住陛下,他们再想说什么都没用了。时间紧迫,白涯二话不说便转身出去了。
“他、他不是要追陛下吧?这能追上么?而且好像也没听谁说陛下已经出宫了……”
君傲颜有些犹豫,但柳声寒摆摆手,让她不要担心。她对宫女说,自己想看看太后的情况,她便掀开里面的帘子请他们进去了。这儿没什么人,可能是考虑到太后需要清净吧。就算在这儿,门外与守卫站在一起的,还有几名乐师。他们演奏的是舒缓温和的曲子。其他文武百官也可能是因为国师回来了,又一股脑地跑过去。这国师的面子,毕竟也大得很。
“真可怜。”傲颜喃喃道。
“怎么?”
“啊,我说陛下。”
“……唔,是这样。”
两人来到太后的床边。柳声寒伸手给太后把脉,并对傲颜说:
“我想,国师是从察觉到阵法被破坏时,就动身回国了。”
“阵法?你是说那个维系太后生命的,用药粉和线绘出的阵?”
“嗯。但那个阵法不是用来维持生命的……”
“……那是什么?”
君傲颜话音刚落,柳声寒忽然震了一下。她一转头,立刻发现声寒的手腕被抓住了——被太后的手。她醒了,醒得很突然,没有一点预兆。
“我的——语儿……”
她的声音很轻,很弱,近乎嘶哑。再怎么说,太后很多天没说过话了。
“您先缓缓。”声寒对傲颜说,“去倒杯水。但是,不要惊动别人。”
“呃?啊,好。”
君傲颜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与太后单独说些话,趁别人打扰之前。太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意识终归有些模糊,整个人的面容十分憔悴。
“也不是第一次……睡这么久。”
在柳声寒的搀扶下,她缓缓坐直了身子。
“虽然很抱歉,但我们有很紧急的事问您。”
太后点了点头,她虽然睡了这样久,看上去却仍十分疲惫。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你们……我便明白了。可,语儿在哪儿,快告诉我……”
她的手还抓着柳声寒。柳声寒安慰她说,白少侠已经去找人了。将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人,也是白少侠。她应当不知道寝宫起火的事,但柳声寒大大方方地告诉了她。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这些都是迟早要知道的事,并不会因为晚说一些就会改变什么。反而没有及时解释清楚,还会让别人心生怀疑。君傲颜进来了,将一杯调好的温水递到太后手里,她这才松开声寒,接过了水。
可她还没说完,太后却慌了神。
“那屋子里——”她说话有些磕绊,“屋子里还有、有很多,有,我,啊啊……”
她忽然哀叹起来。或许是重要的东西太多,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也可能是她思绪太乱了,一时组织不好语言。但柳声寒知道她要说什么。
“那些东西定然被火殃及,阵法自然也被破坏了。所以……果然那阵法与陛下有关?”
太后无语凝噎。两人都觉得她显得有些苍老——虽还不至于白发苍苍,她怎么看都比这个年龄的平民百姓,甚至她们见过的一些贵族要更年轻。可比起上一次见面,她确乎是更加年长了,有一种无言的沧桑感蒙在她的脸上,就好像她在无数场梦里云游了无数次人类未曾到达的地方。
“我看得出你们不是寻常人……”太后放下水杯,捏了捏鼻梁,“就像我那时,看出国师大人非比寻常一样。”
“歌神紧那罗。”
“是了……她甚至不是人类。她声称自己是天界下凡的神仙,我也信了。一般人再怎样胡言乱语,我都不可能听信如此荒谬之言。可她的话,她的声音,像是有什么法术,愣是生生把我给哄住了,让我信了她。我想,我直到现在都是信她的,她也的确在日后向我证实,她并非什么凡夫俗子,江湖骗子。但当时没有,她只有一张嘴说。现在想来,使我信了她,也是她作为神灵的证据。”
“哄人的江湖把戏很多,您见得少。”柳声寒道,“不过她的确姑且……算得上神仙。”
“你们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你们是人,普通的人。”她摇头叹气,“唉,但也没那么普通。能背井
离乡,渡海远洋到我们九天国,都不是一般的人。”
“国师都做了什么?”
“教我抓住权力。”太后道,“我丈夫离乡以后,上至朝堂,下到市井,流言蜚语是层出不穷。人们都说,驸马受不了失去皇子的打击,抛弃我们母女了。我一时难以定人心,头痛不已,整夜失眠,生怕第二天醒来这国就变了天。”
他们都说,只有男人才是家里的顶梁柱。
一个家没有男人怎么行呢,何况是一个国。
还是早日寻个男人,找个靠山才是。
诸如此类的话,令人烦不胜烦。天下人都喜欢议论别人被子里的事,就连皇帝家也一样拿来说,你却不能封住每个人的嘴。那时候她与丈夫恩恩爱爱,本身层出不穷的无端指责已令她心力交瘁,她却无法纠正所有人的认知,不能一一冲到他们脸上,尖叫大喊:
“我们夫妻的事用不着你来多嘴!”
时间久了,她自己也怕被别人带偏了去。好在她相信驸马,也相信自己。国师说,她就是喜欢她这点。女人就不能成事了么?分明是男人们抢了女人的东西,剥夺了女人的机会,像个夺走姑娘玩具的臭小子,还满世界嚷嚷,她没有玩具怎么能和男孩们一起玩儿呢?
真是幼稚得恶心。
女人得把它们抢回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歌神给出了两条路。
若她不再信自己的男人能回来,若她认定,驸马抛弃了他们母子——不论他曾有多情真意切,他也理应背负人们的骂名。人们想骂,便让他们骂,总得有人来当靶子。骂够了,也就消停了。用不着找什么顶梁柱,整个歌沉国都在女王的手上,还怕抓不住不成?
若她仍念着夫妻情谊,若她仍盼着夫君能回来……也不是没有法子。国师大人有的是办法,令那些反对的声音慢慢淡下去,再也听不见。
“国师杀了很多人吗?”傲颜皱眉追问,“她是不是……把不信服您的人都杀了?”
“那的确是一种办法。说实话……若没有国师相助,我恐怕也不得不考虑这条路了。”
“哈哈……您倒是比我想象的果决呢。”君傲颜有些意想不到,干笑了两声。
“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想要令所有人信服,就要让一些人闭嘴;若要让一些人闭嘴,杀了他们是行之有效的办法。但是……”
但九天国原本是一个统一的国度。小小的歌沉国,不过是拼图中的一片。她也知道,那些有点儿能力的、说得上话的、能做点实事儿的,本就没几个人。若把他们都杀了,上哪儿去找来有贤能的人呢?才人也不是菜场的菜,一抓一大把。
国师就是有办法。
国师不仅能让他们闭嘴,还能让他们唱歌、说话。唱好听的歌,说有用的话。
如此一来,反对与讥笑声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推崇与赞美。她的政权趋于稳固,她的统治深得民心。与此同时,国师大肆宣扬歌乐陶冶情操、洗涤灵魂的功效。全国上下的男女老少,也都陷入了追随音乐的热潮之中。
一切都有条不紊。
若是小公主还健健康康,那便更好了。
第一百六十四回:无寇暴死
“公主……陛下也病了?”听到这儿,君傲颜有些忧虑。
“……”
话已至此,太后确乎是没什么值得再隐瞒下去的。她信任他们——从一开始,除了国师甚至要胜于她的文武百官。毕竟,她以这副病体已看透太多。他们当然不会辜负她的信任,只是要她刚醒来,在对现状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自己的底细全盘托出,还需要些心理铺垫和准备。
“香阴教教主,委托的人一定是你们吧。”太后忽然提起这件事。
“是……”
“看样子,你们没有带回他。”
“是,但我们有他的消息。”柳声寒抓住了话头,“您愿意,我们可以慢慢说给您听。是白少侠与他最后接触的,您可以等他回来。在那之前,您还有什么关于陛下的话想说,我们都会听;有什么想委托我们的事,我们也会做。”
君傲颜看着声寒。说这番话时,她是如此真诚,很难想到之前制造了太后寝宫大火的元凶,竟然就在太后的眼前——就是这个温柔的女人。
可她怎么会是恶人呢……
“那还是等白少侠有时间了,我亲自问罢。看样子,也并没有什么好消息。”
他们都知道,时隔多年,在她心中,驸马终究是死了。
“那,我有件事,想问太后您。”柳声寒说罢,太后点了点头,她便接着问,“您知道您榻下的那个法阵……究竟是什么功效么?”
“知道。”
“……若是这样,我便也知道您的态度了。”
声寒的表情有些许遗憾,但傲颜猜想太后看不太出来,毕竟她的表情总是那样细微,令人难以揣摩。相处多时,其他人才能多少察觉到什么。
“那是续命的法阵。”
“什——”太后话音刚落,君傲颜便吃了一惊。
“您对国师的信任一直十分深厚,直到现在也是。”柳声寒露出疲惫的笑,“不过与其说是续命,不如说,是换命。”
太后没有说什么,似乎对这个阵法的称呼并不在意。
“换命?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君傲颜有些紧张,她攥紧了手。陌刀被放在门外,由守卫负责看管,她现在似乎有些缺乏安全感。那些听上去陌生却诡异的词,好像意味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不好的事物。
柳声寒轻叹一声。
“陛下已经死了。”
漫无目的地追出宫去当然不是白涯的作风。虽然他并不喜欢问路,但在该张嘴的时候,他向来也不吝啬于三言两语。他问了一些人,却都没有得到陛下的消息。守门护卫们更是说陛下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过皇宫——反正他们是没看见。
歌沉国的皇城建筑远比不上白涯所知道的、他故土的皇城,不过在这些金砖碧瓦上用轻功踩来踩去,自然也十分无礼,十分冒犯。但无妨,只要不被看到那就是没人,只要不被抓到那就是没犯。就算不让他乱蹦乱跳又如何?他可是太后的救命恩人。
正如柳声寒所说的一样。
一想到她当时那副一贯淡然而从容的
模样,白涯就忍不住皱起眉。他并不讨厌柳声寒,从没有讨厌过。不如说,他对颇有能力的女性一向更有好感。他只是不喜欢她的作风。
白涯又回到了太后的寝宫附近。这里只站了几个普通的守卫看守现场,没什么特别的。他本想打个招呼,进入那栋被烟熏得漆黑的、危险的、看上去随时会倒塌的楼房。但他想了想,觉得麻烦,便作罢了。他选择从宫侧那棵树上翻进去。
粉尘虽然散尽了,空气中却仍弥漫着一股苦涩掺杂清甜的气味,那是土木焚烧后特有的味道。白涯转身走到这边,发现墙角下竟蜷着一个人影。是个孩子,正靠着墙,瘫在那里,看上去没有什么力气。
皇宫里怎么会有来路不明的孩子?若不是白涯注意到她头上的羽冠,一定不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竟然就是小小的陛下秋未语。她穿的衣服花色普通,似乎本是穿在内里的,不过材质也很贵,白涯的手只是轻轻刮到便觉得细致柔软。他立刻晃了晃陛下的肩膀,她没有任何反应。羽冠从她的头上滑落下来,掉到地上,里面的金属丝发出“当啷”的声响。
“谁!”
那边的守卫听到声响,很快跑过来。白涯来不及反应,抓起地上的羽冠,将小女王背到背上,随即灵活地攀到了墙边那棵高大的树上。
两个侍卫在这里转了一圈,什么人也没看到。一个嘲笑另一个神经过敏,随后他们便回去了。冬日的树冠算不上茂密,但足以藏住这两个人了。白涯将陛下小心地放到枝丫上,免得她掉下去。这小姑娘很沉,倒也不是说她很重,而是说,她使不上一点力气——在一般情况下,虚弱的人多少会使些力气,但她没有。白涯完全是靠自己将她架在背上的。她完全失去了意识,像个尸体。
尸体……白涯不愿意去想那两个字。可是未语的脸和手都太冷,一点也不像一个鲜活的人。他拍了拍陛下的脸,或许这有些粗暴,但她当真没有任何反应。白涯再伸手摸了一下她的手,捏捏她的手臂,发现她的身体实在是太过僵硬了。
没有温度,没有呼吸,没有脉搏。
这不是死人还能是什么?
白涯忽然涌上一层冷汗。这太突然了,没有任何征兆,陛下就这么……死在了皇城的某个角落?荒唐!说出去不仅无人相信,自己说不准还会落下什么罪名。在距离太后起火的寝宫这么近地方,发现了当今圣上的尸体。别说是怀疑了,就连救下太后的事都能立刻被污蔑成阴谋,他自是有口难辩。
但名誉不是他第一个考虑的事。
这是真的陛下吗?她真的……
那羽冠是货真价实的,绝不可能有假,但陛下是真的陛下吗?白涯和这小妮子又不熟,没法儿像看到亲人朋友一样一眼就认出来。他现在看未语的认真程度,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认真得多,当然不能一下就做出判断。可是,除了王公贵族,还有谁会拥有这般细腻的皮肤与柔顺的头发呢?她看上去就是女王。
女王死了。
这不可能。
但……也可能是假死。江湖上有许多以假乱真的秘药,陛下说不定是吃了这种东西。是她自愿的,还是别人做的?白涯没有头绪
,毕竟他也不知道小姑娘是不是真咽气了。而不论真假,做这件事的人到底有什么意图?小姑娘是不可能自己寻死的。
得赶紧告诉她们。
可她们和太后待在一起。
白涯狠狠闭上眼睛,用手掐住自己的脸。他试着冷静下来,试着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国师就要回来了,这件事会与她有所关联吗?陛下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平白无故横尸街头,这其中必然有他不知道的因素。可若是柳声寒那边出了什么差错才导致此事,与国师对峙时他们可一点儿也不占理。
该怎么做才能……他感到一阵眩晕。陛下的身体没有靠稳,险些从树冠上坠下去,白涯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惊落了几片树叶。
他重新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的眉眼的确与驸马有几分相似,一看就知道是亲女儿了。不过,她现在的模样可比自己的父亲要体面很多,至少是完整的,没有伤口。
没有伤口吗?也没有腐烂?白涯暗想。距离他才见到女王,不过一个时辰,尸体会冷得这么快吗?虽然是冬天,可九天国的气候并不寒冷,不管什么东西死了都应该过很久很久,才会出现尸僵。难道说果然是有人……
白涯看了看树下,原本靠着陛下的那个方向。
他已经破坏了第一现场……但没办法。何况那里是不是事发地点都不好说。
白涯不得不背着女王沉甸甸的尸体,从皇城内的建筑上一一掠过。他打算先接近太后现在的位置,看看周边有没有其他人,再设法与友人会合。
到了地方,他先将小姑娘靠在墙外,自己跳上墙头朝里张望。有零散的宫女和药童,太医们不知在何处。院内再无其他人了,他想着,是不是得先把小姑娘藏起来。若在墙外直接发现了,怕是不好说。
忽然,有小石头砸到他的后脑。
他摸了摸脑袋,迅速回头,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令他意外的是,熟悉的两位友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墙外。
“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刚才。快走,太后说西南门防守最为薄弱。”
“什……怎么就要走了?我正找你们。”说着,他跳下墙,指了指瘫在地上的女王,“我在太后的寝宫附近发现这孩子,她——”
“她死了。”
“你们知道?!”
“既然你已经将她带过来,总会有人告诉她母亲的,但太后知道这件事。她劝我们现在快走,等国师回来,发现我们知道得太多,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柳声寒的语速很快,白涯险些没跟上。他皱起眉问:
“知道什么?我可还什么都不知道。”
“先走吧,没时间了。”拿到陌刀的君傲颜也劝他,“我们都会告诉你。”
这一切,实在是过于莫名其妙了。一整天的节奏都太快,他甚至没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到了夕阳西下之时。天不知怎么就暗下来,四周的景色都镀上了暖色的光。夕阳落在小女王的小脸上,显得十分乖巧,像个活人一样生动。她可从未这么安静过。
“……好吧。”
白涯最后看了她一眼,随着友人迅速离开了这里。
第一百六十五回:无涯之戚
得知秋未语本身就已经死了很久这件事时,白涯非但没有安心,反而感到更加困惑——和恼怒。他甚至不知道这阵怒火从何而来,也可能,值得他生气的部分可太多了。
她们先告诉白涯的,是关于太后的病。难道这一切都是由歌神紧那罗一手策划的么?毕竟,在她执政期间,驸马也尚未离开她的时候,她便已经病了。关于这点,柳声寒也对此存疑。虽说当“神”的身份堂而皇之在九天国公开之时,大约是十年前,但他们每个人的出现与存在的时间,都远远长于区区十年。何况太后也承认,她是忽然就病了。
“那天夜里,我像往常一样批完折子。”那时,她对两位姑娘说,“我太累了,便伏在案边休息片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安下心来。他们都不信服我,民心难聚,官心叵测,上上下下都是麻烦。东城饥荒,西城洪涝,人内人外的事是一刻也不得闲。等我醒来时,夜还深着,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月明星稀,树影婆娑。我身上多了条毯子,叫宫女来,说是我丈夫送来的,动作很轻,没有吵醒我。我看向窗外,听见有一阵悠扬的、遥远的歌声传来。我忽然觉得一阵悲哀——天下有的是人,觉得我不配做一国之君,那是他们的事,我会证明给他们看。可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我本是有的选的……现在却不得不将这些搁置了。”
“歌声?”
柳声寒捕捉到这个信息,追问下去。她问太后,是何时注意到这声音的。是忽然出现,还是有一段时间了,在那之后又是否能接着听到。太后都说她记不清了,因为夜深人静时,偶尔是能听到远方的歌。不过那次不太一样,虽然是轻柔的、没有字句的吟唱,却有着很强的穿透力。按理说,这样的声音是无法像洪亮的歌声一样传进来的。之后她也听过,不过不太注意,毕竟正事要紧,她不可能每天都去细究外面的声音。有时是人的歌吟,悦耳动听,有如百鸟哀鸣;有时是乐器奏的曲,空灵婉转,令人感伤垂泪。
忙起来的时候,她就听不太清了。但也就是从那天以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所有的太医都说,是她过于劳累,要在寝食上多加注意才是。可话说的简单,扔下折子去睡觉,谁来干活?朝内外的大事小事谁来做?她不得不在巨大的压力中继续工作,这便加剧了病情的恶化。当驸马离开皇宫后,她的病便已经发展到几乎无法挽回的地步了。所有太医都没办法,别说治本,连标也无法缓解。直到国师来了,才不至于让她的情况更加糟糕。
说到这儿,他们都更愿意相信,驸马是真的无路可走,才想出了这么个办法来——去找龙讨要砗磲。虽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但很显然,他失败了。这件事白涯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但今后若有机会,他还是决心斟酌字句,让太后得知此事。既然她已经考虑到最坏的结果,这件事稍加包装讲出来,多少能做些慰藉。
在非议之下,面对妻子的重病、天下人的嘲讽、对未知的不确定,这些压力都落在他的身上,怎能说他是个不负责任的逃兵呢?可说来也怪,国师偏偏是在他去寻求诸神帮助时出现,自然很容易让他们觉得,这些都是经过策划的。
“你们还记得吗?”白涯问,“在食月山时,我们也听到过……乐声。”
“确实。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君傲颜眉头一皱,“这两件事必然有联系。”
柳声寒对他们的猜测表示赞同。因为紧那罗之所以成为国师,正是她以镇压了食月山的妖怪为由,才混得了这个位置。她自然有压制甚至控制大天狗的方法,将两件事串在一起分析,听起来合情合理。当前没有什么直接证据,但她恐怕是洗不清嫌疑了。
“那公主已经死了,是怎么回事?”
“……也许你还记得小皇子。”
“记得,怎么了?他不是在驸马走前就已经出事了吗?”
“的确,但……”
按照广为流传的说法,公主未语随身带着的小木雕落在危险处,皇子为她去捡,随后跌落山崖。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去食月山,据说,是宫中的阴阳师队伍趁无月之夜,前去降伏天狗,而两位憋坏了的孩子并不知情,偷偷钻进了出宫的马车,混进了上山的队伍。那个夜晚忽然天降雷雨,遮住了两个孩子的呼救声。
两个孩子竟然爬到山顶去了,真是不可思议!
但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接下来柳声寒告诉白涯的事。
有人亲眼看见,不是小皇子自己失足落下的山崖。
——而是公主推下去的。
白涯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那时候的公主只是个孩子,刚学会走路没多久的孩子!这样想来,两个体力明显不如成年人的小孩,究竟是如何动了上山的念头?恐怕之中另有原因。这件事起初太后是不知道的,几乎所有人都给宫里这么交代。那之后,公主也因为淋雨高烧不退,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多想。
目睹当时小皇子被推下山这个场景的,是一个小学徒。他是当时某位阴阳师的徒弟,随师父上山学习。他师父怕麻烦,怕惹是生非,不教他说实话。可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太大了,他连续几天都在做噩梦,这一幕不断地在他脑内重演。于是他偷偷进宫,将这一切告诉了女王与驸马。他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都已经做好了被杀头的准备,没想到两位君主是如此善解人意。他们非但没有难为他,还让他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于是学徒就交代了。他将自己当时看到了什么,和那些阴阳师是如何串通的过程,也一并全盘托出。之后,女王秋若筠派人将他送到城外,以免招致那些人的记恨。至于他说的是真是假,这夫妻二人,也是挑着信的。
“公主被邪祟附体”是最为可信的说法,那个小学徒也是这么说的。其实,那些阴阳师完全可以将“邪祟”的事推到天狗的头上——甚至可能就是天狗做的。但,公主杀了皇子,这件事说出去,他们都怕母爱上头的女王勃然大怒,将他们统统杀了头。何况,这不就证明这群阴阳师没什么本事,都是群酒囊饭袋么?面对败坏自己名声的风险,才有了现在这个听上去毫无破绽的、广为流传的说法。
没多久,驸马也离开了。有人说他受不住失去儿子的打击,也对女王的无能失望至极,才离开了皇宫;也有人说他是为了找儿子的尸体,或是为了寻找治女儿的方法才走的。庙街
亲子情总为人津津乐道,却没有人相信皇宫里的爱情。
再后来,紧那罗出现了。
她镇压了食月山的天狗,被正式册封为国师。不多时,公主在反复的高烧中病逝了。当时这件事,除了太医与国师没有任何人知道,而那个太医也在不久后失去了这件事的记忆。
女王悲痛欲绝。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太久,而唯一能继承皇位的女儿,竟就这样撒手人寰。然而国师告诉太后,她有办法让小公主活过来。利用乾闼婆的返魂香,使躯体动起来;再根据女王对女儿的记忆编一首曲子,捏成灵魂的形状,将之注入空壳。这样,小姑娘就能动起来了——像活人一样。
女王心里是知道的,女儿终究是死了。
动起来怎么能与活过来是一个意思呢?可她没有别人了,再也没有了。她最爱的人,在身边的人,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只剩下眼前这具冷冰冰的尸体。于是她默许了国师的方法。当国师使了法术,让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走进女王的房间时,巨大的喜悦涌入她脆弱而沉重不堪的躯壳,险些没能撑过去。
秋若筠认识到一件事。
既然她长得像自己的女儿,说话像自己的女儿,动起来也像自己的女儿。
那不就是我的女儿吗?
她欺骗自己。
她骗过了自己。
不过,这样的身体是无法再生长下去的。她立刻将王位传给这“死而复生”的孩子,而自己与国师在旁侧辅佐。她所知道的、她能记住的、她所学过的,一切都是有限的。但没关系,她活在世上的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地继承王位,将这小小的歌沉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虽与她最初的设想有些出入,但在有生之年,这幅场景终究是实现了。
虽然毫无意义。
她骗不了几年,而没有成长的女儿终于有一天会引起人们的怀疑。尽管国师有办法,让人们暂时忽略这个问题,可自己终归是会死的。说不上老死,也总会病死,国师对她的医治说到底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因为国师说她得的是心病。心病病入膏肓,则无药可医。
那之后该如何,她已经放弃去想了。她想了太多,也经历了太多。
她真的没有那个力气了。
那端庄而威严的容貌,被柔软的泡沫徐徐撑起,而憔悴之意已溢于言表。终有一天,那些泡沫都会消逝,这幅伟岸的模样也将会塌陷下去。
“那又如何呢?我已经度过充实的一生。”她说。
白涯听罢,许久没有发出声音。最后,他只是淡淡地来了一句:
“我觉得她被国师骗了。”
“我们都知道她被国师骗了——很可能包括她自己。”
“但她已经醒不来了。”
“她不想醒来。梦醒的世界没有她的女儿。”
陛下死了,在很早之前。
第一百六十六回:无法之徒
要说他们三个经历的荒唐事很多,但一踏入国门,就被卫兵抓起来关进牢里这件事,要数近期最荒唐的一件了。
他们的武器都被收走,还有所有的行囊,连柳声寒的那支笔都没放过。这意味着现在他们身上空空如也,那些曾经缴获的结界法器也被没收,这是件大事。
但,香积国为何要这么对待他们?这太过突然。
“这是国君的命令。”卫兵们只是这样说。
三人甚至被关押在不同的牢房里,以免他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商量着如何逃出生天。至于更详细的理由,柳声寒只问出了这样的回答
“你们没能完成教主大人的任务,还伤了盟国的女王,该当何罪?”
于是柳声寒又打听,关于伤了女王又是怎样的说法?那大哥板着脸,一言不发。恐怕歌沉国那边找了什么借口,让他们都以为女王没有“死”,只是“受伤”,而受伤的原因是白涯他们导致的——尽管这根本就是无中生有。一定有信使在他们回到香积国前,就已经通知了香神乾闼婆。不用说,就是他借国君的手,将他们都找理由抓了起来。谁会这么快呢?
实际上就算逃出去,他们也并没想好见到香神的说辞。任务确实不算完成,他们都很清楚。毕竟尸体没带回来,能证明的遗物也没带回来,给女王太后作纪念的腰牌也丢了。就算乾闼婆不计较,女王和太后不计较,国师可不会借此放过他们。
接下来该怎么做?
柳声寒陷入思考。按照白涯与君傲颜的性子,就算是用蛮力也能出来。可他们被关在哪儿?应该离自己不远,但现在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说明他们还没有行动。也是,这里这么多看守,稍微闹出点动静就会被镇压的。在确定其他人平安无事以前,白涯也不会轻举妄动。
什么时候派人来审讯也没个准话,该不会打算把他们关到死吧?为囚犯发放食物的时候,看守还故意跳过了她。看来按这个架势,他们没几天就要被饿死了。柳声寒一筹莫展,直到深夜。这时候,监狱旁的另一个囚犯忽然与她搭话。说实话,这人实在是过于不起眼,以至于送饭时的守卫不小心忽略了他,还是他突然大吵大嚷才分到一碗稀粥。那粥看上去和闻起来都像是泔水,柳声寒总觉得,喝了的话会死得更快,才没同这位狱友一起开口的。不过他真的很没有存在感,等他窝到角落里喝粥的时候,柳声寒转眼就把他给忘了。
“你怎么被关起来的?”他这么问。
他是柳声寒唯一的狱友了。她好像在监狱的最角落,另一边靠着墙。而这边,原本有一整面土墙将之隔开,不过因为年久失修,这里的砖与土块脱落了一小半。他们没有重新砌这面墙,而是竖了三根铁栏杆作为修补,栏杆比前方的要新,没有太多锈迹。
那个狱友就将身子挤到这墙根的栏杆前,向柳声寒问话。就着一点微弱的月光,那人看上去是个邋遢又落魄的男人,不过在监狱里,囚犯们几乎都是一个样子的。他脚上还有镣铐,手上倒是没有,不过有被勒过的痕迹,应该是才卸下来的。他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色囚服,面黄肌瘦,眼睛却细细长长,算不上是“贼眉鼠眼”,但也似乎有一种奇怪的灵气藏在里面。
“我走进城门的那一刻,便被抓起来了。”柳声寒如是说,但也不是足够诚实。
“你要单这么说,我是不信的。但看你还穿着自个儿的衣服,白白净净,也不像挨过打的样子。你进来的时候,该不会没挨过‘杀威棒’吧?”
“杀威棒?”她想了想,“是入狱后要挫人锐气的那顿毒打么?”
“对啊,你这不是知道嘛。”
“没有哦。”
“真是怪了,待遇不错啊,好几年没见过这种了。”狱友一挑眉,露出稀奇的眼神,“你肯定是犯了什么别的事儿,不敢告诉我!要么你就是有背景!不过看你这衣服……也不像是本地人啊?哪儿来的新货?九天国可是很多年都没与外面通航了。你怎么来的?”
柳声寒笑了笑,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人,也挺聪明。她没有回答这个人的问题,而是反问他说
“我看你精怪得很,怎么落得入狱的下场?”
“姑娘好眼光。”狱友隔着栏杆竖起一个大拇指,“我这人,眼尖嘴快,江湖人称千里眼顺风耳。我呢,就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儿,还没来得及出去嚷嚷,就被抓起来了。”
“什么人的事,竟有如此大的势力?”
柳声寒没有问他是什么事,她知道,这种人最喜欢卖关子。你若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就着了他的道。但你反其道而行之,偏偏问他以为你不会问的,便会将实话都说出来。
“那人背后的势力,可是国君!”
“唔,虽说合情合理,但以国君为直接背景的人,恐怕也在少数吧。”
“姑娘,你懂医药吗?你身上有股药草味,忒重。”
柳声寒微怔。她知道自己身上一定有草药的气息,但她平日里会拿不同的味道作中和。虽然不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气息了,但能闻出来的人在少数。此人鼻子这么尖,她是没料到的,她更没料到这人当真全然不按套路出牌,忽然打了岔。于是她点了点头
“略懂。”
“那你一定知道,死人也是可以入药的了?”热点书
“嗯,确实如此。”
“我啊……看到他们拿死人炼药!”
“虽然这可以说得上是歪门邪道了,不过……没有人管么?这行若没上面规范,门道可是很多的。”
“谁敢和香阴教的人作对呢!”
“……香阴教?”
柳声寒意识到,这个人理解错了。实际上,并非香阴教的后台是国君,反而国君是听香阴教指挥的才是。不过她没有纠正,而是打算继续听他说下去。
“香阴教用尸体炼药……听上去的确是会干得出来的事。不过,你竟不是教徒么?”
“我才不信。”他摆了摆手,“小爷谁都不信!什么鬼鬼神神的,都是想捞人油水!国君与他们沆瀣一气,不知怎么就那么多来路不明的尸体可以用。我爹娘给他们那套幻术害惨了,我恨他们一辈子!我爷爷坟都给他们刨了,我姨刚夭折的丫头也不放过,他们什么尸体都要!是教徒就忽悠他们,死了就该做贡献,报答恩情;不是教徒,那也说的比唱的好听,按照他们的法子让死人肉身和魂魄都送到天上。呸!要我说,人死了就该入土为安。”
看来也是个苦命人。柳声寒叹了口气,接着问
“你与香阴教作对,竟然没惨死狱中,还活得好好的。”
“那是小爷命好。原本几年前他们抓我进来,好生毒打,看那架势是打算把我活活打死的。不过,赶上国母生辰,普天同庆,国君大赦天下,便饶了我们死罪。我装疯卖傻好些年,才没叫那老东西把我阴死。这几年他应该是忙得没工夫搭理这群囚犯,我才能喘口气。”
“……竟然如此。”声寒眉头紧皱,“可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为何他们要置你于死地?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他们不仅榨干死人的最后一点价值,还会捕捞——鲛人!”
“鲛人?”
柳声寒露出诧异的神色,没有一点夸张的程度。不是对这个词感到陌生,而是对这件事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么一来,鲛人对人类的警觉,当然不是没有理由了。
“本来我估计,他们是想让鲛人哭,滴泪成珠,或者让他们织布,打白工。不过嘛,鲛人离了海水,可是死得很快的。”狱友说得摇头晃脑,头头是道,“所以他们抓来鲛人,就直接剥皮剔骨,统统入药!以脂炼油,做长明灯。诶,你知道么,皇宫里的人,和香阴教的人,会拿鲛人油做的蜡烛,和死人油做的蜡烛掺在一起,知道为什么吗?”
“这我还真不清楚。”
“鲛人油灯亘古长明,但纯粹的油灯很亮,亮得刺眼。而原料有限,他们就把人油掺进去,让光变得柔和,而且量还大。只有人油可以,其他任何动物植物炼出来的油,都不能与鲛人脂融在一起。”
“原来如此……”
“哎,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嗯……我在香积国,的确没像你一样,犯过什么值得被杀头的事,但——”
柳声寒转了转眼,正准备说些什么,漆黑的视线忽然明亮起来。狱卒提着灯,来到他们面前,用力敲打着铁栏杆。
“吵吵什么!肃静!再嚷嚷,统统拉出——唔!”
眼前的灯光忽然强烈闪烁,狱中的两人都呆在原地。有什么人忽然从狱卒后方打了一记手刀,他立刻无声地瘫软下去。凶手很快托起他的身体,第三只手出现在提灯上方,接住了它,不至于将它打碎在地上,闹出火灾来。仔细一看,原来凶手旁边还站了个人,是个女的。
两人都没拿到自己的武器,包裹也没有。看来,这次只是靠他们纯粹的力气,用了一种低调的、悄无声息的方式。虽然不知道他们的东西在哪儿,不过要先离开这里,才有功夫说别的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看客们都没能反应过来。白涯将晕过去的狱卒丢到一边,君傲颜提着灯,另一手扒住铁栏杆。白涯轻轻拍了拍手,抓住了旁边一根栏杆。两个同时使劲,牢房就这么被他们生生掰出一个大豁口来。
在狱友惊诧万分的表情下,柳声寒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从容地走了出去。离开前,柳声寒回过头,看了一眼合不拢嘴的囚犯。
“别磨蹭。”白涯嚷了一声。
柳声寒勾起唇角,灯光从她身后溢出来。
“但我们即将要做些值得杀头的事了。”
。
第一百六十八回:无恶而严
蹑手蹑脚拨开层层灌木,即使君傲颜已经把动作放到最轻,难免发出窸窣的摩擦声。当她终于来到声源附近时,她先躲在一棵树后,准备偷偷观察一眼。但很快,她就现身了。
“原来是你啊。”傲颜明显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有人跑到这鸡不生蛋的地方抓我呢。”
柳声寒回头笑了笑,掸掉了袖口的灰。君傲颜伸头往她身后看了几眼。
“怎么了?”
“我刚刚好像听到你在和谁说话?不过这里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可能,我听错了。”
“嗯……是我刚才在想事情,不知不觉自言自语起来了吧。”
“在想什么?”
“还能是什么呢。”
“……唉。”
“我们还是快回去吧。”柳声寒抬头看了看西边最后的残光,“等天彻底黑了,我们可能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于是两人结伴而行。现在应当是信徒们前往香苑的时间,当真是一个大活人也没遇到。直到靠近了建筑群,两人才没有靠很近。她们走得比较分散,但都在对方的视野范围内。即使遇到了一两个人,也只是从容走过,一点也不亏心。没有人找她们的麻烦。她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有一股特殊的香气越来越浓郁。这个东西,与他们第一次来香积国,为见香神对神龛使用的香味道很接近。估计,是开启香苑大门的准备仪式了。
回到先前的平台上时,白涯竟还在这儿呢。不过,地上多了个布袋子,袋子里塞了几个饼,粘着芝麻,但有些凉了。此外,还散落着几把兵器。君傲颜立刻上前捡起了一根长矛,来回打量。那金属的矛在她手里显得很轻,就像下午捡到的木棍儿似的。
“能等你们回来人已经饿死了。”白涯瞪了两人一眼。
“女人都是这样的。”柳声寒从袋子里摸出两个饼,将一个递给了君傲颜。傲颜问:
“这些都是……哪儿来的?你又偷东西?”
“你该不会要在现在教育我吧?”白涯挑起眉,“你们真打算这么赤手空拳地去见那什么乾闼婆?还能不能完整地走出香苑都不知道。”
“……可这柄矛质量也太差了。”傲颜有些苦恼,“稍微用力就会断掉。”
“少废话。你是不知道我带着这些叮铃当啷的东西有多麻烦。”
柳声寒说,既然取来了,用便是了,也算对得起兵器被制造出来的使命。说着,她捡起地上的一把短匕。这东西和她的笔差不多长,她虽不太会用这些带刃的东西,但聊胜于无。另外,她还发现白涯准备的是一对普通的刀,看来他还是习惯于自己常用的东西。
“我们的东西已经到香苑了。”白涯说,“我察觉到了我的刀。”
“香苑究竟在什么地方?”
“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用气味编织的结界,没办法在地图上标出来。”白涯说,“我也是才感知到的。到了那里,先要回我们的东西。”
恐怕没这么容易。”君傲颜忍不住叹了口气,“想想看,我们的行囊里还有诸神的法器呢。香神一定已经知道我们在外做的那些好事了。”
“那他就更应该识相。”白涯冷言道。
他们没再说什么话。吃了东西,准备休息一阵。只知道香苑子时后停止接待,不知那些信徒什么时候离开。总之,先睡一觉,明天再说。
环境并不好。不过,更艰苦的条件,他们也不是没经历过,睡哪儿不是睡呢。他们用木棍支起破帐子用于挡风,在微凉的天气里迷迷糊糊地睡了,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公鸡的鸣声如约出现,睁开眼睛,便能从破棚子的裂缝中看到破晓的天。
长时间处于这种淡淡的香味间,他们快要察觉不到这种味道了。他们走的是“上路”,建筑物上方的上,一路踩着人家的房顶、天台,必要时甚至荡了晾衣绳,为的就是不和下面的人打照面。有次,柳声寒险些从缝隙过宽的两个房子间掉下去,白涯迅速抓住她的手,一盆花从旁侧掉了下去。更加惊心动魄的是,侧面的正路上就走着无数通宵归来的信徒。
但那群人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尽管动静真的很大。
“我从开始就注意到,他们的精神有些涣散,魂不守舍的。”
柳声寒被拉上来后,一边拍身上的灰尘一边这样说。
“困得吧?毕竟一宿没睡呢。那么多人要见香神,又不可能一股脑涌进去,肯定等了很久,很无聊吧?”君傲颜这么猜。
柳声寒却摇着头:“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你们看,他们手里都拿着什么?”
三人从房顶一起探出头,看着街上来往的人。几乎每个人手中都攥着一个小包裹,和钱袋差不多大,颜色不尽相同,但用的都是好料子。这样艳丽的颜色与材质,于那些人中的普通人,甚至穷人来说有些格格不入。可不论是富人还是穷人,男女老少都攥紧了它,偶尔左顾右盼,生怕它被谁偷了去。
“看得出是个宝贝……乾闼婆发放的?”白涯猜测。
“恐怕是了。我们得见到他,才能弄明白。”
“你可别搞错了,我们这次是去讨要属于我们的东西,还有协商第二与第三个任务。”
“但愿还有和平说话的机会。”
如何进入香苑的咒术,柳声寒自然记得一清二楚,而且那些药膏,只要从神龛里搜刮一点剩余的,也能用。缠腕的香草也还剩。很快,他们找到了一处偏僻的神龛,趁四下无人,故技重施,再度来到了香苑的大门之前。
一切与以往一模一样,别无二致。不同的是,这次香苑内的香料似乎换了成分,与过去来时的气味都不一样。
但当他们踏入大门的那一刻,音乐的演奏者们忽然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他们知道,都是纸人,他们都拿着乐器,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目不转睛。虽然并没有侍卫出手阻拦,但忽然安静的环境和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多少令人心
神不宁。但白涯坚定地向前走着,步伐似乎不能被任何人阻拦。他的目光直直盯着前方金碧辉煌的建筑,似乎谁挡在他面前,谁就会死。
柳声寒抬头看了一眼殿堂后的珠宝之山。那山上开满了缤纷的五霞瑛,不知是何时长出这么多的。
他们快步走上前,一眼就看到香神那张欠打的脸。
乾闼婆仍戴着黑金色的八角冠,看上去慵懒许多。香炉在他宝座的左侧。他一手撑着脸,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对他们的神色充斥着前所未有的轻蔑。
“你们不仅没有完成任务,还弄丢了重要的东西。如今不过几个区区逃犯,竟还有脸见本教主?识相的话,现在滚出去,生死有命,本尊也不刁难你们。”
“你唬谁呢?”白涯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了,“拿了我们的东西,就想赶人走?先把我们的兵器和行李还回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噗嗤。”乾闼婆用手背掩住嘴,笑出了声,“看看你,像不像一条只会汪汪叫的小狗?只会说大话可是不行的,你还得会咬人。可你牙都不在嘴里,又能怎么样呢?而且那些东西,你们说说,最初只要给我们琥珀不就消了一个任务么?到头来,还不是都到了本教主手里。”
乾闼婆收拢了长着尖利指甲的手指。这些话大约是奔着激怒白涯来的。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乾闼婆预想出的愤怒来,反而让乾闼婆感到有些扫兴。白涯只是一直瞪着这高高在上的香神,似乎下一刻就会冲上前,将他的伪装一把撕破。
“我们见到歌沉国驸马。他的腰牌,是我原本想用以带回他尸体的道具,但我失败了。他已经死了,我用眼睛确认过,没必要带回来什么。”
白涯坦然地说着,乾闼婆翻了个白眼。
“眼睛会欺骗你——愚昧的孩子。”
他用手轻轻摩挲旁侧的银色香炉,从中倾泄出一片滚滚白烟。烟雾遮挡了他们与乾闼婆的之间的视线。白涯正准备再上前些,幕布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
“祈……”君傲颜差点说出声。但她知道,那一定是假象罢了。
幕布上的“祈焕”像是真的被叫住一样,回过头来,咧嘴笑了。他看上去很开心。
一瞬间,白涯忽然抽刀斩断了这片薄薄的白雾。“祈焕”被拦腰一分为二,身体的断面喷出鲜红的血,溅射在殿堂的每处角落。他露出惊慌而绝望的神色,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他伸出手,张开满是鲜血的嘴,似乎像要挽留什么,辩诉什么一样。
最后,地面忽然裂开巨大的破口,向下便是深渊万丈。“祈焕”断成两截的身子随着碎石坠落而下。君傲颜下意识后退一步,险些惊叫出来。即使这是假象,未免也太真实了。连柳声寒也皱起眉。但白涯就是眼睛也不眨一下,他锋利的视线穿过朦胧的雾气。直到蜃景完全消散,他的目光与乾闼婆直直对上了。
“阁下还真是不念旧情的男人啊。”
“老子想砍他很久了。”
第一百六十九回:无私无畏
“……有点儿意思。”
白涯啐了一口唾沫:“我得谢谢你。但看样子,食月山的事和你脱不了干系。”
“嗯?你可别冤枉好人。这事儿啊,本尊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可惜——那真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年轻人呢!”
“他还没有死。”白涯毫不动摇,“我们没有人亲眼见到他的尸体。”
“你可不要太依赖自己的眼睛。毕竟,你身边就有人骗过了你的眼睛……连本尊都险些让她给骗了。”
“你别想挑拨离间。”
眼见白涯是没这么好说动的,乾闼婆的神情认真了起来。他不知从何处忽然取出了一支笔来,拈着中间转了个圈。那晶莹而精致的长长的笔,不正是柳声寒常用的那支吗?
君傲颜上前一步,厉声道:“还回来!”
“还回去?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不是你的东西。”白涯也冷漠地附和。
不过乾闼婆不以为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玩意儿可宝贝着呢。没有它画不出的颜色,没有它造不出的东西。甚至,它能勾魂描魄,绘皮画心。先前收到肖像时,本教主就在想,虽然我们也收过不少佳作,但唯独这幅,怎会如此传神?简直下一刻就跃然于纸上,从画里走下来与本尊面对面似的。我们香阴教的幻术不仅需要这样的画具,最好,还有配得上它的画师……它是一支魂笔,有个特别的名字,叫云鬼毫。”
虽然听上去还挺能唬人的,不过君傲颜确实没听说过它,神情有些困惑。她看了一眼白涯和柳声寒,发现两人都默不作声。或许他们也是听过,但并不了解吧?
白涯忽然也看了一眼柳声寒。他动摇了吗?
“云鬼毫是一位画师专属的画笔……是一位六道无常。您说是吗?如月君。”
“少虚张声势!”君傲颜抬高了声音。她其实也不清楚这香神说的是真是假,但她本能地抗拒相信他的说辞。随即,她也看向柳声寒,希望她说些反驳的话来。
但她没有。
她只是平静又坦然地注视着他,注视着所有人,再对询问的目光报以神秘而淡然的笑,就像以往任何一次。
白涯盯着她的眼睛。
“我不明白。”他开口了,“六道无常的眼睛,应该都有三日月的金色圆环。如果你真的是六道无常,为何眼睛只是普通的黑色,没有任何特点。”
“啊啊……你在在意这个。”
柳声寒的声音如以往一样深沉好听。她抬起一只手的手背,左一下右一下,轻轻从眼睛上抹掉了什么东西。随后,她的手背上出现了些许墨迹。
然而,她的双目却闪烁出环状的光彩,如金丝,如弦月。
“眼睛啊,是画的。”
“你是、你真的是……六道无常。”君傲颜惊讶不已,“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你的名字?”白涯追问,“走无常没有名字。你的名字,应该给阎罗魔收走了。而且
这个世上,也不会有人或物品,记录你的名字。”
“名字也是假的。”她承认,“我的称号是柳酣雪解,我取了一个字作姓,随便起了名罢了。白少侠,你最不该问这个……名字是最不真实的东西。”
“虽然早有怀疑,但如此一来,倒是能解释很多事。”白涯的确也有几分惊讶,但并不如君傲颜那样,他似乎有些心理准备。如今,不过是猜想得以证实罢了。不过面对这样的事实,白涯一时间还是难以毫无负担地接受。他或许对她隐瞒的事也耿耿于怀。
“确实。与你们相处越久,破绽越多,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的医术,你的画工……还有不死之身。先前数次,你都受到了致命伤,比如在武国战神殿被巨斧劈中,比如在水晶宫受到如此剧烈的攻击——你都安然无恙。如果你是六道无常,那这一切倒是能解释的通了。也难怪,你与霜月君如此熟悉。”
“唔,或许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熟悉。不过几面之缘罢了。”
香神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一个连对自己同伴都不诚实的人,你们指望她如何帮你?该不会你们还要替她找理由,说什么另有隐情、必有苦衷之类的傻话吧?而且您就这样直白地承认了,本教主也有些意想不到。要知道,六道无常在这九天国内,可是值钱的很。不过放心,本尊仍没有伤害您的意思。我说过,我需要您的力量。只要柳夫人……不对,只要您如月君愿意入我香阴教,保准这天下没有您得不到的药、毒,与作画的颜料。您想要什么都可以,何必做这些苦差事。”
柳声寒还没说什么,白涯忽然也冷笑一声。
“哼,我发现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所谓神明,真的很喜欢挖别人墙脚。”
“怎么,你还真把她当朋友了不成?人家把你当回事了么?能挖得来也是个人的本事。还是说,这一出横刀夺爱,伤了白少侠的心?也是。毕竟祈公子还下落不明,接二连三地失去友人,谁受得了这个委屈?”
白涯微微攥紧了刀。
“你该庆幸我们的武器不在手里。不然现在你一定和你的宝座一起断成几截。”
君傲颜的嘴上也没有饶人的功夫。若说撂狠话,她也不是比不上白涯。
“哟,说大话谁不会呢。”乾闼婆支起脸来,“香苑大门缺两条看门犬,属你们叫得最大声,挺有资质,不如留下来试试?”
“你——”
君傲颜一甩长矛,向前迈了一步,随时会攻上前去。白涯忽然抬起手,用一柄刀的刀背拦住了她。
“一定有陷阱。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激怒我们罢了。谁先攻上去,谁就输了。”
“嗯?白少侠比本尊想的更理智嘛。”
“如月君。”白涯没有理他,而是转向了柳声寒,“我有事要问你。”
“这么快便改口了。”声寒笑了笑,“说便是了。”
“你们无常鬼行走六道,奔波不息,为的是
黎民百姓。这是真?”
“是真。”
“你们奉命于奈落至底之主,赏罚分明,不滥杀无辜。这是真?”
“是真。”
“你们规矩明确,各司其职,无滥用权才、尸位素餐。这是真?”
“是真。”
“那我便没什么可怀疑你的——若你所言皆是实话。我也相信,这么久你也不再有撒谎的必要。你们一个两个都有所隐瞒,说的话是真假参半,虚实难辨。但在歌沉国,在你做了那些事我与你争辩后,你的话,也确实没有理由让我怀疑你。说到底,我姓白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看不惯恶人为非作歹。若不论那时还是现在,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便殊途同归。今后,你别命令我,也别利用我,我便还当你是柳声寒。”
君傲颜微微叹了口气:“唉,老白……”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插不上话。她头疼于这两人如此截然不同的性格。可以说,他俩的关系比当初自己与白涯刚见面时,在本质上更难协调。不过现在,算是达成共识了吗?她不知道,因为柳声寒——如月君还没有发话。
如月君笑了。
“你说得好,也说得对。”
“啧。你们孤立无援,倒也还算悠闲呢。”对这和解达成之轻易与短暂,令乾闼婆有些许不满,“我还以为有一场好戏可看。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们之前长久的关系。甚是无趣。”
如月君上前两步,超过了白涯的位置,面对着香神。
“方才提到六道无常时……你似乎还知道些什么。”
“本尊可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是说过,没有你们神明不知道的事么?你知道,你也清楚无常的价值。除了霜月君,还有一位失去消息的六道无常。”
“什——”君傲颜有些惊讶,“睦月君说的,原来不是你么?”
“呵呵呵……他怎么会不认识我这张脸呢。”
白涯随口说道,若不是那些个走无常如此敏锐又自觉地帮她维护这层表象,他或许早就猜出她的身份了。她却说无常之间往来并不密切——这群人的关系可真是复杂。
“不论你问什么,本尊都不知道,都不会答。”
“……嗯,的确,我也看出来,你是不会说的。”如月君遗憾地摇头,“下落不明的无常鬼,是三月份死的。她的称号,是桜咲桃良。您就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乾闼婆并不说话。他只是漠然地从高处俯视他们,仿佛无聊时望着地上的虫子,而他自己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神灵。
“看来您是不打算说了。”声寒轻轻摇头,“而第三个任务,和白少侠的父亲究竟身居何处,这一切,你都不会再说。”
“第二个任务已经失败了,我对你们没什么可说的。识相的话快滚。到时候动起手来,可别怪我没给你们机会。”
如月君再度摇了摇头,她似乎对乾闼婆的回答不是不满意,而是充满遗憾。
第一百七十回:无攻自破
这位六道无常好像是一位母亲,或是其他家庭权威一样。孩子偷了东西,她并没有打骂,而是反复耐心地问他有没有做这件事,是不是愿意承认错误。只可惜,孩子死不悔改,分明做了还在嘴硬。她对这样的表现,感到由衷的失望。
“你……真的不怕我么?”如月君注视着他,微微侧着脸。
“本尊凭什么怕你!”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要多说的了。”
如月君的语调陡然冰冷、尖锐,唐突让人想起方才的比喻与事实的区别。
——至少母亲并不会真正伤害她的孩子。
如月君高叹一声。
她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支画卷。画不算太大,但就这么贴身带着,难免有点皱了。她将这个东西藏的很好,没有被收了去。白涯心中有所预感。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如月君拈住一边,将画往前一抖,这张画布就完全展开,平滑如新。
上面俨然是香神乾闼婆的尊容。
“那、那是——不可能!”香神大惊失色,“那幅画明明在……”
“在你手里?”如月君反问,“我又何时说过,我只画过一张呢。”
乾闼婆微眯起眼,将一只手缓缓放回王座的一侧,另一只手攥紧了笔。看得出,他有些紧张了,而现在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不可能在我眼前调虎离山。”他注视着下方的画,“那幅画上,不可能用过我的血。而你,也无法拿一张普通的画来威胁我。”
“这么说,真货就能威胁到你?”君傲颜也露出嘲弄的神色。
白涯淡然道:“她手上的是不是能威胁到你的那一幅,你应该很清楚吧?毕竟真沾着你血的东西,你早就该发现笔法的端倪,何必等拿到云鬼毫才得以确信。不如说,一开始你真敢让六道无常得到你的血,才是令人惊讶的事。看来她伪装得很好,连‘神’的眼睛也可以骗过。而且……你太自负了。”
“把它给我。”香神的声音更加严厉了,“不然我就折断你的笔!”
“你知道的,云鬼毫是无数魂魄的结晶凝聚而成。的确,你若破坏了它,天下再找不出这么一支来。但是……你能承受住这千万亡魂的怨气吗?”
如月君的语调,平静得可怕,就好像她真不在意那支笔的存亡似的。
香神忽然发出非人的咆哮声。一时间,所有纸人化作的乐师蜂拥而上。不论是壁画般精致动人的美人,还是奇怪可怖的兽人,他们都疯了一样,手中的乐器立刻化作五花八门的武器。他们承载了香神的愤怒,象征着他的意志,从四面八方涌来,铺天盖地。
君傲颜一个横扫斩断了最先扑上来的人。在被砍到致命伤的程度时,它们就化作了一张纸白纸。但这些家伙并不好对付,他们的确感到,受到乾闼婆控制的纸人,的确要比它们在祈焕手中更像个“人
”,更难对付。但说到底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罢了,每个纸人所得到神力的供给都十分有限,单独拎出来,只是个有些拳脚功夫的普通人而已,对付这样的一群对手,凭他们男女两人绰绰有余。殿堂内遍布着纸张被撕碎的声音,咔嚓咔嚓。伴随着纸张破碎的声音与纸人接二连三地倒下,空气中逐渐弥漫起一丝丝诡异的香味。
透过纷纷扬扬的、枯黄的碎纸,白涯发现乾闼婆不知何时从王位上消失了。偶尔,他与傲颜会受到相当强硬的打击,或许是香神混迹其中。但他最终的目的,是从如月君手中夺下他的那幅肖像画。
但他没有这个机会。
混乱中,如月君快速弯腰将这张画拍到地上,从腰间取出短匕,一击扎穿了这张薄薄的画。刀尖穿透画中人的胸膛,溢出黑红色的液体来——那绝对不可能是早已干涸的颜料。在这张纸被刺穿后,他们再次听到了乾闼婆的声音。这哀嚎凄厉、刺耳,像他们从没听过的一种怪物的尖啸。紧接着,如月君将攥紧的刀转了转,这叫喊便更加声嘶力竭。她将刀向下划开,直到超过纸的范围。在这张纸被撕开的断面上,都缓缓渗透出不明的血色液体来。
他们听到香神痛苦的哀鸣,只是一时找不到他在何处。这时候,那些纸人忽然变得更加无力、软弱,它们手持兵器,踌躇不前。看来这一招的确对香神造成了重创,连这些虾兵蟹将都无暇顾及。它们当真只是一张纸罢了!当意识到这些东西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是香神在虚张声势时,傲颜和白涯的神情陡然凌厉,以更加快速与不留情面的打法结束了这短暂的战斗。
殿堂很快趋于平静,而且显得更加宽阔。除了身边有些没处落脚罢了。
香神去哪儿了?
他们环顾四周,的确没见到乾闼婆的踪影。这儿忽然变得过于安静,反而让人不习惯。
“他死了吗?”傲颜问。
“很遗憾。”如月君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这虽然能重创他,但要置他于死地,还差得远。这种方法虽能破坏他的元神,令他元气大伤,却怎么都不足以致死。我想,他剩下的力量在恢复前都无法与我们作对,所以他逃跑了。”
“他还把香炉带走了。”君傲颜指了指他的宝座,“真是个狡猾的老东西。”
“不管他了,先找我们的东西。我知道放在哪儿,和我来。”
白涯说的没错,行李与武器才是最重要的。包裹里装着他们想尽办法收集的法器,而兵器就是他们的手足,当然令人在意。如月君走到宝座附近,四下打量、张望,用鞋尖拨开地上的废纸,并没有找到自己的笔。
“他应该也把笔拿走了……”君傲颜有些遗憾。
如月君轻轻摇头,垂着眼:“没关系,他应该并不会使用。”
“他倒是很聪明,知道这东西也不能留到会用的人手里。”几
人走出建筑,绕到了庭院外的宝山,“我们得快。他一定会卷土重来。”
白涯离开这里,君傲颜紧随其后。如月君还站在那儿,有些怅然。傲颜回过头,招呼她说:“声寒,也快过来啊。”
她短暂地愣了一瞬,随即点点头,露出那一贯浅浅的笑,跟上前去。没有了云鬼毫,如月君依然是如月君。但即便如此,对他们来说,她不过是个姓柳的人。
说罢,他们来到金光闪闪的宝山之前。比起那些真正的、高耸入云的山峰,它当然差得远,可也绝对配得上“财宝堆积如山”来形容。山体并非是光滑的,而是一块两块的金银组成主体。它们也不够自然,更像是无数半融化的金属制品堆砌而成。宝山的色泽不够匀称,可能是金属的纯度不同,里面还镶嵌了其他美丽的珠宝,有些是原石,有些是加工过的。
“这里堆砌的,应该都是那些信徒供奉的东西。这些贡礼,象征人们的信仰。”
说罢,柳声寒抬起头,扫视过缝隙间茁壮生长的五霞瑛。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而恣意的花,这些花斑斓艳丽,充满生命力。不论是那座漫山遍野都开着它们的矿山花海,还是龙宫中以水晶雕琢的不朽之花,都不如这座宝山上生长的任意一朵美丽讨喜。
他们的行李就被随意地扔到山脚,看上去被翻过了。柳声寒走上前去整理。
“华而不实。”
白涯简短地进行了评价,朝着山上伸出手。他张开手掌,手臂悬停了一阵,没多久几人就听到呼啸的风。两把弯刀旋转而来,劈开空气,最终飞到他的手中。白涯并拢两把刀柄,将其收入背后的卡环。君傲颜看到自己的刀了,被放在一个金色的宝瓶里固定。等她拿到爱刀后,发现那个大金瓶的瓶口已经变形了。看来它很软,纯度很高。
“法器不在。”柳声寒沉着脸,对走来的白涯和从宝山上跌跌撞撞跑下来的傲颜说。
“会在宝山上吗?”
说着,君傲颜将刀往山上一杵,收住了自己的脚步,准备随时回头去找似的。
白涯说:“恐怕不在。既然我们知道了法器的作用,当初乾闼婆问我们讨要,不过是想物归原主,放回原位,以维持结界的稳定。这么重要的东西,应该不会被他随便扔到这种地方,说不定早就带走了。”
“通过灵脉。”柳声寒忽然说。
“灵脉?”
“对,这里有一处灵脉。”她皱起眉,环顾四周,“我能感知到它……但它有些特别,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人造的。恐怕,当初问我们要五霞瑛,也是为了加固灵气,促成这处灵脉的生成。”
君傲颜回想了一下:“嗯……这边说得通了。不然就算消息给歌神传得再快,她又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回来呢。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是追着灵脉找他们算账,还是干脆直接去找老白他爹算了?”
第一百七十一回:无成体统
“阿姊——”
跌跌撞撞跑来的男人留下一路的血。
红色的线条曲折延绵,在冰凉僵硬的地板上扩散。银白色的神力从血中争先恐后地钻出来,随后消逝在空气中,留下满地漆黑的痕迹。
“阿姊,救……咳、咳咳!”
“唉呀呀,义弟怎会如此狼狈落魄?”
比男人看上去小得多的女性,分明连头也没转过来。她四周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乐器,它们漂浮着,演奏着,即使没有任何可见的人拨撩琴弦,敲响鼓面,吹奏羌笛。但那些东西究竟是当今已知的乐器吗?至少一部分是罢。
女性拈起手,重新撩动一旁停下的琴弦。只是轻轻一动,它便继续自顾自地演奏起来。随后她的手上接着忙自己的事。一旁有下人双膝跪地,双臂却高高捧起,托着的盘子中放着几本册子。他的头埋得很低,几乎要贴到自己的大腿,但也不知这动作保持了多久,他的身子一点也不颤,就仿佛天生长这个样子一般。
“出事了……”
青年模样的男人抓住她的衣摆,终于慢慢直起身来,他身上不知哪些地方受伤了。少女的衣物上沾染了血色的污渍,但她没有在意,也没有回头。等她的“义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时,她才不屑地耸了耸肩,反手懒懒地拍了拍男人的头。
“慌什么,都会没事的,不过是些不足挂齿的小角色罢了……你方子带了吗?”
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竟然没一个人拦着他们。要知道,这三位可是才逃狱没多久的朝廷要犯呢。可说来也怪,哪怕是那些捕头捕快打扮的人,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他们都捧着那银色的手炉——香阴教发放给信徒的那些,视如重宝,小心地把鼻子凑上去闻。大街小巷的人无不是这副模样,满面陶醉,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起来,还让人觉得有些……恶心。
“这群人怎么回事?”傲颜不解,“都像喝醉了一样。”
路过一些馆子,即使里面传出一股糊味,明显让人知道厨子把菜做坏了,却也没人说。客人们吃着或夹生或发黑的饭菜,时而嗅一嗅手炉,拿来下饭似的,一点没觉得不对。街上很安静,他们从未觉得有这么多人却这么静的时候。除了最低限度的、必要的交流外,什么也没有。有些人,甚至连这些也省了,误会就误会了,错了就错了,无所谓。
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我想,那个手炉应该有问题。”柳声寒思索起来,“还记得我们见他们手中当时拿着的小荷包么?里面可能装了某种燃料,或是香膏,散发的气味有成瘾性。”
“的确是个妥帖的解释。这样一来,混入皇城就更容易了。”
白涯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已经决定好去做什么了。不论是追击逃跑的香神乾闼婆,还是继续寻找老白下落不明的
爹,他们都觉得,应当先见国母一面。他们该把路上发生的一些事还有这来龙去脉,都给她说清楚。再怎么说,她也是真心实意地帮过他们,又是那样在意国君的安危。现在,香神既然已经跑路了,得赶紧告诉她才是。
皇宫的戒备不再那么严格,连人都变少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不过再怎么说也是皇宫,倒是没什么人手攥着手炉猛吸的情况。他们从别的地方翻进去,光天化日,也没人发现。要是搁本朝皇城,刚走到墙根下抬头看两眼,都能被巡逻的守卫逮住押走。
他们运气可真好,一眼看到了松川阳在道上溜达。傲颜立刻朝他招手,他吓了一跳。
“哎,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翻进来的咯。”她毫不见外地打着招呼,“你们近来都过得怎么样?国母呢?国母还好吗?”
松川阳环顾四下,忽然扯着白涯的袖子,将几个人拉到角落去了。白涯不明所以,有些生气地望向这小子。但他很快愣了一下——分明没离别多久,松川阳的神态已经显得十分老成了。在这种老成之中,更多的是疲惫与愁苦。他眼睛还有些肿,一看就是没睡好。
“不怎么样!”松川阳扫了他们一眼,抱怨着,但立刻愣了一下,“咦?你们是不是少个人?我记得有个手上缠着纱条的没礼貌的臭小子。”
“他没来。”
别人正苦于如何解释,白涯就这么简短地来了一句。
“哦,难怪这么安静。”
“你精神挺差。”白涯直言不讳,“最近日子不好过吧?”
松川阳皱着眉:“甭提了。近来忽然就变了天了……国君不上朝,天天躲在寝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原本十分稳重,这你们也知道——忽然就变了个人,凶恶暴戾,连我姑母都打,根本没人敢劝。”
三人一听,都觉得事情严重了起来。听国母说,他们虽然年龄差距很大,夫妻关系却十分和睦,国君待她也很好,怎么如今忽然变了脸?
“发生了什么?”
“香烛……香烛用完了!”
柳声寒追问:“是那些安神的香烛?成分有什么不……算了,也许你不太懂。”
“我知道什么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谁跟我说!”松川阳闹脾气似的骂骂咧咧。
“我们能亲自去看么?”她又问,“近来有没有发生过什么需要让我们知道的事。先劳烦您告诉我们,我们才好与国母会面。耽误了国母的时间做不必要的解释,就太失礼了。”
松川阳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他便一五一十将这几天的事说了出来。陛下的香烛用完有一段时间了,香神却迟迟不赏赐新的来。觐见了几次,都说,香阴教忙于另一种香料的研制。这种香料,能让人摆脱世俗的烦恼,忘记一切忧愁,并用快乐来填满空虚,用喜悦来治愈痛苦。为了打发他走,还给国君了一些试验中的香料应应急,有什么
好的不好的身体反应,都记得给教主汇报一声。虽然这听上去……似乎是拿国君当试药的,但还是把他打发走了。
但实验中的药自然有诸多不足。没多久,国君似乎有些失智了,总是嚷嚷着自己是在做梦,自己还没有醒来。若自己再不醒,是会让他真正的家人担心的。那些不知所云的话,国母听在耳里痛在心里,却不能真正地安慰到他。原本国君昨日又要去见教主,教主却说,那是平民百姓造访香苑的时候。在香阴教,众生平等,他若要见,就老老实实排队。国君的性情近来本就不稳定,他一下就生气了,索性赌气不去。可这样一来,苦的还是他。
听罢,三人意识到,恐怕除了他们,还没有任何人知道香神跑路的事。
事不宜迟,他们立刻被松川阳领去见了国母。国母似乎搬了住处,而且门口没有什么守卫了。松川阳进去通知了一声,便出来放他们直接进了门。几人正准备行礼,却听到国母熟悉的声音说,直接坐在桌前便是。
这语气有气无力的。
三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目光在屋内搜寻起来。半晌,他们才注意到国母躺在榻上,并没有下床。帘子已经拉上了,而周围一个宫女也没有。
“您……生病了吗?”
“我没事。”国母轻声说,“你们完成了两个任务,还能活到现在来见我……我很高兴。说实话,我真怕你们也和以前的人一样,一去不回。”
“我们好像回来晚了。”白涯看着脏兮兮的床幔,“您现在状态很差。”
国母沉默了一会。桌子到床边的距离不远,因为整个房间都不大。国母终于缓缓坐了起来,双脚落到地上,慢慢掀开帘子。她的视线原本落在地面上,随着床帘被掀开,这才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视线。
白涯与傲颜同时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您、您这些伤……”
国母似乎也老了,老了不止十岁、二十岁。她分明应该是少女的脸庞,现在却比任何人都要苍老、凄凉。她的眉角、鼻骨、眼眶、颧骨、脸颊、唇边……目所能及的地方,都有大大小小、轻重不一的淤青与伤痕,或青、或红、或紫。这是让人看了便知道,没有任何妆容能掩盖它们的伤。国母那种成熟的韵味犹存,却令人看了心生可怜,苦涩不已。
“是他打的?”君傲颜快尖叫出来,被声寒示意小点声,莫招来别人。傲颜用力捶了一下桌子,几乎要把桌子砸裂。
“我最他妈瞧不起打女人的男人!”傲颜低声骂着,“这种人就该去死,就该亡国!”
“别这么说……”国母道,“他是觉得,这里是梦,才怎么打我都不会受伤的。他觉得自己只要睡下去,回到他以为的现实,再醒来,我的伤就会消失,一切会回到原点。”
“这就是借口!懦夫!迁怒算什么本事?打女人算什么本事?!”傲颜怒骂道。
第一百七十二回:无传之秘
柳声寒连连叹气。白涯慢慢地坐下去,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也觉得这种行为简直不可理喻。若国君在这儿,他怕已经一拳打碎那老东西的鼻梁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声寒沉住气问,“请您告诉我们,我们不在的时候,究竟……”
也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吧……国君不再上朝了。
国母知道的事有限。虽然她直接受到香神的指使与管控,但她所能了解到的消息是越来越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他收紧了对这个小姑娘的信任,也不清楚是否与白涯他们有关。能让国君安眠并且梦到自己重返庶民的身份、与家人团聚在一起的蜡烛,早就用尽了。不过香神并没有让她告诉国君这件事,也从未透露过蜡烛的制作工艺。只告诉她,原料有限,早就用尽了。别说九天国,就算把整个人间翻个底朝天,没了就是没了。
那怎么办呢?如何才能稳住日渐憔悴而狂躁的国君?大事小事慢慢都交给内阁去做了,而内阁都是香阴教中的要员。年轻的国母终于意识到,香神并不想帮国君,国君愈发疯魔这件事,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如今,计划快到尾声,他将自然而然地一脚踢掉没用的国君,顺理成章地将香积国的大权纳入手中。至于为何采取这种缓慢的方法,是因为他需要时间。让信仰一夜间深入人心是不可能的事,任何文化的传播与沉淀都是润物细无声的过程,哪怕邪教也是一样。什么?迷药?那可不行。全靠迷药并不长久,还伤身体。要让信仰的力量扎根在人的身体里,还要保持人劳动的职能,才是最完美而温柔的掠夺。
香神与他几个手下,研制出了一种新药。
这种药有极好的麻痹作用,只要吸入一些,就能及时隔绝身体的疼痛,同时让人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它最初的方子,就是民间的某种麻药,如今又加了几十种原料,多了十几道工序。他终于将这种药批量生产成香膏,一次性批量发放给虔诚的信徒们。这东西抠一点放在炉子里烧,更能激出其中的香味。
其中重要的一种原料,叫五霞瑛。这也是国母后来才知道的事。香神的保密工作总是做得很好,连炼药的场子都隐蔽极了。
性情温厚的国君变成这副样子以后,将怨气撒在了国母头上,日夜非打即骂,还将她从先前的寝宫赶了出去。他说若不是他,国母根本没有今天的待遇。国母听了也只能苦笑,完全没法说些什么。香神也并没有给她新的指示,就像放弃了她一样,她也只得忍气吞声。
短短的几十天罢了,一个人竟可以变得这样快。每当国母觉得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对自己说,他以前对自己也挺好的……他只当是梦罢了。算了,计较什么呢。何况近来随着香膏纯度的增加,他越来越多的时间都搁在熏香里了。
对了,那香膏的名字,对信徒们说的是忘忧香。但私底下香神称起它时,叫的分明是摄魂香,也不知有什么讲究。
“你这里有那种香吗?”柳声寒问她。
国母摇了摇头,遗憾地
说:“那些东西,是绝不会给我的。它消磨人的意志,损耗人的精气,而且一旦闻过,就离不了了。怕是因为我还有用,大人是不会给我赐香的,也绝不让我碰它们。”
君傲颜还在生气。她说:“我看你趁现在跑路算了。反正宫里也没那么严,我们想办法带你出去,你就不用在宫里受罪了。”
“你想得倒是简单。”白涯为这个点子感到可笑,“南国的疆土内,到处是那些假神仙的眼线,她能去哪儿?”
“跟着我们啊。我们一起回家,让她到新的地方生活。或者,先躲我爹那儿也行。”
白涯还没说话,国母便表态了。她忧愁地说:“君姑娘有心了。只是,不论教主也好,国君也好,他们都算是有恩于我。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何况白少侠说得对,不论我去往何处,他们总能找到我的。我跟着你们,也只是平添累赘,就不劳烦你们费心了。”
其余三人也叹了口气。虽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但这也算一种个人选择。国母从小到大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牵牛花若是抽走它攀附的枝干,也只会无力地趴在地上,是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的。倘若就这么离开,是要烂在地里的。他们知道,所以不再说什么。
“唔,有一件事,不知对你们有没有帮助。”国母忽然又说。
“什么事?您还知道什么?”
“原本教主大人,给你们准备了第三个任务。”
“啊……确实。若我们带回了歌沉国驸马的尸体,恐怕就要去做了。”
“这个任务也非比寻常。”国母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而且,这也与歌沉国有关。”
“因为是盟国?因为两个神仙关系好?”
“的确如此。这第三个任务,原本是让你们找一把失落的古琴……”
“啊。”柳声寒短暂地惊呼一声。
另外三人都看向她,意思写在脸上:怎么了,你知道?
柳声寒点了点头,诚实地说:“我的确听过——另一位六道无常告诉我的,是朽月君。如果真是这个任务落到我们头上,说来……还有些麻烦。”
“怎么个麻烦法儿?”君傲颜不解,“很难找么?”
“这琴……确实很有说法。教主大人让你们去寻,一方面是摆明了不让你们完成;另一方面,就算你们做到了,他与歌神也能得到好处。那把琴,传说是死人打的。”
“死人?”
于是国母与柳声寒便你一句,我一句,一点点将琴的传言拼凑了出来。琴是一把古琴,五根弦,但它与一般的古琴不一样。一般的古琴,就是这字面儿的意思,“古时候的琴”。这琴严格来说,却是在这一代出现的。具体什么年岁,精确到前多少年,也说不清楚。短则几十年,多则上百年,但不论如何也算不上“古”这个称号。而这把琴古就古在它的木头上——木头是上好的楠木,金丝楠木,而且是七八百年的老木头。此木水不能浸,蚁不能穴,其色浅橙黄中透着灰,木性温润细腻,纹理淡雅文静,
在阳光下能闪着淡淡的金光,如云霞,如玉帛,美得摄人心魄。
它是棺木。
这棺材原本躺在墓穴中,主人应当是个乐师,也可能是爱乐之人。因为在棺材里摆放了十三枚母贝制品,散发着细腻美丽的光泽。有懂行的人说,这是琴徽。十三枚琴徽自古以来就象征着十二月的说法,剩的一枚代表闰月。而关于这尸体的身份,实在是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因为它很特别,没有墓碑,也没有其他能表明身份的陪葬。更特别的是,她是个女人。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她是个女人,那时候的人们才觉得她应当无名无姓,不配多么风风光光的大葬一场,而且墓里也没有任何机关。
其实她是有很多陪葬的,但在那些东西重见天日的一刻,忽然全部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尘灰,随风飘散,掘开墓穴的人们疯狂地冲上去抱住它们,最终只揽得一抔尘土。这事并不新鲜,许多常年深埋地下与世隔绝的墓穴,在暴露在大量新鲜空气里时,都会消散而逝。何况挖到它本身就是个巧合,是一群人在开矿罢了,根本没想到会有这出,自然毫无准备。
最终剩下的也只有这口大棺材了。有了陪葬品的经验,开棺就多了许多准备。她的尸体在这样的棺木里保存完好,看得出,她死的时候应该很年轻。但没有任何人能判断出她是怎么死的。外伤找不到创口,内伤查不出毒药,可是在棺材盖底部却沾着暗红发褐的痕迹。那会是血吗?怎么会在上面?是棺材主人的血吗?可她分明没有伤口才对呀。
这个无名的女尸就在这儿放着,也没有人怎么样。可朝廷还没派人来,就在开棺的第七天,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棺材盖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古琴。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姑娘的尸体也不见了。有两位矿工说,他们确信这把琴就是这个棺木制成的,因为那棺木原本有无色漆,由于木质在冷热伸缩下出现了断纹,像古琴罕见的梅花断似的。而这把成型的古琴上,有着一模一样的梅花断。可这琴上了新的鹿角霜胎,安了母贝的琴徽,镶了玉石的琴轸,还拉好了五根蚕丝琴弦。现在的琴,已经是七根弦了,而且“七”了也有二三百年。估计是按照姑娘所生年代装的。
这尸体怎能不翼而飞呢?这棺材板这么就摇身一变,一夜间就变成了一把成琴?
那时墓穴边上也没有守着人,最晚到的和最早来的,都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没有见到任何陌生的脚印。尸体人间蒸发,连灰都没留下。造的这把琴,也没有一点点余料散落在墓穴内
。若不是当事人坚称这绝对就是那棺材板,上面还有矿镐刮花的一点不起眼的痕迹,人们简直都要怀疑是有人拿造好的琴偷梁换柱。可就算是造好的琴,又怎么能悄无声息地放进来呢?且不说尸体和原来的板子怎么运走,光是预估会有人何时挖到这处墓穴,对本国最好的风水师、阴阳师和算命先生而言,都是难如登天的事。何况根本没人知道这里有棺材。
这女尸的去向和古琴的来路,都是玄之又玄的事。
第一百七十三回:无依无凭
人们编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有人说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随着穷乐师私奔,可怜红颜薄命,乐师便倾家荡产砸锅卖铁,将她就这么埋葬了。可这金丝楠木怎么也不是一个穷乐师买得起的,那时候乐师的地位怎么有如今这么高呢——当然在白涯他们的故乡,乐师也是不入流的角色。所以这说法站不住脚。也有人说,她可能是皇宫贵族的宠妻,丈夫或她自己喜爱礼乐,或她干脆本人就是乐师,才有了这般待遇。还有人说,说不定,她其实是个制琴师呢?那把琴,也是她自己死后造的。
死人制琴的说法荒谬至极,却成了最可信的说法。有宫廷一流的乐师演奏它,弹出的曲子堪称天籁,听者无不神魂颠倒。曲罢,一个个都跟灵魂出窍了一样,好长一段时间其他琴的曲子都索然无味,一日听不到便魂不守舍。与其说它是一把仙琴,不如说是一把鬼琴。
至于那把琴如今的下落……这就是国母要说的,最有趣的地方了。
原本那把琴就收在京城国库,也就是武国。说来也怪,在九天国的七宝结界成型之日,也就是十年前,它“长腿儿跑了”,就像它曾经的主人一样不翼而飞。值得注意的是,歌神紧那罗似乎非常在意此事,她本以为在京城国库就可以万无一失,因而先前没太在意。据说她斥责了战神修罗王许久,当然没什么用,对方比她还不服气呢。所以,这把琴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或许他们想利用它做些什么,也或许——
听说,这姐弟俩在提及它时,似乎忌惮有加……
“这把古琴被起过很多名字。”国母徐徐说道,“多半富有诗情画意,引人遐想。但最终被人记住的,提到便能想起来的,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五弦琴。”
的确,如今琴弦都是七根,若以这种最直接的称呼冠名,反而最有特点,让人一下就能联想到这个特别的古琴。
“您的意思是,这把古琴是对付那两位神的……制胜法宝?”君傲颜问。
“我……不敢肯定,毕竟只是猜测,谁知道他们拿到这把琴准备作何处理。最开始,我确乎是听到,他们要毁掉五弦琴,不知如今是不是还这么想了。关于它的下落,我也当真一点线索都没有。唉……帮不到你们什么忙,我可真是一如既往地没用。”
柳声寒哀叹道:“哪里的话。您切莫妄自菲薄。”
白涯许久没说话了,他似乎在想什么事。他忽然抬起久低的头,像是想清楚了什么。
“您之前说的那个炼药厂,在什么地方?”
“密林深处。”国母道,“其实……我也不确定,只是听他们提起过。我从未去过,也从未见过,所以不知道究竟有多深。但若是到了沼泽地,那里应当是蟒神的地盘了。不过也有百姓说,密林里根本没有沼泽。那片林子不算大才对。”
“想必是用了什么法术,将药厂隐藏起来了。而蟒神的神庙也不是轻易能找到的地方。”
听了白涯的话,国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或许是的。咦?你们,竟然知道神庙?”
“实不相瞒,我们曾有幸因迷路去过一次……有些不愉快的回忆。”
柳声寒忽然有些激动地打断了他:“等等!”
“怎么了?”白涯皱起
眉,“你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对。不,我不太清楚。唔,实际上,我对那个地方有些在意。如果有机会,还是想再去一次神庙。我想……确定一些事。”
他们难得见柳声寒的话语如此含糊,但都没有过问。她可是六道无常,反正不论什么事都会有自己的打算吧?不过,就算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们也会这么想的,就好像她天生具备这种令人安心的能力一样。
“那就去。”白涯做好了决定,“但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找到乾闼婆制作那害人的香的地方。若声寒有能力,可以写个解药的方子交给国母大人,若没有……便自求多福吧。再者是打听五弦琴的下落。不论如何,蟒神的沼泽暂且不是急需涉足的地方。”
傲颜和声寒都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唯独国母叹了口气。
“怎么了,您还有什么事要说吗?”君傲颜关切地问。
“不……我只是,唉。我觉得自己可真是没用……”
“您安心养伤就行了,声寒不也说,您可别小瞧了自己嘛。您一直在帮忙,我们也心怀感激。说实话,我们还因为无法回报您而不安心呢。对了,有个事,我们……”
她又看了一眼白涯和声寒。他们明白,她是想说香神逃走的事,好让国母安心一些。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他们也不知这事是说了好啊,还是不说好啊。不过既然话都到嘴边了,国母又不是没长耳朵,哪儿有不追问的道理。
“什么事?”国母追问,“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不不,您误会了!”傲颜连忙解释,“是这样的,我们……其实,我们和教主他吧,呃,就,打、打了一架……”
“……”
国母的眼睛忽然睁大了,看上去水灵灵的。可这样似乎拉扯了她眼边受伤的皮肉,她立刻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眯起眼,连忙用手捂住。
“哎,您别激动啊……”
“你们、你们和他交手了?”她仍为此感到难以置信,“怎么会?你们……毫发无损。等等、祈公子呢?方才松川那孩子,只告诉我,你们说他没一起来。他、他该不会……”
“那倒没有。”白涯叹了口气,“您可别想太多。”
“呼……那就好。”
国母刚长吁了口气,白涯又话锋一转:“但他的确出事了,在食月山。如今他生死不明,我们回来,本是想找人想办法寻他。如今看来,香积国的一切,也是自身难保。”
国母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她轻轻皱眉,又因为刺痛不断地舒展,如此反复,让人看着心生可怜。她明明还那么年轻,正是大好年华,如今却像狂风打过的月季,不知何时便会迎来凋亡。她若一直伫立在这风雨下,又能站到几时呢?
白涯对她倒也诚实,看来确乎是没有防备——即使她本是乾闼婆的手下。不过,他也不怕什么,毕竟祈焕遇险是众所周知的事,不会因他多提几次,祈焕就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
“食月山……唉,那里也是与歌神大人有关的地方。”国母总是唉声叹气,“也是苦了你们。看来这第三个任务,怎么都是绕不过去的。只有拿到五弦琴,才能与他们分庭抗礼,有说话的
份。但……其实这都是揣度,还都是没谱的事呢。那、那教主他现在……”
“跑了。不过,我们猜是投靠歌神去了。”
“这样啊……”国母轻轻摇着头,“看来,我如今真是无根浮萍了。”
“有他没他,对您的处境都是一样的,您仍无法离开半步……虽然信息有限,可我们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柳声寒苦笑道,“总比毫无头绪、比什么都不做要强。您还是好好养伤吧,剩下的,交给我们便是了。”
“那……那我还有一事相求。”
“您尽管说。”
“我知道,事已至此,已经难以收场了。我知道你们若能与那些鬼神抗衡,还能全身而退,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可若是、若是本国的事,最后闹到了真要打一场的地步……几位少侠侠女,能不能,放过我夫君一命?”
这傲颜可就不敢轻易许诺了。这要是打起来,刀剑无眼,谁手上都没轻没重的。再说了,就算她手下留情,老白他们也不一定呢。不过……她还真没自己能收住手的自信。于是傲颜看了一眼白涯,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接话。
“再说吧。”白涯只是不咸不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国母有些着急了:“这,一日夫妻百日恩,还请您……”
“你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替他说话?”
“我,他……”
白涯皱起眉,站起身,行了个抱拳礼。
“您的好意我们都记在心里,日后有什么能做的,一定效劳。同样我们也感谢您所提供的情报,不至于让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话就说到这儿吧,改日再会。”
说罢,白涯不客气地扬长而去。傲颜有些着急,对着国母又是鞠躬又是道歉,连忙追了出去,只剩柳声寒多安慰了几句。白涯出门时,门板“啪”地撞到了外面人的脸上。
“唉哟……”
白涯并没有理会这声哀嚎,反而是赶上来的傲颜替他接着道歉。
“哎,松川,你怎么在这儿?真抱歉,这家伙……诶,你不是在偷听吧?”
“胡、胡说什么!”这人一撒谎就脸红,“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情!”
“打古琴那段儿他就搁门口听了。”柳声寒不紧不慢地走出来,缓缓带上了门。
他们三个眼看就要走了,松川阳还没组织好语言呢。他急得跺脚,忽然追上来拦在他们前面,口齿不清地嚷嚷着:
“你你你你们先别走!”
“干什么?”白涯皱起眉,“有人替我给你姑母道歉了。”
“不是!不是这个问题!”他几乎要被自己的口水噎住,“那林子……”
“怎么了?”
“……我知道药厂的事,曾派了几个兄弟去看,结果杳无音信。我想是折在里头了。”松川阳有些无奈,恐怕这也是他精神不好的原因之一,“虽然希望渺茫,可若你们看到什么,还劳烦告诉我,写封信什么的……我好给他们家里交代。”
“你倒是有情有义。好,我答应你。”
“帮大忙了!其他的兄弟都很普通,但有两人比较好认。他们一个是独眼龙,一个左手是六指。就、就拜托你们了!”
“记下了。”
第一百七十四回:无避汤火
这片林子,他们不是没有走过。
不过在踏入这片本应熟悉的土地前,仅仅是望过去,就让人感觉有些许不同。起初君傲颜觉得,是他们离开太久,这些草木的生长有了变化,可实际上也没有离开如此之久。白涯本倾向于相信,他们这次的入口与走过的不同,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是光线的问题。
或者说,光影。岛是活的,年迈的鲛人告诉过他们。现在,阳光的角度从不同的方向偏转,驱逐了许多过去的阴影,也隐藏了原本暴露着的部分。换了一个“面”看,诚然是会令人感到陌生的。
附近没有任何可疑的气息。灵力倒是如以往一样,飘忽不定,时而浓郁时而淡薄。那种初访九天国的神秘感又回来了,令他们觉得熟悉,却并不亲切。
柳声寒捧着先前香神给她的罗盘。这东西已经坏了,毕竟随她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实在没有六道无常本身“耐打”。白涯瞟她一眼,有些不屑地说:
“扔了去。破玩意儿拿它干什么。”
“话虽如此……只是不能指路罢了。说不定,还能对什么有所反应呢。”
“我劝你还是专注于灵力流向比较好。”
“并没有松懈哦。”
君傲颜只算得上“一介武夫”,并不能理解他们说的什么。不过,既然有那样的出身,她的侦查力也不容小觑。而且比起过去,她对九天国的一切更加熟悉,加之父亲对她的一二指点,至少几人不会再陷入先前那样没必要的窘境了。
可即便如此,从日出走到日落,他们仍一无所获。
这也怨不得他们,香神藏东西的本事就是这么强。虽然在香积国的补给足够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但没有什么法器提供帮助,也没有其他能派上用场的人与物,想要及早发现目标并不是一件易事。白涯甚至怀疑,说不定就算能回到摩睺罗迦的神庙,也找不到药厂。
要能回去也好呢,至少能打听一下……
入夜了,他们升起篝火,坐了一圈,相顾无言。
冷风穿过树林,树叶发出窸窣的摩擦,其他稀奇古怪的声音也混迹其中。偶尔能听见似狼非狼的哀嚎从远处传来,可能是一种本土的动物。与那些怕火的猛兽不同,拥有美丽翅膀的两只虫子被火光吸引。它们在火苗的边缘试探,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这蝴蝶倒是好看。”白涯随口说了一句。
他说的一定是黑白色的那只。虽然颜色比那暖黄的要朴素,在火光下,它翅膀上细小的鳞片折出紫罗兰的光泽。两只中,它比较大,也比较勇敢,来回扑扇着火焰。白涯倒是很少夸赞什么,或许他真的只是觉得它漂亮。
“那是蛾。”柳声寒说,“蝴蝶只在白天。而且,它身子比蝴蝶要壮,它的触须更……”
“停停停。”白涯摆了摆手,“小时候我爹给我灌输够多了。”
“看来没有灌进去。”
“兴趣有限。”
“褐色的那个是蝴蝶,我知道。”君傲颜忽然说,“是九天国唯一夜里的蝴蝶。它翅膀一面儿像枯叶,另一面却闪闪发亮,
特别好看。咱们家也有,但不在晚上飞。可能,这边的晚上反而对它安全,或者晚上有它能吃的吧。”
“咦,你倒是知道很多。”柳声寒不禁侧目。
“嗯……我爹说的。我在武国的夜晚,也见过这种蝴蝶。不过为什么晚上飞是我猜的。”
“的确有道理。”声寒点点头,“倒是很少见这两个一起出现。这两种虫,都是独立生活的——食谱也不一样。”
“或许有什么机缘巧合把它们凑到一起……就像我们一样。”傲颜叹了口气。
三个人又不说话了。他们不约而同抱着腿,端坐着,一同专注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这只黄褐色的蝶不太幸运,虽然它离得远,木柴燃烧的火星却迸溅到它的翅膀上。火星迅速蔓延,将大半个翅膀完全烧灼。白涯的身子忽然动了一下,似乎想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干。或许觉得没必要,也或许是帮不了。
蝴蝶太小,太弱,就算想救也无从下手。很快,失去飞行能力的蝴蝶翩翩飘落,吧嗒地掉到地上,正落在君傲颜面前。红色的余热逐渐将它完全吞噬,只剩下一点点可怜的残片。很快,在篝火的热力下,这点碎片也失去水分,蜷曲在一起,变成漆黑的一个点。
又一阵风,它就消失了。
君傲颜一直看着它。说实话,她觉得这个过程虽然凄惨,却有种异样的美感。她不敢说出来,怕她的朋友对她投来奇怪的眼光。她本可以忍受这个——甚至忍受任何人攻击她的出身,她的家庭,她的性情,她不知从何而来的使不完的力气。
谁都可以觉得她是异类,这是事实。但她独独不想让这几个人觉得。
“真可惜啊。”柳声寒感慨道,语气却很平常。
另一只蛾子就显得孤零零了。
它好像有点迷茫,它不知道刚才的伙伴去哪儿了。它也不舍得离开这团火光,也可能是在找那位命运的小搭档。过不多久,它或许是在寒夜里被篝火热昏了头,竟毫无征兆地栽进了明晃晃的火焰里。原本有些走神的三人都愣住了,他们眼睁睁看着它化作一团更小的火,短暂地燃烧了一小会儿,就完全融进原本的篝火中了。
火势没有任何变化。
沉默许久,君傲颜忽然又开口了:“你们说……若要找到全部的法器,我们,是不是还要和蟒神他们交手?我觉得那个楚神官,人似乎不错,我们不至于和他有冲突吧。”
“看他们识不识相了。”白涯道,“很多架没必要打,很多东西也没必要拿。若他们什么都不干,什么也没干,只是真如他所言,收留那些迷失自我的人,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我们就不该与之为敌。所谓的赤真珠,继续放在他们手里也没什么。但你别忘了,那条蛇妖可是混在那一带的,所以他会是好人吗?”
柳声寒忽然拿他打趣:“你不是不喜欢拿简单的好坏来定义别人么?”
“首先,目标得是一个‘人’。”
这段话似乎有很多种意味在里面。
“不早了……先休息吧。”白涯调整了一下坐姿,“老规矩,我守上半夜
。”
“其实……”
柳声寒有些复杂地望向白涯,欲言又止。好一阵,白涯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六道无常不需要睡眠。
本来他是无所谓的,可一想到以前分明能睡一整晚好觉,这人硬是要演戏,演得还挺逼真,浪费他不少精力和感情。于是他干脆就地卧倒,转过身去,不再搭理她了。
君傲颜欲言又止,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声寒。后者无奈一笑。
这注定是一个多梦的夜。冬天的林子,就算是九天国,多少也有些凉意。他们没有被子盖,地上只铺了一层薄毯,也就靠着火的一面儿身子暖和。这一晚上,傲颜和白涯总是梦到一些冷飕飕的东西。清晨刚醒来,昨日的温度全然退却,今日的太阳还没来得及温暖大地的时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段。
白涯活活被冻醒了。
他睁开眼,天刚蒙蒙亮,篝火快要熄灭了,没有人添柴火。那两人都不见了,可包袱还在旁边,他有些奇怪。他也站起来,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四处看了看。他发现傲颜就在不远处,正一步一步慢慢往更远处挪。
一只手“啪”地搭在她肩上。
“……哎呀!”她小声惊呼,回过头立刻给他做“嘘”的手势,压低声音轻喊,“我差点没忍住给你一个过肩摔!”
“摔呗。”白涯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我身子硬。再说还指不定谁摔谁……声寒呢?”
“不知道,但是……”
傲颜回过头,继续望着林子深处,探头探脑,像是在找什么。
“都怪你,跟丢了……我看到蜜蜂。”
“那又怎么了?”
“冬天怎么会有蜜蜂呢?”
“这儿热啊。”
“那蜜蜂不太一样。”傲颜依然认真地盯着前面,寻找着先前的踪迹,“我看着好像是你之前描述的那种蜂。就是我们刚登岛没多久,我发烧那阵儿的,会杀人的……腰很细,主色发黑,而且——”
说着,两人面前嗡嗡地飞过一只蜂子。
四只眼睛紧盯着它,它慢悠悠地从两人面前绕了过去。他们大气也不敢喘,就这么看着它。这蜂子在白涯面前晃了一圈,又在傲颜面前晃了一圈,似乎在检查他们还有没有呼吸似的。最后,它终于懒洋洋地飞走了。
白涯感觉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的确是它。
这里也有这种蜂子吗?还是说,其实它们遍布整座岛屿,并不仅是那一小撮地方有。柳声寒很了解它们,难道她也是注意到忽然出现的蜂,然后跟着它们去了别处?她离开了多久呢?看那篝火的痕迹,应该没走太远,可她现在在哪儿呢?
更重要的是……
有它们出现的地方,一定有尸体。
也不一定是人的,可能是大型动物。仔细想想看,温度越低,尸体腐烂越慢,也是给了它们可乘之机。而在夏天,温度高,气味传得远。总的来说,这可真是一种顽强的生物啊。
“跟着它。”在傲颜反应过来之前,白涯忽然把她一并拉走了。
第一百七十五回:无不残灭
气氛陡然阴沉起来。按理来说,太阳出来就不该这么冷了。可是这一带还是阴森森的,连光都变得晦暗。枯树越来越多了,像是得了什么病似的。同时越来越多的,还有一些色彩绮丽的花。这些花他们没有见过,从来没有。与其说是花,不如说是某种菌,或者苔藓。它们太奇怪了,没有固定形状的花瓣,只是随意散落四处,像发泡的什么东西点缀地面。
地上的藓却是黑色的。
空气中有奇怪的味道,两人无法辨认是花香,还是朽木,还是别的什么。有些潮湿,略微有些接近暴雨冲刷土壤翻掘出的泥味儿。说好闻也好闻,说不好闻也不好闻。因为它似乎有一点点……臭,但不大明显。要说香,也勉强算得上。这很难形容,得亲自闻过才知道。
“茉莉的气息香浓到一定程度,则与粪便无异。”柳声寒曾经在闲聊时说过,“换句话说,将粪便的气息稀释得恰到好处,就可以提炼出茉莉花的芬芳。要试试看吗?”
那时候,他们几人的头摇得像三只拨浪鼓。
周遭有一种奇怪的噪声,不算吵闹,却有种异样的喧嚣。这让他们仿佛重新回到了在香积国建筑顶端的时候,能听到远处街道上的人声鼎沸,但并不会感到烦躁。
跟着那醉醺醺的蜂子继续走着,好像离这种看不见的闹市也更近了些。
“我耳鸣了。”傲颜用小拇指捅了捅耳朵,“总是觉得很吵。”
“……哦,那看来我们不是耳鸣。”
“你也一样?”
正小声说着,远远看见柳声寒的背影。
“声寒!”傲颜低声喊着。不知为何,在这有些莫名压抑的环境下,她不敢大声说话。
柳声寒没回头,但她听到傲颜喊她。她将胳膊向后弯折,示意他们走过来。于是两人蹑手蹑脚地来到她身边,就连踩断一截枯枝都会心惊一瞬。不过这种惊吓来源于触感,而不是声音,因为那种密集的、不曾间断的噪声越来越鲜明了。
柳声寒站在一处大约一人高,甚至更高的灌木丛边。灌木比较稀疏,有很大的缝隙可以看到对面的情况。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观察着对面。
他们走上前,视线也透过灌木丛,望向柳声寒看着的地方。
瞳孔骤然放大。
尸体,人类的,不止一个。
和漫天黑压压的云雾。
不对……不是云雾,是数不清的蜂子,那种杀人的蜂子。它们成群成群地聚在一起,密不透风。在这里,那种特殊的气息格外浓郁,可凭谁看了都只想干呕。
“是、是什么?”
“都是蜂巢。”
为何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那些是人类的尸体,是因为所有漆黑的蜂巢连接在一起,覆盖之处呈现的是人形的轮廓,甚至还有人的手脚骨在外裸露。当然,这些说不定是猴子或者猩猩呢?君傲颜正准备在心里安慰自己一下,又立刻否认了这个设想——它们不会像人类一样躺着。这些漆黑的巢穴中流淌着黑色的黏液,油光水亮的。
为什么会如此集中,他们心里当然有了答案:这是人为的。有人在这里抛尸。
“我去看看。”
说着,白涯就准备拨开灌木。柳声寒忽
然抓住他,力气大得足以令白涯龇牙。若他不回头,还以为拉他的是君傲颜呢。
“别过去。”
“你不是说过,不主动攻击它们是不会咬人的吗?”
“一只饥饿的狗不一定会袭击你……但一群一定会。”
“它们只是虫子而已。”
“但它们足够多。”柳声寒掐得更狠了,并死死盯着他,让他心里发毛。
“……”
“一种……特殊的群体智慧。想想那些夜叉。”
白涯沉思良久,退了一步,柳声寒这才缓缓松开手。
“那按你说,怎么才能走过去?”白涯并不甘心,“不接近尸体,查看现场,是绝对无法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的。”
“先别急着过去,免得留下什么痕迹。想想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尸体堆积于此?”
君傲颜皱着眉,终于将视线挪了回来。她对柳声寒说:“腐烂的程度不太一样……虽然有些难以辨识,但可以从蜂巢的色泽来判断构筑的时间。”
柳声寒认可地点点头:“很聪明。所以他们不是集体死亡的。”
“该不会与炼药厂有关?”白涯在原地踱步,“把叛徒或是生病的、失去利用价值的人拉过来处理掉……”
“不是没有可能。”
说着,柳声寒从怀中取出小小的银手炉。她的炉子已经有些变形了,可以想象它究竟遭受过怎样的挤压与磕碰。
“我来试试吧。”
太阳逐渐升起来了,但温度似乎没有变。柳声寒从身上拿出些草药,又在附近摘了些奇奇怪怪的植物。白涯和君傲颜就这么看着她。如果需要帮忙,声寒一定会喊他们,若没喊,就是不要让他们添乱的意思。有些植物他们还真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大家分明经过的是同一块地方,可她需要的东西总能突兀地变出来,眼睛可真尖啊。
最后,她点燃了小手炉,并将它从灌木丛的缝隙里丢了过去。
手炉磕绊了两下,滚了一阵,它扭曲的形状不允许它跑得更远。一阵细密的灰色烟雾从中溢出,但和白涯第一次见到她,她手里拿的熏杆不太一样。有一种打翻了酱油似的酸咸气息弥漫在空气里。那群蜂子忽然烦躁起来,这也与白涯曾知道的效果不同。蜂子们开始四处乱飞,似乎急于逃离这种奇怪的气息。
“这样的草药燃烧,可以制造出它们天敌的味道。”柳声寒说,“等数量变得稀薄,我们再过去看看。”
“它们的天敌是什么?”
“唔……一种植物。”
“植物?”傲颜感到奇怪,“那不应该是诱惑它们来的味道吗?比如……尸臭?这闻起来好像不太一样。”
“嗯,那是一种主动捕食的植物,气味用以驱逐自己的天敌……要说下去可就没完了。虽然这种植物的数量已经大量减少,但对它的恐惧,还刻在蜂子们的血脉里。”
眼见着灌木丛“云开雾散”,柳声寒狡黠一笑,拨开了枝叶迈步向前。
剩下的蜂子数量仍不算少,至少能让人看清路了,而且对气息的厌恶主宰着每个蜂子的情绪,也不会攻击他们了。在群虫中穿行,他们打量着地面上的尸体。它们像是烧透了的黑炭似的
,歪七扭八地分布此处。有些被摆在石头上,或是靠在树上,但都很随意。
头骨、胸腔、盆骨是它们最爱筑巢的地方,其他的部分也有巢穴零星分布。君傲颜是第一次见,她只觉得一阵恶心。最可怕的要数颅骨,蜂巢从嘴、鼻和两只眼里溢出来,像是脑袋里的东西碳化、膨胀。她不想再看下去了,哪怕血肉模糊的场景也比现在更令她好受些。
柳声寒捡起一根树枝,慢慢戳开了一个松散的巢穴。那里或许是废弃了,没有黑色的蜂蜜,也没有蜂。另外两人凑上前,看到干燥的灰黑色蜂巢里空荡荡的,只有剩两根肋骨。
“它们不吃骨头……”柳声寒沉下脸,“有人采摘骨头。”
“在这种地方心安理得地采摘——恐怕我们之前猜错了。这里不是抛尸的地方……”白涯的语气也变得低沉,“是养殖场。”
他们都不做声了,在这酱油似的气息里穿行,打量。白涯的猜测可能是对的,因为这里连一点点衣料的残片都没有,明显是扒光了丢到这儿的。能特意做这件事的,能是无心?
“柳声寒。”沉默中,白涯忽然开口,“我问你,这蜂子,都有什么作用?”
“被侵蚀过的骨头可以入药;蜂巢有蜡的成分,它们加工的尸蜡;蜜不可燃,放火,可以做建筑的涂层,但因为量少多是来做药膏;而蜂王浆……有剧毒。我罗列的这些,也不过是冰山一角,具体的可以说很久。”
白涯忽然停了下来。
“……定然与炼药厂有关。”
“的确,从这些信息来推断的话,我……”
“不是,你们看这里。”
柳声寒和君傲颜走过来,看着他指的方向。有个尸体挂在树上,三根肢体垂荡着,有半条腿掉在了地上。仔细看,其中一个手,有六根指头。
“哎呀,这真是……”
柳声寒没有说下去。
恐怕松川阳的弟兄们都已经遭遇不测。他们都抿着嘴,不愿细想。
“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是守在这儿,等他们下一次来抛尸。”白涯皱着眉,“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证据了……”
“真不情愿啊。我宁可去守战争的废墟,与战死的尸体为伴……”
柳声寒幽幽地叹口气:“没得选呐。”
这片“养殖场”很大,他们走了许久。渐渐地,蜂子们又开始聚拢回来,怕是那药草的气息挥发得差不多了。他们很快离开这里,绕到另一边空地去了。这里没有谁刻意摆放的屏障,所有的间隔都是天然的。
离开以后,谁都不再说话了。
很难想象那地方究竟是怎样一个吃人肉吸人血的地方。那些虫蛀过的骨头,也会变成香膏里的东西吗?说不定香膏本身也有蜂巢的成分。他们确实没见过所谓摄魂香本身的样子,只是在心里默认是白色。现在,他们开始觉得那玩意可能是黑色的了。
过了很久,柳声寒像是要缓解大家情绪似的,突然讲起自己的事。
“六道无常都是死过的人,你们知道么?”
“嗯。”
“我生前的死状,可比他们美丽得多呢。”
“……”
气氛并没有得以缓和。
第一百七十六回:无生无灭
如月君的死状究竟该如何描述,连她自己也不好说。
“人在看到自己的死状时,心情是很奇妙的。”她这样讲,“井里、湖面、镜子中,人们虽然时常能看到自己的模样,但死亡,会令你觉得陌生,那一刻你好像会不认识自己。不论是自缢而亡还是被捅了刀子,不论尸体的完好程度如何,哪怕只像是睡着了一样……你都会觉得躺在那里的不是自己。”
“呃……”君傲颜的脸拧在一起,“你是这么觉得的?”
“不止是我。在成为六道无常后,在我所有有幸见证的死亡中……绝大多数人都这么想。他们会说‘啊,这就是死后的我吗?看起来可真不像样,我都认不出我了,可那看上去分明是我每天见到的样子才对,真是奇怪。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我听得多了,就只会淡淡地应和,当然知道,也不止你一人这么说。然后他们会意识到,这太奇怪了,人已经死了,怎么能看到自己的尸体呢?或许是因为魂魄飘在外面,人们觉得自己好像就站在旁边似的,所以才觉得陌生……”
柳声寒的话多了起来。他们几人相处得越久,相互间的话便越多,什么都说。或许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性情的内向与外向这一说,只不过取决于面对的是不是想说话的人罢了。
“所以你怎么死的?”白涯盘腿坐在一边。他好像不是对这个问题本身有多大兴趣,只是之前声寒提了,他衬着话说下去。
“嗯……你以为我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
“不是为了打破结界吗?”白涯的语气理所当然,“不然你为何随傲颜他爹来?”
“那时我的确是以军医的身份来的。那个机会,也是我刻意争取来的。”柳声寒看了一眼傲颜,“对了,你告诉我,你爹有没有对你说过我些什么?”
君傲颜显得有些为难“呃,确实是说了,不过因为评价实在是太普通,我便懒得告诉你们了。你确定要听么?真的没什么意思。”
“我大概能猜到。”柳声寒微微笑了一下,“将军的话,大概会说‘那是个看上去有些阴郁的女人,你若不同她说话,哪怕共处一室一整天也不会搭理你。但若同她聊上两句,会发现她也不是那样闷的。’”
“还真是这样呢。”傲颜有些惊讶,她也没想到声寒能猜得这么准,看来她确实很了解君乱酒,“他还说,熟悉了之后会发现您是一个博学多识的人。他还说‘若她忽然主动同你聊天,恐怕没什么好事。’”
“噗。”
白涯一般听到再好笑的笑话也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柳声寒并不在意,她接着说“也没说错……毕竟我对健健康康的大活人没什么兴趣。要么是我一眼看出你有什么病,连脉也不用把;要么,是我需要找人帮点小忙。”
“小忙。”白涯重点强调了这两个字。柳声寒无所谓地耸耸肩。
君傲颜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继续说“不过我爹说,你真的是一个好人呢。”
“好人?”她挑起眉,“他这么说?看来我们还是……相互不够了解。”
“你觉得自己是恶人么?”
白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不是吗?”
“我为药师,悬壶济世;我为画师,勾形描势;我为毒师……”
我为毒师。
三种身份凝聚在一个人的身上,并不是一件
矛盾的事。相反,在某些方面妥当的兼容会令人萌生出一种诡异的和谐来。
她的死也是这样的。
就像一幅画儿似的,在现实中绝不会有人能描绘出这样的作品来。不过,主流的不论山水还是美人画师,都讲求写实二字。她的死亡所呈现的画作,绝非那样真实的模样,而凭谁都无法再还原出第二种——就像打翻画师的颜料盒。不论你再重复多少次,浪费多少颜料,也不可能制作出这样一幅别无二致的、精美怪诞的作品。
死亡令人联想到什么?
丑陋、黑暗、恐惧,诸如此类负面的事物吗?若是如此,那如月君的死一定是截然不同的体现,更甚的是,滋养了“生”的活力。
她的尸体……绚烂、缤纷。
却同样足以令人感到恐惧,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的死状会是那样的?那种完全相反的、矛盾的冲击性令人叹为观止。凡是见过她遗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奇的喟叹,并且后退连连,发誓此生绝不想再见到这种东西,自己死后也绝不愿变成那副模样。
是了,美丽也是会让人心生恐惧的。
开满了斑斓的花。
她的口中塞满了美丽的花瓣,都是活生生的,甚至没有两朵花是同一种。每一朵,都不是人们所见过的、所熟知的模样,最多是与毕生所见的某些花有相似之处罢了。眼眶里蓝色的那朵,似乎应该是长在藤蔓上的,花很小,而且枝节无力;耳朵里蔓延出来蓝花,仿佛生长在荆棘之中,它的主干健壮有力;指甲缝里钻出的幼芽儿,显现出树干上的嫩叶儿才有的、微微泛黄的嫩绿。甚至,有几朵外观不同的花儿也是绿色的,深浅不一。
裹挟着怒放着的花的枝叶,以不同的形态堆砌在花之下,覆盖在肉身的上方。人们只能从形状来判断出,这奇特的景观是一个人类的轮廓。至于如何确定那是一个人,而不是简单的人形……是从那些无法被腐蚀的、柔顺的长发判断出来的。
植物怎么会长头发呢。
她生机勃勃。
人们无不驻足停留,久久凝望,然后……面色骤变。
最让人感到尸体的实感时,是别人来清理这团不可名状的东西。人们试图将它抬起来,捧起的部分完全散落,连带出细密的如人类经脉的根,血淋淋的,鲜艳又刺眼,却散发着无以描述的恶臭。那不是简单的尸体的气味,是经过植物的分解与发酵,酝酿出一种独特而令人作呕的刺激性味道。
尽管两位听众早已胃口全无,柳声寒还是趣味盎然地讲了下去,很少见她这么高兴。
……对于自己的死。
说罢,她又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我以为我还真能‘化作春泥更护花’呢,谁知,现在可比来世更来得折磨。”
“听说那个画师——也就是你,是试毒试死的?”君傲颜小心地说,生怕自己说错话,坏了声寒难得的好心情。
“的确是谣言。”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死于他杀。”
“是谁?”
“不知道。”她轻描淡写,“所以我来这儿,就是想找找线索……那些花,有一部分是只会开在这里的种类。其中不少我已经见过了。但,这对我并没有太多帮助。”
“谁敢杀你呢?”
柳声寒“呼呼”地笑起来,声音轻得像远处的风铃。
“别忘了,我也算是……杀手、刺客。我活着的时候,手里就有不少人命。杀人的人被人记恨,被人想要杀掉,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白涯这才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不在乎凶手是谁。”
“我确实不在乎。”她说,“杀了我的人是谁,谁雇佣的他,这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唯一的价值便是,若他能告诉我,是用何种手法杀了我,我才愿意打听。不过这么多年过去,那人早已经死了,我便只能靠自己来寻了。在故土的数百年中,我真算是一无所获呢。”
“说不定是个南国人。也就是这儿本土的杀手,受到雇佣。”白涯猜想。
“谁知道呢。”她依旧毫不在意——她只在乎凶手的手法。
君傲颜好奇地追问“那你在这儿这么多年,有没有什么发现?会不会……和那些神灵有什么关系?”
“算小有发现,但少得可怜。至于神灵,我也不是没想过。嘛,我这不是正在帮你们走这条路……顺便,寻找些我自己的线索。”
白涯很想问她究竟哪点才是顺便,但不难设想,就算问了也是白搭。这女人相当擅长打太极,一定不会好好说话的。于是,白涯问了他关心的另外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会成为六道无常?”
“我没得选。”
“没得选?”
“是呢……”
那些奇异的花,以自己的灵气编织出独特的、更加庞大而完全的生命力。这种力量死死摄住如月君的魂魄,让她无法离开那副溃烂的、濒临融解的身躯。说她死了,倒也还活着;说她活着,又确乎是死了。
她的生命转化成了另一种形式,令她无以轮回转世。换句话说,她成了一个无法离开自己遗体半步的地缚灵。她甚至还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肉身上残留的痛与痒,感受到那些花儿的根部在皮下发芽、在血管中伸展、在骨髓中蔓延的力量。那到底是它们在腐坏的身体里扎根汲养,还是说,是血肉本身转化成了它们……她至今仍不得而知。
无法散去的魂魄,其生前的怨恨会慢慢沉淀、积蓄,即使是针尖大的小事,也会转变成可怕的、挥之不去的怨念。这种执着是异常恐怖的,由此滋生的怨灵数不胜数,许多人都因此丧命。恐怕自己一直被晾在那儿,早晚也会沦为那样的下场……想来还真是不体面。
奈落至底之主——阎罗魔,看到了这种可能。
对于如月君这样的人,那位大人说,她要么会很罕见地成为平和的、对万事万物都无动于衷的鬼魂。于别人来说无趣,自己也无趣,毕竟是连阴阳师都不屑于看一眼的类型。要么会化作稀世罕见的、穷凶极恶的厉鬼,岂止伤人性命,还会降下诅咒,贻害万年。
如月君大概是后者了。地缚灵无法离开自己死前的地方,即使尸体被搬走,或是化作尘土,灵魂也无法得以超度。没有任何事做,会很无聊,而无聊是可怕的凶器,它定然会将人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怪物。
“你不如找点事做——我解开你的束缚。”柳声寒说,“那位大人这样对我说,我姑且算是应了下来。”
话音刚落,另外两人还不知该作何反应,作何回复,忽然他们就听到了别的声响。不是蜂子也不是鸟兽的动静,而是属于人类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得先躲起来,再设法看个清楚,弄个明白。
。
第一百七十七回:无天无日
有三个人——如果是以活着作为标准来判断的话。他们都拖着一个巨大的袋子,里面装着沉甸甸的什么。很快,他们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出来。果然如他们所想,那是人类的尸体。
白涯忽然冲了上去,另外两人甚至来不及拉住他。他用刀背迅速击晕了其中一个,那人很轻易地瘫软下去,没来得及做任何反抗。紧接着他调整刀刃,对准那两个人,像是某种示威或说警告。如果他们足够识相的话……
出乎意料的是,那两个人没有任何反应。这一男一女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眼里没有任何光彩。他们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相互对视,做眼神交流。他们只是依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同伴,又看了看白涯,木头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就像俩小孩儿,一旦出现了父母没教过的情况,就傻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白涯与依然躲在大树后的两人,都感到有些古怪。
这场面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于是白涯横转过刀,决定先发制人。
“你们从哪儿来?来做什么?是谁指使的你们?”
那一女一男干眨巴着眼,听不懂似的。看到这儿,柳声寒似乎明白了什么,忽然从树后走了出来。傲颜有些担心,但也立刻跟了出来,生怕出什么闪失。正当白涯困惑不解时,声寒拍了拍他的肩,说道:
“他们不会攻击我们,不要伤害他们。”
“难说。”
“不会的,他们已经没有自己的思绪了——不过是两个偶人罢了,是无意识的傀儡。”
“你确定?”
虽然仍保持怀疑,但白涯还是略微放下了刀刃。柳声寒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傀儡不会主动攻击,恐怕会在受到袭击时触发什么机关或是咒术,令袭击者引火上身。我见过很多,所以别破坏他们。”
君傲颜微皱起眉,看着地上尚还柔软的尸体,又看了看晕倒的人。她问声寒:
“接下来该怎么做?”
“放着不管,过不了多久,他们应该就会自己回去。不过,不知另一人什么时候醒来。若他们不是一同回去的,兴许会给我们惹上麻烦。”
说罢,她蹲下身,查看那晕倒的人的情况。白涯后退了两步,眼睛仍紧盯那一男一女。
“你下手太狠。”她如此评价。紧接着,柳声寒短暂地僵了一下。
“怎么了?”傲颜探过头。
“……”柳声寒轻叹了一声,“他只有一只眼睛。”
白涯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在脑子里开始起草给松川阳的信了。很遗憾一个兄弟死了,但独眼龙还活着,只不过还不如死了。甚至,他也无法向他打听其他人的下落。真是糟透了,这封信可不能这么写。
柳声寒喊傲颜帮忙,把这位小兄弟的身子翻转过来,伸出两根手指,快速按压了几处穴位。紧接着,那独眼龙忽然像是溺河的人被打捞上来,挤空了肺里的
水,发出长长的气的啸声,带着得救似的嘶鸣。在短暂的喘气儿后,他好像恢复了行动力,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整个过程白涯都在监视另外两人,以防不测。等那人的步伐完全稳定下来后,三人缓缓后退,离开这一小片区域。见到同伴“重获新生”后,那一对男女也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他们三个再度活动起来,将尸体展平,放到一边。在这个过程中,不远处的蜂子渐渐簇拥过来狩猎,并试图扩大巢穴。眼前又开始出现那一团又一团的黑压压的虫群,光是看着就令人上不来气。而那三人在整理完这一切后,又结伴离开了。整个过程他们一个字也没说过,就当白涯他们不存在似的。
“跟上去。”
于是,前方的小径上有三个人在走。在不到五六丈的后方,有另三个人跟着。这路也不能算路,十分狭小,像是植物在这里恰巧比较稀疏罢了,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觉。不过,这儿的草不太高,所以也不算非常不显眼。柳声寒说,大约是他们都是按照命令,一直走这条路,而装尸体的袋子将高的草枝折断了。
“他们是怎么……这么听话的?被下了药吗?”
对于君傲颜的这个问题,柳声寒也暂时无法回答。一切都要等到达目的地才能揭晓。
他们走了一阵,穿过蜿蜒的小径,穿过密布藤蔓的洞穴,穿过浅浅的潺潺的细流。不得不说,这片林子真的很大,稍有不慎,便不知又会通往哪里去了。寻常人很容易迷路。
一直走到下午,林子被太阳烤得不那么冷了,他们还没能找到地方。那三人出来抛尸,想必是半夜就在路上了。这一带,已经进入了森林最原始的部分。树木太高了,遮天蔽日,一棵两棵挖空了都能当小楼住。这儿的环境很接近他们误入蟒神的地盘时看到的景象,但也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那边视野更开阔,湿地更多。
一不留神,他们三个竟然同时把人跟丢了。
也不能怪他们,这一路高度精神集中,到现在感到疲惫是难免的事。三双眼睛而已,怎么都会有没有看到一处的时候。目标就和凭空消失了一样,等他们再回过神时,一点影子也不见了。这下可令人着急了,毕竟跟到这里要再想出去,可真不如来时容易了。
“别慌。”柳声寒稳住阵脚,“这里的灵力流很明显……而且明显有人为改动的痕迹。”
“我能察觉到不正常,但你怎么知道有人干预过?”
白涯是真的想弄明白。不仅仅是这次,很多时候,他都发现柳声寒有一种近乎离奇的感知能力,难道是六道无常的直觉吗?确乎是的,而柳声寒也没多做解释,因为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别的东西。
她走到一块石壁前。这块石壁布满了苔痕,还有许多已经变得圆润的划痕,很浅很浅,兴许是经过多年的雨水冲刷。它大概有三人高,堵在一条涓涓溪流边上。但仔细看,下面的水并没有绕过它,而是直接
从下方穿过去,就好像石头是悬空的一样。
柳声寒伸出手,手指直接穿过了石头。
“这之前是一处灵脉。”她十分笃定,“但当时通往何方,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了。只知道,现在藏在它后面的,可能……”
“他们把这处灵脉摧毁了。”白涯能看出来,“但留了这个门面,用来掩饰什么。”
现在大约是未时前后,并不能算是一个阴气聚拢的时间。即便如此,几人心里多少有些犯嘀咕。可能这儿离人居住的地方太远了,这个门面都不舍得再掩饰一下。不过就这么贸然闯入……谁也不知道他们会面对什么。
连柳声寒都没做好心理假设,白涯再次直接迈步走了进去。他的身影立刻被这块古老的岩石吞没,一丝丝涟漪也没有泛起。
他没有耐心,他们也没有时间。
两个姑娘也都不再多想。君傲颜一手攥紧陌刀,另一手握住柳声寒的手腕,两人一同屏息,也一头莽向这块巨石。
他们看到了……
他们看到的景象,似乎没有太大变化。
白涯回过头,看到紧随而来的两人,眼里有些许疑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确来到了另一处空间,因为这里草木水石的布局与那边不同。而且,作为入口的岩石也不见了踪影,他们身后一无所有。这该如何出去呢?但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天还是亮着的,从时间上讲,也并没有什么变化,就好像三人同时穿越到了森林的另一处一样。
“我明白了。”柳声寒微微皱眉,“他们没有完全破坏灵脉——这里是大型的六道灵脉,就算想摧毁它,也无法完全做到。所以这是一处……碎片。”
傲颜听得是云里雾里:“碎片?”
“简单地讲……是隧道的一处角落,但是以两界的形式展现的。它与真实的世界出现断层,就像是一处大道,拐了个弯,便绕进了死胡同一样。唔,的确高明。”
“可、可炼药厂藏在哪里呀?”
“那里吧。”
白涯指着一个方向,那是森林的不远处。有一种蓝灰色的怪异的烟雾从下方飘上来。兴许是没有风——丝毫的风也没有,因而这烟柱笔直得不像话,让人一开始无法将其作为烟雾看待。在确定那几个通天的“柱子”不是真正的柱子后,三人朝着那边走去。
路上遍布着奇怪的花,比来时的路要多。它们错落有致,排列整齐,应该是刻意种植在这里的。这儿的草地就光秃秃的了,可能因为常常有人踩踏。刚想到这儿,他们就发现有人搬着东西,从附近走过。他们不是之前那三人之一,而也没有任何人多看白涯他们一眼。这些人和之前的都一样,是没有意识的傀儡。
不过这样一来让人有些担忧。毕竟,不论什么地方都有管事的人。那些人……总该有自己的意识吧?这要是碰了面,就没那么好对付了。
小心为妙。
第一百七十八回:无恶不造
三人就这样跟着这群毫无感情的傀儡,朝着冒烟的地方走了过去。
虽然他们的一举一动,几乎都不会受到旁人的干涉,傲颜还是压低了声音“哎,声寒,先前说不是用药控制的他们……那还能是什么?”
“有一种猜想——音乐。”
“音乐……怎么能做到呢?虽说紧那罗是歌神,但这听起来也太离奇了。”
白涯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在这破地方发生什么破事都不奇怪。
柳声寒难得严肃地说“音乐是很玄妙的东西。它与画作、舞蹈,都是一种美的展现形式。通过歌喉、乐器、画笔、扇子、伞……这类艺术的载体,可以将现实改写得不可思议。它们本该是陶冶情操之物,或抒发宣泄人类不同于动植物的感情。能被人利用,便能拿来操作些什么、干涉些什么、灌输些什么。与动物哪怕是妖怪一样,人也是靠着口眼耳鼻去感知世界,甚至感官更为有限,因而得到的感情也更强烈,反馈也更有趣。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又不同于物的区别之所在。”
君傲颜听着云里雾里,但多少弄明白了什么。
“意思就是……音乐也能控制人呗?而且不止音乐。”
“嗯,很正常吧,这不难理解。”柳声寒将例子列举给她,“多年后吃归乡吃到母亲做的饭菜,会感动得落泪;作为旁观者听到哀乐,情绪也会随之哀伤起来;闻到芬芳馥郁的花香,失落的心情便有所好转。记忆、联想、发挥,是人的共性,文人雅士更甚之。我的笔,陵歌的扇子,朽月君的七弦琴,都是一样的道理。说起来,我的友人朽月君,琴法可呼风唤雨,降雪凝霜,渡人心魄,这也是有真心与神力的作用……我佩服她。”
“朽月君又是怎样的人?”
“嗯……大约是纯粹的善人。”
白涯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所以善人活不长久。”
“那倒未必。”声寒笑了笑,“她可不是死去的人,而是天界来的神女呢。若她在,想必我们对付那些家伙,也能轻松些吧。但我不能因这一己私欲将她搅进来……她的善应该放到更重要的地方,而不是为我们的事奔波。何况那位大人,也没有叫她来的意思。不论霜月君也好,我也罢,还有另一位下落不明的无常……这里折损的人太多了。”
白涯似乎觉得她的解释有些多余“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之前歌沉国不是有人反对太后的统治么?一个两个都变了想法。还有她之前听到的歌声,以及我们在食月山听到的,再联系到国师镇压天狗的事……这些都和她脱不了干系。紧那罗的歌乐,乾闼婆的香炉,都注入了所谓神力——也就是妖气。凭你我的刀,奈何不了他们。这是我们需要五弦琴的原因。”
在傲颜说话前,柳声寒倒是先揶揄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什么都要砍两刀的人呢。”
“我是啊。”白涯大方地承认,“这不是砍不到吗?不得先破了他们那些花里胡哨的法术。我可不想打没准备的仗。”
联想到他今天两次不加商议提刀就上的事,另外两位可不敢苟同。
不管她们什么表情,白涯都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能砍,就能杀。我爹告诉我万事万物都有其理,只要破了它的‘理’,便没有不能斩断的东西。”
柳声寒点了点头“的确。何况,你那对刀是水无君打的,别说妖怪,鬼也能斩,说不定也能对付那些所谓的诸神……”
说着,他们路过了一处水渠,应该是溪流改造的。水里面流淌着斑斓的液体,像是打混的颜料,里面还有固态的悬浊物。鉴于水沟边上也有些不可名状的黏稠块状物,估计有人定期疏通,但没有运走——毕竟这处裂隙的残片也是隔绝于世的,扔出去反而坏了环境,惹人生疑。水面上还漂浮着色泽鲜亮的油污,闻起来有股泡烂的皂角味儿。
他们顺着排水渠,已然来到了炼药厂前。
明明还是白天,这儿却四处都插着火把。来时他们也的确感觉到了,光线越来越暗,火把越来越多,由天空自然光不知不觉转化成了明火的暖光。因为这里的树冠已经到了密不透风的程度,丝毫外界的光亮也无法穿透。
他们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型建筑的一角,不高,只比人高一个头,但面积很广很广。有许多烟囱直直穿过了树冠,雾气从那里排出去。兴许,是有毒的。而这建筑外的环境,说简单也不简单,说复杂也不复杂,只是乱,一看就没人打理,到处堆砌着看不明白的工具、废料,以及没有标识的大坛子小罐子,不知都装了什么。泄露的内容物,或是胡乱堆着的废料旁,有的地方寸草不生,有的地方旁生了怪异的植物。虽然很茂盛,但看上去很病态,也不知是药物使然还是这些品种就长这样。
建筑是红砖垒起来的,可以从外面暗黄泥浆脱落的地方看出来。它有窗子,很矮,得弯下腰才能碰到。里面黑漆漆的,君傲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她大胆地伸过头,想探进去看看,却撞到了结实的纸窗上。原来糊窗户的纸也被涂黑了,里面不知有没有光,反正没照出来。他们又绕着这儿走了一阵,一扇门也没有看到。
白涯又停在一扇窗户前。他伸手摸了摸纸窗,很热,想必里面温度很高。从这薄薄的地方也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动静咕噜噜,咕噜噜,像是黏稠的岩浆在缓慢地翻滚。他不禁想,这么低矮的大房子,里面究竟能放下什么器械呢?
有人忽然贴着墙迎面走来,他们先是一怔,各自暗暗做好迎战的准备。结果那人也只是与他们擦肩而过,看都不正眼看他们。既然有人来,那就是有路了。于是三人也贴着墙走下去。果不其然,围绕着建筑,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条朝下的沟壑。阶梯纯粹是挖出来的,也没有护手,旁边就是地下的土墙。很窄,一次只能让两个瘦弱的人并肩通过。
“我说呢……”傲颜明白了什么,“原来是下沉的建筑,还有很高的空间呢。”
柳声寒分析道“恐怕是树木的高度有限,就只能朝下挖了。”
“我先下去,你们小心身后。”
白涯抽出了刀,率先前去探路,另外两人紧跟着他。下面很黑,只有一盏破旧的小灯,光太弱,仿佛一声咳嗽就能震灭。他摸到一扇破旧的木门,上面皲裂的皮简直扎手。
他缓缓推开门,将刀探进去,人紧随其后。
热浪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他前所未见的光景。
人,到处都是人,比外面要多许多。他打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就有数百人。他们是上哪儿抓来这么多劳工的?难道,就没有谁的父母,谁的兄弟,谁的爱人说自己家的人走失了么?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白涯自己又很快给出了解释只要让他们忘了、让他们不要计较、让他们别说出口。南国虽然相对人少,可供居住的地形却不多,因而人口稠密,不同时段儿不同地段儿少几个人……也不至于不转。
紧随而来的君傲颜也觉得,这里没有厂子的气氛——至少,据他们所了解的、见过的厂子都不一样。应该有人忙里偷闲的聊天,还有抬重物时的口号,以及零零散散的其他对话的声音。虽然不大,怎么说也得闹哄哄的吧。可这儿还是一点人声也没有,大家有规律地相互往来穿梭,在一口又一口大锅大罐前,熟练地将这样又那样的东西倾倒进去。
这里还有很多他们从没见过的器械。或许是用于洗涤、研磨、搅拌之类的大型工具,都需要两个以上的人一起操作。那些劳工虽然看上去都不像是专业的工人,僵硬的肌体记忆却令他们的动作十分流畅,配合的天衣无缝,每个人的动作都像是被计算过的,每个人的行为分工也统一有秩。
当然,也有受伤的人,很多。多半是不同程度的腐蚀,伤口或疏松溃烂,或遍布密集的水泡。最夸张的那个,大半张脸都是青绿色的,仿佛武国的修罗,身子却病恹恹得多。很多人随时会倒下一样,迎接他们的,大概是变为黑色蜂巢框架的命运,亦或是被拆分,进入某个工具,成为什么药物的一部分。肢体残疾的人也有,少,这些人中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先天残疾的好骗来,后天残废的大约是在厂子里弄的了,没怎么好好处理。虽然上了什么药膏,没有继续溃烂、感染,但看上去就是选择了成本最低的方式,维持生命和行动,仅此而已。在这里没有任何安全的保障可言,他们随时都会死去。
“这是什么地方?”傲颜惊呼,“地狱吗?!”
“瞎说什么呢。”
这是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有些高亢,盖过了器械的运作声。
“晏、晏??”
君傲颜讶异地指着慢慢走来的熟人,语气讶异得无以复加。白涯还没看向那里,但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两把锋利的刀立刻指了过去,能听到“呼——”的刀鸣。
蛇妖闲庭信步,在自己家后院儿似的悠闲。他一步步慢悠悠地晃悠来,慢条斯理地说
“就知道你们会来。”
“这药厂和你也有关系?”
柳声寒侧眼看他,微微皱眉。看来这一切都远比他们想的要复杂。
。
第一百七十九回:无本生意
“怎么说呢……有关系吧,关系不那么大;没关系吧,好像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晏?拖着长腔怡然自得,随便依靠在墙边。
“少卖关子。”白涯没有耐心,“你不是在摩睺罗迦的地盘吗?怎么又优哉游哉地跑到这边来了。你这腿可真够长的,在几处地方来回蹦跶。”
晏?竟然有几分不服:“哎,你说话能不能放客气点?我这次来,可是来帮你们的。”
“真是太阳打南边出来了。”君傲颜撇嘴一笑。
“笑什么?我说的可是实话,不信——”
“但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柳声寒也无情地打断他,对他的说辞并不买账,“还有这些劳工的事,你最好也能给出一个交代。”
晏?微微瞪大眼睛,一副多么纯情无辜的样子。
“交代?什么交代。”他摊开手,看上去清清白白,“虽说这炼药厂的确不是我办的,我还确实知道点东西。不过,这一切可都循规蹈矩,无可指摘,就算我告诉你们,你们也挑不出毛病。”
傲颜感觉自己气得太阳穴都在跳。不要脸的人她见得多了,这么不要脸的还是头一个。
“挑不出毛病?你看看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样子,还身带残疾,你还说没毛病?而且这些人是你们正儿八经招来的么?别是什么威逼利诱敲诈绑架骗来的吧!”
“哎哎哎,嘴上注意着点儿,我都要替这药厂的主人冤枉了。这地方包吃包住,每天睡够足足四个时辰,一炷香也少不了;一日三餐也规规矩矩,绝不会让兄弟们吃糠咽菜,对吧?你们一会要去后厨看看么?身体不好,那是他们本来就不好,再怎么调养就那样儿了,救不了。有的人生来就是富贵命,有的人生来就没法儿享福,咱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做点分内的事儿,是不是?说残疾可就更血口喷人了,分明是厂子好心收留这些人来做工。那些个缺胳膊少腿的,在江湖上连一口饭都难混,受尽了寻常人的白眼和唾沫。这儿可就不一样了,没有任何冷言冷语,没有任何歧视偏见,可真是人人平等的世外桃源,一般人可没这福气。”
“你他妈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那你怎么证明他们是在厂里受的伤?能吗?不能吧。再说了,他们对此地的一切工序都了然于心。哪怕谁擦破了皮,这儿可是第一时间就给人上药疗伤的,我亲眼见过。怎么,你们亲眼见过谁受了伤,被置之不理的?”
“你少强词夺理!”
“别光反驳我,拿出点证据啊?证据。”
看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三个人都觉得头皮发麻,难以抑制冲上去将他按在地上打一顿的冲动。有人说你偷吃了他家的东西,你分明没有,却被捉过去审问,逼你证明自己没有偷吃东西。这怎么办?难不成把肚子给你剖开看看?而且凭什么他说什么就要信什么,他自己的理论不也站不住脚吗?口口声声问别人要证据,却不证明自己发言的准确性,实在是双标至极。但若是真对他动了手,显得是自己理亏,狗急跳墙似的才要出手。
这可真是太气人了。都知道他在鬼扯,可偏偏不能反驳,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白涯也从来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他一般是提着刀直接上的。
“干什么?”晏?伸手指向白涯攥紧刀的手,“想动手不成?这儿的劳工这么密,你不想伤及无辜吧?他们可都还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尸体。身为人类,你无辜之人杀得太多,是要下地狱的。”
结果白涯不吃这套。
“刀落哪儿我心里清楚。”
说着,他扬着刀就要砍过来。看来,比起被乱扣帽子的风险,他更想割掉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晏?一愣,发现这人实在是“不讲道理”。于是他连忙伸出手挡住他,当即改了口:
“你们还要不要琴了!”
刀刃距离晏?的手掌只有半寸。
“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白涯的眼睛向上一翻,死死瞪着他。傲颜和声寒也感到些许惶恐:他怎么知道,三人需要找那下落不明的五弦琴?虽然这不是他们此行来到炼药厂的直接目的,但这句话显然让他们陷入了深思。是谁走漏了风声?不可能啊。知道详细情况的,只有松川阳和国母。松川阳请他们帮忙找杳无音信的兄弟,不可能举报他们,国母更不必说。难道还有谁听到了他们与国母的对话,去给外面通风报信不成?
就像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样,晏?笑着摆了摆手。
“我说中了?别想了,不是谁告诉我的,是我们猜的。”
“凭你?”傲颜皱起眉,“你们?”
“嗯哼。你们几个一路上过关斩将,虽说不是真一开始就冲着每位神灵的法器来的,可现在大约已经知道真相了吧?这样的你们,怎么会善罢甘休呢。现在你们要对付的,想必就是起初对你们发号施令的香神乾闼婆,与他的义姐紧那罗。能破他们声乐的神器,只有那传言死人造的鬼琴——棺材板造的五弦琴。你们肯定在找它吧,是不是?”
晏?如何知道这一切?
“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柳声寒直视他的眼睛,“你为什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巧合,你信么?”
声寒的脸上毫无情绪,晏?意识到自己讲了个无聊的笑话。
“好吧,不信。但你要知道,我不常来这里。我知道这个地方,还是过去无意中发现的呢。我这两天刚好在附近,而今天,我的一个小朋友发现了一个东西。”
说着,他将手掌向上一翻,变戏法一样地多出了一个物件。他们一眼就看出,这是柳声寒扔出去的银色小手炉。它呈现坑坑洼洼的圆球状,上面有许多斑驳的黑色。柳声寒确信,自己扔出去的时候它还没这么“脏”。但紧接着,一条青绿的小蛇缠绕在晏?的手臂上,蜿蜒前行。大概,这东西是它捡到的吧。此时这小家伙正邀功似的摇头晃脑。晏?用另一只手按了按它的小脑袋瓜,它吐出一截蓝黑色的信子来。这是一条毒蛇。
“好,我们勉强信你。第二个问题:你和香神的炼药厂是什么关系?”
“嘶……说来话长。”
晏?吸气的声音也好像蛇在吐信子似的,他将手支在下巴上,像是当真在思考一样。那条青绿小蛇一溜就没了影子。
君傲颜没有好气:“那就长话
短说。”
“这里很多年前就有这个厂子了,是神鸟迦楼罗与香神乾闼婆一并建成的。按理说,这两个地方很远,但灵脉将两地相连。这是一处三岔路似的灵脉,除了天道,还有一条小径延伸到鸟神的群峦中。不过你们知道……道路越是复杂的灵脉,便越是坚固,因为它的形成条件很苛刻,最终成型的都近乎坚不可摧。那些有着小岔路的不稳定灵脉,早就溃散了。那时候,这儿只用于制作一种药物:返魂香。它的炼制苛刻又复杂,投进百钧的原料最终只能提萃出二钱香来。迦楼罗大人那里,有许多妖异能提供稀有的材料,这些材料能降低成本,有助返魂香炼制过程的提纯与强化……”
“说简单点。”白涯不耐烦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没耐心,就要说到了!”晏?粗暴地打断他,“我有个朋友你们还记得吗?背后八条腿儿的。”
“那个差点把老子淹死的厮?”
“呃,有这回事?”晏?的眼珠斜到一边,开始装傻,“反正……反正那家伙还挺有能耐的,不论是妖术还是统筹力。迦楼罗大人便给予他管理炼药厂的部分权力。他的本事,连香阴教教主也是认可的。我呢,偶尔也来帮帮忙,看看其他药物的研制……蛇毒很贵哦。”
这套解释听起来也算合理。
柳声寒皱起眉:“可如今,迦楼罗已经……”
“死了,我知道。”晏?又摆了摆手,“我以为我那不老实的兄弟,会趁人之危占山为王呢,不过没有……他一直是个——唔,挺有想法的家伙。”
“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以防他们打人,晏?先伸胳膊挡住,“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还不告诉你们缒乌少活二十年!”
看他那贱样白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要是晏?兄弟,纵然有千年寿命也跟他没完。
你他妈发誓怎么不拿自己的命?
柳声寒轻皱的眉头始终没有被抹平。她轻叹了口气,又问:
“那第三个问题……”
“打住。”他竖起一个手指,“你已经问完了。”
“什么?”
“缒乌在哪儿这条也算。”
“你不是不知道吗?!”君傲颜简直听傻了,“而且这也算问题吗?”
“怎么不算?一般人我还不给问的机会呢。我答应回答,可没说保准都知道啊。欸,白少侠你怎么又要动手啊,太暴力了你这人。”
柳声寒抬起胳膊拦下白涯,同时摇着头,叹了口气。这蛇妖就是这德行。
“你们三个人,我只回答三个问题。不过我一个人,只问你们一个问题。”
白涯歪着头,按下柳声寒抬起的手臂:“你还有脸问?”
“你们到底还要不要五弦琴了?”
“你知道在哪儿?”君傲颜挑起眉,“你能这么好心?肯定有条件。”
“确实!但这不是应该的嘛。我可是白给你们解释了三个问题呢。我就一句话:这琴你们还想不想要?”
白涯冷笑道:“想了你能变出来?”
“不用变啊。”晏?一脸认真,“就在我这儿。”
第一百八十回:无经之说
困惑不加掩饰。三人都狐疑地看着晏?,觉得他在说疯话。
晏?竟然露出些许委屈来,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你们不信?我骗你们干什么?难不成我难得来这儿一趟,顺带还要忽悠你们取乐吗?”
那谁说得准呢,这种妖怪干出什么事儿都没人觉得奇怪。
“你该不会又想着把我们骗到什么地方,实际上提前埋伏好了人吧?”
“哇,这位姑娘你怎么这么揣度我?”
“你干过啊?再信你是傻子。”
晏?沉思片刻,点点头:“也是!我也不是没想过,现在的我对你们来说,好像再有诚意也不值得相信。嘛,这我认了,之前骗了你们是我不好。不过为表歉意,我这次可是亲自把东西带过来给你们看了呢?”
白涯立刻接了一句:“你不是说你路过么?”
谎话精可不值得信任,但晏?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些我倒是都能解释,不如你们先来验验货吧。”
说罢,晏?一打响指,一阵白烟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又突兀地消散,显露出一把琴的轮廓。晏?伸手稳稳地接住它,大方地递到了柳声寒面前。
他们三个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五弦琴怎么就这么到了他们的手里。
抚摸到坚实的琴身时,她还没有什么实感。这一切太不真实,仿佛做梦一样。国母才提到没多久的那传说中神乎其神的鬼琴,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们得到了。在室内的烛火下,琴身的光泽温软如玉,那纹路又分明告诉人们,自己的确是上了年岁。那琴轴、琴身、琴弦,声寒一一慢慢抚,脸色是一贯的平静与深沉。
“我们尚无法辨识此琴的真伪。”她抬起头这样说,“若是你能设法证明,或许保险些。而且……你没有理由帮我们。这把琴,我们也不知为何会在你手里。”
“好说。”晏?调整了依靠墙壁的角度,换了一条腿在前面,“虽然这把琴究竟是谁造出来的,至今所有人都不得而知。不过我倒是很清楚,它是如何从原本陈列的地方——武国的国库中消失的。因为当年是我偷走的。”
“……你为什么要偷它?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的确谈不上吧。这把琴有一种怪异的力量,没有人知道这力量从何而来又究竟是什么东西,但除了人类,没人碰得了它。任何直接碰触它的妖怪或是神灵,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灼伤。也就是说,它不仅是两位乐师的克星,就连其他一些神灵也十分忌惮。不过,那两人似乎尤为担忧便是。我和缒乌都知道,或者说——当时不少妖怪都知道,但知情者似乎都被杀掉了。或许我运气好,一直在摩睺罗迦大人的领地内生活,才活到现在呢。”
“你知道他们怕它。”傲颜看了看琴,又看了看晏?,“那你偷它,是要对付他们?”
“我本没那个意思。我这人可老实了,从不想搞事,就想安安稳稳混日子,得过且过。”
“呵呵。”白涯干笑两声。
“你笑什么?我说真的。只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我现在把这些事大大方方地告诉你们,无非就是想真诚一点。白少侠,之前你不是说你坠海这事儿和他有关系吗?其实啊,他是好心来着。”
白涯淡淡地对君傲颜说:“这厮
又开始了。”
“喂,你不要老这么着急下定义好不好,听我说完啊。缒乌他这个人……不够坦诚。实际上,他看不顺眼这些神灵为非作歹很久了。”
君傲颜认真地说,如果他去掉那些美化词,他的话可信度会更高一点。
“嗯……好吧。”晏?摊开手,“自己人就不卖关子了。实际上呢,他不是服从管教的人,也向来不喜欢受人指使,受人打压。”
“看出来了。”
“一开始站队的时候,他虽选择了鸟神的势力,却一心在寻找一种破坏结界的方法。不用别人说他也很清楚,这些结界一旦成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座岛国的一切都将与世隔绝。大结界的构成是一种偶然,十多年前,其实并没有经过什么商议,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机缘巧合,便形成了结界初期的雏形。直到某一天,香神从香炉的蜃景预言中看到了一些特别的景象,便去找歌神商议。那个时候,他们才慢慢联系到九天国各个领地的、法器的持有者,并制定了这样的一个计划,那便是以九天国为茧,孕育出足以颠覆天下的力量来……那些贪婪的家伙怎么会满足于这小小的岛国呢?这儿不过是一块实验地罢了,是一个茧。”
缒乌不喜欢茧。
他很聪明,在得知了风向后便意识到这个结界会造成的影响。纵然他自身拥有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寿命,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里的“神明”们都会将其封锁。他会被困住,会失去自由,会失去去留的选择权。但缒乌也知道,香神的预言是不可更改的。
“乾闼婆会预言术?那他怎么……”
“怎么对付你还这么困难?预言当然不是万能的。”
他的预言术,同样是以香炉为基础的。预言越精确,意味着流程越麻烦,要求越苛刻。时间、地点、人物、素材、所预知之事,所预言之理,皆是重重枷锁。要进行这样的一次预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并非什么时间都能使用,并非什么问题都能求得答案。
或许他们看见了某种君临天下之景吧……他们也付出了行动。缒乌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他们,因为在预言中,结界已经完全成型,他只能在它诞生后加以破坏。
那个夜里,凭借蓝珀的力量,他完全可以凭借实力将白涯推入海中。但他没有,反而将镶嵌了琥珀的剑“拱手相送”。
他在赌,他把赌注压在他们几人的身上。他时常看不起人类这样密集的、无用的、孱弱的虫子们,但他也知道,并非所有虫子都是孱弱的。而且他当然不可能直接与几人商量如何推翻诸神的统治。首先他是妖怪,不会被人们信任;其次,这些胡话一上来就直白的告诉他们,也不可能有什么说服力;最后……若不是这一切,他反而还看不上这几个人呢。
“他很赏识你们呢。”晏?如此评价,“虽然结界已破,但他要确保所有的神灵都没有利用这些法器重构结界的机会。不然,这一切努力也是徒劳的。”
柳声寒抱着琴,小心翼翼地瞥了白涯一样。果不其然,他阴着脸,那架势似乎恨不得冲上来把这条蛇妖给生吞活剥了。
“我最讨厌——被人利用。”
“可这是双赢!”此时的晏?诚恳至极,“想想看,我们能离开这里,去往广阔天地;你们能回到家乡,再也不回头看这破
地方一眼。这样不好吗?这五弦琴,我们是弹不得的,既然你们需要我们理应交付,以达到我们共同的目的。”
虽然他这番话的确十分可信,滴水不漏,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破绽。但即便如此,君傲颜对妖怪这一群体的怀疑仍出于本能。
“这……这不合理。你们平白交给我们,肯定是有什么代价。你们绝不做亏本买卖。”
晏?撇撇嘴,无奈地说道:“你真这么想,我倒是很伤心。但你硬要说的话,我倒是有一个私人的请求,想告诉你们。”
“你?求我们?”傲颜眼里满满的不可思议,“是不要破坏这座炼药厂么?”
“不是……说实话你们砸了我也不是特别在意。”晏?笑了笑,一改先前那多么重视劳工们的关切模样,“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不要危及摩睺罗迦的领地。再怎么说,那里也是生我养我的家乡。就算没有神,没有神庙,我对那片土地还是多少有些感情的。因为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三人这次倒是没有说话。他们不知道这妖怪是否如人类一样,对家乡、故土这类概念有着特殊的执念——毕竟不少人与不少妖怪都是这样的,这并不难理解。纵晏?再怎么十恶不赦,这段话的水分到底搀了多少,他们也不得而知。不过也可能有其他他们不知道的原因。
“我没有缒乌那么讨厌人类……虽然也不太喜欢。不过那个楚神官,你们还记得么?他算得上是蟒神大人的代理人了。我还挺喜欢那家伙,他也很好地履行了代言的工作。那是一片自由的土地……自蟒神出现以来,许多寻求庇护的人来到这里。”
“这和我们听到的不一样啊。”白涯也十分警惕,“不是说,蟒神是被封印于此吗?”
“那是你们听到的事。”晏?不以为然,“我们见证过……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确,摩睺罗迦并非诞生自人道,而是从畜生道来。很久以前的确因此发生了一些乱象,但那已经都解决了,只不过关于蟒神大人的说法,被那些逃生的人类讲出去,传至今日早已妖魔化罢了。它被封印起来,也是它自己接受的事,毕竟那样的身躯如何在人间行走呢?这便是楚神官出现的重要性了。”
“如果他们真如你所说,是当年有什么误会,而时至今日他们一直在做尽善尽美之事,我们当然不可能不讲道理。前提是——你说的是实话。”
“那你们就自己判断吧。”晏?轻轻一笑,“啊,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我听说香积国国君安眠用的蜡烛用完了?真是可惜啊。说起来,这座建筑有很多层,其中便有制造蜡烛的地方……就在这下面。你们有兴趣看看么?”
三人顿时警觉起来。
那些尸体,还有鲛人……
“可以。”白涯答应了。
于是他们跟着晏?,往厂内深处走去。这里果然还有楼梯,一直朝下延伸。他们每路过一层,都看到了不同的器械、闻到不同的味道、发现了不同的香与药。只是,所有的劳工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呆板、木讷、毫无思想。
直到第四层,一切安静下来。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活人也没有。
视觉上的冲击瞬间摄住了他们的心魂。白涯短暂地发愣,猛然回头,却发现晏?早已不知去向了。
第一百八十一回:无人生还
要说这晏?,确实算不上个好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溜走的,而更糟糕的是,上方其他楼层的厂子起火了,不知是不是他干的。他本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因为他该很清楚,琴在他们手中,这几人和琴若有三长两短,他前面的那些废话不是毫无意义?
而且云鬼毫不在如月君的手里,她没法引来水。
晏?自然是计算好的,他倒是没让三人迄今为止的努力与他的口舌白白浪费。在地下四层,有一个特殊的隧道可以供人逃生——而且十分明显。不用细说,谁都能想到这里是将尸体运出去的通道。因为抬起头,上方有垂直而下与之相连的“井”,显然是用来投放“废弃物”的。它十分狭长,能让人感觉到向上的坡度,倒也不是很费力气。彻底逃出去的时候,通道的出口距灵脉裂隙的入口很近。
他们不知道晏?是怎么想的……但也许能猜得来。
他先一步在白涯他们毁掉这里之前,将这些“证据”焚烧殆尽了。这炼药厂本来姑且还算得上他和他友人重要的东西。但现在看来,他们已经知道,香神抛弃这块地方的事了。在逃亡的时候,君傲颜觉得有些……奇怪。这种感觉等她完全回到现世中,从“某件事”的余震中缓过神来,才意识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不论是战场上的烈火,还是皇宫内的失火,都充斥着人们的吼叫与嘶喊。不论那些感情是激进的、悲伤的,还是别的。但这儿很安静,安静过头了。建筑的隔音很一般,那种理应出现的吵闹一定能穿透层层地板。可是并没有。
君傲颜几乎不敢想,那些劳工就是这样呆呆地站在火焰中,没有说话,没有反抗,像一根根木柴一样伫立着燃烧着?他们……不痛吗?要么没有痛觉,要么失去了对痛觉的处理反应,但不论哪一种都已经彻底改变了人类的本能。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不仅在于失去了几百个失踪人口的生命,还有……歌神他们掌握着如此可怕力量的事。
白涯并没有从那样的“余震”中缓过神来。
或者说,他永远不会缓过神来。
即使是在逃离蔓延的大火时,他几乎也没怎么迈过步子,两个姑娘连拉带拽,将他从这场人为意外中拖了出去。好在火更容易向上燃烧,他们的时间很充裕。
他们是如何发现上层着火的?是温度。柳声寒发现,蜡在缓缓融化。
地下四层的蜡。
在这里,比起工厂,更像一个祭祀用的地方。整个第四层的照明很特别,没有火把,基本是靠蜡烛,而蜡烛的光不是暖色,而是冷色——虽然是黄,但看上去是很冰冷的,色泽像是寒天冻地中的黄金。即使君傲颜把手离的很近,也没有感受到炽热的温度。她不敢离得再近了,万一被烫伤或者“冻伤”该怎么办呢?除此之外,这儿到处都贴着奇异的符纸,上面画着连柳声寒也无法理解的图案。特别的光线下,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十分阴冷。还有很多符文拼凑的怪异法阵,血淋淋的,想必不仅只是有朱砂……他们还看到了很多特别的东西。
有几口大缸,里面有着未经处理的、采回来的黑色蜂巢。那些蜡果然是按比例掺进原料中的。还有……鲛人,鲛人的
尸体。这姑且算他们做过了思想准备,但看到的时候难免有些冲击——那是新鲜的尸体,应该是他们的人才捕捞上来的。只有三具尸体,根据尸斑判断,死亡时间并不一致。他们简直像市场上的肉一样,被随意肢解、拆分、堆放。他们看到一具完整的骨架,不知是作为装饰还是何意。人类的上半截连接着属于鱼的尾骨,令人称奇,令人惋惜。三人也不知该不该庆幸,那些头颅上,并没有他们熟悉的面孔。
当时,柳声寒说她闻到了残留的夜叉的气息。
恐怕二者间依然有什么长期的合作吧……他们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可这些都不是最令白涯惊悸的理由。
最深处,最暗处,也存放了很多“人”。想来那些照明蜡烛也是特制的,不能让这里的温度过高,以免尸体提前腐化。那些人都是被倒吊着的,果真像肉猪肉羊一样,巨大的钩刺穿过脚骨或小腿,就这么挂着,被随意地对待。需要什么地方,就砍一截下来,或者干脆用特质的仿佛刑具的工具直接处理。附近有很多冰块用于保持低温,还有两处工作台。
主要原料是人的油脂……不仅仅是尸蜡那样简单。
按理说什么大场面,他们也都见过了。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瞠目结舌的场面,白涯也并不是没有经历,但是,但是——
但是他有了一个想法。
一个糟糕的想法。
这个想法像瘟疫一样,一旦出现了第一个,便不断扩张,肆意破坏,侵蚀着思想大地的每一处角落,一丝一毫的空隙也要填满,一点点反驳的意见也会被同化。
无法理解,无法忘却,更无法自我说服。
君傲颜不知道他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即使他们早已经远离危险,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休息。这里依然是香积国的领土,但是一处粮仓。里面的粮食储备并不多,反而不少肥嘟嘟的老鼠在里面快乐地打着滚,一点也不怕人。
但他们都没有心情搭理那些狂欢的老鼠。柳声寒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但不敢问。
白涯也不敢问她。
他们很少有害怕的东西。
白涯坐在长板凳的一角,他的手好像在颤抖。
“蜡烛……”
他的声音很轻,刚出口就消融在空气里。
“什么?”君傲颜不敢多问。她不知道他是说自己身上的那两支,还是刚才见过的。
“蜡烛给我。”
“不要给他。”柳声寒忽然制止,“你现在情绪不稳定,我怀疑你的手抓不住东西,或者把握不住力道,将它们捏碎……”
这是很合理的说辞,于是白涯没有继续索要。他只是觉得很空旷,很虚无,思想如云一般聚散,却始终无法成型。他抓上自己的头发,关节发白。
“因为你……”他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微颤地指着傲颜。这令她有些害怕,她从来没见这个总是板着脸的人这样惊惶过。
惊惶?
是惊惶吗,还是恐惧,还是愤怒,还是别的无可言说的情绪?
她觉得自己快不认识他了。
“我、我怎么了?”
“因为你、你
的,你的父亲——你爹,君乱酒。他,活着……他活着。”
白涯的牙关紧咬,每张一次嘴,动一下唇,都艰难无比。每当一个字蹦出来的时候,他都像是将一块嚼碎的铁钉吐出来,狠狠砸进地里。这会儿,连那些吱吱喳喳的老鼠也安静了下来。君傲颜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感到无端的迷茫和惶恐。
“他活着。”白涯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你梦不到他。”
“是、是吗?可我偶尔能梦到……”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柳声寒大气也不敢喘。
“记得国君吗?”她小声对傲颜说,“他能梦到自己的家人。”
“记得啊,但……什么?”
傲颜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国君的蜡烛必须按顺序点燃,这决定着人们的出场次序。他们都已经死了,所以能够出现在国君的梦中。君傲颜也有蜡烛,但只是用于安神,就像歌沉国太后用的那种一样。她梦不到自己的父亲,白涯可以。而所有人的蜡烛,都由香神乾闼婆赏赐,都出自那个炼药厂。
白砂死了。
“我妹妹让我告诉你,她说你爹一直都在你身边呢。”
没有任何理由,这句话十分唐突地跌入他的脑海,溅起层层涟漪,无法平息。
紧接着,簇拥成滚滚巨浪,将说这句话的茗茗、乾闼婆、紧那罗、君乱酒、白涯记忆中的父亲,和他自己,统统裹挟,淹没,掀到比天还高,比海更深的地方。世界外的地方。
“咣当!”
君傲颜的陌刀砸在地上,惊起了躲在椅子下的老鼠。
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左衽门杀手,号称坚臂斩铁的白爷,已经死了。
茗茗的妹妹苼苼,他体内另一个鬼魂般的人格,真的能看到白涯身边的什么吗?他们都不得而知,也无处去问,即使问到了,也毫无意义。人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返魂香也不能将谁完完全全地救回来。
君傲颜甚至不敢看白涯一眼,她的视线无处安放。她并不会因为自己的父亲还活着而庆幸,白涯也绝不可能为此就记恨她。但她心虚,且原因不明。因为君乱酒不是她的生父,却依然光鲜地活着,她还是有爹的、有家的孩子——作为这样的孩子,恬不知耻地活着。
不……他们不会这么想,都不会这么想。他们不论谁都会在第一时间否定这个念头。
但要否定,就必须先存在,再加以否认。
所以他们每个人都会不可避免地做出这个设想。即使知道答案,那种心如刀割的感觉还是无法退却。还有一点——即他们三个、四个人,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是幻梦一场,都失去了价值。他们只是在为一个死人奔波而已,毫无意义。
祈焕的消失,毫无意义。
“走。”
白涯忽然站起来,顺手捡起了君傲颜的刀,直直递给她。君傲颜犹豫地接过来。她觉得自己的手像棉花一样柔软,根本连刀柄都握不住。碰到白涯的手时,傲颜发现,他的手才是如铁一般坚硬,一般寒冷的,几乎要融入这把沉重的刀里。
“去、去哪儿?”
“香苑。”
第一百八十二回:无解之仇
在柳声寒的百般劝说下,他们到第二天才准备行动。
他们已经经历了很多事——只在一天内。没有充足的睡眠和食物,身体状况过差,可是连挥刀都没有力气的。其实傲颜很担心声寒在劝他时,他忽然翻脸,一句话也不听。这不是没有可能,他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动行事的人,现在不是没有理由。但意外的是,柳声寒对利弊的分析竟就让他听进去了。他只是照做,却没说话。两位姑娘都知道,这样稳定的状态只是一时的。当下的白涯看上去像坚固而冰冷的岩层,下方却有滚烫的岩浆在缓缓流动,不知何时便会绽开裂纹,爆破而出。
那冰冷的脸与滚烫的血,都清清楚楚地说明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人会有喜怒哀乐,会有悲欢离合。在这样的情景下,他的任何不合理的举动也都十分合理。她们只能设法尽量让他不再受到什么刺激,不再多想什么事,上刑似的将这一天打发过去。每次离开这个仓库的只有傲颜或者声寒一人,必须有另一人陪在他身边。就算白涯哪根筋忽然搭错,不打招呼突然消失这种事,他也不是干不出来。好在,在她们眼皮子下,他一直没有干什么过激的事。
他只是……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虽然安安静静,她们却总能听到压抑的怒吼与呜咽。
第二天一早,声寒是被白涯拍醒的。他意外地醒很早,声寒甚至怀疑他一晚上并没有睡着。但从那张面色非人的脸上,她看不出任何信息。她只是无声地点头,唤醒了傲颜。另外她还找来了一张青绿色的布匹,或许是随手顺来谁家晒的床单。她将那把从蛇妖手中得到的五弦琴包裹了起来,背到背上。
“你会弹琴么?”傲颜这样问她。遗憾的是,柳声寒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们一同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
街边出现了冻死的人,这在香积国是一件新鲜事。
但没有人收尸。现在人们的眼里只有自己,和那千金难求的香膏。在这极短的时间,就有人已经卖光了半月份的香膏贴补家用。可一旦沾染了这东西,便再也离不开了。他们听到当铺还是什么地方,有人在柜台前吵闹,大致是说,这东西留在手里一个价,刚出手立刻又是另一个价了。有人趁着便宜大量扫荡了市场,这让一些不舍得用的人心里发痒,便跳了进去。所幸这东西的价格只会高不会低,它的市场太大,消耗量也太大,但在下一次香苑开门前,总量绝不会增加——现在也不会了,因为炼药厂已被晏?烧毁了。裂隙中,甚至留不下证据。这的确是一种高明的手段。若不是他们破坏了香神的计划,短时间内他便会迅速将钱与市场、人与精神、权与信仰完完全全控制在手里。
但他太傲慢了。在白涯他们几人的眼中,他像个套着纸老虎壳子的毛孩。偏偏在这样的小毛孩手上,掌握着足以毁灭天下的力量。谁都不敢细想。
他们还看到其他的尸体。从那偏远的粮仓到人迹罕至的神龛处,一共有四个人。偏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除了穷人,也有被打死的人。或许是不愿意交出自己的香膏吧。现在是弱者……迟早会像一颗
坏果,腐烂的部分会侵蚀到整个果子的每个角落。
恐怕香积国的人若知道他们重创了教主大人,定会蜂拥而至,将他们碎尸万段吧。
柳声寒找到香苑的灵脉没有花太多力气。那处灵脉就在宝山的一处角落,入口处不加掩饰,随意堆砌了一些财宝,只要搬开就能看到一处漆黑的隧道。
若用漆黑来形容,似乎有些不太贴切,毕竟这条通道的边缘还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这种光很微弱,像是潮湿的晶洞,当人移动的时候每一处细碎的光点都会轻盈跃动。这的确是美丽的场景,只是谁也无心欣赏。
他们之中的某人知道,他的杀父仇人在这条灵脉的尽头。
君傲颜隐隐觉得,他们需要一种计划,一种商议好的安排。尽管对他们来说,很多时候提前说好的事还不如临场发挥来得有效。她看着柳声寒的背影,阴暗的环境中,她只是默默地走在前面领着他们,一言不发。她想,柳声寒还是更愿意选择相信默契吧。
毕竟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傲颜很理解,若君乱酒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仇人,她甚至怀疑自己做不到像白涯现在这样冷静。
他真的这样冷静吗?
虽然他就在自己旁边,可是傲颜依然做不到看他一眼。
这条灵脉显得格外漫长。
最终,周围光点慢慢消失了。四周忽然变得有些开阔,君傲颜试着离另外两人远一些,没有碰触到什么障碍。要知道,在灵脉里的时候,她每当试图和其他人保持距离时,都会触碰到隧道的“晶壁”,并不坚硬,却有一种黏稠的滞塞感。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了。
柳声寒不再向前,她似乎有些疑惑。
“怎么了?”傲颜试探性地问。
“……按理说应该已经出来了。”她环顾四周,“但依然是一片漆黑。”
现在是白天才对,甚至不到正午,不该一丝光亮都没有的。这让白涯不禁想起,在坠入海中后苏醒的地方一开始也是这样的。但那时候好歹有些折射的水光,而且不像现在这样沉闷。君傲颜也明显感觉到,一种隐隐约约的、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包裹着自己。
“糟了……”柳声寒低声说,“是结界。他们预料到我们会通过灵脉来到这里。”
白涯忽然抽刀,向前走了几步。她们还不知他要干什么,只听一声短促的风啸,眼前的黑暗便像布似的被割成两截。与此同时,轻柔又怪异的音乐声忽然涌入耳畔。
黑色的幕布化作雾气消散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两张熟悉的面孔。
和数以百计的观众。
“白少侠。”柳声寒上前按住白涯的手腕,“当心,我们依然在结界内部,切勿冲动。”
国师又换了一套衣服,看上去繁复华美,比他们见过的太后和小女王的衣服更漂亮。这排场,不知道的都分不清谁才是王。那张属于少女的面庞轻蔑傲慢,像极了过去几乎每一位“神灵”见到他们时的模样。相较之下,她一旁的那位老朋友可就显得生分了。在看到他们几人时,
他稍微撤了一步,将高高瘦瘦的身子藏到小姑娘身后去了。
“没出息的。”紧那罗大概是在骂她的义弟了,“可莫要让这些贵客将你给看扁了。”
“好一副丧家之犬的嘴脸。”君傲颜恶狠狠地瞪着他,“谁能想到,就是你这样的货色将我兄弟的父亲……”
“嗯?谁啊。”紧那罗一副淡淡的腔调,回头看了一眼那不争气的兄弟。
“就是、就是那个……”
乾闼婆悄悄瞥了一眼三人,立刻错开了眼神,声音越来越低,小到只有他身边的人才能听见。他们不知道那家伙到底说了什么,只见紧那罗恍然大悟般拍了拍手。
“哦!那个人啊。嗐,我还以为是谁呢。”
她依然甜甜地笑着,就好像对这一切以及现在的情况都毫不在意。
“是吗?看来你记得那是谁。”柳声寒也上前一步,与白涯和傲颜站在一条水平线上,“但你当时说不知道,不记得,没见过。你从那一刻开始就骗了我们,还利用我们对你的信任安排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听说了第三个任务……现在将你们需要的五弦琴带来,就在身上。尽管你或许已经找不到我们要找的人了,但是你要告诉我们一切的真相,要向我们承认,你究竟做了什么。”
柳声寒将背上的琴卸下来,放在面前的地上,上面还罩着布。在看到它的一瞬,他们明显发现那两人的眼神出现了强烈的动摇。恐怕晏?给他们的的确是真品。
“……好姐姐,我看不清楚。”紧那罗笑了两声,“拿近点看看。”
“你亲自来揭开布看就是了。”
紧那罗还在笑着,却冷哼了一声,不为所动。围绕着他们的,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之中也穿插着几个穿着官服的人。他们都面无表情,与炼药厂中见过的人无异。他们中有一半的人都拿着乐器演奏,有些乐器他们没人见过。
紧那罗招了招手,有人上前,白涯立刻抬起了刀。
她又反手示意那人停下,随后问道:
“白公子不会连平民百姓都要砍吧?滥杀无辜的人,有何颜面为自己亲爹伸冤呢?”
她成功激怒了他。可没想到,白涯怒极反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该不会以为,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活着回去吧?”
被看穿的紧那罗似乎有些不悦,小巧的脸蛋儿上闪过些许恼怒,但很快消散。随后她又换上了一副温和的表情来,细声细气地说:
“我们之中或许存在一些误会。不过,我们可以保证,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曾对你的父亲——白砂是吗?没对他下过手。真的,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发毒誓。”
“是啊!”义姊给了香神些许底气,他往前了一步,大声地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人不是我杀的!何况你们不能杀我——我早料到那丫头片子吃里扒外,我已将我们的命索牵到了一起。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她也活不下去!”
他似乎又重振那傲慢的气派了。只是白涯再往前一步,他立刻躲了回去。
第一百八十三回:无二法门
“白公子……我们不会真要闹到刀剑相向的地步吧?”紧那罗哀叹道。
“再给你一个接着编的机会。”白涯无光的眼眸始终映着罪魁祸首的身影,“我看你们还能编出什么花儿来。人不是你们杀的?那为什么会出现在你们这里!他的刀在哪儿?!”
乾闼婆摊开了手:“我们确实不知。尸体都是手下人负责搜寻。我记得手臂是刀的人,是缒乌带来的。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找他对峙。而且那的确是我第一次见他。”
白涯无法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这话并不是完全不可信,但这时候上哪儿找那蛛妖?而且白涯和他打过,他不觉得那家伙是他爹的对手——除非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就是呀。冤有头债有主,你可要明辨是非。”紧那罗跟着附和。
君傲颜可是听不下去了:“合着你们没有捕杀鲛人、拐害劳工、杀人入药?做那些丧心病狂的油脂蜡烛,你们有胆子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这叫物尽其用。”紧那罗光明正大地狡辩道,“人死了,就是没用的物件。除了让土肥了些,还能做什么呢?躯体只是容器,什么生者的念想,统统不值钱。将他们变成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香积国国君与他的家人,这不是更好的事吗?”
“你还有脸说他们!”君傲颜失声尖叫道,“谁给你的脸!你以为他们是为谁所害?”
“臭丫头,说话可别那么难听。我等真神纵观古今,目光长远,向来顾全大局,岂是你们凡人的眼界能比拟的。切莫不懂装懂便指点江山,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柳声寒静静地说:“所以你们认了。那些香烛里能让人看见的,都是死者的影子。而且可能与受害人越亲密的,便越有可能梦到。这种法术,想必你教已有不少人中了圈套。你们说这是你我对价值的理解不同,我能明白。只是如此堂而皇之又恬不知耻,我的确在妖怪中也鲜少见过。你们缺乏对人类的共情,不配以真神自居。尤其你们两个,不过是天界的逃犯,借着主子的名号狐假虎威,为所欲为。”
“你——”
紧那罗确乎是生气了。毕竟柳声寒说的是实话,狠狠地踩在他们两人的痛点上。的确,若是真有神灵那般技力,谁还会像他们一样走这等歪门邪道呢。没有强大的信仰,法器的结界便不会坚不可摧,而仅凭他们那三脚猫的法术是无法支撑起那等野心的。
“哼,我知道你。”紧那罗又嬉笑起来,带着愠怒,“你是六道无常,是如月君。我不知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大概是找你失踪的姐妹吧?”
柳声寒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她说的不是霜月君,因为用的是“姐妹”之称,而下落不明的莺月君却正是一名女性。
“你知道?这倒也稀奇。看来她的消失也与你们逃不了关系。”
“您又污蔑我们?血口喷人的事,你们几个可真没少做。唔,不过这事儿啊,我还真知道一点点呢。就一点点哦。”
“你该不会是想让我用五弦琴做交换罢。”
“咦?是个办法,不过
好像有点亏哦。”她歪着头,眯着眼,“既然你们觉得这个筹码足够沉重,为何还在与我们冷静地谈判呢?啊,该不会这就是人类的善良吧,可真特别呀。”
那强装无辜的语调再好听,白涯还是很想撕开她的喉咙。
“来,那说点儿你真干过的。”白涯一手将额前的碎发捋了上去,“你提早离开了歌沉国,在香苑停留了过久的时间,恐怕不是巧合。那日,我们途径食月山,天狗就破山而出了。当年镇压天狗的人……没记错的话,就是你吧?你一战成名,当了国师。而正是那天,我们在山中听到了乐声……恐怕不是错觉。”
“你有证据?”
“歌沉国前任女王——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也曾听到过歌声。我希望这不是巧合。”
“这也叫证据?”她笑出声了,“呵呵呵……你们啊,就喜欢把那些空穴来风的事扯在一起,浮想联翩。不过天狗嘛,确实是我镇压的。它是条从天界跑出来的孽畜……我知道它喜欢听什么曲子。这人呢,和这天狗也是一样的,也有喜欢听的不喜欢听的。而歌乐嘛,是可以将灵魂塑形的。躯壳只是累赘,摆脱了它,才能与极乐之地更近一步。”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涯盯着她,“既然天界是那么好的地方,你逃出来做什么?出逃的你们,又与这孽畜有何区别?”
很明显两位神仙的表情不太对头,可能隐忍就要到了极限。紧那罗昂起头,视线下移,显得轻蔑至极:
“不识相的话少说。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我是怎么死的。”白涯一转刀身,刀刃寒气森然,“我要知道我爹怎么死的。我不清楚你们从那香炉里看到过什么光景,但只要你们无法说服我,道不出个一二三来,我会知道你们是怎么死的。”
“你亲自下去问他吧!”
紧那罗的声音陡然尖锐,背景的乐声也在顷刻间骤变。音乐变得怪异刺耳,简直像是贴着他们的耳膜演奏。她唱起歌——没有词句,只有音调,随着音乐迂回婉转,摄人心魄。
不……是她在用歌声指引演奏。
没有乐器却拿着兵器的人蜂拥而至,除了刀剑,还有锄头斧头。这些武器不像是统一发放的,而是这些人自己带的——都与他们的打扮相匹配。不用说,他们定是被她的歌声给控制了。有人向手无寸铁的柳声寒冲过来,傲颜立刻上前横刀阻止。
“你退后!”声寒将手拍在她肩上,“这些都是平民百姓。我不会死,你尽管配合白少侠,从源头上拿下他们。”
“可琴呢?”人实在太多,傲颜撑得艰难,“琴若是毁了……就没法对付他们了!”
说罢,她用力将前面的人掀开。一回头,她忽然看到白涯那边的战况。他可真是下了狠手,来一个砍一个,手起刀落间刃锋凛然。但仔细看,一点血色也未曾出现,他用刀的姿势也与平时不同。原来他只是用刀背将那些人打晕罢了。傲颜有些头疼,这陌刀自然是不如弯刀灵活的。她甚至怀疑,自己对这把陌刀的驾驭也不如白涯般得心应手。再怎么说,那弯刀
与他血脉相连,而陌刀只是自己的兵器。
大多数时候,不是用于保护、抗争,只是简单的杀戮——为了杀戮而杀戮。
“我怕你失控。”
声寒低声说。
君傲颜忽然很难过。
她心里涌起一股酸楚——最令人痛苦的地方在于,柳声寒是对的。她说的不错,自己是个见了血就收不住的怪物。她怎么能做到像白涯一样呢?他似乎总那样懒洋洋的,眼神却一贯坚定。他永远都很清醒,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与自己完全不同。傲颜知道自己平日里看着强硬,却比他更容易受到挑唆。稍有刺激,意识便溃不成军。
“哟,这不是君家的养女吗?”
这是紧那罗的声音,就在耳边。她快速撤步,环顾四周,看到那女人分明还在远处吟唱。那这声音是哪儿来的?又是谁?
“你爹还好好活着呢,真是好事。可惜你朋友的父亲——生他养他的亲爹,死了。你是如何厚颜无耻地活着,耀武扬威地活着?你在庆幸、在窃喜吗?”
“我没有!”她惊恐地尖叫。
白涯被她的吼声吸引了注意,险些为利刃所伤。她身后的柳声寒立刻提醒她:
“你听到了什么?不要听,不要露出破绽!白少侠——”
“我知道!”
白涯再度看向前方吟唱的人,连乾闼婆也取出香炉。该如何对付他们?刚想到这儿,他忽然被什么人从后方绞住脖子。任凭他如何用手肘与刀柄攻击弱点,对方也没有一丝松懈。
乾闼婆挑起眉:“你该不会觉得打晕他们就没事了吧?听觉可是关不住的,哪儿有一合眼一闭嘴那么简单?”
“那就让你闭嘴!”
白涯攥着双刀连带着袭击者的手臂,一个过肩摔的同时调整好握刀的手势。正当他准备将一把刀丢过去割断那两人聒噪的喉咙时,第三个身影唐突闯入了他的视线。
君傲颜一路过关斩将,以刀柄与刀背将碍事的人统统掀开,势如破竹,一跃而起。
“吵死了!!!”
柳声寒一阵心悸,两眼发黑。
正中下怀。
在傲颜扬起的斩马刀劈下来的一瞬,乾闼婆忽然对着香炉吹了一口气。一种水红色的迷烟扑面而来,裹挟着铁锈的腥味,直直钻进她的鼻腔。就在那一刻,周围的景色突兀巨变。迎面的雾气开拓了一片截然不同的风景,而现实如褪色的水墨般向身后脱落、破碎,具有侵略性的新光景像一只巨大的手,完全笼罩了她,死死抓住了她。
耳边所有兵刃交接声、器乐演奏声、人的歌吟声都戛然而止。环顾四周,先前所有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全都消失不见。
这是……哪儿?她有些恍惚,有些迷茫。
人的一切认知都由五感供给。形、声、闻、味、触,都是香神与歌神的手段。她想,自己大概是陷入了那二人的圈套。他们想干什么?她可不怕。只是,她不知如何破解。白涯曾说,能碰触的东西就能斩断。
幻象能被碰触吗?
幻象能被斩杀吗?
第一百八十四回:无动声色
白涯已不再敢轻举妄动。君傲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微微弓着身子,刀柄松松垮垮地箍在手里。柳声寒抱紧了琴,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傲颜的方向,满目怅然。
“最没用的那个已经安静下来了。”乾闼婆是如此轻松地说着,“真是浪费时间啊。”
接着,他拿起玉箫,放在唇边吹奏起来,接替了紧那罗的歌声。二者的旋律是一模一样的,他接引了歌神的任务。接着,紧那罗抿起嘴,又露出那孩童般烂漫的笑脸。
“我们本不必如此的。如果你们肯好好听话,乖乖让我杀了——或者干脆自我了结,至少我们能保住那些人……那些活着的人。”她说着残酷的话,“歌沉国的女王与太后也好,香积国的国君与国母也好,包括他们与你们串通的可能性,我们一概赦免。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这能为我们双方都免去不少麻烦呢。”
“女王?”白涯挑起眉,“你还有脸说她?她已经死了,你当我们不知道?”
可是紧那罗不以为然,她甚至觉得白涯的说法毫无道理:“嗯……那又如何呢?秋未语的形体仍在,还在返魂香的作用下得以修复。我也重新塑造了她的灵魂,连记忆都是按照秋若筠的要求注入的。那就是她记忆里的女儿,完美的女儿!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周围那些人的攻击慢了下来,似乎是特意给他们留出时间对话一样。“你还杀了他们的皇子未言,是吗!”不是疑问,白涯的语气完全是质问。
“可那又怎么样呢?”紧那罗摊开手,也不像在辩解,而是阐述事实,“人类的心性是那样脆弱!尤其是幼崽,即所谓孩童。他们太顽皮,太不听话,不服从管教,本就应是排除于世外之物。你们只要留下那些乖巧的、好教导的后代不就可以了吗?人间对脆弱的你们而言,本就遍布危险,他们这样,让自己送命也是迟早的事。何况你们那些夫妻、母子间的情情爱爱,也只是须臾一瞬,渺小得微不足道。这种东西让我们既好利用,有时却也会绊住我们,甚是麻烦。所以我们只好模仿你们的……宗教,来让一切更好控制。”
柳声寒上前拍了拍白涯的肩。她看到白涯攥紧刀柄的手近乎发白。在请求白涯尽可能冷静后,她也皱着眉,以不敢苟同的语气问:
“那些药呢?使人上瘾的——摄魂香。”
“哦?这你们也知道。那是我义弟最新的得意之作呢,可惜这不争气的家伙扔下厂子就跑了……无妨,方子与流程记下就行。它比我的乐曲更无孔不入,毕竟人总不能不呼吸吧?”
紧那罗拍了拍乾闼婆的肩膀,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她透露出的这种“不成熟”的孩童举动,与二人的外貌差异无不展现出一种强烈的违和。他们对人间的关系毫不了解。
“连感情的链接也只是拙劣的的模仿。”声寒摇着头,“你们甚至连思想也配不上你们的技力……那些药甚至会侵蚀人的经脉,缩短人的寿命。你们是在害人。”
紧那罗的笑退却了些许,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快乐却短暂的生活,是他们趋之若鹜的事。对你们而言漫长的百年也不到的人生,意味着不稳定,意味着充斥意外。时间是痛苦的源泉。将漫长无尽的折磨为刹那间的愉悦所取代,的确是稳赚不赔的好事。我们不曾逼迫他们,是他们自己做出的明智的抉择。”
“我们不会这么选。”柳声寒淡淡地说,“即使我拥有几近永恒的时光。”
“只要有摄魂香,你们迟早也会这么选。它会帮你们,权衡出最正确的决定。有了它,秋若筠很快就不会因痛失子女的琐事痛苦了,她将与极乐之地更近一步。我也是为了她好,才如此大费周章。当她不再被尘世痛苦牵绊,在合适的时机,就可以让那个傀儡再出些小小的意外,她就会将大权名正言顺地交付与我,在平和与静谧里无疾而终。这是我为她安排的,最好的结果。”
“你说你妈呢。”白涯笑出声,“你当场暴毙也是我给你最好的结果。你算什么东西你安排别人?你也配?”
白涯确乎是挺久没骂人了,柳声寒竟觉得稀奇。对于这些说法,她的想法或许与白涯不太一样,但大同小异,无非是对那些不可理喻的意见进行反驳与攻击。但……这毫无意义。继续对骂下去,这些事也不能得以解决,君傲颜也不会清醒,祈焕也更不会回来。
“不要再和她争论这些了……这是我们思想的区别。他们不是神,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思想。他们沉浸在自己美德的感动之中,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反对他们的人是不可理喻的。和他们争论毫无用处。”
“你们的想法确实不可理喻。太落后了,这对你们人类的进步都毫无作用。我们无法理解,每位神灵都无法理解。不过,我们还是愿意指引你们,给予你们庇护。这难道不是一种天大的慈悲吗?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对?尽管过程对你们而言或许无法接受,但这只是一时的,削减的也只是少部分人的利益。而且,我们还是以人类最能接受的缓慢的方式进行的,这多么合理!与我们作对,就是与全部的人类作对。我们是不会容忍这一切的。”
“你们不是神。”柳声寒的语气是那样坚定,“我见过真正的神……她的眼睛是初春融雪一样的清澈,她的心是夏日烈阳那般热切;她的手同秋雨似的轻柔,她的原则是凛冬坚冰那样坚不可摧。你不是这样的——你们没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徇私舞弊、顾盼自雄、好为人师,为一己私欲自然而然地披上大义的外衣且浑然不觉。你们同你们所看轻的人类一样肮脏,一样轻贱。所以,你们没有任何权力对任何人颐指气使。”
柳声寒平静的腔调反而比白涯的暴躁更能激怒她。紧那罗皱起好看的眉,脸上的笑容几近扭曲,像是刻意支撑起的弧度一样。毫不犹豫地,她取出一只暖红色的、拳头大小的玉石来,石头上有几处小巧的孔。它纹理细致,交替的彩色平行光带呈现并不单调的红白颜色。
“缠丝玛瑙……”柳声寒微眯眼睛,“这——难道就是那个法器埙吗?”
她将唇凑近了埙尖端的孔,轻轻吹气。
白涯什么也没听到——他根本听不清那声音,只感觉自己像是突然遭到攻击似的,四肢百骸都传来阵痛。他觉得自己的血管与神经都与某种听不到的声音、看不到的力量发生了古怪的共鸣,令他的身体难以协调,同时刺痛无比。就好像有无数把看不见的参差不齐的锯子在不断地在体内刮擦,连呼吸都痛不欲生。
他下意识地想叫喊,喉咙却无法发出声音。眼前的景象错位、颠倒,模糊不清。
破碎的视野里,刀掉在了地上。他努力伸手去捡,却觉得胳膊上的筋都短了一截,怎么也够不着刀,刀却越来越远。
突然间,一个影子出现在他面前。
他努力抬起头,想看清究竟是谁。那衣服的色块,分明是柳声寒的影子。她是如何对抗这种声音的?该怎么做?他想将腰直起来,却不知为何弯得更深,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不受控制。在这不协调的感官支配下,他被柳声寒努力扶起身子。他的腰椎很痛,明明只是正常范围内的弯曲而已,却疼痛难忍。看来他的官能认知已经出现了误判。
柳声寒将他的一只手捂在一只耳上,他的视线似乎清楚了些许。尽管微乎其微,但聊胜于无。白涯终于看清了柳声寒的脸。
和她血流不止的耳朵。
……什么?
他努力辨识着眼前的情况。接着,他看到了她的另一只手。那手上握着一根簪子,是金属的,但很细,好像是平时她用的那支。她的头发确乎是散乱了些,但还由其他发饰固定了部分。那簪子的尖端是红色的,被血浸润。
柳声寒两边的脸侧都流淌着红色的痕迹,格外刺眼。连看的人都觉得耳膜生疼。
短暂的震撼令他恢复了些许神志,尽管只是一时的。所以,在紧那罗吹响玛瑙埙的那一瞬,她便毫不犹豫地扯下最细的簪子,在最快的时间内戳聋了自己的双耳。
她……她考虑过吗?什么时候决定的?是在歌神准备吹奏的那一瞬就反应了过来,还是很早前就做好了准备。不论是哪一种,都如此令人感慨她的胆识。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白涯不止一次地这么想,而这次尤甚。
她将白色的刀递给他,用两根指头弹响了刀身。在刀刃发出鸣声时,白涯的感知更清晰了一些,似乎刀鸣与埙乐相抵消。尽管很快就恢复了。在这间隙内,柳声寒拾起了他黑色的刀,对他说:
“借我一下。刀剑什么的……果然还是不太擅长。”
她无奈的尾声淹没在逐渐清晰的埙乐里。
其他人似乎不受埙乐的影响,就好像这声音也是有选择性的。他们仍然优先听从了乾闼婆的指挥。他们接二连三地涌来,柳声寒以不太娴熟的刀法进行抵挡。好在,对手也并不是什么英勇善战的勇士,只是些平头百姓罢了。让他们变成刀尖舔血的刺客、杀手、斗士,恐怕这俩人的能耐还没到那个地步。
白涯控制住接下攻击的刀刃的角度,以鸣声不断驱逐埙乐的控制。他学得很快,在摸索中逐渐能完全规避这可怕的力量。
但就在下一刻,有人以摧枯拉朽之势破阵而来。
第一百八十五回:无耻谰言
“呯——”
沉重的陌刀打在单刀上,白涯两臂发麻。金属的震动从手心传递到脚趾尖,脑子也随之嗡嗡发颤。为了承住这一击,他全身上下没有不使劲的地方。他的胳膊都不像自己的了。
“你干什么?”白涯大喊,“你清醒点!”
他用这唯一的一把刀死死抵住傲颜,他知道她力气大,但这也太离谱了。她一定是受到了控制……但不论怎么喊,她都没有回应。她那双眼睛照不出任何东西,也没有在看任何地方。她的视线涣散,落到四面八方,独独不在这里,不在当下。
幻境中,君傲颜焦虑地左顾右盼,周围却只有噼啪燃烧的火光,还有看不到边际的房屋残骸。断枪折剑被随意地丢在地上,或是插在尸体上。方圆数里内,似乎只有她一个活人。
她明白了——这是那场梦。她开始只是走,然后便跑起来,但不论走多远,四下都是一样的景色,都是她本该淡忘的、充斥着大火的梦的景色。不同的是,火光外人影交错,杀伐连天,她却如何都冲不出去。
正当她茫然失措的时候,忽然有尸体站了起来,拔出胸口的刀,直直劈向她。受到惊吓的傲颜抬起陌刀,以本能的全力劈砍抵挡下来。那是个本该战死的士兵,他却忽然活了,甚至拿着刀与她拼命。她根本不记得这张脸,他太过普通。
身后又是金属触碰的声音,她回过头,不知为何白涯出现在这场幻境里。他一刀斩向另一个袭击傲颜的士兵,随后淡淡地看了她一样。
“我……你——你也应该是幻觉。”
“你杀了很多人。”“白涯”并没有理会她的疑问,“这些都是你杀死的人。”
傲颜转过身去。在这烈火与残破的旗帜燃烧交融的战场废墟上,无数人的尸体散落在这里。他们大多是一些身着敌甲的士兵,但她也看到夜叉。
“你不记得了吗?”这是声寒的声音,“他们都死在你手里。也是……你怎么会记得。”
傲颜再回过头便看到柳声寒的身影了。她何时出现的?就和白涯一样突然。傲颜仔细打量着她,看见她手持一支漂亮的笔,那是云鬼毫。
“你们果然是幻觉。”她攥紧了刀,“声寒的笔分明还在敌人手里。”
“与你意见相左就是敌人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啊。”
“祈焕?”
她一扭脸,立刻在破败的房顶上看到了祈焕。他懒洋洋地坐在房檐上,轻松的语气与充满硝烟的战场格格不入。更可怕的是,他满面是血,说话的时候,嘴里也冒着血沫。他的腰部蔓延出一片红色,染红了屋顶的稻草,顺着屋檐滴落,浇在火苗上。
火烧得更旺了。
“哼,被识破就干脆不装了吗?”她双手调整刀刃,“别耍花招。不要以为一个两个顶着一张张我认识的脸,就能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了!这太不尊重他们了!”
“尊重?”“白涯”挑起一边眉毛,这倒是像极了他会有的反应,“你对任何生命都没有足够的尊重,现在跟我们谈尊重?你也配?说到底不是你太弱了吗?你只能欺负、杀戮那些比你更弱小的人,却只给你打不过的才视为平等的人所谓的尊重。这就是你的作风。”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君傲颜不喜欢面对一些事——一些她所逃避的事。但她坚信,自己绝对不是此人口中的这般无赖。她想要解释什么,争辩什么,却因为自己实则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事有口难言。但她知道,她绝不是这样的,不是这种人。
……至少她一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柳声寒”看着她,眼中多少带着冷漠。那感觉像是她会凝视别人时的目光,但本不该是自己。这个女人是幻象,可幻象过于真实。
“这没什么觉得可耻的……这很正常。你需要保护自己。我从你父亲那里听过你的事,知道你小时候经历了些……不愉快。如今你时常会陷入失控,君大将一直觉得,是自己对你还不够好,你才仍是这样没安全感,用武力来保护自己,像发疯的刺猬似的。”
“我……”
“祈焕”从房顶上跳下来,这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在她回答那个女人之前,他先开口了。他用傲颜熟悉的那个声音,缓缓说道:
“归根到底……你真的了解老白吗?你把将军当你亲生父亲一样,可你到底是怎么对你生父的?你杀了他——没错,你杀了他们。因为他们对你不好……无可厚非嘛,当时你一定觉得反正自己快死了,现在杀了他们也无所谓,但你活了下来,背负着两条人命。弑亲之罪,不入轮回。啊,当然了,那时候你什么都不懂。不过照这样下来,就算知道,你还是会这么做吧?你不会想那么多。小孩儿嘛,其实很残忍的,对花鸟鱼虫下手从不眨眼,毫无对生命的敬畏。你的生父母对你不好,你像对受惊的猫猫狗狗一样,趁乱害死他们,且毫无愧疚。这都没什么,真的,但是——”
“祈焕”一步步走近了。鲜血淋漓的脸正对着她,令她不由自主地节节后退。
“你根本不懂老白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只是在心里疑惑,被亲生父母所爱究竟是什么感觉?你不能真正理解他,只是将他们父子的感情代入你们的养父与养女,才勉强能窥探那悲悸的一角。但你不觉得这很可怜吗?你并不完整,却努力装得和我们一样正常,不累吗?”
“够了!”
君傲颜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喊,震耳欲聋。与此同时,那些躺着的趴着的尸体忽然都站了起来,像是受到某种召唤似的。他们忽然朝着自己扑来,令她手足无措。可是,那三个人竟然加入了反击——他们在帮她,帮她处理那些源源不断的尸体。尽管,他们的嘴巴也是一刻也不得停歇。
“我不太喜欢你说你懂我的时候。”“白涯”右手一刀将一个士兵的头砍下,左手将刀深深刺入另一个从侧面袭击的人的腹部,两把刀都染成红色,“会让我觉得被羞辱了似的。”
“不,我……”
君傲颜感到很混乱。他们都是假象才对,现在却都在帮自己抗争,杀死那些她曾已杀死的人。这给她一种不真实的割裂感,让她止不住地想,实际上,真正的他们是不是也如此“心行不一”?分明是对她有看法、有意见的,只是碍于朋友的身份,才什么都不说。
“愣着干嘛?”“祈焕”问,“去打啊。”
他话音刚落,一个狰狞的夜叉便朝她扑来。在那个漆黑的夜里,她怎么知道自己砍死的都是怎样的怪物?她只觉得它丑陋、狰狞,分明已伤痕累累却死缠烂打,面目可憎。
都是幻觉,都是,全都是。
那些话,那些人,不过是香神与歌神编织的假象罢了!不要再想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别再想了!这些死人和怪物也不过是一群尸体罢了,他们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他们也不该活着!
斩断他们。
杀光他们。
白涯不止几度躲闪君傲颜的挥砍,还要不断地以特定的方式弹剑鸣刃,这简直令他心力交瘁。他清楚,就算把不受控制的傲颜打晕过去,只要音乐声还在,只要那药雾还残留在她体内,她就绝对不会停下砍杀的手。
她可能会一直打下去,直至力竭而死。
而那些普通人,也实在是没完没了。白涯甚至在想,干脆……杀了算了。反正这群人受到控制,就算那些神就此消失,他们的心性也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甚至生不如死。他看了一眼柳声寒,她对生死的概念比他更复杂,不知此刻她怎么想。他只知道,声寒确实不是耍刀的好手,自保本就困难,更别提去杀人。
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的……
想到这儿,他略微调整了刀刃的角度。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紧那罗讥笑起来,暂时将埙从唇边挪开,“我们神明无所不知!不过,你果真够狠毒,不然也活不到现在。但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不知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说罢,她拿过乾闼婆的香炉,轻轻在上面敲了两下。接着,有淡淡的白色烟雾蔓延,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白色幕布。上面有许多女人,还有孩子,在哭哭啼啼地喊着什么。女人抱着他们,哄着他们,安慰他们,纵自己也满目愁容,却带着期盼。
“他们在等他们爸爸回去呢。”她指了指幕布,“他们都在皇宫里,在这结界外,我把他们都请来了。这些与你们交战的人,都是他们的夫君,他们的父亲。如果你把他们杀了,他们就像你一样,成了没爹的孩子啦。”
白涯只觉得气血上涌。这景象说不定是假的,也是他们的把戏——但她说的事是真的。如果这些人就这样死在他们的手中,他和杀了自己父亲的人有什么区别?以这样的招式来威胁他,实在是无耻至极。但若不这么做,他们连近那两人的身都做不到。
他看向柳声寒。她有些气喘吁吁的,一定也很疲惫了。此时,埙声响起,君傲颜又是一记侧劈,他险些没能躲开。意识的错乱再度袭来,他狼狈地在混沌中摸索刀身,以至于刮破了手。疼痛令他稍微清醒了些。
“你他妈的醒醒啊!”他再度与君傲颜交锋。没有任何技巧,没有任何战略,这个被控制的女人只是纯粹地用力量压制他罢了。这对两人来说都不是好事。
这时,乾闼婆的箫声忽然停下了,他有些恍惚。
“让你停了?”紧那罗不满地瞪向他,突然也随之一愣。
第一百八十六回:无施不效
他们倒是真的没有骗白涯和声寒,那幕布上呈现的景象,的的确确是结界外正在发生的事。而眼前出现的一幕变故,令他们大受鼓舞。
毕竟这两个家伙是不会把修罗们的身影也放进蜃景里的。
有修罗,也有人,他们都是身着戎装,看着便是严肃统一的队伍。他们的衣物或多或少有些破损,战甲和兵器也布满磨痕,身上几乎都有伤,他们必是经历了战斗。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宫殿的守卫节节败退,哭闹的女人和孩子感到无措、慌张。在这片巨大的烟幕上,他们无声地张着嘴,白涯耳边的兵刃声像是从烟幕里钻出来一样。除了没有人的叫喊,其混乱的声音几乎与画面完全吻合。
紧接着,出现了君乱酒的身影。
白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傲颜,却不得不再度举刀以抵挡那猛烈的攻势。他努力抽出精力来,去关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乾闼婆有些焦虑,他的箫声略微走调,同时他伸出手想要结束这场闹剧的展示。可紧那罗制止了他——她认为,他们也必须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将军不断地安慰着那些人,似乎在进行什么解释。他让那些面目可怖的修罗暂时后退,又让普通的人类士兵走上前,一并安抚他们的情绪。而那些修罗背对着平民们,将他们圈起来以作保护。宫殿内的守卫很快败下阵来,击退他们没有花费多大力气。大概,平时他们都忙着奏乐听曲,只有弹琴唱歌的力气,并不足以挥舞刀剑,或是发出战吼。
君乱酒四处巡视,似乎在寻找什么。紧接着,又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身边。
是祈焕。
祈焕?
……谁?
紧那罗的脸忽然变得铁青,就像是在原本红润的脸上泼了漆。她吹奏的动作停止了,君傲颜的动作也随之凝滞。只听歌神大喊道:
“废物!”她悦耳的声音变得恶狠狠的,“一群废物!”
乾闼婆紧张起来,拿箫的手微微颤抖。他们紧张起来了——甚至还不需要五弦琴。白涯转头看向负琴挥刀的柳声寒,她也有些意外。喔……她把琴取下来了,抱在怀里。她的身上有许多伤,青色的衣服近半被染红。她不会死,但那一定很痛,白涯看着便觉得揪心。
“阿姊……”
“不要停。”紧那罗冷冷地说,“他们不敢怎么样。”
说罢,她便继续吹奏起那可怕的埙了。这玛瑙的乐器此时已经变得像血一样鲜红,连白色的缠丝都不再明显。它是被镀上了什么妖力吗?但那不重要。祈焕还活着?那真的是他而不是什么别的人?应该不会,白涯迅速地做出判断,一直处于优势的两个妖神是绝不可能自导自演出这么一场闹剧,也没有必要。
祈焕是与君乱酒一起来的?他正在对将军说话。说了两句之后,他的目光忽然直直落到这片白色的烟幕上——对,他在凝视这里,真真切切地用这双眼睛注视着这里。这一刻,几乎让在场所有仍保留自我意识的人心脏骤停。
“这神像也太难看了。”祈焕转过头,指了指殿内的巨像,随后对那些女人和孩子问,“他们抓你们的丈夫,你们的父亲,就造了这么个玩意儿?恕我直言,这审美不行啊。”
“那是神明大人的——真身……”他听到有人小声说,“我家相公去的时候,还很高兴,觉得有希望能……”
“真身是什么?”祈焕微微侧脸,“是说真正的样子?这太奇怪了,就连我做梦也没梦到过长成这样的东西。”
有些孩子喊:“我知道,是音乐天!”
“音乐天?”祈焕不明白,“那是什么?咱没啥见识,谁给详细说说呗。”
那些人还是有些害怕,仍抱在一起哭哭啼啼,话也说不清楚。君乱酒笑着叹气,说道:
“祈少侠从那样的遭遇中生还,看来恢复得不错,还像以前那般活泼。”
“嗐,小事儿。其实我也挺奇怪,睁开眼的时候就像睡饱了一样,还挺精神的。身上也只有一点儿擦伤……要不是将军您的军队路过,我可能得饿死在食月山上了。”
“修罗中的巫医说,食月山有异象出现,两边的断崖竟并拢了——是出兵的好时候,两处地方的一部分被连接了起来,这对未来也是好事。不过我倒是真没想到你在那里。”
祈焕摸了摸下巴,走到神像面前打量起来。他的手上已经不再缠着那些白色的纱条了,但奇怪的“妖纹”仍附着在上面。倒是很普通,像是简简单单画上去的。这座神像倒是十分气派,伫立在宫殿的正中央。与其说这里是宫殿,倒不如说是一座塔,还很简陋。建筑的其他部分主要是由简单的支架和布撑起来的,只有少部分是单薄的墙壁砖瓦,随时会被拆除。
这座怪异的神像就在塔的中央,很高,比他们在战神殿见到的修罗王的雕像还要高。而且它是贵金属制作的,大约也是拿那些民脂民膏做媒介的。看来,香苑里的那座宝山内部已经被挖空了一部分,再通过灵脉运输过来。
好像千手观音啊。这是祈焕的第一想法,它背后伸出数不清的手,十分气派。而且它有许多眼睛,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脸上、手臂上、腿上,到处都是。而在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被两张嘴取而代之。它没有鼻子,却在那个位置设置了一个神龛一样的东西,里面燃着一些奇怪的香,有淡淡的甜味夹杂着糊味飘出来。他一直紧紧盯着那个位置。
他一振手臂,短刀从袖中弹了出来。他踩上神像,三两步跳了上去,来到那个位置。接着,他抬起手臂,手上的纹路忽然泛出了隐隐的红褐色,很亮,从中溢出的光泽布满了这把匕首。然后他将手伸进“神龛”,铲了一点香料灰出来。
君乱酒看着他,眼神有些不解。他冲下喊:
“将军!这里头有结界,劳烦您把平民疏散出去,留下军队!”
来自香炉的幻境被看不到的力量搅得粉碎,一切蜃景都烟消云散,尽管乾闼婆根本就没有碰到香炉。香神的确有些慌张,音乐的节奏被打乱了。傀儡们行动的步伐也受到影响,他们的战斗力下降了很多。演奏者们不断错音,令人听起来觉得十分不悦。但紧那罗的意志似乎仍然坚定,因为白涯感到击打在自己刀上的力量没有丝毫削弱。的确,对她来说他们仍然掌握着足以威胁到几人行动的筹码——君傲颜,还有数百名普通人。
灰黑色的结界忽然出现了一簇光。
这束光像是一支锋利的箭,突兀地射在白涯与君傲颜之间。他立刻收刀后撤,眼看着那地上的光柱逐渐变大。他抬起头,乌色的天空忽然出现了一个洞,像太阳——膨胀的太阳。它在逐渐变大,变形,被一只没有颜色的大手撕开一样。
原本结界内部的一切都是普通的色块,没有来自任何方向的光,都是他们本身普通地呈现在人的视野里,结界将光拒之门外。现在,正午的阳光像是滔天巨浪,一股脑地涌入这个狭小的洞,使之崩溃、消散。傀儡们仍保留着些许人的意志,下意识地举起手臂阻挡刺眼的光线,白涯也一样。等他和傲颜适应了这阵强光之后,一个人的背影出现在方才“光箭”射下来的地方。
“祈焕?”白涯试探性地问。
那个身影转过身,有些嚣张似的挥了挥手。
“小爷回来了,想不到吧!”
“你后面……”
“呃?妈的我就知道刚刚勾到衣服……”
白涯忽然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拽开,轻易拎到一边儿去。立刻被撂倒的祈焕不明所以,气呼呼地准备爬起来时就听到了刀刃尖锐的碰撞声。当看清君傲颜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时,他简直两眼发直,半晌说不出话。
“你、我,这是,这是闹哪出?”
“你能不能打。”
“你在小看我?”
祈焕一个鲤鱼打挺,立刻调整到备战的动作。很明显,君傲颜的行为是反常的,他很快意识到她处于被控制的状态。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是那边“鼓瑟吹笙”的两位神仙。
“声寒!”
祈焕忽然喊她,柳声寒艰难地转过身,看到有细长的东西旋转着飞来。她一把接住,发现那正是自己的笔。她毫不犹豫地将白涯的刀扔向他原来的主人。这刀竟像是有一颗归心似的,有意识地飞回到白涯的手中。祈焕对声寒摆了摆手:
“我看着像你的东西,就从外面帮你顺进来了。”他说道,“我不会画画,没想到随便蘸点东西就把结界划开了。这笔可真好用。”
“你怎么不将它带进来?”紧那罗怒瞪着香神。
“带、带不进来啊……”
周围的强光缓缓退却,结界被侵蚀殆尽。君乱酒与他的队伍将他们团团包围,连两位妖神的身后也是修罗的士兵。君乱酒大步上前,站在他们的身边。阵已经完全被打乱了,柳声寒很快走到他们身边,君傲颜孤零零地站在中间。四周零零散散,傻呆呆地站着那些没有收到指令的傀儡们。
“你受了好重的伤!”
“她死不了。”白涯随口说道。祈焕先是一愣,随即慢慢点头,恍然大悟似的。
“我一直觉得你不是普通人。”
“马后炮。”
“这么久不见第一件事你跟我不叙旧就算了,还斗嘴?”
“第一件是我又救你一命。”
“谁救谁啊!”
“你们是如何……”柳声寒有些迷茫地指着他,又看了看君乱酒。
君乱酒行了个礼,告诉他们,是一位六道无常来给他提前报信的。他说,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遇到危险,需要支援。君乱酒信走无常。
六道无常?难道是……
第一百八十七回:无锋之刃
停留在武国的六道无常,只能让他们联想到一个人。
不过虽然霜月君当时没和他们走,不代表他会一直驻足在武国,或许这么长时间,他也曾经在武国周边游历过——当然,也可能没有。他们并不能猜测出这位无常的行动准则,但能得知或预计到他们的危险,证明他可能当时或是之后得到了什么信息。会想着告诉君乱酒,让他们来帮忙,的确像他拐弯抹角的作风。对于他们几人来说,霜月君算不上是坏心眼的人。他虽然“不说人话”,可好歹是“会干人事”的。
“你们是如何说服国民出兵征战的?”白涯多少有点好奇,“人们不喜欢打仗。”
“但修罗喜欢。”
“啧。”
没时间对君乱酒问更多事了。眼下的情况,比他们设想的更要复杂。他们已经回到了真正的现实中——那尊怪异的神像就在他们身后,这里是一处简陋的塔内,只有一点点属于宫殿的装饰元素。然而君傲颜却是那副模样,这位近乎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可受不了这个刺激。
“她被控制了。”柳声寒简单地解释,她不再流血,似乎伤口开始愈合,“因为他们古怪的乐声,她没办法听到我们的声音,也弄不清现在的情况。”
君乱酒的脸色不好看,但再怎么说,也是历经征战的老将军,多大的场面前也得保持镇定。虽然接触不多,但他知道这群妖神的把戏。
“我是个粗人。”他坦然道,“除了打仗,这些妖术法术,我是一概不知的。但既然是这个样子,那么……我可能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而且冒险。”
“您说便是,我们会尽全力配合。”祈焕道。
黏稠的血覆盖在身上,压得傲颜喘不过气。
这些液体像是一条沉重的毯子将她牢牢包裹,又像是无数条锁链,将她的脚步与大地相连,举步维艰。它们还像是无数双巨大的手,死死擒住了她,让她钉死在这方战场,哪怕烈火焚身也不会放手。
她的眼里只剩下红色。
她不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据说是被自己杀死的人。这太奇怪了,我怎么能记住他们所有人呢?她总在想。只是来一个杀一个的事。红色的幕布前,有黑影扑上来,她就举起刀砍下去。然后,黑影会溅出血来,肩上的重量也随之增加。
即使现在另外三位“同伴”的模样她也不认识了,他们也被红色包裹,在本就模糊的视野里扭曲、变形。他们究竟是谁?这些人又究竟是谁?
“我还有孩子。”
“你就是一个怪物。”
“我爱人在等我。”
“女人为什么要上战场?”
“你做不到。”
“我们生你养你。”
“只会杀人。”
“这也太残忍了。”
“你亲手杀了你的父母。”
“你是罪人。”
“你不弱……但也不够强。”
“所以你不在乎别人的命?”
“包括你自己的?”
耳边只有絮絮叨叨无穷无尽的废话。有生父母的,有君乱酒的,有军中伙伴的,有白涯他们几个的,还有陌生人的声音——或许她听过,那应该就是敌人的。这些话语无序地在她的耳边萦绕、重叠、堆砌,像一层越来越高的被砖石累加的墙,直到遮天蔽日,让她的眼前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是黑色还是红色?
她不知道,她连辨认色彩的能力也失去了。她只知道不断地抬起刀,挥下去。如果有人攻击,她就防御、抵抗,然后杀死。接着就是下一个人,下下一个人……无穷无尽。
只要杀了,他们就会闭嘴。
只要杀了,世界都会安静。
他人的国破家亡与妻离子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这不重要,她也没有家不是吗?真正忠君爱国的人不是没有,她也不是不敬佩……清醒的时候已经见过了,不清醒的时候还有必要保持所谓的理性吗?他们只要闭嘴就可以了。生命很渺小,很脆弱,而整个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漫长的战场。如果你不杀掉别人,就会被别人杀死。
内心深处各式各样的负面情绪堆积如山,平日里以光鲜亮丽的躯壳掩饰着贫乏腐烂的心脏。这片枯竭的土地上,即使用锄头耕下去,也只会露出苍白的骨头,和湿润的血迹。
这些是谁的?
救命。
谁来救我。
如此与自己做着斗争,发出没人能听到的呼救。即便如此,手上还是不留情面地挥砍,将一个又一个或坚强或脆弱的生命葬送。
同时忽视他们的呼救。
这样的话,还会有人来听自己的呼救吗?
一开始不也没有人听到,听到也不会来伸出手吗?
在这片迷茫的血雾之中,絮絮叨叨的低语里,她忽然听到了不同的声音。
不是人声,也不是兵刃声,是一种细小的、宛若风啸的鸣声。是铃铛还是哨子?这很熟悉,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
很遥远,远得像是来自童年。
童年吗?
她的眼前除了红色,忽然多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黑点逐渐扩大,出现了具体的轮廓。它看上去好像是固定不动的,可其实是在旋转,她能看出来。高速旋转的它与空气摩擦,发出细碎的哨声,悦耳动听。
是一个金属的陀螺,她认识。
以它为中心旋转的地方,突然就像是被风吹起一样,那些风景也随之旋转,被它的尖端拧在下方,狠狠碾碎,驱散。周围的黑影一个接一个地化作粉尘,消失,连那些“朋友”也不知去向。她只觉得,耳边的风哨声越来越清晰。
幻境在瓦解。
“你还挺厉害的。”这是白涯的声音。
“君姑娘人美心善,这很好。”这是柳声寒的声音。
“等回去以后,可要让你爹教我耍枪啊。”这是祈焕的声音。
“你还要吃茴香菜盒,爹买给你。”
这是她爹的声音。
还有很多温柔的转瞬即逝的话语,她一瞬间都想起来了——或许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可实实在在是有人对她提过的。这些话伴随着陀螺特殊的声响,令她的身体重新涌出源源不断的力量。衣服上的血色逐渐退却,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看见的东西越来越清楚。
“你在做什么?”
又出现了,是那些幻影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能分清二者了。除了语气,还有那种数人重叠着的僵硬的声音,这令幻听更容易辨认。那些人出现了,它们的模样开始融化,简直像是……蜡做的人遇到了高温似的,眼球也脱落下来。
“你在做什么?”“白涯”再度质问。当下,她已经完全确定这些不过是该死的幻觉。
“白涯”朝着她用力将刀狠狠砍下,耳边陀螺的啸声陡然尖锐。她毫不犹豫地抬起刀迎头而上。兵刃猝然相撞,迸溅出金色的火花。她的手感到了真真切切的震动,与先前沉溺在蜃景中的触感截然不同。那时候,陌刀像纸一样轻,若不用力抓住就会飘走。现在,她感受到了属于钢铁的真正的重量,而与此同时,那种莫名的、对杀戮的狂热如潮水般退去。
以兵器接触的地方为中心,一切颜色都完全剥落,她回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没来过。但是眼前这个眼神如刀锋一样尖锐冰冷的白涯,一定是最真实的那个。
她忽然收回陌刀。
“妈的,累死老子了。”
白涯立刻放松双臂,长吁了一口气。
傲颜环顾四周。除了白涯,她还看到了君乱酒和祈焕。那一刻,她似乎没有自己预想的那样百感交集——他们仿佛提前见过面了似的。
祈焕的手上拿着一把刀,像是他袖子里藏着的那个。刀刃上有一只陀螺还在旋转,与她以前丢了的那个几乎无异。它越转越慢,鸣声变得越来越粗了。这陀螺的声音很尖锐,足以穿透周围重重杂音,涌入自己的思想深处。
“这个是……”
“你爹给你又做了一个。”祈焕将刀尖一抬,陀螺立刻蹦向了君傲颜。她慌忙伸手将它一把抓住,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她又转过头,发现白涯又与君乱酒并肩作战去了。他们不断地破坏着那些人手中的乐器。她这才意识到,那些人的吹奏声早就变得溃散,不如先前那样气势恢宏了。
“你还活着!这些,你们……我又是——”
“没时间解释了。”祈焕简单概括,“你能醒过来,我们的麻烦还真是少了不少。接下来该让他们付出代价了。”
君傲颜环顾四周,总是觉得少了一个人。
“声寒呢?”
可刚说完这话,连祈焕也不见了。她有些无措,暂且被动地提防那些人。她觉得这里的人比刚才更多,场面也更混乱了。结界被打破,有许多歌沉国的援军已经来到了这里。那些修罗与这样的士兵作战。相较而言,修罗的人数并不多,所以她猜测君乱酒是特意带了独立的队伍,从外面出其不意地杀进来的。
混乱中,她看到了墙角有一块熟悉的颜色。她立刻跑过去,掀开了那张布,发现正是被大家忽视的那把琴。傲颜立刻抱起它,以防被什么人抢走。
紧那罗并不死心,即使在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下,她仍重新将埙拿起来,凑在嘴边准备再度吹响它。乾闼婆拉了拉她的衣服,不断地提醒她什么。
“阿姊……”
“怕什么!”
柳声寒就这样站在他们的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们。她的眼睛仿佛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原。她身上却是血淋淋的,有些部分已经干涸。衣服原本的色彩都像是红衣的瘢痕。她两边的脸颊,耳朵下,还有两道干涸的血迹。也不知她的听力现在恢复了没有。
距歌神之间,两人分明还有一丈远。她忽然抬起手,沾着血的云鬼毫一晃而过。
埙支离破碎,只是一瞬间的事。
第一百八十八回:无得人心
她是怎么做到的?只是那样轻轻一笔罢了,笔尖从眼前掠过,且隔了数尺。有什么暗器顺着笔锋窜过去吗?太快了,谁都没有注意到。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声音戛然而止。
许多人忽然倒下去,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还有一部分,有些迷茫地左顾右盼,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觉得头痛,身体也痛,不知哪儿还有舒服的地方。有人受伤太重,哀嚎起来,更多人才发现自己也一身鲜血。看到红色遍布自身的一刻,呜鸣此起彼伏。
“我们不是在给国师大人造神像么……”有人迷茫。
“我的手——我的手断了!唉哟!”有人叫嚷。
“这都是怎么回事儿啊?”有人困惑。
他们都醒来了……除了那些再也醒不来的人。他们太累了,全凭香神预先给他们的麻药吊着一口气。柳声寒破坏了歌神的埙,他们便不再被控制了。
“抓住他们!”乾闼婆忽然站起来高喊,“抓住那些异乡人,生死不论,重重有赏!”
虽然身子既疲惫,又疼痛,可在听到神明的“神旨”后,不少人都纷纷将目光投向这些陌生的面孔。即使前一刻,他们本就深陷于这群人的刀光剑影之中,无法自拔。就算是清醒过来,这群人也依然不能看清事态的全貌,了解事情的真相。
白涯骂了一声脏话,抱怨着麻烦。他瞪向这些人,有先前受伤的血迹从额上掠过眼间。在如此凶神恶煞的表情前,那些人有些不敢轻举妄动了。何况目标之中还有一员大将,他率领的修罗大军将这些人层层包裹。弄清自己的处境后,他们终于对“神”的命令产生质疑。这是在开什么玩笑?怎么看都没有胜算吧。
“各位好汉,听我说——”祈焕站出来,伸出双手向下轻按示意,“这都是一场误会。你们的妻儿来看你们了,就在外面!不信你们看——”
他指向门口,果然有不少女人和孩子探头探脑。几个人类的士兵拦着他们,免得他们无序地冲进来。这些人很快动摇了,他们无一不望着那边,脚步缓缓朝着门口接近了。祈焕对君乱酒使了眼色,老将军点点头,让那些围着他们的修罗让开了一条路。一些人有点害怕,但更多人鼓起勇气走了过去。最后,几乎所有人都朝着那边去了。
两位妖神气得发疯。任凭乾闼婆如何叫喊,也没有人搭理他。柳声寒道:
“这里是歌沉国,信徒再怎么多,也不如你的领土那里忠诚。何况,你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将你的药推广到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吧。”
“你竟敢……”
她低着头,手中攥紧了那些埙的碎片,扎烂了她细嫩的手。最终,这些碎片浸泡在一片红色中,直到她开始微微颤抖,碎片在血水中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忽然,紧那罗闪现在柳声寒面前。她动作太快,连香神也没能反应过来。紧那罗的手中多了一把短剑——他们谁都不曾注意过。但这短剑令人眼熟,好像就是当时那张壁画上,歌神其中一个手上握着的东西。她拔剑而出,出鞘的那一刻自下而上,精准地刺中她的心脏。
谁也没有想到。
血从刀上流了下来,柳声寒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虽然他们很快就想起来,六道无常不会这么轻易死亡,但那一刻一定很痛。她的血顺着刀流到紧那罗的手上,两人的血相互交融,一同滴到地上。
紧那罗咬牙切齿,一只手攥紧的剑柄,另一只手托在下端,狠狠抵着它。
“这把剑……也是从天界带来的。即使对六道无常的灵魂也能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她的语气恶毒无比,手上同时将刀用力一转,“你就给我的宝贝陪葬去吧——”
说罢,她猛然抽刀,大量的血从伤口喷薄而出。柳声寒向后倒去。就在白涯他们即将冲上来的时候,他们都听见柳声寒的声音从别处传来。
不知何时,她竟出现在了乾闼婆身后,一手拿起了被他们暂且忽略的香炉。
香神一愣,在他反应过来前,柳声寒淡淡地说:
“那是画的。你们不会以为,善于玩弄幻术的只有你们?”
紧那罗的身影再度闪现,就仿佛两边的距离对她而言只有一步之遥。她将短剑自下而上地划过,只听见“刺啦”一声,柳声寒的模样断成了两截。但这人影轻飘飘的,像一张被轻易割断的宣纸,很快飘落、消散,完全不见。
“那也是画的。”
她的语调仍是那样轻描淡写,人却已经出现在白涯他们身边了。她将拿到手的香炉交给一旁的君乱酒,对他说道:“请将军帮我保管好它,莫让他们再抢了回去。”
“啊……好,好的。”
祈焕瞪大了眼睛:“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众目睽睽下——那么多双眼睛。”
不过,还未等柳声寒回应,白涯就发出了略显惋惜的感慨:“若是能将埙一并夺下,倒是能省更多力气了。”
于是傲颜和祈焕都看向白涯盯着的地方。他一直看着紧那罗,大家才发现,那一整颗缠丝玛瑙镂刻而成的埙,仍完好无损地在她的手里,而另一只手中攥着剑。她的手上,也没有一滴血。
“唉……你要求可真多。”柳声寒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想么?若不是她一直死死将那宝贝捏在手里,我当然能将法器全部拿下了。”
歌神面色煞白,兴许是气的。
“竟敢戏弄我……我饶不了你们!”
她一反常态,先前的贤淑从容荡然无存。她将短剑扣回剑鞘,又朝着柳声寒迎面冲来,快得超乎想象。一旁的白涯瞬间挥刀拦在柳声寒面前,挡下她的第一击。君傲颜将她拉到一边,而君乱酒正重新召集队伍。此时,乾闼婆忽然洒出无数张白色的纸人,那些纸人落地就变成了那些士兵的样子,包括修罗在内。很快,两方再度打成一团。从那些纸人的战斗力上说,这家伙的伤势似乎恢复得不错了。
祈焕一愣,从怀中取出仅剩的一叠纸人。他粗略翻过去,只有寥寥七八张而已。拿它们去当障眼法?恐怕那两个妖神不会再相信了,这可怎么办?新的办法还没能想出来,这几张纸人忽然从祈焕的手里一张张飞走,落地全部变成了陌生人的模样。
他立刻抬起头,视线穿过人群,从缝隙间与乾闼婆对视。从后者的眼中,迸发出无尽的愤怒,与些许嘲弄。或许愤怒是对柳声寒的阴谋,嘲弄是对祈焕的掉以轻心,也可能是对他们所有人。他皱起眉,同时抬手以袖剑抵挡敌人突然的袭击。
而白涯这边,仍与紧那罗针锋相对。
她比他想象的能打,而且动作更快。没有了香神幻术的帮助他也丝毫不觉得轻松。他本以为这两个人,无非是玩弄权谋折腾幻觉的无能之辈,怎会精通武学?看来他低估了这家伙的实力。她的力量也很大,每一次徒手的攻击都能让他回想起与君傲颜对峙,甚至和修罗王交锋的时候。但他也很清楚,其实紧那罗还远远比不上他们,只是他自己太累了。直到现在,白涯已经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若不是昨天听了柳声寒的劝,不吃饭不休息就与他们掐起来,恐怕还没等傲颜恢复意识自己就躺地上了。
“我去帮他!”傲颜提刀就要过去,忽然被君乱酒拦住。
“别拦着我!”
“太危险了!”
紧那罗又将埙藏起来了,他无法找到也无法攻击。他们重新拉开距离,调整状态。紧那罗将短剑横在面前,重新将一只手放在剑柄上。短剑横在面前,她缓缓地将剑抽出来——它却变了,变得很长,而且镀上了一层霞光似的暖金色。等她将剑完全抽出来时,白涯发现它比短短的剑鞘长出太多,超过了后者的三倍。
紧那罗持剑闪现在他的面前,剑法快而锋利。而且他知道,只要被这玩意伤到一下,自己的灵魂也会受到损害。在其他场合的交战中,有时可以做一些能够接受的牺牲与妥协,以轻伤换一条命回来,但这次不行,最好碰也不要碰到。紧那罗小巧灵活的少女身姿在眼前上窜下跳,实在难以招架。若以退为进,也只会被得寸进尺。
紧那罗翻身踩在墙壁上,双腿一蹬便弹向了他。白涯将双刀交错,死死卡着那把可怕的长剑。剑身泛着亮铜色的暖光,只差毫厘就要碰到他的眉心上。
“呃!”
她的右手臂忽然被砍断了,从侧面。
那是傲颜的斩马刀。白涯扭过头,看到的却是君乱酒坚毅的脸。
“将军?”
“当心!”
紧那罗立刻用左手掌握长剑,欲图趁他松懈时一击毙命。剑尖已经刺进了白涯的眉心,一点血渗透出来。白涯略微弯腰,降低重心,同时将两把刀用力向前一甩,黑白两色的刀气立刻将她狠狠推了出去。在她被推开的轨迹上,甩出了一条红色的弧状血线。
“阿姊——”
乾闼婆立刻冲上去接住那小小的身子。她落到他的双臂上,一只手臂断了,伤口还源源不断地淌着血。恐怕是刚才的角度不利,否则君乱酒一定能将她的双臂全部劈断。她的身前有一道十字形的开口,除了衣服,连皮肉也尽数绽开,露出红筋白骨。
她大口地喘着气。
“阿姊,阿姊!”
“呼……呼呃,咳——可恶,好、好疼……”
手边长剑的光也慢慢变得暗沉了。
第一百八十九回:无以名状
“阿姊,你不要睡!”乾闼婆将她放在地上,慌乱地拿衣物按压她的伤口。但伤势实在是太重,面积也太大,不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杀了、杀了他们……全部,一个不留,一定要……把他们都……”
每说一个字,都有血沫从她的口中溢出。乾闼婆攥紧沾着义姐鲜血的双手,抬起头,瞪向他们的那一刻似乎有气浪迎面而来。这与他先前那胆小怕事的样子也截然不同。他们得承认,这般反差的确有点镇住他们。
“你们全都该死。”
香神默默摘下黑色的八角冠,放置在歌神的身上。这个小姑娘的身体快撑不下去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阵阵尖锐嘈杂的声响。乾闼婆忽然招手,单手使了他们没能看清的诀,面前便多出了几道光点,似乎是召来了什么东西。
“那些不是我们的……”
傲颜定睛一看,发现许多熟悉的物件漂浮在空中,围绕在乾闼婆附近。有泛着浅蓝色光泽的水胆琥珀、剔透纯洁的琉璃心脏、掠过金色流光的紫金降魔杵、如玉般光滑雪白的金丝砗磲,还有他们那红白交错的缠丝玛瑙埙。除了最后那样,其他都是两人从他们那儿抢走的东西。现在留在他们手中的,只有刚刚声寒耍诈夺来的铂银香炉,但毫无用处。
“他该不会是要重构结界吧……”在不明目的之前,祈焕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没有意义。”柳声寒回答,“先不要贸然行动。它们周边有一种强大的斥力,现在靠近一定会受伤。”
那些法器之间确乎是有什么线在相互吸引,像是普通的光丝,偶尔会忽然颤动,就像是一阵闪电滑过。法器之间流光溢彩,让塔内的光线都显得暗了许多。在乾闼婆阴冷的脸上,他的眼睛像是漆黑幕布上惨白的洞,森然凛冽,而那些法器的色彩令其显得光怪陆离。
他拾起紧那罗松下的短匕,双手抬起。
然后狠狠刺中她的胸腔。
在他们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什么之前,一股棕红色的烟雾从她的胸口喷薄而出,像是大量的铁锈。烟雾也遮蔽了乾闼婆的身影。而紧那罗似乎变得更“小”了,她的身体被消耗了,变得干瘪、残缺,直到整个人都消失不见。染血的破衣服失去了支撑,随意地瘫在地上。红棕色的烟雾完全升入空中之后,乾闼婆的位置也什么都不剩了,独独他穿的衣服散落下来。
整个空间被两种特殊的烟雾填充,颜色一冷一热,交织缠绕。塔内的人步步后退,君乱酒立刻组织所有人向外走。白涯惊异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他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场景。那团烟雾原本应该只是气态,却不知在何时形成了实体,像不断膨胀的肉球,将塔内所有的东西都破坏殆尽,连他们自己的神像也被完全推倒了。神像倒塌,砸开了塔内本就不结实的墙壁,沉闷的巨响后,墙灰与木渣四处迸溅。
墙外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好奇地在外围观。许多男人怀里都抱着孩子,只可惜久别重逢的时间没能持续太久,他们就得对这短暂的幸福说再见了。墙壁出现裂纹时,他们已经开始步步后退,等完全倒塌后,神像砸在地上,又击起一层沉浪。他们抱着老婆孩子四散奔逃,塔内也有无数修罗和人类踏着神像奔逃而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在追杀那些平民百姓呢。
“烟球”还在变化。它的光彩不够稳定,外形却慢慢固定下来了。它比人们用金银建造的神像还要巨大,以致于它一脚就可以将神像拦腰踩碎。而且,它的模样比神像更要丑陋不堪,没有人能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汇对它进行具体的概括。
它的身上有许多眼睛,多是黑色棕色那样普通人的眼睛,眨眼的频率却各不相同,仿佛相互之间都是独立的。而且它们比一般的眼睛要大,像无数个脓包附着在上面。它身上穿着的是衣服吗?或许不是,只是无数种特殊的植物附着在上面,也可能是它自身的一部分。它的手很奇怪,像是人的手臂剥去皮肤,露出肌肉的纹路,但细看又好像是藤蔓凝结成的,只不过不是绿色,而是人营养不够时的那种土黄色。除了丑陋的部分,它也不是没有好看的地方,比如巨大花瓣组成的衣物之类的……装饰?只是再好看的东西堆砌在一起,此刻都有些令人作呕了。那些花会喷出花粉或是孢子之类的粉末,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说不上臭也说不上香,只是令人双眼流泪,不断地流着鼻涕。离太近的人没能逃出,鼻腔几乎完全要被身体自发分泌的黏液堵死了。即使是用嘴呼吸,也会有种溺水的感觉——直到将自己活活憋死。
它身上可能有金属的部分,也有空洞,那种清脆的乒乓声、鼓面被击打声、风与簧片摩擦的尖锐声,杂乱中有一种规律,无形也变得有迹可循。但没有人明白这种节奏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只是躲避着不被它踩死都够累人了。
而它的眼睛——大概是眼睛的位置,如祈焕所见到的神像一样,是两张巨大的嘴,露出阴森森的獠牙,像白色的尖锐睫毛。只是里面好像没有舌头,像被挖掉眼球后剩下的两个空洞。有一种最为接近人类的声音,或许是从那“眼睛”里发出来的,一个高一个低,像是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同时出现、重叠。只是这声音完全包围了他们,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似的。它的头上还有一对可怕的大角,像牛角一样坚硬强壮,又像鹿角一样复杂扭曲。
“这就是……音乐天?”
逃到宽阔的地方后,祈焕如此感慨。他有些语无伦次,或许也没想到,所谓神明的真身难道就是这种鬼样子吗?
“神的形态……有很多种。”虽然这么说,柳声寒却也皱着眉,“或许每种都属于他们,每种也都不属于,都只是无谓的外壳。但、但这样的怪物,我也是前所未闻。说不定,就连真正的神女也没见到过……”
白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太阳穴疼痛不已。
“还没完?我他妈是真的累了。”
巨大的巴掌忽然狠狠拍向白涯站着的方向,所有人立刻在大手落下前朝四面奔逃。白涯立刻后退两步,从手的指缝间跳出身子。地面留下巨大的裂纹,以至于他落下的时候直接跌在坑里。名为音乐天的庞然大物的手臂上,除了眼睛,似乎还有无数个看得见、看不见的骨制铃铛,发出窸窣的摩擦声,令人头晕目眩。
那两张巨口一张一合,男人女人的细碎声响交叠在一起。根本听不懂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话,只知道那应该是人类的语言——只是连在一起,每个字都让人听不懂!他们难不成是在唱歌吗?这旋律也太过奇异了,简直不像是来自人间的声音,却由人类那样简单的身体组织来承受、分析,委实强人所难。
“把耳朵都捂住!”他发出几近声嘶力竭的吼声。
不用他说,有之前的战斗经验在,傲颜他们纷纷遮住了耳朵。但四处逃逸的百姓们是不会清楚的,他们都在这阵吟唱中失了神。就好像是身处寺庙,听着嗡嗡不断的经文,整个人的心灵都得到了彻底的洗涤……
或者,污染。
完全的污染,绝对的污染。
那些粉末中难道有返魂香的成分吗?浓度微微稀薄时,他们闻道了一种熟悉的味道。一开始,还没人想起究竟是什么味道,只知道自己闻过。直到柳声寒忽然喊了一声“返魂香”,他们才想起来,在香积国国母那里,他们是闻过的,确实是这个味道。
那些死去的人,忽然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他们的身体残破不堪,有些已经略微僵硬,却一个接一个地朝着他们迈进。在这群死人之中,还有更多的活人。二者似乎没有本质性的区别,他们眼里都没有任何神采,步履蹒跚,连小孩子都受到蛊惑,一步步靠近他们。
简直像是尸潮一样……
声音似乎小了些,白涯放下手,重新抽出两把刀来。可是,这能杀吗?这该杀吗?他们该死吗?如此情况,根本分不清哪个是活的哪个是死的,若进行无差别的攻击,格杀勿论,先别说良心上过不过得去——这之前努力保他们的命,不都白费了吗?
耳边传来尖细的、接连不断的笑声,就好像在嘲笑他的无能。
“爹!”
傲颜从将军手中接回自己的刀。父女两人都将后背交给对方,抵御着周围涌来的敌人。更糟糕的事,便是他们自己人也变成了受到控制的僵尸一样的东西,甚至修罗。与自己的士兵刀剑相向,对将军来说可不是多愉快的事。
若是更糟糕的事……也不是没有。
“有更多的人走向皇城了!”
祈焕很快跃上塔楼的残骸,他从高处眺望,发现远方有更多百姓正朝着这边走来。他们和这群人一样踉踉跄跄,明显是受到了声音的控制。或许这种控制,与个人意志有关,且穿透力很强,能传播到很远的地方,感染无数人。
他们清晰地意识到,就连逃,也无处可逃了。
一来是外面的那些人。要不了多久,更多人潮堵塞在这边,难不成对这些百姓杀出一条血路出去?二来,若不消灭这个巨大的、自天界而来的怪物,这些人无异是来此送死。就算他们没有死于意外,也会在长久的精神控制下烧坏脑子。三来……放任音乐天不管,整个九天国还有多少人会因此而死?甚至,结界已破,若它漂洋过海……
结局根本不敢设想。
第一百九十回:无遗余力
但几乎所有人都精疲力竭。百姓们算是“全军覆没”,君乱酒的队伍里,清醒的人也所剩无几。而能参与战斗的人,早就被之前的打斗耗得差不多了。这怪物是如此庞大,遮天蔽日,连靠近它的光都会发生扭曲。若离得太近也会被干涉精神,产生幻觉。
柳声寒以血为墨,在眼前甩出一道长长的结界,暂时迷惑涌来的人。随后,她立刻抓住了祈焕的衣袖,祈焕吓了一跳。
声寒忽然问他
“你会弹琴吗?”
“略、略懂?”
“那就是会了。”
“呃呃?”
祈焕还没明白这个问题和当前的状况有什么因果关系,柳声寒忽然将他拉到一边,随后将之前傲颜交给她的琴塞到祈焕怀里。他还不清楚这是什么,只觉得沉甸甸的。揭开破烂的布一看,祈焕愣了一下。
“嚯,这琴不错。”
“弹一段,随便什么。”
“啊……?”祈焕摸了摸琴身,略微皱起眉,“这琴阴气也太重了,弹了不会折寿吧?”
柳声寒一挥笔,为逐渐褪色的结界补了颜色,随口回了一句“不知道。”
“哇我刚回来你们就害我?”
“这是能对付他们唯一的办法。除此之外,我们没得选。之后我会告诉你它从何而来,可至于它为何是妖神们的弱点,谁也不得而知。”
“啊,的确。”祈焕托着琴,若有所思地上下审视,“这把琴有一种很特别的力量。不过说实话,我真的觉得这玩意……会吸人寿命啊。而且这琴只有五根弦,我见过的都是七根弦,不一定弹得来啊……算了,我来看看。”
说罢,他抱着琴一个后跳,一下跃到高墙的墙头去了。他看了看与音乐天周旋的白涯,还有拼死抵抗的将军与傲颜以及他们残留的队伍——两只手数得过来。没办法,既然声寒说有用那就研究看看吧。他摸了摸琴弦,感觉这琴弦其实并不像蚕丝,而是头发。
于是他用指尖勾起一根琴弦。“嘣——”的一声,与普通的琴弦果然不太一样。
可就是这微弱的、小小的一声,竟然引来了音乐天的注意。姑且这算是帮了白涯一把,若不是他在这时吸引了它,白涯差点被一阵怪异的尖叫给震吐了。
它忽然直奔祈焕而来。
“看来是有效的!”
傲颜望向祈焕,他瞬间紧张起来。谁知道这么一试,就引火上身了呢?他有些慌,知道自己虽然什么都懂一点儿,却什么都研究不深。弹琴的话,弹什么?而且谁会在战场上怡然自得地弹琴啊,他心里抱怨。
他试着将宫商角徵羽依次弹下来。单是这几个音,音乐天就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应。有的声音令它感到暴躁无比,有的令它踟蹰不前,似是恐惧。恐怕这把琴的琴声能令它的身体与情感都有相当程度的不适。但只是这种程度,并不能阻止它的脚步。它的速度太快,下端几乎要离开地面,带起一阵狂风。
不管了,保命要紧。
祈焕屏息静心,将灵力运转到指尖。他手背上的纹路再次泛起光,看上去有些灼热。他一排轮指下来,刮出一道音刃朝着音乐天打了过去。这不是什么好听的声音,毕竟没什么技法上的讲究,可即便如此,它还是对那怪物造成了很严重的伤害。看它的反应,可比被白涯干捅一刀要痛多了。
它发出一阵哀鸣,这令白涯也有些惊异。他大多数时候无法靠近这怪物,即使近了,刀在接近它的时候会发生视觉上的变形。但当抽回刀的时候,一切又会恢复,这就让他无法判断该朝什么地方砍。就算闭眼盲砍,刀好像也会发生奇怪的偏转,让人无所适从。可是,从五弦琴里发出的音乐能实实在在地伤害到它吗……还是说,只是灵力使然?
祈焕看了看自己的左右手,沉思片刻。接着,他试着以双手弹奏了一阵极快的旋律,许多音刃凝聚在一起,在空中形成了一种有色的气流,狠狠击打在音乐天身上,撕裂了它的一层表皮。这显然激怒了它。它甩起头,又猛然砸下来,在人群中无序地破坏起来。许多人受了伤,恐怕也有不少人丧命于此。因为当音乐天抬起头来时,它的大角已经变得血淋淋的。一些固体粘附在上面……是肉块吗?
祈焕慌了,其他人也慌了。以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攻击它不够妥帖。若是空地还罢了,这里有着密集的建筑,还有无数人朝着城内涌来。他回过头,看到“民”临城下,仅靠相互推搡就早已破开了城门。毕竟也没有人会拦住他们。
“想想别的办法!”白涯冲他喊。
“我在想!”祈焕用力拍着大腿,头痛不已。
傲颜转头问柳声寒“幻术有用吗?”
“面对如此庞然大物,即使是幻术也过于有限了。”声寒忧心忡忡,“幻术即欺骗,但首先要判断出对方五感最为敏锐的那一个……我的幻术在这种东西面前只是街头把戏而已。”
将军下了狠手,以枪杆击晕了自己的一员重将。趁着喘息的间隙,君傲颜哀叹道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但需要时间,而且我无法担保。”
听到柳声寒这样说,几人都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别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还有办法,那它就是最好的办法。
“操。”白涯又在骂人了。
“说便是了!”傲颜催促她。
“你们还能拖多久?”
“只要你说的办法有用就能一直拖下去。”
白涯不知是哪儿来的自信,但这话大概是带了情绪。他深吸一口气,等着柳声寒说她那“无法担保”的办法。
“请……外援。”
“可谁会来帮我们?”
“六道无常。”
她抬起头,皱眉看了一眼墙上的祈焕,又看了看他的手,似乎对他的琴法不抱希望了。她对祈焕解释道
“但现在没有时间和条件准备阵法。我会直接摇响黄泉铃,你只要根据我的音律弹奏就是了。其他的,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过问,更不要停下你的手。”
祈焕有些犹豫,但现在除了信任柳声寒别无他法。再者,她又不会骗他们。
“好……你摇便是了。”
于是柳声寒取出了黄泉铃。那神奇的金属上,镌刻着永远只朝着人眼的三日月,就好像它其实是刻在人的眼睛上似的。也唯独在这种时候他们才能想起来,她其实是如月君才对。
她也两步登上墙头,摇响了铃铛。从黄泉铃中,传来的不是铃舌的碰撞,而是一阵不属于人间的呜咽。
祈焕对自己的音感并不自信,他只能保证自己认得每个音怎么弹出来而已。不过现在后悔当年没有努力练琴也没什么用——谁知道遇到麻烦的时候让你用什么玩意儿呢?他只得屏息倾听那阵呜咽的旋律。它并不是像歌一样有迹可循的,祈焕只得凭感觉辨认。数次他都觉得自己弹错了,但柳声寒说过,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停。他只得闭起眼睛,排除其他一切干扰,将自身的安全完全托付给其他朋友。
没有柳声寒的笔法,抵御那些傀儡,还有对音源的隔绝变得更加困难。最终剩下能打的只有三人,而他们也并不自信自己的意志有多坚不可摧。到现在还保持清晰,无非是大致知道事情的全貌,凭借一口气死吊着。他们节节败退,最终完全被逼到了祈焕和声寒所在的高墙之下。白涯倒是更担心傲颜又变得不受控制,但似乎因为君乱酒在身边,她十分克制。同样,这一切也限制了她的发挥。否则几人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败下阵来。
“白少侠应当也会一些法术?”将军忽然对他说,“我记得你爹当年在擂台上,除了刀剑,对法术技艺也是娴熟于心。我们不能再打下去,恐怕只能……”
白涯抿着嘴没说话。他皱着眉,不知如何作答。
他抬起头,听不到上面传来的任何声音,也不知是何时停止的。他们两人所奏出的声音似乎已经完全隔绝,是形成了什么结界吗?但现在他不该继续关注这个。
“我不爱使阴阳术。小时候觉得花里胡哨,没怎么学过,我爹也没逼我练。”
“你灵根稳重,灵韵丰沛,应当领悟得很快。”
傲颜也说“你看祈焕不也不怎么会弹琴吗?死马当活马医吧。”
“你这说的……”
他们又抬起头,祈焕仍闭着眼,八成是没听见。
前方是黑压压的人群,脸上几乎都带着血迹。可能属于别人,也可能属于他们自己。
“阴阳术要心静,我爹说我太浮躁。”
“那倒确实。”
“……”
可是即便在这样的情境下,声寒和祈焕不也能静下心来吗?想到这儿,白涯似乎也跟着平静了些许。既然别人能做到,那他有什么做不到的理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和残留的刺激性气味。他并不喜欢,但还是缓缓地、缓缓地呼出来。
他迎着人潮向前迈了一步,探出左腿,激起浅浅一层尘浪。他又迈出右脚,步伐很轻,姿态比之前其他人见过的更“柔软”,却愣是踏出了一个浅坑。他将双刀在面前摩擦,轻转刀身,刀尖在空中留下淡淡的颜色,停滞于此。黑刃留下白色,白刃留下黑色。
天地未开,混沌不分。
黑白、日月、雌雄、奇偶、刚柔、玄黄、乾坤、春秋、清浊、是非、善恶……
是谓阴阳。
。
第一百九十一回:无磷无缁
刀尖拨撩雾气,划出一片柔光。刀刃覆上一层光焰,极亮,极纯。以白涯为中心的地面突然皲裂,有什么东西在土地下挖掘似的,连成了一个特别的图形。这图每个人都认识,是拼接而成的阴阳两鱼。君傲颜和她的父亲都后退了些,生怕踩到它。
白涯凭空舞刀,就像是平时练剑一样,不需要任何目标。过去,他大约是不喜欢这些“花拳绣腿”的,不曾想有一天竟需要凭此保命,也是讽刺。
他感觉有一股暖流在手中与刀间萦绕,像是攥住了什么有生命之物的脉搏。
这就是水无君说过的阴阳之“理”吗?
恐怕他过去从未领悟过,也从未发挥出阴阳双刀真正的力量。
祈焕感到指尖发麻。他弹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隐隐觉得,现在已经能比较熟练地跟着柳声寒的节奏走了。但他以前可不总是在弹琴,至少指尖是没太多茧的,有的位置也不对。他微微睁开眼,想知道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祈焕微怔,立刻被声寒瞪了一眼,只是停下了一瞬的手便马上继续弹奏起来。
他发现,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到了一个他不曾见过的地方。这里是某种结界吗?他并不能确定,只知道眼前的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看不到自己所坐着的高墙——但他的确能感觉到腿下有固体,只是看不到罢了。他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人,只有柳声寒似是飘浮一样悬停在他的旁边。她的身边掠过蓝绿色的流光,大概是某种灵力流。
“这是……”
“是音域。”她简单地回答,“我们所能构建的最简陋的法阵了……也不知能不能成。”
正说着,眼前的光芒忽然凝聚到一点上,逐渐扩散,成型,直至形成了一个似是半透明的身影出来。祈焕一愣,但手上还坚持弹奏着。眼前的一幕让指尖的痛觉也暂时被忽略了。
他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
青白的长发像初冬的第一场雪,鲜红的罗裙像盛夏的第一朵花。似寒似暖,似是而非。他不确定这是真实存在的人,还是幻象一场。毕竟人间怎么会有这样面容精致的女子呢?可若单说模样就太肤浅了,她就只是站在那儿,不用做任何动作、任何表情,周身散发的力量能让不论男女老少都为之停留,只为多在那宽宏的光里多沐浴一刻恩泽。就连江湖上最好的匠人,也镂刻不出她十分之一的柔情来。
祈焕不曾听过柳声寒那一段很长的比喻——她很少用什么修辞来形容什么。即使如此,他也有了一个猜测。莫非……
“朽月君……”如月君哀愁地望着她,但眼里多少有几分庆幸,“还好,能联络到你。你现在可有要务在身?”
“啊您是红玄青女?就是、就是那位神女?”
祈焕也是自诩见过世面的人,也不至于话说的太不利索,但他多少有些紧张。这一紧张吧,手下的节奏又有些乱了。围绕着两位六道无常的流光变得无序了,柳声寒有些慌了,他立刻重新调整手上的动作。太险了,差点儿功亏一篑。
青女摇了摇头:“你这里的事更要紧。告诉我,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这把琴……太过古老,是我们那个时候的构造。它只有五根弦,你会弹么?这孩子所掌握的技力有限,大约是无法完全驾驭这把琴了。关于它,你了解多少?”
青女立刻靠近了些,仔细打量着这把珍惜的琴。她微微皱起眉,表示困惑:
“关于它,我诚然也知之甚少,只是
和所有人一样听过那些不着边际的传说。若真有死人复生,我们是一定知道的。所以……究竟是谁将它造出来,又放在这儿,仍是个谜团。这个问题不能得以解决,也无从分析它该如何使用,有什么力量。但我能感觉到,这把琴最好不要由人类来弹奏。妖异不能直接碰触它,因为它具有与妖气相抗的神力——因而人最好也不要贸然使用,它会吸走人的寿命。”
“……我就说它折寿。”
“安心,偶尔奏之,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你若要将它的神力激发出来——恐怕还是由六道无常来做,是最有利的。”
柳声寒苦笑着说:“我有几斤几两,你是知道的。但现在也不可能请你过来……我也不希望你过来。”
青女思忖再三,心生一计。
两人看到,青女的幻影将双手凭空抚过眼前,忽然空气间绽出霜雪,一把美丽的七弦琴出现在他们眼前。琴身的胎有些发红,似是血和的,上面闪烁着绵密亮丽的珠光,大概上的是八宝胎。琴上出了冰纹断,金子打的琴徽一看便价格不菲。这是什么木头辨认起来就有些困难了。祈焕觉得,应该是青桐木,不然没有这么好的质感。如此华美的七弦琴,倒是与同样美貌的神女十分相称。
她忽然伸出手,用红色的指甲切断了一排琴弦。接着,这些丝线拧成的弦交织缠绕,忽然奔着祈焕而去。他手还在琴上不敢停下,身子微微向后倾靠。其中五条弦,落在五弦琴的每一根上,与之相容,另外两根分别落在他的左右手腕上,被埋在了皮下。
“咦?!”他有些惊讶。虽然这有些奇怪,但并不痛。
“法力不能维持太久。”青女说,“我会为你们争取更多时间。你们要平安回来。”
“嗯。”柳声寒点头,“在那之前,我会找到莺月君。”
青女淡淡地笑了,整个人的身体忽然褪去颜色。同时,周围所有景象都扭在一起,快速地崩溃消散。眨眼间,他们立刻重新回到了战场之上。
祈焕抬起手,手腕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琴身也很正常。感觉刚才像梦似的。天很黑,但现在应该还没到日落的时候才对……祈焕和声寒抬起头,发现天空中有一片巨大的、黑压压的云。这云的形状并不规则,与纯白的云界限分明。它们缠在一起,尚未成形。
祈焕又朝墙下看,白涯正拎着刀抬头看他。
“哟……”祈焕挑起眉,“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
“有吗?”白涯一脸不明所以。
但祈焕说的没错,他的确有些不同,只是变化微乎其微。他的刀上镀了一层奇异的光,形态又有些像是火焰在燃烧,但十分缓慢。刀掠过的地方,还会拖出长长的光的轨迹,很久才会消失。黑色的刀能划出刺眼的白光,而白色的刀,竟然能展现出墨一样的漆黑。
白涯身上也有这种光焰,他周身都被这奇怪的现象笼罩。尽管面前的敌人——全部的敌人,都像是定身一样死死被钉在原地,还保持着向前的动作,但白涯并没有表现出疲惫,或是经历一场恶战后缠绕了一身血腥。这些都没有,反而看起来有种轻松又干净的感觉。
“嗯——感觉你变温柔了。”
“有病。”
“好吧没有。”
音乐天被一种力量束缚住了——正是那些奇怪的光,锁链一样,将它紧紧缠绕。它的脚下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法阵,主阵是九宫八卦的模样,辅阵就有些小了,太远,他不能看清
。他有些惊异地问他:
“你会作法啊!还会画阵?”
“我就记得这么几个了,其他的背不下来,能用的都用。”
祈焕确实没想到他有这个能耐,平日里看他打打杀杀,还以为对阵法之流一窍不通。一般画阵时,需要很多素材。若没有的话,就需要构建更复杂的连接,还要注入更强的灵力。他的力量似乎源源不断地从刀中涌来,连战斗的疲惫也被驱散了。
“你这个刀……确实不错啊!”
“你怎么还在惦记这事儿。”
柳声寒从墙上一跃而下,落到他们面前。她将手上的笔转了一圈,看向那个怪物。随后问白涯:“将军和傲颜呢?”
“我写了几张符咒,请他们速去贴在皇城的墙壁上。等符咒成型后,天上的结界就会生效,完全将皇城内部与外界隔绝。现在不能再放更多人进来了。”
“真是帮了大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去加固封印。”
说罢,柳声寒就要往音乐天的方向去了。两人一并喊住她:
“等等!”
柳声寒回过头,眼神在问他们想说什么。
“太危险了,你要当心。”白涯先说话了。她摇摇头,像是在笑他是不是忘记自己不会死这件事了。祈焕本想先做关心,既然老白先发话了,他还是直奔主题吧。
“这、这琴……朽月君说怎么帮我们?”
“你弹便是了。”
说罢她便转头走了,祈焕和白涯都望着她的背影,有些犹豫。白涯问他:
“你招架得住吗?”
“我不确定,但就算封印解除,这群人应该也伤不到我。就算把墙推了,我也来得及换到别的地方去。”
“好,我去帮声寒。”
他也拎着双刀,朝着柳声寒走过的地方跑去,穿过一个接一个“木头人”。等他们都离开以后,祈焕这才皱起眉,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来。
还是不知道怎么办啊。
但这时候可不能掉链子,毕竟别人都是那样努力。冷静下来,想想看,找找对付天狗那时候的感觉……
他闭上眼,调整呼吸。那时候,他其实真以为自己要翘辫子了,毕竟地势是如此险峻,就算天狗没有杀死他,随便一块落石都能要他的命。在山川河流这样庞大的自然力量前,一个区区人类甚至加之妖物的力量也十分渺小。诚然,他是带了点破罐破摔的念头。
那时候,他反而不害怕了。
平静,只是无边的平静。他很幸运地落到天狗身上,没有摔得太惨。而后……
他和它说话。
对,说话。
只要能够沟通,便可以和谈。
只要愿意沟通,一切都有法可解。
但双方可要先弄清对方的意思才行……表达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听。
他曾被蓝珀所治愈,并且获得了一些属于它的强大的再生力量。更重要的是,他从中习得了一种法术,这还是他陷落食月山后才发现的事。
那便是精神上的交流了。
闭了眼,他努力倾听着空气中的声音。先前太浮躁,他知道——而且太高兴。与朋友们重新相聚,哪怕是身处险境也令人振奋。这不够冷静,他得劝劝自己。接着,他将双手放在琴面上,一言不发地默默听着。
他听到人们的啜泣声,接天连地。
以及神的愤怒,与悲鸣。
第一百九十二回:无衣之赋
铺天盖地的哀愁如潮水般将祈焕淹没。
他能感觉到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哪怕是那些受到控制的人。但他们的情绪迟钝、思维残缺,或许不少人已经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了。那些微小的情绪汇聚在一起,更多的是疑惑和迷茫,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家人重新团聚,变故却接踵而至,对于只想好好生活下去的普通人来说,现在的一切都过于难以理解。
“家”这个遥远而沉重的概念被重新构建,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但更令人窒息的,是那最为庞大,且最无法令人理解的“神”的情感。
它——他们,他们在悲伤,悲伤得无以言表。就好像他们直到现在的所有努力,都是真真切切为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发展,所有人的未来,却无法被世人理解一样。那种苦痛过于沉重,也过于复杂,就连这也只是其中一种罢了。
两位妖神情同手足,即使不需要蓝珀或是其他什么建立精神连接的方式,他们也能真切地理解对方在想什么。祈焕不由得笑了笑,不知为何有些羡慕。
真是狡猾啊,分明只是两个骗子而已,凭什么?他这样想,但知道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就是了。就好像他们所谓“为了世人”,和他们的一己私欲,这同样不矛盾。多劳多得也是他们的原则,所以他们剥削来的一切,在他们自己心中都被认为是正当的、合理的。
他们在说什么……?祈焕无法听懂那两人的语言。声音的确是属于那两人的嗓音,表达的形式也的确是陈述某种文字。但不论是文字还是话语,他都无法理解,那只是经文一般的毫无意义的碎碎念罢了。但他可以读懂其中的感情,与人类别无二致。
可从根本上就无法沟通。
他还感到白涯所压抑着那庞大的悲愤——这几乎是与音乐天的情感足以匹敌的力量。
柳声寒直到此刻的平和与坚韧,以及君傲颜那似有若无的……歉疚,他也尽收眼底。在短短的时间内,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全部从那情绪的海洋中推断出来。
他只是扼腕叹息。
他轻轻摸过琴弦的时候,隐隐觉得手中的经脉也随之共振。于是,他弹奏起来。
这是无比流畅的发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好像青女本人就站在他身边,温柔地指点着他的一举一动。该落到那根弦上,拨撩哪个位置,什么指法什么力道,都讲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仿佛是直接告诉了每根手指似的,略过了他本人,而手也很清楚该干什么。
祈焕明白了,是那两根看不见的琴弦在控制自己的手,操纵它们弹奏出一曲天籁之音。
天籁之音。
他们从未听到过这样的曲子。即使是在音乐天附近的白涯和声寒,在城内四处奔走的将军与傲颜,都不禁回过头看向声音的源头。它在风中传播,却清楚地流到每个人的耳中。即使是很远的地方,也能倾听到如此悠扬的乐声。
悠扬而萧瑟。
他们觉得……很冷。虽然这的确是一支曲罢了,可那种攀附上皮肤的寒意也是真实
存在的。也不是那样刺骨的冰冷,只是一种微凉的感触。就好像是入秋的初雨,淅淅沥沥落到身上,有种独有的清冷与潮湿,下一刻就会由第一场雨变成第一场霜。
皇宫中,已有无数道墙被推倒,无数座建筑被摧毁,无数处场地被踏出可怖的裂纹。被音乐天庞大的躯体,或是音波所破坏的生命与物品数不胜数。可就在这阵乐声里,它的动作停滞下来,变得缓慢,就好像除了表面,连内部也被冰封起来。
祈焕感到它平静下来了。
这的确是舒缓人心的乐曲。他明白了,一开始自己搞错了什么。他不应该以单纯的攻击为目的去激怒它——而是安抚它,让它冷静,停止那些无意义的破坏。越着急越不成事儿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虽然人人都明白,但也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做到。
君傲颜有些着急,但并不能像音乐天似的平静下来,因为她和父亲意识到这些符咒已经贴不完了。城外那群无意识的人们已经被植入了某种命令,他们并不能随着音乐天的停滞而停止,他们还在一下又一下地冲撞着最后一道城门,也有不少人从零碎的突破点翻了进来。
就在这时,在这阵轻柔的音乐中,两人手中的符咒忽然像是鸟一样纷纷飞了起来,带着白涯的血,飞向四面八方。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将它们悉数贴到应该放置的位置上——是神女在帮助他们吗?他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一切都还有救。
天空的图案成型了,两条遮天蔽日的阴阳鱼相拥在一起。周围的景色似乎没有变化,但整体上令人觉得黯淡了一截,就好像笼罩了一层薄薄的纱。
柳声寒仍不知疲惫地挥舞着云鬼毫。四周那些破败的、碍事的残骸像是时间倒流似的得以恢复,这让这一大片场地看上去都宽敞了许多。还有那些人。虽然她无法通过幻术欺骗庞大的音乐天,但即使是被控制的人类,也能通过修改他们感官接触的信息来指引他们之后的行动。她不断地将沾血的笔用力甩过去,每一滴血墨都融进了那些人的眼中。到最后,她大笔一挥,解除了白涯为他们设下的封印。
他们一个两个都转过身去,朝四面八方散开,朝着自以为正确的道路走去了。
“这样一来就好办了。”
“嗯,谢了。”白涯点点头。
“接下来该怎么做,你有主意么?”
“唔……有个办法。”
柳声寒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白涯忽然冲向音乐天的方向,身后拖出一道奇异的残影。音乐天身边原本能使光线扭曲的那种力量也被削弱了,虽然影响还在,却淡化了许多。白涯一跃而起,踩在它的身上。那一瞬间,他脚下的确有一种踩空了的感觉,但终归还是踏在了某种实体上,只是与眼睛看到的不同。白涯干脆闭上眼睛,凭借直觉指引本能。黑暗里,他看到了一团不规则的光雾,散发着孢子似的粒子。它的形状在变化,但变得很慢,白涯猜测这是它本体凝结的神力。有时候,光雾上会扩散出缺口,像是裂开的眼眶或是大嘴;有时缺口会被填充,补全,不知不觉又变换了形状。
白涯飞快地朝上跳跃、奔
跑,他的速度甚至比睁着眼时还快一些。在音乐声中,他身上的一切伤痛都变得无关紧要,一种特殊的灵力从刀的内部散发,缠绕在他的手上、腿上,给予他源源不断的力量。
这刀好像……有个名字,只是他忘了。是水无君起的还是他爹起的?他不记得了,那时候自己还很小,也只听过一两次,他也没兴趣记住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但名字,名字——总是有渊源的,它不会毫无意义。
他来到了最高点,这个可以睥睨万物的地方,却并不是离天最近的。距离天,天界,天道……随便什么,还有很远的地方。
他要把天拉下来。
像是踏上了一道无形的天梯,他继续朝上,碰触到了一种肉眼不可见却切实存在的道路上。众人看到,白涯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朝着更高处去。有白色的光和黑色的影围绕在他的周身,不知究竟意味着什么。
耳边那男女交叠的声音一刻也不曾停息。有时是咒骂,有时是哀鸣。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或许是属于天道的语言,所谓“神”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但那不重要,语言不是共通的,但情感是。现在,它们逐渐凝结成有气无力却清晰无比的人类的语言,深刻地投射到离他们最近的、白涯的心里去。
“死……去死——去死吧,你们这群蝼蚁,这群不可理喻的、低贱的生物。你们该死,生来就该死,你们不配得到任何神明的帮助,也不配沐浴任何神明的恩泽。破坏人间一切草木,驾驭人间一切鸟兽,轻视、斩断我们的感情与连接,自以为高高在上支配一切——你们所认定的我们有何区别?你们该遭到天谴,天神大人理应降下惩罚。你们要付出代价……”
白涯只觉得吵闹。
“好像是没什么区别。”他在心里回答,也不知回答给谁听,“不过,我只在乎到底是不是你们杀了我爹。但你们好像已经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了。无妨,你们也不必回答。”
位于高处的白涯忽然睁开眼睛,他一转身,用尽全力将两把弯刀朝下劈去,却像是将某种东西从上方拉扯下来,狠狠砸下去似的。有什么东西在天空中的阴阳之幕中膨胀,破雾穿云,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两种巨大的灵力从天而降,仿佛天空裂开了一个大口。有一个黑色的、巨大无比的物体越来越近。那究竟是一个黑色的圆球,还是在人间生生扯出了一个洞?它在移动,连同一个白色的圆环。那圆环也极白,似乎象征着与黑圆截然不同的什么。
它们越来越近,扩散出笼罩一切的光。是光还是影,已经没人能够分得清楚,只能察觉出是一种隔绝了视觉的景象。连音乐天庞大的身体也显得渺小,白涯的身影更是微不可见。
那东西完全将音乐天吞没了。不如说,它吞没了一切。
“那是刀气?”
这是朽月君的声音,祈焕一怔,想要环顾四周却无法睁开眼睛。他只听到那个女声有些疑惑地念叨着什么。
“至哉坤元,万物资始,乃顺承天……”
——烛照·幽荧。
第一百九十三回:无险有惊
相传上古时代,两仪中的至阴至阳之气化作两位圣兽,名曰太阳烛照、太阴幽荧。二圣化身天之四灵,随着数千年的传说衍化,逐渐在人们的认知中销声匿迹。虽说任何人都一定听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神话故事,却鲜少有谁知晓它们与天地万物之起源:烛照幽荧。
那当然不可能是圣兽本尊,只是刀气的化身罢了。但当它们以那种当今人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形态现身时,在场的任何人都会对这样的传说深信不疑——没有比这更符合混沌阴阳之始祖的形象了。非凡奇异,超然世外,脱离人对鬼神妖异固有的刻板认知。
光芒缓慢地淡化,千层尘浪弥漫在空中,他们的视线依然一片模糊。祈焕抱着琴从墙头跳下来,不顾一切地朝着略微黯淡的光的源头冲去,险些在混乱中绊了一跤。
他停下脚步,尘雾中央空空如也,音乐天那庞然大物竟消失不见。只有柳声寒双手扶着白涯的肩膀,而他却在不断地用左右手摩擦自己的双眼,时而轻咳几声。
“怎么样了?!”
“嗯……”白涯小声地嚷着什么,“看不清。”
是灰太大了吗?他觉得不是这样。即使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依然只有黑暗。他能看到柳声寒的身影,与自己面对面。但那也并非一个成型的人类轮廓,而是一团不规则的、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灵力结构。这便是他所能看到的事物的“本质”?再转向祈焕,他的模样看上去倒是更像一个人,不过也和柳声寒一样,像一种燃烧的光,或成型但不规则的雾。
眼前的一切只有黑与白。现在,还弥漫着很多松散的、灰色的微粒,他不知这是什么,只觉得肺里很难受,鼻腔中有股无法形容的怪味。
良久,这种单调的色彩逐渐淡化,鲜艳的一切重新占据了他的眼睛,粉尘也不见了。
他看到祈焕抱着琴,目光惊异地看着他。
“你眼睛怎么了?”他皱着眉,“伤到了吗?但现在好像好了……只是你抬头时——”
“抬头时……?”
“很怪,眼白和瞳孔的颜色……没事,现在已经好了。你能看清东西吗?你还好吗?”
他不太好,肺里很难受。他刚刚好像吸入了很多那样的粉末,呼吸感到很不畅通,气管里十分干燥。而且那种刺鼻的气味究竟是香是臭他也分不出来,因为实在太浓郁了。
柳声寒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却一直放在他的两把刀上。
“水无君的这把刀,大概在锻造的过程中,吸纳了一部分他的力量。”她弯下腰,手很小心的在刀身上摸了过去,确定了什么似的说,“现在它就连我也能伤到……但就在不久前它只是普通的刀而已。你激发了它的某种力量吗?”
白涯又是一阵咳嗽。他抬起头,表情无悲无喜:“不知道。咳、咳……我只是,挥砍它而已。”
“你就把音乐天
给砍死了?”祈焕皱着眉,十分不可思议,“渣都不剩?”
“我没有杀他们。”白涯将一把刀横过来,也放在眼前慢慢打量,嘴上回应道,“我只是将他们从哪儿来的赶回哪儿去。”
“你撕开了六道的裂隙……用这把刀?”
祈焕的眼睛几乎在闪闪发光。他饶有兴致地蹲下身仰视这对刀,有点儿刻意,但真挚无比。他摇着头啧啧称奇:
“是我不识货了,我还以为它只是长得比较稀奇,没想到啊——哎,你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吗?就刚才那个?”
“你想累死我吗。”白涯作势砍他,“能不能少惦记点不是你的东西。”
他的嗓子稍微好了一些,终于能说两句利索的话了。这时候,君傲颜与她的父亲也从远处赶来,视野变得清晰。两人跑过来时都有些灰头土脸的,不过大家都好不到哪儿去,就谁也别笑谁了。
“你们杀了它?”他们问。
“老白把他们赶回老家去了。既然是天界道的叛徒们,应当会过着逃犯一样的生活,或者被抓住,受到应有的惩罚吧。”
祈焕如此推测。在亲眼确认白涯没有异样后,君傲颜终于舒了口气。
“这么一来……香积国国母与乾闼婆的连接会被斩断吗?”
柳声寒并不确定:“我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连接……但就算没有,天界的时间相对这里而言,也为她留下了应当足够长的时光。大概吧……”
他们没得选,而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君乱酒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等一下。白少侠既然将名为音乐天的妖神赶了回去,那么,那些被他们收起来的法器……”
“我避开了。”白涯果断地回答,“我在它体内看到了那些东西。他们似乎还没有学会如何正确地使用所有法器——不然对付他们可能也没这么简单。不出意外的话,它们现在应该散落在皇城各处……”
谁曾想几人沦落到在皇宫捡垃圾的地步呢。
云开雾散,却已是夕阳西下之时。趁天黑之前还得将它们找到,可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那些被控制的人已经恢复了意识,有些人倒下了,再也没站起来。想必,城外的那些人也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扔下工作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诸如“我灶里还烧着火”,“我衣服洗了一半,要顺河漂走了”,“我的店没有人看了”的议论不绝于耳。虽然人们还在困惑,很多游手好闲的充满好奇的人仍徘徊在门口,更多忙着工作的人还是早早回去了。
城内有人揭开了白涯的符咒,陆续走了。
不再有人道谢,也没有人道别。自始至终,他们都只是被利用的工具罢了,工具也不需要拥有过于丰富的感情。或许就和真正的蚁穴一样,忙碌的工蚁们只顾埋头工作,从不停下脚步。对于兵蚁、蚁后位置上的人在干什么,并不需要他们过多关注。
死了太多的人,他们也不知是谁杀的。对于国师的拥护者与教主忠诚的信徒,白涯他们才是破坏了他们乐土的入侵者,才是应该被抵抗的敌人。如今没谁有精力告诉他们自己心中所想,也没谁有兴趣了解事情真正的全貌。人人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这么想来,没把他们直接赶出去已经是给了面子。但歌沉国不能停留太久。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越容易受到非议。总之要快些把法器重新收集起来才是正事。
望着人们离去的背影,几人准备着手找东西了——这会儿应该没谁有力气顺走什么吧?毕竟他们都更想回家和老婆孩子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而就在这时,人们都停下脚步。虽然反应仍有些木讷,不过还是对着远处来的人行礼。
是秋若筠。
有两位下人一前一后抬着架子,她端端地坐在上面。看得出她身体还是很弱,甚至无法下地走路。她身后零零散散跟着一些守卫和宫女,大家眼神怯懦,像极了当过逃兵或是躲在桌子下的角色。但这没关系不是吗?至于太后本人,她的疾病与歌神的关系十分复杂,不是说国师消失了她的健康就能回来。对于这点,他们都很可惜。
“……”
傲颜张开嘴,好像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似乎问什么也不合适。但太后并不介意,她压了压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也没有关系。
“我很感谢你们。对皇城的破坏,日后我们也会慢慢修缮;对于百姓们的情绪,我也会做出一套体面的解释,但是……”
“我们不会停留太久。”白涯开口道,“找到这里的法器我们就离开。”
太后点了点头。
“嗯……我会派人一起帮你们寻找,并将内城封锁起来以防万一。我们都不理解它的价值,应当不会有人私藏。只是,找到以后你们就要离开,越快越好。”
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默默点头应和。太后的态度不难理解,她倒不是真的着急将他们扫地出门,而是因为神明的拥护者不在少数,他们都是盲目疯狂且不理性的。留在这里,对两边来说都是一种隐患。何况……
太后她,姑且也算拥护者之一吧。
她的女儿秋未语,想必已经……没有歌神牵线木偶一样的操纵与维护,她只是一具尸体而已。如今的太后,兴许终于接受了这个既定的事实吧。
这是一场漫长的死亡,漫长的诀别。
今后又会怎么样呢?她的身体究竟会不会慢慢好起来,还要等时间来回答。没有了小小的女王,她必不得不回归王位——凭借这孱弱的躯壳。她会遇到新的良人吗?又如何确定对方不是为了国家大权而来?而她还会信任谁吗?
算了……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说到底啊,是他们太爱管闲事,才会变成如今这样的。
都是自找的,谁都是。
第一百九十四回: 无染一尘
第一百九十四回:无染一尘
夜里,他们坐上了离城的马车。虽然太后表示,若只是在皇宫内停留一晚也无妨,但他们还是如约尽快离开了。不论是太后看着他们,还是他们看着太后,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无声的伤痛。比起沉重的身体所泛上的疲惫,心中不知名之物的重量才坠得人生生发疼。
武国的队伍还剩下不到二十余人,他们没有随着白涯几人离开。擅闯他国皇城是绝对足以引起战争的事,虽然两边的上位者都明白,这是万不得已的选择,但终归要给下面的人做做样子,给个交代。说不定,日后武国也会与两国建交的,毕竟食月山深渊已不复存在。一切都安顿下来以后,将军答应他们,会随他们离开这片荒唐可笑的土地。
“你是怎么从天狗口中逃出来的?”
马车上,君傲颜这么问祈焕。白涯坐在前方的马车上驱车,听到这个话题也只是朝后斜眼看了一下。现在他的呼吸终于正常了,但总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可能是残留在鼻子里淡化的味道。柳声寒在傲颜旁边清点着法器,一件一件将它们用手绢擦拭干净,检查破损。既然提起这个话题,她也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动作,眼神绕过傲颜,认真地看着他。
“就知道你们会问到这个。”他舒了口气,“终于有功夫讲了。”
“你手上的妖纹还没说明白。而且你瞒了我们不止一件事儿,都一一交代咯。”白涯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呀呀呀,我会说的,答应过你们的还反悔不成?”祈焕翻了翻白眼,“而且那不是妖纹好吗。这要说起来啊,还长着呢……先说天狗的事吧。其实我们之前对它有些误会,它并不是那种如传说中穷凶极恶的妖兽。实际上完全相反。”
“完全相反?”
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有如玉盘般皎洁。
关于天狗本性凶恶的说法确有其事。但实际上,它并非生来对所有人都穷凶极恶。
说到底是天界来的奇兽,拥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似乎也不是怪事。但在大天狗的眼中,人性的恶会被不断放大。恶太过突兀,足以令它忽视其他一切。它就是这样如此挑剔、如此带有“偏见”的生物。它像一面镜子,会放大人类的**,人的丑陋。
但孩子与之不同。有人说人性本恶,有人说人性本善,归根到底如何决断,标准自然是不同的。在天狗眼里,孩子的**出于本能,直接且纯粹,这便算不上人性的大恶。反之,孩子的天真烂漫也早已是被生活磨砺过的成年人不复存在的东西,而天狗很喜欢这些。
它对孩子很友好,它很喜欢他们。
人们说天狗会将孩子拐骗,藏起来吃掉,孩子便再也找不到了,这就是所谓神隐。
“这也是误会。”祈焕说道,“不过比起说是误会,不如说……反而都有所预谋。”
“预谋?”
“孩子
是被人丢掉的。”他答道,“一开始多是些女孩,也有男孩。也有无力赡养,或者被视为负担的老人被抛弃。他们家里都很穷,或者是些生来残疾的、脑子差点儿的。他们将孩子丢在这里离开。在他们踏上山的那一刻,天狗便得知了他们的意图。等父母离开,它就会将孩子带走。回去的父母就说,采药的时候孩子在山上走丢了、被野兽袭击之类的……有人知道这里有天狗,便说,是被它吃掉了。”
虽然天狗的确是会吃人的,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吃。若是太过贫穷,实在无力抚养孩子或者老人的人,它便只是默默地目送他们离开。若是心怀恶意,故意抛弃不想养下去的女孩或是有缺陷的孩子,它有时会袭击他们、恐吓他们、甚至吃掉他们。有时,它故意只是咬断人的手脚,并不让他们死去,以恐吓那群人不敢再来这里。等那些人回去以后就变得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不是发呆就是发疯,连熟人也认不清。有些不配合治疗的,就会感染而死,这都是报应。活着回来的人散布恐怖,让传言更加血腥,他们说自己的孩子被吃掉了。虽然直到这一步他们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但上山采药会打扰到他们的人,或是再有抛弃老人孩子的人,都没谁敢再来了。
那些留下的孩子自然无法在贫瘠的环境中活下去,最终他们都迎来死亡的命运。老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魂魄十分轻盈,很快消散,但孩子稚嫩的灵魂截然不同。在那灵力流特殊的地方,他们的魂魄无比沉重,无法从中离开。天狗带着他们的魂魄,陪伴他们,领着他们在这山间自由自在地玩着,谁也管不了他们。
他们不会变成凶戾的恶鬼了,而是会被渡化,轮回转生。
直到那个虚伪的神灵带着她偷来的埙,来到这里。
正如人间的猫猫狗狗会对人类的哨声有反应一样,天狗对这来自天界的器乐也有反应。在紧那罗的乐声里,它的心智如人们所愿,变成了真正凶残的、没有自己思想的怪物。在它的心智受到重创后,紧那罗又用歌声哄它入睡了。它成了食月山真正的隐患。
小皇子的灵魂是那样喜爱它,正如喜爱自己的妹妹,自己的木雕一样。他不知自己为何而死,只知自己已经死了,却很快乐——天狗虽然样貌骇人,却比宫中那些长的人模人样,嘴和心都不干净的人可爱得多。不论他游荡到哪里,天狗都会叼着他的小木雕。它是那样小心,生怕将木雕咬得粉碎。
他一直没有离开这里,他本早该随着其他孩子转世才对。这样一来,他就没有机会了。
他也不想离开它。
“后来就……你们知道了,它被唤醒了。”
“是紧那罗在搞鬼。”傲颜告诉他。
“嗯,我猜了个大概。我见到了小皇子,他说自己叫未言。不过也不能说是见,是听,我听到他的声音。还记得我曾经在海底被琥珀给救了一命的事吗?”
傲颜点点头,说
声寒告诉她了。
“若不是这样,我恐怕还不能与他们交流。”祈焕很庆幸,“当整座被埋葬的山谷都只剩下我们时,我的精神与他们相连……我听到他们的声音。那孩子真的很可怜。”
他试过运功、布阵,用了很多方法都没能山谷中出去,自然的力量过于庞大。水源虽然很多,吃的却少得可怜。好在即使在深谷之中,也藏着许多顶饱的药草,只是生吃实在太让人牙塞喉更。但没办法,既然只有这个,就只能吃这个,人总得想办法活下去。
一开始他并没能与天狗成功沟通,他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生怕哪一步没走对,就激怒了那离他不远的庞然大物。他只能听小皇子讲些这些年的趣事,介绍那些已经离开的朋友。除了他,本来还有许多伙伴留在这里,但天狗的心性已然无法将他们渡化……何况它被困在山下,人的魂魄也无法做些什么。
其他孩子的灵魂被吃掉了。被不知名的什么东西。
“天狗会保护我们。”小皇子这样告诉祈焕,“它能让我们免于一种怪物的袭击。其实我们谁都没有看清过那怪物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若是离天狗太远,会有危险。只有它在,我们才不会被掳走。”
那时候,祈焕如实对他说:“灵魂若是受到伤害,便无法投胎转世。但灵魂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伤到的……食月山还有别的怪物?”
“不知道。也可能是从别处来的。那些朋友……都被抓走了。只剩我躲在山涧里陪它。”
大多数时候,祈焕会给他讲外面的故事,讲九天国外的一切,他对所有东西都很感兴趣。慢慢地,祈焕发现只要把小孩哄高兴了,那天狗就不会为难他。
正在赶车的白涯回过头:“你这心存恶念的人竟然没给它吃了。”
“其实,差点。”祈焕一脸认真,“幸亏我比较能打,打得它心服口服。”
“我信了。”
“我也是。”
“哈哈哈。”
“你们怎么这样!还听不听了!”
“你讲,你讲。”
后来……小皇子终归留的时间太久。他在人间停留得实在是太久了。自打祈焕认知他以后,他偶尔会将灵体在祈焕面前展示出来。但他的灵魂被尘世污染得很严重,再这样下去他终于会失去自己原本的心智,化作厉鬼。
他发呆与失控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能与他平静对话的日子少之又少。他不仅要提防脾气差的打个喷嚏都会被吼的天狗,还要应付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翻脸的小皇子的灵魂。
他没有那么重的怨气,倒还好对付,可当他彻底堕化之后呢?
这一天比祈焕想的来得更早。
“所以我超度了他。”
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已经变得有些沉重。对于那短暂而快乐的记忆,他的确印象深刻,难以忘怀。但同样,他也很清楚这件事的发生是迟早的事。
第一百九十五回:无吐无快
“虽然有点可惜,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柳声寒如此评价,“在那种地方,六道无常也感应不到那些迷失的灵魂。可以说,有大天狗在,倒是好事。”
“嗯——这就是我说过的,我和天狗打起来的原因了。失去唯一的小皇子后,它终于对我发动攻击。我能理解,这有点儿夺人所爱的意思——但它也肯定知道,我啊,可不是为了杀掉他们才沦落到这一步的!”
“你真这么厉害?”傲颜和声寒都挑着眉,明摆着是质疑。
“你们也太过分了。”祈焕摇头咋舌,“但是,看来一路上我隐藏实力倒是很成功。”
“开玩笑的。”柳声寒笑说,“我也从很久前就想过你的事……我觉得你也很特别。在深海中,你为救我一拳将那块石头击碎的时候,我就在想——”
“早知道你不会有事我就不那么快暴露了!”祈焕翻着白眼,“还说我瞒着你们,你不也瞒着我们嘛。”
前方的白涯忽然说:“傲颜,帮我锤他。”
君傲颜像得到命令的士兵一样,忽然抬起手一拳从祈焕脑袋上打下来。他痛得要命,捂着头,严重怀疑这个力道夹带私货。
“所以你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
还没等他抱怨,傲颜就发出了质问。他揉了揉头,转了转眼睛。
“可能你们应该记得我说过以前的一些事……我说我是个少爷的书童。但其实不是,我是那个少爷。我啊,也算是有钱人家出身的。”
“所以你给手上之前套布条,该不会是不想暴露自己没干过活,手上没有茧的事吧?”
“喂,我还得要习武吧。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要学,要练,从小到大我都要累死了。我戴这个东西,只是为了挡住我的家纹——我不喜欢我本家。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他们就什么都逼我做,我嫌烦,就跑出来了。”
傲颜抓他的手腕,他忽然抽了回去不想给她看。他好像对此仍然介怀,傲颜就没有闹着非要拉过来看了。
“所以那个水鬼,要抓的本来是你?”
白涯忽然这么问。那两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就只是听着。祈焕叹了口气。
“嗯……的确如此。但那时候,我阴阳术不够精,救不了自己。一直陪我读书的书童主动跳进水里换了我——他本可以直接跑去给大人们报信,这才是正常的事,但没有。因为他知道等把人喊来,我连尸骨都找不到了。他没有父母,在我们家不论上下都欺负他,他说过,只有我对他好。以后若有什么困难,他定舍命相报。我当时只是笑笑,以为他只是……抒情而已。可没想到,他不仅做到了,还这么突然,这么快。”
“这……”
“我什么都会点儿,但什么都不精。这一路走过来,你们应该也发现了端倪。我阴阳术是最好的,因为这是我们的家业,阴阳师世家。但我打心底里对这些都很抵触。我父母要不了孩子了,太老了,我长大了才知道相较别人,他们几乎可以当我年轻的爷爷奶奶。他们把全部的担子压到我身上,事事都逼着我做。其实我并不是长子,我只是运气好,一出生就灵根厚重,是他们盼星
星盼月亮盼来的好苗子。他们不在意长子传承,只想重振家族之名。为了对外有个好的说辞,我兄姊分明是亲生骨肉,对外却说是收养来的。”
“你的哥哥姐姐们……不在意吗?”
“不在意——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以为自己真是捡来的!”
其他人都愣住了。傲颜有些结巴:“这、这……那你是怎么——”
“他们告诉我的,从小就告诉我了,为的是让我明白这样的意义有多沉重。我一开始是深信不疑的,少年时也曾怀疑过。不过根据他们对我的期待和……施压,我多少能判断出,这大约是实话了。这事儿,我就算告诉我的手足,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太过迷信爹娘的权威了,毕竟是被‘捡来养’的‘孤儿’,怎能心有怨言?后来因为巧合,遇到了回来探亲的接生婆,我是她接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她拿着很多钱走了,不再干这个。她告诉我真有这么回事儿。但暗中跟着我的人发现了这回事——虽然我回家后什么也没发生,但我从哥哥那儿听到,那个抱他们送到府上的婆婆……实际上就是接生婆,不知为何暴毙街头。我想这大约是爹娘故意这么做,故意这么传达的。是我的错,我不该接触她,她本该拿着本家的钱远走高飞……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他们疯了吧?!”
“大约是疯了,从来没有正常过。我去哪儿都要有人看着,干什么他们都要管。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回去就是家法伺候。我身上有多少伤就不给你们看了——我在外面吃顿饭,回家晚了,他们也立刻能派人把我抓回家去,我是犯人吗?我他妈二十多了!”他们好像头一次听祈焕说脏话,“我慢慢知道了,他们其实……并不爱我,只是因为我是唯一合适的继承人而已。所以我非常能理解傲颜——不是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爱他们的孩子,不是。”
“……”
“然后我就跑了,跑到九天国。我想,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
“焕儿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
爹娘总这样说。希望是什么贵重之物吗?年幼的我尚且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我只知道,希望是点亮未来的火。而这也是私塾先生告诉我的比喻。火很重要,没有火就不能烧水做饭;未来也很重要……比如今天晚上会吃什么。
吃的,倒从来都是好的,贵的,打小儿就是。但有些吃的并不好吃,放在嘴里苦苦的,卖相也不好。我不吃,爹娘和下人们都哄我,说对身体好。小孩子哪懂这个?那就换厨子,换一个能把补物做好吃的,再不济好看也行。就这么抓着小孩的心思走,倒能骗进嘴里。
穿的也是好的贵的,但我并不喜欢。一来是太花哨了,像个姑娘的似的。偶尔上街让别的孩子们看到,是要嘲笑我的。二来是质量不好,一扯就坏,毕竟绫罗绸缎的织物都算不上结实。我反倒喜欢下人的孩子们的衣服,小时候就帮忙干活,所以布料用得都很耐穿。我一向也顽皮,只有穿这种衣服上蹿下跳才不会坏,不会被骂。反正趁早回来偷偷换掉就是,我机灵,倒是一次都没被发现。
长大后我才意识到被发现的后果。时至今日回想起
来,也会捏一把冷汗。
但我与我周围的人所受到的惩罚,远远超过了理应付出的微小代价的地步。平日里训练也是严苛的,我怎么都逃不掉。但后来我慢慢发现,自己若是把该做的任务做完,这时候再跑出去,至少不会连累别人。不过,爹娘对我的表现总是很难满意。
年幼的我被迫思考,自己所背负的东西的含义。
“小焕是运气最好的。”
手足们总这样说。他们是我的亲骨肉才对,我自己却不得不将这个秘密埋藏于心。但大家的待遇都是相仿的——甚至比我轻松多了,难免心生不快。我抱怨的时候,手足们就说这种话,告诉我,作为本家唯一一个“长子”,恰好还这样天资过人,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
恰好……真的是恰好吗?恰好,也真的是什么好事吗?
人生在被幸运之石砸中的时候,多少会有些惶恐,生怕不久后就会失去,或是付出什么其他代价。我倒是从未这么觉得,我只觉得,自己一直在支付这个代价。
不过苦中作乐,向来也是人类的本事。虽然院儿里的孩子不能跟我玩,但我还可以找街上的啊?大一点的孩子都躲着我,爹娘教过他们,那个本家是不能得罪的。万一出个好歹来普通人怎么负担得起?小一点儿的,有点怕我,毕竟我看上去太光鲜亮丽啦,和灰头土脸的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不过我总是带着好吃的好玩的出来,就像吸引小动物一样,慢慢地,他们也乐意跟我一起玩儿了。一开始,我是其中最大的。后来本家亲戚或下人的孩子也会跑出来,和我们一起——包括我的书童。
那是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可能……也算不上特别无忧。我还是要顾虑回家以后的事。因此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和爹娘、手足、教书的先生们、各种师父,还有看守护卫们斗智斗勇。我心思太多,嘴也太滑,大约要归功于这个理由了。
被发现就是毒打,禁闭。我娘倒是舍不得下手,我爹下手最狠。我真的不喜欢我爹,因为一年到头,他没多长时间在家里。听说,老爷子总是四处奔波,不断地与各种达官贵人与阴阳术世家往来。我不明白我爹为什么对我下手这么狠,抽我的棘条上,刺都带毒,我娘或者药郎要给我擦许久的药。晚上翻身都会痛醒。哥哥姐姐们说,是老爷子的期待太深太沉,迫切地希望我能独当一面。所以看到我这副模样,只是恨铁不成钢,打我也是为我好。
我真的不明白——因为和我玩的小孩子里,也有爹娘在别府当劳工当下人的,或者是常年经商之类的。他们回来,总是会给孩子们带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就算是空着手,至少对他们也是很温柔的。如果因为太调皮,被当娘的打得七荤八素,就会鬼哭狼嚎着喊爹爹,因为当爹的就从来不打自己,还帮忙劝架呢。
我可真羡慕。
我也没有多喜欢我娘。在我眼中,我娘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表面上有多心疼,嘴上说着自己有多爱我,家法却执行得无比严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总是垂着泪,满目心疼,口口声声诉说着家里的苦衷。
口口声声,声声泣血。
第一百九十六回:无可奈何花落去
那个男人极尽狠戾,那个女人极尽虚伪,那些手足极尽愚昧。
但他家……确实也没有那么好的条件。他们只是把最好的都给他了。他们总这样,也不问他要不要,擅自把贵重的东西放在他的肩上,让它们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然后,这群人又擅自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自我感动,美其名曰“为了你好”。直到现在,他听到这四个字就开始反胃。一切强加的东西本不应有,人人却都在索要他的回报,这简直不可理喻。根本未经许可,甚至不曾问过,所谓报答与理解又该从何谈起?
他真的想不明白,一直都。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为了未来,为了对得起他们所有人的付出……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吗?他觉得自己像一棵摇钱树似的。掉钱了就皆大欢喜,不掉就一直在树下摇晃、抽打,直到掉钱为止。
不过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本家确实是名扬四海,人才辈出。许多从家里走出去的阴阳师都进了宫,吃上了皇粮。不论走到哪儿,都有人认识他们,都有人知道他们的大名;不论是谁见了他们,哪怕是皇亲国戚,都会规规矩矩地行个礼。可从某天起,他们便开始没落了。他娘总是抱怨,自己祖上分明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行善积德,驱邪阻恶,怎么非但没有好处,还越来越差了?老天爷可真是瞎了眼啊。听到这话,他就在想,或许本身为了老天给他们什么好处的目的,就已算是心术不正了。退一步讲,教阴阳术的一个师父也讲过……万事万物都有其理。有兴盛繁荣,就会有没落衰亡。有胜有败,有失有得;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些道理他很小都学过了,为何母亲活到头发花白的岁数也不明白?
为何所有人都不明白?
为了重得上面人的喜爱与资源,为了不被同行嘲弄,为了不被下面人说闲话……他们家必须回到曾经的位置。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靠自己这一辈是不行了。要盼,只能将希望寄托到下一代的身上。有的鸟儿它飞不动啊,就下个蛋,等着鸟儿子飞上枝头变成凤凰,带着一林子的三姑六姨飞向太阳。
这鸟儿子委实争气,翅膀生得比祖上随便哪一位都要大上一圈儿。它也能飞得极高,极远,只是太贪玩,天黑得透透的也不知归巢。
他们那时候还没有明白,这小子啊,根本就不喜欢太阳。
这院再大也还是片林子,这家再高也只是个笼子。他就想啊,算了,不飞了。爹一天到晚拉下脸来,除了拉拢关系还要想方设法给他找最好的老师——这一切,他多少能理解几分。先老老实实呆着,待一阵子吧。因为那时候,随着他一起飞的书童也已经……掉到地上去了,再也没能回来。那书童生前叫他起床,总是用镜子晃他眼睛。有时候他早上练武,书童不用起那么早,他就等练完之后拿着镜子,给丫晃回去。他觉得他才是自己真的兄弟。
至少,混到把两位老人家熬走了总可以吧?那时候就没人管他了。而且说实在的,不是他小焕死没良心。这两位老人家的年龄,确实撑不了太久了。
显然这个问题,他们也能够意识到。为此,他们还做了一个准备。
一个他们的焕儿不喜欢的准备。
说来和他一起出去疯的小孩子里,除了几个小子,还有两个丫头。其中一个是一个男孩的妹妹,他爹娘总不在家,爷爷奶奶也走得早,自己带着。那丫头是很小的,虽然有点碍事儿,但小嘴巴能说会道,特别好玩儿。另一个是南街一个裁缝的女儿。她也不喜欢跟娘学织布什么的,就喜欢和男孩们追追打打。因为她家上面还有俩哥哥,爹娘平时也很少管她。
她力气很大,也很讲义气。若无视那有点漂亮的脸蛋儿,她就真的与小子无异。要说她爹娘也确实会生,把她的眼睛生得大大的,嘴巴生得小小的。除了太阳晒多了有点黑,还是很讨喜的。她手上有个戒指,石头打的,不值钱。但她很喜欢,说是奶奶生前留给她做嫁妆的。上一个敢抢来玩的被她打了个半死,所以臭小子们打架让着她,除了怜香惜玉,还有点怕母老虎发威的意思。
当大家问以后想干什么的时候,这丫头说的却是嫁人。爹娘说了,她不想学东西就不学了,反正长得好看,肯定有人要的。
那年丫头十三四岁,他十六,当裁缝的妈给她说了媒,给个有钱的东家当小妾,日子能过得美美的。他为丫头感到遗憾,却也说不出所以然,那时候大家都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丫头告诉大家以后不能一起玩的时候,大家都很难过。丫头倒很高兴,说是奶奶的戒指保佑她,她才能去过富贵日子的。
他们和丫头痛痛快快地玩到天黑,这才不舍地散伙,平时最爱拿她开玩笑的小子竟然哭了,哭得很凶,还要被大家反过来安慰。
等回了家,发现爹不知何时回来了。老爷子也没为他溜出去玩的事儿打他,他还奇怪。只记得那天,全家上下都高高兴兴,谁见了他都要说一句恭喜。结果晚饭的时候,老爷子忽然说,他给儿子说了一门婚事,是哪家的大女儿,当贤妻良母的好料子。而且她身世显赫,地位很高,至少在两个老人有生之年,看不到家族复兴,也不用被谁看不起。
没谁看不起你们啊!不是你们自己觉得?他站起来生气地说,饭都不吃了。他娘说他不懂,那种轻视是心里的,是无声的。那你们怎么听得到?想太多了吧?谁一天到晚看着咱们啊。他是真的气坏了,而且忍受父母的这种自作多情已经太多年。爹娘倒是难得没揍他,只是说,听不到,但能感觉到。他简直要气疯了——这群人自卑、自私到骨子里。
“我不成亲。”他说,“我不要娶一个我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的人。”
“你还小,你懂什么。爹给你安排的就是最好的。听话,这都是为你好。”当妈的说。
“我根本不爱她!”
“小孩子懂什么情情爱爱的?你不需要喜欢她,你只知道她人好,漂亮,而且家里有钱,名声大,你出门了多长脸呐。”当爹的说。
“你们说我不懂,为什么还——”
“我们的小焕,该不会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吧?不然怎么这么不情愿。”当哥的说。
“兄长?你……”
此时,他顿了顿,转转眼珠,心生一计。
“嗯,对——我有喜欢的人了。”
爹娘相互对视着,兄长阿姊们也面面厮觑。他无法理解他们的表情。良久,娘说:
“这的确是好事。到底是哪家姑娘如此好命,能被咱家的宝相中?她漂亮么?”
“漂亮,我觉得漂亮。是南街裁缝铺的丫头。”
“那丫头啊……有所耳闻。但她也太野了,怎么能顾家,能照料好你?”当姐的说。
“我就不喜欢贤妻良母,我就喜欢她那样的!”
说来违心,他其实并不喜欢她,只当妹妹看。他心里不断地说对不起。但应该没事,反正她明天就坐上轿子,去有钱人家享清福了。她比他更需要有钱人。
爹娘点点头,叫大家继续吃饭,便不再说话。尽管这顿饭安静得令人窒息,但他暗想,这一劫也不知能不能挡过。算了,之后再闹吧,就说非她不娶。有机会再见,他一定道歉。
第二日一早,他在庭院里随师父练剑。练完后也到了正午,他擦了擦汗,走进屋。饭菜已经做好了,很丰盛。但他觉得很渴,只想喝水,却没有茶。他问茶放哪儿了,他娘说,茶叶没存好,都受潮了,她提前晾好了汤。于是他喝了一口,觉得很鲜,很香。于是他娘把一盆汤直接挪到他的眼前。他也没顾上吃菜,光喝了个水饱。
到最后,盆底是两只小小的手。
虽然皮肉都被煮烂了,但他看到有圈石头扳指卡在上面。
他晕了过去。
刚醒过来,他就抓着送药的下人,问那裁缝家到底怎么样了。下人是不知道的,虽不知所以,但说帮他打听。于是他一粒米也不吃,硬是等下人打听回来。爹娘还是什么都没说,愣是等下人回来亲自告诉他,南街的裁缝连夜就搬走了。听说唯一的女儿生了大病,去找人治了吧。大清早,连要娶她过门那家都没找到人。
他听完之后就开始吐,吐得胆汁都出来,然后便开始发烧,烧得糊里糊涂,脑袋连热了好几天。他醒了就又吐,然后被人逼着把饭糊强灌下去,再倒下头睡,醒来接着吐。
这事儿他娘是有些后悔的,但不是为了丫头。他娘和他爹都相互指责,说出的是个什么馊主意。他爹生气,因为原本说好的婚事没了。还是没能瞒住——姑娘家里听说这孩子身体太虚,推脱了。他娘倒是觉得老婆还能讨,宝贝儿子若是落下病根可麻烦大了。
混沌之中,他每每睁眼,就觉得头晕目眩。不论醒来是黑夜还是白天,眼前都是一阵泛着花的强光。他烧糊涂了,嘴里嚷嚷着让书童别闹。视线终于清醒些的时候,一眼就瞅到一面小镜子,折着阳光晃来晃去。
“还给我!”君傲颜从白涯手里抢走了镜子。
“抠门。”看祈焕醒了,白涯便无趣地走开,问傲颜,“你竟还有女人用的玩意儿。”
“我不用啊,我爹给我的。”傲颜收起了镜子,又瞪他一眼,“别乱玩我东西。”
祈焕躺在地上没有起来,沉重地舒了口气。
沉重得要吹散十六岁的光焰。
第一百九十七回:无所不至
休息过一晚后,他们在森林里漫无目的地走。
这儿并不适合马车进入,因而他们将车与马分开,将行李装在马身上,牵着它在林间漫步。许多曾经觉得稀奇古怪的花草,如今看多了,也觉得不足为奇;曾经对他们来说十分危险的一切,在几人经历了大风大浪后,都显得无足为惧。
白涯的呼吸很不正常,有种嘈杂的噪音夹杂在里面似的,很沉重。他好像有些不适,情况显得比昨天大战之后还要差,却在极力克制。其他人不知为什么,只有柳声寒说,昨晚白涯断断续续地说了些梦话,含糊不清,不知所云。
“不可能。”他否认,“我什么都没有梦到。”
“兴许只是忘了……你状态很差。”
他们不敢告诉白涯,这时候他的脸色显得苍白,比刚睡醒时要糟。这种症状有些突然,但并非毫无预兆。不如说,那些细小的预兆一直处于无关紧要又难以忽视的界限间:呼吸急促、发汗、头痛、焦虑、梦呓。
“该不会……是中毒了吧?”祈焕感到紧张,“音乐天被击败后,你一直在咳嗽。”
然而柳声寒否认:“他没有。但这种情况……我担心不比中毒简单。”
“我没事。”他不断地说,“我没事,不要管我。”
这太奇怪了,先前都没有那些症状的,现在怎么突然……说起来,鼻腔中的那些气息已经淡了,不知是散去了还是他习以为常。莫非真的是粉末有什么问题吗?他确实感到不安,却不想将这种不安带给别人。
他们在林中继续走着。日近晌午,几人都感到饥肠辘辘。从歌沉国带出来的,只有硬得划嗓子的干粮。附近没有水源,能提供水的植物要么苦涩无比,要么有毒。他们十分干渴,不得不深入树林,寻找河水。
没走多久,他们遇到了一个并不怎么想遇到的人。
不过在看到晏?的那一瞬间,白涯的刀已经砍在了晏?肘部的护甲之上。他太快,三人就感觉身边忽然空出来一块儿似的。但晏?的反应也很快,他成功挡下了这一记。白涯没有用全力,只是示威罢了,不然这块薄甲早就连着皮肉被砍断了。不过晏?猜得很准,他知道不可能白涯一上来就要他的命。
“喂喂喂!”晏?不服气地嚷着,“再怎么说我也是帮了你们,不感谢我就算了,上来就打人?太没礼貌了。我觉得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你他妈害死了整个炼药厂的劳工现在跟我谈自尊?你他妈也配?”
晏?的眼珠子转到了一边。
“呃,啊,嗯……我也是奉命行事罢了。说来复杂,好像是缒乌找到歌神,他们之间商量了什么事。这家伙啊,什么事儿都不爱和我打招呼,我莫名其妙就要受歌神的义弟差遣。是乾闼婆让我销毁证据,我怎能不从?所以我这不才带着琴找到你们嘛……”
君傲颜义愤填膺,就差冲上来替白涯补他一刀:“闭嘴!你这油嘴滑舌的妖怪,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的鬼话!那些人若发不出叫喊,你就当听不见吗?!”
“哇,我说的是真的啊。而且、而且他们其实并不痛苦。他们的痛觉已经被音乐侵蚀,感知也被摧毁,不会觉得疼痛或是难过的。就算他们恢复自由之身,活着也是受罪……”
白涯举起另一把刀,眼看着就要看下来。
“别啊!你们不是已经战胜了音乐天,为民除害了么?以后不再会有人受到伤害,我们共同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看着我送来五弦琴的份上,给点面子。”
祈焕白了他一眼。
“你那五根弦的古琴可真是太难弹了。”
晏?用手背拨开白涯的刀刃,后者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只是视线紧跟着他。晏?走上来的时候,祈焕离旁边的马更近了些,以免这家伙忽然发难,把琴又不由分说地抢回去。
晏?笑了笑,说道:
“怕什么,我又不会去抢?再者,本来就是我借给你们的东西,还给我也不过分吧?但这玩意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用。我听说了那场战斗……你这不是很会弹吗?说起来——那真是你自己弹的?”
“边儿去。”
白涯忽然走过来,径直插入两人之间,将晏?推开了些。几人都不说话,继续向前几步准备赶路。白涯一边走,一边直直盯着晏?,一板一眼地说:
“你若要这把琴,我们现在就能还给你。但请你和我们保持距离,我们可不想再和你跟你兄弟扯上一丝一毫关系。”
晏?非但没有拉远距离,反而忽然将手臂搭在白涯肩上,低下头说:
“你那招……叫什么?连神庙里,透过树林与高山,都能看到那边奇奇怪怪的天。”
白涯没有理他,粗暴地将他的手臂打了下去。
“别介啊兄弟。这么久不见,都不和我唠唠?”
“谁他妈跟你称兄道弟。”
“行了行了,不开玩笑了。”晏?拍了拍手,站到几人面前拦住了路,“是这么一回事儿。楚神官知道了你们的事,说他想再见见你们,稍做招待。不知几位肯不肯赏脸?”
楚神官楚天壑?他们停下脚步,有些犹豫地相互对视。这有些突然,他们还不知如何决断。当然,这首先建立在晏?没有说谎的情况下。
“鬼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人。”祈焕朝晏?脚前的地面吐了口唾沫,“说不定是看中了我们的法器,又故技重施,把我们往沟里带。”
晏?无奈地皱起眉:“呃?你们以为我想啊……若不是楚神官的要求,我才不给面子。我也说了,我以前忽悠过你们,你们肯定不会信我,但他还是觉得我们熟悉,执意要我来请你们。我也没办法啊?而且我也不觉得我们关系有多好呢。”
“所以?”
“诸位还是随我来一趟吧,不远,真的。他们已经设好宴席,就等你们去了。我猜,他是想和你们谈谈法器的事。毕竟其他东西都在你们手里,我们这儿……多少有些不安心。这也是很合理的,对吧?”
晏?的话的确有道理。四人背过身,聚在一起,简单地商议了一下。就算晏?还想使什么把戏,四个人与六件法器都在他们身上,他恐怕也使不出什么花招。更何况,柳声寒这样说了:
“我在意的事,其实与蟒神的领地有所关联。那座神庙,我不论如何都想再去一次。”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还是选择同意。于是他们牵着马,继续跟着晏?走。他默默走在前面,不再说话,也没有回头,看上去确实老实了许多。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广袤的沼泽地。这里的确很像一开始他们迷路时误入的地方。
有几人朝他们走来。虽然他们眼神都有些木讷,但看上去都没什么敌意。这与上次所见的情况没什么不同。看来这次晏?的确没有诓他们。
很快,他们走到了几位巫女面前。巫女们仍穿着那种简单的红白衣服,对着他们点头,然后领着他们走向曾经他们见过的建筑。那些建筑,仍然像某种低矮的遗迹、残骸,上面刻着满了不知名的符号,不知是不是什么失落的语言。
楚神官手持神杖,张开双臂,像是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
有人过来从祈焕手中接过缰绳,示意他们会将马带到别处安置。在那之前,他们立刻将行囊从马背上取下来。又有人从另一侧过来,去接东西,要替他们保管,几人立刻谢绝。不过那些人表示理解,并没有刁难什么。
“您找我们?”
白涯直接问他。不过等白涯回过头想找晏?的时候,他又不见了。真是神出鬼没。
“的确。”楚天壑带着那一贯的微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的人正为佳肴做着准备,请几位先随我进去喝茶歇息。”
他们确实太渴了,便跟他走进了建筑内部。和上次来时一样,这里所有的房屋都是石头堆砌的,许多屋子甚至没有门。不过这儿的温度一直很平常,若忽视一些恼人的虫,确实不需要门窗。
几人坐在长桌的一侧,楚神官坐在对面的中央。他的衣服和上次一样吗?他们记不清,可能换了款式。但不论如何,这里的男性神官的衣物都是黑色打底,女性巫女的都是白色。
“你们在歌沉国的事,我已有所耳闻。”
“摩睺罗迦的神庙如此偏远避世,您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也不知祈焕在夸奖还是揶揄。但楚神官并不在乎,他只是礼貌地笑着,解释道:
“确乎如此。神域向来闭塞,能在这里与外界往来的人与妖怪屈指可数。对外界的信息不能都指望他们,但我们总归要知道现世真实发生的事。而关于你们的一切……”他端起茶杯,“都是蟒神大人亲口告诉我的。”
“您能听到蟒神的声音?”柳声寒问,“他被封印在地下……但将声音传达给您?”
“嗯,当然。”楚神官微微抬起一只手,像在解说,“这便是大神官的工作了。这次为诸位设宴,也有蟒神大人的意思在里面。”
祈焕笑着说:“您尽管安心吧。反正你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我们是绝不会无中生有惹是生非的。只有那些为非作歹的家伙,才会惹上杀身之祸。”
楚天壑点点头。他手肘架在桌边,两只手的十个指尖轻轻碰在一起,略微交错,显得放松又随意。他轻轻地笑着,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柔和亲切。但这也很明显,只不过是一种客套的礼仪罢了。这种算不上虚伪的伪装可以“骗”过很多人,但骗不过他们。
“我希望诸位能……给予我们应有的理解。想想看,几位对其他领域的神明的手段——显得有些过于残酷。虽然我们也是无辜的,但这些焦虑与提防合情合理。当然,这不代表各位就是错的。你我都不过是为了在这人间普通地活下去罢了。”
“啊,能理解。”白涯的语气有些冷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你最好是无辜的。他暗想。
楚神官用气声轻笑一下。他接着说道:
“我完全明白你们的担忧。俗话说近墨者黑,加之蟒神大人有些过去的不太好的传言,你们的质疑是合乎情理的。为表坦诚,我愿意对几位交代些关于迷失之沼的事。”
祈焕沉吟道:“唔……您先说来听听?”
楚天壑深吸了一口气。
“首先是我自身。诸位以为,我是为何被奉以大神官之名的?”
“呃,应该和所有神社、神庙差不多,是层层选拔,百里挑一的吧?”
“的确算得上百里挑一,但是……并未经过任何选拔。这里过去就只有我一人而已,我慢慢地建立了这一切。”
傲颜皱起眉:“那一定是很久前的事了吧?”
“是的。各位觉得,我看起来有多少岁?往大些猜。”
“……嗯?”
几人相互对视了几眼。说实话,他看着不大。若是不干什么脏活累活,心里也不操劳太多,有不少男性比女性的容貌更显年轻。这类人,从二十到四十多都显得一个样,年过半百才令人觉得,嚯,好像是比以前老了些。楚神官看起来与他们差不多,只是与如月君一样气质上略显老成,很难被精准地说出来。而且他既然说往大讲的话,说不定很老呢?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
第一百九十八回:无可胜道
第一百九十八回:无可胜道
“他们在吃午饭……或者晚饭。鬼知道这是什么时间。”
晏?轻松地说着,悠闲地来回踱步。他偶尔抬起手,观察一下指甲缝里有没有脏东西。看得出,他现在很无聊。
“他们打算待多久?”缒乌坐靠在后方倾斜的石壁上,“还有你能不能别转了,头疼。”
“我转悠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看见你就头疼。”
“那我走了。”
“滚回来。”
转身佯装走人的晏?刚迈出一只脚,又僵住了,原地转半个圈儿迈了回来。
“就在这儿干等着么?”晏?耸耸肩,“要不我潜进去,把他们收集到的那些个法器都偷出来?这不是大好的机会么。再把琴也拿回来……”
“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你怎么偷?”缒乌皱眉瞪他,“说得简单,不怕让你们的大神官听个一清二楚,转手就把你卖了。琴倒是不重要,本就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到时候,就算琴在他们手里,也奈何不了我们。”
“我觉得楚天壑并不在意。时至今日,你告诉我的事,尽管我没有刻意在他面前去想,估计他三言两语也多少套出了什么。可到现在,他也没什么动静,估计是不在乎我们。啊,还是说……他其实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啊?”
“少来这套。”缒乌冷眼看他,“你我都应该很清楚他背后藏着的是什么个东西。”
“无所谓。我也不是蟒神大人忠诚的信徒,说到底,就是个打工跑腿的罢了。摩睺罗迦潜藏的这一片土地,很适合修行。再多待一些时日,我的赤真珠也能成型了。”
“给你抠走。”
“喂,什么人呐。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你那大计划告诉我?我可一直都在帮你,不论什么都是说一不二的,够意思了。现在只剩这唯一的净土。虽然我不觉得你是蟒神的对手,但若是坏了此处的灵场,谁赔我的修行?”
“尽管放心好了。事成之后,不会少你的好处。我何时亏待过你?过去不说是担心楚天壑察觉什么,虽然他和蟒神早就起了疑心。现在也没必要解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欠我人情欠大发了,亏你能昧着良心说出口。”
“我没有良心。”
“确实,你要是有良心,也不会利用迦陵频伽对迦楼罗最后的留恋。她现在在哪儿?”
“关我屁事。能够了结她的心愿,她真该特意来感谢我才是。”
饭桌上,面对楚神官的问题,几人都有些拿不定主意。祈焕打量着他的面容,犹豫道;
“三、三十过半?”
“小了。”
“总不能四五十了吧?”傲颜有些惊讶,“我爹头发都白了……”
“大胆些。”他又笑了。
“只有走无常的容貌能固定在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可是您……”柳声寒也显得不确定了,“说到这个份上,您该不会已经年过花甲了吧?”
“在下在人间已经度过三百二十余年的漫长时光。”
“咳呜——”一直沉默的白涯在喝茶时忽然呛出一口水来。
若这是真的,那种与如月君相近的老成气质便是时光真真切切赋予的东西。果然,这种感觉不是装就能装出来的。但是、但是普通人,三百多岁……这家伙是鲛人吗?
“我可是货真价实有血有肉的人类啊。”楚天壑像是听到白涯的心声一样,忽然转向他说,“我也是受伤会疼,有悲有喜的普通人,只是这些感觉在漫长的时间里变得有些钝化……但无关紧要。你们要听故事么?”
说到这儿,宴会的饭菜似乎已经准备好了。侍从们一盘一盘将食物端了上来,认认真真摆在桌子上。比起上次,这次的伙食不论从种类还是花样上都丰富了许多,摆盘也变得考究起来。更为贴心的是,这次还附上了筷子和勺子——虽然木头削的有些简陋,但这让人觉得真是有心。只不过祈焕拿起筷子的时候,他都快忘了怎么用了。转头看了看其他人,还好,自己不是唯一一个,不丢人。
“多年来,我辗转过许多地方。你们的家乡,我也是知道的,那里有这样的餐具,不像九天国一样并不讲究。”
君傲颜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笑起来:“哈哈哈,您有心了。只是,其实我们也有点忘了筷子到底怎么使了……”
“我理解。不过,只要用上那么一会儿就会习惯的。”
接下来,大神官便开始讲那个古老的、他亲身经历的故事了。
令他们倍感意外的是,楚天壑竟然与他们一样,也是那遥远大陆所哺育的孩子。只不过他并不幸运,出生在一个罪人的家庭。自古以来,将囚犯流放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九天国也是当时的一个流放地。说直白些,就是把罪人赶出国门,任他们自生自灭。楚天壑他爹,其实是个地道的土匪,随着山贼头头一起干过不少杀人越货的勾当。
他娘倒是个命苦的人,原本很年幼,到了后来生他的时候才十四五岁罢了。他娘穷人出身,苦日子过太久,被爹娘贱卖给富贵人家去当丫鬟,刚干了没两年就随着大小姐出嫁了。就在走山路的时候,被匪徒劫持抢掠。男人苦力都被杀光了,不听话的女人也杀掉,就剩下了三四个姑娘,他娘是其中之一。老大将他娘发给自己的得力助手当老婆——自然就是他爹了。他娘向来是逆来顺受的,而且在山寨里的衣食不比府上差,一年到头,居然还胖了几斤。他爹就不喜欢那瘦骨嶙峋,拉拉手都觉得硌,就努力把她塞胖。她很幸运,丈夫很爱他,但不是所有被掳来的姑娘都是这么幸运的。凄惨的命运到处都有,悲惨的故事比比皆是。
后来两军要在他们的地盘交战,他们并不配合朝廷,就给军队一锅端了。朝廷军的战斗力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这群山贼根本不是对手。老大被活捉,剩了零零散散的手下人,和几个胆子小的姑娘。长得漂亮的也给抢走了,女人就像物品一样轻贱。而楚天壑的母亲算不上好看,何况那时已经怀有身孕,肚子微微隆起,就与山贼定为同罪,流放到遥远的南方之境。
残余的人就在这边找些活计,勉强生存下去。这儿的人比他们还穷,抢都没得抢。日子过的自然是比不上当山贼的时候。不幸的是,孩子刚出生没多久,他爹就出海死了。说来可怜,是娘生完孩子想喝鱼汤,可当天的鱼已经拉到市场上卖完了。他便不顾当地人的劝阻,在风暴前夕出海打渔才落得如此下场。往后便是她一个人带孩子。一个女人养着一个婴儿,她偏偏是那种土匪般强硬倔强的性子,不讨喜,屡屡碰壁,生活更苦。楚天壑长大以后,她总是不停地说过去的事——过去她短暂的十几年在家乡的生活。不论是大小姐的衣食无忧,还是山贼那样自由自在,都令年幼的楚天壑羡慕不已。比起当下拾贝充饥的日子,母亲口中的生活简直像梦一样绮丽甜美。
别的孩子不带他玩,所以他总是一个人,有些孤僻。他也没有名字,父母都没有文化,爹娘都是一口一个“孩儿,孩儿”地叫,现在的名字,是后来很久之后有人为他起的。但这是后话了。
小孩本是吃不了几口饭的,但总会迎来长身体的年岁。十五岁开始,他怎么吃都觉得肚子空空,母亲根本喂不饱他。他还是很瘦,大概是早年营养没有跟上。有天他像往常一样顺着海边走,走了很远。然后,在这不平凡的一天,他看到了一个不平凡的东西。
不对,不是东西……是一个人,鲛人。
他只是听过,可没亲眼见过。这是一位鲛人男性,但很可惜,已经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失血过多吗?因为他的尾部被划开了,鲜血淋漓,覆盖在本就殷红的鳞片上。附近金黄的沙滩也被他的血污染出一块漆黑的颜色,已经完全干涸结块。他的鳞片光鲜靓丽,大概是才死去不久吧?听说鲛人可以变成人类,但时间有限。昨夜,他究竟是要到岸上去,还是从岸上回来?很可能是受伤了,失血过多,就死在这里。
这位鲛人如果还活着,应该很漂亮。他唇红齿白,银色长发晒得枯槁,身上蒙着一层脱水导致的灰色的鳞状网格。儿时的楚天壑试着伸出手,大胆地将那一层膜撕了下来,扯掉了完整的一大片,露出略微光滑的皮肤。鲛人身体很健硕,肌肉的轮廓与那些强壮的纤夫一样好看,只可惜鲛人的身体已经变硬了。从尾部的伤口能掏出一段白色的、形状奇怪的骨头,它被血染红。杀害他的凶器就是这个东西吗?等完全拔出骨刺后,伤口里又冒出新鲜的血来,黏稠如果酱。鲛人的血闻起来就像碾碎的浆果一样腥甜。
他饿了。
诅咒自此降临。
第一百九十九回:无疆之休
第一百九十九回:无疆之休
晚上回家,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母亲,他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了——小孩的世界总是这样古怪。母亲做了千篇一律的蛤蜊汤,但她今天很高兴地说,剩了两个很小只的海参卖不出去,她炖进汤里,催他尝尝看。
他感觉自己很饱,一点胃口也没有。那两三口生“鱼”肉在肚子里,就像是吸水的海绵一样膨胀,把肠胃都填满了。为了不让母亲失望,他还是硬喝了两口,觉得索然无味。他应付了一阵,就说要去睡觉了。母亲还是很担心,以为他生了病。
夜里他分明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他并没有吃很多,只是一个少年普通的摄入量罢了,而且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味道。没有新鲜的鱼肉那样鲜美,也没有腐烂的鱼肉那样不堪入口。他还记得那些肉的口感,不紧致也不松散,只是和任何他吃过的鱼虾都不一样。至于味道,也没有闻起来那样诱人。
可是到了现在,他的记忆总是在不断地美化着那个瞬间。距离那一刻越远,他对那时的印象便越深刻。那个味道变得很香,到了只要想起来就忍不住垂涎三尺的地步。他日后还吃过许多东西,可都让他觉得味同嚼蜡,就好像胃口在那时被养刁了似的。他再也无法从任何食物中得到满足和快乐了。虽然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吃起来应该没有这样美味才对。
“鲛人肉剥夺了您的味觉。”柳声寒道,“我听过极少数的例子……鲛人肉在每个人的口中都是不同的感觉。有人觉得鲜香,有人觉得恶臭,而您觉得平淡如水。但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它在您口中本是美味无比的珍馐,但因为那时的物资匮乏与您长时间的空腹,无法在当时察觉并理解那种味道。随着您闻过的、吃过的东西越来越多,反而慢慢意识到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味觉了。”
“或许吧……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永远失去了对‘美味’这个概念的理解能力。只有在品尝到令旁人神魂颠倒的食物时,才觉得多少有些味道。”
他们这才意识到,不论是上次还是这次的宴会,楚神官都没怎么吃东西。还以为他像许多僧侣道人一样,对食物这类尘世俗物也能不为所动。原来,是他根本就没有兴趣。
“失去味觉就是鲛人的诅咒吗?”傲颜问。
“不……长生不老才是。”
“我的天……”
“食用鲛人肉就会远离死亡。若没有受到致命伤害,光是等待自己渐渐老死,是不可能的事。”楚天壑静静地陈述着,“但在那个时代,还鲜少有人知道这回事。那时的鲛人也很怕人,因为人们会抓捕他们,献给国君。不过那也只是图个新鲜罢了,若被大多数人得知具有这样的效果,恐怕很早就想方设法,将他们赶尽杀绝了……关于鲛人有个传说,想必你们已经从他们那里听过了。”
几人点点头。
楚天壑接着说了下去。那之后的时候,他只是靠最低的食物供给维持自己不会饿死。他慢慢长大,这件事对谁也没再提起,他更不再见过任何鲛人,不论是活的还是死的。等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和母亲道别,坐上了刚与北方大陆通航的商船。据说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地,充满了这样又那样的财富与机遇。
二十不悔。他做了很多决定,遇到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也学会了很多东西。他干过很多活计:从船夫、渔夫、纤夫,到马夫、屠夫、挑夫……他是个很上进的人,尤其是见过了真正的繁华,就更不甘在阴沟里当一辈子的井底之蛙——啊,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拥有几近永恒寿命的事。
三十而立。三十二岁时他遇到个木匠老师父,带他最久。机缘巧合下,他得知老师父年轻时竟在某个山头里当过山贼。相互核对了一些事,楚天壑发现他极有可能是父亲的兄弟。老师父自己膝下无女,也是等两地通航后才回到家乡做木工。有次路过算命摊子,两人被那江湖骗子拦住,说这孩子吉人天相,能长命百岁。老师父很高兴,就掏钱算了下去,顺便让先生赐个名给他。因为老师父和他生父不一样,生父只有绰号,也没有姓。师父姓楚,先生又说他命里缺木,就让他一并姓楚,算是正式收做义子——虽然他们的关系更像是忘年交。关于名倒是不重要,因为太过普通,到现在他也记不清了。不过老师父命不好,做工时犯晕,从三楼的架子上掉下去,摔破了头,满地稀碎。
四十不惑。但到这个年岁,他仍有许多问题得不到解答,他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无穷的知识需要学习。他没有妻子,不是说没遇到过。四十以前他将钱看得很重,忙着各种各样的活计,居无定所,对于妻儿子嗣的事毫不关心。四十出头的时候他才攒下些钱,看到昔日同龄友人们一个个都有了老婆,甚至抱了孩子,一家三四口共享天伦之乐。不羡慕自然是不可能的,便托媒人去说。有个二十多的姑娘,丈夫死了,是再婚。本来答应好了,女孩家人们合计了一下,觉得他四十多连房钱也没有攒够,不靠谱,悔婚了。还有个三十多岁的姑娘,没别的毛病,就是稍微有点傻,也不碍什么事儿。谁知拜堂的时候,姑娘由傻变疯,忽然发起狂来咬了他,这回婚事也打了水漂。他后来觉得,也不是非要娶妻生子的,只是周围的人都这么做罢了,不做也不会死,干什么要为自己其实毫无准备的事搭上后半辈子?
五十而知天命。在他五十岁整时,操劳一生的母亲病逝了。他平时与母亲并没有太多书信往来,因为他过去不识字,现在虽然学会了些,可母亲仍是看不懂的。于是,他们只是互相寄些东西,顺便让信使或是工友捎来口信。而且这三十年来,他也经常随别人跑生意,在两地不断地跨海往返。某天,有在海上一起干过活的工友回乡,发觉他的母亲已在家中病逝,便立刻写信通知他回来。他急匆匆地回来,办了场潦草的葬礼。按照习俗,他将一辈子也不再离开过这片海滩的母亲,推上了献给海神的木筏。那里的人坚信,海神大人会公平地接纳所有人的生命。他知道了更多的信仰,对这件事看法平平,但母亲却是坚信着的。他悲伤了一阵,像所有失去母亲的普通人一样。
六十而耳顺。他无悲无喜,依然过着平庸无味的生活。这些年来,他也遇到过不少算命先生、僧人道士,也算过许多卦,多是相互矛盾的。可想而知,多少骗子混迹其中。那些算命的说的最多的,是他命里克妻,他就没再娶过谁——反正他谁也不曾喜欢过。更多人确实说他命长,能活一百二十岁,当时都把他逗笑了。不过,说不定挺准呢?六十年来,他从未生过什么大病,现在也觉得身子骨硬朗得很。他结识了几个常有来往的朋友,等过了十年二十年,他们也陆续撒手人寰了。他有时参加他们的葬礼,有时不会——因为太穷,没办。
七十而从心所欲。
他遇到一位高人,是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仙姑。仙姑说他拥有漫长到几乎无限的时光,甚至直接问,他当年是不是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他想了又想,回忆起来,这辈子吃什么东西都无滋无味,定是当年给鲛人的肉吃住了。仙姑建议他找些仙人加以指点,多结仙缘。虽然他的寿命无比漫长,容貌却会随着年龄一直老去,身子骨也会变得脆弱。若是变成那种比百岁老人还要枯瘦可怕的模样,恐怕并不遭人待见。于是他听从了仙姑的建议,去结识仙人,学习仙术。耄耋之年,他终于习得易容之法,将自己变回了青年人的样子。通过食用各式各样的药材仙丹,不断地修习仙法武术,他也终于脱胎换骨,为苍老的灵魂赢回年轻的身躯。也是那时,有指点他的仙人为他赐名,更名天壑。
人类的肉体凡胎自然无法逾越天理的鸿沟,仙人亦是如此。无非是通过修行,比常人多换来数百年的光阴,再以一副体面的样子入土罢了。可他自己,竟拥有仙人也羡慕的时光。
但他仍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有什么好的?无欲无求方能成仙,可追求长命,贪生怕死,这不是最大的贪欲吗?他无法理解,不能理解的还有很多。游走在人群中,听着小孩的哭哭笑笑,青年男女的打打闹闹,都让他觉得喧嚣无比。他不屑于拥有这些东西……尽管从未有过。他错过了理解这些东西的年岁,这些东西便再也不来了。
无妨,都不是什么可圈可点的贵重之物……
得知寿命比起那些仙人还要漫长的事后,他更觉得无聊了,至少前者还能在有限的时间中去做些有意义的事,不论于人于己。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坦然甚至欣然地接受。他已经度过了属于人类的充实的一生……而这一生还在继续,看不到尽头。他走过了很多地方,走遍了不论父母的故土还是自己的出生地,甚至拜访过更遥远的国度。他听过很多宏大的历史,也见证了许多微小的故事。
从一开始的惊艳,到习以为常的平静,再到若有若无的厌烦,与如今的麻木不仁。人类能突破种群的局限吗?或许不能,人性的桎梏限制了太多东西。王朝更迭、城邦兴衰;神话再临、传说重现……不论看到的听到的摸过的说过的,愈是庞大,愈是空旷;愈是渺小,愈是虚无。人类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悲哀的过往,反复上演着无意义的酒瓶新旧的闹剧。
因困惑而逢场作戏,因迷茫而言不由衷。时过境迁,仍是断雁孤鸿。一切都见始知终。
尘网之上无新事。
没有家人,没有爱人,连朋友也没有——也不能拥有。没谁能陪伴一个生命远久于自己的人,尚不论生离死别的那一刻,能不能坚持到那时都很难说。何况这空荡荡的心里什么也无法填满,久而久之,什么也放不进去。
他也拜访过许多人,游离于世俗之外的人。学者们沉浸于探究中,尚能因源源不断的知识而陶醉;信徒们供奉着神佛们,也能在幻想与渴求中得到安慰。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无法理解。他没有自己的神……但他遇到过一个“神”,那是令他难得记忆深刻的两人之一。
一位是那时尚未即位的香神,乾闼婆。
“这种香丸能令人起死回生。”他一手拿着什么东西,而另一只手上也有一个,“而这是还魂丹,是北方的大陆借我们的名头弄出来的仿品。没什么用,不过只能暂时唤回死者的几缕魂魄,很快便会消散。而我们的返魂香,能生皮肉骨。皮囊都破烂不堪,要那灵魂的残影又有何用?与我们的幻术无异罢了。”
“若是生人误食呢?”楚天壑问。
“这小小的还魂丹,能暂时镇住人类即将消散的灵魂,但没太大用处。你知道,人类很脆弱吧?不过我的返魂香,生者可要小心。这里面有鲛人的骨粉作为药引。”乾闼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我有缘,我便送你一个,你可要妥善使用才是。”
而另一位,是个画师。
“画若保存妥当,可贮藏千百年。画将美丽的事物永远留存在这一刻。人亦然。”
“但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永远都活在某一时刻的人,想必很孤独吧?那与一张画相比,也没什么不同。”
“……那你难道会愿意做一张既会说话也会动的画么?”
“咦?我想一想……若是这样,说不定也挺不错的不是吗?”
这个画师引起了楚天壑些许的兴趣,毕竟和自己这些年见过的人都不相同。画师若是能一直活下来就好了,他实在太想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了。
但很可惜,画师死了,他也未曾想到。他们没有认识太久……自己便又成了孤身一人。
他是孤独的永生者。
他是最初的迷失者。
第二百回:无言而谕
“直到我遇到这位神明大人。”楚天壑说,“为迷途之人指点迷津,正是蟒神大人一直在做的事,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那……听说多年前的一场封印之战,是怎么回事?”
柳声寒颇为在意这点,甚至没有追究那段陈述中“画师”的部分,就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因为根据大神官的说法,似乎与广为流传的版本有不少出入。而这个地带委实闭塞,如果真有什么误会却没能得以澄清,倒也可怜。不过,柳声寒并不是因为同情他才追问下去的。
“因为蟒神大人……的确从别道而来。它在人间,自然是得吃些东西的。可诸位放心,它从不会伤人。它需要吃的,只不过是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罢了。但那时,不好的传言流传开来,人们坚信将生者生吞活剥,将死者刨墓掘坟的恶行都是它所为。人们还认为,它不仅杀死人类,还会以十分残忍的手段或方式,甚至让人们自相残杀,在悲愤与恐惧中缓慢地结束生命。因为灵魂的绝望也是它的食粮,比灵魂本身更加诱人。”他平淡地陈述着,“……于是便有人闻声而来。或许是巫女,或许是法师,只知她是一位女性。她重创了蟒神,并将其镇压,代价则是献出自己的生命。不过蟒神大人并没有死,只是沉眠地下,探出精神来与人交流……于是,他便找到了我。说来也是幸运,我不过是恰巧路过而已。想必他所看中的,也是我接近永恒的生命,也能为他避免不断寻找新代理的麻烦。”
祈焕的筷子停住了——从他听到一半的时候。他一直皱着眉,直到神官说完。然后他抬起头,直直盯着楚天壑的眼睛看。可此人的眼神恍若止水,没有一丝丝破绽可言。
“为什么要……吃那些灵魂?”
“若亡灵一直在人间徘徊,最终是会变成恶灵的。到那时候一切可就会变得麻烦。蟒神大人这样做,对三界都有好处。”
“可、可如果是些即将被超度的灵魂呢?”
“区分这些……很麻烦吧?蟒神大人的手下,是名为娜迦的妖蛇。当然,很少有人见到它们,它们总是神出鬼没,而且通常游荡于荒山野岭。它们并不聪明,只会无差别地抓一些零散的鬼魂回来。难道你会区分嘴边的肉,是家鸭的,还是天鹅的吗?”
祈焕筷子上的一块肉忽然掉到桌上,可能他还并不能很好地习惯回筷子的使用。
很遗憾,楚天壑的话没有任何值得批判的地方。祈焕知道,那时大天狗沦落到与封印无异的地步,孩童的灵魂若是无法超度也的确是坏事。只可惜了原本能重归轮回的孩子们……他感到头疼,却只得发出无奈的叹息。
接着,楚天壑将目光转到柳声寒身上。
“您好像有什么问题?”
“……”柳声寒张了张嘴,“您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
他略表歉意地点头,语气有些抱歉:“如果冒犯到您,我深表歉意。实不相瞒,自我成为迷失之地的大神官之后,蟒神大人便赋予了我一种特殊的能力:我能听到在场诸位的、每时每刻的心里的声音。”
他能听到思想?
“没错。”
君傲颜一怔,没想到楚神官立刻就接了她脑内的一句话。她感到惊讶,甚至有些害怕。这是难免的事。毕竟思想是一个人的隐私,而这么做,的确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冒犯。但这也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错吗?他们都不肯定。不过对他们来说,谁也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倒也不怕他听见什么,无非是瞒到现在才说出来,的确令人心生不满。可他好歹是说了,没有一直骗下去——他本可以的,这姑且也算一种诚意。反倒是楚神官,一直这么生活不会觉得很吵很累吗?
“虽然有时候有些麻烦,但大多数时候是有好处的。”楚天壑回答了他们心里那些嘈杂的、乱七八糟的声音,“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分辨与过滤信息。何况能来到这里,找到我的,都是需要帮助的人。那些满口谎言的人,就算无意中闯进此地,我们也有所防备。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清楚我的这种能力。尽管你们不是此地的住民,我还是愿意告诉你们此事,来表达我对诸位的诚意。那么……”
他继续看着柳声寒,似乎期待她回应自己刚才的问题。
“那您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她却一副不必多说的样子。
“您可真是惜字如金。”楚神官笑起来,“所以自我们见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您是六道无常了。但您周围的朋友那时似乎始终没有闪过这样的意识……我便料想,您并没有告诉过他们,至少当时没有。所以在那个问题上,我保持了沉默。不过现在他们似乎知道了。”
“啊,的确如此……还是谢谢您。”
“不必客气。而且大约二百多年前,我们是见过的。但不是这座岛上。”
“唔?”柳声寒有些意外,“那时候我……我也不记得你了。”
“当然。因为易容术的关系,恐怕我的模样与当年与您相遇时不太相……”
桌上忽然传来“啪”的一声,他们转过头,发现白涯的右手竟然撅断了筷子。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愣了一下,随即又攥紧了剩在手里的半截。他好像还是很不舒服……而且这种异常又变得强烈了。分明之前还缓和了一些,怎么一阵一阵的?莫非音乐天消失前留下的那些粉末真的有毒吗?
“您好像很不舒服。”楚神官站起来,神色关切,“您恐怕吸入了太多的摄魂香。”
“你知道这个?”其他人有些惊讶。不过回过神来,他确实有途径能察觉到香神他们的阴谋诡计。何况他们本就有所联系。
楚神官点点头,叫人去拿什么药来。随后,他对他们解释道:
“你们都知道那香是什么用途,我便不必多说。只是白少侠一次吸入了太多的香,对此产生太多的依赖。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找到它,焦虑便无从缓解。烟草、五石散、阿芙蓉等具有成瘾性的东西,在离开它们太久后也会有诸如此类的反应。”
典型的戒断反应。柳声寒哀愁地皱着眉,给白涯递了一杯水:“我正是在担心这个了。许多药物也令人上瘾,可只要知道究竟是什么药,终归是有办法的。如今,我们已经没有途径知道摄魂香究竟是……”
这时候,有人拿了什么东西来交给楚天壑,随后便退下了。那是一个砖红色的小陶瓶,他从里面倒出一些浓稠的绿色液体,滴落到水杯里,然后递给白涯。柳声寒伸手接过来,细细看了几眼这几近无色透明的液体,又嗅了嗅,确定没什么问题才交给白涯。
他的手一直在抖,连杯子也很难拿稳,许多水洒了出去。他喝下去以后,身子虽然不太抖了,瞳孔却依然扩张,对眼前的光线没什么反应。柳声寒为他把了把脉,心跳还是快得离谱。他只是感觉稍微好了些,可问题的根源没能解决。其他人都离了桌子,簇拥到他旁边。
“那是镇定的药物,您一定知道了。”楚神官对柳声寒说,“这只能给他一时的安定,要完全克服这个病症……没有药的配方,便只能靠个人的意志了。”
“他可以。”君傲颜说。
“……嗯,您这样想是好的,但白少侠本人似乎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求生欲望。”
“你胡说什么!”
祈焕立刻打断他。他不想听下去,更不希望听到那声称是来自白涯自己内心的想法。虽然对楚神官似乎有些刻薄了,但不仅是祈焕,不论谁都不想得知这种结果。楚天壑也颇为理解地闭上了嘴,叹了口气。
这么久的路走来,实际上他们也多少能察觉到,白涯对生命总是看得太轻——对自己亦是如此,或更甚。他会为了一些好的目的,以帮助、救助为由,保护什么,或杀害什么。或许他总是那样勇敢,只是他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而已。傲颜又想起他冲进火场的那个瞬间。
“……不重要。”白涯喘着气,艰难地说着,“这都不重要,我的命也是。我只要……知道是谁做的就好了。这就够了……”
短暂的沉默。
但在查明白砂的死因之前,你可千万不能……
“白少侠——白涯是吗?”
楚天壑坐在他对面,忽然叫他的名字。他的手不再那么抖,但还是微微颤动。白涯缓缓抬起头,用带着血丝的眼睛看他。但那双疲惫的眼睛映不出什么东西。
楚神官正襟危坐,双手交叠在胸前:“既然如此,有些事我想向您说明。之前我对你们说,我不曾见过两位的父亲。这话是真假参半的。我对君姑娘的父亲并不知情,这是真;但关于白少侠的生父,人称坚臂斩铁的白爷白砂,我是见过的。”
“你骗我们?”
傲颜生气了。不过白涯反应倒是比她冷淡些。他还反过来按着君傲颜,让她稍安勿躁。
“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现在,正是我们最应该相互信任的时候。所以我想,还是告诉您实话的好——我们不仅认识,还成为了短暂的朋友。我自从成为神官以后,不再离开过这片土地,他带来了许多外面的消息……数百年来,我从不曾见过像您父亲一样的侠客。”
白涯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些话让他平静了一些。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这些消息足以令他感到某种程度的安慰。
“我不告诉您,是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死讯。所以在得知您是他的儿子时,的确还略有犹豫。”
“他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在香积国?”
“被偷走了。”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晏?有位不省心的朋友……啊,但您父亲的遗物——那把刀,我将之与蟒神的至宝收在一起,以示尊敬。没错,那便是赤真珠了。”
“我们能……”
“当然,当然可以。”他欣然答应,“我做了如此多的陈述与铺垫,就是为了引出这件事。通过我们的谈话与你们的反应,我相信,诸位不是为掠夺而来。我也希望……在一睹蟒神至宝的风采后,各位能放下心来,从此不再惦记此事。”
白涯站起来,略微晃了一下。
“我答应你——现在就去。”
第二百零一回:无祥之兆
他们走进昏暗的神庙。
这里的一切都是石头堆砌的,显露出一种晦暗的惨灰色,灯火间距很远,看上去空旷而死气沉沉。神庙内也没有任何摆件,没有任何壁画,只有青苔零零散散地攀附在几处石壁之上,或许是那些地方比较潮湿。除了这种特有的淡淡的湿气,神庙内也没有任何燃过香的气息和痕迹。凉风从无门的塔洞里窜进来,吹到身上有一种往骨头里钻的冷意。
“您平时就住在这儿吗?”祈焕忍不住问,“这也太冷了。”
“有些房间没有这么冷。”楚天壑提着灯,回过头解释,“而且房间里有灯火,足够温暖。别在意这些,我带你们到地下遗迹去。”
所谓的地下遗迹,便是楚神官说的存放赤真珠的地方。当然,还有白涯父亲的遗物。他带着他们走向神庙深处,这已经超过了上次柳声寒涉足的地方。他们一直走,走过了中庭与列柱回廊,终于来到了神殿之中。但这儿真的算不上气派,只让人觉得空旷,觉得压抑,觉得冷。一切都残破不堪,落了厚重的灰,仿佛从来没有人涉足,也没有人清理过。他们走过的石制地面,回过头都能看到白晃晃的脚印。
从回廊开始,灯光的颜色就变成了奇异的亮蓝色,比宝石还要晃眼。柳声寒看着那些火光,低声地对他们说道:
“那就是不熄的长明灯……”
“这么多?”
他们看着楚天壑的背影,他是如此沉稳地迈步向前,似不可阻挡。鲛人炼制的油灯也说明不了什么,他只是……买下了商品而已。何况他们更不愿意多想,因为他什么都能听到。这时候,几人都开始觉得,这可真是一个容易令人不快的能力。
楚神官走到神殿中央,一手提着灯,一手拿着神杖。他用力将神杖在中央的地面磕碰了一下,地面的裂缝里泛出暗红色的光,向四面八方蔓延。他们连连躲闪,生怕踩到这些线。等红色的光线如同浇筑的熔铁般连成一片时,地面上浮现出了一个完整的圆形阵法,古老的符文层层堆叠,不知其意。接着,某一处地面开始下沉,断断续续的,朝更深处蔓延。地面下传来移动的声响,是石与土在摩擦,仿佛有巨蛇朝下旋转着挖掘。
“诸位请。我来带路。”
地上溢出的红光消失了,楚天壑来到地面上那洞的旁边,抬了抬灯示意他们跟来。然后他就转身下去了,直到整个人人影都沉没在那深不见底的窟窿里。他们靠近那里,看到一排有着特定弧度的朝左往下的石阶,呈巨大的螺旋形。侧壁有灯,楚神官向前走的时候那些灯从侧面都被点亮了,灯火点燃的速度逐渐超过他所走过的地方,照亮了前路。白涯先跟着下去了,然后是君傲颜,柳声寒紧随其后。祈焕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入口,也随他们一并朝地下深处走去。
似乎是沉默持续了太久,楚天壑怕他们无聊,便自顾自地在前面说起话来。
“地下遗迹是当年那位无名的勇士与蟒神交手的地方。大战打了三天三夜,烈火将这一带的森林烧得干干净净……就有了如今的大沼泽。神庙建设在这里,人们声称是为了镇压为非作歹的妖物。实际上,蟒神大人告诉我,事情并非如此。不过知道传言的人本就不多,知道真相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的确……我只知密林曾起过火。”柳声寒回忆着,“那大概是在——六七年前?我记不太清了,但离现在过的不算太久。”
“但九天国的结界是十年前形成的,那时候您还不是大神官吧?”傲颜问。
“嗯,还不是。人们建立了神庙后,就销声匿迹了,现在留在这里的人都没有参与过神庙的建设。有时候,一些修缮工作也不好做,因为神庙的结构有些特别,不是专门的石匠木匠是看不明白的。这里的构造都像是直接来自于蟒神的意志——是按照它的喜好建设的。”
祈焕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难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格……若不是来自人间的审美喜好,倒是能够理解。老实说,是挺气派,就是太冷清了。”
“摩睺罗迦大人不喜欢太吵。”
一路上,白涯一言不发。他的脸显得过于惨白了。这里分明很冷,他的额头却渗出细密的冷汗。看得出,他在极力压制一直起伏的情绪与那难以把持的对药物的依恋。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别的地方,其他人都不曾看到他这个样子过。想必能让他控制住自己的念想,一定是即将看到的、属于生父的遗物了。
那把刀,那把水无君亲自给他接上的,削铁如泥的刀……
听到了白涯的心声,楚天壑在前方叹了口气。他轻声说道:
“您的父亲,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在我离开家乡之前,我们便有过交集,也算是朋友了。我们走的本是截然不同的道路,拥有迥异的人生。我们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任何方面。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我们也有缘相遇,有缘成为朋友。”
白涯艰难地开口:“他的性格……其实很好。不论是谁他都能聊起来,不论谁也能很轻易地信任他——在发现他的手臂是一把刀之前。”
“偏见本就是一把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白少侠您不要在意,我活了这么多年,对人性是个什么东西倒也看得透彻。就算您的父亲不为左衽门做事,光是看到他那把刀,就不敢也不愿意与他说话了。”
“所以他总是很多话。”
“这倒是真的。不过对我来说,话越多越好。我对家乡的变化也很感兴趣。他讲了很多事,别人的事,自己的事……你的事。他一直为你自豪。”
“……”
他只感到难以言喻的悲伤。昏暗的阶梯显得更加狭长。
“唔,你很不喜欢左衽门。”楚天壑察觉到了什么,“其实我也略感意外。因为很少有人没见过母亲,却依然对母亲心存怀念的。您的父亲真的伟大,他能将您母亲的一切美好具象在您的心里——就好像她曾真实地参与您的人生。尤其是您这样的人,要领悟这种感情似乎更加困难。喔……我没有不好的意思,您别见怪。”
“没关系。”白涯并不在意,“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这也有坏处。你爹说,你对左衽门有一种不必要的仇恨。他觉得那是他没教好。我倒是告诉他,世间之事都是两难全的。顾及了这一面,在另一面势必会疏忽,或是无法控制它发生。他怎能又让你感到母亲的好,又不去记恨杀害母亲的凶手?”
“的确是这样,我也是对他这么说的——从我很小的时候。”
“他还是选择了……让你感知爱。我算是完全被母亲一手带大,反而不知父爱为何物。从这点来看,说不定我们也很谈得来。还有君姑娘……我知道你们都很不容易。但一切都会变好的,对吧?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在沉痛的话题中强颜欢笑,恐怕也只有楚天壑能干得出来。白涯怎能不恨左衽门呢?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如何将那些恶人杀个干净,一刀又一刀,直到刀和人都染成红色。割断他们的喉咙,就像当年凶手对活着的母亲做的那样;剖开他们的肚子,就像当年父亲不得不对死去的母亲做的那样……
杀光他们,一个不留。这并不是为了整个江湖的安定,不是为了将更多人从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里救出,而仅仅是为了……为了复仇。他的出生好像就是为了这个的,可父亲偏偏不让,他宁愿自己有的是前者那样济世悯人的情怀。
可白砂不恨他们吗?他不该恨吗?不该恨这个夺取他所爱之人的地方?不该恨那些杀了他所爱之人的地方?
“嗯……你知道吗?我和您父亲都认为,凡世间万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楚天壑放慢了脚步,像是刻意留出时间说话,“猛虎伤人,也捕食野羊山兔,防止它们繁衍过度,肆意抢食人们的庄稼。就像左衽门……它的存在也间接控制了善恶均衡。若不是那些所谓恶人的存在,或许您的母亲也不会平安长大,不会遇到您父亲,更不会有您。我知道这些话过于辩证,也过于云淡风轻,您可能难以理解,理解了也无法接受,可我终归该告诉你。”
白涯没有说话了。他的朋友们也不是楚天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当然也可能是他没力气说,他的手似乎又有些抖了,走路不至于歪歪斜斜,但不如以前那样步履稳健。这点区别只有常年习武的人能看出来,但对他的朋友来说都很明显。君傲颜想去扶他一下,又怕他太倔,不让他帮忙。这人总是觉得好像接受了别人的帮助就是承认自己能力不足似的,也不管自己到底能不能顶住,还说不得。
祈焕忽然随口道:“要不歇会?这路也太长了,我都走累了。”
“是缓解的药效过去了吗?”柳声寒看了看他,又看向前方楚天壑的背影,“敢问神官大人,前方还要走多久?”
楚神官停下来,转过身,看上去并不觉得累。他当然能明白现在是怎样的情况,便说:
“还有一阵子,不远了,我们已经走了大半。白少侠需要休息吗?”
“不用。”
既然白涯本人都这么说了——虽然他也只会这么说,几人便跟着楚天壑接着走,但神官也将步伐放慢了些。祈焕听到白涯急促的、嘈杂的呼吸,连心跳的频率都有些骇人。就在这个时候,白涯忽然低声对他说:
“烛照和幽荧,你还想要吗?”
“啊?”祈焕傻愣愣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如果……以后,这两把刀——”
“说什么呢?听不懂。”祈焕摆摆手,加快脚步,与前方的楚天壑近了些。
白涯便不再说了。他感觉眼睛很花,有一种剧烈揉搓眼睛以后再睁开,或者蹲久了忽然猛站起来的感觉,视野里一闪一闪的。他伸手扶在墙上,感觉墙壁也像棉花一样软,又像冰块一样滑,不如看上去那么粗糙。它好像在呼吸似的一起一伏,让白涯真真切切地担忧起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从以前开始便不怕死……但他不喜欢衰亡的过程。这种戒断反应,无疑是令人觉得生不如死的,他宁愿自己死得干脆一点,漂亮一点。
侧壁的灯火消失了,他们来到一处更空旷的地带,大概是到底层了。这里就是几年前的遗迹吗?几人有些恍惚地向前走,看到脚下遍布着白色的骷髅。骨头都很完整,像是自然腐烂在这里的。难道是想要偷取赤真珠的人?祈焕还没来得及问,发现柳声寒僵在原地。他和傲颜顺着她的目光看上去,前面的确有一把断刃,深深插在墙面上。墙壁很高,很大,有一些难以名状的黑色的东西覆盖在上面,层层缠绕,似乎整座墙都是它构成的。它像盘虬卧龙的树根,又像海中凶兽的腕足,以扭曲的形状从断刀中心扩散。中间似乎有突起的什么东西。
这不对劲。
回过头,楚神官背对他们,看向来时的阶梯。他不再说话了,但他的身上却一直发出接连不断的、细微的“咯嚓”声,在空旷潮湿的遗迹中有些刺耳。白涯伸出手,一把拍到他那不知何时变得僵硬如尸体的肩膀上。
他猝然回首,整个头颅彻底翻转过来,面部裂开数只猩红的眼。
第二百零二回:无须之祸
白涯几乎失去片刻的意识。
他被震慑住了,不仅仅是视觉。迎面而来一种强大的精神扰动,近乎将所到之处的一切意志摧毁。白涯怔在那儿,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面孔。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似人非人的面孔,是死是生也不得而知。那些疮疤是腐烂,还是溃烂?他左边的眼睛增殖为三只,与右边的眼睛一样刺出红光,有着黑色的眼白。那多目的半边脸像是干裂,又像是被水泡烂,反正谁也不会想去碰一下的。那眼睛并不规则,在有限的面积上相互挤压,略微形变,各自的视线也似是独立的。而右边那接近人眼的眼角下布上了细密的、半透明的黑色鳞片。不知是此处光线不足的原因还是本就如此,原本属于人类的红色口腔颜色过深,褪色苍白的唇衬得内里发黑。他上颚的獠牙略微从唇边探出,咧开的笑容像是焦土的伤痕。
这算什么?这他妈算什么?有一种想吐也吐不出来的感觉……怪物之所以为怪物,是因为其非人的特质。而这样具备着典型人类特征的怪物又该如何称呼?它比彻底的怪物还要骇人。不同于音乐天,至少那是一种本就庞大的、让人觉得理应超出认知的巨大之物;也不同于夜叉,至少那些畸变有迹可循,都具备人们见过的海底生物的特征。
尖叫声将他拉回现实。他后退一步,猛回过头,也不清楚这尖叫声属于男人还是女人。他只看到更加令人恐慌的景象:那面“墙”是活的,有心跳有脉搏一样,它在动……缓慢地移动。而且,那些构成它的细密的黑色腕足开始翻转,露出灰白的部分,上面竟布满了暗红色的圆——若真是章鱼一样的触手,那应该是吸盘的部分了。但这也不太一样,它们是一种陆生的生命体……或生命体的一部分。君傲颜离得近,她甚至能看到黑色部分的细小的鳞。可那不同于鱼类的鳞片,它们不会反光,反而令触腕的质感显得粗糙,不论看上去还是摸起来都像一种蜥蜴之类的动物的皮肤。
她的身体微微后倾,一副随时准备后退的样子。但她没有,因为柳声寒离得太近了,近得看不到整面墙壁发生的变化。可傲颜也没有足够多勇气冲过去将她拉回来。声寒注意到了特别的东西,她攀爬在上面,聚精会神,在离地面不到一人的高度上接近那根断刃。
她要去找什么?傲颜并不知道,也不敢去看。她环顾四周,只觉得天旋地转。明明宽阔的室内在此时让人觉得压抑逼仄,不论四壁、地面还是穹顶都像在蠕动,就好像他们走过的通道是狭长的蛇身,现在完全被吞入腹内了一样。每次眨眼都觉得面前的一切像是随着呼吸起伏,这种错觉令人惶恐不安,双腿发软。
“楚天壑……”
白涯迅速拔刀相向,却发现楚神官还是之前的样子——正常的、普通的、属于人类男性的模样。他有些意外,后退了一步,忧虑地看着他:
“白少侠?您这是……”
白涯有些恍惚地放下了刀。刚才那是什么……?是错觉?摄魂香已经侵蚀了他的神经,这不是没可能的事。当下,他的洞察力、判断力、反应力,都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他该怎么做?他该相信什么?他还能不能相信自己?
他不知道。
“你在做什么!”君傲颜朝着声寒无措地叫喊,“你离这些东西远一点!”
柳声寒充耳不闻。她试着去拔那把扎在墙里的断刃,用尽力气。她的手被利刃划破了,流出鲜红的血。虽然她并不觉得疼痛,可当血碰到那墙上细密的树根或是腕足时,它们就像是被滴上了醋的虫一样局部地扭动起来,而血渗透消失。
有人被钉在上面。
在看清楚的那一刻,君傲颜简直无法呼吸,连拿着刀的手都失去力气。陌刀忽然倒地,发出“啪嗒”的清脆响声,提醒她立刻将刀重新捡起。柳声寒挥舞几笔,让密布的腕足像是受到电击一样徐徐退散。然后她徒劳地拉扯着里面的人,发出近乎乞求的哀叹,不断地、不断地说着:
“醒醒……我的天呐,醒醒啊,求求你快醒醒!!”
君傲颜她终于看明白——有什么人被控制住了,昏迷在这里,而白砂的断刃就是将那人封印在此处的关键。
那是谁?
是个女人……是那时候与蟒神战斗后死在这里的那个吗?她、她还活着?君傲颜觉得一阵战栗。因为,她发现被她误认为属于墙壁的一部分树枝,竟然来自她的身上。她的一部分肢体化作树木,与那些奇怪的腕足纠缠融合。
它们在从她身上汲取养料。
祈焕无措地看向白涯,似乎在朝他讨要一个办法。可他怎么知道?当务之急是救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就在此时,祈焕忽然瞳孔扩张,对着白涯的方向发出惊叫。
“——楚天壑!”
白涯迅速回头,再次看到了那张溃烂可怖的脸。
不是幻觉。
“大神官”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像煤矿中的碎石相互碰撞。
“叫他做什么?”他嶙峋的爪覆在脸上,自上而下地滑动,像是揭下一层早已脱落的面具,“来听将死之人的呜咽?”
他——它的声音太过古怪,不止是在狭小空间内滚荡似的回音。就好像有两种声音,一个属于楚天壑本人那普通的男性的温和嗓音;另一种是嘶哑的、带着好像喉咙被抓破似的气鸣声,一种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古老而绵长。像是来自厚重的远古,带着不堪回首的历史感;像是来自遥远的未来,带着不可直视的侮慢感。二者又像一个整体,来自一体的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不同形态,教人无法识别。那两种声音也存在细微的、不可捕捉却切实存在的时差,但怎么听都让人分不清先后。它们错开又合并,如层层递进又相互碰撞的涟漪,在另一个空间内回荡堆叠,折射到名为现实的可怕造景。
杀了他。这是白涯脑内的第一个念头,尽管楚天壑本人的意志并不明晰,但这个占据他躯体并作出此等表态的怪物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它很危险,是那种任何人看到它的容貌、听到它的声音都会迸发出的本能的对危险的恐惧。
最好连它的存在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杀了它。
没有任何犹豫,白涯一刀刺进他的胸膛,却在穿透人体的部分后碰触到一种无法言喻的阻力。像是在强风中伸出手臂,张开手掌所感应到的一样,然后有这样一种力成为了刀刃的缓冲。这一刀像是刺进去了,像是没有,仿佛穿透了一个空泡,一个比水的张力更强大的屏障,也可能只是触及了它的外层。白涯再追加了两分力,黑色的刀刃没有深入太多,他的手却开始微微颤抖了。
一种热力从他的胸膛内攀附而上,像手一样死死抓住了他的刀刃。黑色的弯刀像是经历了高温的淬炼,白红的光彩慢慢向上蔓延。“楚天壑”的肘腕、膝盖等一切关节反折过来,方式极不自然,伴随着骨头被折断时的咔嚓响声。他以非人的容貌,将身体扭曲成非人的角度,直到完全翻转过来,像是正面对着白涯一样。
胸口没有血溢出来,反而有一种火光在扩散。并非明火,而是灼烧的烬火从刀刃开始扩散,逐渐侵蚀焚烧了他的衣服。布料化作不可见的粉末,伴随着从伤口中徐徐飞扬的红与黑的粒子,像炉灶里蹦出的火星,却比它们更灵动。直到他胸口的大洞完全呈现。
像是……眼睛的形态,还是嘴?但不论是什么,这个洞窟,都是竖在胸膛上的。两边各自有一排锋利的灰白的弧形锥状物呲了出来。那是利齿,还是骨骼?这看上去好像白涯再将刀捅深一些,这巨大的洞就会闭合,用爪一样的牙将他的手臂撕扯下来似的。
“楚天壑在哪儿?”白涯死抵着刀。
“楚天壑?”他念道,“那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白涯恶狠狠的。他的眼睛又变成了之前那样——黑色的眼白与白色的瞳孔。
阴阳错乱,混沌未开,“理”则在这之中孕育迸发。
“你敢吗?”
他将这嗤笑置若罔闻。却在下一刻看到了刺眼的光——无法直视的、刺眼的黑色光芒。
黑色的……光?
“烛照——”
祈焕冲上去一把将白涯推开。两人栽在地上,白涯立刻用幽荧白刃将自己撑起来。他愤怒地对祈焕吼道:“你干什么!”
“你不要命了吗!”
两人转过身,看到烛照黑刃像是被看不到的手推送进去……或是被里面的什么拉进去。这么说刀刃应该完全穿过了他的身体才对,可并没有,刀身完全消失不见。这怪物依旧是笑着,就好像生来脸上的名为嘴的伤口就是那个弧度裂开的。他抬起一只手,白涯的另一把刀忽然脱手,就像是受到了黑刃的召唤一般。接着,仿佛某种示威,某种挑衅,人形的怪物伸出黑色的长舌,舐过刀锋却没有受伤。反而在那纯黑的舌中央,也生出一颗红色的、紧紧盯着他们的眼睛。
接着,他昂起头,喉部也裂开了缝隙,像是凡人的身体无法承受某种庞大的法力。但他不在乎,他只是双手举起刀来,张开口,将它缓缓吞入腹中。
“多谢款待。”
他低眉抬眼,神情像罂粟缓慢地凋零。
第二百零三回:无奈我何
白涯失去了他的武器。
像是出于慈悲地进行某种说明,身后传来了那怪物的声音。
“终归是水无君打的刀,倒是好用。但那还不够……不是什么佳作,只是为了维持人形的义肢罢了,为什么有人称之为武器?还是说,该感谢你们,送来新的武器?”
“你做了什么!”祈焕怒喊着,“你他妈又是什么东西?!”
“有谁生来喜欢长眠地下,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动不动,等着时间将躯体燃烧殆尽?”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需要力量……这些不够,远远不够。”
他说的是这满地的白骨吗?几人环顾四周,看着这些死去多年的尸首。
君傲颜攥着刀柄,恐惧与愤怒并存:“你就是蟒神?是摩睺罗迦?这些死去的人,都是你被封印后控制他们来的?然后你将他们饿死在地宫之中吸食他们的灵魂?你这恶鬼、畜生!你把人命当做什么?”
对本就不来自人道的东西说这样的话,确实显得有些可笑。于是他又发出那让人后背发凉的笑。他满不在乎,以一副宽厚仁慈般的神态凝视着每一个人。最终,他得出了某种结论一般,降下宣判似的念叨。
“——你们也一样。”
根本无法交流……这东西完全不屑于以人类的语言方式,和他们进行平等的沟通。从这点上看,它倒是更具有神性中的傲慢。它根本不在乎这群人怎么想,也不在乎这群人会做什么。你在踩死一片蚂蚁的时候,会去问问它们的意见,解释自己行为的动机,甚至想到它们在巢穴中等它们归去的家人吗?不会,从前到现在到未来都不会。
但显然,根据当下的处境与那怪物的只言片语,他们多少推测出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那个女人是桜咲桃良·莺月君。而且按照柳声寒之前的表现不难推断,她可能是已经猜出来,当年前往南国镇压肆虐的巨蟒之人,正是这位六道无常。不过她到访这里的时间,比如月君要晚一些,差不了两三年。毕竟如月君来此地,只不过是跟着朝廷的队伍随便看看罢了,并不是为谁而来,这点她也曾说过。因而在她对蟒神之事还不够了解时,她听闻了那场森林的大火,和零碎的传言,而由于那时连她自己也事务繁忙,不曾多想。或许那位大人额外将此地的情况告诉了莺月君,但没有告诉她。至于为什么,现在也没法得到答案。
而她卷入了摩睺罗迦的封印……甚至成为了它的一部分。在多年前,这封印应当没有这么脆弱,她还是能镇住这怪物的。但虽然它的肉身禁锢于此,精神却逃逸而出,通过层层圈套构建了这幌子似的神庙,并依靠各种方式吞吃灵魂,养精蓄锐,到现在反而有力气与当年的敌人抗争了。那把刀是关键……但白涯的父亲也只是两三年前到这里的,不知莺月君又何时受困于此。这之中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询问她本人才能知道。
好消息是她似乎还活着,还有自己的意识。坏消息,是他们有可能都离不开这里。
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白涯活动着浆糊一样混乱的脑子,尽可能地思考眼前的情况。柳声寒不论用多大的力气都无法将那把刀从墙上拔下来,而它深深刺进了莺月君的胸口。她粉白的罗裙染上干涸的绯色,眼睛像是被吵醒时一样开开合合。她大约能看到眼前的场景,却不能做出更多反应,她的意识可能仍然混沌不堪。
白涯不用走得太近,即使他现在状态很差,他也依然能一眼确定,那的确是父亲那独一无二的金属手臂。上面的每一处划痕,都是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留下的痕迹。这是把很好的刀,在如此潮湿阴暗的地方沉寂了这样久,也没有一处锈迹。
他上前去,试图将那把刀拔出来,也为了解救莺月君。可他刚走上前,便被一条粗壮的腕足狠狠拍到地上。但它们并没有拒绝柳声寒的请求。很显然,她也是怪物的目标了。六道无常不论怎样都不会死去,可以为这毫无人性的所谓神提供源源不断的神力。
但楚天壑似乎不这么认为。难道刚才与他们对话的人,告诉他们他自认为的真相的人,其实已经是附在他身上的蟒神了吗?也不尽然,或许是他的意志被长期的附身所侵蚀,已经对那样的认知深信不疑。但不论如何,他只是一个容器,就算将他杀了也对蟒神的歼灭斗争没有任何好处可言。
君傲颜挥刀抵抗那些东西。它们比她想的更难斩断,也并不是做不到,只是要付出预想中两倍的力气。这很耗费体力,但她已经尽全力为白涯开路了。在这之前,那边的“楚天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地看着,没有任何干预。但现在,在他们的行为足以对蟒神造成威胁时,它便行动了。
“墙”倒塌了,强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他们无处可逃。那些腕足在瞬间松散,将所有人紧紧绞入其中。对这些东西而言,将他们捏得粉碎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蚱一样简单。但它没有,它只是利用这些黑色的触须将他们不断地碾压、推搡、攥住又放开,就像小孩儿斗蛐蛐取乐似的。这时候,白涯便想起来了——想起楚神官说过的话。摩睺罗迦不会直接将你简单地杀死,而是将目标置于险境之中,让他们在痛苦与绝望中缓慢地死去。
几人多少能看到一些不属于这里的景象,似乎是摩睺罗迦特意给他们看的。人的叫喊、求救、哭泣、哀鸣、怒吼、悲悸、呜咽,还有那不断地被什么杀死,或是自相残杀的剪影。没有一个人是他们认识的,甚至下一幕发生时,上一张面孔就已经被淡忘了,就像在做梦一样。而这些糟糕的情感,也如在梦中似的被悉数体验,甚至强化。睡梦中的哭泣总是比醒来时更不必要,却更打动人。有时人们清醒过来不也会质疑,自己为何要因为某事在梦里如此悲痛欲绝吗?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的,就好像梦境和现实的界限得以模糊,一切都混乱不堪。
白涯觉得胃里很恶心,可能和之前喝下的药有关。既然柳声寒没有看出问题来,恐怕这只是药物的副作用吧。但这种原本细微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在此刻让他难受得无法忍耐。有时他被擒住脖子——甚至不知是幻象还是真实的腕足,被剥夺了呼吸的权利,整个人都要背过气时,它们又会松开。花样百出,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祈焕挣扎着,他将手用力抓住一根腕足,手上的家纹发出强烈的光。他并不喜欢家族赋予自己的使命——这意味着他要承载一些他不想拥有的力量。但此刻,他并不讨厌。被他触及的腕足像是被按在烧红的铁板上似的,忽然剧烈地扭动、挣扎,但祈焕抱紧了就不会撒手。于是这根腕足扬了起来,将他毫不留情地甩了出去。他在空中看好了地点,立刻翻身朝着某个方向跃去。那面墙变回了普通的墙壁,其构造似乎只是普通的挖掘到地下后,露出的土块与岩石的组合。而莺月君的一部分化作树木,深深植根其中。
忽然,他身后那些黑色的腕足停滞住了。它们像是有意识一样,齐刷刷地裂开血红的眼睛,连腕腹的红色斑点也出现了细长的瞳孔,仿佛某种野兽。它们都看向他的位置,似乎是在发出警告。这时候,从“楚天壑”的后背也伸出细长的腕藤,跟随他手的动作朝着祈焕飞奔而去。白涯只看见一片混乱,黑白的光彩在视线里无规律地舞动、交错,直到他看到那些忽然迸发而出的红色。他瞬间确定了楚天壑的方向,趁着这些控制他们的黑色藤蔓没有反应的时候,一跃而出,一把将他推翻在地。
祈焕来到墙边,家纹不断泛出强大的力量,褐色黯淡的光包裹了他的双臂。他伸出手,隔着这层浅浅的光便能触碰到断刃了,甚至不需要皮肤与其接触。随后他做出攥紧的动作,一把扯下这截金属。在负面感情的浪潮退却后,傲颜和声寒立刻以自己的方式做出抵抗,从一片狼藉逃脱出来,得以喘息。
“你到底都——做了什么……”
白涯一脚踩在“楚天壑”腰侧的右手腕上,自己的右手按住他的左手腕,左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这具身体的胸口依然开裂,牙骨错序地轻颤,白涯若是不小心,说不定会被这些东西所伤。反观被控制的此人,从容而平静,在他溃烂异变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慌乱。他甚至不需要呼吸,不需要供血,掐着他的脖颈并不能伤害他一丝一毫,就好像他用胸口的洞窟直接呼吸似的。那开裂的地方大概不能凝视太久,否则予人精神错乱的恐惧。它不知通往何处,只是一片比人体广阔太多的黑暗里闪烁着红色的某种核心,像永无从触及的怪物的心脏。
突然,第三只手反攥住了白涯的脖颈。
那只手是从左臂根部、源自其左侧同一锁骨破衣而出的。那不是人类的手,而是属于怪物的爪……也可能是死人手。它已经烂掉了,皮肤发黑,脱水干枯,却能看到蹼一样的某种薄膜作为利指间的连接。手臂上有些红色的血泡,比起肌肉结构微微凸出,让人不敢多看。
他的力气比白涯要大多了,简直要把他脖子拧断。他掀开白涯站起身,尖锐的黑色指甲毫不留情地嵌入脆弱的皮肤,却有意避开了气管与动脉。白涯没挣扎太久,手忽然松开了。
在对方剧烈的咳嗽中舔舐指尖的血迹,他发出那独特的嗤笑来。
第二百零四回:无悔之棋
“老白,刀!”
一阵耳鸣声中,白涯听到祈焕若有若无的呼喊,它几乎被层层嗡鸣掩盖过去,显得有些虚幻。他回过头,看到祈焕丢到附近的那把断刃,立刻后滚翻到刀边,一把抄起,并拉开与那怪物的距离。
白涯另一只手捂在脖颈上,摸到温热的血,但量不大,只是看上去可怕。
忽然,他的眼前闪过几个片段。
就在他的血接触到这把断刃时,一些奇特的场景不断地在他眼前闪现。他隐约觉得,这把刀里封印了什么记忆……是父亲留下的?人的确能利用一些法术,从逝者的贴身之物上抽取一些回忆,并以某种方式投射出来。这便是许多神婆或是道人所能做到的。只是那些信息向来抽象,不乏许多江湖骗子借此任意解读,肆意敛财。
但灵根相同的血亲的眼睛,倒是能看得更直观些。
白涯虽然拿到了武器,瞳孔却有些涣散了。意外的是,被蟒神附身的楚天壑不再关注他了,就好像白涯不再是某种威胁。或者说,此刻祈焕所做的事更需要处理。而在记忆不断在白涯脑内闪回时,他动也不能动,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但他不仅看到了,还听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我儿子会来找我。”
从他的角度说出了这样的话,分明是父亲的声音。而面对面听着他说的面孔,正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大神官楚天壑。他们之间有一盘棋,格子是歪歪扭扭刻上去的,棋子是近于黑色与白色的不规则石头。他爹拿的是白子,一边说出这句话,一边犹豫着如何落子。
“嗯……我信你教得出这样的好儿子。但迷失之地,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找到的地方。若不是我碰巧外出遇到你,你也找不到这里的。你内心坚定,时刻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你不属于这里。”
“这不正好陪你解解闷儿。”白砂笑了笑,将白子叩在一个地方,“该你了。”
楚天壑放下茶杯,将棋盘左看右看。他大约是陷入苦战了,毕竟很久不曾遇到像样的对手,多少有些掉以轻心。他的目光在棋盘上寻摸着,一只手来回摩挲着黑子。这些棋子原本没有现在这样光滑,大约就是这样被慢慢磨去棱角的。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我们上次相见,是二十多年前吧?那时候……”
“孩子他妈刚走没多久。”白砂从蓑衣下伸出锋利的刀,在一个高度上比划了一下,“我儿子大概这么高吧。”
“我见到你时,还不知道你已经走了。当时还开玩笑,说要请我吃孩子的满月酒。回去交任务时才知道你这算是……叛逃。”
“那时候和你不熟,也没敢多说什么,知道的越少越好……还是你轻松,时间签得短,来去也方便。”
“多亏了你多说。我可真怕知道太多,被你一刀了结,幸亏我嘴没那么欠。但我知道,您并非如传言那般极尽凶残乖戾,是黑白两道极尽污蔑。就算是那些恶劣残忍的现场,也只是左衽门的要求,您向来都是一刀了结,绝不给目标徒增痛苦……我嘛,轻松不轻松的,也不见得。不过是趁你们忙时,从左衽门牙缝里抠点饭吃。说起来,他们将嫂子和其他人葬在一处了,你知道的那个地方。逢年过节,我会烧些纸钱,以慰在天之灵。夫人是好人。”
“干我们这行,就不说什么好人坏人了罢,统统是要被朝廷杀头的……烧香之事,感激不尽。不过,我可不会凭此就让着你的。”
说罢,他又落下一子。楚天壑有些惊讶,望着错综复杂的棋局。他已多次死里逃生,也没少给白砂设局,不过小伎俩很快被看破,都落空了。他执子踌躇,苦笑道:
“你可这是不留情面。但说起来,我还真没想过,我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也有怡然自得地坐在这儿,慢悠悠地下棋喝茶的一天。”
“是啊……说来也是缘分,我们本没什么交集。在这九天国遇到你,着实是巧。除了最后一次,我们似乎也只见过一面。你看上去很年轻,几乎没怎么变过。我这些年带着儿子东躲西藏,心态虽好……但估计也老了不少。有时候我与左衽门的熟面孔擦肩而过,竟没人一眼认出我来,真不知该哭该笑。”
“我不过是习得驻颜之法,心里也早是个老头子了。”
楚天壑终于挑了个地方。没有太多犹豫,白砂紧跟着下了一步。
“这么多年,你不也只是一个人么?你难道没想过讨个老婆,好好过日子?”
“我在此地做神官,不也不错?不论女人还是朋友,我现在都不惦记了。一心一意侍奉神明,大概才是我这种手上沾血的人,最好的忏悔方式。”
楚天壑落子后,白砂有些惊讶。这是一处极小的细节,他聊着天,也不曾注意了。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反转,不仅让他皱起眉,认真地重新研究起棋局来。他单手转着白子,左看右看。棋子还未落下,他又问了一个问题:
“说起来……你这座神庙,供奉的究竟是什么神?只听说是个本土的神,却不知名字。他司掌什么,庇佑什么,又有何讲究与禁忌?”
“呃……”
楚天壑嘴上含糊起来,他似乎也不知道该从何介绍起这位神明。他思索再三,与思考棋局的白砂一样费神。良久,他徐徐道:
“白爷,说来不怕你有偏见,这是一位恶神。”
“嗯?”白砂有些惊讶,但反应没有楚天壑想得那么大,“我是不在意这些的,反而更担心你,泄露了什么东西,不会遭到惩戒么……”
“这些倒罢了,可以说。”他端起早已凉了的茶杯,“您应当知道善神与恶神的区别。”
“我不是行家,全是瞎说,若是得罪了还请见谅。”他终于落下一子,又捞了新子攥在手里备着,“我听说人们供奉的那些有名有姓的神佛,都是善神。善神接受善意的发愿,且不论是不是他的信徒,只要是善愿就有求必应,若是恶愿还会降下惩罚。而且心愿实现后,若是人有心供奉烧香,特意还愿,这是极好的;若因故未能还愿,也无关紧要。恶神反之,只会回应本教虔诚的教徒,或事后最可能成为信徒的人。而且不论何种愿望,恶性善性,都是恶神所接受的。而恶神索要的代价也更为沉重,甚至不还愿者,必有果报。”
楚天壑点点头:“差不多便是了。这位恶神,是自畜生道降临的蟒神,名摩睺罗迦。人间的情感规矩不适于它,而所谓善恶是非,它另有定夺。说是恶神,也只是人的定论,它不过有些……冷漠,并不事事回应。我在这之中,当一个普通的牵线人,为迷失之人建立与蟒神大人沟通的桥梁,仅此而已。”
“伴君如伴虎,你可要多加小心。”
“多谢关心。说来你也该多加注意,你不是这里的人,此地不宜久留。既然你不在意,也知道了真相,我还是要提醒你。蟒神大人,对于误入领地的人并不宽容。过不了几日,便是蟒神的祭祀之日。在那之前,你还是趁早离开,到那时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回头,一路往外走,莫要犹豫。否则激怒了神明,连我也救不了你。”
说罢,天壑随手落下一子。他忽然一怔,反应过来,刚刚那步怕是下错了。太久没人与他下棋,光顾着谈天,他有些疏忽了。楚天壑皱着眉,手指在方才落子的位置停顿半晌。
“多谢你的提醒……但是小楚,落子无悔啊。”
楚天壑无奈地笑了笑,算是认了栽。
这算得上是最长的片段,但在白涯的眼中闪现得很快,就像短暂的梦境塞得下冗长的内容,睁眼时不过黄粱一梦。之后还有些断断续续的场景,都是白砂记忆中的片段,是他在此地帮助那些迷失之人的场景。
他原定于祭祀之日离开的。
那些场景,忽然在某一刻蒙上了血色,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似是记忆被一只血淋淋的手一抓而过。所有东西都成了黑色的剪影,一切声音却消失了。那些东西怪异扭曲地闪烁,让人难以分辨。最后出现声音的,是一个诡谲荒诞的场景。
那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迷失者们,似乎都变成了生面孔。他像是来到另一个世界,四处都是残缺不全的人。可他们分明都还活着。
救命。他们发出呼喊,细微的刺耳的断断续续的连绵不绝的……四处散落着残缺的人的肢体,而并非动物。有被腰斩的人横穿小路,缓缓爬过,留下红色的血迹;有失去双目的人四处徘徊,却在即将撞到什么时穿过了它;有人捧着自己的头,朝着一个方向坚定不移地走着,不论前方有什么阻碍……
简直像是误入了鬼界的生者。还是说,他们都是死去的鬼魂?
救命,楚神官……大神官在哪里?
他们的哀鸣接连不断。
他本该走的,头也不回地走。
但他怎能不去在意?
他当真寻到楚天壑的身影,穿着祭祀的长袍。那些鬼魂跟在他后面,而无数双或是漆黑或是鲜红的手,从地面渗透而出,拖曳着他,但他只是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向前。他走的很慢,自己却怎么也追不上,而且再怎么呼喊楚天壑的名字,他充耳不闻。
跟随着白砂的视线,四周画面向后方疾驰。他疯狂地跟着楚天壑冲向神庙的方向,路过往日里的熟面孔在此时也变得陌生。那些红白巫女,与红黑神官,齐刷刷地站在神庙的台阶两边,眼神空旷无神,就像失去意识的雕塑。
楚天壑消失在神庙中,地面满是奇怪的、细小的爪痕。
“到底怎么了?!”他问。
但没有人回答。他试图冲进神庙内,也没有人阻拦。他一直追着楚天壑的背影,两边的画面浑浊不堪,中央只剩下那一个遥远的人形。视野会发生弯折,大约是脚步在拐弯,在向下,代入其中的白涯无法确定。
这是看不见尽头的阶梯。
白涯感到,他的父亲开始觉得疲惫。他慢慢停下脚步,开始重新调整呼吸。这是遇到了鬼打墙么?他不知道,也不知父亲是否知道。说不准,这一切不过是幻觉一场……一场他再怎么说也不过是肉身凡胎所见证的异常。
回去吧。他听到父亲微微的叹息。
薄纱似的血色逐渐褪去。转身之时,他从未听过的沙哑声在耳边轻语。
“白爷,落子无悔……”
第二百零五回:无地于下
“老白?你在干什么啊老白!”
眼前的幻象忽然散去,白涯的头沉重得像灌了沙子,还没有灌满。当他晃悠着勉强站起来时,不满的沙子就坠着他的头,让他失去平衡,歪歪斜斜,浑浑噩噩。
他看向祈焕呼喊的方向,视线里的一切都从黑红变成黑白,以简单的色彩明暗构筑了眼前全部的景象。他眼睛的颜色又不大正常,体内阴阳混乱,难以调节。他只看到名为祈焕的影子抄起手边的什么,在瞬间被看不到的源自楚天壑的力捏碎,他再抄起另一个,迎来同样的下场,节节败退。那些都是祈焕所能捡到身边的人骨,可破坏它们对这怪物来说像是捏开酥脆的点心一样容易。
祈焕念咒结印,瞬间构建出一道深色屏障,也立刻被抬手打碎。他愣了一瞬,不知是高估了结界的牢固性还是低估了对方的实力,毕竟这不是靠蛮力就能打碎的东西。他在试图阻止他靠近柳声寒,而柳声寒正不断试着以各种方式让莺月君恢复神智。她好些了吗?他不知道,离得太远。再看向君傲颜,仍与那些从四面八方伸来的蔓足作对。
“老白,法器散在里面!”
他又感到头部一阵刺痛。为了防止谁盯上那些宝物,他们将那些东西都随身带着,不曾想反而落入了另一场危难。虽说目前看来摩睺罗迦并不打算用它们做些什么,但这谁又说得准呢?白涯没有顾虑太多,攥着父亲的断刃,朝着“楚天壑”的背影冲了上去。
利刃从后背刺穿他的身体,但刃的尖端并没有血。反而是被白涯攥着的刀刃,有他以技巧捏紧刀刃、却仍因失误而擦破的伤口流出的血。他是攥着刀背的部分,以近乎“捏住”的姿势拿着它,另一只手从底部将刀推进去的。这比他想象的要难,因为楚天壑的身体像是死了多时一样僵硬,与一块实木无异。但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最好的程度了。他现在的这双眼睛可以看到,摩睺罗迦的“理”十分致密,密不透风,没有破绽可言,不论是从什么角度以什么力道砍过去,能将之刺穿已实属不易。
“你利用他。”白涯咬牙切齿,用苍白纯净的瞳孔紧紧注视着这溃烂的面容,“你利用他们……利用我爹对楚天壑的信任,又以楚天壑的身份杀害了他——你让他们相互背叛,相互残杀,这就是你的乐趣之所在吗?”
现在的楚天壑——或说,摩睺罗迦,对此嗤之以鼻。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褪去黑色,变成了一种干枯的灰白,这不禁令他们想到鲛人失色的长发。只是它更黯淡,像是布满尘埃的蛛网在人类的头骨上层层相叠。除了破烂的衣物,这身体已经很难看出楚天壑的影子。
他再度将头颅完全转过来,咔嚓作响。他用那怪异的叠音说道:
“人类能从背叛中学到的,唯背叛本身。”
神不说人话是某种九天国的特色么?罢了,这群东西根本算不上神,至多是一群伪神、恶神、邪神……附身的蟒神轻巧地捏起前端伸出的刀刃,三两下将其从身体里抽出来,扔垃圾一样丢到一边去了。就在白涯有下一步动作以前,他忽然消失,又再度出现在较远的地方去,绕过了祈焕。他们都愣住了,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只知道,他已经来到了两位六道无常面前。君傲颜看到这一幕,转过身准备朝这边跑来,却被身后的一条腕足狠狠抽向后脑,将她连人带兵器打倒在地。柳声寒紧紧抱着莺月君,眼中少有地呈现出极尽咒骂的恶意。
但他绕过了她们。
这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怔。他想干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变得模糊起来。
莺月君睁大眼睛,但身体还没能恢复自主控制。她的脸上与肢体上都有部分木质化,现在已经退却了许多。她努力张开嘴,像是在说什么,就好像意识醒了身体还睡着的梦魇感。
“封……”
“什么?”柳声寒将耳朵凑上去,努力听她的每一个字。
“封印,被——”
话音刚落,摩睺罗迦漆黑的爪已经碰触到了那面墙壁——那面原本钉着莺月君的墙壁。墙上还残留着半枯的树根一样的触须,他的手碰触到它们的一刻,它们加剧了枯萎,随后燃烧,一点点将自己蚕食殆尽,变成黑色的粉末从墙上散落。那些裂纹还残留着,像是以黑色的墨勾勒出闪电的轮廓。那些细密的腕足早已退却,但不知根源,就像他从虚空中将之召唤而出似的。那面庞大的、干净的墙面上,除了裂纹、干涸的血色、烧焦的痕迹、凹凸不平的坑洞外,还写满了不明所以的文字。有的尚可辨认,有的像是符文,更多的是一种扭曲而怪异的符号或标志,让人无法辨别。而且每一种原本正常的陈述后,都变得歪歪斜斜,像是练字时睡着的孩子干的。那些不知名的或红或黑的文字,不知书写于何时,用什么书写,又是在什么情况下书写的。但此刻,它们都在发光。
红色的光像血一样溢出,十分刺眼。黑色的裂纹也逐渐扩大。摩睺罗迦的手施加了一份力,手的位置沉降出一块凹陷,裂缝里也有什么东西在上溢,像是填充了熔岩。那些无法辨识的符号开始扩散,被自动书写着一般迅速蔓延到石顶、地面、蔓延到四面八方去,速度越来越快。而他们的慌乱似乎在加剧这一切的发生。
在震动发生的时候,祈焕招呼所有人从向上的台阶逃脱。君傲颜冲过去拉扯瘫在地上的两人。即使知道她们不会死,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她跑过去的时候,甚至连那怪物的背影也不敢多看一眼。所有人都跑到台阶口时,白涯却在此地一动不动。祈焕将另外三人推上阶梯后,回过头对他大喊:
“你还要在那儿傻愣到什么时候!逃命要紧!”
“不用管我。”他捡起父亲的刀,“我知道怎么办。”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但祈焕没时间多想了,毕竟还有另外几人正往地面上跑。他跺了跺脚,一咬牙也跑了上去,他知道自己不能死在这里。他也信任白涯,就像当初他们对自己在月食山上的那种信任一样,就算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莺月君已经可以自主行动,这真是省了不少麻烦。四人顺着台阶一路上跑,气喘吁吁。就连在逃离的时候,墙面与台阶上的符文也在增殖,仿佛追着他们一样。地面摇晃得越来越剧烈,数次有人摔倒,又数次被朋友拉起来。
忽然间,石崩地裂。
大坍塌是一瞬间发生的,但如此形容有些不太妥帖。不是上面的部分塌陷下来,而是有什么东西从大地的更深处破土而出。后方道路的崩溃也在追逐着他们,速度没有符文扩张来得更快,可他们已经很累了。都说下坡容易上坡难,漫长的阶梯几乎要抽干他们所有力气。就在几人好不容易看到眼前的光时,巨大的石柱忽然被震塌了,直直朝着洞口堵了过来。莺月君眼疾手快,抬手使出一道玫色流光,一棵巨大的树从旁侧突兀地生长,将石柱顶到一旁去了。但即使离开了地宫也不算结束,他们必须逃到更空旷、更安全的地方。大地的震颤一刻也没有停息,力道也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越来越近。
他们穿过破碎的大厅,穿过石柱七扭八歪的长廊,穿过长长的新的阶梯。当他们完全离开神庙,来到空旷的地方时,尚未沐浴太久光明,便有新的阴影就此浮现,笼罩一切。
迷失者们有些疑惑,其余的巫女和神官也赶了过来。他们都不害怕,只是困惑,不知发生何事。泥土岩石从那庞然大物身上慢慢滑落下来,巨大的响声接连不断。莺月君粉白的长发沾染许多灰尘,她一手将夹在头发中的碎石捋了下来,忧心忡忡地望着神庙的方向。
“封印被解除了……”
“不,比起那个,您还好吧?”君傲颜忧虑得要命,“是您当年镇压的它?!”
祈焕摇头道:“真是灭绝人性,竟然用六道无常……”
“不,是我自愿留下的。”
“……什么?”
连同柳声寒在内,所有人都惊愕地望着她。被困多年的她原本面色苍白,却很快恢复了红润,不由得令人感慨这种可怕的生命力。普通人尚需复健,她甚至已经可以施展法术。而且她身上那些化成树木的部分,现在也完全恢复成人类的皮肤了。
“我是法阵的一部分。只有我在那里,封印才不会被解除。”
“那、那白爷的刀是怎么回事?”
祈焕一边问,一边担惊受怕地看着自神庙而生的庞大身躯。它在努力将自己的身体从大地中拔出来,像巨树拔起自己深埋的根系。
第二百零六回:无天于上
只见莺月君叹息:
“它的力量很强……每当我牵制住它时,又会很快突破封锁。于是我做出判断,将自己融入法阵之中,成为封印的一部分,终于在重创它后将之成功镇压。”
“为什么?”柳声寒无法理解,“你会永远留在这里!那位大人怎么能让你……”
莺月君并不在乎地摇头:“这法阵不出十年,便能打散它的精元。到那时,将它扔回畜生道便轻而易举。只是不曾想,它的精神从地宫的封印中逃逸出来,找到了如今的大神官。它利用那个人类的身份在人间活动,吞噬灵魂,养精蓄锐。在封印中,我试图与之抗争,但就像是扶着危如累卵的砖墙,只要人离开,就会崩泄而下。而不久前,它用那把刀……”
“就是白爷的刀?”君傲颜问。
说着,他们一起看向神庙的方位。巨蟒的现身几乎让天光也随之黯淡。而在它活动的时候,他们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顺着碎石一路攀升。那一定是白涯了。如今他能看破任何事物运动的轨迹,因而在那种环境下杀出一条路来,似乎不是什么难事。而在他的手中,正是那半把原本作为手臂的刀刃了。
“那把刀……是成为六道无常的水无君打的第一把刀,但只有刀刃,是半成品。这样的刀,甚至可以对其他无常造成伤害,它用这断刃来封印我的灵力。我陷入沉睡,也无法离开此地半步,而它反而从我身上汲取灵力,修复了真身。那位大人交给我的事,我没能做好。”
柳声寒哀叹道:“已经够了,足够了——这么多年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你的消息,我一点都……怎么能、怎么会……”
“你我拥有漫长的岁月。”莺月君攥紧了她的手,面对着那逐渐拔高的巨影,她浅浅地笑着,似乎这一切只是一眨眼的事,“而我也不希望你来。”
“我听到铃声。”柳声寒叹息,“因为那不是黄泉铃的声音——黄泉铃没有铃舌,不会那么清脆的。但它仿佛是一种暗示,让我十分在意。”
“那是摩睺罗迦的陷阱。它尝到甜头,不会轻易放过六道无常。普通人的灵魂作为温床不过是消耗品罢了,它会追求不会枯竭的力量。”
“它不会有机会。”
柳声寒话音刚落,巨蟒便挺起身来。它大约还有很长一截身躯埋在土里,但此刻已足以昂起高傲的头,睥睨着这群黑压压的蝼蚁。属于人类的化身懒散地坐在蟒头之上,以那副似人非人的模样漠然地扫过下方的一切。
但他确乎是更接近怪物的模样了……它的脊椎上凸生出一些刺状的骨骼,但仍被僵硬发灰的皮肤紧紧包裹,好像划一刀就会破开一样。脊侧右方生着那些黑色的、粗砺的腕足,缀着红色的斑点。第三只手像是生生缝合在左臂上,节外生枝,只是一看就不属于那副身体,而更像是皮囊内部孕育出的另一种生物破土而出。有几处皮肤融着血泡,上面蒙着浅浅的一层薄膜,依稀可见内部红彤彤的、半成型的血肉,甚至还在微微颤动,就像依然拥有人类的生理反应,而谁也无法猜测它的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肩上睁开眼睛,一个接着一个,都是刺眼的红,与黑色的竖瞳。就在它那龇出牙骨的胸口的洞窟中,某种核心仍发着明明灭灭的红光,像是在彰显一种不灭的生命力。
——从一具尸体身上。
楚天壑还活着吗?白涯不知道也不在乎了。他攀附着巨蟒的后端,两三下便站在了那躯壳的身后。对于这庞然大物而言,厚重的鳞甲之上,感知一个渺小人类的行动似乎强“人”所难了,不过这化身的这么多眼睛也不是瞎子。它倒是不在乎,依然懒懒地眯着眼,像是一只午后酒足饭饱的猫在庭院晒着太阳。
白涯的眼睛也不像是人类的样子,但比起这个家伙要好得太多。他对自己所见的东西有些困惑,但他应该不会想看到摩睺罗迦化身的真正模样,不然恐怕对他的发挥不利。他只看见,一团不成型的、纯净的力量,披裹着相较之下毫无意义的外壳……如蝉蜕一般。它以一种毫不收敛的方式宣扬自己的存在,耀武扬威,恣意妄为。
而在他的脚下,踏着的是难以名状的异常之力。
那是相当庞大而污秽的东西,主体由单纯的捕猎欲构成,却夹带着冗杂的、人类自身的浑浊感情。灵魂的部分被转化成力量,而这些阴鸷的东西则被储存起来,凝结成躯体的一部分,让它牢不可破,坚不可摧。这些无法过滤或是它不愿过滤的杂质,就这样发酵成它独一无二的武器——纯粹的恶意。
白涯抬起了刀。
“你不再像是能守护赤真珠的样子了。那么,把它交出来。”
“你在和谁说话?”
它笑了,又问:
“你在和谁说话?”
它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或者,连白涯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在对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按照过往的约定来履行对方的承诺,还是……对这个怪物。但实际上,它大概率是在玩一种令人作呕的双关了。
——谁?给你的勇气?和我?这样说话?
“我没和你开玩笑。”
“我没打算听你说。”
好像这解说也是一种施舍。但紧接着,它身后的腕足忽然伸长,将与它近在咫尺的白涯一把打了下去。它动作太快,没有任何征兆,连简单的预判也不能做到。白涯从前方直直坠下去,视线短暂地恢复,得以看到这条可怕巨蟒的真实模样:它周身覆盖着一片片大小不一的、盾牌般的黑色鳞甲,面部是与人类化身一样的结构;它左边三颗猩红的眼扭曲地挤在一起,血盆大口中森森獠牙错综密集。它的前胸也没什么不同,也张开那些嶙峋牙骨,狭长的洞窟中闪烁之物,如熔岩,如血海,如漫无边际的罂粟花田。
太高了。
“他们会死吧?”缒乌远远地看着。
“应该吧。”晏?耸了耸肩。
“它可真够大的。”
“实际上,离它更近的那些人看上去更大。”晏?似乎很了解,“它的真身足以扭曲人的精神,以至于失去对周围景象的判断力。和它交手,恐怕不比音乐天要简单。而且那些法器恐怕被埋藏在废墟里,他们便无能为力。怎么样,要趁现在去找吗?”
“着什么急。”蛛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且等他们削弱了蟒神的力量。我可不想就这么被误伤,太不划算。”
晏?直起身,两步便站在缒乌面前。后者不知他要干什么,只是看到他漆黑的眼瞳里,有种与过往不大一样的认真。
“他们会死。”晏?难得如此严肃,“他们都会死。摩睺罗迦会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任何计划,任何打算,只要在脑内形成了一瞬的概念,就立刻会被它捕捉到,并提前做出动作,封锁对手的行动。如果是它放任的攻击,只能说对它无伤大雅罢了。你以为,桜咲桃良是如何在几年前将它封印的?是纯粹的实力,是即使它知道也无法抗衡的力量。但现在不同了,它从六道无常身上抽取的力量比从那些杂碎身上得到的多了太多,已经没有什么会成为摩睺罗迦的敌人了。”
缒乌迷惑地看着他,不以为然。
“所以……你要说什么?”
“我想说,你得不到赤真珠。”晏?叹了口气,“我先前帮你,是因为知道你能够做到。我啊,不太习惯那些掏心掏肺的话,但还是要说——这也因为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唯一的兄弟。所以我才帮你,才从不过问。到如今这一步,你也该告诉我,你到底打什么算盘了。”
“你太低估他们了。”缒乌没有理他,却抬起一只手,指向山下的林间,“看。”
晏?回过头,看到巨蟒之前那坠落的身影,被旁侧杀出的另一个影子拦截。白涯被推到树冠中去,和救他的人得到了缓冲,但估计也伤得够呛。不用说,那一定是祈焕了。
“可这不够。”晏?摇头道,“要得到赤真珠,不仅仅是要活下去,还要杀死它。”
“你怎么觉得他们不行呢?我可是很看好他们的。”
缒乌笑说着。他这样的时候,晏?总感觉没什么好事。
“你要去帮他们?”
“会,当然会,但不是现在。你尽管放心,只要跟着我,是绝不会被亏待的。”
“你要召唤‘天’,是吗?”
晏?忽然点破了,缒乌有些小小的意外,但也算是意料之中,他确实该猜得差不多了。他还没说话,晏?继续说着:
“所谓天神,是不论妖怪还是人类都不明不白的存在,似乎只有那些神才知道天神的概念。它虚无遥远,但一定与其他神明和法器有某种关联。所以,你……”
“你错了。”缒乌淡淡地说。
“我会成为‘天’。”
第二百零七回:无心与谋
“你疯了吧?”
晏?皱眉看着他,看着这令他感到陌生的友人。他的确知道,认识缒乌这么多年,此人看上去比他安静太多的外表下一直是个十足的疯子。但这件事……简直已经到了挑战想象力的地步,让晏?几乎无话可说。
“还是说我在做梦?”半晌,他又憋出了一句话。
“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缒乌平静得可怕,这段普通的话像是在心中进行了千百遍陈述一样熟练,“你以为‘诸神的赏识’是什么东西?所谓考验不过是花里胡哨以糊弄愚蠢之人的借口。那些试炼,仅仅是一种轻微的恐吓,到这一步便足以使人望而却步。实际上根本没有那么麻烦,那群人,他们很有这样的资质——无法解决问题,就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不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吗?”
“他们那算是……误打误撞。”
“人类常说的一句话:运气是实力的一部分。虽然我的确有些嗤之以鼻,它听上去像是某种对能力不足的……借口,或说托辞。但这也有另一种理解的角度。想想看,如果他们连一个恶神也打不过,还能得到这些法器,走到今天?依我看,实力是运气的一部分才对。”
晏?还是半天没有说话。他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便只是保持沉默。那种静默而肃穆的神情在一贯嬉皮笑脸的他的身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有些不像他。
“你怕了?”缒乌问,“你怕我失败,是吗?”
“我知道你大多数时候喜欢赌,我也承认,我是有点怕。”晏?转过身,看着那乱成一团的密林中,背对他说,“我倒是不怕你失败,却怕你失误。我们谁都不知道成为‘天’究竟意味着什么,一切究竟会不会在掌控之中。而作为获得如此地位与力量的代价,又需要付出什么——我们一概不知,你怎么能如此冒险?”
“我知道——知道一些。这些事多少是能预测出来。”缒乌勾起唇角,“你忘记了香炉的预言吗?‘天神’不会降临,而是会诞生,这是不可更改的未来。但他们不怕,一点儿都不,甚至泰然自若地如以往一样准备那些不可思议的任务,或者给予无关紧要的小恩小惠。他们知道自己的结果,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阴谋、一个圈套、一种试炼,一种为了新神的诞生而埋下的伏笔。”
“……可那之后呢?你还是你吗?”晏?转过头,凝视他苍紫的瞳孔,“如果你做到了,如果你成功了,如果你蜕变为所谓神明……你是谁?”
“你在说什么?”
“我怎么办?那时候,你站在那样的位置上——你还会记得我吗?像现在一样?”
缒乌像是被气笑了一样,从一直倚靠的石壁上直起身,摊开手,面对晏?说:
“你不信任我?时间早就证明,我总是对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你觉得我无法驾驭‘天’的力量,还是不配?算了,我不和你争这个。你知道天之力意味着什么吗?那是突破六道的,能与奈落至底之主相匹敌的力量,谁都会想得到。‘天’甚至可以驱使诸神,让其他神灵起死回生,所以他们根本不怕。既然我有这个机会,我凭什么不争?”
这些话显然无法说服晏?。他意识到,两人所讨论的事情的本质,似乎根本不在一条线上。而任凭他怎么解释都只会是徒劳,这蜘蛛听不进他说的话。他只认自己认定的东西,不想也不屑于去理解自己的表达。他很早前就知道,虽说是朋友,但在这家伙眼里,两人的位置从来就不平等。他本不在意,但缒乌却一意孤行,直至今日,直至这般田地。晏?选择保持沉默。他开始重新思考,到现在为止两人所做一切的意义。
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他想到了一个有趣的比喻,只是现在笑不出来。蛇的行走路线,是一直蜿蜒前行,无声无息,但终究是按着既定的目的,寸寸向前,偶尔会停滞、徘徊,最终会到达想去的地方,捕获自己想要的猎物。而蜘蛛是比蛇还要安静的。它蛰伏在终日阴暗无光的角落,无声无息地编织着唯自己可见的巨网,耐心地等待猎物自己上前。当他来到网下,凝视着这小小的身影时,忽然发现它原来与背后那地网天罗是一体的,那才是它的全貌。
尽管他们都生活在黑暗里,阴影下,潮湿中,无尘却污秽的夹缝间,二者竟天差地别。
一开始,他自己也只是打发时间,图一乐呵,加之对缒乌许多方面的欣赏与敬佩,他们才会走到一起。在缒乌眼里,他应该也算得上难得能与他举杯共饮的、少见的人物。而且听话又好用——这是缒乌最为满意的。而与他并肩前行的日子,的确是值得铭记的回忆。
但那些终究也只能成为回忆罢了。
“这么久以来……我感谢你。”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但我不会再帮你了。”
“你说什么?”缒乌侧目,“我不是听错了吧?”
他的身体忽然前倾,晏?很清楚,这是攻击的前兆。缒乌平时不是这样冲动的,现在八成是生气了。于是他凭借本能敏锐地侧过身。预判没有错,他太了解他了——不知何时如锐刃出鞘一样的尖爪从缒乌的背后闪了出来,现在已经猛击到晏?方才站立的位置。它的力道将石头扎穿,绽出蛛网一样的裂纹。晏?一侧的几根头发被削了下来,轻飘飘落到地上。
“那你就没用了。”
晏?暗暗叹气,心里想着,我就知道。缒乌算不上是真的无情无义,他只是……生气了而已。因为他认为晏?不可以忤逆他,背叛他,因为他从未这么干——这便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铁律。他也从来没想着故意在这方面惹他生气,但如今看来,幸亏自己从未这么做过。
现在不同了。
缒乌后撤一步,精准地躲过了他第二次攻击。他很清楚,接下来缒乌会在无形中布好锋利的网,每一次攻击都连带着无声的下一步棋。即使在愤怒的时候他也会保持交锋时难得的理智,这也是晏?欣赏的某一点。所以他准备从这处山崖上跳下去,脱离他所能设下陷阱的全部范围。可就在晏?找到了落脚点,后翻下断崖时,他却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啊……并不是地。他将自己撑起来,看清楚自己摔落的地方。是悬崖忽然生出的几根巨刺,像手臂一样接住了他。做到这点,不过只需要缒乌一挥手罢了,他差点忘了这家伙也精通法术的事。缒乌来到悬崖边,沉着脸,深色的皮肤显得更加阴暗了。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叛徒”,背后的肢节示威般高高抬起。他本可以用土刺直接穿透他的,不过没有,他大概更偏爱于亲手处理被他视为背叛的行为者。
“你还真是胆大妄为。”
是女人的声音。缒乌回头,正巧看到有一双绯红的鞋落到地上。将眼抬起的功夫,陵歌已经收回了翅膀。她什么时候来的?似乎很早前就在附近的某处栖息了,只是另外两人都不曾在意。她向前两步,毫无惧色地望着眼前阴着脸的蛛妖。
“所以?”他满不在乎,“你是来多管闲事的?如果不是,你可以走了。只要我乐意,我说不定会让你敬爱的神鸟大人重新降临于世——只要你不妨碍我。”
“……”
陵歌暖色的眼睛直视着他,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会儿功夫,一阵不知从何处来的水浪像一条绳子似的,将悬崖上的晏?卷了下去。等缒乌反应过来,朝下看时,那家伙已经逃之夭夭了。
“啧。”他有些不满,不过没打算追。
“看上去你缺人手。”
“我不觉得你会做得比他更好。”缒乌冷冷地说,“而且我一个人也做得到。如果你只是想让迦楼罗复活,也不必做这些。”
陵歌身上那种凌然之气似乎从未退却,只是从某一刻起,它不再锋芒毕露。
“你起初没有告诉我,他还有活过来的机会。为什么?你不觉得这是很好的筹码?”
“啊,没那个必要。”缒乌耸耸肩,“我只喜欢用最小的成本做事。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为什么要开更高的价格?不过无所谓,你并不让我讨厌,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陵歌许久无言。她观望着巨蟒与渺小人类的混战,忽然这么问了:
“有件事我不明白。”
“嗯?”
“九天国的事,为何阎罗魔独独认定,仅蟒神需派遣走无常镇压,却对其他神明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要知道,死于摩睺罗迦之手的人,或许不如迦楼罗大人的制度来的更多。”
“啊,那人……总是自认自己的安排最好,哼。大约是只有蟒神摧毁了太多灵魂,扰乱了轮回之流的戒律,让他们无法转生吧。呵呵,祂只在乎这个。”
“是吗……”陵歌轻声念叨着。
“不是吗?”
“让我帮你点什么。”她看着下方的那片混乱,“我可以很快辨别出那些法器的位置。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我自己心安罢了。”
“倒是很有说服力呢。”
两人再度并肩站在这处断崖之上。就在不久前,他们也曾像现在这样,从远处昂着头,眺望着食月山那般昏天黑地的光景。只是每一次,陵歌都不知道缒乌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如今知道了。而缒乌也从不会在乎陵歌的心之所想。
第二百零八回:无能为役
白涯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目光始终盯着那巨大的蟒蛇。
“没有武器。”他说,“凭这把刀也不能奈何它。”
“你看到那鳞片了吗?简直和武国的城墙一样厚,刀枪不入。”祈焕也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估摸着自己怕是闪了腰。虽然有树冠作为缓冲,下落的时候他还是没来得及调整姿势,直直摔到地上去了。不过还好老白看上去没事。
“烛照幽荧在它的肚子里。”
“估计都变成一摊废铁了吧!”
“不会,那是水无君的刀。何况那对刀对它来说有大用处……声寒她们可能有危险。”
两人一路朝着原来的地方赶回去。此刻,柳声寒和君傲颜一直在试图说服那些信徒,让他们远离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如果他们足够愚蠢,硬是赖在这里不走,死就死了。可问题不在这里,在于他们无法离开。那些迷失者似乎比她们敏感,正因为身体缺少了某些部分,似乎才更能体会到她们暂时没能察觉到的事。他们似乎都陷入了某种虚幻的痛苦中……
“我的手,我的手好痛……”
“我的腿也是!”
“地面——地面裂开了!”
“有海啸过来了!”
他们都疯了吗?没有一个人听她们说话,像是完全听不见一样。而且这离大海可远着,哪儿来的海啸?地面虽然刚刚发生了颤动,现在已经平稳许多,他们怎么还有人沉浸在震颤里?更离谱的是那些喊痛的人,因为他们感到疼痛的地方……分明已不复存在,早就没了。
不论信徒们怎么叫喊,怎么逃窜,他们不过都始终在这片范围内打转罢了。莺月君哀叹着,让她们不要再管这些人了。
“他们听不到。”莺月君说,“经年累月,他们的心灵早已被蟒神的低语侵蚀。如今与它对视太久,你们的感官也会……”
君傲颜望向摩睺罗迦庞大的身躯。是错觉吗?它确乎是比刚刚破土而出时更庞大、更扭曲了。就像是高温之下的热浪蒸腾而起,但热浪并不是来自它的身上,它应该是更加冰冷无情的某种存在才对。所以究竟是视野发生了形变,还是它本身就是这副不可直视的模样?
“……我有点恶心。”君傲颜捂住了胃,“感觉像是在船上一样不停地颠簸。可是,我从来没有晕过船……”
“别看它。”莺月君说。
柳声寒不禁问道:“当初你是如何将它封印的……我们又该,如何行事?”
“不论我们想做什么,在它眼里都是透明可见的,计划没有任何用处,只能凭借本能。”莺月君皱起眉来,“杀了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它如今比过去力量更强,更难对付……”
“傲颜!声寒!莺月君——你们都还好吗?!”
祈焕跑过来的时候,又险些跌一跤,为了保持平衡腰上又是一阵剧痛。姑娘们看着两人走来,君傲颜上前扶了一把祈焕。柳声寒轻叹道:
“还好,它到现在还没什么动作。或许……它只是在等我们行动。”
“可真是太嚣张了。”祈焕翻翻白眼。
“它会一件件否定我们的计划,一次次将我们击败,恰到好处。”白涯恐怕已经摸清了这条巨蟒的准则,“因为它喜欢绝望,所以首先会摧毁我们的信心和意志。”
祈焕看了他一眼:“那……你有信心吗?”
“没有。”
“……”
周围仍是一片哀嚎与混乱,他们只得努力将之过滤出自己的感官了。君傲颜将陌刀往地上用力一磕,无奈地感慨着:“它太大了,我的刀简直像是树枝一样脆。法器也散落在废墟里,老白的刀也……还有什么能对付它的东西吗?”
祈焕也抬起头,再度望向那个对于眼前的所有蝼蚁都无动于衷的怪物。它懒散地注视着他们,有时微微眯眼,就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弯下腰,看着雨天忙碌的蚂蚁一样。可蚂蚁们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这阴晴不定的人类幼崽会忽然踏下脚步,将一切踩得粉碎?
或许比起它看过的、千篇一律的人群的慌乱,他们几个还算冷静的特殊品更值得观赏。
“你提醒我了!”祈焕忽然拍手,“虽然法器不在我们身边,但……我们还可以借用法器的力量。我得试着……跟它谈谈。”
莺月君望着他:“该怎么做?”
“等等——”柳声寒忽然想起什么,“你是说,你要……像与天狗沟通一样,进入它的心里吗?别这么做,太危险了。”
说罢,那条巨大的蟒蛇忽然俯下了身子。它身上残留的土块与尘沙簌簌地落下,几人陆续退了几步。周围的信徒们忽然像是收到某种指令,停下了脚步,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这一幕让几人都有些害怕,但没有人逃走。
摩睺罗迦长长的首部低垂下来,它的化身款款迈步而下。那可怖得令人作呕的躯体千疮百孔,像是被某种无法直视到的力量控制着移动似的……它并不鲜活。像是听到了祈焕的心声似的,不需要他说出任何诉求,蟒神便主动来到了他们面前。
“这不是……万俟的家纹吗?”
祈焕忽然后退一步。友人们看向他,发现他忽然面色惨白。这是演哪出?祈焕分明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难道是摩睺罗迦做了什么吗?可又不像,它只是刚刚才站到他们对面,说了唯一一句话而已。
万俟家的家纹?
它早该知道了才对。祈焕再也没有在手上缠过遮挡物,从楚神官的眼中,摩睺罗迦应当之前就看到那纹路。它为什么现在才说?这是……别有用心吗?
摩睺罗迦抬起一只利爪,只是轻勾指尖,祈焕的手背上忽然发出烧着了似的光焰。他发出下意识的一声惨叫。祈焕用左手捂着右手的手背,蜷着腰,痛不堪言。蟒神不管不顾地上前,抓起他右手臂,像是拿过一件物品一样扯在眼前。它走过的地方,留下碳化的足迹。
“你想干什么!”
白涯攥着断刃要冲上前,蟒神抬起另一只手,一道红光像一条鞭子一样甩过去,将他立刻狠狠掀到地上。柳声寒去搀起他,君傲颜攥紧了刀。但这时,莺月君伸手拦住了她。被摩睺罗迦攥在手中的祈焕的右手臂,虽褪去了火光,却仍泛着明亮的红色。
那印记似乎更加清晰了,将一些陈旧的伤痕衬托得黯淡。印记的最外层是一圈日轮,刺状光焰无序狂乱地蔓延。在日轮内部,是一只奇怪的动物,或许是鸟。因为它被简化了,看上去有些抽象。它将头翻转过来,看着身后,翅膀与尾羽高高翘起,与日轮相接。而下方,是三只细长的足,也与日轮相连。
看得出,大概是以三足金乌为灵感的发挥。
“你是万俟家的子嗣?”莺月君看着他,微微皱眉。
祈焕的脸只剩下惨白,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麻木。白涯直起身后,恶狠狠地瞪着那个怪物,视线终究是默默挪到了祈焕的身上。
“祈……万俟?”
“我好像听过……”连柳声寒也在呢喃。
君傲颜似乎是不知情的。她为此感到莫名其妙,有些神情激愤起来:
“那是什么?但、但那又怎么样呢?!这妖怪是给你们下了什么蛊术,让你们一个个改了主意?我们和他一路走来,难道还不了解他吗?而且他不也对我们坦诚相待,说了他们家里的事么?我们为什么要为此刨根问底,揭他的血痂挖他的伤口?就不能……就不能像对我的事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莺月君美丽的脸上添上几丝哀愁。傲颜不死心,两步来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
“请告诉我,你们只是、只是被这条蛇给唬住了对不对?祈焕他其实……”
“原来你没告诉他们。”
摩睺罗迦的脸上浮现出奸计得逞的笑,对这个效果很是满意。祈焕感觉自己的力气被抽空了,或许这有很多种原因……可他就是站不起来。现在,全凭蟒神这一只手的力量,像拎着一条落魄的狗的前肢一样拎着他。
“你怎么能不告诉他们?”他低语,“他们不是你最好的、唯一的朋友吗?不是吗?还是说,他们不配?配不上你们家流传百年的血脉……”
“别、别说了……”
他近乎哀求,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事。可他这微弱的心声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蒙蔽,诱使他说出话来。祈焕感觉脑子里很混沌,唯一清楚记得的一件事,就是他那微弱的念头为他招惹了多大的麻烦。
“啊……看,这真可怜。”它像打量商品一样看着他的手,“如此美丽的家纹,布满陈旧的伤痕……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内心如何苦苦抗拒、挣扎,与血统与命运与希冀与挂念与未来与无可更改的荣誉殊死抗争的孩子,是如何——如何放弃的故事!来看看吧,刀划过的痕迹,还有铁刷刮过的、火烧的痕迹……都是如此令人钦佩的壮举,它更漂亮了,是不是?”
他另一只手的指甲轻轻刮过那些已经无色的疤痕,家纹的光辉随之一闪。
“可惜,可惜没能擦掉。”那恶鬼的声音听不出字句所展现的悲悯,“不论怎么做,哪怕剥皮剜骨,它都会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浮现在所有伤疤之上,覆盖一切痕迹,遮蔽你的苦难,就如同那些小打小闹的抗争只是滴水入河的哑谜。它还是那么漂亮……从你出生伊始就不曾褪色。这如此生动地还原你们家族的传闻——你可满意?”
“满意我亲自赐予你的,荣誉?”
第二百零九回:无地自厝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白涯瞪着他,手中死死攥着断刃。即使是手掌均匀地在上面施压,也即将要把表皮刺破了。他能明白这个姓意味着什么,但没能听懂摩睺罗迦最后那句话。很显然,其他人也没能听懂。他们倒是希望这怪物能意识到,平凡的人类可无法反过来听到它的心声。
可它并不着急解说。它伸出右手,用三根尖利的指甲齐齐划过这烙着家纹的手背。祈焕一阵惨叫,三道血淋淋的痕迹覆上那不可磨灭的纹路。当着几人的面,它顽强地、不知多少次,如石出水落般从伤口上浮现。而且,抓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摩睺罗迦将带着他血的手挪到眼前,一侧的三只眼盯着那些许血沫。它轻轻一吹,血露就化作星星点点的火屑随风散去。
“你和……”祈焕疯狂挣扎着想甩开它的手,却怎么也做不到,他大声喊道,“你和这家纹究竟有什么关系!”
“嘶……你没听过吗?”它明知故问,“你可能忘了,你小时候,万俟家就有个传说。你们的开门祖宗,是三足金乌转世,行走八方,赐福众生。后辈们的福分,都是沾了他老人家的光才是。后来,每三代人,本家便有一个孩子,在出生时身上某个位置就带着特殊的胎记,还有与生俱来的强大灵力……你们家,将这印记作为家纹。那些孩子或男或女,在满一周岁后,胎记便成型,显露出三足金乌的样子。而后,他们便会被培养为家主。这福分,延续千年本不是问题……”
偏偏人心险恶。
所谓子凭母贵,谁若生下未来的家主,便会摇身一变,成为正室。在某代有胎记的孩子出生之后,一个同样怀胎十月的妾室心怀妒意。凭什么隔了两天出生,偏偏自己的孩子干干净净?她本盘算好了,若是两个孩子同一日出生,自己的儿女没有胎记,就让人把孩子偷偷换掉,可就是差了时日。她越想越气,最后竟嫉恨到将那孩子生生掐死的地步。
那天起,他们的积缘便尽了。
再也没有带着家纹的孩子出生。即使谁有胎记,也绝不会变成三足金乌的模样。一代代下来,祖上积累的声誉与钱财逐渐被消磨殆尽。终日沉浸在历史的繁荣之中,每一代人,对当下视而不见。为了血统纯正,亲人间拜堂成亲是常有的事,这也令他们变得愈发偏执、暴躁,许多孩子甚至是不健康的。可以说祈焕当下如此健康而完整,算得上是奇迹——或许也受到家纹的影响。终于到了他的父辈。他的父母,早已被逐利之心完全支配。父亲早年就四处奔走,为了所谓“家族复兴”几乎倾尽一切。
哪怕造访邪神。
“你的父亲……在三十多年前,来到九天国。”它沙哑地陈述着,带着同步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嘲笑声,“他与商队路过我栖身的山林……我窥视了他的梦,他做梦都想要一个带着家纹的儿子……我与他达成交易,献祭了其余所有人的灵魂。后来,就有了你……”
周围涌现出细碎的声音,逐渐清晰。天空都暗淡下来,恍若血雨腥风过境,杀伐连天。但没有一个是属于战士的身影……那些都是普通人,行商的普通人。那些剪影相互残杀着,他们本属于一个商队才是。一些暗藏其中的矛盾在此刻被激化,他们每个人,都能找到一个对所恨之人下手的理由。这些理由断断续续地流入每个人的思想里:小到贪图友人的蝇头小利,大到与对方的妻子有着私情。所有的矛盾不知为何,在这个算不上特殊的日子一并爆发出来。刀刃反复进出脆弱的肉体,锄头在一个又一个头骨上留下窟窿,横飞的血肉散布在每处角落,将目光所及一切都染成红色。
摩睺罗迦的声音在空中徘徊。
“他们……大概以为自己在做梦吧?在梦里为所欲为,怎么都算不上犯法才是。”
而在这荒唐的混战之中,安静的人,除了满地无法反抗的尸体外,还有一个活人依靠在树桩旁。他默默闭着眼,呼吸均匀,睡得正香,仿佛当下发生的一切都不属于他的世界。
祈焕瞪大眼睛。那一刻,他身上的痛觉都被惊愕所驱散干净。
爹……?
“他活下来,也只有他一个,活下来。”蟒神的声音飘忽不定,映衬着他涣散的思绪,“然后佯装无事发生地回去……连你的母亲也不曾讲过。只是说,他拜了异乡的神……”
蟒神回应了他的愿望。
想要拥有一个,带着家纹出生的子嗣。
也只是这样而已。
是赐予的荣誉,还是降下的诅咒。如何界定,在恶神的眼中都不得而知。
它只知道……
“你的父亲,似乎忘记了还愿这回事。”它故作柔情的声音陡然锐利,“我分明在他的梦境中提醒过的,他怎能置若罔闻?这不算什么难事吧?你的祖辈,也没少做过吧?抢人钱财霸人妻女,用尽阴谋奸计都算小事;以人试药,烹妖入炊,活物解剖,活祭邪神……你们太想要在什么地方做出些成绩了。你以为,我是万俟家唯一所求助的神么?你以为,敢求助于邪神的你的父母,若不是没那么多名誉与家产用来挥霍,做不出一样的事么?想想你十六岁那年的……那碗汤。你可曾像——楚神官一样,此生再无品鉴如此珍馐的机会?”
熟悉的反胃感再度翻涌而起。
它松开手,祈焕跪在地上,忽然呕吐起来。他看不清东西,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将手指伸进嘴里,用力抠着喉咙。五脏六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抓挠,火烧火燎地痛,嗓子眼也感觉奇痒无比。他终于吐出来,却呕出一阵猩红的东西。在模糊的视线里,他隐约看到几根白色的手指,和一只圆溜溜瞪着他的眼睛。他慌了,强逼着自己定下神来,才发现那些手指已经成了几节难以辨认的骨头。而另一个也并非眼球……
而是一枚石刻的扳指。
他没有吃下什么固态的东西,他记得很清楚。所以这一切不过是摩睺罗迦从他的记忆之中,抽取出的最令他恐惧的部分。越怕什么,便越会回想起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否则只会露出更多破绽,陷入这恶神所编织的更阴鸷的陷阱里,最终像那些人一样,精神失常,虚实不分,以至于对日夜相伴的友人拔刀相向。
可人怎么能不去思考一些事——通过思考它?
祈焕忽然想笑,只是嗓子有些痛,笑不出声。说来讽刺,想想看,他们之前还在谴责晏?烧毁药厂的事呢!香神用人类的尸体,炼制出这样又那样的香与药,失去家纹之子的那几代祖上,就没人做过这些事么?为了供养他的锦衣玉食,他的父母也是拿尸体换过钱的。有时候,黑市上特定的方法或药物死去的人,省下了工序费,比活人还要昂贵。还有鸟神所制定的、荒唐的阶级,在人类内部不也终日上演着以强权霸凌欺辱的话剧?吃人的妖怪,和吃妖怪的人,这之中好像也没有太多不同的地方。他儿时所吃下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天价补品,究竟有多少,才是正儿八经的东西?
他不知道啊。
祈焕父亲所参与的商队的闹剧,终于落下帷幕。新浮现在每个人眼中的,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他长着与刚才的中年人相似的脸,只是更为稚嫩,更为纯真。满是悲剧色彩的一页页本该忘记的过往,一幕幕在每个人的面前闪现。
“有日子没见阿杏了……”
“她回老家去了哦。”一个相貌与他有些许相似的兄长说,“说是家母病重,回乡探亲,便放她去了。本来就是缺人手的时候,娘还是给了她很多盘缠。只是说好一个月回来,现在还没有影子。她怕是不来了。”
当真如此?
十来岁的万俟焕,终于能看懂一些事,听懂一些话了。
“犯了家规,自当受家法处置!”
万俟焕与两个姐姐只是恰巧路过。他和她们一样,麻木地看着一个下人被拖到后院去。娘在前面的窗户探出头,骂完之后,看到他们忽然变脸笑了起来。她伸出手,叫他们来吃新摘的葡萄。那个人,一定是因为偷吃了水果吧?但家规究竟是什么,连作为“长子”的万俟焕自己都不知道。大约族法族规都背在爹娘的心里了。他该被如何处理,万俟焕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在乎的样子。他是哪个杂工来着?再招一个就是了。
远处的院子传来男人声嘶力竭的哀求与女孩歇斯底里的哭喊。哦,是他……他女儿,昨天好像还陪自己踢毽子呢。
“这是从沙漠种出来的!”母亲听而不见,指着盘里剥好的葡萄,它们像珠宝一样晶莹,“快尝尝,甜得很呢。唉,老番在这儿干了这些年,偏偏今天要馋这么一个果子。”
“他手脚本来挺干净的不是么?”一个姐姐说,“准是那女孩想吃了。”
“倒也没吃到嘴里去,就不必掌嘴。”另一个姐姐一边说着,一边把盘子拉到他面前,“小焕怎么不吃?愣着干什么。”
不多时,吵闹声戛然而止。姐姐把剔出籽的葡萄凑到万俟焕嘴边,尚还心有介怀的小男孩张开嘴,吃下这缺水之地极尽全力养育出的果实。
它们粒粒饱满,颗颗津甜。只是尝上一口,一切顾虑都烟消云散。
只是如鲠在喉。
如鲠在喉。
第二百一十回:无知纪极
“够了!”
一阵黑色的气浪随着白涯的怒喊扩散开来,将所到之处的环境扭曲、击散。那些人形在被波及时都张大口,眼窝塌陷,在消失前化作一瞬鬼影的模样。这或许与蟒神糟糕的审美与趣味有所关联。还未等他说下去,摩睺罗迦便接着说道:
“你在……生气。但并不完全因为我。”它咧开的嘴角几乎要触及到耳边,“不完全因为这个带给你们真相的——神。你相信了,你们都相信了。”
这话不仅仅只是简单的阐述。它低下头,弓着身子,以令人惊奇的柔韧性弯折了腰,凑到瘫在地上的祈焕脸旁。幻觉退却了,有它施舍的成分在里面。但那种强烈的呕吐感仍驱之不散,令祈焕如芒在背。
恶神咄咄逼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说过,你会坦诚,你会如实交代……啊,你在愧疚,你在害怕,担心朋友们对你的看法有所改观——事实上他们之中已经有人为之侧目了,猜猜是谁?你只是如实说出了你敢说的部分,你在投机取巧,你还是没有全盘托出的勇气。你憎恶自己,在麻木不仁与自欺欺人中恍惚度日,过去卑劣地欺瞒小时候与你玩耍的孩子,现在也卑劣地欺瞒着与你并肩战斗的同伴。你,真的配得上这一切吗?嗯?万俟少爷?”
祈焕——万俟焕在颤抖。他一点也不敢多想,不如说,他已经大脑空白,像是进入了一种自我保护的状态。或许也正因如此,蟒神才没有将更多莫名其妙的事——莫名其妙的真实呈现在所有人眼前。在这个空隙间,它如此挑衅着,陈述出冰冷而残酷的话语。只要它想,稍加诱导,便能挖掘出更多不堪入目且令人咋舌的童年篇章。
“做出这些事,无非是挑拨离间罢了。”莺月君冷漠地看着它,像是无动于衷,“万俟家的事,再怎么也不比你所造成的破坏更为恶劣。”
“我?恶劣?”它歪着头,戏谑地反问,“为了生存,为了力量,为了在这人间单纯地拥有立足之地,我似乎从未随心所欲地做出我本能做到的事。倒是有些人类,不断地追求着自己亲手葬送的东西,追求着本不该再属于自己的东西,极尽贪婪,不知满足。我在人间停留了多久?数百年?上千年?摧毁你们任意的文明轻而易举,而长久以来,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罢了……或许偶尔将手,放进鱼缸里稍作搅动。死去的那些,不是因为自己太过脆弱吗?我也从未奢求你们谁感谢什么,却总有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丑角们来讨伐我。就连放下身段陪其他魑魅魍魉玩这场群雄割据的游戏,也只是出于有趣罢了。”
“这是在人间,你就该按照人间的规矩行事。肆意荼害生灵,视人性命如草芥,视规则如无物,自当遭受惩罚。这不是你拉出其他人作为挡箭牌就能了结的事。”
柳声寒的语气变得冰冷起来,她的话中没有感情,只像是在单纯地宣判什么一样。从此刻看,她真的有了六道无常的气势。
“噗嗤……”它又笑了,“不过是阎罗魔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罢了。你们这群权威的走狗,也只会说如此空话而已。人类间的残杀你也视而不见,现在反过头来谴责他界之物。怎么,因为你也曾生而为人?楚天壑当时就该把你给杀了,还轮得到你在这儿强词夺理?”
“……”
柳声寒大概是想反驳什么的,但还是放弃了。她大概知道,自己无法说服这个蛮横无理的巨蟒,她也不打算靠说的就让它停手。莺月君没有轻易出手,证明它如今不是当年的力量就可以与之抗衡的。君傲颜也半晌不敢行动,她看了看白涯,又看了看两位走无常,心里是万般焦虑却不敢开口,生怕说多错多。这是一位与他们所交手过的所有恶神之中,最为不同寻常的那一个。
但……若是它不能听到人的心之所想呢?
这念头只是在傲颜的脑内一闪而过,摩睺罗迦锐利的眼就已经盯上了她。在两人视线交错的那一瞬,它忽然就消失了,只留下祈焕一人颓然的身影。君傲颜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那可怕的怪物就已经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一只枯瘦怪异的手勾上她的侧脸,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你又在想什么不好的事?”
强大的压迫感从脊椎蔓延而上,她感觉自己身后不是站了一个人,而是一座随时会倾塌而下的高塔。它勾起手,用力扼住她的下颚,另一手突然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抄起她手中的陌刀,一别而下。愤怒与恐惧杂糅在一起,脚下沉重无比,像是被木桩狠狠钉在了地上。或者说,她整个人就像这桩子一样,深陷惊悸的漩涡。
它像是掂量玩具一样,仅用指尖就将刀转了两圈。又像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便随意撒开手,任由它倒在地上。傲颜本想冲上去接住,但整个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尽管没有。
陌刀下蔓延出红色的血迹,从中传出临死前的人的哀鸣。
她居然跪在地上,用力抓扯着自己的头发,眼泪被某种旁人看不到的幻觉逼了出来。她像祈焕一样,别人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或许,能让她如此崩溃的事,也是能想来的。对于蟒神而言,这部分也没什么值得展示的必要——让她独自痛苦就够了。
“那就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吧……你们应该知道,赤真珠,多取于竹节,鱼腹,实则还有……蛇脑。”
说着,它望向自己的真身——那安静得可怕的巨蟒。
“如果你们想要,就自己来拿。”它笑着用食指在太阳穴边转了转,似是在挑衅。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两把刀,两位走无常的力量,更多人的绝望……然后呢?”
白涯的语气压得冰冷,发出简单的质问。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到底想要什么?”
摩睺罗迦没有走动,只是平淡地望着他,微微笑着:
“你倒是脑袋空空,反令我一时无法下手。我是很佩服你这样无所畏惧的人呢。将生死置之度外,无悲无喜,无牵无挂……也无滋无味。”
“我原先以为,你是为了揭露祈焕的家事,来让我们对他另眼相看,以做离间。但我现在发现,这可能只是附带的而已。你像对付所有人一样,让我们陷入惊恐与慌乱之中,击破每个人的意志。害怕秘密被暴露于光天化日的,你将之揭露;畏惧孤独沉浸在心结之中的,你将之淹没。”他静静托出自己分析的结果,“因为你或许已经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关联,不是你所能轻易摧毁的东西。”
“哼……”
它难得沉下脸,竟没有反驳。善于窥视秘密的人,被推论的手段理出自己的目的,对蟒神来说也算难得。它有些佩服,但视其为挑衅。很快,熟悉的笑意再次挂上了摩睺罗迦化身的嘴角,他用甜蜜的语调,配合着阴冷堆叠的哑声说道:
“但我会在你们彼此面前缓慢地逐一打破……”
这是精神的凌迟。
任何东西,任凭它再怎么坚固,只要有裂痕便意味着脆弱。所谓千里之堤溃之蚁穴,说的便是这个道理。而这样的裂痕是蟒神从人的内心深处所挖掘出的,即使一开始也只是浅显的、转瞬即逝的念头。内部的伤痕比外部更加隐蔽,因而也更加危险。它会完成这样有来有往,有如冷冰冰的镜面般无情的折射,让恐惧的种子在每个人的记忆里滋长,浇灌以血,滋养以肉,直到探出悲戚的芽,绽放绝望的花,却散发着凋零的腐败之味,直到它弥漫到四肢百骸,渗透骨髓,又掘之不现。
这样的邪神在这样的花海中纵情高歌。
它要的只是这样而已。以人类的心思去揣度不属于人间之物的思想,本就是说来可笑的事。白涯在提问的那一刻时,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那巨大的蟒蛇,如何凿开它的头部?别说是它活着的时候,就算它是个死的,恐怕凭借白涯的弯刀或是傲颜的陌刀,也无法轻易切开。它是如何将这样庞大的身躯藏在人间的?或许一直都是这样,潜伏在深山老林之中,挑选着合适的,像楚天壑一样的人作为代理。如此看来,他的确是最佳人选:拥有漫长的生命,无需再劳心费神地寻找新的躯壳。
他还活着吗?他又是怎么想的?或许从某一刻起,他已不再是他了。
“你们对他一无所知。”它嘲笑着,用他的躯壳。
接着,它又在众人的无声中将目光投向祈焕。
“你们的家族,所直接间接杀害的……真的比死于我口之人更少么?你不敢猜,只是装傻罢了,也只敢装傻。像你们这样的,我见了太多。知道他们后来都怎样了么?他们都付出了代价,你也该一样……该为你父亲还愿了。”
“咳、咳……”祈焕开口,发出一阵嘈杂的咳声,他撑着腿站起来,“梦中的契约,在你眼里……也是有效力的吗?”
“你认为他那时还分得清虚实么?他若认定,那便是真实呢?”
毕竟谁会觉得野兽般相杀相弑的血景是现实中可以毫无征兆就发生的事呢?
“好……那他答应了你什么?”
“没想好呢。”蟒神摊开手,“但你不必偿还,父债子偿是你们人类的观念。很简单,我只需要……把给你的拿回去。只不过这么做的话……”
两人目光相碰。
“……你还会出生吗?”
第二百一十一回:无处可逃
“你为什么会想杀他?”
莺月君感到真实的困惑。即使万俟家做的事也不是她所认同的,但她显然也无法理解蟒神的行径。赋予诅咒,引发不安,然后等待他回到不安的源头。这简直就像是将一条外来的鱼扔进鱼缸,看它备受欺凌后,又捞出来扔掉一样。
“不错的比喻。”它夸赞道,“我知道,可怜的孩子终于有一天会回来……回到这里,回到真正的起源。这很有意思,对吧,像是一些特定种群的鱼的回溯。人类究竟与你们所轻视的生物有什么区别,我并不清楚,但这正是我喜欢你们的地方!”
“……所以?”柳声寒也有些听不懂。
“所以我只是,‘拿回来’而已,不是要杀他,明白吗?我没有要杀他。这条鱼只是染病的坏鱼,我让它在无形中将名为不安的瘟疫蔓延……既然它迟早都是会死的,我就将它捞出来。我放进去的,拿回来的,都是我的东西。”
“无法理解。”
“喔——您当然不会理解了。毕竟弑父戮母这种事,对您来说也只能体会到复仇的快乐罢。但现在的您,显然连这种快乐也无法明白。您的心到底丢到哪里去了?所以六道无常,尽是一些无心之人么?正常人谁干得来这档子事呢。”
“无礼!”
柳声寒骂罢,默默看了一眼莺月君。但她终于明白莺月君当初是如何对付它的,又为何阎罗魔会派遣她来。她生前的事……有些复杂,她是被妖怪养大的,对人性的理解不同于其他人,而且她的心脏,也被赎罪之名藏了起来。在她破解那时诱导自己言灵之前,她对人间琐事永远难以共情。
所以那时候的摩睺罗迦……还拿她没有办法。遗憾的是,现在它不需要拿她有办法了。
“你们只要成为温床就可以了,此外也没什么价值。我想你们的大人不会介意。”
“对六道无常的存在本身出手,就是公然向那位大人宣战。”
“你觉得我会在乎?”
很遗憾,如月君虽然亦是强大的无常鬼,但她擅长的事在这里似乎没什么用武之地。若是下毒,恐怕人间之毒对畜生道的毒物来讲,只是小孩的把戏;若是幻术,欺骗视觉感官的方法比直接在心灵上烙印,显得太过浅显。若是霜月君想必还能与它一战,但那家伙……恐怕就算拉到这里来,大概率也只是看戏而已。虽然他在音乐天一役前就通知了武国,让君乱酒率兵赶来支援,但他们不过是运气好,恰巧赢了。若是差那么一点,这就是拿两国陪葬。
在极短的时间内快速完成以上的思考,柳声寒轻轻叹了口气。摩睺罗迦注视着她,泛起血泊涟漪般的笑意。
“我原本也很欣赏您……但若是要妨碍我,你还是安静的好。”
“我倒是很意外,我有什么值得你欣赏的地方。”
“对生死的思考。”
“……是吗?”她微微颔首,“我甚至自己也没能弄清这些。”
“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如果……你的小朋友们不吵的话。”
它一打响指,数根黑色的尖刺拔地而起,拦在白涯的面前,险些擦破他的鼻尖。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慢吞吞地转过头,一脸憎恶。看上去,是如意算盘落空了。白涯已经确定,这怪物不仅能察觉到某人此时此刻想的什么,还能在同一时间广泛地搜查任何潜在的心理活动。想趁它不注意去偷袭本体,果然是他想得太过简单。
但摩睺罗迦似乎不太介意。它斜眼瞥了攥着断刀的白涯一下,又懒懒地扫视了一眼那两个眼神空旷的人,继而转移到了柳声寒身上。它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不过略做权衡,没兴趣说它原本想说的事了。
“我对生死没有看法。”柳声寒如实说,“那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一件事。”
“包括六道无常?”
“……包括六道无常。”
她顿了顿,这样说道。莺月君好像没能理解,她看着她,疑惑道:
“我们怎么会死?我们的躯壳与灵魂,纵千锤百炼,也永生不灭。”
“唔,不是的。嗯……我想,一定存在着一种方法,让我们也有权选择死亡。我不是说我厌倦了现在的生活,不如说,我拥有了更久的时间,可以看到和做到更多的事,理应高兴才对。但终有一天,一切都会走向尽头。我们一直在为别人的事忙碌,鲜少有机会为自己做些什么。”她停下来一阵想了想,没人打断她,她便接着说,“像是……楚天壑。他一样拥有无尽的时间,可在短短的三百年间,他就已经看透太多,觉得无趣了。可以说,世上永生之人远远不止我们几个,但唯独我们被选中为六道无常,这是有原因的。即使这个原因,并不需要经过我们自己的同意。”
她停下来,脑子有些乱,她不知道自己将想说的话表达清楚没有。但摩睺罗迦竟赞许地点了点头。它确乎是很欣赏这位无常了,恐怕有楚天壑的意思在里头。
“在饭桌上,楚天壑提到那位画师时……你的脑内没有太多思考,只是追着别的你认为更要紧的事。所以,你大概已经看开了——对自己生前所经历的一切,这已经让你觉得无关紧要。你从生前到死后一直都是个活在当下的人。当然,这令我觉得无聊。”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我想说的不止这些。”它的语气平淡,“不过,我要说的只有这些。”
忽然,它身后的祈焕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方才的沉寂都像是某种酝酿,某种沉淀。他的袖剑弹射在手中,自下而上一把朝着蟒神的后脑刺去。
心脏不是弱点,那么就试试大脑。这是他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而且他没有任何犹豫,是一想到这点便立刻付诸实施的,他不能给蟒神任何反应的时机。
但还是慢了一步。
它脊椎右侧的两根腕足攥住了祈焕的手腕。它甚至不需要回头,而那袖剑的尖端距离它的头发也只有不到半寸。但它的力量是如此均匀而平稳,令用尽全力的祈焕的动作仿佛就像是被定格了一样。两人谁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为什么人类总是热衷于反复尝试徒劳的事?有限的生命都慢慢被浪费在这无意义的行为里。一生中的这些琐事加起来,不是足够你们追求一些更有意义的东西?”
它用力将他向前一摔,祈焕整个人都被砸在面前的地上,袖剑差点误伤自己。他的感官还未能完全恢复,在看到自己碰到地面前,就以为自己已经落到地上——但并没有。一瞬间的茫然困惑后是紧接着的剧烈疼痛,让人无所适从。感觉就像是认知错乱,踩空了一步楼梯,然后从上面滚了下去。这感觉比简单的过肩摔要难受多了。
“如果你急着送死我也不是不能成全。”
“你放开!”白涯震声道。
“你也要送死么?”
“你他妈该知道,老子不怕死。”
他咬紧牙,觉得自己攥着刀的手要与它融为一体,这铁块就要成为自己新的手臂一样。
“我终究会死,未来,或是现在,甚至可能就是你杀的。但我不在乎——我不会绝望地死去,不会如你所愿。你可以杀死我,但你永远无法打败我。”
蟒神抬起手,祈焕被整个人浮空带起。他印着家纹的右手被看不见的线拽到蟒神眼前。其他人想要阻止,却被一种无色的墙壁拒之以外。包括这一幕也是刻意安排的表演一样,蟒神的恶行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白涯将断刃砍在坚实的结界上,自然是徒劳的。
蟒神没转身,只是瞥一眼白涯的位置。
“我不会杀你。但你真的……不会绝望?”
“你是何意?!”
“有人挣扎努力地活,我就偏要他死;有人置生死于度外,我偏要他生不如死地活。”它泰然自若,“你不会绝望地死去……那你就生不如死地活着吧。”
一种黑色的、扭曲的细线从祈焕的家纹中窜了出来。它与蟒神的手心相连,像是一种特殊的管道用来抽出一种力量,输出一种足以抹杀某人存在的另一种力。剥皮剜骨的痛从手背均匀地传到身体的每处角落,祈焕的精神与肉体遭受到的折磨难以言表。冷汗渗透出来,带着血的颜色,凝聚在下颚滴落在地上。
模糊的视觉与剧痛的刺激之中,他的脑内浮现出了一句虚幻的话。
“如果我从未出生就好了。”
这是他的愿望,他唯一的愿望。
曾经是。
而至于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恍惚,觉得空旷,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疼痛逐渐被一种虚无取而代之。若是自己从未出生,爹娘还会有别的孩子么?他们……还会去拜访其他的恶神,想一出是一出地做着不可理喻的事?何况整座江湖的人际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自己的存在从最初就被抹消……现实中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自己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祈焕听不到任何声音。努力睁开眼,傲颜已经晕过去了。而白涯、柳声寒和莺月君,都在以自己的方法拼命地试图破解这恶劣的处刑。江湖的篇章从二十几年前被改写,对六道无常来说也一定是无法接受的事……
他无力地笑了笑。
万俟焕,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而祈焕从一开始本就是不存在的人。
突然间,他摔在地上,他与蟒神间可怕的连线消失了。他有些疑惑,抬起头的那一刻,祈焕惊奇地发现,摩睺罗迦不知何时,不知为何,竟满面漆黑的血。
第二百一十二回:无当之势
摩睺罗迦的异常是突如其来的。
它的眼角、嘴角与耳边都溢出黑乎乎的黏液,顺着并不平整的面部下落。左面溃烂的沟壑里也塞满了漆黑的血。它的手臂痉挛几下,不受控制,紧咬的牙关像是要磨出火星。它瞪大的眼球有些突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出来一样。
结界消失了。莺月君眼疾手快,轻轻抬手,一段干枯扭曲的树藤拔地而生,将祈焕从那里捞了过来。几人步步后退,白涯架起那边不能行动的君傲颜,与这怪物拉开了距离。
“这……”
莺月君抬着头,望着某个方向。在这个时候,周边令人感官失常的假象似乎淡化了,人的神经不至于时刻紧绷。他们轻易地顺着莺月君的方向看去,无不惊讶地愣在原地。
那是……一个妖怪。一个庞大而面目可怖的妖怪,生着醒目的红色尖喙。它还有一对遮蔽日月的黑色双翼,黑如无星的至深之夜;面部是金瞳点缀的白色,白如方圆百万里白云杂糅。它身体的颜色有些斑驳,过渡却很自然,毛发有一种别样的生机和光泽,看上去健康极了。它像是天边云霞的化身,踏破苍穹而来。
它是如此凶恶,一口咬住了巨蟒的七寸。
喙与喙中的利牙深深刺入蟒蛇的鳞片,将它们挤压得变了形。一些破碎的鳞甲落下来,掉在地面上能劈开石头。巨蟒用力地甩动前身,那妖怪却怎么也不撒口。虽然它也很大,但比起摩睺罗迦的真身还是显小了些,更重要的是蛇身太长,它便不占优势了。巨蟒将身体弓下来,用力把它砸在地面的树林上,反复摔打、摩擦,逼迫它松口。
祈焕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像个八旬的老人似的。
“是、是……”
“大天狗?”莺月君惊讶不已,“它怎么会在这里?!它不是……”
再看向那人形的怪物。
它的眼中燃起血色的怒火。
“——原来如此。”它以哑音念叨,“连你自己都不曾想到吗……”
白涯抓着祈焕的手腕,质问着:“怎么回事?它是来救你的?”
“我,呃……别拽我,头疼。”
祈焕用另一只手按着太阳穴,也皱着眉,眯着眼看着林间。那团光在他眼中无比灿烂,以至于他一开始没能辨别出来。也可能只是他的视觉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不论如何,其他人得到的结论没有错。
“等等,你的手……”
“啊。”
白涯本抓着他的手腕,他忽然注意到祈焕的手背。祈焕看过去,上面的家纹竟然已经淡化到几乎看不清的地步了。他有些欣喜地在手背上来回摩挲,陈旧的伤痕在此时显得那样可爱。他咧开嘴,仿佛先前的一切苦难都变得不值一提。
“我本不太肯定。”祈焕抬起头,望向那神情狠戾的化身,“但既然它都这么说了,我想,那确实就是食月山的大天狗了。在我离开那里之前,曾试图镇压这暴乱的妖怪。可最后,它消失了……我以为我没有成功。可是……不知怎么,它好像,成了我的式神。”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语气还不太肯定。莺月君看向他,追问道:
“你被它咬伤过吗?”
“这……好像没有。”祈焕思考再三,“虽然它总在恐吓我,但没有真正伤到我。当然我自己也很小心……哦,但是我为了让它恢复理性,曾试过用血给它解咒。”
柳声寒听他这么说,便也明白了。她点点头,望向那混乱的林间。
“天狗解析了你的血液……或许从中发觉了摩睺罗迦施术的痕迹,尽管是很遥远、很稀薄的事了。而且,摩睺罗迦的手下也常在食月山活动,恐怕它对蟒神的气息很熟悉。它们大约算是天敌了。”
“……那它怎么没有攻击我?”祈焕不寒而栗,“现在想想可真是一阵后怕。”
“天狗自拥有辨别的本领。你若为人不正,早就被囫囵吞了。”莺月君摇头道,“如今因你与它交手,它认可了你的力量。它已在无形间与你结成血契……你收服了它,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你这……这不是在怀疑我的实力嘛。”
即使到这个时候,祈焕仍开着玩笑。他的幽默感总在这种时候显出令人感慨的可贵。
若是在当事人也意料外的情况,的确是摩睺罗迦所不能察觉到的。此时,大天狗终于松了口,重新飞到天上去。对于天狗来说,如今面对这条可恨的蟒蛇,算得上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事情有了转机,几人都看到了一线希望。
……大概吧。
巨蟒的全身都从土地中抽出来了,这引起的震颤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站不稳了。它在尾部抽离地下的一瞬迅速击打在悬空的天狗身上,它发出尖利的惨叫。看来蟒神并不打算顾及这里的林地与神庙了。直到它的全身都伫立在大地之上时,他们这才惊觉,原来蟒神的本体也如此庞大骇人。而且它的身体很长。仔细想来,在迷失之地行走的每一步,或许都是在它蜷曲盘踞的身体上漫步罢了。
也难怪它会需要寻找人类——这样的体型若要隐匿行踪,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它很聪明,没有肆意在人间横行,因为人们总会抗争……它不喜欢,不如一开始就躲开麻烦。
“……陵歌?”
君傲颜回过神来,她睁开眼,用陌刀撑起自己的身体。她感到一阵虚脱,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略微清醒些的时候,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令旁人摸不着头脑。
“什么?”柳声寒轻声问,“你是说,陵歌?”
傲颜的眼睛看向很远的地方。天空很暗,不知是到了太阳该落山的时候,还是说,那两个可怕妖怪的妖力仍未将光影扭转回来?
他们看向林海边缘的山脉,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只以为是傲颜糊涂了。柳声寒替她擦掉眼边的汗。等傲颜能看清楚东西的时候,那遥远山上的小小红点已经消失不见了。
说不定真的是错觉。
人形的怪物消失了,不知去往何方,这更令他们有些不安。两个巨妖仍在争斗,而零零散散瘫在地上的人都只是看着。他们不跑也不闹,更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混乱的天空,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白涯他们自然无法理解,只替天狗感到焦虑不已,却帮不上什么忙。这是一场气势磅礴的斗争,颇有些龙争虎斗的架势。若不是离得太近,所有人都不会挪开眼睛。趁着眼前的怪物不在,莺月君立刻提醒他们离开这里,寻找掩体。
天狗确乎是处于下风了。但它很快振作起来,甩了甩庞大的身躯。它发出一声特殊的怒吼,气势像是要将太阳也震下来一样。就在这时,天昏地暗,有什么东西一个接一个从泛红的天空中直直坠落。几人眯着眼,看着那些小小的光点,像流星一样撕开晦暗的天幕。
那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火球。
火势无法控制,在接触到林木的一瞬便整片地燃烧起来。隐匿的小动物们纷纷逃窜,在这场祸乱中承担着本不必的伤害。燃烧的巨石猛击在摩睺罗迦的身上,它的喉管中发出嘶嘶的呐喊,轻却刺耳。火无法在它的身上燃烧,却仍能对它造成十分可观的伤害。甚至,那些落地的陨石在击打出巨大的凹陷后,其碎块化做无数祸斗,一个接一个从坑洞里倾巢而出。它们虽小,却疯狂地扑向巨蟒,接二连三直到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就像是这条巨蟒下方被溅上了黑色的污泥,甚至还在扩散。
摩睺罗迦舞动前身,只甩掉了其中一小部分。它的胸口飞溅出一些红色的液体——不是岩浆,也不是血。它们在逃窜出来后都化作一条条细长的蛇。它们似乎与普通的蛇不一样,它们更大一些,甚至比蚺还要粗壮,只是他们离得有些远,看不到罢了。这便是纳迦了,它们是摩睺罗迦的手下,顺从它的旨意,与那些恼人的祸斗厮打一团。这样疯狂而失控的场景真是几百年也难得一见。有石头的碎屑或是什么东西溅射过来,误伤甚至误杀了几个信徒,一个巫女被命中后也倒在地上。他们没有再站起来,但其他人也没有躲开,真是匪夷所思。
这一带的林海变成了火海……一切都在燃烧着。除了花草树木的焦糊味,还有动物被烧死的有些恶臭的气息,这让人感到反胃。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死亡。
摩睺罗迦似乎更强了。
“既然是你的式神,你能管住它吗?”莺月君显出焦虑,“天狗无视一切的破坏反而会为摩睺罗迦提供源源不断的养料……”
“我、我我不知道啊。”祈焕手足无措,“你不觉得就算我冲出去给它说话,它也听不见么?而且这不是给它们当靶子吗……”
莺月君感到不可思议:“你没有过式神么?我以为万俟家世代都是阴阳师,你被寄予众望,应该也……算了,我来教你些诀窍。对式神发布命令并不是靠嗓子喊的……”
祈焕与莺月君到一边埋头讨论起来。君傲颜的脸色依然苍白,她好像很冷。他们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多少能想来。柳声寒紧紧地抱着她,能感觉到她仍在发抖。可是热浪一阵一阵的,只会令人觉得热与烦躁罢了。
“我看到你们都死了。”她的声音微微打颤,“我怕你们都……然后就看到——”
“都是假的。”白涯斩钉截铁地说,“与香神的伎俩没什么差别。它才是最该死的。”
他一挥断刃,划出一声风啸来。
第二百一十三回:无拔之志
几个人躲在河边的巨石之后。河水让周遭的温度不那么高,但火势的蔓延是迟早的事。当务之急是阻止火烧到他们自个儿的脚下。柳声寒以笔尖蘸取河水,大笔一挥,准备从上游引来洪流,以熄灭附近的林火。
就在这时,火幕中出现了一个人影。她停了手,其他人也看着那里。真是令人疑惑,这种时候还能有什么人如此从容不迫地在吃人的火焰里优哉游哉?
有人熟练地拨撩火焰,为自己让开一条路来。她靓丽如晚霞的长发几乎与火光交融。
“陵歌?”君傲颜略显讶异,“居然不是幻觉……”她小声念叨。
白涯皱起眉:“你来干什么?如果是来寻仇的,还是改日吧。现在不是给我们聊天的时间,我劝你莫要趁火打劫。”
陵歌也不说话。不再相伴于鸟神的她显得有些轻飘飘的沧桑,这之间本未过很久,大概不到一年……她经历了什么,他们当然无从知晓,也不会主动去问。但她就是稍微有些变化,尽管很微小。至少她与过去相比,在盛气凌人中掺杂了些许稳重老成,大概是好事吧。
“缒乌在附近。”她简单地说,“食月山大裂隙的合拢,也与他有关。”
本与莺月君商议什么的祈焕听到了关键的字句,他回过了头,多看了陵歌几眼。
“……原来如此。”柳声寒回想起一些事,“我记得晏?也说过,是那蛛妖与歌神之前有什么牵连。在那时,他们果然是一伙的么。”
“但说这些做什么?即使你告诉我们真相,不论后果的好坏事情都已发生。你只身一人来到这里,究竟想做什么?而且,我们又该如何不去怀疑你与他是一伙的?迦楼罗还在的时候,我看他还挺‘照顾’那蜘蛛的。”
即使被白涯咄咄逼人地说到这个份上,陵歌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她是如此平静,以至于令旁人觉得,她已经有点不像她了。她果然变了很多,也安静很多,不爱说话了似的。当下只有潺潺的流水与逐渐烧近的噼里啪啦的火。二者交织在一起,听上去令人坐立不安。
“迦楼罗大人的心脏还在那里。”陵歌忽然抬手,指向熊熊燃烧的林子深处,那里的两个巨妖仍打得你死我活,“散落在废墟之中。包括琉璃心在内,所有的法器都十分耐热,虽然它们都不会在大火中被烧坏,但是……你们可真是不敬。保管不善,居然将大人托付给你们的宝物,如此轻易就弄丢了。”
柳声寒轻叹一声:“抱歉……是我们的疏忽。”
“道歉也没什么用。”
“……那你想怎么样啊。”
君傲颜的话底气不足,声音很小,语调甚至透出点委屈的意思来。她知道确实是他们几个做错了。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看着陵歌身后从她来的地方逐渐逼近的火海,她感到隐隐的烦躁不安。她真的很讨厌火。
陵歌突然展开两柄巨大的舞扇,原地轻盈地绕了一圈,将扇子灵巧地挥动起来,像是表演了一支转瞬即逝的舞。眨眼间,这一带的烈火忽然全部消失了,像是听到了某种指令,齐刷刷地褪去。天光黯淡了,时间到了黄昏,这片区域都显得晦暗,如逢魔之时的退潮。
虽然火海与真正的海间不该这么直接地比喻就是了。
“去找。”她板着脸说,“现在就去。去找到神鸟大人的心脏,和其他乱七八糟的。”
说罢,她便将双扇向地面一扇,立刻化作一只巨大的赤色鸟,飞向天际。
他们有些恍惚地站在岸边。
祈焕犹豫着说:“她这算是……帮了我们吗?”
“鬼知道她打什么主意,现在还说不清楚。”白涯仍持怀疑态度,“而且听她的意思,那蜘蛛可能随时会杀过来搞什么破坏,大家小心。”
“她变了很多……”莺月君道,“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但听这意思,你们已经……”
说来几人都忙着逃命,还没人为闭塞多年的莺月君做解释。祈焕便简短地概括了这一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尽管时间不允许他详细地展开叙述,他无法将他们遭受的迫害与委屈一一展开,但莺月君还是听了个大概。
“……也难怪你们会来讨伐摩睺罗迦。”莺月君思忖道,“但赤真珠不是轻易能取得的东西。这思路是对的,若失去它修炼而得的法宝,它无法预判每个人的行动,而且少了这千年来的修行,确实更好对付。可是——”
“可是赤真珠,大概是在它的脑内了。”
白涯看过去。他可是在上头稳稳地走过,他也不觉得剖开这种东西比劈山要简单。
“而且我爹的刀,我支在它身上时,也感到坚不可摧。若是近似于金属的材质,或许切割起来也并不困难。问题在于,它更像是……鳄鱼或是别的什么那种致密的皮肤,比钢铁要‘软’。但若是降魔杵……或许可行。”
几人绕了原路,准备偷偷潜行到那片神庙的废墟。他们也不知道这个距离能不能超过摩睺罗迦的感知范围。若是能被察觉,那就希望大天狗能尽可能地拖住它,让它无暇顾及这处地方。但这终归只是奢望,很快,名为纳迦的蛇追了过来。与这些喽啰作战要简单得多,可要保持快速移动就有些麻烦。
交战时,祈焕忽然脱离了队伍。
“你去哪儿?”
傲颜在砍下一条纳迦的头时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那头还活着,努力蹦起来要咬她一口。白涯一脚将它踩回地上,用断刃刺了进去。祈焕跑向的位置,可是战场的正中心。
“去找天狗!不用管我!”
他头也没回地摆了摆手,以作示意。莺月君让他们不要担心。看来,她对自己的指导与祈焕的学习能力都很放心。他们继续沿着河流,缓慢地朝着废墟中绕行,而路边杀出的纳迦也是源源不断。但不久,很快便有祸斗赶来相助,大约是祈焕的意思了。它们浑身都乌黑亮丽,光滑的毛发像是刷了一层油一样。它们不仅能点燃火焰,还能吞食火焰。在帮助他们与纳迦战斗时,它们还会将路边零星的火吞回去,为几人开路。
摩睺罗迦在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天狗不断地试图将战场拉离这片废墟,这大概也有祈焕的意思在里面。它并不买账。何况它实在是太大了,想要让全部的身体离开这里并不是简单的事。很快,他们来到倒塌的神庙,从巨蟒尾部的一处缺口冲了进去。他们险些被尾巴尖给扫飞。蟒神似乎没太注意这里,但几人也没能高兴太久,因为早有许多庞大的纳迦驻守在这里。而之前那些让人称赞的建筑们,已经像豆腐一样被完全碾碎,令人唏嘘。
那些法器就隐藏在废墟之下,在群蛇之中。
这时,再度涌现了一群黑色的祸斗。它们目光凶恶,龇牙咧嘴,各自步步逼近那些蛇。在这里,有些祸斗的尾巴是分叉的,而且看上去更加健壮,似乎是专门留在这里与蛇群死斗的。在一片混乱中,尘土飞扬,巨蟒的尾部时不时会错位,砸落,尽管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和天狗争斗的结果。柳声寒不禁感叹:
“若是祈焕在这里,至少……说不定能感知到琥珀的方位。但现在,我们可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说不定有些还深埋在地下。”白涯摇头,却率先搬起了石头,“找不一定找得到,但不找一定找不到。”
话音刚落,忽然有一个影子从侧面闪了过来,那速度比任何纳迦都要快,谁都没看清。那影子站起来,一脚死死踩上白涯的胸口。他的刀被打飞了,后背被按在一处残垣的断口,痛得要命。人形的怪物施加了腿上的力道,满目凶恶。
“想得美——下去找你爹吧。”
它扬起手,锋利的爪上蒙着一层血色,或许是黄昏特意镀上的光泽。它的头发散乱,面目极尽疯狂,像是从血海中杀出的刀刃,纵然再多鲜活的尸体也无法将之捂热。
霎时,血色飞溅。但——那并不是白涯的血。他一愣,看到怪物扬起的爪被什么东西砍断了,切口整齐。白涯侧过脸,看到挥刀的傲颜目光坚毅,一瞬间令他以为看到的是她的父亲,他们的将军。
“新仇旧恨就一起算吧!”
“不识好歹的黄毛丫头……”
它身后的腕足立刻攥住她的脖子,稍一用力就会将之拧断。与此同时,它被切断的手中蔓延出一道红色的血丝,与远处的断手相连。断手忽然起身,被这两道血丝重新拉扯回去,严丝合缝地恢复了最初的样子。而就在这时,它攥着傲颜的两条腕足也被什么给切断了。傲颜掉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地呼吸着炙热的空气,这让喉咙更加干渴。柳声寒的指尖轻巧地转了转笔,目光如炬。
“你们有所长进……”
它没有动作了,只有背后的腕足缓慢地重新复原。白涯借机用双足绞住它那条单独撑在地上的腿,朝侧面一翻。怪物重心不稳,但立刻在落地时调整姿势,一腿弯曲,一腿伸直,一只手在地上撑着自己,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蜥蜴随时准备发动袭击。
它咧开嘴,继续赞许道:
“你们学会如何完全凭借本能行事了。但这样的成长不够,远远不够。”
莺月君轻轻推开声寒,冷声道:
“我与它交手,你们继续找。看它这样子,降魔杵定就在附近!”
“哼——”它轻声笑着,“你不会以为我会因身处两座战场就会分神吧?”
“谁知道呢。”
第二百一十四回:无顾死活
如何在这处破碎的废墟,同时也是混乱的战场中寻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
噪声不绝于耳,蛇的嘶鸣狗的狂吠,火的燃烧石的破碎,一切都不断地在耳边重复循环着,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不过话虽如此,就算身边真的安静下来,翻找沧海一粟听上去也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药物的反应还残留在神经里,白涯很清楚,只是这阵劲暂时过去了而已,它还会卷土重来。他不断尝试着调节体内的灵力流向,将力量集中到双目。终于,他成功了,失去那两把刀的确会对他造成一些影响,但好在不是完全让他无法施展。从出生起就陪伴着他的那对刀早已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或说从他的血融进刀刃中那一刻,就已经是了。
当他瞳中的黑白两色发生逆转时,眼前的一切景象都陌生起来。
眼前的景象,无异于地狱道的绘图。这些妖力混乱无序,让他无从下手。放眼望去,阵阵强光在眼前闪烁,每一处灵力的迸发都让他眼花缭乱。他四下寻找着,在不属于这个平面的地下深处,似乎确实有什么东西的光泽与陆地上不太一样。
但……也太深了。而且光亮有很多处,怎么确定哪个是哪个?
“那里是琥珀!拿到它!”
祈焕从天而降。天狗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将他从某处高处甩下来,立刻返回到摩睺罗迦的眼前。它反复冲击着巨蟒的脸,拿出把它抓瞎的架势。天狗自天道而来,或许本身对它具有法术上的抗性,所以它们只能以这种绝对的力量相互抗争。
而两位六道无常在牵制着怪物的人形。她们不断以各种法术去阻止它,以免它来干涉白涯与君傲颜的行动。白涯在听到祈焕的话后,四处寻找,还是不知他在说什么。
“哪儿啊!”
“就在……”
这时,巨蟒忽然用力用尾部猛击地面,发出一阵尖锐的吼声。天狗似乎有些痛苦,这声音令它不太好受。祈焕站在下方,后退两步,朝着天狗挥手示意以稳定它的情绪。君傲颜却发出一阵尖叫,他们回过头,发现浮在地面上的砖瓦沉下去,而君傲颜就这样跌进了坑里。
两人冲到地面的边缘。祈焕险些踩到一处松动的石块上,白涯看出了什么,一把将他抓了回来。他们在安全的地方冲着她喊话。
“你没事吧!”
“应——该没有。”
陌刀卡在两块巨石之间,她单手拽着刀柄,晃晃悠悠的。再往下,就不知要掉到何处去了。这或许是那漫长走廊的一部分竖直向下,若是落入这样的缝隙里怕是怎么也爬不出来。她往下看,感到一阵恶寒。这种狭长的通道不知为何比漆黑的深渊更令人不安。
她一翻身,将自己甩到陌刀之上,又抽出了陌刀。然后她站在天光倾泻下来的天花板,也就是地面的洞口下,朝着两人挥手致意。她身上有几处擦伤,盔甲也变形了,不过似乎没什么大碍。希望没伤到骨头才是。
“我想办法拽你上来。”
白涯正准备去找绳子之类的东西,祈焕忽然拉住他,然后对傲颜说:
“等等!你能帮我们拿到琥珀吗?它就在这里!”
“是吗?”傲颜有些欣喜,脸上的伤也不疼了,“在哪儿,快告诉我!”
“……我、我只能说个大概。”祈焕有些紧张,“就、就在你附近,但肯定在洞里!”
“在你西边。”白涯指着一个方向,“那里,有一盏熄灭的灯。灯下面有两块石砖,下方被一个东西撑成房顶的形状。那个就是海神的琥珀。”
祈焕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老白,你的眼睛到底……”
“我知道。”他打断他。
君傲颜也愣了,但她只站了一会,立刻便扭到西面儿,在乱石中翻找那个琥珀。白涯说的果然没错,她看到了那个坑坑洼洼的灯碗,里面还有些粘腻的油脂,想必正是长明灯的蜡了。她挪开它,果然看到了两块砖头,中间拱起。
地面上的白涯反身一脚踹开一条冲来的纳迦,它很快被两只冲上来的祸斗撕碎。
白涯问祈焕:“为什么要拿到琥珀?”
“我刚刚才想明白一件事。”祈焕的左手轻轻摸上右手的手背,“为什么摩睺罗迦会在我想与它谈话的一瞬间翻脸……之后的麻烦,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为什么?”
“因为我的方法可能是有效的。”
“怎么个有效法?”白涯皱眉不解,“你要和它谈判,又不会伤到它?”
“但这么做会伤到它。”祈焕斩钉截铁地说,“否则它没有理由这么做。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只是想和它在心里头好好谈谈,它就这么大的反应。这证明,这样一定会触犯到它的什么……你看,它的表皮是那样厚实,连天狗的牙都不能完全穿透。所以,想要击溃它的方法,大概唯有从内部入手……”
白涯好像明白了什么。
“呃啊……我拿到了!”
君傲颜举起那块半透明的石头。在黑暗里,它上面粘附着长明灯的烛油,散发出盈盈的蓝色柔光。只是摸上去可能感觉不是很好,不然傲颜的眉头也不至于皱成这样。
“丢上来!”
“你们接住了!”
她将这玩意丢上来,可谁知它实在是太滑了,被扔出去时比预想的高太多,直直掠过了两人的头顶。白涯立刻转身冲过去拿,以免被其他人抢走。就在这时,摩睺罗迦的长尾再度抬起,落下,击打在他与祈焕的中间,又抬起来甩到别处去。无暇分析它究竟是查明了两人的意图,还是与天狗争斗时无意识的行为,祈焕已经被震到了地面的洞里,与傲颜埋到一起去了。碎石断瓦又哗啦啦地掉下去一片。等白涯回过头时,只看到一群妖魔鬼怪再度将此处占领,却什么人的影子也没有了。
“祈焕!君傲颜!”他喊着。
“我们在地下,都还好着。”白涯耳边忽然听到祈焕的声音,“我的腿被砸伤了,但不要紧,我想很快就会恢复。看样子你已经拿到了琥珀。”
白涯明白了,这是祈焕通过蓝珀在与他交流。
“你受伤了!得告诉老白他们……不不不,还是别说了,免得他担心。咱们得自己想办法,不能再……”
“……我能听到。”
“诶?老白的声音?人在哪儿?”
“这我慢慢给你解释……”祈焕知道,毕竟君傲颜没与他们去过龙宫,“总之老白不用操心,我们这里可以应付。这里空间很大,我们还能试着找找出路。老白你一定要稳住,天狗会为你拖延时间,等我找到出口就……”
“我来吧。”白涯忽然做出了什么决定。“我去就好,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祈焕忽然有些慌了,他从蓝珀传递给他的精神流之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白涯或许要做出一些冲动的举措……是他不希望的那种。但白涯跑远了,而且速度很快,两人逐渐无法察觉到白涯的心声。他们感到十分不安,却没办法阻止。
白涯捏紧蓝珀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伤口在愈合。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迎着风跑时微微刺痛的皮外伤逐渐感受不到风了,它们合拢得很快。他一路寻找着巨大的树木,终于找到了一棵合适的,并尽力向上攀爬。他将断刃别在身后的某个铁环内,那儿之前是用来挂自己那对双刀的。
然后,他站在高高的树冠上,吹了一声口哨。
天狗看了他一眼。
凭借琥珀的力量,它似乎明白了什么,忽然从战场上抽身飞向白涯的方向。在摩睺罗迦巨大红瞳的注视下,天狗伸出爪子擒住了白涯,将他高高带离地面。这条天狗的体型实在是太大了,就算爬到它的背上也是十分费力的事,不如这样来得更快。
就在两位六道无常的面前,那人形怪物忽然停住了动作。
它回过头,看向天空中翱翔的巨大天狗,和下面小小的一个人影。它有些……困惑,有些不确定,似乎自己也拿捏不准这个人类的计划到底有多大的力量。
柳声寒看了一眼莺月君,似乎在问:他怎么了?
莺月君微微摇头。
呼啸的风从白涯的脸上掠过,冷得像一排冰刺扎在脸上。天空黯淡了许多,太阳逐渐西沉,东方的天空已经变成了黑色,如浸了墨的纸边。
而在近乎漆黑的地底,祈焕和君傲颜疯狂地搬弄着地下的石堆。他们的空间很狭小,两个人连转身都很困难。傲颜的刀卡在碎石堆里,上下都被固定住了。若是将陌刀挪开,他俩应该有这个力气,可是若上方的石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可是会出人命的。他们只得徒劳地一块块搬开石头,简直像两条蚯蚓一样,在地下挣扎求生。从缝隙里透过来的光源越来越微弱了,若再不努力出去,在地洞里窒息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老白究竟要干什么?”
傲颜不知为何祈焕这么惊惶,搞得她也很紧张。一紧张就手忙脚乱,石头都搬不利索。
“他想玩命!他就是个赌鬼,疯子!”
祈焕已经开始骂上了,傲颜愈发觉得事情不妙。可其实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说再多的话,他们也来不及阻止白涯的计策了。
天狗带着白涯,距离摩睺罗迦的真身越来越近。接着,天狗忽然俯冲下去,带着白涯降低了高度,大约到这巨蟒胸口的位置。
就在这时,它忽然松爪,将白涯丢进那熔炉般的裂隙之中。
他被瞬间吞没。
第二百一十五回:无往不复
无声的惊叫从这片神庙的废墟扩散开来。
它来自很多人,很多看见的没看见的人。但很显然,大地上的所有人终于明白,沉寂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这天霞地火相互映衬交叠的红色林海间,一个不起眼的人消失了。
消失在那一处细微的裂隙……一处通往深渊的裂隙。
君傲颜率先从废墟间探出身,砖石的声音是如此突兀刺耳。她挣扎着出来,看到的却是如同定格一般的战场,寂静里只有烈火噼啪燃烧。她短暂地愣在那里,又连忙回头去把祈焕也拽出来。相较之下,祈焕的动作有些慢吞吞了。他磨磨蹭蹭地从废墟间爬出身来,眼神和心里都是空荡荡的一片。
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胸口在灼烧……被蓝珀所治愈的部分,让他感觉烧得火烈,无所适从。但是,他依然能感受到某种仿佛生命跃动的活力,这感觉很特别,就像皮肉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可你并不害怕,因为你知道它们也是你的一部分。
那里很亮还是很黑,很冷还是很热?他们谁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白涯有没有活着。
他当然活着。
遗憾的是,白涯可能无法描述出他所看到的事物原本的面貌,因为他的瞳孔还是那样黑白颠倒的状态,他所看到的,仍是普通人类无法理解他自己也不能描述的模样。他觉得自己的皮肤被一种冲击力缓缓剥离,因为周遭的气流——或者水流,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很快。它像特殊的刀子一样,将他的皮肤一点点一层层从最脆弱的地方剥开,然后轮到经脉血肉。白涯并不会觉得疼痛,也许是被麻痹了,手中的蓝珀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光。尤其在他的眼中,那光简直像冷色的太阳一样不可直视。
最为脆弱的眼球被不断地腐蚀。再生、腐蚀、再生……循环往复。微弱的蓝光在他的身上蔓延,被侵蚀的血肉逐渐复原。当光芒完全修复了他脸上仅剩白骨的皮肉,完全将他包裹在光的怀抱里时,任何东西都无法伤害到他了。
他终于能够睁开眼睛,认真凝视着这个不属于人类的世界。
不可名状是他所能想到唯一的词。
固体、液体还是气体,他根本无法形容。他也无法触摸,或说时时刻刻都在触摸。这里的颜色似乎也不仅仅是简单的黑与红,不如说这简单的二色是里面发生的一些变化,再从裂隙中折射出来,是被简化的某种过程。混沌的色彩与色彩彼此交融,缠绵,又抽离;绝对的力量与力量之间相互碰撞,爆裂,又湮灭。此消彼长,循环往复;无止无休,生生不息。
有什么东西逐渐在眼前凝聚在一起,速度越来越快。它们一直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并不断地膨胀。奇妙的是,白涯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为何它会始终保持在与自己平行的方位上。他们始终不会碰触到一起,即使说有一方在后退,在这里也完全看不出来。
在他所看到的无形的世界中,出现了有形的、符合他现实认知的事物。
一只巨大的红色的眼。
他在正中间,在那黑色裂缝似的瞳仁之上,被直直注视着。瞳孔映不出他的影子,却像是随时会伸出手,将他拉进来挤碎,吞没。
“你不是喜欢听别人心里的声音吗?你不是喜欢别人的痛苦吗?”
白涯质问着,他的声音被环境侵蚀殆尽。但他能听到自己骨头传来的坚定的声音,他也坚信,这怪物是听得到的。他在它的内部——他要从内部破坏它。
“我来告诉你,我的痛苦。”
厮杀还在继续。外面世界的安静不过是短暂的停顿,但谁也没有松懈下来。唯一停滞不动的,只有以三人为核心的战场。
依附在楚神官体内的那个怪物,静静地站立在原地。另外的两个六道无常也警觉地注视着它,留心它的一举一动。从它的胸口内,泛出一种红蓝交错的光芒,却始终没有融合。柳声寒和莺月君步步后退,拉远和它的距离。异变发生得十分缓慢,却很明显,而且不可逆转。
它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第三只黑色枯瘦的手,表皮逐渐开裂、脱落,像是掉漆的柱子一样。从裂开的纹路里泛出隐约的蓝光,就像有火在中空的树里燃烧,光溢出来,从内部将它蚕食殆尽。
它的那只手臂脱落下来,在落地之前消散。
但奇怪的是,它的表情平静异常。无常鬼们无法理解它的这种平静,只是有种疑惑,与相当程度的在意。祈焕和柳声寒赶来,拿出与它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架势。
没想到它却转过身去,漠然地望着自己巨大的本体。
天狗不再进攻,它振翅落在祈焕的身边,掀起的尘浪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眯起眼。粉尘之中,他们看到那种穿透沙雾的光芒干净又纯澈,仿佛世间一切杂质都是不存在的。这与它本质截然不同的东西,令在场的所有人感到恍惚。
它后退两步,嘴里流出黑色的血。蟒神像是喝醉了一样,有些晕晕乎乎的。它忽然抬起一只手,整座天空残留的光彩更加暗沉,所有的信徒忽然在蟒神面前跪了下来,顶礼膜拜。
“……它在干什么?”君傲颜小心地问。
“离它远点就是了,肯定没好事。”祈焕的眼睛始终没敢离开它。
那些信徒们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像是忽然受到某种控制,做出整齐划一的动作,简直像是经过了无数次彩排。所有额头磕在地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完完全全重叠在一起,小小的声音显得震耳欲聋,让人毛骨悚然。怪异的压迫感摄住了他们的心魄,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所有人都倒下了。就连瘫在一边这件事的发生也是如此统一。无色无形的东西脱离了他们的躯壳,涌向了巨兽胸口的深渊之中。吞噬了信徒们的灵魂后,它显得比以前更加精神了些,鳞片与瞳孔都重新恢复了光泽,凶戾的目光再次如刀一样扫向他们。巨蟒死死瞪向这里,正如盯着瑟瑟发抖的猎物一般。西方的天空在它的身后,像受到威胁一般将最后一点残存的光抛了出去。烛火的末端往往燃得更旺,这最后的霞光也无比明亮,像是想要为黑漆漆的蟒身焊上一层金色的镀层。遗憾的是,纯净的黑色连太阳的光也会吞噬殆尽。
它变成了一个黑色的长长的轮廓,接天连地,像是撑起夜空的天柱。唯有它的眼睛迸发红光,像是某些取代太阳的存在,正嚣张而肆意地彰显自身。晚风夹杂了丝丝焦糊的气息,还有能令人轻易察觉的血腥。而在它的面前,似人的怪物安静地站着,本分的样子真是让人害怕。风吹起它干枯的银灰长发,仿佛它们有某种自我意识一般随着扭曲的腕足舞动。
它轻笑着的时候很可怕。
它轻松地做出并非人类才能做出的举动,轻易地收割它所轻视的、轻贱的生命。话语轻佻,动作轻巧,态度轻蔑,一切都是与那沉重躯体所截然不同的、轻飘飘的轻盈。
它像个怪物——它就是个怪物。
它不笑的时候更可怕。
就像现在,若有所思地沉吟着什么一般。它是如此静默,如此老实,表情像某种死物一般……某种真正符合它本该有的形态的死物一般。然后,它动起来了,告诉所有人它其实还活着。甚至透出一种凉风般的柔情,即使没有以表情流露悲喜,也温柔得令人窒息。
简直像是……怪物在模仿人类一样。
“你们在害怕……”它阐述着他们的思绪,却没有太多感情,“当然,确实值得。但你们不必想得太多。我可以大方地告诉你们,不用担心我还会做些什么。这些残存的灵魂,连救急的量也算不上,但足够我说出最后的……遗言。”
“……你要说什么?”祈焕试探着问。
“我忽然理解了一点你们——蚂蚁的感情。真是比我设想的还要……廉价,廉价太多。但不错,有机会体验到你们的喜怒哀乐,也是我不曾想到的事,这是我来人间的意外之喜。虽然还是那样渺小,那样不起眼……可是小小的身体与小小的群体,竟也蕴藏了相对你们而言,足够庞大的情绪……也不错,我很满意。你们赢了……暂时。”
它忽然像是断了线一样,整个人垮下来,向后倒去。而它身后的巨蟒也像是忽然被看不见的刀锋斩到了七寸,每一处鳞片下都泛起深蓝的光,比这夜空的群星还要明亮。与此同时所有的纳迦也都发出这样的光芒,不论是撕咬还是被撕咬的一方,都忽然凝滞、消逝,自此不复存在。摩睺罗迦倒下了,徐徐下坠,直到落地之时才发出山崩地裂的巨响——就仿佛先前的尘世唯有万马齐喑,万籁俱寂。
一层交杂莹蓝火屑的尘浪滚滚而来。
顾不得这层迷眼的沙尘,几人迈过楚天壑的身躯冲向那庞大的怪物。顾不得揣摩它究竟是不是真的死透了,他们都有迫切需要当场确认的事。走近了摩睺罗迦的亡骸,上面还覆盖着一层浅浅的柔光。莺月君站在它那小楼一样高的头颅前,看了半晌。
“它死了。”她说,“不再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老白!白涯!!”
君傲颜和祈焕冲上前,徒劳地敲打着坚硬的躯壳。它的腹部覆在地上,骨刺深深嵌入泥土之中。柳声寒无措地挥笔轻触,自然是划不开的。
他在哪儿?他怎么出来?
第二百一十六回:无所容心
地面带着荧光的粉末弥漫在空气中,与天空的群星交相辉映。
君傲颜手持陌刀,站在了莺月君旁边。两人都望着这张巨大的溃烂的脸。良久,君傲颜忽然将袖子捋上胳膊,攥着陌刀,踩踏着巨蟒面部攀爬而上。如此负重,还要不断地将之在左右手上交换,实在很不容易。莺月君昂头看着她,忧心忡忡。
所幸傲颜是练过的,更艰险的位置她也爬过。只不过,这个环境让人看着有些恶心。但傲颜的眼里没有这些,她心里只记着一件事儿。
“老白……老白——”
祈焕和柳声寒后退两步,聚拢到莺月君身边。他们明白了,傲颜想要从脆弱的、没有鳞片覆盖的“地面”下手,将它剖开,好把白涯解救出来。她终于站在这里。这张形同腐烂的脸上,唯独左边的三只眼睛之间没有鳞片覆盖。每只眼睛的直径都有半个人那么高,最边上的眼珠上覆盖了半张瞬膜。它在倒下前,竟还想安详地闭上眼么?
她看着倾斜着红色无神的眼珠映她颓然的身影,弧面令她有些扭曲,有些丑陋。
还是说,她本身就是这个样子?
令人作呕。
“君姑娘!”莺月君在下方高喊,“若能找到赤真珠,就将它取下来。只要破了他数千年的修为,身躯兴许也会变得脆弱些!”
君傲颜沉默半晌。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攥紧陌刀,高高抬起。
哗啦。
滋。
啪、啪……
纯红的眼睛上,黑色尖细的瞳仁已经消散不见。这纯粹如红宝石的球体并不像是真正的眼珠,因为它并非整个都是固态的胶状,而是像一层薄膜包裹了一滩血水似的。兴许也是因为它死亡后自己化开了。因为在这之中,还流出了肉块一样的、半凝固的不明物质。不论如何,它比想象的要好处理很多。
红色的黏液飞溅到她的脸上,将她一点点覆盖、侵蚀、
她全然不觉。
一刀,一刀,又是一刀,不知疲倦。
将它剖开,挖空,开出一个洞……然后把人救出来。
或许不太人道,但它已经死了,它不再会反抗,不再会用它的力量肆意蹂躏人们的思想……不会了,都不会了,它只是一具尸体,一具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尸体。它该死,它要为这一切因果负责。就是它,它伤害的不仅仅是白涯、祈焕、柳声寒和莺月君,它毁灭的是两个家庭,甚至对六道无常的制度发出挑战,无视奈落至底之主的威严。
它应该死,应该惨死。它凭什么这般安然地想要阖上眼睛?
它造就了血淋淋的真实。
它就是那血淋淋的真实。
鲜血淋漓。
鲜血淋漓。
砍杀的动作无法停止,像是有一双更有力的手,像是所有因此而死的受害者都牢牢抓在她的陌刀之上,整齐划一地在无声的口号下,一刀又一刀地为他们不公的命运复仇。每一刀落下去,都是一位死者的控诉,一个亡魂的呐喊,一场悲剧的呜咽。
生生不息的唯有仇恨二字,循环往复的杀伐无休无止。
她的眼中只有红色。
“她、她不要紧吧……”
祈焕有些担忧。天狗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仅存的一些祸斗还在此地与火焰周旋。他不知该如何阻止她——因为她看上去实在是太反常、太反常了,失了智一样。劈砍与挖掘的刀从未停止,整个人都像是在散发着诡异的红光一样,在逐渐消退的淡蓝中愈发醒目。
“她看上去很不好。”莺月君望着他们,“谁来阻止她……”
“君姑娘,停手罢!”柳声寒如此劝道,她充耳不闻。
他们的声音已经无法传到她的耳朵里去。她魔怔了,变成了只会重复剁杀的疯子,鬼上身了似的。她的朋友们都为此感到害怕。够了,已经够了……快停下吧,可别在解救白涯前你先失去理智啊——他们都这样想,却根本无从规劝。每次都是这样,每每到了这一步,她都会完全失控,变成这番可怕可怜的模样。几人有些后悔,一开始该阻止她的。
“够了。已经可以了。”
傲颜听到熟悉的声音。
她的动作戛然而止,刀刃停留在血沫的三寸之上。她僵硬地转过头,白涯的手牢牢地攥住了她的前臂,充满力量。
他的眼睛仍是那样黑白相反的……但这不重要,他回来了。
君傲颜安静下来。
“老白!”祈焕跳着挥手,为他的出现感到由衷的高兴,不论哪个层面之上。白涯的背后有两把刀,不知是何时取回去的,而手上还拿着一把断刃,上面还滴着血。
“回去吧。”他说,“我们该回去。”
世界都安静下来。
在这个静谧的夜里,群星璀璨,像大把碎钻奢侈地铺在上面。这里的空气很好,干净极了,让每一颗星星的光辉都完全透过来,连月亮也相形见绌。
两个人帮扶着走下去,回到友人身边。莺月君上下打量他,就好像怕他被调换了似的确认他的身份。但他的确是白涯本人没有错了,她惊异地发出叹息。
“真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
“嗯……我也不知道。”他好像有些无所谓,“就是赌一把。”
他们转过身,并排走着,远离那巨蟒的遗骸。零散的蓝色光点还在空中沉浮,似乎是顽皮的星星跳下来玩,却因为贪玩没有足够的法力回到天上一样,有些茫然地在尘世徘徊。这真是美不胜收,令人感慨。
直到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白涯大步向前,走到这具无声无息的躯体边,用断刀将他拨过身去。
华贵的衣服早就破了多处,沾染了灰尘与血痕。楚天壑静静地躺在地上,感受晚风拂过面颊,在伤口上轻轻刮擦,疼得麻木。他闭上眼睛,再睁开,再闭上眼睛,眼里有些盈盈点点的光,像是死去的破碎的星星。
柳声寒将他扶起来,靠在一处断墙上。楚天壑的呼吸不太平稳,有些杂音。声寒摇起头来,有些遗憾地说:
“你的脉象很乱……”她又摸上他的头,“还发烧了。若不及时医治的话——”
“用不着。”
白涯打断她,冷冷地在一边站着。他不愿意离这个人太近,即使心里知道他八成是无辜的。但白涯就是觉得烦躁,不想多看他一眼。或许摩睺罗迦的面孔在那张脸上,给他留下了过于深刻且不必要的印象,这招致了白涯的厌恶。
“他直接死在这里就行了。”
“老白,这……是不是有点冲动了?”祈焕有些忧虑,“你不也觉得,他可能只是个受害者,什么也不知道吗?虽然摩睺罗迦确实给我坑的不轻,但楚神官他……”
“但他至少知道那是个邪神吧……”傲颜似乎对白涯执支持态度,“毕竟摩睺罗迦连自己的信徒都不放过。算了,九天国的假神们,一个两个都只是把人当工具而已。而且你忘了吗?白涯的父亲可是死在他们手里,这仇,怎么能……”
君傲颜站在他面前,手上攥紧了陌刀。她太能理解白涯的痛苦了,就算白涯将他碎尸万段她也不会觉得过分。柳声寒在楚天壑身侧,放下他的手腕,摇头叹息着站了起来。楚天壑困惑地皱起眉,抬手按了按阵痛的太阳穴。他的声音有些干哑。
“白爷的事……我倒是知道。”他像是第一次得知这件事,有些恍惚,“信徒……他们怎么了?他们、他们都死了?”
“你不知道?你的神附在你身上,把这里搞成现在的样子。”
莺月君狐疑地看着他,伸长手臂让开一方视线。楚天壑看到灼灼燃烧的红色林海。他曾经看着这里慢慢“生长”,从一片空旷的沼泽与茂密的树林,由无序变得有序,由混乱变得规整,由荒芜变得热闹。朴实无华的建筑拔地而起,参差坐落其中。这方安静而避世得仿佛置身人间之外,俗世的焰火永远不会烧到这里。
直到今天,被付之一炬。
零散的几只黑色祸斗正在附近游走,将明火吞吃腹中,收拾着残局。地面上的火源便越来越少,光芒也越来越淡。遥远处传来那少得可怜的、将他映衬出人色的红光,逐渐变得暗淡,好像在见证血从身体里缓缓流尽。
“只有……只有我们几个,活下来了?”
“我想是吧?”白涯活动了一下肩骨,语气不咸不淡,“但我想你就要死了。抱歉,我无意杀你,也无意窥探你的记忆,不过属于我爹的那部分我已经知道了。虽然你与他的死没有直接关系,看来你也像是被蟒神利用的受害者,但很抱歉,我们不是为此杀你。”
“我知道……”楚天壑疲惫地说,头枕在砖石的断面上,“看上去你们胜利了,蟒神大人也不复存在……那如何处置我,就随便你们。”
白涯的脸别到一边:“你怎么想都随便你。我杀你,只是怕还有摩睺罗迦的部分残留在你的体内。若是它某日忽然醒来,又为祸人间。你不得不死……算是以绝后患。”
君傲颜的手微颤着,她将陌刀抬高了些。
祈焕好像于心不忍:“可、可是——有没有别的办法?老白,我理解你,关于白爷的事我绝不是说风凉话……我就是想,那些什么砗磲啊、琥珀啊能不能驱除邪秽?或者我们把赤真珠带走,是不是就没问题了?”
“你怎么还在替他说话?”君傲颜很惊讶,“蟒神诡计多端,对我们心中所想是知根知底,说不定现在也在骗我们……祈焕,你忘了它是如何对待你我的吗!”
她如此控诉。
第二百一十七回:无啻天渊
“我知道,我——”祈焕磕磕巴巴,“我是觉得一码归一码……”
“没那么简单。每一件法器都精密复杂,使用也绝不是轻易的事。像是白少侠如此冒险的赌命,活着回来着实已是万幸!为了不让邪神有丝毫反击的余地,我赞成白少侠。”
莺月君倒也是心怀天下,虽说这话不太好听,但终归是对的,祈焕不好反驳。何况他心里也知道,白砂死在这里,于公于私,白涯都没有放过楚天壑的理由。不如说,他若自己也怀着对这位神官的怜悯之心,若是下手,便更需要勇气。
意外的是,楚天壑并不在意。他调整着呼吸,安然自若地说出对自己凉薄无比的话:
“我的确做了许多错事,许多我明知是伤天害理的事。我活得太久,走到现在,也不觉得亏。现在只是……付出代价的时候到了,就这样。食之无味的日子,我确实觉得索然无趣。即使活下去,也不会再有更值得期待的事了。就这样撒手人寰,也不亏。就当是我欠你们父子俩的……就此还清了。在那之前,我有些话,想对……柳姑娘说。”
被提到名字的柳声寒有些意外。她看了看旁人,犹豫着蹲下身来。
“您说。”
“您是否……还在在意是谁杀了您?”
“您不是能看见么?”柳声寒苦笑着。
“你早就知道了……我看您是那样执着于事情的真相,可没想到,我说出口后,您立刻就不在意了,而是着手于眼前的事。您活得这样洒脱,确实是我不曾料到的。”
“嗯,我只是想知道答案而已。”她皱眉笑着,“这手法,确实也是我没想到的。我唯一猜中的,是这毒确实与九天国有关,不曾想还是药的一种。这道理,我分明知道,却没往这里去想;我更没料到,源头竟然就在香神身上。若是当初我答应为他做事,知道了返魂香的方子,说不定早就知道了。不过要让我重选一次,恐怕我还是不会答应他。”
“为何?”
“我这不还是知道了吗。”她轻飘飘地说着,“因为我活着,活到今天。”
“您会恨我吗?”
“我不知道。若我说不恨,多年后,或许真会有什么让我心生悔恨的事;若说恨,却也不至于到那份上。‘那也不错’这样的话,本就是我自己说的,我该为我说的话负责。时至今日,我也依然是这样想的。只是……我或许该重新思考生死的意义了。时过境迁,你我都已不再是当年的人。”
其他人大约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都默不作声。唯有傲颜,显得有些激愤:
“你就是当年杀害声寒的凶手……”
“冷静些,傲颜。”柳声寒抬手安抚她,“我不在意。我反而觉得高明呢。小楚,你当时是如何没让我察觉到,返魂香混在花茶之中的?”
“是暂时切断嗅觉与味觉的药……就是这样。”
“噢……哈哈哈,我想起来了。”柳声寒摇着头,“是我自己好奇你食万物同无味究竟是怎样的感受,才自觉服药尝试,想从亲身体验入手的。我本想治好你,但当时若知道是诅咒,就不会做徒劳的傻事了。原来返魂香在那时候……我都忘了,还以为麻药本就是那个味道。”
“我也很抱歉……我不知你身试百毒,返魂香竟激发了那些藏在血液中的全部的毒性。我无意杀你,我只是——想要一个朋友。因为你都那样说了,我以为你不在意。”
“我不在意。”
“那便好,我真的……很感谢您。我啊,现在已经知道,不论当时的您,还是现在的您,都不会真正地理解我,我也不会真正理解您。即使这个愿望单纯得可怕,可怕得单纯。但当时的我……也不理解我究竟想要什么。现在知道,还不算晚。”
他侧过脸,艰难地看向那远处的、漆黑的、庞大的蟒神遗骸,眼里的星星不灭。
楚天壑笑起来,与以往那戴着面具似的笑容似乎不太一样。现在的他,让人怎么也无法将他与邪神的大神官这一身份联系起来。几人都静默着,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做。这些坦白当然不会动摇白涯的决定,但他还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为亡父,为亡父的友人,与亡父的儿子。
“赤真珠就……拜托你了。你们定要妥善保存。我伤害了你的友人,还有友人的亲人,我罪无可赦……抱歉,唯以命相偿了。”
楚天壑说着,安详地看着眼前手持陌刀的女人。
“……”
君傲颜也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楚天壑杀了尚是人类的如月君,也杀害了白涯的亲生父亲,还在残忍的祭祀中献祭了那样多的生命,将如此之多的人类放在痛苦与绝望的陷阱中。他真的值得原谅吗?但……那些是侧面的、被动的、间接的,他,他……他真的该死吗?
“……您还好么?”楚天壑有些担忧,“您的手在抖……若我还有权选择的话,不如还是请白少侠动手吧。用白爷的那把刀,也算是——斩断我自此以来的心结。让这一切……有始有终。”
君傲颜回过头,无措地看向白涯。白涯停顿了一会,点了点头。
于是君傲颜终于放下沉重的手,转过身去,白涯朝着她走来,伤痕累累的手握着那把残破的刀刃。众人与群星无声的目光中,两人简单的换位都像某种仪式一般庄重。
白涯暗想,这算是完成了父亲的意愿——理解了死亡的肃穆吗?
他不知道。这一路走来,来到碧落群岛,来到南国,登上这座庞大的岛屿后所经历的一切,见过的所有人,所有妖,经历的所有事,遭受的所有浩劫……这些是否在无形中已经令他有所成长,有所改变,让他有所……像父亲曾期待的那样成长?
白涯慢慢走着,望着迎面而来的君傲颜。那一瞬,他好像回到了故土,回到了京城,回到了心月宫中,第一次见到君傲颜一样。那时候,她从屏风后走来,步履生风,身姿挺拔,脊梁直得像她的刀柄,脸庞冷得像她的刀面。
现在,她微微笑了。
似是有些疲惫,似是终于感知到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幸福。
就在这个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
一截金属穿透了傲颜的身体,渗出红得骇人的血。
闪现在她肩后的人脸,比怪物更像怪物。
那分明是完完全全属于人类的面庞才对……为何会、会与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无异?
白涯无法回答。
他的喉咙也像是被刺穿了一样。
楚天壑。
楚天壑。
他在心中不断地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
好你个……楚天壑。
凶器被拉出体外,血柱在飞溅后汩汩冒出。君傲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生硬。她在距白涯一步之遥的地方缓缓前倾,徐徐倒下。白涯大步上前接住她,她的身躯坠在他颤抖的臂弯中。她在变冷……血将她的热量连同生命力一起抽离体内,又以疼痛填充。
她好轻。
白涯没有太多犹豫,立刻按住她腹腔的伤口,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里逃逸。是什么东西能如此轻易刺穿她的软甲?他抬起头,看到楚天壑的手中攥着的是熟悉的紫金色武器。
难怪他们怎么也没能找到降魔杵……是什么时候拿到手里的?在神庙倒塌之时就?
“呼……”
他发出人类的轻笑声。看得出,他也很累,毕竟猛然起身还要刺穿一个人的身体,可是需要不少力气。他接下来的话,打消了在场所有人对蟒神之灵残存的顾虑。
“你老子蠢,你和你老子一样蠢。”
“……”
“让他完全卸下防备,杀了他,夺走他的手臂,可费了我们不少心思……”
他喃喃道,引以为豪。
这是多么……超乎想象的恶劣,以至于祈焕和两位六道无常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楚天壑如今的所作所为与过去表露出的截然不同,过于割裂,让每个人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莺月君先冲到君傲颜的身边,施了一套简单的法术,用一种暖色的光覆盖在她的身上。流血的速度有所缓解,但还远远不够。她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治愈她的伤口,但没什么成效。
“降魔杵造成的伤害究竟该怎么……”
白涯将琥珀轻按在她的伤口之上,手上的劲有些把控不住。但它好像也没起什么作用,不知是否与造成伤害的凶器有关。祈焕发疯似的吼叫着:
“你干了什么!你竟敢——”
“白爷着实是身经百战,蟒神大人说过,我绝不是他的对手。老人家眼通心明,若是招待不周,怕会轻易识破。所幸我活过百年,这层面具早已长在了脸上,看透世间百态的白爷也看不透这颗陈酿的人心。白爷真是重情重义之人,我若不以情义相迎,反倒是骗不过他。”
楚天壑笑着,双肩轻抖。他为这一切十分满意,阴沉的笑声在这年轻的躯体内回荡,与苍老的灵魂一并发酵、共鸣。
白涯没什么反应。
他出离愤怒。
“你但凡有一点点……一点点人性。”
他木然轻念着。
“真是遗憾!若是早些年我还未遇到我的神明大人,我或许很荣幸能与这样一位侠客相识。可惜,可惜啊……我的归宿来得比预期更早,摩睺罗迦大人自此便是我唯一的真神,唯一的信仰,唯一的挚友。”
“一届邪神蛊人心智罢了!”祈焕怒喊。
“放你妈的屁!”撕破脸的楚天壑震声道,“你们懂什么?你们什么也不懂!俗世的一切早就令我厌倦无比,你们杀死我的信仰,是你们的本事;我如今的垂死挣扎——是我的自由。蟒神已逝,星辰陨落,余烬也要烧你个痛痒。食过举世之珍馐,谁还愿做井底之蛙呢?凡间区区萤火,胆敢与日月争辉?与完美的神明相比,人类只是自取其辱罢了,而我只需要站在神的身边,听着神的声音,我楚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疯了。”柳声寒微颤着,“你早就疯了。”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我痴了傻了也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清醒!斗转星移,白云苍狗,哪怕日月变迁,哪怕沧海桑田,直至山河陷落、冬雷夏雪、海枯石烂、地碎天倾,我也依然和祂站在——”
莺月君一抬手,拔地而起的木刺结束了一个疯子失智的胡言乱语。
染血的利锥从他的手中脱落,沉重地砸在地上。
第二百一十八回:无源之水
我也依然和祂站在这里,俯瞰于碧落之上,睥睨浮世三千。芸芸众生,不过尔尔。
楚天壑姑且算九天国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尽管他的父母都属于北方的大陆。但无所谓,三百余年的岁月让他将他们的面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他游历诸国,频繁地在海上的航线穿梭,看遍俗世之景,终于觉得倦怠了。
他忽然想去看看曾经与母亲居住过的地方,于是他便回去了。这个地方变了很多,整座村庄都已经搬走了,因为不知从哪天起,这一带的海平面有所上升。听说这座岛是“活”着的,他过去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现在隐约能觉得,它像是在进行缓慢的呼吸,而海面随之起伏,只是不那么明显。他很小的时候搬迁过一次,没有记忆,是听母亲说的,十岁那年还搬过一次,后来出岛谋生,回来过几次,也都搬过吧……他记不得了。
但他对母亲故去的地方很在意,因为她故去的前两年,她和零散的几家渔民又搬回了楚天壑十五岁时居住的那片海滩。他站在海滩上,从体感上讲,应当是放着那张破败小床的位置了。他们用海边特有的一种木头建房子,不容易受潮,但被褥总是很容易起霉斑。现在,海水涌来时,边缘正好碰到他的鞋尖上。岸边的礁石上覆盖了很多藤壶,密密麻麻,这在过去都是光秃秃的一片,没有人会放过不要钱的美味。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他沿着岸边走,在碎石滩上缓慢地前进,偶尔捡起一些彩色的贝壳,像个孩子一样。区别在于,他拿着掂一阵就会丢回海中,打水漂似的——尽管这在海面上行不通。他没什么值得留恋的,除了……
他愣在那里。
这处改变他味觉的十五岁的静谧之地,如今也已被倒灌的海水淹没。过去的地形与现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而楚天壑发誓自己绝不可能记错……尽管已经过了三百年。
但从这一年起,他没能离开九天国。
九天国过去是叫这个名字吗?
他记忆中的一些东西变得模糊,或是被改写。而且,他身边的人经历着同样的事,却浑然不觉。人类是很容易受到周围人影响的、脆弱不稳定的生物,所谓三人成虎,若是否定你观感的人多了,你自个儿也会不确定起来。
那天起,连普通的文字也逐渐扭曲、变形,有人能懂,有人不会。货币也一样,原本在这里也通用的金银不知不觉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本地特有的矿物。
若是别人,潜移默化中或许很难察觉这些变化。但楚天壑活得太久,也活得太清醒。严格来说,他是个很自我的人,这种自我能在极端罕见的情况下使人保持清醒,保持对自我认知的事的肯定。码头在一夜间废弃,仅有不能渡海的渔船在海边漂泊。若要详细地追问,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似乎什么事都处于巧合与异常之间,恰到好处。
于是他找到了香神——那个当年赠予他返魂香的伪神。
“你竟然还活着呢。”那时候,乾闼婆似有些惊讶。
“你倒是得偿所愿地坐上了如今的位置。”
“你倒还是一个人。”
“比起这种事,还是请告诉我如何离开这里。”
“你走不掉的。”
乾闼婆没有告诉他太多,只是潦草地说了结界的事,有些敷衍。不过看他那态度,像是有什么奇妙的大计划在进行之中,他似乎引以为豪,但并不想对楚天壑多说。楚天壑也不是多话的人,只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有些烦躁。
“既然都是要被困在这里,我给你一份工作吧?”
最后,香神这样说道。
在对话结束以后,楚天壑离开了香苑。这么多年来,他早就成了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即使因为自由被变相剥夺,他的不快也只是一时的。他自此多了一个身份——诸神的信使。这是个无趣的差事。香神之所以将之托付给他,提供的理由也有些许含糊。似乎,与香炉的某种预言有关。留在这里是一件好事,他在未来的蜃景中见到了楚天壑的身影,香神如是说。
那之后的两三年,生活都平平无奇。他将这小小的九天国跑了个遍,形形色色的人见了又见。所谓诸神,也并无特别,他反而觉得一些人类的特质在他们身上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对那些人表现不出尊重来,更多时候,也只是和代理的人类交谈,这倒还好了。这些年除了蟒神栖身的地方,他都走过了无数次,可连摩睺罗迦究竟身在何处他都不知道。
九天国像是一个巨大的灯塔,却黑暗无声。但它就是这样存在着,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却源源不断地来——然后杳无音讯。楚天壑见过的外乡人很多,好的坏的都有,他不在乎。某天,有位三十五岁的青年在造访香神后,与他一并踏上前往武国的路。
意外的是,他们迷路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九天国这片巨大的密林,楚天壑走了无数次,对这里任何能够饮用的水与能食用的吃食了然于心。而鉴别方向和时间的办法,他也是绝不会弄错的。但意外的是,他与同行的青年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迷路了。
“你不会骗我吧?”才过了两天时,青年就这么抱怨。
“我没有骗你的必要。”楚天壑也并不恼怒,“你身上的钱并不能在九天国使用,此外我也没有能贪图你的什么东西。你和我,到武国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青年不再说话了,但他仍是满腹狐疑。
可不论如何,他们都无法走出这诡异的林海。环境令楚天壑觉得陌生,资源也少得出奇。虽然那些危险之物的数量也大有减少,但食物一定不够他们两人撑下去。他们带着有限的水源与干粮,在林中徘徊了十日之久,而干粮在第四天就已经吃完了。其余能找到的可食用的东西,更是少得可怜。这么多天,天上更是没有降下一滴雨来。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饥饿与无望将两人一点点推向崩溃的边缘。
青年满口抱怨着,可楚天壑何尝不感到烦躁呢?传信倒是其次,即使他永生不老,若是挨上一刀,或是像现在这样慢慢地渴死饿死,也迟早会命丧黄泉。虽说活了这么久,他不仅够了本,甚至赚得“盆满钵满”——尽管不是财富意义上的,可就这么说死就死,委实憋屈极了。而那位北方大陆而来的青年满腹牢骚,两人分明都饿得饥肠辘辘了,也不知他是哪儿来的力气在那里喋喋不休。
可惜这家伙并不幸运。他不听劝告,招惹了不该招惹的猛兽,被咬伤了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又过了两天,也就是第十二天,他的伤口依然没有任何好转,甚至出现了怪异的蛆虫在血肉里蠕动。
“只能切掉。”楚天壑简单地说,“等它们变成蛹以后就不好找了。拖得更久,成虫会完全钻入你的皮肉。现在它们只是在伤口活动而已。”
“不!”青年大叫着,“不可能!你想让我流血而死,然后抢走我的金子!”
楚天壑意识到,他的神志已经开始混乱了。因为青年其实很清楚,金子在这里没有任何用处,而他先前再怎么发牢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情绪激动,白白耗费体力。这种虫子大概是在夜里偷偷在伤口处产卵的,只会用它的麻药让人失去痛觉,并不会导致精神错乱。或许让他发疯的东西另有原因,但楚天壑自知是“迟钝”的类型,并没有感觉到这种变化。
但是,真想让他闭嘴啊。
他们都失水太久,喉咙干渴得无法忍受。这些天,两人总是在同一片方位打转,储水的植物早就被掏空多时了。可天空迟迟不下雨,这让楚天壑尚是人类之躯的嗓子火烧般疼痛。
夜里,青年人忽然醒来。他之前隔三差五就要起来小解,即使他们白天并没有补充太多新的液体。楚天壑偶尔会被吵醒,偶尔不会。但现在他醒了——当然,他并不想像个保姆照顾孩子一样负责这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的饮食起居,每次都当没看见。
可今天呢,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
青年背过身,悄悄地在那边啃噬着什么东西。楚天壑心里一紧,觉得怕是坏了,因为他知道有不少人在林海中丧失理智后,会啃咬自己的手指。而且,他也在林中见过那些枯骨,许多人的手指骨有着被牙咬过的裂痕。
他一把拍在青年肩上,那人慌慌张张地回过头。
嘴角还挂着干粮的残渣。
“……”
“真是无情无义之人。你受了伤我并未抛下你,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么?所以过去的每个夜里,你也都是……”
青年尴尬而惶恐。楚天壑站了起来,将随身携带的短刀拔出了鞘。他面无表情,甚至不觉得愤怒,但这不代表他会放过他。
“等等!我、我只是,我还有,你听我说,我不是——我、我都给你,我的钱,还有……不、不,停手,救命啊!快来人!!救——”
血亦是新鲜的水源。
第二百一十九回:无本之墓
液体涌入喉咙的时候,干涩的感觉很快被驱散了。楚天壑的口中察觉不到任何腥臭的味道,只能品出一丝丝不属于味觉的、怪异的“甜”味。即使如此,他还是吐了口唾沫,他猜实际上这东西一定很难喝。
至少重新活过来了。总之,先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少一个累赘是好事,若知道心里能卸下这么重的包袱,早就这么做了。这么多年,除了失去对味觉的感知,对很多东西的判断也随之消失了一样。不知真是自那天起,还是慢慢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这不重要。
他的脸上都是血,手上也是,或许是擦嘴的时候不曾注意。这看上去像是刚咬过人的疯子,与那淡然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或许也和他闻不到气息有关,不然谁都会擦得干干净净。只有野兽——不觉得生血肉恶心而是视为美食的掠食动物,才会像他现在一样。
他呆坐了一会。现在距黎明还有一段时间,在尸体旁睡觉即使是几百岁的老东西也会觉得有些不妥。先把它处理掉吧,他想。在那之前,楚天壑先在它身上和包裹里摸索了一下,找出几张家乡的票据、碎银,还有个女人的首饰,不知是给谁的还是谁给的,看做工也分不清是从哪个国家来的。他都没兴趣,此时连看到那被血染红的半张饼也索然无味。
没什么值得留下的,青年其实也不剩多少食物。将能吃的东西都搜刮以后,楚天壑思来想去,决定将它丢入沼泽之中,连那些钱财一起——贪心会惹来麻烦,他明白这个道理。虽然这个是在九天国无名无姓的小角色,但神明的信使杀了人这种事……怕是要被责罚的,他不想惹更多麻烦。
将尸体拖行了一段路,他来到开阔的地带。这里的沼泽他们也路过很多次,但不敢贸然行动。不知哪一步走错,便会陷入草甸下的泥浆,再无生还的机会。
黑夜增加了行动的难度。尸体被拽到这里以后,楚天壑觉得有些累,像是把刚补充的水分又消耗掉了一样,心中暗自摇头,感觉得不偿失。蝇子在他身边转悠着,他也不觉得吵闹,或许它们是盯上他嘴边干涸的血迹了。有一两只蜻蜓从沼泽上掠过,飞得很低。
他看到一处没有草皮覆盖的泥潭,捡来一根木棍,先将棍子戳进去试探软硬和深度。感觉差不多以后,他就将青年推了进去。必须先把头按下去,若是摊在泥浆的平面上,下沉速度会缓慢很多;先放双腿也不行,阻力会大。
之后,楚天壑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尸体缓慢下沉。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他昂起头,透过此方稀疏的树冠,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说来好笑,若是他们肯耐心地多等一阵子,或许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他伸出手,将绵绵细雨在手中攒起一小捧,糊在脸上,搓得干干净净。他已经不渴了,他只想休息一会,然后从林子里出去。等他把脸擦干净后,他又拿出自己与那青年的竹节水壶,放在两处被雨洗干净的蕨类的叶片下,接着积起来的水。
忙完这一切后,楚天壑随便坐在一棵树下。他身后是密林,面前是稀疏的沼泽,而那具尸体已经只剩下两截小腿露在外面,行囊已经都消失了。他暗想着,等尸体完全下沉,看不出踪迹后,再拿着接满的水壶离开。
“你还真是冷静。”
楚天壑心里一惊,从树下弹了起来。他确实被吓到了,因为这么多天以来,除了他们根本不应该有第三个人才对。此时,也绝不会出现第二个活人。见鬼了?可这声音也不像那个青年的,而更像是人脑里默读文字的声音。惶恐之外,更多的是惊奇。
他死死盯着下沉的尸体。不多时,那声音又响起来。
“我可不在那儿。”
的确,现在换了一个方位,而且更近了——像是在身后。他望向密林,漆黑一片,每棵树的影子都像是一个人站在那儿一样。
“我在你的……脑袋里。”
声音近在咫尺。
“你是什么?”楚天壑问出声,“你不是人类。”
“我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那声音似乎听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同时发出轻笑,它继续说,“不过,你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帮了你什么?”说着,楚天壑不自觉地瞟向尸体。
“提供了一只美味的灵魂!”
虽然听不出嗓音和语调,但楚天壑仍能从这样的措辞中感到一种欣喜。就像是,这段话真的是从他高兴时的脑海里浮现的一样。
“是你——将我们困在这里?”
“你可真聪明。不过被困住的,可不止你们。我也被困住了……被深埋地下,整片大地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而我并不甘愿长眠……”
那声音自言自语。
“你……”
“啊,忘了说……我总是,很饿。你知道,将你关在地牢却不给吃食,迟早是会饿死的。我偶尔会将一些人困在这里,一些看上去比较——脆弱的人。你要知道,我并不总是这样捏软柿子的,但拥有能徒手宰杀的羔羊时,你也不会选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同类,对吧……”
“……你想说什么?”
“抱歉,很久没有和食物说过话,有些……无聊。你得理解我现在的啰嗦……”
“所以我也是你困住的目标之一?”楚天壑挑起眉,“因为我看上去比较……脆弱?那你又何来的心情与羔羊聊天?你又是什么?”
“不、不不,我改主意了。我所能控制的也只有森林的一小片范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落入陷阱,已经引发了些许流言。现在……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就像你一样。不过,你要相信,我已经将你从狩猎目标移除了。因为……你给了我更好的,这比两人份的还要甘甜。”
不知所云。
“你得帮我。”
在楚天壑回应之前,那声音又说。
“……怎么帮?又为什么?”他困惑不解。
“你的生命很长——现在的生活一定让你觉得无趣了。给诸神当跑腿,或许也不是你喜欢的事……即使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做什么。看得出,你很无聊,俗世的任何工作都不能让你提起兴趣,而现在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你没得选,才不那么喜欢。而人性本身,也令你失望不已。但我要告诉你,不是,不是这样。人性之中尚有许多值得挖掘的——天赋,你得费点功夫,才能从里面得到你想要的。就像我困在此地,法力也有限,只得看着你们自己,将生命一点一点燃烧到最后……灵魂才能脱离躯壳,归我所有。单一的绝望与悔恨只能让灵魂发出有限的光,但我需要更多……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你给了我一点——灵感。”
如此没头没尾的思绪,令楚天壑的脑内杂乱不已。他甚至要放弃思考了,因为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不知名的鬼魂究竟在说些什么。他思忖再三,想不出个所以然。那声音接着说:
“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我知道,那不是食物、财富、情爱,不会是那些无聊的东西,因为我理解你——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而只有我能给你。也只有我能理解你——你的孤独。”
它嬉笑着说着严肃的字句。
楚天壑觉得自己脑内的一根弦终于绷断了,那本不是饥饿和无望就会压垮的东西。
他想要理解本身。
“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一个……许可。长久驻扎在你思想中的许可。现在我法力很弱,甚至不能扭曲你的意愿,强行挤进你的精神——但无所谓,这正能表明我是真诚的。”
“真诚?”楚天壑有些莫名其妙的不甘,“你甚至没告诉我你什么模样,又是什么。”
“好吧,如果你想看的话。我的真身长眠于地下……等你离开这里,精力充沛地回来,我会告诉你探视我的道路和方法。在那之前,我只能给你一个投影。不过你要知道,这不是我本来的面貌,而是你自认为看到我的样子——你心里的样子。”
说罢,楚天壑感到自己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朦胧的白雾从眼睛的轮廓涌到中间,这并不是黎明本身,他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映在眼睛上了。周围的景色混乱、扭曲,只在黑夜里泛出缕缕红线,像亲眼见到眼球的血丝。中间的影子缓慢地成型,化作他所能辨识的模样。
灰白枯槁的长发像是在沙石上被暴晒多时,柔软却易碎地飘散着,在视线中完全展开。皮肤也如死人一样,像是他曾见过的、鲛人脱水后的那层蜕去的外壳。它——他的眼睛红得像血,面部溃烂如剖开的赤色尾鳞。
红得像花。
红得像火。
红得像血。
如一位久别重逢的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真正的故友。
“我是无名的巨蟒……被你们称作‘摩睺罗迦’的你的‘神’。”
楚天壑恍惚地点了点头。
记忆深处被挖掘的苦涩令他头脑剧痛不堪。视觉的震慑下,无法清醒地保持理智,只觉得昏昏沉沉,想就此倒下,一觉不醒。
再睁开眼时,展现在面前的是城镇的模样。天亮了。楚天壑起身,身上并不觉得疼痛。回过头时,他已不知何时从那无休无止的密林间逃逸而出了。
一切都像一场梦——如果手中没有一截还在冒血的巨牙的话……
“找人来。”他听到干涩的低语将他瞬间拉回现实,“用毒牙写信,邀请他们。需要很多人……”
“这是……要做什么?”
“邀请你一同品尝人间最真实的绝望。”
第二百二十回:无端生事
一道白光在黑夜里闪过。
白涯蓦然抬头,看到一个影子出现在楚天壑身后的断墙上方。接着所有人都看过去,但在弄清那是什么之前,被木刺从腹腔穿透后肩的楚天壑的尸体,上端的人头忽然落了下来。
几人一惊,又看到脑袋掉在地上的一瞬,切断脖颈的那把“刀”穿透了它,将它劈开。红白的内容物四处迸溅,覆盖在漆黑的长发上。
他们在惊愕之余,终于看清了这一连串一气呵成的动作的主人。
“缒乌……”祈焕讶异地张开嘴,“你怎么会……在这里?”
缒乌并没有回话。他扬起那段将楚天壑斩首的肢节,上面还沾着红白的固液混合物。几段肢节伸长,撑在地上,将他猛地送下来,落到他们面前。然后他伸出手,凭空拉扯了些什么,或许是丝线。可这么空旷的地方怎么会有丝线?
缒乌一拢十指,他们听到四面八方传来奇异的轻响,却不知道是什么。
缒乌又弯下腰,从那些不堪入目的秽物中翻找了些什么。等他直起身的时候,手中多了一个球状的物体。简直像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一样,它光洁圆润,拿在手中的时候所有脑部的组织都顺其而下,露出干干净净的本体。
真是奇妙,在黑夜里,在群星的冷光下,人们也能看出它本来的色彩。它是红色的,似乎有什么深浅不一的东西在里面流动、闪耀,而它本身并不发光。它的体积大约有人的一只眼睛那么大,若这便是赤真珠的话,它应当是所有法器里最小的一个。
……赤真珠怎么会在这里?
白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巨蟒的尸体。
君傲颜的血不知是止住了没有,声寒裁了她的衣物缠住伤口,红色的血缓慢地渗透上青绿的织物,像绿地上的花。她不能再参与任何一场战斗了,她必须休息,任何一个稍大的动作都会让伤口更糟。即使放在那里一动不动,能不能缓过劲,九成也要看天意。
降魔杵在地上忽然自己动了两下,接着腾空而起,落到缒乌手中。大约是蛛丝将它拿起来的。墙后又走来了一个人,是陵歌。
“你又怎么站在那里?”
祈焕的声音有些犹豫,他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可先前还算是帮了他们一把的陵歌,不知为何,会与缒乌并肩站在一起。而且她的身边环绕着一些法器——全部的、所有的法器。它们被她暖红色的法力包裹起来,环绕在她身边,慢慢漂浮到几人眼前。
“你……什么时候将它们都……”
“就在刚才。”陵歌很平静,“找到它们并不困难,只要能看到就可以了。”
“把它们还回来。”
祈焕上前一步,扬起手,似是随时准备召出天狗的架势。缒乌忽然一拍双手,有一阵苍色的光从天空中闪过。他们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包围了。
“我已布下法阵。结界会将这里和外界完全隔绝,你的天狗救不了你。”
“你——”
“而且这只是法阵的一部分。”缒乌摊开手,身后的肢节也示威般张开,“为了布这个局,十年前,我就安排到现在……神庙的位置,是诸神阵法的心脏,我也会从这里下手。”
“可是……楚天壑和摩睺罗迦一定能猜到,你究竟在密谋些什么。即使你不说,这么多年来,他们从信使晏?那里也能——”
说到这儿,柳声寒环顾四周。她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了:那蛇妖怎么会不在这里?该不会还有什么其他阴谋……
缒乌微微眯眼,似乎能猜出她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因而为联想到的那个人有些不满。但他只是淡淡地说:“多年的试探下来,我也该摸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摩睺罗迦看上去轻而易举地败给了你们,干干脆脆地认输,是不是?那是因为它知道……它还会活过来的。肉体的消亡不过是一小部分牺牲。只要有‘天神’的存在——不论是谁。”
九天国的“天神”与天道之神是两个概念,这一点他们早就心知肚明。但说实话,直到今天他们还无从窥探“天”真正的面貌。它是什么?也是某种妖怪,或是从人道之外的地方逃来的什么东西吗?它长什么样子,是大是小,是群体还是个体?
陵歌伸出手,晶莹的心脏落在她的手心。它还是还活着一样,明明是冰冷的死物,却让人觉得生动无比。它本是无色而纯澈的琉璃,但任何光芒穿过它,都会折射出斑斓的色彩。那些细碎的、不规则的光斑令人看了心神恍惚,能轻易地沉醉在这样的美感里。
它真的很美。
“陵姑娘,你为什么要——”祈焕一时不知如何说起,“为什么要帮他?因为他曾是迦楼罗的部下吗?你们做这一切,难道是为了……”
“为了复活神鸟大人?你在开玩笑吧。”缒乌扬起眉,“他不待见我,我也不喜欢他。甚至连陵歌参与,本意也并非如此。她说她想……看到一些改变,看到没有鸟神的制度下的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更规矩还是更混乱,这些都大有说法。而我呢——想做改写世界的、制定新规矩的,人间的神。”
“你想成为天神——用那些法器。”莺月君瞪视着他,“但我不认为你能承受住这样的法力。凭你不论如何也不能成为神。”
莺月君说罢,搀着傲颜,将她轻轻放平,试着让她的伤口愈合得快些。尽管这么做的用处依然有限,至少能将她的生命维持得更久。白涯从她身边站起来,三两步走到祈焕身边,看着神采奕奕的某些人……某些妖怪。
他拔出了刀。
“那就杀了他。”
缒乌笑出了声。他攥着降魔杵,看了看沾着傲颜血迹的尖端。他微微皱起眉,像是嫌它被弄脏了似的。最后,缒乌耸了耸肩,慢条斯理地说:
“你觉得我不配成神……难道就觉得凭你们也能杀我了?”
“谁知道呢。”
白涯忽然冲上前去,快得像是一道光,一条闪电。但缒乌立刻就挡下了。陵歌后退了几步,躲开最可能被误伤的范围。她心里多少有些惊奇,因为连她也没能预测到,白涯的速度会这样快的。但缒乌的力量也很强,这是为什么?他以前可不是这样。是过去的他保留了实力,还是说,法器已经在无形中影响他了?
降魔杵挡在白涯的刀刃上,震得两人双手发麻。
他们很快打起来。两个人的动作都快到不可察觉,让旁人眼花缭乱。只有接连不断的新的声音追叠上旧的尾音,几乎连成一首曲子。陵歌不再看向他们,而是转过头,看了一眼楚神官冰冷的尸体,接着又看向前方,与柳声寒对视。祈焕看着那边,想要加入战斗,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任何插手的机会。
“……晏?在哪儿?”声寒忍不住追问。
“抱歉,我不知道。他们似乎有什么口角,他离开了。”
“口角?”听了这话,祈焕皱起眉,“他们两个……竟然闹矛盾了么?”
“不知道。”
祈焕决定从陵歌这里下手:“那么,你想要复活迦楼罗,是吗?所以你才会帮缒乌……但这行不通。他很狡猾,他若是答应你,也一定另有目的。何况那时候,迦楼罗——”
“你没必要知道。”
陵歌粗暴地打断了他,看上去是觉得他啰嗦了。两人之间仅仅发生了这样短暂的对话,三言两语,便都无话可说。陵歌不知会不会对他们出手。若不会,倒是避免了更大的麻烦。君傲颜需要治疗,她不来添乱已经不错了。若会,柳声寒思忖着,她应当招架得住。
最终,祈焕选择直接发问。
“你也要与我交手吗?”
“不了……我不是很想打架。”
“那……”
陵歌将视线移到远方打斗的两人身上,幽幽地说:
“我的战场不在这里。”
“——你想干什么?”
结界所能触及的最远的地方,几乎要离开这片森林了。晏?走在半路,已经看到了不少缒乌曾经设下的灵石。他估摸着蟒神知道缒乌的事——从自己这里,尽管他自己也是才推理出来的。除了蟒神,那些神明其实也……不像是特别怕死的样子。那个女妖鸟呢?迦陵频伽又是否知道,迦楼罗其实也并不怕死呢?
不过说起来……迦楼罗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摇摇头,不愿意去想这些了。这都与他无关,他只想离开这儿。但虽然这里的天空仍是黑夜的颜色,群星依然璀璨,他却清楚,方才结界成型之后,再离开这里可就不这么容易了。不过,是结界的范围比他设想的更大,还是说,他本身就走的不那么快呢?
晏?知道自己在犹豫。虽然,缒乌肯定不会为了他十年的大计划回心转意,但朝夕相处下来,失去这么一位朋友也不是晏?想要的结果。他劝不动他,只能……让那帮人劝了。
晏?觉得好笑,他一面希望白涯他们揍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又怕他们给缒乌打出个好歹了,那他自己也是不干的。
等等,之前与缒乌说话的时候,那个迦陵频伽是不是就在附近?她打算干什么来着?
晏?停下了脚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事情。
他忽然转身,疯狂地朝结界中央跑去。
第二百二十一回:无处葬身
陵歌抬起手,搭在一根看不见的线上,随后抓住它翻起身,三两下踏空跳到高处去。她像是悬停在空中,身后闪动着快到看不见的翅膀似的。空中有许多透明的丝,恐怕只有她和缒乌自己知道是怎样的布局。法器环绕在她的身边,她像个看守一样。
白涯已经吃了不少次亏。丝线将他身上刮出许多裂口,血滴不断飞溅出来。他会趁着打斗的间隙看过去,注意自己血液的流向,以判断丝线的走向。免得一个不小心,自己的手腕或者头就被锋利的细丝切了下来。
白涯能明显感受到缒乌战力的提升。尽管他用于战斗的是那带血的降魔杵,这一定让他将诸多心法武功了然于心。但比起海崖上的那次战斗,在这儿,他可是一点儿也没放水。这么一来,他完全有理由怀疑让自己掉进海里也是他的计划之一了。他说过很多次,自己最讨厌被别人利用。
然而缒乌似乎只是玩玩罢了。他无心恋战,在白涯的又一次挥砍时向上一跃,悬停在与陵歌不远的地方。陵歌的手中还握着那颗剔透的心脏。缒乌冷言:
“行了,陪他们玩的已经够久了。”他昂起头,睥睨着下方愤怒地盯着他的人们。
“还差不到一刻。”陵歌道,“可别掉以轻心。”
“差不多就开始罢。一群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时。把法器给我。”
陵歌顿了顿,伸出手,从掌心流淌出温暖的红光。引流一般,法器一个接一个地朝着缒乌飘浮过去。下方的人看来,每个法器都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泽,在掠过她与缒乌之间的中线时改变了颜色,光芒由暖红变成冷灰。蓝珀、砗磲、香炉、埙、赤真珠……一个又一个战利品传送到敌人的身边。他是如此卑劣地将他人的辉煌掠夺。
直到最后,陵歌的手中还捧着迦楼罗的心脏。
“你在干什么?”缒乌皱起眉来,“快把东西都给我。”
“……我不能给你。”
“你说什么?”
缒乌那刹那的惊愕转瞬即逝,愤怒立刻占据主导。他气极反笑,没有出手,问她:
“我可能不该对你指手画脚,但我还是要说——连你也要背叛我,是吗?”
“我不忠于任何人。我忠诚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你难道不想让他活过来?”缒乌皱眉,侧过脸,眼睛却死盯着她,像是审问,“你竟然不想让他活过来?要知道,今夜太阳东升之前,他本能完好无损地站在你面前。我劝你,别被收买,也别做傻事。”
“我没有被谁收买,被谁说服。自始至终,我都很清楚我在想什么,也很清楚我需要做什么。我私心自然是希望他活过来的……但这非他本意。”
陵歌的目光始终落在琉璃上。她缓缓地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忽然快速地在身边的丝线上刮过去。她的手指破了口,血滴在倾斜的线上,顺势滑了下去。
接着,熄灭已久的烈火再度于所有人的视线中燃起。
火焰迅速扩散,精准地暴露了每一根丝线的位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染到结界的每个角落。缒乌欲图切断丝线,火焰却已烧到了他的面前。穿过火幕,他听到陵歌这样说:
“而且我也不想让你的脏手碰他的心脏。”
缒乌从高处跳了下来,落在地上,作为缓冲的肢节将地面震裂。他的衣摆在燃烧。
他冷笑着,语调阴阳怪气:“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可真替神鸟大人感到悲哀。与其他所有神明一样,他们本就不怕死,甚至输得干脆。而你呢,辜负了他生还的希望和可能,却摆出一副自以为很懂他的样子。但你不会得逞,仪式开始前,我就会杀了你。你真以为你很了解他吗?少在那里自以为是了。”
“最后两句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她的背后张开红色的双翼,脚尖轻飘飘地点在地上,与他相互对视,“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那你还真是自信——”
他昂起手,在冲上前的瞬间,被白涯的弯刀拦下。
“你要欺负姑娘?”
“少他妈废话!”
天上丝丝缕缕的蛛丝缓缓飘落,它们被烈火悉数烧断,在空中挣扎着释放着最后的光。它们断断续续地落下来,甚至不能引燃草地。但是,通过空中还在燃烧的部分,他们依然能看出,这是一个无比繁复而精妙的网局。
“白少侠,可别碰到这火。”
“要我送死还有些难度。”
白涯与陵歌并不是很好的搭档,或许从很久前他们就意识到了这点。但在这位共同的敌人前,他们谁也不曾松懈,谁也不曾退让,从态度上就要一较高下。乱战中,柳声寒与祈焕不断试着找准机会,夺回法器。
只要牵制住他就可以了,陵歌很清楚,沾染了她血之火的缒乌,最终会被那蔓延上身的火燃烧殆尽。火光已经吞噬了他背后的肢节,还在继续。那些部分碳化了,稍微一碰就会碎成粉末。这会很疼吗?他们不知道,因为从缒乌的脸上看不出来。他什么都不会说,也绝不会认输。或许他承认自己一时大意,但是他们都清楚,这妖怪在这点上简直与楚天壑一样,是绝不甘心老老实实地死去,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
或许这之中的区别,在于缒乌没有自己的信仰——他从来只信自己,也只忠于自己。
“秋后的蚂蚱究竟是谁呀?”
陵歌忽然笑出声来。有没有信仰又如何呢?当真需要有所依托才能在人世间生还下来的人大有所在。但她依然很高兴,自己曾忠于那样一位同伴的事实。唯一的同伴。
晏?站在这怪异的景色前,一动不动。
漫天星星点点的残线飘落下来,像是火雪一样。他知道,普通的火自然奈何不了缒乌的丝线。但很显然,这是迦陵频伽用血引燃的,烧尽一切有生命之物的火。他尝试打出结印,召水来熄灭它们,显然无济于事。这样的火,独她的死亡能够熄灭。
火焰中,他看到一个人的身影逐渐溃败、消亡、灰飞烟灭。
太晚了。
天空最后一丝残线飘落下来,落在他眼前。
“你来了。”
陵歌有些气喘吁吁。她没有回头看他,但知道他回到了这里。这话的言下之意,在晏?的眼里无异于某种挑衅。
你来晚了。
他冲上去按倒了精疲力竭的陵歌,死死掐着她的脖子。
其他人当然不会放任他为所欲为。白涯和祈焕正要上前,晏?忽然抬手,一排黑色的细蛇拔地而起,冲着他们吐着信子,耀武扬威。不论谁向前一步,就会群起而攻之。白涯挥刀斩断了眼前的几条蛇,却从断口生出了两个头,比原先更高,更壮。它们不约而同地向前蠕动几步,威胁他们节节后退。
不过晏?好像并不打算下死手,只是逼他们看着。他用一只手恶狠狠地掐着陵歌纤细的脖颈,另一手抬起来,指挥着蛇群的行动。
“臭娘们真的是不识好歹,谁给你的胆子……”
陵歌伸出双手,用力抓扯着他的胳膊。隔着一层护甲,自然是无济于事。
“咳呜——你要杀,尽管……咳咳、咳呃,他是,自、自取灭亡,他活该——”
“我知道他是自找的。”
晏?的手上多了几分力,黑色的眼睛像是拨开了一片群星,空旷而遥远。
“但也轮不到你来动手……我早该想到的,你和迦楼罗,只是利用我们妖怪的身份。若是人类比妖怪更强,你们自然抬高人类的地位。他一开始就只想分化阶级,让二者忙于与双方的斗争,坐收渔翁之利。你们这种半妖,既是人类,又是妖怪,你们却想自立门户,自成一派,无视与生俱来的自然法则……就像缒乌一样。这是何等自负!”
“咳呃——”陵歌瞪大眼睛,眼里有火在燃烧。晏?只想让它们熄灭。
“我们不是……人类……”她用指甲抠开晏?的手掌,争取了一丝空隙,“但是,我们也不是妖怪。我们……”
“闭嘴!”
“我们是我们自己。”
晏?落下另一条手臂,双手一并掐在陵歌的脖颈上。她大概是说完了最后的话,也不怎么挣扎,任由愤怒的蛇妖为友人出最后一口恶气。他好像不需要太多的力量,就已经不再感受到脉搏的跳动了,这比他想象的来得更早。
她闭上眼,无声地熄灭了心中的火焰。
她竟然是笑着死的。她凭什么这般安详?凭什么?!缒乌连尸体都没留下!
晏?是多想这样声嘶力竭地喊出来。但他喊给谁听?谁还会听到?说到底,他也没有更多的立场去指责谁,毕竟选择首先离开缒乌的人不正是他自己吗?虽然他也没有指望他会因此改变主意。但若让他重新选择,他还是否会……站在他身边?他不知道。
示威的蛇群表现了些许退缩。白涯扬起刀,正准备快刀斩乱麻地杀过去。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僵在这里。
“……什么声音?”
扑通、扑通。
他回过头,看着祈焕手里的琉璃心。那是陵歌先前悄无声息地丢向这边的。
“什么?”祈焕看了看别人,莺月君和柳声寒也连连摇头,“你幻听了?”
心脏在跳动。
扑通、扑通。
震耳欲聋。
第二百二十二回:无谁与归
白涯决定暂时忽略这个声音,转过头来对付晏?。可他们发现,那个位置上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唯独陵歌安静地躺在地上。这妖怪总是溜得太快,次次如此,轻而易举就不知去向。他们跑上前去探她的气息,意识到,她确乎是死了。
他们与陵歌不算相处得太久,但也算是见了许多次。每次见面,她都与过去有些许微妙的不同,他们也都能借此更了解她一些。可惜,他们再也没有更多机会了。严格来说,她做了许多不利于他们的坏事,但她算不上是彻彻底底的坏人。若她最初遇到的不是迦楼罗,而是白涯他们几个普通的、又不那么普通的江湖人,说不定故事会是另一副面貌。但历史不容假设,何况,与神鸟大人的相遇相识,大约是她更愿意选择的事。
她对自己的死十分满意。
黑夜里,一切都安静如死亡。距黎明的到来,还有漫长的时间。
“……你们真的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白涯又问。
“究竟是什么声音,你也没说清楚啊。”
“是……心跳的声音。”
“心跳?”
祈焕捧起心脏来。它很沉重,掂在手里很有分量,毕竟是琉璃做的。在别人甚至白涯自己眼里,它确实是安静地陈列着,没有任何震颤。但白涯就是能听到,而且他十分确信这声音是从琉璃心里传达出来的。
“……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莺月君并不掩饰自己的担忧,“若不是你一开始就能与这些法器共鸣,或许,是它们有意让你听见的。”
“听见什么?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涯无法理解。而且,除了迦楼罗有序的心跳声,他还慢慢听到了其他的声音。他跑到傲颜身边,先是看了看她苍白的脸,摸了一下额头。柳声寒安慰他,暂时应当没有大碍,他才叹了口气,拿起她身边散落的法器。他先是捡起蓝珀,上面也有傲颜的血。他听到一种细密的清响,缓慢而温柔,像是水流,却不是小溪那般潺潺的——而是水流本身的声音。随后他又拿起砗磲,凑到耳边,能听到一种呼啸声,同徘徊迂回的海浪,又像深海中不明生物的鸣啼在回荡。埙是一种空灵的气声,其实没有任何人在吹奏;香炉有一种古怪的禅意,如寺院中的钟鸣;降魔杵是金属轻颤的尖锐但不刺耳的声响,如一种特殊的盛水容器,用手在容器口演奏的效果一样;而赤真珠,像是沙哑的嘶鸣,像集揉纸声、流沙声、蛇的嘶鸣声于一体。每一种法器的声音都不一样,也都不仅仅是简单的比喻就能形容的。它们同时像很多东西的声音,却又都不是。更糟的是,别人看他的神情十分匪夷所思。
“你们、你们听不到吗?”
“老白,你是不是……压力太大,太累,出现幻听了?”祈焕倒是一脸担忧。
“不可能。这些声音真的很明显啊,每一种都是不同的。”
“那会不会是之前药物的影响,又泛上来了?”
柳声寒另做分析。很显然,他们都听不到也不能理解白涯身上发生的事。白涯给他们怎么都解释不通,而且那些声音自从被他听清楚以后,就挥之不去,久久萦绕。现在,七种声音都在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令他无所适从。
莺月君忽然震声道:
“快把法器拿走,越远越好!带出结界!”
“可是结界还很广,我们……”
“别犹豫!”
祈焕和声寒也不多想,正要去拾起法器。可就在这时,它们简直像听到了莺月君的话一样,纷纷浮到空中,远远地离开地面。每一个法器都在发光,它们隔着短短的距离,连在一起,形成北斗七星似的排序。
“嘶……”
白涯倒吸一口冷气。他只觉得吵闹。抬起眼,法器如七颗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它们一直上浮,似乎要飘到天上去,但结界阻拦住了。于是高空中,它们就这样悬停着。
“糟了……”莺月君露出些许惶恐,“缒乌的阵法生效了……但是为什么?他不是已经死了,连尸体都不剩了吗?这到底是——这不可能。”
柳声寒紧紧抓住莺月君的手腕:“会发生什么?告诉我,到底会发生什么?告诉我们!”
“‘天’的降生是一种必然!果然,香炉的预言是无法改变的事……若白少侠能与这些法器共鸣,恐怕他就是法器的下一个目标。”
祈焕还不理解事情的严重性,但能从莺月君的神色中察觉,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他有些呆呆地问:“那、那会怎么样?白涯会变成……天神?太不可思议了,是在说笑吗?可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有人知道后果。但是……我曾与睦月君谈论过这里的事。依照他的猜测,暂不论妖怪,若抛却凡人的身躯,蜕变为另一种完全不同于人类的存在,势必是一种彻彻底底的脱胎换骨。关于人类的记忆,恐怕会荡然无存。与巨大的法力和智慧相比,一个人的过去的人格和回忆都是尘埃般无足轻重,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神的诞生,必然意味着生而为人的泯灭。”
“我会忘记过去的事?”白涯从吵闹的噪声中听到了莺月君的话,他皱起眉,“我会忘记我自己,忘记……过去到现在的人和事——所有人?”
“或许你觉得我无情……但若仅仅是这样,倒还是好事。”莺月君流露出遗憾的表情,“但你知道‘天神’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天神其实并不是人类的神,至少不是人类以为的神。‘天’是神上之神,是这些妖神的神——归根到底也是妖罢。他们的恶心令法器无不沾满鲜血,怨气缠身,由此诞生的究竟会是什么,你们……想不来吗?”
听完这些话,其他人暂时没有反应,或许是太过冲击,有些恍惚。白涯只觉得不仅耳边吵闹,眼睛还发痒。他伸出手背,不断地轻揉着眼睛。他一边揉着,一边说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会失去自我而变坏——很坏很坏。”
“那时的你恐怕不再是你了。你会成为神,也会成为敌人……人类的敌人。”
说罢,莺月君抬起手。她的手中凝聚了一团耀眼的光,光芒遮掩了她的神色。
白涯只是觉得眼睛很痛,怎么也停不下手,眼泪都被逼了出来。当一只手挪到眼前时,他隐约看到,自己的手背上有一层抹开了的血。
“等、等等!”
祈焕飞快地挡在莺月君面前,按住她的手。他很清楚,这个不通情理的六道无常是什么意思。他焦虑万般地说着:
“这不只是睦月君凭空猜测吗!事情还没发生,怎、怎么能如此武断?老白为九天国的事做了这么多,他是什么人你也该知道,这人、这人意志坚定得很,就不可能发生你说的事!这就别急着动手了,万一你说的不对,他不就……”
“……祈焕。”
祈焕僵硬地转过头,看着柳声寒黯然的脸。
“……我们应该做最正确的选择。”
“你说什么?!”他松开莺月君,冲到柳声寒的面前,“你他妈疯了吗!你听听你说的是不是人话?这一路上我们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你全都忘了吗!”
柳声寒微微动了动嘴唇,看着他快逼出眼泪的双目,欲言又止。可祈焕只从她身上看到冷漠,看到陌生。但是……但这恰恰是一种熟悉。她这个人,一直不都是这样的吗?这样令人捉摸不透,这样冷静深沉,这样公正客观,这样……不可理喻。
“我没有忘。”最终,如月君轻轻摇头,“我们的事,自然是值得铭记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但像这样的江湖恩怨,爱恨情仇,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我们要保护的……终归是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人。”
“所以个体的牺牲无足轻重?!”祈焕几近咆哮,“若傲颜现在能动,她听了都要给你们一巴掌!大多数人……差点忘了,你也是,六道无常……你们六道无常,尽是一些无心之人来担任的?你们究竟——有没有心?有没有?”
“……我理解你,也理解你现在说的这些不理智的话。但——”
咔嚓。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到那本不可见的灰蓝色结界忽然出现了裂纹,像是夜空被打碎了。看来,逃走的晏?已经解开了缒乌的结界。那些法器之间的裂纹迅速扩散,将它们连成一条线。随后,它们立刻破其而出,飘到更远的地方。光芒更强了,大地也开始颤抖、碎裂,地面有光溢出来。
“……来不及了,先离开这里!”
莺月君跑去扶傲颜,祈焕还呆站着。虽然仍是盛怒的状态,但他也很清楚,其实这两位六道无常算是犹豫了,没有真正动手,否则连他和白涯一并打穿不是不可能的事。而在危急关头,莺月君也是能记得不伤及无辜,去救生命垂危的君傲颜。他不知该说什么,只知道,他们的确是值得尊敬的、最适合做无常鬼的人,但自己不是这块料。
他看向白涯,不知他是否听到了刚才的争吵。他状态很差,几乎站不稳了。
“祈焕,快走吧!”一并搀着傲颜的如月君如此说道。
“……你们走吧。”
“你……”
“我留下。”
第二百二十三回:无人生死与共
后会有期,是祈焕听到柳声寒口中最后的四个字。
虽然情绪激动,但他也很清楚,现在不是纯粹感情用事的时候。毕竟傲颜伤得很重,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自然让她们带走治疗是最好的,这是情;而不能将同患难共生死的朋友置于危险不顾,直至坚持到最后一刻,这是义。这些东西,祈焕家里从来没人教过,但自小到大,他从很多人那里学过。
自天上与地下的光都过于强烈,极其明亮,让他睁不开眼。而且这光十分纯粹,几近纯白。他强睁着眼,对白涯说:
“老白,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没聋。”
“那,我们也快走吧!”祈焕迎着光上前两步,“我召天狗来带我们出去,之后……”
“你……没聋吧?”
“我怎、怎么了?”
“你没听到她们刚才说什么吗?”迎着光,祈焕只能看到人形的黑色剪影,而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他说,“莺月君讲得很清楚了,把我带出去会发生什么,你不是没听懂吧?”
“你在说什么话?”祈焕气得跳脚,“怎么连你自己都这么说?管那么多干什么,保命要紧!办法可以再想,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你觉得我们几个人……到底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
祈焕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他看着白涯,觉得光线似是柔和了些,至少他能看清他的表情了。与以往一样,板着一张困倦的死人脸。他眼角与脸上有些许血迹,眼睛又成了黑白倒置的颜色,不知自己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这周围的环境在他眼里又是什么样子。四下是茫茫的苍白,但不那么刺眼了,只是平坦、宽阔、无边无垠,将原本沼泽废墟的一切覆盖。
“我们做了这么多,算不算得上行善积德?但也杀了很多人,是不是还得下地狱?”
“你别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我们路见不平仗义四方,是侠之大者好嘛。”
“……侠者。”白涯昂起头,看着同样白茫茫的天,面目茫然,“侠客、浪士、江湖人,像这样的称号还有很多。但我时常不觉得自己属于这之中的任何一个。罢了,来这里本就是不抱指望,也早就做好了搭上命的准备,只是这起起落落的,将希望塞过来,又反复抢走,我也是有些倦了。唯一觉得抱歉的,还是不该把你卷进来。傲颜倒是自己过来的,希望她能和六道无常一起回去复命。”
“不是,你怎么尽瞎想。我们必须一块儿回去,之后的事之后再说。虽……虽然我一开始确实不是真乐意跟你来这儿,只是为了从家里逃出去。但是我很高兴啊!知道了我家里那些破事的来龙去脉,还消掉了二十多年自己也擦不掉的家纹,这不都是好事?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别多想了,我们快……”
“你不明白吗?我会变成什么样,你心里就没数?别干那些自欺欺人的事了。”
白涯是如此坚决。
他应该是这样……舍己为人的人吗?祈焕不清楚,因为多数时间他都是那般随心所欲的。可细想这一路走来,都只是为别人的事忙碌。只要有一丝异变的可能,白涯也……他感到惋惜,感到痛苦,感到无法明说的悲哀和欲言又止的愤懑。
法器在这一带空间自由地往来,偶尔很近,偶尔很远。
“反倒是你,你不走吗?”白涯叹了口气,“等到法器构筑的结界完全成型,你想走也走不了。你知道我留下来,算是等死。因为六道无常一定会回来,像我们讨伐过所有的恶神一样来讨伐我——若我当真没有理智的话。你留下,我也不能保证我能清醒地认出你。等你成了‘天’所杀的第一个人,那可就好笑了。”
“我不走。”他摇摇头,“我不能就这么……说走就走。”
白涯跟着摇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他走上前,拍了拍祈焕的肩说:“怕良心不安吗?行吧,那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也不想……让做过的好事白白打了水漂。辛辛苦苦做的这些,虽也并非初衷,但落得这个下场,确实不甘心。啧。”
“……怎么帮?你说。”
“你腿脚还利索吗?”
祈焕的脚在之前空地坍塌时被砸伤了,虽有淤青,但应该没伤到骨头。就算伤到了,他现在的心情也让他一点点感知疼痛的能力也没有了。他只是发愣,看着白涯,点了点头,等着看他还有什么亡羊补牢的主意。
白涯抽出一把白色的弯刀。
“我不确定能不能行——你不要过问,只管相信我。接下来,我会将它沿弧线抛出去,你要做的是在它落地前接住它,而且不论如何也不要松手。”
“这……好,我答应你。”
白涯点了点头,后退一步,忽然猛地就将幽荧白刃丢了出去。刀飞速旋转,在空中抛过一道高高的弧线。祈焕立刻转过身,盯着那道弧线,预判它即将下落的地方,拔腿便跑。脚踝果然传来一阵剧痛,但他视而不见。那飞速旋转的白刃晃得他眼晕,要精准地抓住刀柄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知道白涯想干什么,但他相信他,因为白涯的办法总是有用的。
他跑出了十丈远,用没有受伤的脚用力一蹬,腾空而起。祈焕一挥手,一把抓住了幽荧的刀柄,将它紧紧攥在手里。刚落到地上,他就感受到有一种强大的近似磁力的力量,将他整个人用力地往起点的方向拽过去。说来,白涯的刀当真神奇,不仅与刀和人间都存在某种感应,还像是有意识一样,从不会割伤主人。
祈焕被刀拉着转了个身,他便立刻分开腿扎稳了步子,免得被刀给拽倒在地上。
当他抬起头的一瞬,手中差点为见到的场面失去力量。
红色,红色。
十丈开外,映入眼帘的,只有红色。
不能松手,绝对不能!祈焕的心里在尖叫,嘴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若是现在松手,这把刀也会立刻……而周围那些环绕他们的法器忽然都悬停住了,不再移动,却不断地颤抖着、颤抖着,不知是它们在愤怒,还是在恐惧。
祈焕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白涯跪在地上,背对着他。即使离的很远,他也能看到,黑色的弯刀从他的背后的左侧穿过。红色液体顺着刀尖一点点滴落,流到地上。赤水在纯白的不知材质的结界里扩散,源源不断,简直像要吸干他的血。
祈焕被骗了。
不,这也算不上骗。他只是被利用了。白涯的办法的确是正确的,甚至是绝对有效的。若是在法阵启动的过程中,法器的载体完全消亡,‘天’或许就不会诞生。淬了白涯血的他自己的刀,虽然无法刻意伤害到他,却被利用了刀的特性,强行将刀尖推进自己胸腔……
祈焕完全无法想象这是何等的撕心裂肺。
皮开肉绽,经裂骨断,每一次心脏临终前的颤抖,都是一次对刀刃的舔舐。一个人究竟如何狠心才能对自己这样恶毒?祈焕相信,比起什么为了黎民苍生,白涯更不希望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与自己生而为人的意义背道而驰。他是不怕死的,但这个程度……真的有必要吗?祈焕完全无法想象,他只想尖叫。
之后呢?然后白涯准备怎么做?就这样,等着自己被剧痛侵蚀,保持这个动作,直到身体最后一滴血流干?死亡的过程被无限拉长,他动也不敢动一下。若是白涯真的这么死了,所谓“成神”的仪式就会停止吗?还是说,它们会寻找下一个目标——比如自己?祈焕根本没有想过,甚至认为白涯也并没有想过。他只是寻死,只是要杀了“天”。
祈焕觉得自己也在颤抖,没办法停下来。这时候,他注意到,白涯的身躯微动了一下。他还活着,暂时,离死不远了。他将两只手都攥在胸前的刀柄上,轻声地念叨了句什么。
“烛照……”
幽荧。
——白涯是想过的。
祈焕的刀脱手而出。
与此同时,有一股强大的外力将他狠狠推了出去。那力量看不见,摸不着,但无比巨大像一面墙一样。这力量迎面而来,将祈焕整个人从地上粗暴地掀开、抛起。光芒忽然变得强烈、耀眼,无法直视,同时,四周原本苍白的景色迅速后退,竟然形成了黑色的通道。在这法术的浪潮之下,黑与白不断交替变化,眼前的那一点时明时暗,分明没什么大小的变化,却明显令祈焕觉得,自己离那个中心越来越远。
意识也一并被剥离而去。
时间过了多久?几个时辰,还是几天?祈焕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恐怕是在做梦,真正的他应该已经昏睡过去了。因为此时此刻,他的感受与自己在梦中无异。时间过得很慢,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参照的实体。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儿,茫然无措,任何情绪都失去了意义。他只是发呆,发愣,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该去往何方。
然后,他突兀醒来。
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似乎没有,就像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他直起身子,眼前是一片空旷,没有活人,仅有残垣断壁,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唯东方的天空泛起微白的光,将整座夜空的群星都剥夺而去,什么都不曾留下。
除了一对无主的弯刀。
天亮了。
第二百二十四回:无人契阔成说
这是哪儿?
白涯摸了摸自己前胸,皮肤和衣服都完好无损,不像是被刀刺穿的样子。他的刀也很干净,没有一滴血在上面。他看了看地,看了看天,觉得自己无法形容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它们是混沌一团的黑,但也不是纯粹的黑,感觉有些……奇怪的色彩在缓缓变化。就像是一个人闭上一只眼,睁着另一只,再用睁着的眼去看闭上的眼的视野。说不出看到了什么,但至少知道自己还没瞎。只是广袤的混沌之中唯独能看到自己这件事,让他感到了一种窒息的渺小与孤独。他举步维艰。
这里是……天道?不像,完全不。虽然他也没去过天道,不知道那儿是什么样子,但他觉得也不该是这种地方。那么这里会是六道的其他地方吗……他不论向前走几步,都觉得自己是在原地打转,看不到出路。这算什么事,还有机会能出去吗?白涯既困惑又头疼——尤其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倘若他真的死了,那这里难道是……冥府?
“醒了?”
这是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它的出现并不唐突,像是一种在自己心里涌现的想法一样自然。即便如此,白涯还是感到了一定程度的惊讶。当然,不论是谁都会惊讶的。
“长话短说,这里是六道的裂隙。”
“六道灵脉?”白涯问,“我被困在这里?”
“是。”那声音简单地回答。
不论是这个突兀的、男女不分的声音,还是白涯自己的声音,在这个环境中都显得恰到好处。声音不会因为空间过小而回荡,也不会因为太宽广而被吞没。
“你是谁?”
“奈落至底之主。”
“……”
白涯感觉这个声音在和自己开玩笑。
或许是见惯了诸神的大场面,现在与这位自称传说中的人物、冥府的老大、奈落至底之主的阎罗魔,与自己的会面竟然是如此的……没有排面。他很难相信此人的这番话,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值得相信的人了。
“那你——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他狐疑地问,“不应该在冥府么?”
据说冥府就坐落在人道与地狱道的某处灵脉间。不过都是传闻,谁也没见过,见过的恐怕也回不来了。对于这一切,白涯并不感兴趣。
“身在冥府,不能来见。声音,能听到,这便够了。”
白涯微微皱眉。他着实无法将这个似男非女的声音与阎罗魔联想在一起。这嗓音说不上好听难听,但也无法让他想起任何一个见过的人。分明是从未听到过的,却不觉得陌生。当然了,也没熟悉到哪儿去。就好像这声音里有一种法术,会让你固有地出现这种认知,有些刻意。它既不让人抗拒,也不让人亲切。
它就是……一种简单的事实,简单地存在着。
“……我能听到。但你是何意?我应该已经死了。而且,我对你的身份并不信任。”
对方没有回话,也不知是不是生气了。但在它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团怪异的颜色,小小的,像个种子。而后它迅速扩散——以一种白涯无法理解的方式。它像是花在绽放,又像是颜料在染缸里扩散。一些十分冲突的色彩在眼中摇摆、飘动、蔓延,接天连地。最后,他所处的整个环境都成了这样难以名状的斑斓,光怪陆离。他觉得有些眼花,试着后退两步,每一步都令周围的色块随他迁移,使人头晕目眩。他不得不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毫无过渡的冷暖色碰撞、扩张。
接着,那些色彩凝聚出一个轮廓来。一个兔子模样的色块在他面前晃动,迎着面跳到他跟前。它动起来也像兔子——但它肯定不是兔子。
兔子开口了。它嘴巴的部分裂开鲜艳的红色。
“白少侠白少侠!”它的声音与刚才的声音一模一样,但语气急促得紧,“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害怕呀。”
白涯感到莫名其妙。他蹲下身,看着这奇怪的“兔子”。但他还是回答了:
“不怕。我应该已经死了,死人没什么可怕的。”
“死人要怕的可多了。”小兔子挥了挥自己的前爪,猩红的口腔一开一合,“要担心下一世不知转生何处,还是不是人间;若在人间,能不能生在一个好人家;若记忆消散,自己又会有多少遗憾;若生前执念太重,做鬼也会感到孤独。”
白涯摇了摇头:“没什么可怕的。只是生而为人,实在是太累了,我不想往生。虽然我看上去可能……其实也没做什么。但是人间啊,真的是很没意思。”
说罢,他伸出手,想要试着摸摸它的头。这兔子的轮廓除了嘴,没有眼睛。但他还没碰到兔子,它忽然就“破碎”了,碎掉的部分化作蝴蝶的形状,飞向他的身后。白涯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它翩跹的身影,落到地上,忽然生成了一匹巨大的马。
马开口说话了。它的口腔是蓝色的,它也没有眼睛。
“嗯……不想转生吗?你若真这么想,也并不奇怪。”它的声音没变,只是声调沉稳许多,就是有些啰嗦了,“不过转生,转生啊,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生前的事,你已经忘光啦,干什么在意那么多呢,反正都是新的开始……说不定,这次的命运还算不错。”
“活着就是麻烦啊。”白涯摊开手,“我不是怕受苦才这么说的。悲喜苦乐,自是事中人说了算的。而我只觉得乏味。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活。我何尝不是希望每个人都安居乐业,江湖歌舞升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确也是我所期待的事。但我只是一个人而已——我一个人,我尽我一生做最大的改变。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变好,而我连自己也不曾拯救。”
马歪着头,没有说话。白涯又试探地伸出手,它骤然缩小,变成了一只长尾巴的耗子。耗子顺着他的裤腿爬上来,跑过的衣料留下了白色颜料似的痕迹。它站在白涯肩上,张开嘴里面也是白色的。它也没有眼睛。
“我看到你度过了充实的一生!”它叽叽喳喳地说,“你拯救了很多人!”
“我……啊,糟了。”白涯忽然想起什么,“不知人间现在如何了。我这到底……算不算阻止了‘天’的出现?若没有,这一切不就……”
“做到了,做到了的。”老鼠从他左肩跑到右肩,他转过头,“你活在人人传颂的神话中。许多人唾弃你,你杀死了他们的信仰;许多人敬佩你,作为弑神者、作为侠客、作为人。啊,忘了说,在与天道的夹缝中,时间流得比人间快许多。我们在这儿聊上两刻钟,人间要过九十多个时辰!你的朋友已经走了。莺月君告诉了朝廷,朝廷派船接他们回家。”
“……是吗?”他松了口气,不知是为友人感到高兴,还是为人间尚未覆灭而庆幸。
老鼠跳到地上,变成了一条鱼。它绕着他螺旋巡游,也没有眼睛。
“等等,那傲颜她还……”
鱼停下来,像是在思考什么,也像是在犹豫。它张开口,嘴里是绿色。鱼懒洋洋地说:
“唔……要不,你自己去看吧。”鱼缓慢地再度游动,“没什么可说的。”
“我还能回去?”白涯问。
他也不知此刻的自己感到快乐,还是难过。他心里空空,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那条鱼游到比他头顶还高的位置,忽然一个猛子扎进地下。最后缓缓浮现出来的,是一个人形的轮廓,与白涯体型相仿,只是看不出男女。
它没有嘴。
这时候,背景一切斑驳的色彩迅速收拢到它的脚下,像是人影忽然吸收了全部的造景。一切又恢复成最初的黑暗,那像是黑暗,却不是黑暗的黑暗。
它全身都睁开眼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只有世界上不存在的,没有这人形没有的。
白涯后退一步。
最初的那个声音再度传来了,没有声调,没有感情。
“后悔吗?”
“我不后悔。”虽然怕,但他没有一丝犹豫。
“名字——名字如瘟疫,散布到江湖的每处角落。世人褒贬这茶余饭后的谈资,对其拯救者全然不觉。敬爱与憎恨,构成这场瘟疫唯一的症状。”
“那我也不后悔。别人怎么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人影在膨胀,越来越大。随之张开的眼睛,也越来越多。
“怕死吗?”
白涯顿了顿。他略微思考了一阵,这才说:
“死是不怕死的。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不甘。就是觉得……空落落的。仿佛不该这么轻易就瞑目黄泉,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我所期待的事。”
“还想看所拯救的江湖今后的光景吗?”
这次,白涯沉默了很久。
对方也不着急,就这样静默地用无数个眼睛看着他。它已经变得很大了,像一座山一样站在白涯面前。那无数眼睛,像灯火,像星星,都齐刷刷地盯着他。审问,却并不催促。
“想吧。”他说。
眼前的一切忽然都消失了,就好像亿万个眼睛在同时闭合。周围陷入完全的黑暗,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是纯粹的黑色,有如阴影覆盖。他忽然感到一股力量在拉扯自己,拽着全身上下,不知要把他带到何处。惊惶之余,他听到那声音最后的陈述。
今前此后,白涯此人,不复此间。
第二百二十五回:无复更思身外事
第二百二十五回:无复更思身外事
“你也来了。”
“正在等你。”
他看到她站在门口,没料到自己还晚了一步。不过时间很早,天蒙蒙亮,还有几颗倔强的星星挂在天上,在暗蓝的天幕上努力发亮。但很快,白昼就会让它们黯然失色。女人旁的守卫们并不阻拦,只当是看不见他们,任由他俩走进宫门,未曾出示任何证明。
“你怎么还戴这帷帽?”女人撩起他眼前黑色的帷幔,看着他的脸,“至少该换一个。帽檐什么时候刮破了,有个小洞,不够美观。”
“没必要,挡着眼便够了。两月前吓哭了一个孩子,事情办得很麻烦。”
女人扑哧一声乐了。他们进了宫,径直去往庭院,那里有人在等他们。庭院里种的都是兰花,多数都上了年岁,根茎健壮,牢牢抓着土壤。各种各样的兰花五光十色,随便一株挑出来,都是许多人一辈子没见过的钱。
心月宫主就喜欢这些。如今她也似是上了年岁,步履蹒跚,头上玫红的纱盖住了花白的头发,但仍倔强地翘起两个角来。自打十几年前,二十八宫里就出了内讧。有些人坐久了,对权势的胃口越来越大,容易动些歪心思。天子自然看不惯,人也不傻,不如说很聪明。他在这分制的权力中只稍做手脚,便让下面乱作一团。要么怎么说是一国之君,效果自然是显著极了。心月宫居于京城,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是如履薄冰。不过天子喜欢它,因为心月宫足够听话,足够精明,足够好用。不如说其他被调查取缔的地方,还扎着月太师的一把刀子。
她站在一捧浅紫色的兰花前。侍女汇报说有人来,她摆摆手,让所有人都退下了。
“别来无恙。”玫红的轻纱下传出略显苍老的声音。
“见过太师。”
“两位无常大人贲临寒宫,月某不胜荣幸。”
“时间不多,直奔主题罢。”戴着帷帽的男人说,“你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嗯……自当是知道的。本宫发觉某一日起,怎么也想不来你的名字,就料到了如今的场面。近来天子大人龙体欠佳,也到了风烛残年。怕是等新帝登基,我这心月宫也要被连根拔起。你们若再晚来一阵,指不定这儿已经与扩建的国库相连了。所幸皇上是爱琴之人,也是借了你们的光,上贡了五弦仙琴,我才不至于被扣个罪名扔进牢里,或者扫地出门呢。可惜,也没说给我带点儿纪念什么的……”
“那短剑本是送给您的。”女人说,“但您自行上交了。看来为规避查处,以示态度,您也废了不少功夫。”
“我喜欢那个红红的珠子……”
男人淡淡地说:“法器早已分发出去,由其他六道无常来掌管。赤真珠在卯月君手上,有机会你可以问问她。”
“唉,几十年过去,你还是这么无趣。”
“不要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几人绕了一大圈,还是没说到正事儿上。天已经亮了。他们走上一座桥,远远望去,能看到两座小小的亭子。水面上空荡荡的,只漂了一只小船。以往这里有大片的荷叶,似乎是被清走了。月白芷站在桥边,默默凝望着一色水天。
“我们与南国通商多年,近来又不是很太平。朝廷上下都围着病重的皇上转,没太多功夫去管那边。水贼猖獗,我们却顾不过来。前两天,第四个朝廷要员也被杀了。这件事,不重视起来,怕是不行。若是你们六道无常……”
“凉月君已经奉命前去交涉了。”男人说,“太子登基前,应当会好起来。”
“凉月君啊……”月白芷思索了一阵,“总觉得,像是一位熟人。”
女人说道:“您的确是见过的。”
月白芷点了点头。她的消息自然十分灵通,知道什么地方少了什么人。如今六道无常中多了这么一位夕书文相·凉月君,她当然是知根知底。
“若是君姑娘没有执意留在那里……恐怕如今凉月君也不曾出现。唉,说来遗憾,那一年我接到朽月君的信,立刻就上书让朝廷派遣船只。但那时候,他们可又吵起来了……有人不让去呢,一些是真信不过走无常,信不过你们;另一些,扯到金钱利益上去了,才不答应。也有人极力上书,更多的是百姓——有家人在南国杳无音信的百姓。他们把信上给县衙,一开始被丢在一边。后来,书信层层堆叠,越来越高,一部分烧了,一部分推给更上层,一层层踢上去,终于堆到了皇帝的案前……”
于是朝廷终于派兵了。许多船一路平安地驶向结界不复存在的碧落群岛,驶向九天国。他们分了几路,分了几批,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与不同人接走了那里的一个平民、三个六道无常、和一位将军。将军以为女儿回去了,但没有。他的女儿固执地留在这里。她受了很重的伤,终日卧床不起,在朝廷的船只来接的时候,留了封信便下床消失了。信中说,她是个疯子,一辈子也只能做疯子。她永远不相信自己会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她闭上眼,能想起的唯有被反复砍杀后的肉泥,让人无法辨识其之前的样子。她不喜欢,但没办法。她说她不想伤害任何人——但做不到。此生独独最不起的,唯有赐予她姓名的养父。
她的同伴第二日发了疯地去找,没能找到。朝廷的船停时有限,过了几天,他也被两位无常好说歹说,连拉带拽地押上了回家的船。而将军呢,回来之后才拿到女儿的信,当即就晕了过去。醒来后,他说什么都要再去一趟,却被关进了大牢,说他……竟敢私自培养自己的军队。局面乱七八糟,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将军的朋友本是要去考试的,特意耽搁下来为他东奔西跑,求神告佛。但这朋友并没有去见他,因为没有脸面。硬要说起来,最初,他可是支持将军的女儿去找他回来的。如今将军回来了,女儿不见了。
直至今天,将军与世长辞,但谁也没再有他女儿的消息。
说远了……凉月君之前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也只会是个永恒的谜团了。
就像这个男人一样。
男人确乎是不耐烦了:“是人老了都喜欢回顾过去吗?我们赶时间。”
“哎呀,年轻人说到底还是急躁。”月太师看上去摇着头,却抿起嘴笑,“阎罗魔可真是无情,也不说把地方告诉你们。”
女人说:“那位大人肯告诉我们最后的时日,默许我们做这种‘多余的事’,已是开恩。何况神无君的武器还在他的手上寄存,他该取回来。”
“你们托我查的地方,我已经找到了。就在……”
清风拂过,河边的柳树将枝条在水里荡了荡。纷繁错乱的涟漪相互推搡,将天空的倒影揉碎。草丛响起沙沙的响声,隐匿其中的虫子们,发出零星的鸣叫。
“我们这便走了。”女人微微欠头示礼,“您也早些找到一个好去处吧。天子时日无多,皇长子私下里向来与他不对付。按照他儿子的性子……恐怕清算起他爹的势力,恐怕心月宫首当其冲。您多加小心。”
“那就祝他找得到我吧。”
她轻快地说着,嗓音分明是十几岁的少女。风将头上的薄纱吹落,露出一对狐狸耳朵。
她与他们挥手,看着他们消失在心月宫的园林深处。
穿过了重重灵脉,两人一路无话。他们很了解彼此,也没什么必须的话要说的。九州之大,同时有两位以上的六道无常行动,算得上是一件稀奇事。要么事件相互关联,要么事态十分严重。不过这次他们要办的事,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如说,反而是些“私事”,相较于他们的工作,算得上是无关紧要。
“你再重归现世,已是来年十月,时间差很大。他也是想再去南国的,只是那时候,朝廷不让去过的人再去。不然,将军的事……也被让他受到牵连。”如月君忽然开口。
“去了也找不到,只会凭白难过。那时候她的伤,本就谁也撑不下去。她能忍这样久,算得上奇迹。”神无君回答。
他的话中没有太多的沉痛,但也并不轻浮。他只是看开了,比谁都开罢了。
“我们和他……多少年没见了?”
“五十多年吧。”神无君道,“挺快的。”
“唔……是挺快的。上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三十几年前了。霜月君办事路过那个地方,看到他。他娶了妻子。霜月君说,不是什么如花似玉的姑娘,我料想,一定是如花似玉了。”
“嗯。”
他们又无话说了。
一天就这么过去。他们站在这处依山傍水的平原,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屋子,黄昏让它染得金黄。这屋子不是完全孤立出来的,只是距那个无名的小村太远。它是那村子最远的一户人家。这座木屋坐落在河流涨潮的最高处,还要再高一点。若没有山洪,平日里都很安全。事实上,这地方几百年都没有发过大水,要说水势最猛的,是木屋一百里开外的小瀑布。
有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在水里抓鱼。一个唯唯诺诺的男孩站在岸边,女孩招呼她下来一起。看得出,女孩是姐姐,男孩是弟弟。
“这屋子像你那个。”
“像吗?”如月君歪过头,“我记不太清了。”
“我还记得。”
霞光很暖,落在水面像燃烧的微火。
“小孩。”神无君招呼男孩过来,“你住这儿?”
男孩担惊受怕地后退两步。女孩立刻从浅水里跑上来,哗啦哗啦,吧嗒吧嗒,光脚踩着草地站在男孩面前。她停下来的时候,脑袋的辫子还一晃一晃。
“你们是谁呀?你们不是村里的人。”
如月君嗔怪着:“你也太凶了。”
“有吗?”他将帷幔拉了拉。
“还是我来吧。”如月君蹲下身,望着女孩圆溜溜的眼睛,“丫头,你爹娘在哪里?”
“我爹娘出去赚钱回来。”女孩说,“我姑姑和姑父去闯江湖啦。”
“闯江湖啦!”背后的小男孩虽然有些胆小,却在此时附和着。
神无君嘀咕了一句,心真大。
如月君又问:“这里是你爷爷奶奶住的地方吗?”
“是呀。不过奶奶去年冬天走了,现在只有我们和爷爷。”
“我们是你爷爷的朋友,想要找他。他在家么?”
“爷爷在瀑布下面看星星……”男孩怯生生地说,“他每天晚上都在那边。不过你们叫他的时候可要扯着嗓子喊,不然他耳背,什么都听不见呢。”
“好,谢了。”
说罢,神无君转身就走,如月君也直起了身跟在后面。女孩仍是一脸好奇,在后面探头探脑,扯着嗓子喊着:“你们还没说你们要干什么呢!”
沿着河边,两人一路顺流而上。斜阳趴在山顶,目送他们,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远远地,他们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腰,坐在树桩上。他的影子也很长。
潺潺流水是温暖的橙红。神无君停在与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如月君也停下。两人望着那干枯如风中枯叶的、纤弱的、等待着黑夜的身躯,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祈焕?”
老人蓦然回首。
第一回:因缘际会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
不仅格外早,还格外大,格外地疯狂。初雪二字这种轻柔的光景与此刻完全无法匹配,它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风暴中的雪粒如砂石,刮在脸上与上刑无异。人人都躲在家中,昔日里风雨无阻的小商小贩也不见踪影,鸡鸭猫狗更是不见一只。秋末尚未从枝头脱落的枯叶也被席卷而空,光秃秃的枝干在一片冰寒的雾色中颤抖不息。
狭窄的街道也显得过于宽敞了。空气也被暴雪染成灰白,任何角度看去,都像是一片纷纷扬扬的、乏味的动态造景。而就在这样空旷的街道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缓慢向前。在这没有任何参照的灰白的世界,她像是在原地踏步一样。但雪刚下,道路尚未被完全淹没,她还能趁着天不那么冷、地不那么滑,多赶一些路。
她必须趁着今天走,也只能趁着今天走。恶劣的天气是最好的掩护,谁也不会想到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会在这个时候溜出门去。不过硬说起来,聆鹓算是有钱人家,但他们家不都这么有钱。叶姓本家是做生意的,繁荣昌盛四五百年直至今日,是少有的“世家”。要说沾亲带故的可就多了,也不是谁都与本家有所来往。有时候血缘亲疏差得离谱,面容找不出相似的地方,就算走在路上知道了彼此的姓名,也不一定想得起来打个招呼。不过他们家还算是仁义的,哪个姓叶的混得不好,只要族谱拉出来,指着名字说自己是哪哪哪家谁谁谁的啥啥啥,本家和几个条件不错的分家都会招待你一下,介绍个工作,或者给点钱去做事。当然,也不会真让你赖到老死。血统正的叶家,家训还是很严格的,虽然略有不同。
叶聆鹓家是分家,是旁系,也算是做生意的,古董生意,在这座无华的小城颇有名气。好像是从爷爷还是祖爷爷那儿传下来,似乎主意还是由家母拿定的。叶家从来不会看不起女人,女人很精,尤其做生意的家里准有几个大账房,闭目掐指一眨眼就能算乘数的一把好手,多半是女人。当然不是说男人不会算,是爱算的更多,他们更喜欢在外面跑腿,催账也显凶。后来雇的人多了,除了算总账,亲力亲为的人就少了,也是省时省力的好事。
聆鹓从家里偷……拿了很多东西出来,除了想了几天几夜的必需品,还有大把的银票。银票是细细数过的,她不爱花钱,就攒了不少。因为金锭银锭太重了,碎银也只抓了一把。铜板儿?她没太见过,那不是踢毽子用的么。
行囊不大,但比起她的小身板,看上去就有点显重了。她穿了一身白色貂裘,里面是常穿的厚衣裙,颜色是青绿和草绿。不过她还披了一身雪篷,因为风雪太大。雪篷最外面是一层亮闪闪的绸缎,暖黄色,上面绣着大片的银桂。她本来不舍得穿,这和她一个远房亲戚——算关系太麻烦,她记不清了,总之她叫姐姐的那个是一张绸裁的,绣的是金桂。但她寻思了半天,就算塞行囊里也太沉了,还是披在身上吧。现在她为当初的决定庆幸不已,整张脸都埋在雪篷边与裘衣的绒毛里,就露出一对眼睛。可能旁人看来,有点贼眉鼠眼,但反正也没人看。她也想穿低调一点的,若是被抢了怎么办?但她爹娘也没给她准备过廉价的衣裳,或至少是无法扛过这场雪的。她只好把小小的自己裹成一个球,切开的色彩一定层层分明。先走过这段路,去下一座城找另一个分家的镖局,找借口雇几个人就能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首先她得能过去。
风雪在毛绒上凝结成霜,又在她的体温下化成水,快迷到眼里了。她感觉自己的脸湿哒哒的,热汗混在一起,很别扭。她脸皮太嫩,有一点直接刮在眼皮上的雪都疼得龇牙,但她扛下来了,真够了不起的。她得走得再快一点,去城边的民用驿站。她得找个外城人,本城的认识她,虽然给钱就能让他们干活,但她不想被查户口似的盘问一路。回头告状也卖得快。她是偷偷跑出来的,不能让家里给抓回去。聆鹓也没办法,若不是他们说什么也不同意,她不会这么冒险的。二十出头的姑娘,没有成亲,没人保护,这不闹吗?
但聆鹓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若是可以,她也不想离开温暖的家。雪一停,庭院肯定是厚厚的一层雪。她只要捧着手炉,和爹娘坐在走廊铺了绒的藤椅上,看着狗子在雪地里打滚,下人们打雪仗、堆雪人,再喝一口热茶。她打住脑子,不敢想下去,再想就得哭了。
她走了整整一个时辰。太了不起了,就算是个身经百战的士兵在这个破天气里走到这个时候,也是让人钦佩的。以往这点距离,其实走三刻钟就到了。她家房子安置得远,地方也更宽敞,不像是其他富贵人家专挑贵的地盘摆阔。城里太乱太吵,他们不喜欢。
这就到了!她加快步伐。靴子踩在积雪的路上嘎吱嘎吱的。因为是新雪,没被人踩过,还不至于被压成冰让人觉得路滑。可这里有一排车,却没有马,估计都分开拉到棚子里避寒去了。她推开门,走进简陋的驿站里,所有人都扭头看她。昏黄的几处烛光让人们发困,哈欠接二连三。这里休息的全是大老爷们,面前放着凉了的茶。他们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又将视线挪回来,继续盯着茶杯,三两扎堆地聊着刚才无趣的话题。平日这里只要车夫多客人少,还是很热闹的,可现在大家都死气沉沉。
“赶紧关门!风刮进来,老风湿要人亲命。”一个老头嚷着,她连忙转身把门闭上。
“又来一个。”有人随意地说了句,接着与旁边的人唠嗑。
聆鹓向前走了几步。走过的地方,残雪很快融化,留下一滩又一滩不规则的脚印。
“有人能走车吗?”她拉开面前的绒问。
没人理她,只有两三个人瞥她一眼,便继续倒茶聊天。她看这架势也能明白,今天是没人想做生意了。这怎么行?雪一停,还是要等雪自己化,或者雇人铲雪的。趁现在没封路,她还来得及赶到山下吗?去另一座城,除了一段普通的路,还要翻过一座不高的山。她的目的是到山下去,住那里一家不错的旅店。她家夏天避暑时去过几次,条件很好。但若是去不了,只能停在这儿,怕是雪一停就被家里人提溜回去了。
“有人能走车吗?我出两——不,三倍的钱!去山脚儿就行。”
大家都知道她说的是哪座山脚,这附近就一座山,但不好绕,那山虽不高,却是小半个环形,抱住了小小的城池。虽然有几个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却转瞬即逝。他们或许都觉得小命要紧。为这点钱冻出问题,怕是不太值当。
“多少钱都行!”聆鹓着急了,“现在还能走的!”
“唉,丫头,不是我们不带你。”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说,他还挺和蔼,“这场大雪来得突然。你看看你,还知道多穿两件呢,我们可没做准备。要是冻出个好歹,整个冬天都没法跑活儿了。”
“我坐在车里,可以把雪篷借你们……”
一个中年人嚷嚷:“也太花哨了。”
“太短了。”另一个老汉说。
“能送吗?”
一个年轻小伙从一小撮人里探出头,好像有些感兴趣。不知是想拿去换钱,还是送给心仪的姑娘讨人欢心。
“这可不行……”她裹紧自己,摇了摇头。小伙子翻翻白眼,重新趴在桌上。
她茫然地站着。
“你是叶家的丫头吧?”
她左边有个大叔举起了茶壶,她看过去,觉得面熟,应该是个本地车夫。聆鹓抿抿嘴,没说话。大叔倒好了茶,用茶壶的嘴朝屋后示意了一下。
“有啥急事儿?你可以去问秦伯,他媳妇得了重病,缺钱买药。刚我看他出去了,不知是不是要赶车。他那匹老马风里雨里都能跑,和他一样,就是太倔,上路前总闹脾气。说不定现在还没走,你可以去看看。”
“谢了!”
叶聆鹓朝后门冲去,这次记得关上了门。远远地果然看到道上有辆马车,车夫这才慢吞吞地准备上去。她跑上前,急切地问:
“大伯走吗?去山根儿。”
大伯眯着眼,不知本来眼睛就不大,还是眼神不好使。他的头光秃秃的,看着就冷,脸上沟壑纵横,容易藏雪。他终于听清楚,点点头,指了指车。聆鹓欣喜极了,麻溜爬上车。
坐上了车,聆鹓终于松了口气。她把行囊放到一边去。
“哎……”
一声文文弱弱的抱怨,吓得她一激灵。
一只手扒在她包袱上费劲地挪开,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
第二回:因循坐误
叶聆鹓吓坏了。
她的心跳不亚于见了鬼似的快,但理智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认清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车棚两侧的窗都放下来,里面无光,她才没看清楚。
“对对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没事。”年轻人摆摆手,替她把包袱挪到脚下的空地,“既然他肯拉你,我们应当是同路。”
年轻人嗓音平实,就是声音有点小,吐字倒是清楚,普通话很标准。马车摇晃着,偶尔有光和风从厚重的毡布窗帘边钻进来。就着这点光,她看清了年轻人的模样:和自己差不多大吧?可能再年长两三岁。他穿着简单的白长衣,有一点点发灰,不知是光线原因还是太旧了,但洗得很干净。外面束着无袖的保暖长褂,是那种略硬、有些厚重的布,基本都是深蓝到近黑的颜色,廉价但划算。衣服上有些简单的装饰,绣着简洁的金纹,缀着深色的缎带。腰带是很宽的那种,有挂剑的金属环在上面。但聆鹓看来看去,没找到剑。
是那种很体面的人。这类人要么注重自己的面貌,要么一定有个深爱他的妻子或母亲。不过聆鹓无法判断他的身份。虽然像个白面书生,但书生是不会做这么专业的武器准备的;说是习武之人,他的身板不算太柔弱,但也不像是能打的样子;说是经商的人……那就更没谱了。他的行囊小到忽略不计,就摆在膝上,整个人一看也不是有钱人的样子。不如说,是那种平时不怎么能看见,看一眼立刻就忘的普通人。
“真不好意思,这里太黑了,我不知道也没想到还有人。”
“很正常,我习惯了。”年轻人笑了一下,“我刚到驿站的时候,喊了半天也没人注意到我。就算上了车,大伯也以为我没跟上来。”
“呃哈哈……可能你声音有点小。”聆鹓觉得尴尬又好笑,她接着问,“你要去邻城?”
“去更远的地方,但要穿过邻城。”
“你也赶时间?”
“是了。有些着急。”
然后两个人就没什么话了。从这边赶马车过去,少说要半个时辰,风雪交加就更不好说。车夫大伯的这匹老马倒是争气,一路上拉得挺稳,除了偶尔会因看不清路颠簸两下。时间过得太慢了,聆鹓感觉很困,但心里又装着事儿,就这么半梦半醒地吊着。她偶尔偷偷瞥一眼那个年轻人,他倒是一直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她决定和年轻人说说话,提提神:“那个……”
年轻人看向她。
“你叫什么名字。”
“谢辙。”
“谢辙……”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感觉是个听上去普通,又不算是烂大街的名字。按照正常的聊天步骤走下去,年轻人应该反过来问她的姓名才对,但是他没有反应。说完之后,就正过头,直直地看着前方,继续板着个脸,像根木头桩子一样不说话。她感觉更尴尬了。
聆鹓真的好想问:你为什么不问我名字。这我挑个话头不就没意义了吗?
但她憋住了,大家闺秀的素养不允许她如此“无理取闹”,而且她也不是觉得谢辙就没礼貌了,只是感觉他有点冷淡,有点……呆。于是她深吸口气,决定自报家门。
“我的名字……是叶聆鹓。”
“喔。”
没下文了。
还不如不说。
好在,叶聆鹓没有为这个决定后悔太久。他好像还有点正常人的资质,扭头追问了句:
“是纸鸢的鸢,还是鸳鸯的鸳?”
“是凤凰的那个鹓。”
“噢……”他若有所思,“这个字用做名字的,不多见。”
“嗯。我和我一个远房的堂姐差几天生,她和我用了一个字。建议是算命先生给的。”为了避免更加僵硬的情况出现,聆鹓决定少说自己的事,转移话题,“你的字是哪个字?感觉不多见。您的父母,一定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吧。”
“没有。我娘是农妇,我爹死了。”
“……”
聆鹓感觉喉头一更,这次算是自己欠考虑,说错了话。她也不是有意揭人伤疤,但这个情况一般来说初次见面的人也想不到,她觉得也不能怪她。但的确,错在自己失言。
“抱歉,我不是有意……”
“没关系。”谢辙平淡地说,“我也没见过我的父亲。是我娘一人把我拉扯大的。”
“原来是这样。”聆鹓点点头,“那你的名字,是你母亲起的了?”
“嗯。”
他这么嗯一嗓子,感觉这段话题又要结束了。聆鹓暗想,他可能不喜欢聊天吧。其实她自己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不敢在车上睡着。天太冷了,这样容易感冒。在赶路的途中生病,可就得不偿失了。正当她思索还有没有什么能说的事儿时,谢辙又说话了:
“她说我名字里有我父亲的痕迹。”
“诶?”她歪着头,眼睛里露出亮晶晶的求知欲来,“这怎么说?”
“她说我爹也是农户出身,后来为了贴补家用,就去当兵拿津贴。二十几年前,边界不太平,他为报国主动去了前线。不过他当时不知道我娘怀了我,是路上收到信才知道,但已经不能回来了。后来他的腿断了,不能打仗,就想领了钱回来陪母亲生产。但……因为没处理好,伤口感染,路上发了高烧。我娘生我那天下着雪,最终赶来的只有信使带的讣告。”
“……”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阵,这才发现聆鹓眼睛直直的,随时会哭出来一样。他一愣,没想到一个女孩反应能这么大,一时间闭了嘴,不知该怎么办。
“没事,你不高兴就不说了!我不是一定要听的……”聆鹓连忙摆手。
“啊,也没什么……我娘其实不识字啊。识字的人呢,不肯给她念,她就猜出来了。第二天,她抱着刚出生的我出门,雪停了,但门前的地面上还有信使连夜赶车压下的车辙,她就给我起这个名字。大概,这是她一生里最有文化的一刻了。”
说起这事时,谢辙还算轻松,聆鹓的心里沉得像塞了石头。她觉得自己就不该问,这下两个人的心情不是都更差了吗?她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但是你爹真厉害呀。忠君爱国,是很多普通人也做不到的事。”
“嗯。反正……我娘是不让我当兵去了。”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抓鬼驱魔。”
“……”
谢辙感觉叶聆鹓往更远处平移了一点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我发现很多人对这行都有偏见。”
“没有,没有的事。”聆鹓并不承认,“这行这业,应当受人尊敬才对……”
谢辙漫不经心似的说:“讲是这么讲,但道理也很好想。如葬礼这般神圣肃穆的事,人们不论对法师还是抬棺人都是尊重的。但若不是什么道高望重者,你说你是给死人化妆的、给死人穿衣服的、给死人抬棺材的……”
叶聆鹓又一次更住了,但她觉得很有道理。而且这个年轻人说来也算有想法,没有她之前觉得那么疏远了——虽然只是几句话的工夫。
“那,你母亲就不怕你因为这行……”
“这倒是罢了。我们母子曾受到一位高人的帮助……她对这些事并不忌讳,反而有些好感。因此,也就不妨碍我的选择了。我走这条路,也是那位高人指点的。他是……一位僧人。我和他说服了我娘,告诉她,打仗是为了黎民苍生;驱鬼辟邪做法事,也一样为了普通百姓。这样,我便既不用当兵,也能继承父亲的遗志。”
聆鹓点点头:“这倒是挺好的。”
他们又没什么话说了。不过,也不需要聆鹓搜肠刮肚地想话头,马车忽然就停下了。她心里念叨了一句,怎么这么快?车夫就忽然掀开挡风帘,对二人说:
“丫头,走不了了。”
“什么?”
“这越往前雪越大。我只收你们一半钱,就得回去了。”
“可你不能就这么——”
车夫摆摆手,指了指道路的侧方。
“到山脚下还有一半儿的路,在这边有个小驿站。我就不跟你们抢客房啦,也没那个闲钱。等隔天路好走了,你们再从这里借车马,或者拦一辆同路的就行啦。”
“但……好、好吧,谢谢您了。”
聆鹓先下了车,谢辙将包裹递给她接住,自己再下来。风雪确实更大了,大到眼前一片灰白,近在眼前的小驿站只有浅浅的轮廓。马车正准备调头离开,忽然有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走出来,立刻喊车夫停下,说自己要回城。这可把大伯高兴坏了。
两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座小得可怜的驿站前,面面厮觑。谢辙看叶聆鹓裹紧了雪篷,便催她快点进去。不然,她这呆呆的样子不知还要吃多少雪。
既然刚走了一个人,那少说还有一间房吧。
他们如此想着,推门走进店内。谁知左脚刚踏进门,就听前台喊了一嗓子:
“姑娘,客满了!还是请回吧。”
第三回:因陋就简
这太难受了。
聆鹓比比划划,欲言又止。刚不是才有人才走么?他带着行李,应该腾出了一间空房才对。她正要问,就看到柜台旁的阴影里还藏了一人,那人向前两步走到光下才给人看见。他要比谢辙略高一点,一身红色的长衣,似乎有点细密的绒在上面,反正看起来比谢辙的要保暖。他的头发不长,是到下颚的碎发,但后面编了一根细细的长发,发色微亮,微红,像一种质感很好的金属。这个人,看着像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聆鹓心里一盘算,坏了,比开价可能开不过。
“我们在大堂待一晚就好。”谢辙说道,“等雪停。”
“……您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掌柜的吓了一跳。
聆鹓好像明白谢辙之前说的“习惯了”是什么意思。
太失礼了吧!
“呃,两位是一起的还是?”
“不是——但您这儿真的一间房都没了吗?”聆鹓不太甘心,她追问道。
掌柜的摆摆手:“没啦,真没啦。两位只能在大堂守着这个火盆了。大堂烧一晚上,还挺费炭的,虽然不收房钱,还是请……”
谢辙点头:“柴火钱会算的。”
掌柜满意地连连点头,指了指旁边的炉子:“得咧。茶叶在盒子里,水壶您随便儿用。我领这位客人先上去一趟哈。”
说着,他从前台走了出来,准备给那位公子领路了。对话的期间,那个男人一直在打量他们,可能是在猜测两人的关系和来路。当掌柜的正准备带他上去时,他忽然问:
“一个房加两床褥子,多少钱?”
掌柜的愣了愣,有些为难。
“不是钱的问题,一个人住的房子,兴许铺了褥子,就无处下脚了啊。”
“那您拿两条毯子来吧。”公子摆摆手,“大堂也太冷了。两位看上去也都是急着赶路的,如果冻出个好歹来,走不了多远就病倒了。”
说完,他又往前台扣了一枚小小的银锭。掌柜的不说话了,寻思半天,觉得自己也不算亏,就是这么久以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皱着眉,盯着银子想了半天,对发愣的两个人一招手,下了好大决心似的说:
“行了,你们上来吧!”
聆鹓和谢辙对视一眼,跟上去了。这驿站真的很小,连楼梯都容不得两人并行。聆鹓走在谢辙身后,闻到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寺庙里的那种香灰味,还挺好闻。到了客房,他们先在狭窄的走廊里站了一会,等掌柜的收拾那刚住过人的屋子。之后,他又抱了两床被子过来,一股脑扔到床上。走出门,他拍了拍手,告诉他们能进去了,
然后他们仨发现,掌柜的真没和他们客气。
虽说不至于转个身都困难,但单人间确实狭窄。这个位置也不是很好,有个三角形的拐角,上面架了个桌板子,旁边只有一个板凳。床边有个地垫儿,另一边贴着墙是暖炉。这布局总觉得很危险,稍不注意,火星子就会从里面溅出来一样。再看看那个地垫儿,上面确实有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烧出来的窟窿。
谢辙抱了一张薄被子下来,就着地垫席地而坐。
“姑娘也坐啊。”公子伸手示意,指向床边。聆鹓有些无措地坐了过去,满脸茫然。
确实太小了,她还真没住过这样的地方。她也不是挑三拣四的人,只是觉得不习惯。这怎么能休息呢?空气中还有上一位客人身上怪异的汗味,虽然换了褥子,但气息挥之不去。她在屋里四处看了看,竟然连扇窗都没有。
公子坐在那张高一点的板凳上,翘起二郎腿。
“委屈两位了。可能没法好好休息,但总比在大堂坐一晚上冷板凳好。”
他声音比谢辙细些,语气爽朗,看起来心情不错。
谢辙侧目。
“话虽如此。不过,在大堂里,至少不用与妖怪共处一室。”
话说出口,在场的另外两人都愣住了。聆鹓皱着眉,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在马车上知道了他是干什么的之后,更感到不安。这话定不可能是说自己了,但这位年轻好心的公子怎么会……
“你看出来了?”
这就承认了?
聆鹓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么短的时间,她完全无法消化这俩人究竟在说什么。
谢辙点头,坐在地上也没动。但他就这么昂着头,直勾勾看着那位公子,气氛显得有些僵硬。但被盯着的人好像没觉得什么,他一边胳膊架在桌子上,就这么靠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虽然这个姿势,怎么看都像是位大老爷。
“怎么看出来的?”“大老爷”歪了歪头。
“你的妖气隐藏得很好,我一开始确实没能发现。但我看到你交给掌柜的银子,是石头变的,我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是吧?”公子换了一边胳膊撑着,“我就不能是个变戏法的?”
“不能。你已露出了狐狸尾巴。”
这位公子略显惊讶,将眼睛向上翻了翻,不知想了什么。接着他低头扭过身,看了看板凳的后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没有啊。你诈我?”
这是在干什么。
聆鹓深吸一口气,比起和一个妖怪共处一室这件事,一股汗味儿似乎算不了什么了。认真的?谢辙若说的不假,那他们俩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你、你真是狐狸精?”
“嗯……是啊。”他大大方方地对聆鹓承认了,“我是狐狸精,骗你们上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好过夜,而是想找个机会把你们吃了填肚子。如果你们没来,第一个被吃的就是楼下那个老财迷了。还有问题吗?”
“说的真像那么回事似的。”谢辙冷静得要命,“你要真这么打算,早下手了。”
“确实。但我顾虑你会不会带武器。现在我看清楚了,你没带。”
“那你还不动手?”
“不饿。”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聆鹓实在是看不懂,这简直像是某种行业内特有的黑话一样。她每个字每个词都能听明白,可她就是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在说啥。这可是个妖怪啊!还是狐狸精,狡猾得很。但妖怪会这么好心吗?也不一定,她确实看过不少好妖怪的话本……但这也太赌命了。谢辙现在不动手,是在等什么?他相信这个妖怪吗?
那位狐狸公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很开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听了什么奇闻趣事。聆鹓不解,迷惑地看着他。谢辙倒是无奈地摇起头来。
“我知你无心害人。”他说,“你是一个赤狐精……妖力很强,但你身上一点人血的气息也没有。你从来没有杀过人。”
那狐狸忽然放下了二郎腿,身体前倾,将手肘架在膝盖上,弯下腰,饶有兴趣地问:
“这也能看出来?你就不怕看错了,白白丢了性命?或是我临时起意,为除后患……”
“你应当是想成仙吧?像你这样的妖怪。若是杀了人,千百年的修行都会付之一炬。”
谢辙如此说着,狐狸公子挑了挑眉。两人僵持了一阵。良久,狐狸叹了口气,又重新靠在那个桌板子上。
“姑且算你说中了吧。今天就当我日行一善,希望老天看在眼里。”
聆鹓总算是勉强听明白了。这两人说话可真累。
“你一定是阴阳师了。”狐狸公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谢辙。”
“你呢?”
狐狸精又转头问坐在床边的聆鹓。她吓得一怔,又惹来一阵嗤笑。
“怕什么,我又不会真吃了你。”
“叶、叶聆鹓……”
狐狸听了若有所思:“喔——是叶家的姑娘啊。我看你这打扮,和这穷小子不像是走一道儿的。我才估摸,其实你们也刚见面。”
“这倒确实……”聆鹓怯生生地问,“那、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嘛,曾与一位狐兄学习仙术。他算我师弟,是个金狐。我们没有血缘,也没有名字。我们携好酒好觞去拜见仙人求学,他赐了名,一曰寒觞,一曰温酒。正式入门以后,习得仙法,化身成人,仙人又赐了我们他的姓。我的名字,是钟离寒觞。”
谢辙微微抬高了眼眉。
“是这位仙人……”
“你认识他?”
“不,我听过,但我听说他已经……”
“嗯,死了。”赤狐精耸耸肩,“被我师弟吃了。”
聆鹓听了这短短的故事,有些哀怨地说:“怎么这样……”
“嗯……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是这样。现在我兄弟已经不见了,所有人都要捉他。他们本想把我关起来,怕我惹事生非。但我跑了,我得先找到他。虽然没想好要说什么,不过总比其他人先抓到的好。诶,你该不会也要对付他吧!”
谢辙摇了摇头。
“我听说过这个事,没想到是你师兄。我也找人,但不找他。”
“喔……那叶姑娘呢?”
“我、我去一个地方办事……”
“没说一样嘛。”老狐狸笑了,“你们到底要去哪儿啊?”
“殁影阁。”
“青璃泽。”
嚯?
第四回:因利乘便
这位狐狸公子露出饶有兴趣的看戏眼神,为他们的缘分感到些许讶异。
“这反应,原来也不知道彼此要去什么地方啊。看来你们认识的比我想象的晚。”
谢辙和叶聆鹓还在相互对视。这会儿,他们看对方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看来双方都各自把对面想得太简单。干瞪眼了半晌,叶聆鹓这才干巴巴地说:
“啊,你也……要找殁影阁主吗?”
“……嗯,是的。”谢辙倒并不避讳,“我去取一样东西。我在路上给你说的那位僧人,托付给殁影阁主一把剑,让阁主代为保管。不知是何时放在那里的的,但如今他让我去取。”
“喔……”
另外两人同时看了看他腰带上的挂环,原来是为此准备的。
“那是什么样的剑?”
“我不清楚,去了才知道。恐怕,那里还有别的事要交代给我。”
聆鹓点点头:“这样啊……我听说殁影阁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到,我有事相求。”
那赤狐精思索了一下,拈起下巴,好奇地问她:
“可是殁影阁办事,不是要相应的报酬么?虽然也不是说一定要等价交换,但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能拿出来,配得上自己所求吗?”
“应该有吧……”
聆鹓倒也没说是什么,只是裹紧了雪篷。她已经不冷了,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那你呢?”她反问道,“钟离公子想要去哪儿?”
“哎呀,别这么见外嘛。叫寒觞就行。再不济,觞哥哥也可以。”
叶聆鹓还没说话呢,谢辙冷不丁来一句:“你怎么老想占人便宜。”
聆鹓也犯嘀咕,她说:“你是妖怪,一定很老了吧?说不定都能当我爷爷了。”
“……有没有人告诉你这样说很伤人。”
“是吗?那、那抱歉……”
“嗨呀,逗你玩的。”
“我当真了!真讨厌。”聆鹓埋怨道,“你还是没告诉我们你要去哪呀,这不公平。”
寒觞又爽朗地笑起来。起先看他,真让人觉得是个翩翩公子,是个阔少,现在知道他是个妖怪……虽然从外貌上看没什么实感,但总给人感觉不那么正经了。
“我本来要去远方朋友的家里,我得告诉他们我现在的情况。不过,虽然也算不上很顺路吧——我现在也想去殁影阁了。过去我虽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没有熟人引荐,也因为缺乏了解对这个选择没什么想法。既然这样,那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去,好问问我兄弟的情况。”
“啊?”
“怎么,你不高兴?”
聆鹓连连否认:“没有没有……就是觉得挺突然的。你不多想想么?而且,你有可以交换的东西吗?越重要的事,要付出的代价也越重。”
“你呢?”寒觞把头凑过来,“借我看看呗。”
“干嘛……”
聆鹓很警觉地抱紧了旁边的行囊,表情不大情愿。
“干什么,我又不会抢走。”寒觞摇摇头,看向谢辙,“差点把你忘了。你呢?”
“你还是把我忘了吧。我是去取东西的,不需要交换。”
“哎呀……给点建议嘛。”
“……你自己想办法,问我也没用啊。那是你的事。”
两小伙子这边唠着,聆鹓还是解开了包袱。她从里面掏出了什么东西,捧在双手上,呆呆地看了半天。那两人说罢,扭头往这边一看。谁曾想,谢辙变了脸色。
他当即起身,一步就迈到聆鹓面前,她吓了一跳。昂起头,她看着谢辙比之前严肃多了的脸,莫名有点害怕。
“怎、怎么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寒觞看过去,那是一个红色有光泽的物品。上面有洞,可能是空的。
“我、我从家里……拿的。”
“你家里?”谢辙的眉间能夹死苍蝇,“你家是做什么的?”
“古董生意……忽然这么严肃做什么?”
聆鹓不解。她把埙往怀里塞了塞,生怕被抢走似的。谢辙短暂地怔住,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茫然地后退,坐回毯子上,摆头、叹气。寒觞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大反应,于是多看了聆鹓两眼。他试探地说:
“能不能借我看看?我保证不拿……”
聆鹓其实没那么在意,她只是有点被吓到,便伸手将那物件交了出去。寒觞拿到手里才知道,原来这是个名为埙的乐器。
“哎呀,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埙了。现在很少见吧?但所谓‘易土为埙’,它们大多是陶做的,很少见别的材质。这个好像是……红缟玛瑙呢,算挺贵重的材质,缠丝也不错……”他在手中翻弄着,“这东西一定很贵吧?而且感觉上了年头。哎,鹓妹,你可知道,埙刚刚被造出来的时候,是三千年前拿来诱鸟捕猎的,而并非乐器。那时候只有一两个孔,仅能吹出一两个音调罢了。后来才进入宫廷。”
“咦,竟然是这样?”聆鹓点点头,“你知道的好多呀。你年龄一定很老了。”
但是他刚才是不是从称呼上占了我便宜?
“你如果不说最后一句我会很开心……”
谢辙似乎仍在意着什么。他盯着寒觞手中的玛瑙埙,视线跟着它回到了聆鹓手里。他叹了口气,说道:“那个的确是玛瑙。可是……你家人怎么搞到这东西的?”
“它很贵重吗?”聆鹓有点担心了,“我是看它好像挺值钱的,刚拿到的时候,父亲将它藏了起来,谁也没说。但被我发现了。只是那个埙一直被放在收藏室里,他再也没看过,这东西就一直在那儿吃灰。我本来去那里想随便拿个什么出来,反正没人管的。我看到它放在柜子里,没有多想,就取出来了。我以前试着吹过,它并不能吹响……真的是乐器吗?”
“能吹响还得了。”谢辙捏了捏鼻梁,“看来你对此真是一无所知。”
聆鹓还没有问,寒觞却开口了。也不知他是才想起来,还是一直知道却没有说。
“你想说,这是一千年前诸神之战后,从九天国流传到这里的法器吧?”
“你知道?”
“嗯,我知道。不过眼睛没你尖,不是一眼就看出来的。”
“那你一定知道这是来自天界的东西了。”
“没错,这是歌神紧那罗的法器。她把这埙从天界带来,蛊惑一方百姓。”
聆鹓坐在床边,左右扭头看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又开始听不懂了。但她能听明白,这不是个好东西,而且很危险的样子。可它就这么简单地被放在盒子中,摆到柜子里,锁在仓库中,待遇和多数被冷落的藏品相比,并无不同。也没见这东西闹出什么花儿来。
“虽然不知道你父亲是如何得到它的,但至少,他一定知道这是什么。难怪你这么急着赶路,若让他们抓你回家,这还得了。”谢辙摇着头,“我看你啊,还是赶紧把东西送回家里去,不然怕是不好收场。”
寒觞的意见与他相左。他又翘起二郎腿,这样说道:“我看也不必这么紧张。做生意的人呢,保不齐哪天就把它卖出去了。到时候,还不知道流传到谁的手上。我看鹓妹拿去给殁影阁也挺好,至少在六道无常手上,能妥善保存。”
“殁影阁是六道无常在打理么?”
“当然。”
谢辙没说话。他既不赞同,也不反驳,或许也是觉得这妖怪所言有理。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但殁影阁……说到底也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也不知,会被谁用什么东西换走。”
“你们阴阳师就是爱咸吃萝卜淡操心。”寒觞啧啧感叹,“都快上千年了,也没见哪个法器出什么事。你也别管别人的家事。她爹的东西,不管是不是她的,反正不是你的。”
“……行吧。”
谢辙无奈地摆摆头。他心中暗想,只能看到时候殁影阁主那边怎么说了。寒觞对叶聆鹓的事似乎充满兴趣。他饶有兴趣地问:
“你拿这么贵重的东西见殁影阁主,是有何事相求?我看你也算得上家财万贯,有什么事是拿钱解决不了的?”
“越是有钱,就越会发现越多事情,是钱解决不了的……”
寒觞知道她没别的意思,还是忍不住感慨道:“我也想有这种烦恼。”
谢辙白了他一眼,淡淡地说狐狸精坑蒙拐骗,并不缺钱。后者嗤之以鼻。
聆鹓一只手捂到嘴边,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谢辙示意她继续:“不要理他,你接着说,我们懂你意思。当然,不想说也没关系。”
“唔……你一定记得,在马车上,我说我有一位远房的堂姐。”
“嗯。你们差几天出生,名字很像。”
“是了。那时候因为我们的母亲,在同一处山庄休养,我们打小在一起玩。她名字的第二个字,是吟字,大人们也时常弄错我们的名字。一开始,我们没有什么不同……兴许是在一起长大,即使血脉很远,模样却也长得尤为接近。那时候我的聆字,还不是现在这个。”
但是……
第五回:因事制宜
吟鹓出生那天并不太平。不说与她晚几天的聆鹓,就算任何一个孩子的降生,也没有发生过像她那样的怪事。这怪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没有今后一系列的麻烦,恐怕也不会成为现在值得聆鹓谈起的地方。
为聆鹓的堂姐,也就是吟鹓接生的妇人,当即七窍流血。
她的母亲已经痛得昏了过去,而接生婆抱着她,在听到孩子的一声清脆的啼哭时,满面鲜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惊慌失措的人们吵吵嚷嚷,杂乱无章的声音盖过了孩童的啼哭。孩子没有哭太久,被交到父亲的手中后,只是干嚎了几嗓子,慢慢就安静了。众人去扶住接生婆,她还不知自己的眼耳鼻喉都漫出红色,还以为是汗。大家扶着她坐下,喝口水,擦了脸时,她才看清楚这血糊糊的一片。本来好像也没什么,是血把她吓住了,她也两眼一闭,不省人事。两大家子人和无数丫鬟仆人忙里忙外,为孩子、为家母、为可怜的接生婆在休养的山庄内奔来走去。
有人为了小孩和她娘好,悄悄议论,该不会接生婆染了什么病吧?可别传染给夫人和千金。但理论上不会的,她也为这家人做了许久长工,大家都认识,也都住在一起。若出了什么事,也不该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倒霉。
后来接生婆好像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体状况确实差了很多。之前一口气扫三层楼,腰都不用直一下。如今呢,擦个桌子都要喘上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就好像生孩子的不是夫人,而是她似的,害她身体病到现在。
夫人反倒恢复得很快。躺了没几天就能下地,还亲自探望隔间的姐妹——也就是聆鹓的母亲。他们若算起血脉关系来,离得太远,但这两家交好,主要是生意上有所往来,家主们也聊得到一块。原本他们甚至想着,若孩子是一男一女,便指腹为媒,亲上加亲。不过聆鹓也是位千金。为聆鹓接生的,是他们自己带的奶娘,接生时倒没有什么异状。这件事,便是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那时候叶聆鹓的聆不是现在这个,而是玲珑的玲。说来也有趣,虽说吟鹓的名儿里带个“口”字,聆鹓却比她能哭多了。不过,她平日的哭泣也不过是像普通的婴儿一样:胃里空了哭,肠子满了哭;没人陪了哭,人多闹了也哭。反正平常值得小孩哭的事情,她多少都要嚎两嗓子,流点鼻涕眼泪下来。
“玲儿她是不是……也太能哭了。”
丫鬟们在桥头,悄悄看着亭子里的两对母子,议论纷纷。这话也不算是抱怨,只不过是下人们忙里偷闲的谈天罢了。
“信里说,她们俩的哥哥姐姐,都盼星星盼月亮,回去要抢着抱呢。可是比起吟儿,玲儿这么能哭,会不会让他们觉得麻烦,不讨人喜欢呀……”
“瞎说什么呢。反正是各回各家,他们又不知另一个是怎么样的。”
“哎呀,我忘了,说的也是。”
此时,一位年长的女工叹了口气。她沉默的工夫,也一直偷看着抱着女儿的主子。
“只是……你们难道不觉得,比起玲儿太吵,反倒是吟儿太安静了吗?”
叽叽喳喳的丫鬟们忽然就不说话了。
说来也是。回想起记忆中见过的婴孩,哪个是不吵不闹的呢?吟儿当真很少哭,也就出生时大哭过一场。其余时候,只是哼哼唧唧的,最多再对着空气踢上两脚。
那时还尚未有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呃啊,该不会……”
回忆到这儿,寒觞打断了聆鹓的叙述。聆鹓看着他,等他说些什么她暗示过的见解。
“接生婆的异状,与她的哭声有关?”
聆鹓点点头,从鼻子里发出不易察觉的叹息。
“后来呢?”谢辙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希望能从她的叙述中找出蛛丝马迹。
“后来……我们就长大了。”
两个姑娘到了下地乱跑的年纪,尚不会说话。叶聆鹓被送到吟儿家寄宿了,因为那个时候,她父亲的古董生意陷入低谷,她家被扯进了一件陪葬品的走私案中。虽然她家里人被蒙在鼓里,完完全全是受了牵连。解决这事儿不难,就是跑关系打招呼求公道太麻烦。那时候刚过完年,全家上下为这破事都忙得很,钱也花了不少,辞退了很多佣人。知道她家困难,又想着吟儿没有适龄的玩伴,她家里就主动将玲儿要来照顾一阵了。
她们都在牙牙学语。吟儿真的太安静,安静得令人感到不安。她很少表达自己的诉求,受了委屈也忍气吞声。年龄最近的兄长到了要成婚的年龄,家里正找人说媒,没人陪她玩,也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把她放在炕上,挡住床边,再扔两个布娃娃给她,她能安安静静地玩上一整天。玲儿来了,而且是长居,她一定很高兴。
时间从年后到了当年八月。一处庭院栽了三棵八月桂,是金桂、银桂和丹桂。到了花快开的时候,随着玲儿一起过来的十几岁的丫鬟,带两人出来赏花。她左手领一个,右手领一个,两个孩子都乖乖跟着。三种颜色的花儿漂亮极了,风一吹,有盛放的花簌簌落下,堆在院子里。整个庭院铺满落花,大体上分为三块颜色,边界被风扒拉得模糊不清。
玲儿没见过桂花,她家里没种这个,好奇得很。丫鬟抱起她,让她嗅嗅最低处的花枝,她开心地拍起手来。可她不让丫鬟放下,一放下就又不干了。丫鬟也小小年纪,胳膊就够抱一篮衣服的劲,半大的孩子可抱不了太久。于是丫鬟伸手,将那支花折了下来,递给小小姐玩。玲儿可算是不闹了。
兴许是觉得玲儿拿了自家的东西,也兴许自己也想要一枝,对很多事还没有概念的年幼的吟儿忽然伸出手,将玲儿的花夺过来了。小孩子啊,打打闹闹是很正常的事,谁都没有坏心眼。不过委屈是会委屈的,你家的东西,你要再折一枝就是了,何必与我计较?玲儿也不干了,就抢了回来,又被吟儿夺走。来来回回,花枝就被掰断了,上面的花也落得干净。丫鬟想把她们分开,可看着几近光秃秃的桂花枝,玲儿忽然就难过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丫鬟没怎么带过小孩,只是没出过远门,又喜欢小小姐,才主动请缨照顾她来的。她自己也还算个孩子,可不会处理这个场面。于是她慌了,想去找管事的仆妇来,撒腿跑走,留下两个咿咿呀呀的小家伙。唯一的小大人一走,她们更害怕了。看着玲儿哭,吟儿也就跟着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桂花阵阵飘落,像陪她们流泪似的。
等仆妇随丫鬟赶到这里,她们心跳都要给吓停了。
玲儿已经不哭了——她听不到自己的哭声,也听不到堂姐的。
堂姐眼里的是泪,自己耳里的是血。
“你被……吵聋了吗?”谢辙试探地问。
“对。这件事,很多年都没人告诉过我,是那个丫鬟长大后向我道歉,我才知道。”
寒觞轻笑道:“你家还真不错,没把她给赶走。”
“这种事谁也想不到的。”叶聆鹓无奈地耸肩,“开始大家以为是扎了什么东西进去,但并没有。而且仆妇与丫鬟都说,听到吟儿姐姐哭的时候,整个脑袋嗡嗡作响。但看到有人来,她好像不那么害怕,就不哭了。或许是我年龄小,耳膜太薄,就给震破了。”
“所以大家应该都知道了……是你堂姐身上有问题。”谢辙皱起眉。
“你耳朵后来好了吗?”寒觞问。
“……你说呢?”
叶聆鹓和谢辙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智障。
“喔。”
后来……她马上就被家里人接回去了,从此不敢再来,来了也不太敢见,见了也不多说话。她们只是沉默地在一起玩,多是玲儿给她讲故事。她耳朵倒是好得很快,不是因为好治,她确实有一整个月是听不见声音的。是运气好,有仙姑用偏方医成了。过了两年没出意外,两家才敢把二人再放到一起。小孩记性虽好,但对同龄的玩伴鲜少记仇,何况她都忘了。往后两人在一起时,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仆人和侍卫,死死盯着,让人玩不自在。
不过,姐妹自然是心意相通的,她们之间的默契创造出了新的语言——不需要发音的语言。一个动作、一个手势、一个表情,哪怕是一个眼神,也能容纳千言万语。
这是属于两个姑娘自己的游戏。
吟儿的家业,与风水相关,却怎么也算不出自家女儿身上的问题。倒也无妨,就当生了个哑巴,该吃吃该喝喝。有出息的兄弟姐妹那么多,养一个丫头还养不起了?
本以为这一生能这样平淡地下去。
“请等一下。”谢辙忽然打断了她,“那个仙姑……怎么治好你的?”
“这个啊,说来倒是离奇。”
第六回:因隙间亲
叶聆鹓当然不记得,曾帮刚会走路的她治病的仙姑是什么样子。关于此人的身份,到现在她偶尔想起来问家里人,也没谁知道她是何许人也。她啊,当真只是普通地修行,普通地游走,普通地路过这家不太普通的人家,然后顺手帮了一把。
方法也简单,且的确如聆鹓般说的那样不可思议。
“改了名字。”
“……委实离奇。”
若不是谢辙也没提出质疑,寒觞真以为这丫头是在说笑了。虽说是活了这么久的妖怪,但这世间果然还是有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事。他又问:
“可这是什么道理。”
“我也说不上来……”聆鹓抓抓额前的头发,又挠了挠耳朵,“好像是说,既然我耳朵坏了,就从名字里借一个来。因为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他们简单地招待了仙姑,她第二日也就走了,免得人想办法打发。没多久,两家人写信,书信中随口提到了此事。因为我说过,吟儿姐家里头是搞风水的,这些东西多少都懂。没想到,他们家竟然登门拜访,正正经经地谈论了此事。于是家父就将这玲珑的玲,改成了聆听的聆。然后,我便好了。”
“这是什么道理?”寒觞不解,“而且既然这么简单,你堂姐家里怎么没想到呢?”
谢辙好像听出了个所以然。他发出不知为何的轻叹,解释道:
“也不是那样简单的。有时正因为太过简单,反而令人想不到答案。而这件事,也不是说能做就能做到的。那位仙姑定是个高人,说不定独独她提出来的法子才行之有效。普通人的修为、灵根、仙缘种种,都远远不到那个水准。表面看上去荒唐古怪,却能轻易做到的方案,恰恰是建立在提出人的能力之上。有些法子,甚至对他们有害。”
聆鹓显然并不知道这些。她眉角下垂,露出惋惜的神情。
“怎么会……唉,我家当时就在后悔没好好谢谢她。现在知道可能会对她不好……”
“也不一定嘛。”寒觞如此安慰,“啊,那——你要去找殁影阁主,是想让人治好她的声音,让她像寻常人一样生活?”
“是了。”
“那你还蛮拼命的。竟然就这么从家里跑出来,还拿了如此贵重的东西。”
“……若真只是发生了这点事,那倒还好了。”
其实上,两姐妹已经有三年未见了。她们之间,仅有书信往来,不足千日,书信已有数百余封。它们堆在家里,锁在她闺房的箱中,谁也不让碰,碰了就和谁拼命。家里人都拿她打趣,说她是要攒这些东西,给自己做陪嫁呢。聆鹓从来不想着嫁人,尤其一想到姐姐连认识外人的机会都没有,她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与贵公子们谈笑风生呢?
吟鹓被锁在家里,是三年前发生的一件大事。她的母亲在那年过世了……这与她有关。
换句话说,若不是她,她的母亲便不会死。但这件事也不能简单地归咎于她,说她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这更是无稽之谈。但是,若直接说出去,大街小巷定会充满这样的闲言碎语,教人无可奈何。所以他们只是说,吟鹓的母亲是因病而死的。
她的堂妹知道,实情并非如此。此事的真相别提外人,就连这两家之外的叶家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家母的死,也与她自己有关系——她觉得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身体确实不好,吟儿又是最小的,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看着吟儿与如意郎君拜了天地,自己闭眼之前,还有机会抱一抱最小的孙子或孙女。
但所谓如意郎君并不是说有就能变出来的。像吟鹓这种情况,虽然也没人知道,但不可能瞒着未来的过门女婿。这样一来,不反而害了两家子么?要说家母也是十分聪明的,她和家主商量了一下,找了个……聋子。
“对,聋子。”
“喔——”
谢辙与寒觞异口同声地感慨道。不过,这声感叹里的情绪,二者并不一样。
“高。还真是敢想敢干,竟给他们找到了。”
钟离寒觞啧啧摇头,语气却像是在夸耀似的。谢辙倒只觉得唏嘘。
“这对她来说真的公平吗……”
“我与她一样,觉得并不公平,这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他们也不可能亏待自己孩子就是了……那个男的家里做官,有些小钱,而且离她家近。男的自己是手艺人,但因为是唯一的长子,迟早要继承家产,她爹娘觉得嫁过去不会吃亏。而且叶家还能商量着给他张罗些渠道,若他们结为夫妇,也能顺顺利利的。”
“……听上去其实挺凑合的。”寒觞耿直地评价道。
“我不喜欢他。”聆鹓直白地说,“我们家也见过他,我跟着去的。他虽然长得还可以吧,但他眼睛不老实,老往我和另一个丫鬟身上看。何况堂姐有喜欢的人了。”
“咦?”谢辙有些困惑,“那为何不给家里人说呢。若三方都坦诚相待,说不定……”
叶聆鹓摇起头来:“不可能。我们对那个人一无所知,而且她说,也只是一面之缘。她本就很少出门,和那位公子算得上擦肩而过。我当时还开玩笑,说要多好看的人才能让姐姐心动?她说其实都没看清楚,只是喜欢他的气质。就这样一个茫茫人海中的一个路人,这些都一概不知,别说爹娘同不同意,就算找也找不到。”
“那这是有点悬……”
“反正吟儿姐姐不干。她和母亲吵起来了——她一向很乖,父母都这么讲,她终于受不了了。她说,她从小听话是她乐意听,不乐意听的事,自然该有不乐意的权利。不能说她老实惯了,家人就要借此欺负她、要挟她。她娘也生气了,说怎么欺负你了?逼你做什么了?是少了你吃的还是少了你穿的?这么多年,能满足她的一切都加以满足,从未亏待过她。她说,那是她不想要更多的,懂事就该从出生贯彻到底么?更多的吵了什么,我也不清楚,都是府上的下人隔墙听来学给我的。我也觉得,堂姐她确实总太听话,一般这样衣来伸手要什么有什么的,早就被惯坏了吧?我听爹娘讲过不少败家子的例子。”
“确实。”谢辙点点头。
“然后她们就一直吵,一直吵。堂姐平日很少说话,一口气说这么多字就不断地咳嗽。喉咙疼了也不停下来,沙哑着嗓子也不让母亲。她说,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她的人生还很长,机会还很多。但她母亲说她自私,只想着自己。”
寒觞乐了。
“到底是谁自私啊。还不是某些当妈的为一己私欲,还以为对孩子牺牲了多少。这种人我见太多了,一个两个都自以为是——对自己孩子尤甚,仿佛只把他们当做物品,由着自己性子来,不听话就不乐意,自己被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孩子活生生养成了白眼狼。啊我不是说你堂姐……”
“嗯,我知道。其实她母亲……生病前也是随和又温柔的人,病得越重,人越偏执。她早年家里也忙,嫁过来以后,三天两头也和丈夫见不了几面。二人分头跑生意,给人看宅看坟的,累坏身子,落下病根。我们都尊敬她,吟儿也在信里说过,其实她明白母亲的苦心。可是为时已晚……”
她走了。
死于她女儿那声歇斯底里的呐喊。
红事未办,白事先行。谁也没想到事情落成了这样的结局。吟鹓的母亲确实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平日里她从来不说也不会想的。只是吟儿一直听话,一次的忤逆顶撞就让重病的她无法接受。她也是在气头上,不该说的使劲说,包括这些年来家里为她付出的钱和人力财力、时间感情。家母真是算账的一把好手,记性偏偏好得不行。原本是出于好意,也原本她为自己孩子付出根本就不在乎,可在当时的情况下对吟儿来说,如报账般刺耳,如索命般压迫。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没有恶意,只是想让母亲安静下来,也听听她说的话。
母亲是安静下来了,却也永远没办法再听到她的声音。
家母的死状惨不忍睹。她所听到的版本,不知是夸张后的结果,还是已经加以润色了。七窍流血是必然,比起当年接生婆的模样有过之而无不及。更甚的是,她的鼻腔内还有一些灰白色的胶质,就像……融化的大脑一样。
验尸官剖开她的身子,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她的内脏是固液混合的血肉,只能凭借对器官错位前的位置来推测它曾经是哪部分,而无法根据外形判断。
她的内脏溶解了,空留一副皮囊包裹着溃烂的血肉。
吟鹓不用、也不能再与谁拜堂了,甚至不能出门。她被锁在家里,连亲人也难以探望。
为了她,聆鹓准备了三年。
第七回:因敌取粮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良久,谢辙捏了捏鼻梁,从这段难以消化的惊奇故事里缓过神来。
“嗯……这些事你告诉我们,没有关系吗?”
“虽然目前的确只有我们两家人知道此事,但其实说出去,也没人会信。”聆鹓摊开了手,“毕竟下人们的嘴也是管不住的。但这么久以来,街坊也不怎么议论。因为事情愈发古怪,信的人便愈少,大家也只不过是闲聊时提上两句。风头过了,也没人再说什么。何况堂姐本身就不太出门,见不到她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喔,我知道啦。”钟离寒觞拈起下颚,思索了一番,“你的堂姐,是在金玥城么?”
“哎,是呀,你怎么知道?”
金玥城也是此城的邻城。而这座城池唤作翡玥城,它们被一座巨大的湖隔开,湖面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圆,如一颗煜煜生辉的明珠。从高山上远远看去,不禁令人感叹其中的鬼斧神工。还不止如此,在灵力、天气、温度、光照等环境的影响下,从金玥城看湖面是泛黄的,从翡玥城看湖面是泛青的,这也是两座城池得名的原因之所在。
不过他们接下来要翻过这座山才能去的地方,与金玥城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三年前,我还没有来过这里。”寒觞解释道,“但从一些妖怪的朋友那里得知,金玥城举办了一场盛大奢华的……葬礼。据说大操大办了七天七夜,连城主也出面了。”
“我想……是那次了。”聆鹓苦笑着,“弄这么大的动静,也是想掩人耳目吧。人多起来,忙起来,也没人会注意到一个丫头了。她被关在家里,没能看到母亲最后一眼。”
接着又是沉默,偶尔有一两声叹息,也不知是谁发出来的。
屋里热起来,聆鹓将雪篷的线解开。她的头发被撩出来,在衣服里压得有些卷了。发质健康靓丽,如深色的胡桃木,一左一右扎了两股,一看就是自己图方便搞的。她将雪篷摘下来铺在膝盖上叠好,动作很慢,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一件艺术品。
“面料不错。”寒觞扫了一眼。
“嗯。这个是浅水绿的,绣了银桂。”她腼腆地笑起来,“这是堂姐家给我们十四岁时的生辰礼物之一,算是最不值钱却是我最喜爱的。她那件是浅鹅黄,绣了金桂。布是同一张扯下来以后染的,用到现在,就有点褪色了,以前更艳一些。”
谢辙和寒觞的眼神倒是都挺……慈爱的?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合适,不过这样一个小姑娘因为这般单纯的理由独自出来闯荡,的确惹人心疼。她尚不知江湖人心险恶,听过和见过完完全全是两回事,他们也不好扫姑娘的兴。希望,她真的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时间已到了下午,但外面的天空依然辨识不出颜色,让人没有时间流逝的实感,只觉得每次眨眼都变得漫长。何况这房间并没有窗户,他们三个想知道驿站外的情况,还得去走廊上看呢。他们坐了一阵,寒觞站了起来,拍平了压皱的衣摆。
“你们饿了吗?我去后厨找些吃的来。”
“我随你去。”谢辙也站起身。
“不用吧?我给你们拿来就行了,还得你下去跑一趟。”
谢辙的语气不容反驳:“没关系。我担心你拿树叶和石头变成食物端来。”
“我们狐妖的风评真的有这么差吗?那是不入流的家伙才会用的下三滥好吧。”
“那谁说得准。”
他既然执意要去,寒觞也不拦他。聆鹓留在这里看着。等那两人下了楼,却没看到掌柜的,可能因为客满就回去休息了。他们走到后厨,也没有一个人,只有劈好的柴放在那儿,估计厨子觉得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吧。
“先整点什么。”寒觞撸起袖子,颇有种阔少爷亲自下厨的架势,“小爷从昨晚到现在可什么都没进肚。锅里……还有锅巴呢。我生火热一下,你帮我找一下酱油……”
给大锅盖回木盖,寒觞将手臂直接伸进炉灶,在碰触到干草的时候立刻燃起来,手却像没被烧到似的。他缓缓抽出胳膊,拍了拍手,转过身,正对上谢辙直勾勾的眼。
说实话,他有点被吓到。毕竟自言自语了半天,身后这人不搭话就算了,还一直杵在这儿,一直一直盯着你看,怪瘆人的。
“……你怎么跟个鬼似的站那儿?”
话音刚落,谢辙向前了一步。他与寒觞的身高差不多,目光平视地移来,寒觞便后退一步,碰到灶台上。他有些困惑地歪过头。
“叶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大约相信你是人畜无害的。但我并不像她那般好骗。”
“啊——你在担心这个。”寒觞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什么坏心眼,“我也不算是跟着你们,而是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并不用太担心。”
“我不是很相信妖怪口中的话。你若愿意独自行动最好,莫要徒添麻烦。”
“唉呀,我不认路啊。”
钟离寒觞忽然露出狡猾的笑,那表情实在堪称狐狸最为经典的笑容。谢辙皱起眉,更不敢大意。寒觞放下手,撑在两侧胯骨上,笑得不加掩饰。
“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如果你真当我是普通的狐狸精,我倒要感谢你。”
“你不普通。”谢辙略微摇头,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你不是简单的狐狸精——而是九尾妖狐。狐妖若不食人,光是修炼,便要百年才能得一尾。你有九尾,却从未吃过人,定是过了上千年岁。你可能确实没杀害过谁,但狐族向来狡黠多诈,我很难相信你。”
寒觞忽然不笑了。他收起表情,脖子向前伸了些,盯着谢辙的眉间。他们离得太近,谢辙有些不适,虽然腿上不动,脑袋向后移了些许。
“你……开了天眼?”寒觞挑起眉,“怪不得。你有佛缘,不过修行不够,浪费。”
谢辙波澜不惊:“我知道。但你是的的确确是九尾妖狐,你甚至没有反驳我。所以我对你的故事,和你故事所产生的目的都心存疑虑。照你这么说,十年前那位仙人收留你们时,你的修为已经不是一般的妖怪能够企及的,甚至远胜于他。但我从未听说过谁遇到过这样的门徒。所以,你在说谎。”
“我没有说谎。我的年龄,信不信都由你。我与我的兄弟在拜见他时,连化形都成问题。我们的仙法都是从仙人那里学来,尽管他并未将我们收入门下,我们只是跟着他人类的弟子一起修习罢了。我在找人这点,也不曾骗你。就像叶姑娘的堂姐一样,温酒也是我的亲人,我必须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若是你要加以阻挠……我就不是现在这般心平气和了。你说你是个阴阳师,身上却并无法器,怕是初出茅庐,只逞得了口舌之快。像你这般——正直又耿直的家伙,到了江湖上,可是不比叶姑娘要少吃亏的。”
钟离寒觞并不退让,语气也笃定极了。说完,他又笑了,眯起眼时,真如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谢辙几斤几两他不清楚,知道他的情况还敢这么放话的,恐怕也留有后手。但他知道,谢辙缺乏经验,当真动起手来,谁更有两把刷子还不一定。
“你并不会是与我交手的第一个妖怪。”
“我也不想让你成为我杀的第一个人。”
分明第一面还好好的,风平浪静,几乎没有半点波澜。不知怎么,现在两人就剑拔弩张起来,谁也不会退让似的。身后传来些许焦糊的味道,寒觞嗅了嗅,转过身不再理他,拿了锅铲去扒拉锅底了。他就这么放心大胆地将后背留给谢辙,反而令他有些茫然。
虽然不知道这老狐狸的底细,但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这家伙并不好对付。若他只是与叶姑娘一同行动的话倒还好办,不过看现在这架势,这狐狸是咬定他们带路不松口了。他觉得自己可真是太老实了,怎么当时就那么轻易承认了自己的目的地。可转念一想,叶聆鹓怕还是会坦然交代,也没差了。
两人端着一盘浇了汁的锅巴,黑乎乎的,看起来没什么胃口。他们走进屋子的时候,叶聆鹓的眉毛立刻就皱了起来。
“你们不是把煤拿来了吧……”
寒觞嘎巴嘎巴嚼得兴起,谢辙连看也不想看一眼。这倒让聆鹓对妖怪的口味、与眼前这不知名之物的可食用性心生怀疑。
“这是锅巴啊,你没吃过吗?剩下黏在锅底的米,不浇酱油也是黑的。尝尝?”
盘子伸到聆鹓面前,她犹豫地伸出手,捏起了一小块锅巴的一个角。
“真没吃过。”她试探地拿牙扯下以个角来,咀嚼两下,“嗯……不难吃,但是感觉有点费牙。”
“再饿一阵子就不觉得费牙了。出门在外呢,很多事只能将就。”
寒觞将那盘锅巴放到了三角桌上,又坐到了一边。谢辙沉默不语,眼睛没有看向任何人了。聆鹓总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刚才的气氛……虽然也有些凝重,但不像现在这样,是另一种凝重。就好像她没在的这会工夫,那两人发生了什么冲突一样。聆鹓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嚼着吃的。她知道,他们还会相处很长时间。
“你……真是狐妖么?”
聆鹓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她是真的好奇,因为她不知道妖怪也下厨的——如果剩锅底也算一盘菜的话。寒觞乐了,反问一句:“这还有假?”
“那、那你能不能……让我看看原型?我堂姐摸过小狐狸,我没有,我也想摸……”
谢辙的视线瞟了过来,只见寒觞脸色一绿。
“没门!”
第八回:因任授官
雪下了一整天,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这让聆鹓忧心忡忡。
走廊里,她望着纸窗外的雪影斑驳。偶尔有一两粒有力的雪,“啪”地击打在窗纸上,像是要把它扎透一样。
“怎么还不停啊……”
寒觞站在她的后面,说道:“急也没用呀,不如先好好休息。”
“这怎么能让我安心下来?若一直困在这里,我担心家里人会——”
“这么大的雪,他们不会冒险出来的。找不到你,也不会把别人搭进来呀。”
“就怕封了山,我们一时无法离开,给了他们更多时间……”
“没事。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叫做‘车到山前必有路’吗?”他拍拍她的肩膀。
聆鹓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安慰到这个份上,她也不便不领情。谢辙远远地站在房门口看着那两人,绷着警觉的弦,一刻也不敢放松。这一路时刻像现在这样紧张,到了地方怕是能把人累出问题来。而且难保他没有松懈的时候,鬼知道这妖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见过太多阴险狡诈的坏家伙,虽然知道妖怪中也有好的,但要对这刚认识的“大人物”完全信任,他做不到。
钟离寒觞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时间拖得越晚,出发的希望便越渺茫。雪势没有丝毫放缓的意思,照目前的趋势看,不到夜里是不会停的。夜路自然没法走,下到第二天积雪便更厚重。两人呆呆地望着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听着风的呼啸声。风有时很大,像一双巨大的手从外面抓住窗框,尝试着要将它拆下来一样。
谢辙本是不着急的,但现在也有几分忧虑了。他正想着之后的事,眼前忽然晃过一个人影。他本以为闲得出来透气的,只有挤在憋屈小间的他们,没想到还会有别人来这冷飕飕的走廊。定睛一看,那是一位陌生的女子。相对于初冬而言,她穿的衣服有些单薄,但大家都不知这场雪是如此突如其来,相较之下,这打扮就让人望而生寒了。
她也来到窗前,窗边的两人回头,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缝,让她也能看到纸窗外疯狂无序的雪影。两人都不禁悄悄多看了她几眼,因为她的打扮……有点特别,一看就是个江湖人。她身上的黑色的衣料大部分是皮料,而且是那种经过特殊处理的、坚韧的、几乎与软甲无异的防具。布料是蓝色的,虽然是深蓝色,却有些亮,材质应该不是丝绸那样简单地反光,可能这种染料本身就让眼睛觉得晃眼。就像是……直视草原上无云的深色蓝空一样。
而且她带着武器。
两把刀,一左一右收在刀鞘里。位置很明显,让人想忽视都难。长靴踏在老旧的地上发出嘎吱的声响,鞋底应当很厚了,或许还藏了匕首。她的衣服不厚也不多,但设计精巧,总让人觉得像被纱布缠绕的荆棘一样,处处暗藏玄机。而就连这种危险,也是刻意流露的。
女人扎着干练的高马尾,但有点奇怪。因为辫子上端还很浓密,下端突然稀疏,变得细了,就好像头发被从这里削去了一半似的。
她让人觉得好冷,但不同于窗外的风雪,而是令人觉得自己从内而外涌起寒意。
“……不如聆鹓妹妹先回房间休息吧?”寒觞道,“我可以不睡。那房间小,不如你和姓谢的把时间岔开。到了点儿,我们叫你。”
聆鹓扭过头错开那个陌生人,看着寒觞,眼里有几分担忧:“你当真不睡吗?”
“嗯,不用。”
女人忽然开口了。
“我的房间给你们。”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这让两人一愣,连抱着臂的谢辙也松开胳膊,调整了一下站姿,借机靠近了些。寒觞和聆鹓怔怔地看着她,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给他们说话。但四周并没有别人。僵了半晌,聆鹓小声地说道:
“这、这不合适吧……那您怎么办?”
“我要走了。房钱给过了,随意用便是。”
“走?”聆鹓侧目,“这么冷的天,您要去哪儿?大雪封路,恐怕并不安全。而且您这穿的是不是有点……”
特别冷啊。
“没关系。”
她的视线依然放在纸窗上,眼神就像是刺过它,通往更远的地方。
“但是——”
“我要走了。”
说罢,女人转身便下楼去了。聆鹓觉得不可思议,看了另外两人一眼,追到楼梯边向下看去。她看到大堂的门被推开,白光和呼啸的风雪一并翻滚进来,即使在楼上也能感到一阵激寒。门被关上了,那一瞬间险些被吹灭的烛火,又从桌上的烛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
“她、她不冷吗?”聆鹓感觉现在自己还打哆嗦。她搓了搓双臂,从楼梯口走回来。
“她是六道无常。”
说着,谢辙从那边走了过来。寒觞点了点头,没多说。聆鹓微微一愣,连忙追问:“真的吗?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从来没见过六道无常,没想到……”
谢辙解释道:“她的眼睛里,各有一轮三日月。只有很少的人和妖怪才能看出来。”
“噢……对哦。”叶聆鹓显得有点失落了,“我听说过,没想到真的是这样。唉,本以为我运气好,能看见。”
寒觞笑了一下,说这也不是运气的问题。他们都知道,聆鹓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富家千金,不知世事险恶,仓促地跑出来,着实欠考虑。不过教育她不是他们的事。对于两位……姑且算是两位好心人,只要保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出意外,这便问心无愧了。
“六道无常总是这样忙碌的。”谢辙说道:“日夜风里来雨里去。几百年前人不多的时候,他们还算轻松,如今世道不同了,便鲜少有喘息的机会。人总是太多,到哪儿都是。”
“这话确实没错。看你这样,好像对六道无常很了解哦。”
寒觞揶揄着,但谢辙并不给情面,没有搭理他。许是觉得无聊了,他又转过头问聆鹓:
“关于走无常的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我以为你们这样的富家子弟,只会读那些主流的诗书之类的……”
“啊,我也是听吟鹓讲的。她对这些事很感兴趣。而且,听说我们叶家祖上,就是靠与皋月君交易所换来后世的繁荣……也听说与自己的努力有所联系。据说,每次去殁影阁求助的人,见到阁主的面貌都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是男子,有时候是小女孩;有时深沉忧郁,有时活泼刁蛮。一些人说,她的模样与她的心情,或与来者身份个性有关。实际上我都知道,那些只是她的手下,真正的阁主就是郁雨鸣蜩·皋月君。但,她很少以真面目示人。我想见她,只要见到她……”
谢辙点了点头。
“你还知道得不少,我以为你和其他人一样,只是听得一些传言就信以为真了。但既然你祖上得她之所助,为何要偷偷跑出来?好好告诉你的家人,他们难不成会反对你?”
“我提过,他们就是……不同意,还变了脸色,让我不得再提。我真没办法了,才想着悄悄溜出来的。这不,还是被大雪困住了。”
“既然你说你们如今家业昌盛——难道是支付了难以承担的代价么?”
“也没有……”
寒觞伸出胳膊,忽然从两人面前自下而上摆上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然后,他微抬起眉毛,用奇怪的表情看着谢辙。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近年来,殁影阁的风评可不怎么样。”
“我知道有些不好的传言,但我并没有细细听过。不过是些流言蜚语罢了。”他显得有些不屑,“我要取的东西,是一位正直之人托付给殁影阁的,我不觉得会有差错。”
“你是不是把人和人的关系看得太简单了?亏你还是阴阳师,这么没见过世面?好坏不能一概而论,许多事背后的真相,不可能三言两语就给你剖开。比如殁影阁的事——听说过吗?他们总是热衷于各种人间禁术。亏他们还是在阎罗魔手下做事,也算得上顶风作案了。但这么多年,也从没被敲打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无非就是想说,他们沆瀣一气,官官相护,不许百姓点灯。”
“啧,那你就错了。”寒觞昂起头来,“虽然我不能说对此并无存疑,但事实是,他们所有的研究都巧妙地踩在那位大人的底线之上。看起来都是十分危险的话题,实际操作中却规避了种种会遭到处罚的风险。就像是在山崖间的一根绳索上杂耍跳舞,却从未失手。”
聆鹓听罢,倒是很同意这个说法。
“对……我家人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说殁影阁今非昔比,因从没有受过打压,便愈发猖狂了。何况这些年,已经很久没有公平的交易发生,人们听到的故事,大多是如何在悲惨的时候被给予希望,却又被残忍剥夺以至更不堪的境地。传言说,他们现在有某种更可怕的计划,家人才不许我再提起那里。但我想,只有那里能帮我。他们不去,我去。”
“胡扯。”谢辙冷冷地说,“是这些年,人们越来越只想要走捷径了。不是所有的捷径都如天梯一样,它们两侧总是万丈深渊。回报与付出自然是相互平衡的,比如你们叶家,只是被提供了一个契机。如今的繁荣昌盛,是你们后世自己的努力。只有总想着不劳而获的,才会将自己的悲剧四处去讲,从不停歇。真正的获益者,都在老老实实过日子罢了。”
听了这番话,聆鹓反而有些高兴。
“若真是如谢公子所言,我便放心了。”
第九回:因风吹雪
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但天亮以后,确乎是没东西下了。
他们是最早醒的。不如说,几乎是一宿没睡。除了叶聆鹓睡在开始的小屋子里——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因为另一个房子大些。可惜那两人相处得并不好,谢辙只习惯一个人睡,而与一个妖怪共处一室真的令他浑身不自在。他没什么和钟离寒觞可说的,寒觞也不捣乱,老老实实看了一晚上的书。这两人都没怎么睡,可独独谢辙第二天顶了个黑眼圈。果然老妖怪和普通人的体质不是一概而论的。
“你没休息好吗?”走廊上,整装待发的叶聆鹓挎着包裹,关切地问。
“没事,走吧。”谢辙也不多说。
下了楼,谢辙伸手推门,发现门比昨天感觉更沉重。果不其然,门前被划出了一片弧形的痕迹,厚厚的积雪堆在一起。许是夜里的雪下得小,才不至于积得太多。但现在雪的高度也足有三四十公分,最厚的地方,大概能有半米。
“……怎么这样。”聆鹓皱起眉,“这可该怎么走?”
嘴上这么说着,她还是走出了门。再往前,雪没过了小腿,冷气要钻进骨头。何况现在又出了大太阳,雪开始化了,这比下雪时还要瘆人。
“马车肯定不会借,问也不用问。何况没有车夫会在这种雪地赶路。”谢辙一筹莫展,“他们只盼着我们多在这儿住些时日再走,好多收些钱。”
“寒觞的那些假钱会暴露吗?”叶聆鹓突然这么说。她还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呃,只要我留在这就不会。不过,你们不是赶时间吗?”
说罢,寒觞迈步向前。在他走过的位置,以他的脚下为中心的半米之内,所有的积雪迅速融化,扩散到周围的雪堆里使其塌陷、凝结。一条窄窄的小路就这样被他推进开来。他走出去了五六米,回过头,摊开手说:
“看,像这样,你们跟着我就行了。”
“哇……”
欣喜爬上眉梢,叶聆鹓蹦蹦跳跳就跟上去了。
“这里距离山脚恐怕还很远。”谢辙站在门口说,“车夫告诉我们,这座驿站大约在半路,要去那里还有很长一段路吧。”
“看啊,山不是近在眼前了吗?”叶聆鹓指向干净的天幕,延绵的山的轮廓呈现在暗蒙蒙的黎明中,“我们现在就动身,一定还来得及。我算了算时间,大概还有二十三里路吧?”
寒觞回头看了看他,歪着头:“你不走吗?”
谢辙深吸一口气,也跟上前来。他知道寒觞这种融雪的行为,其实是一种相当耗费法术的方法,但看上去对这狐妖而言不痛不痒。谢辙也知道,这妖怪不至于当真一开始就图谋他们什么,不然早就动手了。但狐狸精可是反复无常的,谁知道他半道上又打什么新的坏主意。本以为就是凑合一晚上的事,没想到,他不得不提前开始留心眼了。
“我们少说要走一个时辰,而且只会比平日里花更久的时间。”谢辙多少有些担心,“叶姑娘,我倒是罢了,但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嗯……不会很累吧,我猜。”她想了想,“应该没问题。”
话虽这么说,她自己也有些不太确定。的确,这丫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年到头走的最多的路就是逢年过节的庙会,从未徒步出过远门。她有些心虚,但一想到自己为这一天准备了这么久,又觉得源源不断的力量涌了上来。
“没事儿——”寒觞拖着长腔,“到时候走不动,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背你半里地。你看,是不是稳赚不赔?”
“你怎么老想着占我便宜?”
姑且算得上欢声笑语,三人朝着远处的山前进了。周围很安静,这场雪将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似的。没有任何鸟雀的叫声,也没有什么走兽留下足迹。天逐渐明亮起来,才偶尔能听到活物的一两声叫唤。有时,路边脆弱的树枝会被积雪压垮,“扑通”一声砸下去,激起一大片白色的尘烟。
叶聆鹓的腿确实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利索,隔一阵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寒觞看不过去,就说自己吃个亏,喊一声好哥哥背一里。虽然,其实聆鹓也不会损失什么,但她奇怪的自尊作祟,坚决不肯撒口,怎么说都要自己走。有时候,连谢辙也觉得好笑了。
“怎么,你也想有人背?”看到他暗自发笑,寒觞斜过狐狸眼道。
“不需要。”谢辙立刻翻起了白眼。
“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苦也吃不了。啧啧……”
钟离寒觞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拿捏着一副老成的腔调。如果不是一会还要爬山保留体力,谢辙一定追上去给他一脚。寒觞伸手隔着雪篷,揉了揉聆鹓的头,她立刻甩了甩脑袋。
“干嘛呀?”
“噗。”他摆摆手,“没事,觉得好玩。你和我妹妹反应一模一样。”
“你还真有个妹妹。”
“对啊。”他欣然点头,“不过严格来说,算是义妹。我们曾是一起长大的。她是我兄弟温酒的……呃,你们把没娶过门但是定了亲的关系叫什么?相好?”
“差不多吧……”聆鹓挠挠头,“真想不到还有这重关系。那你妹妹一定很漂亮了?她也是狐妖吗?”
“是了,是很漂亮的狐狸。她的毛发像这漫天的雪一样白,一到冬天,我就想起她。当然,虽然你也很漂亮,不过还是她更漂亮一点点!”
“……哈哈哈,我该谢谢你吗。可是干什么突然又拉出我啦。”
聆鹓有点尴尬,又有点无奈,不知怎么又扯到她。
“你们很像呀。虽然长得不像,但性格都有趣。你比她要活泼一些,不如说,让我想起她小的时候。小时候她也很热情的,越长大,就越有距离啦。唉,这就是当哥哥的逃不过的宿命吗……”
虽然这话也没错,但从他嘴里怪声怪气地说出来,谢辙只想骂一句:神经病。为了避免麻烦,终归是什么都没说。话说回来,既然现在的路已经如此难走,不知山路是否已经被封锁。他更不知道,他们若真上了山又该如何过夜。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自己总是有办法的,但谢辙没想过会出现现在的局面。
像是听到他在想什么似的,聆鹓忽然说:“山脚下有家旅店,倒是可以休息一下。不过我们不能停留太久,那里的人和我家认识。”
“竟然有那样的店吗?”
“嗯。他们还在南面的山修了山庄……不过离我们要走的山路还比较远。我和吟儿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很早之前,这里只是两个老人家留守在这里,子女在翡玥城赚钱。是吟儿家里说这边风水好,让他们的儿女回来时改建成旅店,才有了如今的面貌。于是子女也回来经营这里了。不过我几乎没怎么来过,他们应该……不至于认得我吧!”
“别太担心。”
时间快到正午,他们都有些饿了。不过好消息是,山的轮廓已经十分明朗,而山脚下那旅店的模样也逐渐清晰起来。聆鹓都觉得要走不动路了,看到旅店的烟囱里冒出热气来,又仿佛多了几分力量,加快了脚步。
走了这么久,他们都不觉得冷,在进店的那一刻尤觉得热。这里和外面的世界简直是两幅光景——人太多了。恐怕,大家都是被突如其来的降雪困在这里的。不过人多也有好处,他们鬼鬼祟祟找了个角落坐下,准备休息一会,吃顿热饭就走。
谢辙咽了口唾沫,不是因为饿。
“叶姑娘……”他小心翼翼,“您不觉得,这饭庄的价格——”
颇有些感人吗?
“问题不大。钱嘛,要多少有多少。”寒觞笑了一下。
“喂,你可不许坑这家人。”聆鹓倒着茶,忽然不高兴了,“他们也很不容易的。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食材都要从山上或者城里运来,贵一些也是正常的。而且他们家老爷子早年太过劳累,不注意摔断了腿。吟儿家说是要找郎中给他看,他们坚决要自己攒钱呢。而且他们人真的很好,建旅店的钱虽然是吟儿家出的,他们硬是还了七年,还算了利息。不过这都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是我姑母告诉我的。”
既然叶姑娘都这么说了,寒觞也只得作罢。
“唉,可惜了。本来还想点些硬菜呢。”
“想吃就点呀。”聆鹓说道,“这点钱我还是请得起的。”
这点钱。听听,是人话吗。寒觞与谢辙面面厮觑。
俗话说吃人的嘴软,他们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就让叶姑娘看着点。她也没特意折腾,中规中矩点了两荤两素四菜一汤,还打包了两笼包子带在路上。
吃了饭,他们也没歇息太久,就直接提着东西赶路了。比他们想的情况要好些,因为雪到了山上,反而下的不大。可坏消息是寒觞可不能用法术了,因为山路可不是平路,融化的积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雪没过脚脖子,也挡住了原来的山路。石阶变得很滑,他们不得不踩着旁边的土地向上走。走到下午申时,三人终于翻过山头,改成下山了。
“运气好的话,我们天黑前就能下去。”寒觞估算着,“运气不好的话,下山后没有地方给我们歇脚。”
“上山容易下山难。”谢辙道,“你可别太乐观。”
第十回:因噎废食
“我有预感,今天晚上躺下去,明早我起来保准腿疼!”
聆鹓已经开始担心明天的事了。谢辙叹口气,说她这个身子骨,可能只是早上那点路就已经够第二天的腿疼了。寒觞忽然笑起来,说道:
“照你这么说,叶丫头还赚了?”
“我可没这么讲。”
聆鹓一屁股坐在路旁倒下的树干上。她又累得喘气儿了,觉得眼前犯晕。
“我眼睛很难受……特别疼。”
“你啊,是脚下的雪盯太久了。得时不时看看前面,看看天什么的。算了,我们还是休息一下吧。”寒觞坐在她旁边的一点距离,又问她,“吃点什么吗?这会也该饿了。”
“唉呀……”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第四个人的声音。寒觞和聆鹓同时扭过头去,站着的谢辙也看向他们身后。竟然有一个女人在这里,独自一人。她是从另一面的山下上来的。
“你们从翡玥城来么?”她有些好奇地问。
“嗯,是了。”聆鹓应道。
这女人的身份,也不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她带着一根杖,专门拿来登山。他们猜,这位姑娘上来的时间要比他们晚,不然现在也该翻过山头了。她穿着藕色的长衣,看着干净。材质嘛,既像是有钱人偶尔会买的便宜货,又像是穷人家咬咬牙会买的贵重品。她究竟有钱没钱,又是干什么的,光凭看的也看不出来,只能猜出她大约二十几岁,最大不过三十。
“您是……”谢辙的眼神有些奇怪。
“一个路人。”女人礼貌地笑了笑,让人觉得几分亲切。
聆鹓和寒觞都与她寒暄,但谢辙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两人各自往倒下的树干两端坐了坐,扫掉周围的雪,给她腾出一块地方休息。她放下手杖,取出一个铜手炉揣起来。手炉看上去很旧了,也不是多么精致、多么值钱的那种做工。
“您从哪里来?”
“从很远的地方。”
女人搓了搓手,一直暴露在外拿着登山杖的右手快要冻僵了。她没有直接回答聆鹓的问题。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们几个,不过是机缘巧合下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女人侧过脸,将聆鹓打量了一翻,道:
“你一定是翡玥城的人了。”
“是呀。你怎么知道?”
“我一眼就猜出来了,是不是很厉害?”
两个姑娘聊着天,寒觞看了一眼谢辙,谢辙直摇头。在这点上他们倒是达成了共识:这丫头实在是太好骗了。现在只是个慈眉善目的女路人,下次遇到凶神恶煞的壮汉,或是遇到口蜜腹剑的妖怪,她也敢像现在这样无所顾虑地什么都认,什么都聊么?之后可得找机会好好教育她,不然吃了亏就来不及了。
而且这女人说到底也是来路不明。雪覆山路,除了他们,谁还这么“勇往直前”呢?
“这位姑娘……是有什么急事吗?”寒觞旁侧敲击,“这山路也不好走,您也和我们一样,要赶时间吗?”
“哎呀……”穿着藕色长衣的女人挽了挽下落的鬓发,“原来,你们在赶时间?”
寒觞再度与谢辙短暂地对视。
“那——若是没有急事,您这么会冒险上山呢?”
“我以为,你们是与我一样喜欢雪景的人。”她轻笑着,眉目温和,“我喜欢各种各样的景色,也喜欢各种各样的人,所以才会在各种各样的时间,来到各种各样的地方。”
这解释合情合理。的确有很多人是喜欢云游的,只是像这样的女子不多见。因为再怎么说,人与人、人与妖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善意到不去欺负独行女人的地步。或许她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武学,或许她其实不是一个人在行动。他们四下看了看,却只能在来时的路上发现她一个人的脚印。
“那您下一处想去哪儿?”
“我就想登上山,看看那传闻中的玥之湖,是不是真如他们说的那般神奇。”
“啊……”
他们急着赶路,都忘记了这件事。现在距离山顶并不远了,她大概很远就能如愿。来这个地方,总是要看看两座城间神奇的大湖的。
“我一直很想知道,若是站在中央的地方,是不是这座湖也能像太极一样,界限分明。只可惜,在中央的地带并没有高山可以欣赏这样的景色……”
“嗯……”聆鹓也有些遗憾地附和她。
这个时候,聆鹓觉得自己的肚子似乎发出咕咕叫的声音。很小,旁人应该没有听到,但她能感到自己的胃发出抗议。爬山如此消耗体力,何况他们还处处小心不能滑倒,她提前饿了也是正常的事。不过看同伴都没有吃饭的意思,她便没好意思说了。
“哎,是时候吃点东西了吧。”
寒觞忽然这么说着,解开了带饭的竹盒。聆鹓眨眨眼,明白狐狸精的耳朵肯定是听见了什么。她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来,吃个肉包。”
越过那位女子,他将包子扣到聆鹓手上。可惜的是,包子已经有些凉了。他又问这位女人要不要来一个,后者摇头婉拒。不过,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唐突伸出手落在寒觞领子上。
“您这儿落了根头发。”
“……啊?”他一愣,“噢,谢谢……”
话音刚落,寒觞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是不是也太热心了?他感觉有点不自在,但尚且在能接受的范围内。女人伸手将他的头发拿开,又摆了摆另一只手:
“吃的就不必了,多谢你们的好意。实不相瞒,我不喜欢包子。”
“咦?”寒觞的包子停在嘴边,觉得有些好笑,“竟然有人不喜欢吃包子。是被馒头馅儿的奸商给骗多了?”
女人被逗乐了。她笑了几声,却摇了摇头。
“也不是。我不爱一切有馅儿的东西,什么包子、饺子、云吞之类的……”
聆鹓若有所思。
“那春卷呢?”
“也不太行哦。”
“锅贴呢?”
“这个嘛……勉强可以接受吧。”她还真顺着聆鹓聊了下去,“不如说,我不喜欢被包裹起来的东西。既然有馅料,还都是写在招牌上的,毫无惊喜可言,不如翻出来算了。我打小儿就不爱吃这些,逢年过节还偏偏都是这种东西。粽子、元宵、青团……为了配合气氛不得不吃时,我就把馅翻出来再吃,结果啊,爹娘还是骂我。”
“为什么?”聆鹓不解,“你不是都吃了么?又不是浪费掉了。”
“他们觉得我闹情绪。”女子笑着摇头,颇为感慨,“好在现在,没人再管我了。”
聆鹓听了,沉吟半晌。忽然她来了这么一句:
“那你一定喜欢腊八节了。因为腊八粥又好喝,又没有馅儿。”
“是了,我喜欢腊八节。”
女人轻声笑起来,她好像很高兴。聆鹓的脑袋里总是古灵精怪的点子。虽然她或许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喜欢,但在这么有趣的话题面前,她怎么会说出反驳的话呢?
“不早了,我该走了。”女人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雪,“你们还要赶时间呢,我就不多耽误你们了。”
“您也是。山脚下有一处旅店。倘若您在天黑时迷路了,您能顺着光走。”
聆鹓也站了起来。女人点点头,感谢她的好意。随后,她张开双臂,做出一副拥抱的样子。于是聆鹓就抱上去,以作这一面之缘的纪念。她们就拥抱了一小会,女人便离开他们。她依次对寒觞与谢辙挥手道别,便走向山的更高处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当女人的身影完全消失时,寒觞如此感慨。
“但还挺有意思的,不是吗?”聆鹓反问。
“话是这么说……”寒觞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谢辙,“我们今天尽遇到些怪人。”
谢辙眉头紧锁,好像比女人离开前皱得更厉害了。
“她是很奇怪。我是说……”
“但她不是六道无常。”寒觞道,“你能看见她的眼睛。”
“我知道,可——她也不像个人类。”
“嗐,你这话说的。你怎么谁都不信?”寒觞似乎是觉得他多虑了,“她确实不普通,但的确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啊。你应该很清楚吧?何况一些灵力高强的仙人、法师,不都比常人要特别一些。说不定她只是隐藏身份罢了,怪是怪了些,也没必要那么敏感。”
谢辙好像还在担心。他张了口,欲言又止,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但真的不太对劲。不完全像是人,也不是妖怪;更不是半妖或六道无常。这太奇怪了,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
寒觞终于直起身,拍拍衣角:“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行了行了,你对谁都这么上心,怎么不替朝廷去查户口?真服了你了。”
“你们怎么又在说奇怪的话?”聆鹓分别看了看两人,“我还挺喜欢那位姐姐的。但终究只是路人罢了,以后我们又不会再见,何必想那么多呢?我们走吧,还要赶路呢。”
说的也是。于是谢辙便不再计较,与他们一同急着赶路了。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仍在思考着各种各样的可能。而聆鹓与寒觞一路“欢声笑语”,他也不好意思打扰这样的氛围。反正他不说话也没人会在意,没人会怀疑。脑内的思想是自己的秘密,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总是安全的。
他们赶在天黑前下了山,又找到了一处驿站。这边只是飘了星星点点的雪,现在几乎要化干净了,真是好消息。他们租住在新的驿站里,比上一个地方宽敞很多。吃了饭,做了洗漱后,谢辙还在想白天的事。
直到他沉沉地睡去。
第十一回:因果轮回
叶吟鹓又做梦了。
这是熟悉的梦,她不止一次见证这场奇妙的幻境。她站在高山上,除她之外空无一人。周围很安静,连风吹眼前的树叶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渺远。
然后,她会往山的更高处走。她不是没有试过后退的事,可若转过身,身后走过的路就会消失,不知怎么就成了险峻的断崖,还有茂密的草木长在那里,自然而然,仿佛很久前它们就生在那里,而它们之后生来就是悬崖,从未变过。
她只能停在这里,或是向前。停在这里什么也不会发生,但也不会醒来。于是她不得不向上走。没有任何人与动物陪伴着她,她在向上走的时候会不由得想起很多人:她严厉的父亲、她离世的母亲、她最喜爱的堂妹,甚至家中那条活泼的细犬。她故意这样想的,要用来提醒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在梦里,对他们的思念只能唤醒些许微弱的亲切,就好像他们只是朋友,而她自身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然后她站在山的最高处,会听到长长的鸟鸣声,由远及近。
声音越来越嘹亮,越来越清晰,比黄鹂要更宏伟,比雄鹰要更柔和。接着会出现一个红色的影子,越来越大,直到完整的轮廓呈现在眼前。吟鹓总是很奇怪,因为她分明离那只红色的大鸟很远,却能清楚地看到它身上的每一根翎羽,甚至更细小的绒毛。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只大鸟身上传来的温度,与其说是温暖,不如说有些烫人了。但它的毛很柔软,像是具有实体的火焰。
那只鸟会在这座山的上空盘旋,不断发出几近悲泣的鸣啼。
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在这场梦里试图理解其中的意象,但无济于事。那只鸟确乎是悲伤的,在这里似乎有什么值得它留恋或是守护的地方。她想,那大鸟是能看见她的,有时候它那刀一样锐利的眼会从遥远的地方刺来,势如离弦之箭。不过它对她视而不见,从未将她判断为领地的入侵者,或是其他什么具有威胁的存在。
然后她一直看着它,等待夕阳西下的时刻。要不了多久,梦里的太阳就会在西方下沉,最后的霞光会将全世界笼罩。而在这个时候,巨大的鸟会发出最后的鸣叫。
它一直飞,大概是累了。终于,它会在某个地方失去最后的力气。它扇动翅膀的次数减少了,动作也随之更加缓慢,它看上去很沉重。夕阳的光辉都落在它身上,如露珠下凝结的光点将它追随,将它点燃。
它背负起黄昏的遗物,直到迎来极限。
然后,它坠落。
坠落的时刻,它被点燃了,烧起熊熊大火。像是一颗天外陨铁,拖着长长的尾迹从天而降。它俯冲下来,身体从末端开始化作灰烬,在吟鹓的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完全消失在深渊之中。当那一抹光点不见的时候,天便完全黑了下来。她再度抬头,眨眨眼,漆黑的天幕就会破碎、消逝,她完全醒来,迎接一个新的、沉重的白天。
她不喜欢红色。
那是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她不喜欢。在梦里,她就像是那只鸟一样对其感同身受,体力与精力双双濒临极限,直到完全消耗殆尽。这个过程令她悲伤,令她痛苦,令她真切地感受到想要呼救却孤立无援的无望。最严重的时候,以至于谁做了件新的大红衣裳,她看着都难受得发抖,梦里强烈的感情会再度支配她,驱散一切,独独留下恐惧。
那鸟是什么?是谁?代表什么?为什么是它而不是别的什么,又为什么只有自己梦到它?这些问题全部无解,她早已经放弃了询问与探索。她甚至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做这样的梦。偶尔难过的时候,她的哀痛被带进梦里,她会再次见到这象征悲戚的大鸟;偶尔生气的时候,在梦中,这鸟的身姿与鸣啼也尽显愤怒;而有时度过了快乐又充实的一天,她也能梦到它,像是提醒自己莫要乐极生悲似的。它的出现没有征兆,也没有规律。最多的时候,她一连七天做了这样的梦;最少的时候,三个多月也没什么动静,她都要忘记了。
这鸟也真是随性啊……她常常暗自感慨。
有时候她入睡的情绪倒也平常,梦到这东西再醒来,好心情也一扫而空了。其他人总是不在意这件事的,但唯独她堂妹记在心上。她说,有一日她一定会找到有威望的算命先生,替她问个明白。虽然只是孩子们随口一说的事,但她却觉得无比安慰。
今天早晨,她再度睁开疲惫的眼。
在床上呆坐了一会,慢吞吞地下来,打开窗户通风。今天不知为何丫鬟没来送饭,可能有其他的事。家里的下人不多,人手不够的时候常常这样。以前连开窗也是丫鬟做的,但现在她不会再与别人接触了。不过,即使爹不这么做,她也下定决心不再与任何人说话了。
她看着白皑皑的雪,觉得有些冷了,但并没有关窗。她不知道堂妹是不是今天走的。这里的雪下得不算大,只是积了浅浅的一层白。希望翡玥城的雪不要太大才是……
聆鹓要翘家出走,是两人很早前的秘密,不过不至于早在三年前。在她们开始漫长的写信生活后,她偶尔发现,聆鹓的信上会留下不大不小的墨点,并不起眼。一开始她是没在意的,但后来她渐渐注意到,那些点总是精准地落在一个字的正下方。于是她按照时间顺序将所有的信拼在一起,寻找做了标记的字。连起来,她便慢慢知道了堂妹的小计划。
一开始,她表示担心,也用同样的方式作为回复。这种密信都很简短,用最少量的字来表达最复杂的意思。聆鹓一向很聪明,她是知道的,但这点心思还不够。虽然大多数时候,别人是看不到她们的信的,可倘若聆鹓离开后,两方的家人们一定要检查这些信件,到时候总会发现些什么。不过,这些语言即使写出来,也是他们所难以理解的字句。这是独独属于她们的默契,吟鹓至今仍为此自豪。
她还告诉她,若是长时间没有写信来也不必担心。等她安定了、不容易被家人捉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再给她写信的。她从一开始出于对安全考虑的反对,到逐渐动摇,再到现在的期盼,扎扎实实过了三年。她真想亲眼看看这大千世界啊——然而这是多么奢侈的事,如今只能寄托在堂妹的身上,让她来代自己了。
忽然传来急促的小跑声。接着,丫鬟拍起了门。
“小姐!小姐,有客人来,老爷让您换身……呀!怎么这就过来了——”
吟鹓陷入短暂的困惑。她站在门边,听到丫鬟急匆匆地拿钥匙开锁。或许是太慌乱了,笨手笨脚地,半天了也没能弄开。接着她听到丫鬟被推到一边,锁子被金属斩断的声音。
斩断……?
门开了,她看到慌乱的丫鬟、紧张的父亲,还有其他急切的佣人们。
……以及正中央那张陌生的面孔。
是个有些可怕的女人。很显然,她是个江湖人,手臂虽然不粗,但肌肉的线条明显是经过锻炼的。这么冷的天,她穿着单薄的衣服,以深黑的皮与亮蓝的布为主色调。虽然雪已经停了,但她头发上、肩上,还有皮质的褶皱里仍残留着未融化的雪。
真是奇怪,她手里拿了半把刀。那是一把切口整齐的障刀。这女人……是用这样的刀砍断门外的锁吗?
等等,不太对劲。
吟鹓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女人的眼睛上,两人四目相对。
她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马上又闭嘴了。
“在下六道无常。”女人亮出一枚精致的铃铛,“澜未鸣雷·水无君,奉奈落至底之主之命,带您离开。”
“……”
吟鹓的判断没有错,因为她清晰地看到,在这个陌生女人的眼瞳中,有一轮如海上升起的三日月般的光环,散发着模糊而柔和的光。
父亲显然知道她的身份,身边的下人们自然也是知情的。他们可能在自己醒来前已经讨论了什么,现在只是跑来宣布结果罢了。她感觉自己没睡醒,毕竟这件事像做梦一样。她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眼里确乎是有几分不舍。他有些局促地站在一边,不断地叹气。
“我告诉这位无常大人……这一切,我做不了主。”父亲说道,“不是爹嫌你累赘,也绝不是因为你娘的事情……”
男人总是不擅长表达的笨拙的生物,吟鹓倒是很清楚。其实他不用说这么多的,他的眼里写得很清楚。他不想赶走她,他舍不得她,但此外种种复杂的思绪也并非不存在。他的情绪是如此复杂,复杂到不知该把哪个最主要的表情摆在脸上。他的脸从来没这么拧巴过。
“但,这是要带小姐去哪儿呀……”开门的丫鬟犹豫着问,“而且为什么要带她走?”
“你们家小姐诅咒缠身。等她解开诅咒,自然会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然而水无君并没有告诉他们,她究竟要带她去哪儿。她想问,却不想开口。初冬的凉风穿过她,不断地往屋里钻,吹着她麻木的心。
可是……
叶吟鹓回过头,看了看这间小小的屋子。比起下人住的地方,这里算是大的,但比自己原来的闺房小了很多。她又看了看断裂的锁,如摔碎的瓷一样脆。接着,她看了看那送餐的门上的门——像狗洞一样。最后,她看向水无君的刀。
她分明在六道无常找上门前就已经做出了抉择。
第十二回:空谷之音
他们从驿站租了马车,当天就来到了新城池的城墙下。这儿比翡玥城可要大得多了,毕竟那里对这儿的居民而言,是个“养老的地方”,更多年轻人在此地闯荡,忙忙碌碌,寻找机遇。这里的节奏的确很快,一切看上去都很匆忙。不仅是车马的速度,连路人的脚步也快得带起一阵风。
当然了,他们也一样着急——不如说聆鹓最急。她迫切地想要摆脱家里的追踪,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目前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什么人寻她的消息。在恶劣的天气中,她确实跑得很快。她说这里原本有叶姓的镖局,但既然有这两位朋友在,她便不去雇人来了。免得自己前脚刚走,后脚他们就给爹娘通风报信去了。毕竟她还没想好用什么借口搪塞呢。
“放心吧好妹妹。有谢公子在,哪个妖怪敢碰你半根头发。”
不知钟离寒觞这厮在揶揄什么,他伸出手,顺便撩起叶聆鹓一侧的辫子。谢辙感觉到自己确乎是被内涵了一番,只是白他一眼,把他无礼的手打掉,愣是没说话。他知道,这一旦开口就会没完没了,不必要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叶聆鹓也没觉得冒犯,八成心思不在这些事上。她经常会像这样发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偶尔流露出些许怅然,有种不像是这种青春年华该有的忧虑。
不过,即使不需要雇佣新的保镖,她仍是没少花钱。住的吃的都很不错,是谢辙得咬咬牙才能下定决心去的店面。就算这样,聆鹓还是一副委屈他们和自己受苦的样子似的。
“真不好意思,我得省着点花钱。”价钱也不带问的,点完了一大堆菜品后,她抱歉地说,“我这次出门没带很多钱,都是平时自己攒的零花。到青璃泽前,最多只能花一半。”
“你到底带了多少银票”这种问题问出口,恐怕是自取其辱。于是谢辙在表示感谢后,又不再表态了。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总没什么话说,才老让人忽略他。吃了几顿饭下来,上茶的人都当他不存在一样,少放一副碗筷是经常的事,简直邪乎。
寒觞倒是给她说,随便花,花光了他自有办法。谢辙暗想,狐狸精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位坑蒙拐骗的一把好手只会扰乱人间应有的秩序罢了。但他既不想让叶姑娘太破费,又不想让赤狐精为非作歹。他真想不明白,他们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就凑在了一条路上。
意外的是,一路上他们反而没什么矛盾,或许都相互顾虑着彼此,都在客气,都在维护一种礼貌的距离。走过了这座城池,又穿过一片森林,然后是一个小镇,接着是一片光秃秃的丘陵,又迎来一座新的城……这大概花了他们八天的时间。实际上,即使像这样一刻不停地赶路,从翡玥城到青璃泽也只有三分之一的距离。当然,谢辙和寒觞走过的路要更远。
好消息是,叶聆鹓从起初一天只能走五十里路,慢慢也能和他们一样一天走上个七八十里了。她也不是日夜都待在家里躺着的,听说也常常和兄弟姐妹踏青去。而且她的个性虽说不上要强,却也不甘示弱,因为她总不想拖伙伴的后腿。这一点,就已经令他们觉得颇为难得。反正最赶时间的也是她,两个男人除了相互挤兑外,都对姑娘照顾有加。要说最耽误时间的事,可能是叶姑娘偶尔……太好心,太多管闲事。每天不扶个老人家走路,或是喂点街边的猫猫狗狗,她心里都不踏实。
离开这座城池时,住处的人给了他们一个奇怪的忠告。
“那座山丘——”这人透过窗户,就着清晨的光指向远处的轮廓,“那里,曾经有一个村子。但附近去砍柴的人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只有往来的路人说,偶尔会看到村子的痕迹。如果你们看到什么奇怪的事,还是不要多做停留。”
“村子的痕迹?”寒觞侧过脑袋,“痕迹?这怎么说?”
谢辙也望着这位老伯,等待着下文。他的条件似乎不好,在为他们提供住宿的这处人家做长工,但他很像本地人,或至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很多年前,在我小的时候,那里真的有个村子,在山丘背阴处的地方……虽然连名字也没有。那里实在是太小了,所以一直发展不起来,人们才都慢慢走了出来,到这个地方找些活干。很多年过去,那里倒是越来越穷了,不见一点起色。”
“您是从那个村子里来的吗?”聆鹓好奇地问。
老伯摇头:“我不是,但我爹是。有天他就回不去了,很突然。”
“回不去?因为这里的工作很忙么?”
“因为找不到家了。”老伯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当真是没办法了。他明明对回乡的路了如指掌,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他带着儿时的我,迷失在山林间,直到天完全黑了。这一晚上啊,可给我冻感冒了,回去发了几天的烧。我爹四处找人打听,才知道大家都回不去了。很多人的爹娘和老婆孩子还在那儿,没能接出来。我爹他直到死,也没能回去再见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我娘最后一眼。”
“真是怪事……”
聆鹓觉得有些可怕,但谢辙立刻明白,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作祟了。
他问道:“有没有考虑过请人做法?这之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请过。”老伯叹了口气,“都说怨气太重,说那地方……被什么东西藏起来了。”
“啊?”
“甚至有六道无常说,那个地方有什么罪孽,需要偿还……什么的?我记不得了,也是听别人说来的。到了现在,记不得几句。说不准当初听来的也不是那回事儿……”
“六道无常?哪位无常?”
谢辙忽然在意了起来。被这么一问,老伯也半天想不起来。他思索良久,抓耳挠腮。
“人上了年纪,实在是记不得了,名姓、称号,一点印象也没有啦。但我倒是能想起,有人说,那是个蓄发的年轻僧侣。我准没记错。正因为这个,才有人打听,也才有人说他的身份其实是走无常。那时候,大家都以为他只是从外面来此地的庙宇还愿的普通人……”
他们对老伯道谢,告别。走在路上,谢辙一言不发,比以往更加安静。平日里寒觞对聆鹓开个什么玩笑,他冷不丁还能来一两句,打个岔什么的。现在他一声不吭,只是闷头想着自己的事。看他这架势,寒觞也没什么心情说笑了。
“你对他的话倒是很在意啊。”寒觞问,“你是在想那个村子的事?”
“不……我本来不在意。但这好像牵扯到了睦月君。”
“啊,你是说青阳初空?这我是知道的。千年前,他死在一个寒天冻地里,享年六十余岁。成为第一个六道无常后,他便恢复了青年时的模样,带发修行。”
“他原本想要了却尘缘,探尽因果……死后才发觉,这一切都是无法、也不能切断的。”
聆鹓看了看凝重的谢辙,好奇心又被勾了上来。
“你好像很了解他。”
“嗯。实不相瞒,当初指引我走阴阳师这条路的高人,正是青阳初空·睦月君。留在殁影阁的那把剑,也是他,委托在皋月君手中的。”
寒觞挑起眉:“哦?竟有此事。我就说,能在殁影阁说得上话,还能托他们办事的人,一定不简单。这么看来,睦月君还是殁影阁主的前辈,这点面子怕是不得不给了。”
“睦月君是怎样的人?”
聆鹓望向谢辙。她看见他张开嘴,酝酿了一阵,又闭上了。他可能也不知该如何简单地概括一个人。也可能是他对睦月君也不够了解?聆鹓实在太想知道了,却不好意思追问。既然谢辙不知道也不打算说下去,便点到为止吧。
“我想去找找看。”谢辙突然这么说。
“找什么?”寒觞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你说那个村子?或许找不到吧。”
“你记得那位老伯说,路人偶尔是可以看到的吗?想必这是某种咒术,针对长期与之接触的人。对此地的记忆越深厚,便越与之无缘。这般咒术十分高明,也十分恶劣。但睦月君若在知道此事后仍然是这样的态度……真相到底如何,我是有些感兴趣了。”
“说不定咒术就是他下的呢。”
“不可能。”谢辙立刻反驳了寒觞,“你不知道的事、不熟悉的人,就别妄加评判。”
谢辙大多数时候都很严肃,这次却尤为严厉。既然都认识了十来天,以后可能还得一起走很远的路,寒觞也没再说什么不妥的话了——虽然他也没觉得之前的话有多不合适。
“好好好,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他耸耸肩,“反正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说句实在的,别抱太大希望。我不是怀疑你作为阴阳师的能力啊,我只是觉得咱没那运气。”
“呃……会不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聆鹓这么一句话,反而让耿耿于怀的谢辙清醒了些。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需要顾及同行者的感受。虽然对睦月君的“不作为”他仍心存疑虑,可现在也不是专程调查此事的时候。
“……不会。”他轻轻叹息道,“钟离说得对,我们普通地路过这里,然后离开便是。”
原本一并走着的寒觞略微愣了愣,但很快跟上他们,这一刻短暂得难以察觉。只是他方才发现,这么多天来,姓谢的倒是第一次正经说了他的名字。
第十三回:空余残壁
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三人在这一带丘陵间前进。刚过午时,便看到前方的小山包后,冒出袅袅的烟。
“这里没有村子,对吧?那老伯说过的。”聆鹓停住脚步,不敢上前。
“就算是村子……做饭的炊烟也是白色,这几道烟柱怎么如此漆黑?”
寒觞正琢磨着,谢辙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盯了半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寒觞便替他说出了口:
“你想说,这鬼东西一看就不正常,可是没什么妖气是不是?至少这儿感觉不到。”
“……确实。想要知道得更清楚,就要走近些。”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不约而同地点头。叶聆鹓站在原地,眉毛拧巴在一起。
“我感觉那儿很不好……这就是所谓的村子的痕迹吗?说不定,只是哪儿烧起来了。”
他们能听出姑娘话中的犹豫。寒觞只是说,野火的烟雾不是这个样子。
他接着说:“而且其实也不一定是所谓的那个……鬼村。这一带地势相对开阔,资源还算丰饶,多散布几户人家也是正常的事。”
“那这烟到底是什么?”
聆鹓如此追问。谢辙老实说,像是战火的痕迹。
“战火?可这里如此平静……”
“啊,就是木头房子、稻草之类的东西,烧着了是这种黑烟。”寒觞解释说。
“那既然没有妖气——是不是有什么人遇到危险了?”
这会儿,叶聆鹓倒是有些担心起来了。不排除这种可能,只是谢辙和寒觞谁也没动弹。他们也并不能得出一个让彼此都信服的结论。聆鹓张望了一阵,看了看他们的反应,还是下定决心说道:
“……那,还是去看看吧。”
钟离寒觞是无所谓的,谢辙也算得上助人为乐一把好手,先弄清楚状况当然最要紧。不能因为别人说了几句话,自己就一天到晚疑神疑鬼,谁当真遇到危险也见死不救,这显然不是他为人处世的原则。于是三个人就朝小山丘的上方爬去。聆鹓率先来到最高处,在她看到了什么的那一刻,她忽然驻足,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哎呀——”
谢辙加快步伐,立刻来到她身边,然后是寒觞。他们很快明白叶姑娘在惊叹什么了。
相较于“痕迹”,这显然是一处废墟,一处残骸,是比那种轻盈浅淡的东西更加真实的某种存在。这是一座真正的村子!至少曾经是……从高处向平坦的下方望去,这规模少说也有四五十户人家。但它已经被摧毁了,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建筑。那些黑色的烟雾,也是从一些失火的庭院或者灶台上冒出来的。
它不是那种神乎其神的幻影,而是一个真正存在的、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村子。
短暂的愣神后,谢辙和叶聆鹓几乎是同时冲下了山坡。寒觞反应过来,紧随其后。
救人。
一截手露在一堆倒塌的木材下,谢辙用力抬起上面最沉重的那根木桩。但是东西太多,他的力量简直像蚍蜉撼树。聆鹓无处帮忙,趴下身,对里面的人喊话。
“你好!请问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坚持住,我们……”
聆鹓伸出手,试图握紧那支苍白的手臂。而在拉住它的一瞬,聆鹓忽然发出刺耳的惊叫声,这令谢辙吓了一跳,手里失了力气,木材们砸了下去。
寒觞将聆鹓往后一拉,又用力扶她站直。她吓坏了,因为那只手在握住的时候,令她觉得“松松垮垮”,像是独立在体外一样。不如说,就是独立在体外的。谢辙弯下腰,稍一用力,就将这截断臂抽了出来。
他怔了一瞬,立刻将断手扔掉了。
“唉——”寒觞的哀叹故意弄得很大声,“亏你自称经验老到的阴阳师,就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救人心切。而且我并没有发现这个村子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至少没有妖气。我猜这里很可能是遇到山贼劫村。”
谢辙倒还算老实地承认了自己的鲁莽,而他的观点,也确实最站得住脚。寒觞很无奈,他叉起腰,训斥晚辈似的教育着面前两个自乱阵脚的人。
“一点都不顾虑就冲上去,真的是……你们也不觉得奇怪,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吗?”
说来也是。这个村子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安静得骇人。没有任何呼救声,只有一些模糊的燃烧声。所有属于人类的声响,这里一点也听不到,就好像能被救走的人已经全部撤离,只剩下一堆没有希望的尸体在这里。
“不要大意。”寒觞厉声说,“尽管这里没有妖气,不代表没有危险!何况有些东西也不是你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你是行内的人,自己犯错就算了,不要把叶姑娘也带进沟里。”
谢辙想反驳什么,终究是没张嘴说话。毕竟这家伙说的也不错,只是这副长辈般训斥人的样子有些令人不满。再再仔细想想,老狐狸不知活了几百年,挨训就挨训吧。不过这么一来,他们便没那么着急了。三人并排走在算不上宽敞的街,左右打量着残破的风景。叶聆鹓被他们夹在中间,若是遇到看上去像是……死人的,就用身子给她挡挡,免得吓到姑娘。所幸叶姑娘眼睛算不上很尖,她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两旁的树木上。树木也是烧焦了的,黑乎乎的,在本就落光了叶子的时节,显得苍凉无比。
更苍凉的是,下雪了。
这雪很小,小到刚伸出手,雪花就能在掌心融化蒸发的程度。但星星点点的白色三两落下时,还是让人倍感哀伤。恐怕激烈的火势早已过去,毕竟沿途看到的尸体,也都黑黑的,最严重的已经快成了焦炭,让普通人没法一眼认出来。
“唉。”
聆鹓发出一声轻叹,一团小小的白雾从嘴里呼了出来。
“这儿能发生什么呢?”寒觞也摸不着头脑,“不像是战争,毕竟没有兵器的痕迹。可也不像是简单的失火,否则怎么会整个村都……”
“可好像,也不是妖怪。即使距离妖怪的扫荡过去了很长时间,这里也应该会残留妖术的痕迹才对。但目前为止,我是没看出什么不对来。你呢?”
“我……也没有。可你大概和我一样,因为找不出合理的解释,所以觉得不对劲。然而也仅仅只是觉得不对劲的程度了。信息太少,推算不出什么。我们唯一知道且确认的是……来晚了。就这样。”
“实在太晚。”
叶聆鹓左看看谢辙,又看看寒觞,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担忧。
“真的不仔细找找了么?万一、万一还有活口,我们要是没能救成,也太……”
“没救成咱们也不知道啊。”寒觞笑了笑。
谢辙可就不喜欢他这一点。这种冷冰冰的黑色幽默过于残酷,甚至残酷到叶姑娘只能察觉到表象,并为这种表象感到不满的地步——比如钟离个人的薄情。往深层说,她怕是一时半会想不到,但不论对人还是事件本身来说,都冰冷太多。
“等等!”叶聆鹓忽然站住脚,伸出手指向前方,“看!那儿是不是……”
一座房子,倒塌了大半,参差的墙壁露出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因为离得有些远,那人好像是跪在或是坐在原地的。他们立刻跑上前,发觉那并非是一个成年人,而是个孩子。孩子只是呆呆地站在这里,站得笔直,却目光无神。即使三人靠过去,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个……丫头?还是小子?他们有点难以分辨,这个年龄的性别从外貌上看,时常让人无法一眼甄别。这孩子看上去十来岁左右,不能更大了。也可能是有些营养不良,个头不高,才不好判断。孩子的头发剪得很整齐,鬓角与后脑的长度相连,像是摊开了一刀砍平了那样齐。刘海也是齐齐的,露出一对倍感迷茫的眼睛。就是这样的发型模糊了性别,因为不论男孩女孩,很多地方都给孩子弄这种既好打理,又显得很乖的发型。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愿意剪头发,但现在已经没这么多规矩。不论上流贵族还是布衣百姓,大家都不再拘泥于这一麻烦的传统了。
话又说回来,这孩子……竟然还活着呢。
叶聆鹓认为——或至少以为他是个小子。这孩子的性别当然不影响她接下来做的事。她立刻撩起了衣摆,一下踩在短墙上翻了过去。另两人虽心存顾虑,也连忙上前。叶聆鹓发现,这孩子的确是活着的,只是……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只是呆站着。聆鹓蹲在他的面前,两只手臂抓住了他的手臂,小孩还是毫无反应。
“嘿,小孩儿,清醒点儿。”
寒觞轻轻晃了晃孩子的肩膀,孩子没有太大反应。但至少他知道,有人在此刻出现在他的身边,来将他从这困境中解救出来。孩子纤细的脖子僵硬地转过来,视线从远方的天空,缓慢地挪到面前的人脸上。将视线聚焦对他而言似乎有些困难,但经过一番漫长的斗争,他的眼里总算倒映出了叶聆鹓的影子。
小孩的脸上有些脏,沾了许多灰,亚麻的衣服也是一样的。不过他的衣物主要就是暗红与暗蓝色,已经很旧。他瘦瘦小小的,脸蛋儿上除了灰,还有这个年龄没有褪去的肉感。不过这是年龄使然,与营养无关。恐怕再大些,他就会变成大多数穷苦人家的孩子那样,因食不果腹而脸颊凹陷了。
他长得很可爱,也很可怜。
周围尚未熄灭的余火快要蔓延过来,小孩儿浑然不觉。他们得先把他带离这里。
第十四回:空室蓬户
叶聆鹓没什么力气,毕竟从小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对她来说这小子可太重了,于是在她的帮助下,谢辙将孩子背了起来,连忙离开这里。谢辙觉得这孩子很沉——他虽然很瘦小,但由于他当真一点点力气都使不上,也不知道扒住他,就令人觉得他像具尸体似的了无生气。
他们很快来到村子边缘的一户人家,这里的房子相对完整。寒觞抬手示意让他们不要贸然靠近,随后自己走进去转了一圈。他在里面逗留了很久才出来,而且出来时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的视线与谢辙交错,谢辙便立刻明白,恐怕这屋子里也有死去的人。不过寒觞说他们“可以进去了”,估计已经想办法藏起来了。
他们将小孩带进去。屋里的炕上有层灰,谢辙就拉了一张板凳,擦了两下将孩子扶着坐上去,背靠在炕边。三个人围着他,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还是聆鹓站在他面前,蹲下身,细声细气地问话:
“唔……你是丫头,还是小子呀?”
“是个小子。”寒觞的鼻子还是够尖的。
“那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儿?你的……你还有其他认识的人,留在村子里吗?”
尽管聆鹓很想开门见山地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担心这话可能会刺激到他。小男孩的脸上依然是死气沉沉的,他的眼睛又大又圆,很漂亮,只是什么也呈现不出来。加之他似乎有些困倦,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珠前,不知眼神落在何方。
“没有了。”他忽然开口,是那种尚未进入变声期的、有些中性的稚嫩嗓音。
“什么?”
聆鹓没听清楚。因为他的声音真的很小。但她追问后,这孩子又变回了哑巴。
“我寻思这孩子是给吓住了。我们还是不要逼他,让他一个人先缓一缓。我去看看井能不能用,打些水来喝。”
寒觞说罢,转身离开房间,去了后院。聆鹓和谢辙对视一阵,点点头,也准备暂时离开屋子。可就在这时候,小孩忽然伸出了手,拽住了聆鹓的衣角。他好像并不想让他们离开。谢辙摊开手,有些无奈。
“八成是吓坏了。也罢,那你先在屋里,我去村子其他地方看一下。”
“诶?能不能……能不能等会再看?”
聆鹓看起来有些害怕。谢辙想了想,屋里只留这孩子与叶姑娘似乎是有些不妥。何况还不知钟离到底靠不靠得住。他便点点头,另外拉了两张凳子来。然后寒觞也回来了,两手各自从上方抓了两个杯子的杯口,一人递了一杯水。水杯举在那孩子面前时,他跟看不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一只手还在攥着聆鹓的衣角。于是聆鹓接过水杯,放在了一旁的地面上。
“问出点什么吗?”寒觞喝了口水问。
“没有,孩子还没缓过劲呢。看样子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寒觞拈着下颚,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小男孩。随即,他大方地说道:
“小子,你别害怕,现在没谁能伤到你。我可就直接问了:是有坏人来洗劫了村子,还是有妖怪来为非作歹?莫要担心,不论出什么事儿,哥哥姐姐都替你撑腰哈。”
那小孩定是听见了。他抬起僵硬的头,眼睛里依然没有半点神采。他也没有回答寒觞的问题,但他确实是听见了。三人都无可奈何,只好各自坐在一边,无端地猜测起来。分析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名堂,慢慢地,他们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这孩子老闭着嘴可不是事儿。看样子,行程要在这里耽搁一阵了。想带他走吧,又不知他的家人们究竟在哪儿,说不定还在别的地方找他呢;等他说点什么解决问题吧,他的嘴又像是被浆糊黏住了一样,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留在这儿吧……那仨人良心可不安分啊。
时间硬是这么耗着,转眼太阳就要落山了。小孩有些犯困,靠着炕就要睡着了,小手还死死拽着聆鹓的衣角呢。她可心疼坏了,眼看着小男孩脑袋一斜,要栽下去,连忙站起来去扶住,这才给他推正了。短暂的失重令孩子清醒了些。他瞪大了双眼,忽然将双脚架在板凳边缘上,双手抱紧了膝盖,缩成小小的一个球。他的声音里没有太多恐惧,只是身体发冷。三人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接下来究竟想做什么。
“要来了。”他喃喃道,“又要来了。”
“什么要来了?”谢辙奇怪地问。
男孩闭了嘴,只是将自己抱得更紧。寒觞跳到炕上,凑近了纸窗。窗上破了洞,他从内部向外窥视,不过看到太阳开始下沉罢了。一切依然像之前一样安静,没有鸟与虫的鸣声,也没有什么小兔子小松鼠的脚印。任何活物应有的痕迹,这里还是什么都没有。
等等……太阳下山的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他从未注意到这样的日落。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奔向西边远山的拥抱中去,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方才明亮的白昼变得金黄、浅橙、暖红,直至漆黑。而东方的天空像黑色的庞然巨物,身披巨大的斗篷似要将逃离的太阳追杀到天涯海角。
忽然,一股强大的力将寒觞狠狠推向后方。他立刻被拍下了炕,狠狠栽倒地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人始料未及。聆鹓反应过来以后立刻扶他起来。他磕到了后脑勺,正痛得发昏。谢辙警觉地望向纸窗,却发现那将寒觞掀开的力量其实根本没有将窗户打破。
“发生了什么?!”
“唔呃——”
在聆鹓的搀扶下,寒觞揉着脑袋站起来。看样子他可真的是疼坏了,说话都不利索。隔着纸窗,奇异的光芒投射进来,红、绿、黄等各式各样的颜色一一掠过室内,不断为破败的屋里更替着色彩,光怪陆离。小男孩只是背对着窗户,抱紧双腿,露出一对眼睛。他也并不闭上,就好像即使闭得再紧,屋里斑斓的光都会穿透眼皮,刺进他的心底。
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这声音也是突然爆发的,伴随着古怪的色彩。男人吵闹的声音、女人尖叫的声音、孩童哭泣的声音、老人哀鸣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接二连三,它们重叠在一起,场面混乱到了极致。除了不和谐的色彩之外,人们匆忙逃窜的影子不断地从屋外闪过,像是真有什么东西在作威作福一般。但,他们只听得到受害者们发出的动静,那凶手——不知是盗贼还是恶鬼,一点动静也没让他们察觉。
谢辙走到门边,伸出手,准备推门而出。
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将谢辙用力往后拽。是寒觞,他磕到的地方还没缓过来,但他用力地摇着头,阻止他做出这般鲁莽的行为。
“是幻象。”谢辙立刻说,“你难道撞坏了头,看不出来吗?”
“我知道!但谁告诉你幻象就没有事的?你不觉得奇怪么?既然明知是幻象,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妖气!”
“但这是一种法术!是法术,就会有施术的、设法的、布阵的人!”
“你们别吵了!”聆鹓高喊道,“这孩子好像状态很糟,快想想办法!”
至少她自己是真的没辙了。她抱着蹲坐在板凳上的小男孩,他在不断地发抖,聆鹓甚至能听到他牙关打颤的声音。这清脆的磕碰声从门外的喧嚣里利索地传到聆鹓的耳里。她无法置之不理,却也没法解决问题。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异变自逢魔时分产生。小孩,你必须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谢辙站到他面前,脸色和语气都变得严厉,“你若不说,我们可都要因为帮你耗在这里。运气差些,命都要搭在这儿!”
“……不会。”
小男孩又说话了。这是今天内他们能听到的最清晰的第三句话。
“什么不会?你如何这么肯定?”寒觞竟也与谢辙站到了一边,“该不会,这一切幻术都是你设在这里的?虽然你闻起来的确是个人,但若要做出这等妖魔的事,不是没可能。”
“你们突然在说什么呢?!”
聆鹓猛地站起来,面色苍白。但这种苍白与恐惧不大沾边,因为她的困惑与茫然已远远盖过了惊吓。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倒可能真是害怕使然。
“既然他是人,还是个孩子,我们总得……不能找不到原因,就把责任推给他呀!”
“我们的确是猜测。但目前来看,找不到别的理由。”
聆鹓只觉得自己抱过那孩子的双臂有些发冷,应该是错觉。她战战兢兢地扭头,看向那呆坐着的孩子。的确,他身上传达出的情绪并没有恐惧,而是一种……不耐烦。
这很奇怪,所以她并不能肯定。
“你们不会被牵扯进来——”小男孩又说话了,“这个阵法是无害的。你们会在经历这一夜后离开这儿,此生再也不会回来。或许,是有什么遗忘的法术在里面。我不是阴阳师,这些异象,也不是我设下来的。我被困在这里。”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大概终于算回过神了。但他的语气有些老成,不像这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而且他知道的很多,这是关键。只是唯有到了这逢魔之时,他的魂儿好像才回来了似的,正式夺回了对身体的主导权一样。
“你被困在这里。”寒觞重复了一遍,又问,“谁把你困在这里?又为什么?”
男孩低下头沉默了一阵。聆鹓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终究是与那两人站到一起了。
终于,他抬起头说:
“……我忘记了。”
第十五回: 空费词说
“忘记了?”
这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回答。按理说孩子的记忆是不该太差的,可他看上去是苦思冥想了那样久,却只撂下这么一句话来。
“很久……”他呢喃着,“实在是太久了。”
那轻柔的模糊性别的声调中,透露着一种古怪的老成,而并非是拿捏姿态故意为之。小男孩自己似乎也很困扰,却并没有打算求救,大概是不抱什么希望了吧。
“所以这就是那位老伯口中——被诅咒的鬼村吗?”叶聆鹓小声地问友人,斑驳的光从她的脸上不断流过,“结果,我们还是来到这儿了……”
钟离寒觞暂时没有回答她。他望着小男孩,面无惧色地追问:“所以你也被困在这里?你在这里呆了多久?我猜你大概也一样忘记了。”
这并非需要是一个长得骇人的数字。有些特殊的幻境,哪怕你在之中度过了足够长久的时光,实际上也不过是须臾间的事,有如黄粱一梦;有些幻境,你只是在之中过了短短几个时辰,重返现世时可能也度过了十年百年,正如一个龙宫的故事。那些强大的法阵,足以扭曲人们对时空的感知,营造出堪比六道交错的扭曲境界。
果然,小孩只是摇头,说自己不记得了。
“你们也不是第一批来到这儿的人……在你们之前还有很多。有些人很快离开,有些人没能逃脱,成为此地的一部分。只是,太久没人来过。”
照他这么说,也难怪在见到他们几人时,他整个人的反应是如此木讷。若是一开始,被困在什么地方,见到活人一定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兴奋至极的。可他大抵是失望太多次,因而才对这几位闯入者的出现无动于衷。
“告诉我们,孩子,这里会发生什么?”
谢辙的态度尽量缓和,让自己显得亲切些,好让孩子不有那么大的压力。但他的担心大概是多余的,那小孩儿总挂着那副茫然无措,却放弃挣扎似的表情;也可能是反抗了太多次,总是以失败收场后不再心怀希望的表情。那究竟是什么,他们大概不得而知,只觉得像是隔着一层浅浅的水,他们只能看到他没有波澜的脸。而上面是空气,下面只能令人窒息。
“‘我’会杀掉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地,以最干净利落的方式。”他平静地说。
“哈?”
很难相信这话出自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之口。可看他的样子,也不像在撒谎,更不像是在说笑。寒觞指了指门的方向,问:
“外面已是一片混乱,但你在这里。”
“有另一个我在那里。”
“另一个你?”
“嗯……过去是我站在那里,不断地、不断地挥着刀,不断地砍掉眼前能看到的一切。但那些并不是活人,而是一些草木,不断拦在我面前的碍事的东西。我只想回家,回到我熟悉的地方去……可村子里的路让我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也没有我认识的人出现过。树枝、藤蔓、荆棘,我斩断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绿色的汁液溅出来,有些粘稠。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它们都会蒸发掉,所有挡路的东西也都消失不见。我站在家里——我已经回去了,但依然什么人都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说着,他隔着墙指向一个方向。兴许是他们来之前,这孩子所站着的位置。
寒觞把他们拉到一边,三人压低声音,开起了小会。
“你们信这小子说的话么?”
谢辙微微点头:“我倾向于信任他。他是个孩子,人类的孩子。”
“这个年龄的孩子,喜欢幻想也是正常的吧?”聆鹓这样认为,“说不定,他只是把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和现实的事搞错了。一个成年人受了大刺激都会疯掉,何况是个孩子。为无法理解的事尽可能地找自己可以弄懂的方式……这也很正常,对吧?”
“叶姑娘所言极是。加之一些法术是会影响人的精神,所以……”
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谢辙侧过头又看了看那孩子,他依然呆站在炕边,望着窗外那些张牙舞爪的影子。他一动不动,那不断涌入耳中的吵闹声像是不存在一样。
“小孩儿,你刚说的是……‘过去’,没错吧?”寒觞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现在呢?你既然安全地藏在这里,为什么幻觉依然没有结束?”
“……我想,是我意识到这一切是幻觉。”他伸出双手,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自己真实存在的手掌与手背,喃喃道,“每一天——每一天都上演着同样的事,日复一日,直到我真正醒来。我所发现的事实便是,我永远无法从这场噩梦中脱身。我离开了‘我’,我看到‘我’,简直……像个疯子一样,不断地砍杀着村子里的人。他们应该都是与我朝夕相处的人吧,我已经不能记清楚了。我只记得,那刀很红,被血染透了似的,从未露出过一刹那的白色。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人,要杀掉这里的所有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也不曾放过,连牲畜也未能幸免……为什么?我究竟想做什么?我不能停下来,或许我要弄清楚这一切才行。这些话……我应该也不是第一次说了。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同样无意义的事。”
小男孩说话的速度很慢,偶尔还会停顿一下,可能是在脑中构思,也可能是忽然就出现了什么断层。他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全盘托出。他可能真的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话了,有时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可嘴还在动,他们倒是能根据前后文猜出个大概来。比起说给他们听,他更像是无意识地对自己进行复盘,徒劳地缅怀已经忘记的东西。
“唔……你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聆鹓试着问,“我们也许能帮你。”
“哎,其实我没太多自信啊。”寒觞用非常小的声音嚷着,“依我看呐,天亮之后,溜之大吉乃为上策。在这儿耽误时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谢辙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妖怪们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当然了,对妖怪而言人类的苦难究竟算得了什么?他对这一切的真相也并不那么在乎。
“既然你只关心你自己,你走便是。”他冷冷地说,“我留下了便够了。”
“啧啧,那叶姑娘呢?你放心她在那儿?”
谢辙还没回话,就注意到叶聆鹓已经又站在了男孩的身边。对于名字的问题,他又一次陷入了困惑之中。许久,他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所以我……想不太起来了。”
“怎么会连名字都忘记呢?”
聆鹓感到不可思议。她以为只有六道无常身上才会发生这种事。她看了看那边莫名拌嘴的两人,他们也摇起头,一副“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
“大家都更关注……到底怎么出去。没有人在乎我是谁。”
“怎么会呢?我在乎呀。”聆鹓安慰他,“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你能想起什么?在最近一次有人这么叫你,或者和你谈话的时候,总该对你有个称呼吧?不能总是像我们这样,一口一个小孩儿嘛……”
她努力引导着他。另外两人其实都知道,叶聆鹓的压力可并不小。她自然无法忽视门外的杀伐连天,只是在当下,努力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个孩子身上。他的确惹人怜爱,若不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就更好了。
“嗯……我——呃,我、我想……”
小男孩的表情好像有些痛苦,之前可从未有过。他闭上眼,闭得很紧,像是在记忆的汪洋里徒劳地打捞一根生锈的针。它很细小,也没有什么色彩,就像是融化在这片海中似的。
忽然,他发现了什么。
“枫……”
“枫?”
“……枫。”男孩睁开眼睛,神情近乎绝望,“我只能想起这一个字了。这好像不是开头,也不是结尾,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不是我的名字。”
“好,枫——好。”聆鹓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继续安慰他说,“没关系。是枫对吗?我们先把它记下来。不论它是不是你的名字,不论它究竟是什么,既然你还记得,那它就很重要对不对?既然它很重要,就应该记得更清楚才是。”
男孩——枫,点了点头。叶聆鹓比她自己想象的更要耐心。实际上,现在的她知道,自己除了耐心与冷静之外,还能再做什么事呢?她倒是有不少年幼的表亲,对于哄孩子,她一向很擅长。只不过,谢辙好像不太看好她的这种小技能。
“当心。”他提醒她,希望她能想起来这家伙本就是整场异常中最异常的部分了。
“等一下!”寒觞忽然也走上前,面色凝重,“小——枫,你继续想下去。哪怕只是绕着这一个字,都努力多想一些。你可以做到的,为自己,为这个村子……”
谢辙皱眉看着他,脸上写了“你干什么”这四个字组成的问句。寒觞轻声说,他觉得聆鹓的方法是起作用的。哪怕是恶鬼,也不是说要以最凶恶的手段铲除。春风化雨般的温柔的另一种柔软,却是行之有效的武器。
“我……想想。”枫轻声道,“我试着想……”
窗外的尖叫声近了。谢辙的视线不断地在窗口与男孩的脸上移动。他有种很糟的预感,更糟的是,他的预感总是准得吓人。
第十六回:空拳赤手
“我……”
枫还在自言自语。对屋外越来越近的喧闹声浑然不觉。
不知何时人声已经几近消失,唯独一个小小的影子站在窗前。他们不确定那是什么,但一定是位不速之客。枫还未说出个所以然来,那影子忽然闪到一侧,从窗口消失了。谢辙的眼睛死死盯着大门。夜里很冷,汗却从他的额头上滑过。
他掏出一张符咒,越过其他人径直来到门前,伸出手准备将纸符贴在上面。
一柄刀刺穿了脆弱的木门。同时,刺穿了谢辙手中的符。刀尖穿过了他两指之间,对准了他的胸膛。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聆鹓发出惊叫,原地跳了起来。他立刻后退想要躲闪,那刀刃往侧面一旋,紧接着刀的主人一脚踹了上来。
门外是一片黑色。
这是他们最后看到的光景。甚至连持刀人的身影也没能看清,三人几乎同时失去意识。在闭上眼之前,谢辙回头看到小男孩的面容,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空白。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第一个睁开眼的是寒觞。他从坚硬的地面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他感到浑身酸痛极了,保准是在地上凉了一夜。他连忙拍了拍左右一样躺在地上的人,他们也慢悠悠地坐起身子来。聆鹓觉得浑身上下都冷得不行,刚恢复意识就止不住地发抖。好在这一带的初冬也算不上太冷,虽然昨天下了雪,但也只是三两粒罢了,是个意思,今天保准积不起来——何况昨夜还出现了那样的……幻境。
三人缓了一阵。他们从睁眼的时候就意识到,那小男孩已经不见了。一切仿佛一场梦,若他们没有继续停留在这个小屋里就更像了。窗外泛着朦朦微光,天或许刚亮,现在正是最冷的时候。他们在屋子里停留很久,来回踱步、跺脚,好不容易把身子弄暖一些。
谢辙一直在门口徘徊。门上确实有一处穿透的痕迹,他已经记不得刚进门的时候就有,还是说晚上那一瞬间的“假象”之后才留下了它。那刀会真正地伤到自己吗?他不确定,当然也不敢再试。谢辙唯一记得清楚的是……
“怎么了?”寒觞站到他身后,“发现什么问题了?”
“没有……我甚至想不起昨天闯入者的样子。但从体型的剪影判断,大概,是个小孩。可能就是那个小男孩吧。因为我再转头看他的时候,他没有脸。这个幻术可能无法让同一个人以同样的身份,出现在双方的视野里。”
“大概这就是幻术的特性。我们都已经领教过了,这法力实在太强。但究竟是谁……”
“那把刀很红。”最后,谢辙这样说。
太阳完全升起来时,他们走出了这个小屋。按照之前走过的路,他们很快来到了之前发现枫的地方。他还站在那里,与第一次相遇的模样如出一辙。他的脸没有感情,眼中也没有光,就像灵魂已经死了,躯壳还活着。
很难想象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他们都没有贸然靠近,枫也没有看向他们。聆鹓小声地问谢辙:
“他……真的还活着吗?”
“应该吧,我们并不肯定。谁也不能保证这幻术解除后,我们看到的是不是……”
是不是一具瘦小的枯骨。
“枫——”
寒觞将手拢起来,放在嘴边扩音。男孩听到了他的声音,抬起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他没有忘记他们,也没有忘记昨天发生的事。他是相对独立于这场幻术的,至少记忆还能保持在脑海里——短期的记忆。
谢辙由此得出结论:“应该还活着。若化作鬼怪,恐怕执念太深,是不会记得这些的。”
叶聆鹓附和道:“嗯……他昨天也说,我们不是第一拨来的人。”
枫看了他们一阵。见三人不再说话了,他这才轻声说道:
“你们该走了。”
“我们……”
聆鹓有些忧愁地望着他。她觉得他们不能一走了之,但又不知如何是好。昨夜的事还历历在目,尖叫与嘶喊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她回头看了看那两人,谢辙和寒觞也相顾无言,但也深深知道,就这样离开的话……这孩子也太可怜了。
“天亮了,就可以离开了。”枫淡淡地说,“那些想在夜里逃走的人,都会死。只有白天才暂时安全。”
叶聆鹓便问他:“那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枫不说话,不看她,只是微微摇头。聆鹓觉得自己真是问了个蠢问题。若能走,他早就走了,何必在这里经历着看不到尽头的轮回。
谢辙忽然走过来,朝他伸出手。
“我们想办法带你出去。”
枫的眼里有些困惑。他不知道这个人是何来的自信,能够打破这毫无意义的循环。他沉默了一阵,幽幽地说道:
“你也不是第一个想这么做的人。”
“不试试谁知道呢。”
小男孩终究是答应了下来,但看上去并不抱希望。他大约经历了太多,他将之称为“徒劳的挣扎”。连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是一副老成的样子,让人觉得心疼。
谢辙有自己的办法。他从之前那个屋里找到了一个盆。这盆是陶制的,不算很大,还能用。然后他让寒觞又打了井水来,倒进里面,放在桌子中间。随后他取出一根针——也不知是哪儿掏出来的,可能这就是所谓阴阳师随身带的“吃饭的家伙”吧。
他刺破了自己左手的中指,让一滴血落入陶盆中。接着,他把针递给了聆鹓。
“呃……我、我也要吗?”她小心翼翼接过针来。
“嗯。两人容易都陷进去,三个人以上才最稳妥。放心,不会有事。女的扎右手。”
“啊,好……”
虽然叶聆鹓没听懂所谓的“陷进去”是什么意思,但她选择相信谢辙。她轻易刺破了薄薄的皮肤,让血落入水中。血水很快扩散,和谢辙的血一样。聆鹓正准备将针递给寒觞,谢辙忽然厉声说道:
“别给他!给枫。枫必须是最后一个。”
“为什么?”寒觞挑起眉,寻思着是不是谢辙对他不满。
“妖怪不能参与这个法术。”
“你对我有意见?”
“仪式的所有参与者必须是人类。”谢辙强调着,“妖怪的血会造成破坏。你不会连这个法术都没见过吧?”
寒觞忽然发出一声怪笑,兴许在表达不满。
“你可真是高估我了,我很没见识,可真抱歉。”
“你若要帮忙,还有别的任务——看着我们。我们三个人的手,一会儿必须拉在一起。如果有谁犯困,眼看着要睡了,马上弄醒,不要犹豫。这里有一炷香,掰成三段儿。快燃尽的时候扔进碗里,然后用沾着香灰的手点一下你最近那个人的头。三段香三个人。”
“……行。”寒觞抱起臂,耸了耸肩,“你们开始吧。”
枫在刺自己的手时没有任何犹豫。就连聆鹓在这么做时,都小小地龇了牙,毕竟这一针下来还挺疼的。但这小男孩可真是坚强,面不改色地将血滴在水中。他们按照说好的,绕着这小小的桌上坐了一圈。除了站在一边的钟离寒觞,三人中间就摆着那滴了三滴血的陶盆。谢辙让枫喝掉三分之一的水,只是在这时候,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可能过去说要帮他的人之中,没有谁用过这奇怪的方法。
然后由聆鹓喝掉剩下的一半,最后谢辙喝了个干净。剩下一点点挂壁的水,谢辙将针放在里面。针贴在盆底,针尖指着小男孩。
三个人手拉手,闭上了眼睛。接下来他们按照谢辙的指示走。寒觞疑惑地绕着他们缓缓踱步,并不捣乱。他难得一副严肃的样子,大概也是想看看这阴阳师有多厉害。谢辙说开始的时候,他用指尖点了一下其中一段香,香开始缓慢地燃烧起来。它的燃烧的速度明显比普通的香要慢很多。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他得一刻不停地举着香,绕着他们走路。
空气中很快布满袅袅的烟。这香的气息也比普通的要淡,味道却更浓,不知什么材料。
“就这样……一直拉着手吗?”聆鹓闭着眼,小心地问,“还需要做什么。”
“别说话,静静地坐着就好。一会儿你可能会看见什么,但都是假象,不要慌。尽量不要睁开眼睛,若是任何人睁开,仪式就结束了。而且绝对绝对不能松开手——绝对不能!”
谢辙反复强调着,叶聆鹓点点头。但她又意识到,大家都闭着眼,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意义。于是她又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接下来,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她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出汗,当然,她是不能松开的。聆鹓安慰自己只是有些紧张罢了。谢辙的手比自己的热很多,男性的温度要更高么?她倒是不清楚。可这孩子并非如此,他的手冷得像一块铁,摸久了就好像会被冻伤一样。她将小手攥得更紧,希望能让它暖起来。
很快,她眼前闪过一道红光。叶聆鹓一怔,险些把眼睛睁开,但她立刻想起谢辙的话,把差点漏光的眼睛缝又闭得更紧。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仪式好像并没有被中断,其他人一定严格遵循谢辙的要求了。
然后……眼前逐渐有光,就好像她真正睁开了眼一样。若不是眼皮紧得发酸,她大概真会误会的。在这光中,一些事物呈现出了模糊的轮廓,但变得很快,难以捉摸。在她还没能看清什么的时候,忽然感到自己的头顶被谁轻轻按了一下。想必,是其中一根香烧完了。
钟离寒觞将手中的一点点香灰洒在中间的陶盆中,那针忽然转向叶聆鹓。他微微一惊。
第十七回:空室清野
叶聆鹓看到扑面而来的红色光点,很松散,也很迅速,如蜂群冲向新发现的花田。
这些是……火,火星。它们活泼极了,逐渐变得乱序,在眼前的黑色幕布上肆意飞舞。一定有什么在燃烧,但她一时没能辨别出来,当然,现在的画面也并不明显。视线忽然被拉远了似的,她看到火星来自下端的一片篝火。火边坐着一个奇怪的人。
人?不,可能不是。因为从她的视角来看,那个东西实在是太大了。究竟怎样的人类才能长到这样的体型……可它确乎是人形的,拥有一双巨大的手。按照比例来讲,或许这双人手算是纤细的呢。聆鹓只听说过,怪谈中唯独山鬼能长得这样高大,又像极了人。这个长发的难道就是所谓的山鬼——是妖怪的一种吗?
它或许是……一位女性,大概。这是聆鹓的直觉。姑且用“她”来称呼吧。她手中拿着一根木棍,上面穿着某种动物。那棍子在她手中,像是一根剔牙的竹签般纤细。那棍上穿着的东西,已经被烤得看不出形状了。它上面覆盖着未拔干净的、烧焦的毛发,看起来一定受到过很粗鲁的对待。那东西死不瞑目,瞪着大大的眼睛,高温几乎让它突得要掉出来。
大概是烤熟了,或者她觉得那东西熟了。她将那东西递在自己的手上——聆鹓暂时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但一定是比她小太多的什么,可能是人类。结果呢,这烤得半生不熟的东西在眼前显得硕大无比,显然是接不过来的。那雌性的山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棍子连着猎物粗暴地掰成两截,再将其中一半塞在自己手里。
……她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
闭上眼的世界很黑,大概这本就是夜。在聆鹓眼中,她只能看到那明亮的篝火,与山鬼的轮廓,和那不成型的、无法辨识的猎物。
然后,她听到尖叫声。
刺耳的尖叫响起的那一刹,眼前的光景立即烟消云散。这些色彩绕着中心一点破碎、重组、闪现,无休无止。但没多久,她的视野变亮了一些,显得宽阔了许多。尽管面前的一切依然昏暗模糊,但她明显能察觉到,这和之前的光景是不大一样的。
她的面前有一段……刀。
很长的刀。
红色的刀。
这长度,是打刀,还是太刀?她不肯定。可这刀刃显得有些奇怪,它并非是被颜料或是血所染红的,而是说,它本身就是一种红色。天底下有什么金属是血一般深红的?叶聆鹓觉得自己见识短浅,怎么也没能想出来。可就在她苦思冥想之时,刀刃忽然穿透了前面的人。这仿佛就像用手指捅破纸窗户一样容易。
叶聆鹓这才注意到,她的面前,是围着一群人的。而现在,刀刃从某人的身体内退出,真正的血喷涌而出。其余的人四散奔逃,是下一瞬间的事。
她眼前的这把刀是如此缓慢地移动。有人摔倒了,是位妇人。刀的主人——大概是自己罢——并不留情面。刀刃从背后刺穿了她。紧接着,视线高了一些,然后低了下来。聆鹓判断,这大概是踩着尸体走过去了。有小孩躲在柜子中,柜门被拉开,刀抹破了他的脖子……聆鹓吓坏了,她根本不知道那里有人,可刀的主人就像什么都知道似的,也什么都不放过。她紧张极了,不敢睁眼,手攥紧了另外两人。她发现枫的手不知何时起已经将她抓得太死,甚至让她感觉有些疼了。谢辙倒是罢了,力道同以往一样。叶聆鹓感到冷汗从额侧滑落,却依然不敢发出声,不敢睁眼,更不敢松开手。
刀刃不断地割破不同的人的脉搏,穿过不同的人的身体。生命一个接一个地被收割,刀却不知疲倦。伴随着新鲜的血液不断浸润冰冷的刀身,它周身散布的红色光泽似乎愈发晃眼。
这是一场无差别的杀戮。更可怕的是,聆鹓开始意识到,这刀的主人究竟是何身份了。
这真的是枫会做出来的事吗?两处场景之中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但在事件主人的脑海里或许不是藏得最深的部分。它们之间有某种断层,若想弄清楚,必须更深入才行。
盆里的针早已经指向了谢辙。说实话,寒觞有些担心他们了。谢辙的反应还好,勉强算得上平静,只是眉头紧紧锁着,烧火棍也撬不开。叶聆鹓紧张极了,坐立难安,寒觞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只知道她状态很差。冷汗涔涔,周身微颤,若不是担心打断这场不知名的仪式,寒觞可真想让他们停下。更要命的是那孩子,虽然不流汗也不发抖,整个人周身上下都血色全无。他的手、脸,都苍白得过分,简直像因失血而死的尸体一般骇人。
最后一根香燃尽了,他来到枫的身后。寒觞稍有迟疑,将香灰洒在水中,轻点了一下这小男孩的头。针猝然指向他的方向,与此同时,他忽然倒在地上。
不远处的板凳被摔倒的寒觞推开,他发出惊呼,似乎有些痛苦。几乎同时,桌边的三个人睁开了眼,望向那突如其来的声源。意外发生了,钟离寒觞像是进入了某种幻境,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却又倒下,反复数次。聆鹓想要站起来,谢辙忽然厉声制止,吓得她将双手与另外两人攥得更紧。她还没敢说,其实她睁开眼不是因为寒觞闹出的动静……而是在那之前的转瞬即逝的错觉。
那错觉吓到她了。在眼前一闪而过的……好像一个红色的厉鬼。
叶聆鹓没能看清那鬼魂的面貌,只知道是漆黑的长发,与鲜红的长衣。但寒觞的异样打断了仪式。他有些痛苦地抓住炕上的被褥,仿佛在进行一场自我意识的斗争。桌上的针不断地颤抖,无序地旋转,看上去像一只被困住的无头苍蝇。聆鹓害怕极了,却仍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那根针完全停下来,寒觞才真正站直了身子。
“……好了,可以松手了。”
谢辙的一句话像是解开枷锁的钥匙,叶聆鹓觉得浑身一阵轻松。谢辙将陶盆拉到面前,拿起那根沾着水与香灰的针。它原本是普通的银白色,被他拿起来的一瞬,忽然像碳化了似的,变为漆黑的粉末,散落在这空荡荡的碗中。
叶聆鹓没有时间顾及这个。她跑过去搀扶寒觞,让他坐在炕边休息。
“怎么了?”她面露担忧,“你也看到了什么吗?”
“……抱歉。打断你们的仪式,并非我意。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我看到火。”
“我也看到了。”坐在那里的谢辙如是说。
“火?”
叶聆鹓不太肯定,她只在第一个场景中见到了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没人提到那红色的幽灵,难道是因为……他们看到的东西并不完全一样?
“我怕火。真的很对不起。”寒觞再次道歉。这样诚恳的态度,反而令旁人觉得奇怪。
“你说的好像是真的。”谢辙终于看向他,“这倒是新鲜。你怕火?灶火炉火篝火,都不见你露怯,这可也不像是动物对火原始的恐惧。”
寒觞的气息尚未平稳。他努力自我调节,同时慢慢将视线挪到枫的脸上。结束了这场法术之后,他的脸上勉强恢复了血色——虽然原先的脸色也并不多么红润就是了。小男孩紧闭着口,不像是打算说些什么的样子,可显然,他一定忆起了什么。寒觞暂时没有去提枫的事情,而是为自己的异常做出解说。
“我……好吧,也许算不上怕。我只是不喜欢火,不喜欢明火。流淌的熔岩,未熄的余烬、迸溅的星火,这些都并不能真正吓到我,我反而很是喜欢。只是那般接天连地的火……会让我感到很不适。抱歉,这和我的一些经历有关。以后有机会的话……大概会说给你们。”
“随你吧,你真诚与否,都没什么太大的影响。”谢辙不以为然。
叶聆鹓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她说,她并没有看到寒觞所言的“接天连地的火”,但她暂时还没提起那个红色的鬼魂。谢辙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告诉她,根据人的灵根与资质,有些参与者所得到的信息就是有限的,这很正常。看样子,他和枫所知道的更多。那中间的衔接处出现断层的部分呢?他们也看到了吗?
谢辙凝视着这小小的男孩。枫抿着嘴,并不说话。
“你看上去不愿提起这件事……”谢辙缓缓道,“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将我所见之物拼凑在一起,做一个解说。若有什么与事实出入的地方,还请指正。”
枫沉默了一阵,才缓缓点头。看起来,他并不是很想提起过去的事。
“你……不是在这个村子里长大的。”
谢辙话音刚落,尚才缓过劲的寒觞便望向他,叶聆鹓也一样。显然,他们并不知晓这条重要的信息。他们先入为主地以为,枫自幼就生在这里。
“你是一个人。一个因故远离父母,出现在深山中的婴孩。你被山鬼养育长大。”
果然是山鬼……聆鹓如此暗想。
“山鬼并没有将你吃掉,而是笨拙地开始抚养你……尽管动机仍是人们无法理解的。她的手段差得太远,但你姑且算平安长大了,她为此付出了太多。”
山鬼带着他,模仿人类的生活。她时常偷偷走进村子里,躲在暗处,观察人类是如何生活的,然后有样学样,笨拙地学习一个人类母亲该有的角色,试着照顾这个孩子。
这太奇怪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第十八回:空谷幽兰
“我料想那山鬼,怕是才丢了自己的孩子。”寒觞思索着,为这常人难以理解的事寻找了一个可能的动机,“这倒算不上稀奇。猪马牛羊,乃至豺狼虎豹,当了母亲,几乎都会有这么一段时间。有些带崽的猫,连老鼠都给喂奶吃。”
“这我倒是知道。我不仅听过,还见过。我家拿耗子的老猫就是这样……”
叶聆鹓理解了这个解说,也觉得很有道理。枫只是听着,没有什么反应,看来谢辙没有说错什么。于是,他便就着自己所见的零星片段,接着说了下去。
鬼族并非鬼魂,而是妖怪的一种。比起那些作为食物的动物,鬼也是很聪明的,他们的脑袋除了额前比人们多一两个角外,用起来也是十分灵光。她很清楚,这孩子并非自己真正的孩子,而是一个用来存放自己无处安放的母爱的容器。一开始她自己恐怕也觉得,这段时间过了,她就会把这孩子看做食物,一口吃掉。不过她显然低估了自己对这孩子的感情。说来荒唐,可就算猫猫狗狗,带久了也会萌生出怜爱之心来。
他这么小,就算不吃掉他,扔到荒山野岭也不过成为其他东西的腹中之物罢了。
山鬼将男孩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教他说话,甚至写字。有些字鬼也是不认识的,她自己也想方设法地偷着学。孩子大多数吃穿用度,其实都是偷来的——山鬼自己的衣物也是取而不言的,他们自己可不会、也懒得去织布裁衣。有些人家晾晒的宽松的衣物或被单不知去向,人们就说,是给山鬼窃去了。可一般而言,除非本就是偏远的山村,否则山鬼并不爱光顾人类的地盘。对他们来说,人类身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臭味,小孩尤甚。
这位母亲……大约是习惯了吧。
为了这孩子,她频繁地往来于各种人类的村庄与城池间,偶尔会伪装成其中一员。在山鬼的庇护之下,这孩子本算是能健康长大的。至少不论同类还是人类,都不会轻易招惹到他们。而人的贪欲,是比人类自身所想更要贪婪无度的。否则,变故也不会发生。
这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在这一代丘陵,徘徊着山鬼的存在。时间一长,这个女性的山鬼便被大家记住了。虽然十分隐蔽,但偶尔有猎人与樵夫带来消息说,那山鬼的身边,似乎有个孩子——人类的孩子。于是闲不住的村民们纷纷猜测这孩子的来历。能在妖怪身边生活的小孩儿,定然是大有来头。说不定,是什么天命之子,专门托付给这样的鬼怪来养。许多颇有名望的名人名士,传言里不都有些稀奇古怪的经历吗?
是了,那孩子一定是所谓的什么神之子、鬼之子。
而村中的一对中年夫妇膝下无子,街坊邻里的闲话可是没少说过。听着接连不断的耳边风,竟然心生歹念。别管什么神子还是鬼子,只要是个儿子,哪怕不是亲生的血脉,冠个自家的名姓可就是自个儿的娃娃。若从别的地方讨一个,闲话可还是会继续的,甚至变本加厉被说给孩子听,老两口知道村里人的嘴有多讨厌。这来路不明的孩子啊,可就不一样了……若事情真的能成,赶走村子附近的妖怪也是大功一件。这也不叫拐骗,是“救人于水火”。
鬼嘛……鬼是吃人的。就算从未吃过本村的人,也一定吃过别处的人。
真是疯了。若是寻常人听了,一定会这么想。可愈是闭塞狭小的地方,愈是能把寻常人逼成疯子。他们不仅这么想了,还这么做了,甚至全村上下都在此事上表现出空前的团结。他们依靠人类特有的狡诈设下陷阱,诱使山鬼落网,并控制了她。可不论他们进行怎么样的威逼利诱,她就是什么也不说。若讲道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能触动她分毫;若严刑拷打,哪怕是极尽想象力的私刑,也没能逼出半个字来。他们是真不把妖怪当做人看的——或许这话有些奇怪。应该说,非我族类,诛锄异己似乎是大部分生物尤其是人类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因为“鬼族一定都很皮实,妖怪的体质不是凡人所能比拟的”这样荒诞的说辞,人们就变本加厉地对待她,似乎要测试承受力之极限。这简直像是一群闻到血腥的鬣狗,一旦破了一处伤口,便要将肠子肚子都给你拽出来,皮肉撕得粉碎,骨头也要啃噬成灰。
这一幕,若是说疯狂的人们受到了邪物的蛊惑,在进行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始祭祀,也是令人信服的。在受尽屈辱的折磨后,再结实的鬼怪也会咽气。最终,关于孩子的事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他们放弃了,将山鬼的尸体作为某种胜利的象征高高挂起后,便各自回家。
不曾想三天后,饥肠辘辘的孩子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
他大概已经饿昏了头,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那户人家欣喜地将孩子领了回去,仿佛失忆般对那山鬼的事只字不提。虽说是好吃好喝地伺候上了,他却愣是半晌没动,呆呆地坐在肉菜之前,怅然若失。老两口以为他不会用筷子呢,还手把手地教。过了一阵,他应该是缓过来了,慢慢地吃了些东西,只是表情像在食用嚼碎的蜡块。
他的表里没有悲喜。
长期与群体脱节的生活,令这孩子在很多地方有些……反常。但他的听说读写,实则是没有落下的,他只是不能表现出来。在回归同类的群体后,这种所谓的同族善意令他只感到无措与恍惚,但强大的适应能力是良好的品质。但他能明白那“旗帜”的意义吗?没有人知道,但人们希望、甚至相信他不明白。
他还小,他只是个孩子,他从未与同类接触过。
中年夫妇待他不错,村里其他人在这件事上也格外宽容。似乎同为某种罪行的同党,一种空前的团结便显得理所当然。而作为罪证的遗留物,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随风而逝了。鬼族是这样的,传说它们的血肉是豺狼的皮囊,塞满了沉甸甸冷冰冰的棱角分明的石头,又以滚烫的、掺入胭脂水粉的开水烹烫,褪去皮毛而成。当然,不同的地区,不同的鬼怪,有着不同的说法,但终归是某些阴鸷狠戾的象征。可它们的躯壳都是偷窃而来,拼凑而成的,只要失去生命力,便很快烂成一把残渣。那孩子来了没多久,“旗帜”就不见了。
时间过去了一年,两年,三年。
某一年……
某一年,从小孩子变成大孩子的孩子,明白了什么。也不对,他早就明白了,他只不过是……做了些什么。
他是从何处得到那把刀的?这大约无从说起,但也不再重要。仅凭结果来看,似乎既是一个大快人心的结局,又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典型。它可以被称作报应,也可以被称为闹剧。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让人们都要忘记最初的故事是如何发生的了。
或许也没人会记得,这样的故事是如何结束的。
直到他们的出现。
“我说得对么?”谢辙静静地说。
没有疯狂的怒吼也没有失去理智的尖叫,更没有自嘲般的狂笑。枫比他要更平静,不如说好像从未陷入失控的境地。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不说话,也不离开。他只是静坐着。
叶聆鹓感到难以言喻的沉痛,胸口压着一块山一样的石头。
“……那刀在哪儿?”寒觞沉默了半天,开口只是这样问道,“那夜里的凶手只是你的投影,虽然刀在他的手里,但在本体上,我们好像没见到任何凶器。我也的确没从村子的任何角落,闻到凶器的气息。即使时间过去了很久,我本也能察觉出蛛丝马迹的。”
枫自然什么也不会说。就连刚才谢辙的陈述,他并不同意,也未曾反对。谢辙只对寒觞说,或许早就丢了,或是被其他路过的妖怪捡走——这都有可能。只是忽然挑选在特定的某天行凶,这其中的原因仍不明确。想来,枫也不会告诉他们。
“你们也要杀掉我吗?”枫忽然说,“过去有道行太浅,无法离开的阴阳师,想以杀掉我的方法解开幻境。”
“但这个法术不是你施展的,即使杀了你也没用。”谢辙说。
“果然够浅。”寒觞讥笑着,“想来你也不好对付。毕竟是……在鬼身边长大的孩子。”
叶聆鹓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她只觉得,虽然目前他们所经历的事足够可怕,可枫这孩子……也足够可怜。同情心于她而言自然容易滋生,但她自认,这一次的悲痛极具价值。谢辙轻叹一声,面色难以捉摸。寒觞也猜不透,既然得知真相,谢公子又准备怎么做呢?
“也许我能帮你什么。”谢辙这样说了,“这场幻术严谨严密,恐怕是实力远超我之上的阴阳师所为。他大概想除掉你——你很危险。但因为他没有办法,甚至可能只是同情,便没有杀掉你,而是选择这样的方式。我大约能理解睦月君为何只是路过,却什么也不做评说了。但我与他终归不同,这件事……我没法当没看见。”
叶聆鹓疲惫地笑了笑。这番话,令她对谢辙一贯呆板无趣的看法大有改观。不过潜意识里她就知道,谢公子一定是个好心肠的人呢。
钟离寒觞微扬起眉:“呃,你怎么帮?你也说了,这法术……”
“年久失修的建筑,总有最脆弱的一面墙。”
第十九回:空手红刃
虽然不知道距离这场幻术创建的具体年份,到底相隔多久,但谢辙说的道理并没有错。一栋老房子,你看上去总知道它是上了年岁的。脱落的墙皮、开裂的梁柱、松动的砖瓦,这些表现都是明确的象征。就算是一些幻术、法阵、结界,也会有与之相似的、阴阳师能看出来的痕迹。
“那你准备如何破解它?”寒觞饶有兴趣地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也说过,设下这阵法的人恐怕没那么好惹。你可想清楚了,这不是能不能成的事儿,而是没做成会不会把命搭上的事儿。”
谢辙用鼻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也不知是不是在表达不满。
“我心里有数,你多虑了。我和叶姑娘出去观测一下此处的地形,找些可乘之机,就劳烦你留在这里守着孩子了。万一出什么问题,你也应该应付得来。”
“……行,你们去吧。”
寒觞也想了一下,虽然他很想去看谢辙能搞出什么名堂,但枫没人看着不行,叶姑娘看着若是出意外了压不住,也不行。除了他留在这儿,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于是叶聆鹓就跟着谢辙出去了。他先是找到村子里最高的建筑,搬来梯子,爬到最高处去了。那是一个带有烟囱的建筑,可能是烧东西的窑或者别的什么,他们没进去。叶聆鹓在下面看着,不由得有些担心。因为这个建筑的高度显然是不够的,至少不够谢辙看遍村子的每个角落。他挽起袖子,将衣服下摆拧到一边,攀附着烟囱向上爬了一小段距离。看他毫不担心也毫无顾虑的样子,叶聆鹓的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小时候听说谁家孩子能爬树掏鸟窝,聆鹓都觉得厉害极了,如今亲眼看见这般敏捷的身手,真是既感慨又忧虑。
好在他没有停太久。谢辙松开手,直接从烟囱半截的位置落到地上,然后拍了拍土。叶聆鹓吓了一跳,对他说:“你怎么敢这样直接跳下来呢?要是摔坏了腿怎么办?”
谢辙愣了一下,大概还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种话。他顿了顿,让她也不用担心。若不是怕这些建筑轻易散架,他直接就跳上去了,哪儿还用得到找梯子。
“你身手……这么好啊。”聆鹓感慨道,“我都没看出来……”
她上下打量着谢辙,感觉他这身板算不上结实,没想到还真是练过的。她忽然萌生起一点点奇妙的难过,终于意识到,比起他和寒觞那样强大的妖怪,自己是不是——真的会拖他们的后腿啊?
她的失落表现得不够明显,至少她没有刻意流露出来。某种意义上说,谢辙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也没听出她话里的不对,只是“谦虚”地说对轻功略懂一二罢了。
“我在阴阳术上,其实没有登峰造极的天赋,睦月君当初也直白地说了。但他觉得,不论法术还是武术,只要我都学上一些,双管齐下,是能强过大多数人的。我现在也不知自己到底算什么水平……或许是高不成低不就吧。”
他们一起走在路上,又去其他几处查看。路上,谢辙断断续续说了些事,多是聆鹓在追问。她得知,谢辙儿时一段时间,是在寺院中长大的,倒也不是为了剃度为僧,而是睦月君在很早的时候就与住持打了招呼,说他可以自由出入,跟着学些什么。要说六道无常看人的眼睛着实是准,他小时候很缺朋友,不爱说话,倒异常勤于观察。虽然不论做法还是练武,他也都只是笨拙地模仿,粗略地观看,但这些留在心里的东西,架不住他一天到晚闷头琢磨。长久下来,竟然自个儿弄懂了不少东西。何况常有各种各样的人出入寺院,造访佛门,他也见了形形色色的人,知道形形色色的事。
他后来随母亲辗转过很多地方。到了一处,别人都来找玩伴,他却喜欢找书堂、寺庙、武馆之流的地方。让进去的,就蹲在旁边看,不让进的就翻墙爬树,找个能看到的地方偷偷看,记在脑子里,晚上搁没人的地方有样学样。
谢辙去了几处地方,都是些不起眼的角落,距村子中心也很远。不过,这村子本身也没多少户人家就是了。他留下了一些符咒,每个符他都滴了一滴自己的血,还都挂了一枚圆圆的、小小的银色铃铛。聆鹓不懂,也没问。就这样,他们几乎走遍了这个村子的每个角落,看遍废墟的每一处风景。自然,许多死去的人类的尸体都躺在那里。聆鹓开始还心存介怀,看多了也便学会在第一时间把眼神错开了。毕竟死者不能复生。尸体有些完整,有些不完整。它们和之前见到的没有太大区别。
没有太大区别……
“说起来,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尸体还保存得这么完整?”
“可能一样是幻象,或者由法术维持鲜活。”
“喔……这样啊。”
等他们回到边缘那尚且完整的小屋时,又快到黄昏了。他们饿了太久,走进门时,看到寒觞正与枫在啃着干粮。聆鹓连忙讨了一个冷冰冰的饼,谢辙却拒绝了。他说本来没想着会花这么久,又拖到将近逢魔之时。他必须尽快做法,以缩小邪祟出现的可能。毕竟逢魔时是不洁之物最为强盛的时期。
这一来,聆鹓都不好意思继续吃了。唯独寒觞毫不在意,在他们耳边吧唧吧唧个不停,简直像是故意的。
几人来到村子略位居中的位置,但并不完全是正中心。这里是将谢辙所布符咒的地方,按照特定的线相连所圈出来的中点。这里有一根高高的杆,上面挂着破败腐烂的一块布,脏得发黑,本来的颜色可能是深蓝之类的吧。巨大的布被钉在上面,在无风的黄昏里一动不动,像一具沉甸甸的尸体挂在上面一样。
不知这是不是当年……
他们不约而同看了看枫,他只抬头看了那杆子一次,再没什么反应。
谢辙竖起二指,闭了眼,口中念念有词。很快,周围响起了窸窣而清脆的铃声,接连不断,且愈发激烈。但现在一点儿风都没有。聆鹓明白,这是他布下的那些铃铛在响。它们大概是产生了某种共鸣,如群虫振翅般簌簌作响。不知为何,她竟然有点害怕。寒觞倒是觉得挺新鲜,他兴趣盎然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忽然,他的神情凝重起来。
“谢公子,你的手……”
聆鹓和枫也看过去。他竖在唇边的指尖溢出鲜血,已经顺着手指在皮肤上流淌,渗入指缝之中。但他浑然不觉,即使被寒觞提醒,也无动于衷。他们又不敢轻易打断,只得忧虑地在一旁看着。在密集细碎的铃声中,聆鹓听到一阵什么东西在翻腾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那块布在杆子上挣扎着,舞动着,可现在依然没有刮风才对。
她的额边出现了一粒豆大的汗,即使现在很冷。太阳西斜,终归是赶上了逢魔之时。聆鹓感到一阵眩晕,昂起脸望向天空,残云的移动似乎都显得有些快了,不知是不是只有她这么觉得。她感到有些体力不支,大概是精神高度紧张的原因。云落下斑驳而狭长的影子,在她眼中也在快速地扫过地面,令她想起一个不那么贴切的比喻——蝗虫过境。
“你还好吗?”
寒觞看出她的异常,上前扶住聆鹓的肩膀。他又回头看了眼谢辙,他好像有点紧张,但依然没有停下当前的动作。而最为怪异的是枫,他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如秋风里,枝头上,那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入夜前的第一声尖叫出现了。
这简直像冲锋的号角似的,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时间在某种意义上,真正发生了提速,尽管谢辙自己也是一头雾水,这并非他的意愿,也绝不是他这点法术所能做到的。恐怕是这场幻术做出的某种抵抗。杀戮即将开始,原本站着枫的位置却不见了人。寒觞扶稳了聆鹓,让她轻轻坐下,然后迅速环顾四周寻找枫的影子。
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高杆之下,就在寒觞看到他的第一眼时,上面的布沉沉地落了下来,砸在他身上,将他覆盖、包裹。
这块布原先是深红色的吗?
即使被沉重的布所掩埋,枫也没有做出什么挣扎。寒觞看了一眼未曾停下的谢辙,然后慢慢朝那里移动。他咽了口唾沫,嗅了嗅空气的味道。现在,这里的气息十分混杂,他有些难以辨识。于是他一皱眉一咬牙,一把扯开了那沉重的布匹。
下面空空如也。
寒觞心里一惊,立刻回头看向谢辙的方向。说时迟那时快,一把红色的长刀从远处朝着谢辙奔来。事态恐怕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寒觞顾不得多想,立刻冲上前去,从侧面将刀的主人一掌推了出去。在他的手中迸溅出些许火星来,持刀的男孩被推出去很远。
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上面有些烧焦似的痕迹。寒觞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向那个持刀人。对于这小男孩来说,这把刀的确有些长,且有些沉重了。刀打眼看上去有四尺左右,缺乏营养的十岁孩童甚至比它要矮。他是如何拿起那样长的刀的一端的?
拿着刀的“枫”没有脸。寒觞倒吸一口冷气,后退几步,退到谢辙旁边。
“告诉我,这在你的预设中吗?”
“……不在。”谢辙终于停了口,睁开眼。
“你在开玩笑?”
“但此术依然可破——给我争取一刻的时间。”
第二十回:空花阳焰
寒觞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谢辙的眼神认真极了,倒也不像毫无信心的样子。
“……行。你要是做不到,我们可都得死这儿。”
无脸的持刀人调整姿态,重新走向这边,看起来铁了心要中断这场破幻的仪式,不惜直接杀死组织仪式的人。他恐怕不是枫,至少不是本体,而是一种维护幻象的化身。若是枫一开始就不愿意,早早就阻止了他们,何必下这样复杂的套呢。何况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小男孩早就提醒过他们如何离开,他本身并不是个坏心眼的娃娃。
可这持刀的小子不是。寒觞活动了一下手腕,抬起手,凭空划过一道弧线。弧线向外扩散,透过这一带空气看到的场景有些扭曲,像是穿过波纹凝视什么一样。聆鹓看过去,意识到这是空气被加热了,只有在极热的夏天的地面上方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下一刻,持刀的枫迎面冲来,而寒觞一掌打过热浪,一阵强大而炽热的气流风刃般扫过,连地面上的尘埃都被掀了起来。这力量阻挡了那个孩子,但这只不过是第一回合的角逐罢了。他们交起手来,寒觞将战场完全控制在距离谢辙和聆鹓都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牢牢牵制住他。
枫每挥舞一次刀,他们都能听到一阵奇异的嘶吼声,而且不像是一个人的……也不那么像人的。这声音很奇怪,几乎和金属本身和空气摩擦的声音毫无关系。这鸣叫像是许多种野兽同时发出的,压在一起,颇有种“万箭齐发”的气势。动物的部分像是雄鹰的啼声、恶狼的嗥叫、彪虎的咆哮;非活物的部分如冲锋的号角、擂台的鼓鸣、山洪的奔腾。有机与无机之物相互结合、熔炼,形成那他们昨夜所听到的杀伐连天的混杂的嘶鸣。似惊雷,似恸哭。
原来是这种声音——原来那些声音几乎出自同一个源头。让人惊叹,也让人恐惧。
除了听,叶聆鹓其实是看不太明白的。但她勉强能看懂的一点便是,这两个人都……很强。虽然枫暂时是被压制住的,那是因为他一门心思要将做法的谢辙就地砍杀,这样一来就无法全心全意地对付专门牵制他的寒觞。聆鹓感到很惊讶,惊讶得无以复加。她虽然知道寒觞是个妖怪,却不知他是这样强的。他的动作很快,每一步都能留下一阵红色的残影。他的法术似乎与火相关,却没有真正燃烧的明火,只是些灼热的温度与飞溅的火星。聆鹓不禁想起寒觞之前说过的话。如此想来倒也奇怪,他怎么会这么不喜欢火呢?说来有些奇怪,这不就像是针灸师傅晕针似的匪夷所思吗?
但要说枫……也出乎她的意料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凶戾?先前那乖巧可爱的男孩的身影烟消云散,此刻在这里战斗的仿佛是另一个人。他的每一招都有某种章法,聆鹓看不出来,但能感觉到,因为寒觞总得想些办法才能化解。这孩子的阵势实在可怕,虽然脸上没有表情,可那气场当真像要把所见之一切都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她很担心,却毫无办法。寒觞已经极力去压制那孩子了。他有没有发挥出十成的力量,聆鹓不得而知,但她猜想寒觞或许也怕在一定程度上伤到枫本身。聆鹓攥紧了领口,凝视着谢辙,心里不断期盼他快一些,再快一些。
“啊!”
寒觞发出一阵短促的惊呼,这让谢辙的手颤了一下。叶聆鹓转过头,看到他的小臂被开了一道口子。虽然不深,她却眼瞧着血从里面涌出来,汩汩不止。她立马慌了,想跑上去,寒觞却立刻伸直另一条胳膊拦住她,禁止她上前。他大概在抬起手施法的时候,露出手臂的一瞬刚好便被砍到了。他及时收回了手,但还是留下了一匝长的刀痕。
枫的刀看上去似乎更红了,是错觉吗?他现在没有别的动作,就像是笃定这一击便可致命一样。是寒觞自己大意了,他不曾想这幻象竟然忽然将矛头对准了他。可能即使是幻术也有所察觉,若不让这妖怪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他是无法近谢辙的身以中断施术的。寒觞的伤口也不算很大,但血却一刻也不肯停下来。寒觞的脸色在漆黑的夜里显得苍白,白得发光似的。血落在地上,很快渗进去,被饥渴的土壤照单全收。聆鹓简直要吓晕过去了,该不会这么巧,一刀顺着血管劈了下来吧?
“这刀……”寒觞喃喃道。
他没有说出来,怕引起什么恐慌。他已经将妖力凝聚于此,按理说伤口很快就会复原才对,但是怎么毫无用处?他下一个目标就是谢辙了,寒觞知道,自己决不能让他得逞。大量妖力伴随着血液潺潺地流出体外,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另一手的两指按在小臂上,顺着伤口一路缓缓捋了上去。他的指腹所触及之处,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还有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聆鹓也闻到了,大概能猜出他做了什么:他用火将伤口上的肉烧焦了,这是紧急止血最好的办法,除了……大概会留疤。但比起救命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们交手的速度太快,但寒觞仍注意到,在枫的脖颈侧面似乎有一个发亮的记号。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时,枫的身体微微浮了起来,刀给了他力量。现在刀刃和他的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柔弱的微光,暗红色,在黑夜里不那么明显,但也绝不会被忽视。这把刀像是在指引着他,将刀尖死死对准了谢辙的方向。这时候,就好像谁站在他们两点的连线之间,谁就会被捅个对穿一样。寒觞一咬牙,忽然用力跺脚,原先接纳了他血液的土地上蓦地腾出几道橙红色的光。光芒迸射冲天,聆鹓觉得自己定是眼花了,不然怎么会把那些扭曲缠绕的光柱,在某个瞬间看成了无数条身形纤长的狐狸呢?
红光通天,坠地,再度飞溅,一层激起千层浪。眼看着枫与那红色长刀迎面冲来,寒觞却是一动也不动,她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反应就被侵蚀了全部的视线。眼里只剩红色,深的浅的,明的暗的,浓的淡的。浓郁的逼近黑色,单薄的近乎纯白,她这双凡人的眼睛快要无法承受无法理解所看到的一切了,但那种强大的压迫感死死摄住她的心魂,令她动弹不得。
“嘭——”
刹那间,她听见一阵清脆的爆声。这声音不是很大,但很清楚,一下就令她想起谢辙留下的无数铃铛。它们就好像在同一时刻爆炸了一样,发出这般奇奇怪怪的突兀的声音。
她闭紧了眼睛,甚至用双臂捂住,以免红光刺瞎了她。她还没法判断这声音究竟意味什么,只得静静等待。她强静下心来,心中不断地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心脏跳动的声音却震耳欲聋,只让她觉得烦躁,甚至想让它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一切都好安静。那阵强光消失了。她生怕是自己暂时习惯了,还不敢睁开眼,可等了半天仍没有任何动静,她才试探着挪开了双臂。聆鹓慢慢地、慢慢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发觉四周都是黑暗,吓一跳,以为自己真的瞎了呢。这一吓让她完全张开了眼,看到面前安然无恙的两个人时,终于松了口气。
她想跑过去,却立刻摔了一跤。那种谜一样的压制虽然消失了,却让她对身体的控制出现暂时的认知错乱。她挣扎了一下,寒觞一把将她捞起来。那一瞬间就着些许月光,她看到寒觞白皙的小臂上留下一道一匝长的黑色疤痕。
“你这……”
“没事。”寒觞道,“止住就行。”
谢辙走过来,但步伐不算稳健,大概是坐太久了。他环顾四周,不再见到枫的踪影,只见整个村子里都弥漫着黑色的细小粒子,夹杂着些许红光,像是被拉扯开的稀疏的余烬。
“你也受伤了。”聆鹓抓起谢辙的手,“你的手怎么……”
谢辙抽回手,张开五指看了看,上面只是干涸的血迹。
“我也没什么大碍。血止住了。这幻境似是对空气也做了手脚,竟想把血榨干。”
“啊……我说为什么我的血止不住呢。”寒觞隔着袖子轻握住那段手臂,也不敢用力,“不过我倒是没有那种……被抽出血来的感觉,反而像是我的血自己急着逃走似的。”
“是很奇怪。”
叶聆鹓四下也看了看,确乎是没见到枫的影子了。既然两个人都没什么事,她便要问最大的正事了。
“枫他……还有这个村子,到底——”
“幻术破解了。”谢辙说起来倒也轻松,“到不了天明,这结界就会完全消散。现在我们应当也已经能离开了,不用等太阳升起来。只是那孩子……真不知哪里去了。”
寒觞昂起脸,嗅了嗅这里的空气。
“我也没有闻到他的气息。要么是藏起来了,要么已经跑了,也无处可追。也罢,我还在想你破了这场幻境,他是不是只能跟我们走了。一路上,可费劲得很呢。”
“喔……我也想过。但他大概会成为青年甚至中年的模样吧?除非那幻境同时干扰了时间和空间。唔,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本打算到下一处村子,就替他找个能做的活计维生。”
“唷,你倒真是好人做到底。”寒觞一边咋舌,一边感叹,“也是,光护着叶丫头一个就够呛啦。”
叶聆鹓被戳了肺管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看她慌张而羞愧的样子,寒觞意识到自己说过头了,对这好心的姑娘而言有些过分。他立刻改口,说幸亏他厉害,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为妙。叶聆鹓这才回过神,趁天亮前与他们走了。
第二十一回:空穴来风
有两人在路上并肩行走。
男子穿的是普通的直裾衣,纯白色,平日里定是多加注意才保持得干干净净。相较于江湖中大多数男性,他的头发有些短了。不过在如今的年代,人们对长发所赋予的执念不再那样深厚,与忠孝礼仪间的关系显得淡薄。毕竟不论东洋人还是西洋人都频繁地造访他们的土地,而最早与他们接触的胡人男性也都是短发。文化的碰撞与融合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他深谙这点。不过他的理由,或许没有这么复杂就是。
女子的衣服略花哨些。花哨的不是颜色,而是纹样。偶尔有几处冷色以作点缀。她的裙子长而柔软,一看就是好料子,无序的褶皱再怎么堆叠仍是拍拍就抚平了。最漂亮的是那件禙子,上面不仅有印染的暗纹,还有细细绣上去的花纹。那些纹路多是花朵,有骄傲的月季、羞怯的铃兰、秀丽的芍药、素雅的雏菊等,各式各样的花大小不一,风格不同,在这件禙子上却相得益彰,十分和谐。但细细看上去就会发现,没有一朵花是完整的。它们要么缺上几瓣,要么略有破损,就好像要为更多的花纹腾出地方似的。虽然奇怪,但打眼看不出来。
她的衣服主体多是红白,红得像霞,白得像云。她还缠着一条轻薄的披帛,是柔和的粉橘色与清甜的水红色相互交织、过渡。远看上去,她像从黄昏时刻降临的云霞,一不注意的下一秒就要腾空而起,飘向远方去了。
发型倒是普通,只是用纸带子低低束起来罢了,没有其他装饰,顶多栓了个铃铛。
那名男子还好,女子穿这样的衣服赶路实在显得太奇怪了。这怎么说也该坐在轿子上,让四个以上的人抬着走的。她倒不。但从那双平跟的绣花鞋上看,此类舒适的鞋子也不像是给不爱奔波的人准备的。
“你此行又要做些什么?”男的问。
显然他其实已经同她走了一段路了,不知什么原因一开始倒也并未问个明白,也可能是之前在说别的,现在才想起来。他手里拿着一杆御币,也看不出到底是他还是女人的东西。而女人手中拿着一杆神乐铃。她的步伐很稳,手中的铃与发稍的铃都几乎不曾发出声音。
“去办一件小事。”她总这样,说话云里雾里。
男子也不追问了,大概是习以为常。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大多以问答展开,这也像是约定俗成的习惯。严格来讲,女子大概算得上是男子的师父,只不过他们从未相互称呼过。因为男性的问题大多是疑问,以求得答案为目的;而女性的问题大多是设问,以诱发思考为出发点。他们认识了多久,说不定两方也都记不清了。
但那一定是远超过人类寿命的漫长岁月。
“泷邈?你不要动。”
男子有些疑惑,但站在原地不再向前。女人停下来看了看他,便继续走。男的也跟上,女的向他询问:
“你的头发是不是……长了些?比起上次见面。”
“啊……”泷邈捻了捻鬓边的发梢,“应该吧。我以为我作为妖怪的特征变得愈发明显了。前些日子我无意揪下了一根头发,转眼就变成了白色的长绒。拿起剪刀来剪下一排,碎发也都变成苍白的绒毛。”
“哎呀,那还真……”女人思索了一下,短暂地停顿后继续说,“或许是妖力不大稳定,是一时的事吧。若是力量控制得当,自己是能任意决定的,连头发指甲要不要继续生长也能自个儿说了算。唔,说起来,你大约是何时剪掉头发的?你最初与其他走无常见面时,听说还是长发。但自打我见了你,就基本上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变过。”
“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吧……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当初是想和所谓的家里做个了断。那时候,听到什么宣扬发肤血肉的事,都恨得牙痒。现在罢了,只是觉得短了方便。”
“这是好的改变。”
“应该吧。可能只是时间长才放下了而已。”
“时间是良药。你治好了这处心病,其他与之相关的病,也不再有了。”
“是吗?可是既然不会察觉到,我又如何觉得那是好的改变?”
“若察觉到了,你又该悲痛为何会遭遇此事。还是不来的好。”
“啊……嗯。”泷邈又多看了一眼侧前方的女人,“说起来,我初次见您的时候,穿的是一身巫女的行头。但近来好像不见您穿过了。”
“啊,那个才是偶尔穿的。”她笑了一下,“需要频繁出入神庙时,我会换那件。”
“这样吗。”
两人又不再说话。沉默算不上他们的常态,说的多与少,取决于他们多久没有见面。他们不是总在见的,但卯月君出任务时,觉得场合还算合适的话,会问问他。他通常会来,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
清晨的微风一阵又一阵,在寒冬里显得萧瑟。他们的衣服都不像是冬日该穿的,但谁也不觉得冷。
“您最近见过如月君与霜月君吗?”
泷邈又问了。几乎每次见面,他都会问这个问题,即使知道多半没有。其实他并不太关心答案,但这更像是某种仪式——出于镌刻记忆的动机。也只有这两人,在漫长的五百年的时光里,是最为深刻的。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面容也有些模糊。但他很自信,若是有朝一日有缘相见,他一定能认出他们来。
“没有。你知道,我们并不怎么见面。不过……”
“不过?”
“我见了水无君。”
“啊……”
水无君他也是知道的,但并不如前两位那么熟。不过说到底,他和前两位也没多熟悉。而对于水无君,是真真正正的一面之缘。她成为六道无常的事,夹在霜月君和如月君间。
“水无君……给我的印象很深。虽然我其实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忘了,是真的没有注意,也没有记过。对我而言,她只是个江湖人……”泷邈回忆着,“她的搭档死时,我是在场的,但精力很难放在她身上,以至于连她在最后喊的另一人的名字也想不起来。”
“也情有可原。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我只记得你说过,那时追猎我的人名为唐赫。他死了,是霜月君杀的。”
“嗯……这件事我也是听来的。”卯月君的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平淡地叙述着自己知道的事实,“唐赫啊——这个人有些不妙。”
“他不是早就被杀了?”
“是转世。”
“难不成,他还能继承转世的记忆?这不可能,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记得,他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过了这么久,他也不该还如当初那样。”
“啊,倒也不是。若是保留前世的记忆,那位大人恐怕早就派人去查了。我所说的不妙,是他后世的生辰。天干地支,六十年一轮回,如今后世出生的干支恰与他一样,连月日时都别无二致。这恐怕不是巧合,而能做到的,兴许也只有六道无常……但没有证据。”
泷邈想到了什么,可没有说下去。他只是说道:
“很难不去怀疑什么。”
“暂且,我们还无从推论。这件事我倒是没有告诉水无君。她虽忘了自己的名字,和这位却有着血海深仇。她的同伴死于此人之手,如此蹊跷的生辰,她一定会不必要地追查。何况她现在有要事在身。”
“她的任务是?”
“这便是我之前要对你说的了。水无君被任命,给一个麻烦的孩子解咒。她说,她要去求助凛天师。水无君生前是杀手,阴阳术几乎一窍不通。她成为六道无常后,也是与凛天师这个熟人学的法术。水无君觉得,此人多半能帮助他们。”
凛天师啊……泷邈知道这个人,他还深深记得他的名字,这倒没有忘。如今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仙人,因为母亲是曾经的走无常而获得漫长的生命。但说到底是肉体凡身,恐怕比起自己这样的半妖,要更早迎来生命的终结。相较于凛天师过去的友人——例如霜月君、如月君,她们的日子比自己也长得太多。
时间会抹消生离死别的痛吗?
活的太久,泷邈也总是会根据一个事发散思想,继而联想许多。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是沉默着的,不再有新的问题。卯月君知道他在思考,也从不打扰。她认为这也是好的。
他们又走了一阵。卯月君忽然问他:
“你认为仇恨会随着时间消失吗?”
“会吧。时间越长,人也好妖也罢,听过见过的爱恨情仇就更多了。相较之下,过去的事便显得易碎轻盈。我也好,水无君也好,霜月君也好,应当都是这样——我猜吧。”
卯月君缓缓点了点头,又问:
“倘若此人被束缚住了,不再见到什么他人的离合悲欢,终日沉浸在自己过去的事?”
“……我想想。”
泷邈不知卯月君此话的语境,但还是就多种可能开始琢磨。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人被困住?厉鬼倒是这样成的。那看来,说不定不仅不会忘记,反而还会更加在意。就像指缝间小小的刺,忙起来的时候快要忘记它,闲下来,碰或不碰它都觉得刺痛难忍,闹心无比。
他们穿过这一带起伏不定的土丘。他仍想着,脚下随卯月君走着。忽然间,卯月君停下了脚步,面对山坡下的光景,微微张大惊讶的唇。她加快脚步,泷邈追了上去,他们来到一片荒芜的废墟之中。很难看出这里曾经是村子,经过日蚀雨打,砖瓦土木都腐朽不堪,似乎略微强劲的风便能摧枯拉朽。
他还看到,数具苍白的枯骨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这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唯剩死寂。连乌鸦也绝不会愿意在这儿多加驻足。
“……我们来晚了。”
第二十二回:清茶淡饭
枫究竟何去何从,快要成为谢辙的一个心结了。
在新的城镇,他们找了客栈歇脚,多停留了两天。在这段时间里,他们都默契地对在那死一般的村子的遭遇只字不提。他们都需要时间来调整,不论身体还是心灵都应得到休息。
谢辙倒是理所当然地又被小二数次忽略了。他本就没什么存在感,再不爱说话,真正成了一个透明人。叶聆鹓和寒觞也想和他说点什么,但想不出好的话题,他也只是应付。直到今晚他们闷在客房吃饭,寒觞终于忍不住说了他两句。
“我说你啊,能不琢磨之前的事儿了吗。”他敲了敲碗筷,显得很烦,“我可真是快受够你这闷葫芦了。”
叶聆鹓觉得好像有点太直白,只是试探性地附和:“嗯……谢公子是话少了。”
“还好吧。”谢辙淡然地夹了一筷子菜,“和以前差不多。”
但他情绪明显是低落的。不然,没有谁会对着最近的一盘荠荠菜一个劲地薅,而对其他荤菜视而不见。寒觞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将他面前的绿菜和一盘豆芽肉沫换了一下,谢辙果然又只夹豆芽了。看他那模样,好像这菜进了他嘴里也吃不出区别来。
寒觞对聆鹓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人跟块木头似的。唉,姑娘你住单间,你是不知道,我啊,说句话他从来不接茬。进来送餐的小二都以为我在对空气自言自语。”
“哎……不、不至于吧?我是想着钱的事儿,才建议你们开一间的。要不我再……”
聆鹓显然误会他的意思了,这茬也完全接歪了。寒觞喉头一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算了,还是别和他们兜圈子了。他坐了下去,将筷子轻轻拍在桌上,不想再吃了。
“我们知你是好心,才会想着去帮那孩子。如今也不知帮没帮上,自然心里不太舒服。但木已成舟,就不要想那些已经发生的事了,你多少做出了些改变。而且,我们也确实对你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还真挺有本事。好啦,别再琢磨了!”
谢辙估计本就没什么胃口,他也放下了筷子,然后轻叹一口气。
“我就是心疼那孩子他——”
“你怎么不心疼我啊?”寒觞抬起眉,“不心疼我那番你来我往劳神伤力,心疼我胳膊上那么大一口子,心疼我白白流出去的血?真服了你了。自己的碗儿都是漏的,管别人锅里的菜齐不齐全?”
叶聆鹓明显感觉寒觞的火气也上来了,估计他这两天真给谢辙憋坏了。他平时话就蛮多的,而他对那村庄里的事也看得比谢辙要开,自然恢复得更快,没法顺着谢辙的节奏走。聆鹓得想个办法转移话题,不能让他俩再耗这一件事了。
“对了,钟离公子……”
“生分了啊。”老狐狸抬起一根手指。
“呃,寒觞——关于你那时候使的几套法术,我有些问题想问呢。”
“我就猜到你要问,怎么现在才开口?你说吧。不过乐不乐意回答,就看我心情啦。”
聆鹓连连摆手:“我就随便问问,你不用太在意的……若有冒犯,还请——”
“行啦行啦,你怎么总是铺垫老长一堆?快切正题吧。”
“嗯……我在想,你是说过你怕火,对不对?但我看你的法术,几乎都与火有关呢。”
钟离寒觞微微点了点头,并不否认。他沉吟一阵,像是在思考如何做解释,而哪部分该说,哪部分又不该说。想来想去,他换了另一边翘起二郎腿,将手肘撑在桌上,托起脸,这才徐徐说道:
“你还记得我和我师弟钟离温酒,曾在一位仙人手下修习吧?五行之术,是最基本的仙法。而八卦呢,亦是五行变化的一种。”
“这与八卦有何关系?”
叶聆鹓好奇地追问,也停了筷子。她注意到,提起这个,谢辙似乎有点兴趣。他身体略微前倾,好像是想听得清楚一些。于是她应着寒觞,鼓励他说下去。后者自然注意到了。
“欸,急什么,这不是在说么?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是这么说的,是不是,谢公子?天水山雷风火地泽,天泽为金,山地为土,雷风为木,水为水,火为火。仙人说我与火最为相容,在火法上颇有造诣。顺便一提,我兄弟与木法最称。雷是阳木,风是阴木,他的风雷之法远在我之上。老谢,你呢?”
“……都略懂些。”
“过分谦虚可就是骄傲了,兄弟。而且你这说法可有点嚣张啊。”
“等会。”谢辙微倾脑袋,皱起眉,“你比我老才对吧?”
“在意这个干什么?这不是叫着顺口么。”
“我叫你老钟还差不多。”谢辙淡淡地说,顺便翻了个白眼。
“……你能不说这种没文化的话吗?”
气氛活泼些了,叶聆鹓的心情也终于好起来。
“唔,说起来,我也觉得叫谢公子太过生分了。谢公子有没有什么顺口的称谓?”
谢辙倒是回得干脆:“没有。”
“啊……怎么这样。”叶聆鹓有点失望,但马上又打起精神,“那你若不介意,我能不能替你起一个叫起来顺口的?”
谢辙好像还真不在意。他端起清淡的汤碗,微微点头。聆鹓高兴地说道:
“那,我可以叫你阿辙吗?”
谢辙呛了一口汤。两人都一愣,寻思着这叫法好像也没什么。谢辙咳嗽了几声,将碗放回桌上,轻轻摇摇手:
“不打紧,我只是呛到。既然叶姑娘开心,怎样都好。”
“真的吗?谢谢你……”
寒觞暗骂一声:“双标。”
人啊,还是要多说话,多聊天。这样一来,局面终于不那么尴尬了。待小二收拾了碗筷以后,他们分别坐在一张椅子上,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聆鹓忽然想起来,自己想问的正事儿还没说完,便继续追问:
“刚刚打了岔,都忘记问你。寒觞你究竟为何会不喜欢火焰的法术?是不是牵扯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你若不说也没关系,我就是有点儿好奇……”
“哦,这倒没有。”寒觞的语气倒很轻松,“最多就是在我刚学会控火之术时,火焰不受控制,总让局面显得麻烦。我一开始还以为,我不擅长这个,但后来经前辈们指点,才明白这恰恰是力量过剩的表现。初试牛刀,是有些不稳,多加练习才是。硬要说的话……反而是我熟练掌控火焰后,在探亲时不小心烧到了妹妹的尾巴。她那白花花的美丽绒毛,自此留下了一小撮黑色。她当时还很生气,拿嫁不出去就坑我一辈子威胁我,直到温酒说会娶她,这丫头才安静下来……”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眼神显得柔和。寒觞暂时陷入对过往的思念中,那种美好的氛围似是要随着他的叙述浮现。谢辙和聆鹓作为听者,也能感到那一份温柔的共鸣。
“哎,说多了。其实换了毛,那撮黑都要看不出来了……我不喜欢明火的理由,说来也简单。它们会让人、让动物、让妖怪甚至草木都惊恐不安。它的力量太过强大,太过猛烈,几乎要成为生命的对立。火啊,就仿佛象征着死。但我啊,总要学会与自己最擅长的力量打交道,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尽可能避免使用明火焚烧,而是依靠提高事物内部的温度……这要柔和得多。”
说罢,他举起手中的茶杯。茶杯是瓷制的,在被寒觞攥在手中后,很快散发出通红明亮的光,上面的花纹也随着升温消失不见。接着,它表面的釉尚还完好,内里却出现了丝丝缕缕的更加醒目的红线。因为内部的热量传导并不均匀,“啪”的一声,瓷杯就碎裂在寒觞的手里。他松开手,让瓷片掉在地上而不是木质的桌面。那些碎瓷片很快冷却,但没有恢复白色,而是保持着烟熏似的漆黑。
“喔……”
聆鹓和谢辙都若有所思地点头,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又说了很多话,都是过去的、日常的小事。分享过去的生活,是一种慷慨,也是一种善意的散播。这种事对拉近关系尤为有效。这不,几人连称呼都改了口吗?
直到月亮高高挂起,每间客房的人都进入梦乡后,叶聆鹓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屋子里去。她觉得快乐又轻松,因为自己从未这么畅快地与谁聊过天。虽然想到今后还有一半以上的路要走,可与这些有趣的人在一起,一定一点也不无聊。
另外两人也收拾了一番。简单地洗漱后,寒觞爬到自己床上准备睡觉。吹灭蜡烛前,他看了一眼谢辙,这人还坐在自己床边没有躺下去,不知又在想什么。
“还琢磨呢?”寒觞伸长脖子,“你累不累啊?”
“啊……不,我在想别的事。关于叶姑娘对我的称呼……”
“怎么,反悔了?有意见也得憋着,都答应人家了,别扫小姑娘的兴。”
“这倒也没有。只是……”
寒觞听到那边床边传来一声轻叹。他可真受不了。
“行了行了,别唉声叹气的了。有事儿直说,少拐弯抹角,娘们一样磨叽。”
“阿辙这两个字……”姓谢的酝酿了一番,才将这俩字艰难地说出口,“这两个字,其实是……”
“其实是?”
“我娘这么叫的。”
“噗嗤。”
“你笑什么?”
“我没笑。”
“我听见了。”
“我当你聋。”寒觞一个打挺起身,也坐在床边,“不是,你怎么想的,你还怕她占你便宜不成?”
“倒也没有……只是不大习惯。罢了,无妨,看当时她那样期待,我不好说什么。”
“噗……”
“你怎么还在笑。”
“晚安!”
第二十三回:清明在躬
您不冷么?
叶吟鹓真想问对面的人。她们坐在茶楼靠窗的位置,女人单手撑着脸,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虽然这个小镇的人很多,但凉风依然不客气地钻进窗里。她的衣服看起来不算保暖,暴露在外的皮肤面积也不小,很难相信她真的一点凉意也感觉不到。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水无君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在我这里,你不用顾虑太多。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了,就算有什么影响,我也不怕。”
吟鹓倔强地摇了摇头,依然双唇紧闭。她裹紧了最外面的雪篷——是浅鹅黄的,绣着金桂的那件。她带的行李不多,与离开的匆忙与否无关,她本身就没什么东西。就这么一点小包裹也是水无君一路替她拿的,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我不冷。”水无君终归是看出她想问什么了,直截了当地说。
吟鹓一愣,随即点点头,捧起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杯。这茶不行,比起她在家里能喝到的差了太远。都说人一旦喝过好茶,就会对劣茶挑剔起来,但其实她对茶水的好坏从没有什么要求,解渴就行。她尤喜欢花茶,可懂行的人好像总有种歧视似的,真是怪事。消遣的事而已,竟还喝出优越来了。在吟鹓眼里,平等地喜欢每一种茶,喝出每一种茶的优劣来,才是真正厉害、真正懂茶的人。
她与堂妹一样茶色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杯中,两片茶叶沉在杯底。家里有人能通过茶叶判断事件的凶吉,但她自己不会。关于她的家业,她基本上是一无所知的。小时候,是家里人觉得不到年纪;长大后,理由自然是没法教了。不过说到底,怎么会没有办法呢?其实是大家不敢罢了,吟鹓心里也清楚。
虽然常年“软禁”深院之中,她对这个世界仍然没有太多好奇。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固然有趣,但那也只是一时的快乐罢了,深入了解便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尤其意识到这点后,吟鹓便更觉得无趣。所谓云游各城,不过是从自己住腻的地方到别人住腻的地方去。
水无君早就注意到了,吟鹓的眼神总是看得很远,远得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反正不在眼前视线落着的地方。她无法揣测这孩子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得帮她。
我们要去哪儿?这个问题,吟鹓或许早就想问了。水无君想了想,过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好好解释一下了。毕竟她知道,自己我行我素了太久,总是忽略了别的事。这一点,她的同僚们不止一次地提过,兴许是该改改。
“我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女人说,“但我们尽量走捷径。”
叶吟鹓抬头望着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已经随水无君走了两天,却还没得到一个明确的地点。一路上,她们畅行无阻,只要出示了黄泉铃,关卡的人们自然会让开道,大些的旅店也会提供妥善的居食。但水无君说小地方不行,知道黄泉铃的人少。关于六道无常的事虽然流传广泛,但也不是真正人尽皆知的。
吟鹓大概有些失望吧,水无君也猜不透她是什么心情。这种事,本该直接将一个解决方案摆在台面上,而不是拉着当事人到处乱跑,何况情况还很特殊。但对她而言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了。最好还是直接带她亲自见那个人,才能得到最快的定论。
“我们要找的人,在一座高高的山上。那座山很高很高,不好上去,但我们有办法。”
吟鹓又点了点头,幅度很轻,不仔细看都以为她没听见。无所谓,水无君就当自己带着一个小哑巴,自言自语便是,无所谓她聋不聋。但吟鹓的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水无君能感觉到,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注视。她可能还是希望自己多说点什么。
“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水无君尽可能说得笼统,“是个仙人,被人们称为凛天师。他的原名叫凛山海,你家修习风水阴阳,可能有人略有耳闻,他是凛霄观的弟子。我生前和他不算太熟,他那时也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后来我成了走无常,他悟道成了仙人,早年仍游走于世,云游四海,依然帮着众生驱邪逐妖。他既没有飞升成仙,也没有为民而死,但不少地方也有了他的祈福神庙。仙人的寿命终归是有限的,他便找到一处避世的山峰闭关。啊,说是闭关,只要有人能上去求他,他还是会见的。我早些年找到他,求他将他学会的仙术再教给我。若不是他无法出关,我会直接带他来见你,而不是拉着你见他。”
吟鹓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关在院中久了,对自由的体感也变得不咸不淡。何况多数时候,她们走的是灵脉,不知不觉间就已经离乡很远了。对她而言唯一的遗憾,便是不仅无法与堂妹通信,就连她的信,自己也收不到了。唉,锁信的箱子定会被一通乱翻吧,虽然家里人也是为自己好,但按他们的性子,八成也不会按原来的顺序排好。算了,回去以后自己再重新排一遍,顺便一一回顾一番。过去最为孤单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挺过来的。
但她带了一幅画出来,是堂妹十五岁那年画的。她成年那年,也是自己成年那年。
十五岁的笔锋依然稚嫩,何况聆鹓没正经学过画画。但纸上仍能辨认出两个年轻姑娘的面孔,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她们拉着手,都笑着。背后是两棵桂花树,树上有鸟。聆鹓说,它们在唱歌,她们都在唱歌。
几年过去,纸有些泛黄、变脆,颜料也略微褪色了。她很想挂在墙上,但还是拿去压了箱底,现在才拿出来。不是因为不喜欢,是实在太喜欢了。
那一年,娘还活着。不过生辰那天,她就开始提相亲的事了……
或许一切都重来一遍,她会做出的仍是同样的选择。她为这样“没有良心”的自己感到愤慨不已,却绝不会改变。躯体的自由不是自由,灵魂才是。但母亲、家庭,乃至这整座江湖,都用一种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桎梏。
叶家算是好的。三从四德的规矩在如今的江湖好像没有太多市场了,可某种类似的束缚从来没有停止它对女人的摧残与迫害。相夫教子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某种使命,这很奇怪。就连那些闯荡江湖的女侠,人们提起的无非也是她有没有相公,何许人也,支不支持她当今的事业。若是没有,又会说:“啊,这种身份这种事,果然不会有男人要啊。”
去他妈的。她心里就这样骂了。家人不让她说脏话,对哥哥们倒是宽容很多,脏话也是男人的权力么?反正她在心里骂,谁他妈也管不着。
如此乖巧的外表与“可怕”的内心对比鲜明,或许能吓坏每个知道真相的人。无所谓。
澜未鸣雷·水无君……她如此潇洒自在,是否也与自己的身份有关?是不是成为六道无常,受到的风言风语就能少些?吟鹓又想了想,自己本不该在意这些,这不是本末倒置?可她还是多少有些向往这番来无影去无踪的生活。她对解咒的事其实并没有信心,若自己的嗓子一辈子都是这样,不如跑得远远的,做个隐士。对这可怖的现实可怖的一切都敬而远之。
水无君当然不知道她怎么想。就算是六道无常,也没有读心的力量罢。
“啊……我倒也不是有必然的把握,觉得凛天师就能帮到你。”
吟鹓又吓了一跳。虽然水无君确乎是不会什么读心术的,但这还是太巧了。细细想来倒也没什么,反正她们现在要做的事,不也就这一件可想吗?
“不行就再找别的办法。”水无君接着说,“或许会花很久。但我可以先把你送回家,自己在跑别的任务时替你打听打听,想想办法。生命存续这么多年,我所得到的大概就是一大摊少用的人脉吧。厉害的人挺多,总有能帮上忙的。”
见吟鹓没什么反应,她又说:“不想回家,找个靠得住的地方暂住也可以。你爹说他打了招呼,沾亲带故的都能给我们钱,你也能过得很好。你不喜欢在家,能换很多地方。”
吟鹓这才点了点头。虽然对她而言区别不大,但水无君会为她考虑这么多,难免有些感动。她知道,自己与这个女无常之间多少有些隔阂——算不上合不来,只是都有些微妙的距离感。她们都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只是生命出现交集。当然,这不影响吟鹓的感恩与敬佩。
水无君拿起茶杯,将放冷的茶一饮而尽。“我在想,一个东西也许能帮到你。”
吟鹓歪了歪头。她还从未想过有什么神奇的宝贝能帮上她的忙。
“它是碧落群岛九天国中,诸神的遗物之一。相传是海神的宝物,是块琥珀。它好像能让人略去言语,直接心灵相通,不知真假。在哪个走无常手里吧?但那东西好像也有点儿危险,我多问问。”
还有这种好东西?吟鹓只觉得不可思议。就在这个时候,窗外路过了两个人。他们一男一女,女的贴着窗边走。她侧脸看了二人一眼,没说话。转眼间,两人就踏进了茶楼里。
水无君忽然站起身来,对吟鹓说道:
“该走了。”
第二十四回:清尘浊水
那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皋月君的手下。
水无君依稀记得,这神奇的蓝珀就在殁影阁中。但阁主本人……她见过。虽然不是什么见了就头疼的人物,但也是不好相处的类型,至少对她来说是。暂且不提皋月君本身,她的心腹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少沾上关系为妙。
男人的皮肤苍白无血色,衬着锦缎儿的衣服,上面有若隐若现的暗纹。他的两边小臂都覆着一种特殊的软甲,与一枚手指相连。在他的手上和脸上,有着淡淡的鳞状的纹路,但不细看是完全不明显的。他束着黑色的长发,右眼的刘海倾斜着,墨绿的眼罩蒙着一只眼睛,上面缝着交错缠绕的白色细蛇。他眼下各自缀着两颗痣,露出的左眼有种怪异的阴冷,死人一样。他既像个懒得生事的人,又像个招惹是非的人。
女人的个头与他差不多,也是黑发,又长又浓密,编了个蝎辫儿。她一身深紫的衣料,都挺单薄,但错落着堆叠,勉强算是冬天能穿的衣服,衣角上都固定着金饰,与她的金镯子、发饰、耳环、戒指、项链都是一个风格的纹路。装饰不算沉,细小,却多。她鼻梁上架着一道细细的金丝框,蓝香草色的薄纱遮住下半张脸。左侧鼻翼还嵌着金子打的鼻钉,容貌又像本地人,又像异乡人。她眼神更尖锐,看什么都有种说不出的敌意。
两个人看上去都不好伺候。
他们挑了张桌子坐下以后,水无君早带着吟鹓离开了。说不上是避瘟神吧,但脚下的速度倒也挺快。女人这才对男人说道:
“水无大人身边那个,好像是……”
“跟我们没关系。”他似乎不想讨论这个。
他有更要紧的事。
小二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挤出笑来。
“两、两位客官,喝点啥?我们有上好的龙井、新下的……”
“石花。”
“紫笋。”
“呃……”
小二也不知听谁的,还是都给上上来。面对面的两个人对视一眼,男的摆摆手,颇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听她的。快点。”
“好嘞,紫笋一壶……”
小二逃一样脚底抹油,离开了这对带着煞气的男女。女的检查了一番指甲里的脏东西,男的只是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这儿,出不了差错。你会质疑皋月大人的话吗?”
解烟准是觉得烦了,毕竟这蛇妖一路都摆着脸色。倒也不是不开心,只是集了焦虑与烦躁的双重不安。他心里定是在担心着什么的,只是一直没说。若与他同行的不是这个嘴和尾巴一样毒的蝎子精,他的话说不定能多点儿。尽管他自个儿也不是什么无毒无害的好东西。
“还不许我烦了?”
“烦什么呢?”她阴阳怪气,“大人许你这点时间不够造的?非扯上我,好像我的任务很少,时间很多似的。”
“半斤白眉蝮的唾沫堵不住你的嘴?拉你我乐意?若不是别人都不在青璃泽,我还用得着你个狮子大开口的女妖?”
“哟,几百年不见,好兄弟靠自个儿都摆不平了?”
“啧。我可得承认,一个人保准拗不过他。这位弟兄造的孽,轮回转世也轮不到人间。辗转数年投胎人道,竟沦落为他曾最为讨厌的人类。也不知他会怎么想。说这些倒也没什么用,但他身上保不齐有那种……讨厌的影子。”他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没辙,谁让我欠他的呢?你常与外人议事,口齿伶俐,说不定用不着动武就能把他劝走。”
“难哦。”解烟转了转腕上的镯子,“他生在这儿出了名的富贵人家,小少爷的脾气也是百里人尽皆知,你一路上也听到了。十几岁的臭小子有那么大的风波,可确实不好办。你不是说绑也得绑走吗?呐,毒我已经配好了,给不给解药,可得看小少爷配不配合了。”
“人类……人类很麻烦。”佘氿幽幽道,“数千年来,他们所谓家国情怀德礼仁义一直是个难缠的东西。当年的蟒神摩睺罗迦大人,也算是被这东西摆过一道,我不得不多虑。”
“哦,差点忘了,你也算得上它的眷属。你是在南国的灵场中,结出与它一样的上等灵珠吧。倒是可惜,还未成型你就剜了拱手相送。”
佘氿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就算不剜,也无法继续下去……何况那也不是拱手相送,而是等价交换。没它,我们也无法从六道之中捞出这尘埃般的魂魄。”
“这一向是我们殁影阁的规矩。”
言下之意,他们二位在过去可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皋月君于他们都算得上有恩,才换得一群妖怪如此心悦诚服。佘氿对此人没有什么看法,他是不像自己兄弟那样反感人类的。但恩情,他自觉也算不上,顶多是他与殁影阁主的另一层交易。硬要说,有点像新来的一个人类与阁主的……以交易为基础的雇佣关系。
所有在奈落至底之主那里碰不得的底线,被皋月君称为“死律”,比铁律更加无情而骇人。这些死律确实不能冒犯,任何一条拉出来,都会让佘氿他们感到切实的威胁。死生之术尤甚。对于这位挚友,他也是与皋月君有约在先,自己才甘愿任人差遣。何况在当差的这数百年来,他也并不觉得枯燥无味,心里认定这儿是个好去处,当初的决定并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但最正经的最重要的最迫切的那个约定,也一直是他的心结。
人死不能复活,妖也一样,但皋月君应许的也不是简单的“苏生”。为了规避死律,他们需要一些迂回的方式,这是殁影阁多年来着手的重点之一。现在,是其中的一个方法。硬说起来,佘氿自知自己和转生的友人,都像一种实验品。只不过比吴垠解烟手中的体面些。
他并不介意,他什么都不介意。
这时候,小二端茶上来了。这家茶楼很正式,每桌都有人专门斟茶,还有一套特别的流程要走。不过这个钱另算,你不要,开始就得把人打发走,这是规矩。这钱也得给,只是没那么多,相互都留些面子。打发的钱都得交给掌柜,因为不是靠自己的技艺赚来的钱,分不到成。这规矩在这一带都有。
解烟随手摘下一枚戒指,扣在那准备斟茶的花枝招展的女人手心,然后摆手赶她。女人很高兴,连连鞠躬倒退着走了。他们心里明白,若是实物,价值并不好算,掌柜的通常默许他们自己收下。这枚金子很纯很纯,她自然心里乐开了花。
“希望她别一会儿用牙试。”佘氿毫无感情地说着看似同情的话。
“没法儿。我终日与毒物打交道,其他材质的首饰很容易便被侵蚀了。”
“真是不懂。女人也好,女妖也好,总喜欢那些亮晶晶的累赘。”
“我也是很难理解你啦……”解烟单摊一只手,另一手端起茶杯,“为了一个过去这么多年的友人卖命,可真让我想起另一位无常鬼来。啊,他是不是已经……”
佘氿点点头,没说话。解烟接着说:
“我看你是很有资质。那人连对方是谁都忘了,你也一样,只不过换了人,他不记得你罢了。即使这样,你也从未改过自己的念头,真不知是不是该佩服你。啊,说到凉月,我依稀记起,我尚且是人类的时候,还骗过同为人类的荒骷髅的钱财呢。”
说罢,她发出一阵轻笑,像碎金子相互碰撞,也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说的这话。
“你是好记性,骗过的人都记得。”
“也不。我都忘了,是后来阁主大人告诉我的。”
“等等……”佘氿微微挑眉,终于正眼与解烟对视。他注意到了什么,“你是人类?”
“唉哟!”解烟坐直了身子,满目受到迫害似的惊异,“伤感情了。你我共事多年,相识的岁月早就超过了你与你那兄弟共处的时日了吧?你竟从不知道我的事呢!”
“少来这套……也没听你说过。”
“我曾是人类呀,不是蝎。”解烟单手张开五指,夸张地按在胸口上,以证明自己的话发自肺腑,“真的是,其他人没给你说过么?咦,难道真是我忘说,却默认你们都知道了?不记得,我总该与谁说过的,反正皋月大人知道。我喔,曾与皋月大人一样,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只是经历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才成了如今的模样。怎么,你该不会对此心怀芥蒂吧?”
“哦,那倒不会。”佘氿无所谓地向后靠去,“我倒高兴你说不定能帮兄弟一把。”
“噫——你要让你兄弟遭剥皮吞髓的罪么?真狠的心。”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算了,别说,我还真敢。只要他能恢复妖怪的身份,被他记恨我也在所不辞。人类的寿命太过短暂,太过脆弱。即便如此,我也没信心他下一世就能变成妖怪。有些事,要是早做早安心,反正都是逃不过的劫难。”
解烟单手托着脸,手法全错地捏着茶杯,像拎着酒杯似的随意。也不知她到底是要喝呢,还是仅仅在作乐罢了。
“啊啊……那按照大人说的去做就不会有事——大概吧。我也好,他也好,千千万万伊始并非妖物的同类也好——所有无需经历死亡、化身厉鬼而直接由人类变成妖异的形式,都是一个叫法。”
“……‘妖变’。”
佘氿捏着茶杯,喃喃自语。
第二十五回:清辞丽句
正是月黑风高夜。高高的院墙庇护着规矩而辉煌的建筑,唯一更高的,只有几棵上了年纪的老树。在夜色的遮掩下,一只蝎子悄无声息地爬上树干,灵活地一路攀升,到了伸出院墙外的枝头,忽然松了腿儿,从上面掉到地上去。
再看,那可就是个活生生的女人了。
“看得不严,整个宅子一天都乱哄哄的,没什么防守。要数最闹的就是那个小少爷了。你可想好,若是乖巧些的孩子还罢了,你要将那家伙带在身边,我们可没人会帮你。”
“知道,别废话了。”
佘氿倚靠在墙边。这面墙对着的是一条窄窄的小巷,现在也没人路过,安静得很。他声音压得很低,甚至吵不醒安睡在窝里的鸟儿。
“但有人巡夜,直接从这儿翻进去是不可能的。正门下有条缝,一匝宽,定是能塞进一条蛇的。不过门口有只大黄狗,又凶又丑,你可得小心。”
“他在哪儿?”
“深院里有个单独新盖的小楼,有四层高,是整个院里最高的建筑。那小少爷虽然算不上那种纨绔子弟,嘴却异常刻毒。有的话连我也是不会说的,他那个年纪,却能轻易逮住人的伤口猛薅,何况无冤无仇的。这最为匪夷所思。”
解烟说着,同他一并往正门的方向走着。佘氿默默地听,平淡道:
“例如?”
“开口闭口说那些下人是懒鬼、无赖、丧门星、天杀的、偷饷的贼;又逮着一个小厮欺负,若不顺着他的意,就提他那过世的母亲;净给人出难题,做不到就极尽羞辱,字字扎肉。他嘴上没门,在长辈面前也毫无规矩。还有:今晚饭桌上,一个笨手笨脚的丫鬟不小心把净手的水洒了些,他反手将滚烫的热茶向后泼到她脸上,看都不带看。丫鬟只是惨叫,叫人拉走了,估计会烫掉一层皮下来。但这孩子总是不闹不怒的,不论说多刻薄的话,做多恶毒的事,都面不改色,如此看来是真没点人样。按理说人们说的话,都是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却从没什么动机似的,单是为了挖苦而挖苦。”
“你说的不错,他可一向那样。但他是妖怪的时候,伤人性命也是为了加害而加害的。人的话,就和刀子和妖术是别无二致,都能将人伤得是体无完肤,肝肠寸断。可不论如何,现在的他能会的也只是那些小孩子的把戏。”
“呐,你是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的,阁主大人都查过了。变成这样也是人类自己作孽。”
“好像说他娘之前不是正室,凭什么手段把正室逼走,这小子才跟着他娘麻雀变凤凰来着?最后正室给气出了病,正室的孩子也依次被扫地出门了。”
“当妈的这么有手段,儿子自然不是孬种啊。”解烟揶揄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巷子拐了个弯儿,再没有人的影子出现。只有墙壁与墙根上,各自有一只紫黑色的蝎与蜿蜒的细蛇贴壁潜行,悄无声息。它们从两个轮流打哈欠的侍卫身后钻进了门中,潜入草丛。这时候,一只安睡的大黄狗忽然支棱起耳朵,闻到了什么异样的气息。它急哄哄地站起身,立刻发现了那两个外来的不速之客。咕噜噜的低吼在喉中滚动,紧皱的眉头显得凶神恶煞。
就在此时,草地上忽然竖起了一条蛇影。蛇的半身陡然直立,信子发出刺耳的嘶鸣。那一瞬间,好像有某种庞大惊骇的妖影从蛇的身体扩散。虽然只是眨眼的功夫,但那条狗立刻发出被打了似的哀鸣,楚楚可怜步步后退,夹着尾巴瑟缩回自己的狗窝去了。
小少爷的栖身之所可太好找了。直到这会儿,这座小楼依然灯火通明。这个时辰,不管富贵人家还是平民百姓,都该早早休息了才对,也不知他一个人在捣鼓什么。两人轻而易举地溜进去,小少爷在三楼的卧房里正辗转反侧呢。也不知这孩子为什么睡不着,十二三岁的人了,难不成像婴儿一样得哄,还是像个成年人似的满脑袋压力?谁知道呢,或许是太闲,闲得完全不累才睡不着吧。可这人不仅自己睡不着,还要折腾别人,不然就不公平似的。可谁有那个劲儿呢?大家忙了一天又一天,只想回去休息。可少爷的命令,又不得不听。
“你脑袋上这碗水,若是落下来一滴,你脑袋也要掉到地上。”
榻上那人懒洋洋地说着,翻过身去。隔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厮站在床边,两位毫无征兆出现在门口的两人看不清楚。一枚金针飞窜而去,直直钉入小孩儿的后脖子里。他那烟熏了似的浓郁黑圈中,两眼一直,蓦地倒下去。
碗儿打在地上,啪嗒一声碎了,水和瓷片溅了满地。
两枚陶瓷渣子迸到少爷榻上了,他腾地起身,带着怨气,嘴里还嚷着:
“废物东西,你是偏瘫吗?光是站着就……”
他看到陌生的两人。
“你们是谁?”
十二三岁的少爷即刻改口,话里话外却透着冷静。没有触电似的大声喧嚷,也没有惊惶失措以至失声,只是简单地看着他们,平淡无奇。见他还真是一点也不惊讶,佘氿与解烟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进屋内,来到他的榻前。
这屋子很大,几乎整个平层都是打通的。但空间再宽阔,没有杂物是填不满的。这一层乱七八糟,无序中透着有序,有序上又蒙着新的无序,看起来就像是那种收拾好了、打乱、再收拾好、再打乱。循环往复,不厌其烦,乐此不疲。
佘氿就这么踩在碎瓷片上,发出咔嚓的破碎声。解烟脚下却很安静,仿佛她轻到只有一层空壳,被几个碎片抬起来了似的。少年扫了一眼,冷笑一声:
“哼,进我的房间可是要脱鞋的,把庭院的脏东西带进来,真不嫌恶心。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这点礼节也不懂吗?我不管你们是谁,到了我的地盘就要听我的规矩。”
解烟纱巾下的唇角勉强勾起来,眉梢微皱。
“也真稀奇。你怎么不问问,你楼下的看守们是如何被放倒的?”
“这不都做给我看了吗?”他摊开手,顺手指了指地上差不多同龄的小厮,“问这种问题,真不知是你傻还是我傻。”
这嚣张的臭小子可真是令人生厌。走在街上,恐怕狗都不乐意多看他一眼。佘氿反而笑了一声,解烟倒真没听明白,究竟是真心的喜悦呢,还是气极反笑呢。
佘氿蹲在床边,托着一边脸看着他。这小子的确连容貌都与缒乌相近——或许是儿时的缒乌。不过,他们的相遇可并不是从那种时候开始算起的。佘氿确信,这绝不是自己私心才这么觉得的,因为他身上的确有那蛛妖的影子。说不上是缩小的他,但除了面容,还有那神态、那气质,这股子讨人厌的劲都和那蛮不讲理的蜘蛛精别无二致。
他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但没有表露出来。除了肤色是人类那样白而普通,他的唇角下那枚黑痣,都和昔日友人的一模一样。他感觉有点恍惚,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旧友生前他还从来没这个机会。
佘氿也不曾想,这皮囊竟与记忆中的影子能如此轻易地重叠。
“你看你爹呢?别一副我死了的样子瞻仰遗容可以吗?可真是恪守孝道。”
解烟可有点儿想笑,但一想到这鬼东西下一刻说不定就要拿自己开涮,就算了。万一自己忍不住,当着佘氿的面儿把他吃了,那这位同僚可会和自己没完没了。皋月君会困扰。
佘氿一巴掌按在臭小子的头上搓了一把,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的出言不逊。解烟倒是清楚得很,这货忍得了一时,定然忍不了一世。看他能憋到什么时候。反正是自找的,打碎了牙,当然是自个儿咽下去了。
小少爷不客气地将他的手打开。
“你大可以对父亲放尊重点。知道你爹姓什么吗?”
“知道,但不重要。”佘氿怪异地轻笑一声,“反正你以后也用不着这个名字了?”
“凭什么?你说了算?我可是很中意我这名字的,尤其是姓。”
“啊……这个呀。”不忍打破旧友重逢画面的解烟,突然在此时开了嗓,“我们确乎是知道的。您母亲是个聪明人,想方设法才带着您混进了这座宅子。也就是五六年前的事吧。她倒是个聪明人,我很感兴趣。不如,抽空告个别?”
“你们想杀我,想杀她,还是要杀这院子的主人?”小少爷抬起了眉,轻易将杀伐的字句挂在嘴边,“如果是后者,我建议冤有头债有主,别来找我麻烦。你们该不会以为我对他有什么……所谓尊敬之心吧?想多了,他压根不是我爹。”
这似乎是他们知道的情报外的事。佘氿和解烟短暂地对视,又齐刷刷看向他。
“你什么意思?他十三年前与你母亲私会,那时候你娘还是个不知名的角色。后来她便有了你。这宅子的前一个女主人,因生不出儿子,才被你娘借机领来上位。按理说,他必然是你的父亲才对。否则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好呢?有钱人家,一定早想办法证明这血脉了。”
“我明白了,你是真傻。空有张好脸皮,脑袋里却烂了。”意料中的嘲讽被泼在解烟身上,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法术都可以破,什么认亲的流程和消息,也能做手脚。我了解我娘,她不是个聪明人,但是个懒人,知道出卖身子就能赚钱。我生父究竟是谁呢?我不在乎。我娘虽然傻,却好煽动。若不是我五年前劝她来这儿‘讨回自己应得的’,我们娘俩还不知在哪儿吃糠咽菜呢。啧。”
两位造访者都不说话了。若是真事,的确是他们失算。但十二岁孩子的话,能信么?
然而也不像假的。
第二十六回:清平世界
“怎么,吓傻了,还是不信?”
“我信你,这一定是你会干的事情。”
“唷,这么了解我啊?”
少爷从榻上翻下两条腿,张开撑在地上,躬着腰又伸长脖子,像个架势十足的大老爷,也不知是跟谁学的。二人还没回话,他又说:
“怎么,查过?看你们这一知半解的样子,也不像是前大太太生前派来杀我的。反正啊,那娘们早就让我们给毒死了。究竟谁派你们来,我爹生意的仇家?他们给你俩多少钱,我们可以给的更多。就算要演戏的话,配合一下,也不是不行。”
虽然小少爷好像完全朝着错误的方向猜测了,但二人姑且没有纠正。解烟想看看,这十二岁的小脑瓜里还能塞些什么奇思妙想。佘氿倒是更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我们真是来杀你的,你还敢配合我们敲诈你爹?胆儿可不小。你就不怕我们假戏真做,当真把你给杀了。再者,我们凭什么要听你这小鬼的话?”
佘氿也不是真的质问,只是饶有兴趣地随便聊聊,想看看他能怎么说。
“你们爱怎么想都无所谓。一直在这大宅子里,我也有些腻了。”说着,他真的打了一个哈欠,这才慢条斯理地继续,“很无聊啊——周围尽是些平庸无能之辈。一开始骂骂他们,还有人敢做反抗。反抗才有意思嘛!可我谈不上变本加厉,只是稍微再凶些,再恶毒些,他们也无话可讲。自从有一个敢动手打我的混账被割断手脚筋,挂在树上没多久就死了后,谁都不敢再顶撞我了。怕什么?没劲。剩下这群废物说几句就只知道哭,真没意思。”
“你杀了他?”解烟问。
“怎么能是杀呢?”小少爷认真起来,“只是破点皮,再挂一阵,轻而易举就死了,是他们自己身子骨差。刀可是我爹递给我,让我出气的,人也是他叫人挂的。啊,可能也是我不小心割断别处,血流光了吧。毕竟拖他走的时候,满地的土又红又粘。”
“啧啧啧……”
解烟摇头咋舌,倒是并不发表评价。佘氿瞥了她一眼,淡然道:
“曾经同为人类的你,倒还挺镇定。这种事对人类而言,已算是罪大恶极吧。”
“话是这么说啦。但恶的起源,不是他父亲过头的宠溺么?人也是极坏的,坏起来比多数妖怪还要坏。而人是能把人变坏的,甚至变成妖怪。”
她似乎意有所指,而佘氿暂时不太关心这番话的起因。他盯着小少爷,问道:
“你觉得无聊,是吗?截至目前的人生,即使是一夜暴富也算不上什么大起大落吧?”
“当然。”小少爷将手臂向后撑在床上,懒洋洋地说,“都是我预料内的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一切不都在我的计算中吗?”
很难相信,这些事,这番话,都是出自一个十二岁人类男童的口中。佘氿听了这番话,倒是眼睛发亮,就好像看到的不是一个陌生的人类小鬼,而是另一个人。
“日后有机会,可以聊聊你是如何劝诱你母亲作出决定,还有设计杀害前任大太太的那些事儿。这一切,的确与我们所调查到的有些出入,看来你做了很好的掩护。不过现在时间不大允许。安心,这次我们来不是为了杀你,也不会杀你的爹娘,不杀任何人。”
小少爷突然就坐直身子,略微前倾,看上去兴趣盎然。
“哦?那你们想干什么?最好有点意思,别让我失望。”
“我们来带你走。”
“……带我走?”
这的确是小少爷意料外的事。他露出少有的讶异,尽管只是一些罢了。
“给我个理由。”
“你不是最讨厌无聊吗?”
望着眼前两个陌生的面孔,小少爷坐在原地,没再说话。女人的长辫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样,扭动、游移,发尾勾起一个小小的尖端。整个看上去,就仿佛一条鲜活的尾巴。男人露出的那只眼化作竖瞳,薄唇中泄出一条细长的信子来,发出嘶嘶的响声。
小小的少爷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无聊平淡的日子过去了几天。距三人到青璃泽的路,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了。
目标就在眼前了。这些天,他们也并没有遇到过什么大风大浪,经历什么更离奇的事。就算有也都是些小麻烦,绝不会比那幻象的村子更加超乎想象。叶聆鹓偶尔抱怨一句自己晒得实在是太黑了,但实际上也没黑到哪儿去。她现在的肤色与谢辙不相上下罢了,而在冒险的江湖人里,谢辙也绝不算是肤色偏黑的类型。只不过是寒觞白得离谱,聆鹓拿他做标准罢了。不过打一开始,她好像也没有比寒觞白到哪儿去。
这里是兰绫镇。镇子的规模很大,是整个县中人口最多的地方了。但这镇子的诸多考量上是不及城池的,而它又是整个县里最繁荣的地方。此县人口自然在万人以上,不过一些大规模的城池人口更稠密,发达程度远胜于此。这儿的百姓都在很努力地生活着,尤其是兰绫镇的人们,可一切似乎都没什么起色。
这些主要的信息,是他们在一家面馆吃面时与老板娘聊的。现在不是饭点,人很少,只是他们饿了才停下来歇脚,顺便想着随便问问此地的事。老板娘热情健谈,估计也是因为没什么人来,这嘴一刻也没停过。她说外乡人在这儿算是稀客,但也不太在此停留,都是穿过这儿,前往青璃泽的。顺着同一个方向再走下去,就是碧璃原。那是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原。
“你们是要去殁影阁吧?”胖乎乎的老板娘笑起来,“我一看你们就知道,诸位准是去求人办事的。”
说话的时候,她几乎全程都盯着寒觞看。聆鹓总觉得别扭,但他本人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不定早就习惯了——毕竟是狐狸精嘛。谢辙呢,倒是没什么意见,对面的口味更是没有意见,如果老板娘没有在盛面汤时不小心把他漏过去,他就更满意了。
“哎,不好意思啊公子。”老板娘赔着笑,“您这儿一直不吭声,我当这儿没人呢。”
谢辙点点头,也没表示抗议。毕竟他才是最习惯的那个。
“人们都不喜欢在这儿多待,太穷。”强壮的老板娘将盛着面汤的大桶放在地上,吸了口气,接着说,“而且太远。这地方说不上偏,就是路不好走,里面的人不爱出去,外面的人不爱进来。若是没有青璃泽的事,恐怕我们镇子几年也没一个外乡人来。”
“县令不想想办法,组织人修路么?”
谢辙问了一句,老板娘却光顾盯着寒觞看,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一样。于是寒觞又重复了一遍谢辙的问题。
“县令若组织人修好宽阔的车道,人与马勤于往来,此地总该富裕起来才对。”
“哎呀,我们这儿可没有县令。”
“没有县令?”
谢辙下意识反问,可老板娘好像又没能听见。直到寒觞发出质疑。
“这里没有人管吗?虽说很多地方的县令是空缺的,可这个县的情况,总该有人打理。”
“唉,谁说不是呢公子?”这次老板娘又听见了,“也不能说完全没人管吧,管事儿的是个兼任的知县,人称霂知县。至于他叫什么名字,倒是没人记得。他看上去是个知书达理的白面书生,下面人上面人的话,他倒也都听、都说,可是……这些年来也没见什么起色。他和大伙商量着加过几次税,都是说想干点什么,好让镇子富起来,不过都没再有什么动静了。估计啊,是事情没做成,打了水漂。我们又能上哪儿去讨钱呢?跟薅羊毛一样,过一阵子薅一点下来,刚长出来再揪一点。不至于一下给羊冻死,却阵阵地肉疼,唉!”
老板娘重重地叹了口气,看上去是隐忍多年,却无法发作。说不定镇上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可又没法真和知县去计较。本身这里做什么,都有点悬。种庄稼吧,盐碱地的面积可有点儿大了;栽果树吧,土还是不够合适;做生意吧,一没特色二没好路走。钱没法从外面流进来,都是县里乡镇之间的钱倒来倒去,左口袋放进右口袋,没什么区别。
之后又聊了些别的,除了谢辙被无视到放弃挣扎外,一切倒还顺利。谢辙平时知道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法力”,是不会主动说话的,大概是和聆鹓寒觞相处久了,有种别人总算能看到自己的错觉。不过,多亏了寒觞的脸,这顿饭他们居然没花钱。
在临走前,他们听到了老板娘说的最后一件事,知县因为走不开,所以常年召集一些人代他去青璃泽拜访殁影阁。他也不说是什么事,找什么东西,只是写好一封信找人代交。不过,至少这儿从来没谁找到过殁影阁。所以他也会委托要去的外乡人帮忙,重重有赏。
“我们倒是不差钱,对吧?”
叶聆鹓忽然停下脚步,愁眉苦脸地看着寒觞。这下,另外两位可有点慌了。他们很早前不断地问姑娘钱还够不够,她总是说够。这不,有段儿时间没再问了……
“你们太乐观了……”
第二十七回:清曹竣府
他们本来只打算休息一晚就离开。谁曾想,第二天才刚刚准备走出镇子,就被拦住了。
拦着他们的,是两个身着黑长衣的人。这长长的外衣从一半开始,就破碎成一缕一缕的样子,大捧的絮状衣摆随风轻轻摇曳。他们的黑长衣有着圆圆的、宽松的兜帽,扣在头上,光天化日之下让人感觉奇奇怪怪。二人也都低着头,看不清脸。远看上去,他俩就像某种海洋生物上了岸似的。
他们都不高,比寒觞要低一个头。他看着他俩,跟黑乎乎的蘑菇盖儿似的。
“您两位不像本地人。”
“知县大人有事找您二位商量。”
两人的话一前一后,联系之紧密比他们各自每句话间的两个字还要紧凑。
“……”
谢辙虽站在叶聆鹓和寒觞之间,不过是被他们拦住时,略微后退了些,也不至于被完全挡住。而周围也没什么路人,他感觉这俩人跟故意无视他似的。
聆鹓看了一眼寒觞,又看了一眼偏后方的谢辙。顺着她的视线,那两个黑色絮衣的家伙才看到谢辙,这才道歉。
“很抱歉没注意到您。”
“您三位可否跟我们走一趟?”
这道歉自然不够诚恳,但谢辙也懒得计较。三个人面面相觑,也不知他们打着什么鬼主意。于是聆鹓便问他们:
“你们说的知县,是指霂知县吗?”
两个低头的人略微朝对方的方向倾侧,像在进行短暂且无声的交流。很快,他们便说:
“正是这位大人。”
“您三位有所耳闻便好。”
“几位还知道多少?”
“不如先随我们去府上坐坐吧。”
他们的话实在说得太快,声音也有几分相近,不仔细听会觉得像是一个人在一句一句赶着说话。三个人愣在原地,寒觞笑着说,他们得商议一番,随后背过身挡住他们的视线。
“怎么说……真让那老板娘给说中了。”
“确实如此。恐怕镇子上还有线人,看到我们是外面来的,要找我们帮忙。”
“叶姑娘说的是。”寒觞迟疑地看向谢辙,“我们怎么办?这忙是帮还是不帮?”
谢辙半晌没说话。他就是去青璃泽取东西的,也不是多赶时间。聆鹓也是,现在都没有家里人追上来,应该是暂时已经安全了。他们两人看上去倒是都罢了,寒觞也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虽然客观上,举手之劳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可……
他们三个人同时扭过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奇奇怪怪的人。他们还是低着头,没啥动静。这俩人的确太——太不正常了。若是两个普通的卫兵找他们,说不定还真答应了,可这是什么扮相,私人的什么队伍吗?
“你们是……呃,什么来头?”寒觞还是问了问,“这总得交代清楚吧?若不是知县本人下的命令,我们稀里糊涂地信了,稀里糊涂跟着你们走了,是不是不大合适?”
“大人尽管放心,我们是知县大人的门客。”
“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我们仅听从知县大人调遣。”
私人武装力量在前朝可是要杀头的。不过,现在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规章制度从根本上发生了改变,个人的队伍在其他方面依然被限制住了。恐怕这群人的身份并不能称得上是军队,而正如他们所言,是门客罢了。
“也不是我们不乐意去……”叶聆鹓已经开始搜刮婉拒的台词了,“你们看,我们三个在赶时间呢。兰绫镇风光秀丽,我们还未多看几天就急匆匆地要走,可见我们真的很急。”
可那二位黑衣门客似乎并不买账。他们继续一唱一和地说道:
“诸位大可以放心,我们知县大人绝不蓄意刁难。”
“一定长话短说。大人说了,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寒觞支棱起了耳朵。
“赏?怎么个赏法儿?”
“金银珠宝,随您开价。”
“妥了,这事儿我们管定了。行啦,带路吧。”
“那便有劳了。”
说着,两人同时伸出一条手臂,在之中的间隙的道路做了示意。接着,他们便向前走去给他们领路了。谢辙和叶聆鹓目瞪口呆,两人愣了一下才跟过去。聆鹓小声斥责:
“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商量,就这么轻易同意了?”
“你的时间不是时间,我们的时间可很值钱。”谢辙依旧是冷冷的,“若是出了难题,我们可会告诉知县,是你一个人答应的,和我们没关系。”
这狡猾的老狐狸不以为意。
“慌什么,小场面。叶姑娘不是说我们缺钱么?能捞就捞上一笔。劳动赚钱,有什么丢人的?信我的,大风大浪我见得多了,先看看他们搞什么鬼。”
钟离寒觞可真是太自信了,两人都有些心虚,但没办法,只能被牵着鼻子走。他们起初还以为,是得去县衙亲自见那位传言中的霂知县。没曾想,两人把他们领到了一处豪宅前。仔细想来也是,他们并没有骑马坐车,而县衙还在很远的市中心呢。
“这里就是知县大人的住所。”
“他在深院里已等候多时了。”
谢辙有些微妙的不爽。这话说得,仿佛里面那人笃定他们会来一样。虽然还真来了,但心情可不如自觉上门来得高兴。
进了院子后,由另外一位黑色絮衣的人带领他们。这位朋友也并不高,而且一开口,他们发现这是一位女性。可他们的打扮都不相上下,再加上看不到脸,判断性别很是困难。
“这边到了。”走了一阵,领路的人说。
这处住所可真大,感觉走过了他们从镇边来到这儿门口的距离,甚至还要多。这不就是他们路过此地看到的一排建筑么?还以为是某个富人区,没想到就是知县的地盘。不过他当时怎么不派人来拦住他们呢?难不成,是暗中观察了一阵?
三人都不再多想。因为他们看到了,在庭院的锦鲤池前,有个人正靠在藤椅上,优哉游哉地喝着茶。闲来无事,将掰开细细揉碎的馒头沫扔进池里,看着漂亮的大花鱼们争先恐后你死我活。他看上去心情不错,还哼着小曲儿。
“您会唱仙魔缘?”
他们本远远站着,寒觞这耳朵尖的忽然听到什么,便这么问道。
那背对着他们,躺靠在藤椅上的人停顿一下,侧过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后他立刻站了起来,干脆利落,挺直腰板朝他们走来。先前还有些懒散的气质一扫而空,他们眼前看到的是一个中规中矩、从容不迫的年轻男性。他身上透着股书生气,走得再近些,还能看到他白净的脸上有三枚细小的痣。两个点在脸颊上几乎完全对称,还有一个差不多大的点在左眼皮下,与左脸颊的痣连在一条直线上。这人怎么痣都长得那么规矩?
这就是霂知县吗?他黑色的短发末梢微翘,看上去不太听话。有几缕头发是红的,不知是专门以东洋流传来的颜料染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身上穿的除了袖口领口和衣摆嵌了蓝黑的边,其余皆是水蓝的深衣,看起来干干净净,像是新的。颜色也并不单调,而是错落有致,相互重叠,一看就是量身定制。他鞋面微露,步伐稳健,见了他们率先行了礼。
三人觉得,这人倒还挺客气,也纷纷回礼,不然怕坏了规矩。两边拱手鞠躬腰弯得都还挺深,以至于谢辙直起来的时候,感觉腰骨都发出了咔哒一声响。
“久闻几位大名,有失远迎。”
他的声音温糯适中。等他直起腰的时候,三个人发现,他的个头也并不高。大概五尺出头吧?不过他整体看上去体型匀称,所以刚才离得稍远些,看不出来。就算现在近了,倒也觉得协调,没有让人觉得太低。
“您就是……”
“你们可以和其他人一样,随意些,叫霂知县就好。”他轻快地说着。
叶聆鹓有些迷惑:“久闻?你难道认得我们?”
霂知县轻笑一声,摇摇头,并不作答。这神秘的气势倒是有了,只是不知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向前走去,三人跟在后面,绕着这满池锦鲤慢慢踱步。
“姑娘是……叶家的吧。”霂知县嘴上说着,脚下没停,人也没有回头。
叶聆鹓自然是愣住了。她喉头一紧,心说坏了。但她硬是把不安压制下去,佯装无事地问道:
“您这话从何说起?”
“啊,我啊,收到了你们叶家的信……当然,不是给我本人的,放心。”霂知县摆了摆手,仍未回头,“这信是从别的官儿那里拿到的。你叶家也有人做官吧?他们急得很呢。我看到你,本也想帮助离家出走的小丫头回归正轨。不过,看你与朋友过得还挺好,我便也不想多管闲事了。想想看,爹娘总是想着教训不听话的孩子,或是把跑掉的小孩抓回来,却从没想过他们为什么不听话,又为什么要离家,对不对?谁年轻时没干过傻事呢。既然你平平安安,我觉得,这信不去理会也罢。”
“……呃,唔,还是多谢您了。”
霂知县一口气说了太多,叶聆鹓没能完全消化。大致听下来,自己好像是被帮了。对方又接着说:
“不过……您说您也真是胆大,轻而易举就能相信一个妖怪。这是没碰到坏家伙。要是那些不讲道理的妖物,你早被吃进肚子里啦。”
这下轮到钟离寒觞发愣了。他本能地警觉起来,这很正常。毕竟他自认为自己的化形术算得上登峰造极,除了被谢辙的阴阳眼看出来,算是正常。
这人是怎么……
第二十八回:清浑皁白
“我知道的事很多。安心,我绝不会拿这些信息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我们应该也没什么能拿来做文章的事。”谢辙如此说道。
霂知县看了看他,上下打量了好一番,这才懒懒地抬了抬肩膀,无所谓似的说:
“嗯,的确,说的也不错……话说您怎么称呼?”
他当真做了完全的考察?未必吧。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样的反应可有些羞辱人了。谢辙没有计较,只是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霂知县连连道歉。其实这也是能轻易想明白的事儿——谢辙本人确实算无名小卒。他既没有叶姓家族的背景权势,也不像钟离寒觞一样是那些道行颇深的妖怪。即使在阴阳师里,他也普普通通,排不上名姓。霂知县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回事儿,倒也很正常。
“对了叶姑娘。一会儿我叫人把你的家书拿来给你看看,你认认是不是你家谁写的。也好证明,我不是在信口开河。”
“啊,也、也不用吧。”叶聆鹓有些慌神,她不太擅长应付这类直接的人,“我家人太多了,信也可能是别人代笔的。您能收到这些信也是很正常的事,我不会怀疑您的。再说,您既然已经认出我来,就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那便好了。叶姑娘,莫怪我多管闲事。最新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已经松口,不再说非要抓您回去。您要是有时间了,也写点东西寄回家,好让家人知道你没有危险。”
“真、真的?”
聆鹓不太敢相信。她眼睛瞪得老大,亮晶晶的。霂知县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
寒觞的表情倒是没那么好看了。他望着此人,目不转睛,在他和聆鹓说话的那会工夫思考了什么。
“我是妖怪的事没有刻意隐瞒,但妖气该是藏好了才对。而关于我,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小角色,我不清楚您是如何知道我的事。”
霂知县沿着锦鲤池又走了几步,这才停下。他望着池中一路追随着他们乞食的鱼儿们,好不活泼,扑腾的水花都要溅到四人脚上。过一阵,他才幽幽地说:
“我若说,我是感觉出来的,你信么?”
不是打听来的,也不是看出来的,而是“感觉”出来的。说实话,这个玄乎的回答的确令寒觞无言以对。这话听上去好像胡编乱造一样,但又有某种程度的说服力,反而让他连质疑都无从疑起。于是寒觞只是重复着:
“感觉?”
“感觉——”霂知县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半块馒头,继续掰碎了喂鱼,“我这人啊,虽然是一介凡人,但直觉超乎想象地准。就好像心里有种声音在对我说:这位俏公子可不是一般人,而是个不一般的妖怪。你看,这不就说对了?”
寒觞不再回话。因为霂知县的话的确没有什么挑得出毛病的地方。有些人,就是天生灵力深厚,虽然没法妥当地释放出来,却能以其他方式得到展现。
“啊,对了。也是这种感觉,让我派手下人赶忙拦住你们……我可不是随便什么外乡来的阿猫阿狗都拉来帮忙的哦。看几位赶路的方向,莫不是要去青璃泽吧?实不相瞒,若果真如此,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们几位。”
“什么事?”叶聆鹓挠挠头,“太难的我们可能也办不了……”
“不不不,绝对不难。我已经写好了信,只要你们见到殁影阁主,将之交付便可。信里写得很清楚。即使没见到也不要紧。不管有没有完成我这小小的任务,只要你们答应,我都会给几位一笔辛苦费。若信中之事最后办妥了,你们再有机会到此处,定重重有赏,想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这是稳赚不亏的生意,如何?”
听上去的确很诱人。不过,他们三个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当然,事情能不能成是另一回事。但一向行事谨慎的谢辙还是有些在意,便问他:
“这问题可能有些冒犯,可我们若是答应你,总该有权知道,这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若是最终牵连拖累了别人,或是引发了什么杀人越货的事,我们可负不起这个责。”
“这位公子,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霂知县停下喂鱼的手,面色严肃地望着谢辙,虽然他好像又没记住谢辙的姓,“什么叫杀人越货?我堂堂一县之官,怎会做这种腌臜事?这本就是一件小事,就算真牵连谁,也怪不到你们头上去。罢了,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们这么谨慎是好事,我就告诉你们吧!”
他既然这么说,三个人都来了精神。他们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霂知县,直到他将手上最后的食物投喂完毕。一旁立刻有黑色絮衣的人递来手帕,他擦干净手,重新投到那人的掌心中央,这才整理衣襟,徐徐说道:
“嗯……别看我现在还没在这兰绫县混出什么名堂,但我也是有家室的人。我夫人年轻貌美,与所有女子一样,喜欢那些美丽的饰物。很早之前,我就听闻殁影阁中,有一枚来自古老南国的琥珀。这琥珀十分神奇,周身呈现晶莹的蓝色,比玉髓更清澈幽冷。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它之中包裹着一个形似水母的小东西。经年累月,不知是光线在絮间的反射使然,还是其中的水母当真融化了,它如水胆一样稀世罕见。这可真是怪事,怎么会有树脂困住这深海之物呢?它如何成型,至今仍是个不解之谜。虽然这庭院的人都没见过那传说中的神秘珍宝,但我夫人听后是朝思暮想,寝食难安,现有的任何珠宝也不能哄她开心。我在兰绫镇一时没干出什么成绩,不能擅离职守,只得不断求助于有能力的人替我传达心意。为了从皋月君手中换得此物,我什么条件都能与她商量。”
三人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聆鹓看了看另外两人,“你们觉得呢?”
谢辙和寒觞好像一时也没主意。说来是伉俪情深的故事,他们虽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都不是无情之人,多少会受到感触。霂知县期待地看着他们,三人有些犹豫。
“唔,要不我们再商量商量?”寒觞试探着问。
“大人,您的信也早就发完了。”一旁送手帕的人忽然这么说道。
霂知县一怔,一拍自己的手背,直直哀叹:
“唉呀,真是不巧。看来我得重新起草几封书信了。为表诚意,我自当亲自来写,只是时隔太久,需要重新斟酌字句。既然三位没有想好,不如先在府上住上一晚,待第二日再给个答复也没关系。你们意下如何?”
他的话很真诚,为人又算得上谦和礼貌,虽然一开始让他们有点不舒服,但三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微微点头,应了下来。于是他们跟着霂知县上了楼,又被下人安排好客房。知县自个儿回屋重新写信去了,留下他们三个在一间宽敞的客房里讨论起来。
“我还是没想明白,他是怎么看出寒觞不是人类的?”
叶聆鹓这个问题,寒觞自己似乎是想明白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有些人天生灵根过人,有着常人不曾拥有的天赋。不是说他们就一定会什么法术,也可能表现在其他地方。比方说有人读书过目不忘,有人一生桃花不断;有人会很幸运,有人学什么手艺都特别快。而这超常的直觉,亦是其中一种。”
“灵根?”谢辙似是有些怀疑,“别是祸根就好。”
“喂,老谢,记仇可是你的不对啊。”寒觞倒是替知县打抱不平,“不就是没查出你什么吗?至于?你也不是什么排得上江湖风云录的奇人吧?”
“不,我怎么会在意这个。”谢辙无奈地摇头,“我是觉得他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
“怎么了,你眼神不好使,也开始靠直觉行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光凭着双眼,看是没看出什么,但他就是令我……有些不安。这感觉像是我们在山上碰到的那个姑娘。”谢辙想了想,“就那个——不吃包子的姑娘。他们给我的感觉有种微妙的相似,都有点儿……似人非人的感觉。”
寒觞与聆鹓看了看彼此,又都将目光投向谢辙。
“你是不是这几天赶路太累……出现幻觉了?”寒觞倒是真在关心他。
谢辙似是有些不满了。他不知如何解释,只是微皱起眉来:
“我没有。跟你们说不清楚。我刚本不想答应,见你们犹豫才没说什么。我只是建议两位,不要因为这种肤浅的理由就冲动行事。说到底,写好的信他也不会给我们看,我们更不能去拆。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是至关重要的事——我们却不能知道。”
叶聆鹓试着组织语言:“呃,嗯……像阿辙这样谨慎是好事。但……你是不是有点紧张过头了?只是送信而已,应该没事的。而且,我们真的不剩多少钱啦……”
叶聆鹓有时会让他忘记她是个富家子弟,但这时候,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天真模样又让谢辙无语凝噎了。他止不住地叹气,试着找一个妥帖的比喻,比如要以小见大、防微杜渐之类的……可就在这时,寒觞忽然一拍大腿。
“又怎么了?”二人看向他。
寒觞脸上写满疑惑。
“霂知县……怎么知道殁影阁主是皋月君?”
第二十九回:清浊难澄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吧?想来想去,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或许是有人告诉过他阁主的身份,甚至道听途说。毕竟他们三个,虽然也没见过阁主的真面目,但不也都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吗?不足为奇,叶聆鹓对寒觞这样说。这本来就算不上什么不能说的事。殁影阁已然存在了数百年,算不上众人皆知,也是个公开的秘密了。
寒觞大概是想明白了,便不再追究此事。但过了一阵,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老谢刚提到的人,与我而言,倒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人。反而还是那个无人村的男孩,令我的印象最为深刻。”
“你是说枫?”谢辙问。
“对,是他。这些天我们忙着赶路,也没说太多话。现在既然闲下来,我又想起这回事了。我是不是忘了说,我在他的脖颈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印记?”
“印记?”叶聆鹓的眼神充满迷惑,“那时候你们之间的动作也太快了,竟然还能看清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真是好眼力。”
“可惜记性不太好。”谢辙随口道。
“说什么呢!这不是想起来了嘛。”寒觞撇撇嘴,转而对聆鹓说,“其实若全然一片漆黑,我倒还真看不清楚。我能注意到它,因为印记是在发光的。一种很特别的红光,说不上暗沉也说不上醒目。我偶尔能看到一个清晰的红点,随着他的招式与动作闪烁。”
“还记得是什么样子吗?”
“因为我们总是在动,具体样子也看不清楚。只是觉得,像个花钿。”
“花钿?”谢辙略加思考,“那是什么?”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是姑娘们会往眉心上做的装饰。”叶聆鹓稍作解释,“但怎么会在小男孩的脖子上?”
“花钿?那花钿可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会发光。”
“这我倒也没再注意到什么。说白了,他究竟是枫还是枫的幻影,我们也并不清楚。他身上的煞气太重,也不知是不是与那标记有关系。”
“咒令?”这是谢辙的第一反应。
“不清楚。”
聆鹓想了一阵,问:“我们平日里见他,是绝没有那个标记的。会不会那个标记出现,就是他失去心智,管不住自己了?”
寒觞刚一激灵,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转念一想,又道:
“也不对。你们忘了?在第一晚的时候,破门而入的那人,和屋里的枫是同时出现。何况他和我们共处一室的时候,屋外依然有人制造混乱。我倾向于认为,他们是独立的。”
叶聆鹓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这样该有多好。如此一来,说不定,他已经逃出去了。”
而不是在寒觞的那股火光中被夺去性命。
之后,他们都不再提此事了。
三人用膳后,在霂知县的府上转了转。这里竟然没有家仆,只有那些身份可疑的黑衣人们。他们平时来无影去无踪,整个院内显得空荡荡的,可在他们迷路,或是不小心到了不该去的地方,都会忽然出来这样的人以作提醒。这些人的声音都不太一样,应该不是同一人。看来仅仅是在这府上,就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兰绫镇的其他地方,应该也有不少吧。
“这地方可真大。不知霂知县的夫人现在在哪儿呢。”
谢辙斜了这老狐狸一眼,毫不掩饰眼神中的不屑。
“喂,我看到了。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就问问还不行了。”
“这里这么大,又这么冷清,要遇到估计很难。”只有叶聆鹓认真分析道,“说不定她与霂知县都在屋里,没有出来呢。”
庭院的花花草草倒是普通,与大多数有钱人家的安排差不多。这一带距离青璃泽很近,气候也是差不太多的。这里的冬天已经不会下雪了,最多下点小雨,冷冰冰的。花也常开,但品种少,院里的多数植物都是一把把形状各异的叶子。令他们感到惊奇的是,叶聆鹓几乎每一种草叶都能说出名字。大部分都是常见的花,可不开花的其他季节,人们断然是认不得的。她说她母亲很喜欢折腾花草,也不请人特意弄,一年到头自己一有空就下地挖土,被她爹说了无数次“不成体统”,最后也不管了。她跟着母亲,认得很多东西。
知县的府上最值钱的,要数那一池子锦鲤。没有一条鱼的花色是杂乱无序的,都经过精心筛选,随便抓出一条都有自个儿的特色。有一只纯金的鲤鱼,两侧对称的鳃上是红色,像姑娘脸上的两团腮红;有只红白交错的,前半身是纯红,后半身是纯白,界限分明;还有只黑乎乎的,脑门顶上圆圆一团白色,像个秃瓢。除了锦鲤,池中还有许多水草虾蟹,相较于岸上的清冷,池中真是好不热闹。
“你们看那条……”聆鹓突然伸出手,指向远处孤零零的一条鱼,“它受伤了吗?”
的确,那条鱼好像不怎么合群,说不准是游得太慢了。仔细一看,它倒也挺漂亮,是一条三色的锦鲤。但那色彩也是十分讲究,并非混杂一片。它的主体是黑白二色,像是晕染上了特别的水墨画,加以红色点缀。可惜它的尾巴好像受伤了,平衡性很差,不能及时跟着大部队游走争食。它看上去已经伤了有一阵,因为它没什么活力,看上去很久没吃东西了。
它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这时候,一只龟从后方凑了上来。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的龟出现了,它们成群结队,对这条落单的鱼发起了攻击。锦鲤剧烈挣扎了起来,但它力量有限,何况龟多势众,怎样的挣扎都是徒劳。
“哎,这可怎么办!”叶聆鹓有些急了,“这鱼儿可真可怜……”
“而且这花色也很贵吧?有人来赶走那些龟,将它捞出来单独养伤么?再晚一阵可要变成骨架子了!”
寒觞环顾四周,不知何时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他略有些惊讶,但随即便准备向他说明情况。这位黑色絮衣的人伸出手,制止了寒觞的解释,好像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
“优胜劣汰本就是法则。”他的语气平淡无奇。
“可这再怎么说也是霂知县的财产吧?”
“不差这些钱。弱肉强食,没什么稀奇,各位不必见怪。”
“……”
三人竟不知如何回答。这难道是霂知县本人的意思吗?只听池中的水花扑腾了一阵,声音愈发微弱,没多久,动静就完全消失了。叶聆鹓始终不敢往池子里看,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毫无感情的黑衣人。对方站了一会,便告退了。聆鹓就继续盯着那空地上看。
寒觞摇了摇头,再和谢辙望向池中。鱼儿就这么被活生生地四分五裂、拆吃入腹。它就算翻了白肚儿,也神经性地挣扎了两下,直到被瓜分殆尽。余下的残骸吸引了一些虾蟹,一丝一毫的肉沫也不再漂浮。即使那里很快变得干净且不留痕迹,寒觞似乎还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整个院内比他之前感觉的还要冷。或许是太阳快要落山了吧。
“……已经没事了。”谢辙试着对叶聆鹓说。
聆鹓没有回头。她只是垂着眼,轻声说:“我不想逛了,我们回去吧。”
天黑以后,院里更加安静,甚至到了死气沉沉的地步。聆鹓回了自己的客房,不再和他们多说什么了。以往,她都要在两位公子的房子里聊到很晚,除非那天实在是很累。今天她并没有走多少路,却也没什么话想说的。
第二天一早,寒觞推搡着谢辙出了客房,一起敲响叶聆鹓的房门。他们是知道的,小姑娘家家心思细腻,看不得打打杀杀。真实的世界总是过于残酷,动物之间生存的战争也不过是江湖的另一个投影,提早接触这样的事,说不定更好。
她倒也早早起床了,原本坐在床边收拾东西,现在沉着脸给他们开门,便又坐回去了。她已经穿戴整齐,就是眼上有点发黑。两人对视一眼,没敢多说,只是心里都在想,叶姑娘别是因为这个没睡好觉吧?虽然好像有点夸张,但那条鱼死得很惨,这是事实。
她拿一块打湿的布,正擦拭着那枚玛瑙制成的埙。
“我们能顺利找到殁影阁么?”她忽然这么说。
哦……看来除了锦鲤的事,恐怕她还想了殁影阁的事。这可直接决定了自己堂姐的未来命运,的确更值得多熬两个眼袋出来。谢辙倒也平淡,他点点头,说道:
“不是难事。睦月君告诉过我,如何找到通往殁影阁的门户。”
“唔,你也别太紧张。”寒觞安慰道,“看我,连该准备什么东西都没想好呢,你的胜算不是比我大嘛。”
叶聆鹓刚张开口,但又闭上了,估计自己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在这时候,霂知县走了进来。他手中捏着封好的信,微笑着走上前来。
“我看公子们的客房没有人,又看这儿的房门开着,心说你们准是在姑娘的房间扎堆。我……这是什么?”
霂知县走近以后,他看清了聆鹓手中的东西,忽然两眼放光。
“啊,这是……”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缟玛瑙?快让我看看!”
霂知县忽然将信塞进袖子里,也不管折成了什么样。他一把将玛瑙夺过来,在手中细细端详,口中不断念叨着:
“看看这缠丝,这质地,这颜色……”
另三人有些茫然。
第三十回:清音雅意
“嗯……您的信写好了吗?”
叶聆鹓的视线放在她的埙上,又移动到霂知县的脸上。霂知县手上的动作一顿,显得比她还要茫然:
“啊?什么信?”
“就、就是您要我们捎给殁影阁的那封信呀?”
霂知县可算是想起来了。他张开嘴,口中空“啊”了半晌,视线四处乱飘。好一阵,他才吞吞吐吐地对他们说:
“呃,这个……我觉得这封信我没写好,写得不够——不够真挚,可能很难打动阁主大人吧。”他抱歉地笑了笑,忽然恢复到先前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了,“你们看,这封信都被我不小心弄皱了。正好,我觉得我话说的也不够到位,不够合适,还是重新起草一封吧。你们三位……不急着走吧?”
谢辙缓缓地皱起眉,心中感到一丝微妙的不耐烦。
“其实还挺着急的。”
“可是外面下雨了啊。”
“……没有吧?”
三人同时转过头看向窗外。窗户还大开着,眼见着几滴雨忽然就飘落进来,很快变得密集了。当着他们的面,窗边干燥的一小块地面被完全打湿了,而雨毫无停下来的迹象。聆鹓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霂知县惋惜地摇摇头,将埙不舍地放在桌上。
“呐,东西还给你。我这就回去重新写封信来,还请诸位……不要走动。”
他恋恋不舍地又看一眼玛瑙的埙,转身退出了房间,顺便带上了门。
“检查一下。”谢辙十分警觉,“看看那东西有没有被调换。他的兴趣太浓厚了。”
浓厚到令人生疑。
叶聆鹓连忙把埙抓回来,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觉得好像没什么问题。寒觞也接过来,再重新认真打量,甚至凑到鼻尖上嗅了嗅,这才放心地交还给她。
“嗯……换倒是没换。”寒觞又扫了一眼紧闭的门,“但是你们看到他刚才的眼神儿了吗?我见过无数次了。这种人,心里有鬼。”
“窗外的雨也玄乎。”
说罢,谢辙起身去窗边查看。雨落到他脸上,倒是实实在在的。窗外淅淅沥沥,一刻也不停,雨打在锦鲤池中、石子路上、花草丛中。好像没什么蹊跷,可说来就来也真是够怪的了。谢辙将窗户闭上,雨声这才小了些。
“是货真价实的雨……但雨分明是他话音刚落才下起来的。他若是会什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把戏,这一切可就难办了。”
“那他就是真会法术——还是上乘的法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溜为上策。我先出去打探一下,你们莫要随意走动,我一会儿就回来找你们。”
寒觞说的没错。他走向门口,暂时离开了他们。叶聆鹓也开始担心起来,觉得自己刚才真是心大,竟然就这么把东西递给对方。她最好一开始就别让旁人知道。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她以后可绝不做这种大意的事了。
谢辙简单地观察了一下这间客房。与他们那边一样,不论面积还是布局都如出一辙,恐怕所有的客房都是按照这一个模板设计的。话说回来,这儿到底有几间客房?好像这片区域都是。毕竟从街道上看过来,这里已经相当于很多户人家连在一块那么大了。兰绫镇也不那么大,用不着霂知县天天坐在那边,让手下人处理琐事就够了,平日他就没必要去。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应该都和他的夫人在这座宅子里吧。可这里也太空旷了,直到现在,他们也没看到正儿八经的劳工、厨子、丫鬟,甚至连他夫人的影子也没见到。既然这里这么空,哪怕是下人的议论——任何细微的声响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才是,但这里就是这么安静,一句他们之外的对话也没听到过。
“没想到,在距目的地近在咫尺的地方遇到了麻烦。”聆鹓如此感慨。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别担心,总会有办法。”
谢辙的安慰干巴巴的,并不能起到什么安慰人的作用。聆鹓苦着脸,暗自后悔了一阵,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谢辙说:
“对啦。我们刚见面没多久的时候,你说,如果有人能吹响这个埙,会有大麻烦是吗?我不记得你原话是怎么说的了……”
“啊……是有这么回事。”
“这埙,和那琥珀的出处都一样,是吗?你能给我讲讲吗?我知道的太少……”
“嗯,既然埙在你手上,你也该知道这些。说来话长,我便长话短说。”
于是谢辙便简明扼要地告诉她,一千年前,在碧落群岛——那时名为九天国的地方,有八位邪神张开了一种特殊的结界。时至今日,那些邪神说不定还有深受荼毒的信徒在世间游走。虽然,恶神们已被生前的神无君与同伴们尽数斩杀,但思想是不死的。即使没有这些恶神从中作梗,一些歪理邪说还是流传了下来,甚至漂洋过海,来到谢辙他们出生的这片大地。还有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认定神无君是罪恶的,是弑神的暴徒,而成为走无常是奈落至底之主对他的惩罚。这说法在过去听信的人更多,因为那时候的人更愚昧,那些邪教的影响也更深刻、更广泛。但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人们坚信,是神无君的善举感动了阎罗魔,这才在最后的那场弑神之战中延续了原本应灰飞烟灭的命。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还得问神无君自己。
八位邪神,流传下来的是七个遗物,这便是他们当初构筑结界的法器。他们的来历与作用各不相同。至于第八个邪神,谁也想不到那是什么,只知道是名为“天”的究极的神明。但在意那么多干什么呢,反正啊,他们的阴谋被挫败了——以九天国为试验场,孕育出一种极恶的力量以控制三界的阴谋,被挫败了。
这是现今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据说,有人这样问神无君,他亲口同意过呢。
“琥珀是海神的法器。海神的力量理应是很强的,但它的信徒只是少数生活在沿海的人类,更多的是名为夜叉的妖怪。啊,和我们这里所说的夜叉不太一样,它们是一种海夜叉,是特别的妖异。它们以一种长柄三尖刀建立联系,将原本单纯愚笨的大脑凝聚在一起。实际上真正起作用的,是武器上的那枚琥珀。而你的埙,是歌神紧那罗从天界带来的。这样完美的矿石确实稀世罕见,可能在人间是绝无仅有的。紧那罗掌握了人们灵魂的音律,她所吹奏的曲子,能与人类的三魂七魄共鸣。她就是靠这东西吹奏出的乐曲,控制住人们的心魂,将他们变成甘愿放弃自己躯体的傀儡。这埙的声音听多了,还会伤到人的脑子。”
“噫!”
聆鹓吓了一跳,忽然感觉手上的玛瑙变烫了似的将它丢出去。她当然是看着丢的,埙落在床上,没有一点声响。她半天没敢去摸,谢辙倒是淡定地捡起来,左右看了看。
“倒也不至于这么紧张……千年的时光过去了,它都不再有什么动静,说不定永远也不会发出声音了。再怎么说,紧那罗也是天界来的乐师,大约有特别的吹奏方式,但这并不是区区人类就能够领悟到的。”
说罢,他将埙递给聆鹓。聆鹓这才慢慢伸出手,小心地接回来。如此一想,她爹当年那么惶恐地将它藏起来不是没有原因。只可惜那时候她太傻,偏偏选中这玩意带出来。早知道就换一个了。唉,不过这也说不准,保不齐殁影阁主就觉得这个最有分量呢?毕竟霂知县不也说了,海神的琥珀就在殁影阁藏着呢。
“钟离怎么还没回来?”谢辙伸头看了看门,站起身,“别是地方太大,给迷路了,或者让人家巡逻的人扣下。我还是去看看吧。”
“等等!我也一起去。”
“也好……记得把东西带上,免得趁你不在被翻了去。”
于是就按照谢辙的建议,叶聆鹓将埙藏在身上,随后跟着他出门去了。宅子依然空荡荡的,看不到任何下人的影子,也听不见任何人的对话。宽阔的走廊上只有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时间到了晌午,但由于外面下着雨,天空灰蒙蒙的,也很难定义时间。没有别人的声音,说明送饭的人还没上来呢。他们得多加小心。
没走多久,聆鹓忽然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声音。她有点不安,悄悄拉了拉谢辙的袖子。
“阿辙,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听见了。”谢辙虽未主动提起,但也不隐瞒,“是有些别的声音。”
“是什么?”她停下脚步,“我觉得像是楼上传来的。会不会,是老鼠?”
谢辙点了点头,视线和聆鹓一起挪到了天花板上。
“应该不会,毕竟这儿没什么吃食。要是闹耗子,也该是厨房或者仓库。”
“说不定楼上有人?”聆鹓转念一想,“是寒觞吧?他既然没回来,是不是偷偷溜到房子别处看了?反正外面下着雨,他肯定不会出去遛弯。”
说到这儿,他们已经来到了楼梯口。谢辙听了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视线在通往楼下和楼上的阶梯反复交错。最终,他还是选择走向上楼的台阶。叶聆鹓紧随其后。这样一来,至少他们不会和送饭的人撞见,免得要临时编瞎话找借口。
他们的判断没错。走上楼梯时,那特别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来到三楼以后,二人终于能听清这到底是什么声音了。
乐器声。
确切地说,弦乐。
第三十一回:清灰冷室
那不仅是一种弦乐器,还是一种拨撩乐器。谢辙和叶聆鹓缓慢地走在廊间,猫一样,一个步子都不敢踏出声响。他们仔细辨别着那种声音,追溯着它的源头。在这一层,几乎所有房间的门都是可以推拉的纸门,而不是楼下那样开合的木门。
“阿、阿辙,你看这屋子都没什么人,该不会……”聆鹓用气声说着,将音调压得更低,“该不会闹鬼吧……?”
“大中午的,别自己吓自己。嘘。”
他仔细倾听着这阵特殊的乐声。不是筝那般悠扬,也不是琵琶那般清亮;不是柳琴那般高亢,也不似月琴那般柔和。它的音色更浑厚,韵律更恬静,曲调稍显得沉闷了些。在只能隐约听到淅沥雨声的空宅,这样的乐曲像是一位被困在深闺中的少女在独自演奏。但从这音律中,也听不出一丝一缕的期盼,反而有几分病态的疲惫。就好像即使天空放晴,演奏者也只会放下手中的乐器,在屋中静坐、叹息。这不禁让人猜测揣摩,究竟是怎样的一位伶人才能演奏出这样的乐曲。
二人找到声源了。谢辙贴着一扇纸门,确认乐声从这里传来。隔着门,灰暗的天光只是投过一个非常模糊而涣散的影子。但他们的确都能看出,是有一个人形的轮廓抱着什么,默默地进行一个人的演奏。忽然打扰似乎显得不太礼貌,但一直在门口蹲着“偷窥”似乎也不是什么很好的美德。谢辙试着将门拉开一道缝,犹豫着如何开口才不那么尴尬。叶聆鹓从下方悄悄望过去,想看清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啊!”
她发出一阵短促的惊呼。乐声戛然而止,谢辙的境地就更尴尬了。他立刻松开,就像门边儿烫手似的,接着快速扫了聆鹓一眼。他惊讶地发现这丫头的脸色苍白,眼睁得老大,显然是被吓到了。里面能有什么东西把她吓成这样?
“没有人——”
她忽然“高声”说道,这种高声是极力压抑着的气声,即使说不定从屋里听已经很明显了。叶聆鹓再次睁大眼睛,用对她来说有点夸张的手势狠狠比划了一下,重复了一遍:
“屋里,没有人!”
谢辙反应很快,在叶聆鹓的话还没说完时就一把拉开了门。令他惊异的是,聆鹓没有说错,在本应能投射出影子的那个地方没有任何人,只有一把静静躺在地上的琴。
阮?
谢辙大胆地走了进去,环顾四下,确认除了他不再有别人的气息。这把阮就这样摆在这儿,也不知是谁放的,但看起来就有些随便。这里像是一个专门存放乐器的地方,不过都基本上靠着墙,在阳光绝不会直射到的位置。何况这地方本来就是背阴的,只有漫反射的微弱光线为此地提供照明。不过,这儿的乐器也算是应有尽有了。笙箫笛筝、箜篌琵琶、锣鼓二胡,真像个爱乐之人的收藏室。
叶聆鹓把头探进来,左顾右盼了一阵,这才慢吞吞地爬进来,站起身。她十分谨慎地跟在谢辙旁边,也不敢乱跑。谢辙倒是胆大地捧起那把阮,反复端详。它就是普通木头做的,不过好像上了年岁。弦两边的木面上画着美丽的鸟雀,一左一右,弦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但在阮其他部分例如一些缝隙间,依然塞着许多脏兮兮的尘埃。
他捧着阮,在其他乐器前走了过去,都隔了半丈,没有细看。
“这些都是很好的料子……”叶聆鹓跟在他后面说,“随便一件,若是能卖上价钱,够一家普通人半辈子的吃穿用度了。”
“但这个阮很普通,对不对?”
聆鹓小心地探过头看了看,微微颔首。
“嗯……确实。它的价格不会太贵,但也是把很老的琴了。”
谢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个屋子里,都有一种淡淡的木香味,像是烧过昂贵的某种香似的。但实际上没有,他们都知道,这种味道是这些价值不菲的珍稀木材所造的乐器散发而出。而且它并不是单一的某种气息,而是多种材料混合而成,恐怕专门去调制这样的香,反而做不出来。
“别躲了。”谢辙忽然说,“出来吧,我们不会伤害你。”
“……你在和谁说话?”
叶聆鹓刚问完,她就看到一排编钟后露出一个少女的脑袋。她一惊,立刻攥紧了谢辙的袖子,他便转过身看向那边。那个羞怯的少女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刚把头缩回去,又勉强探了出来。她踌躇不前,最终还是走出了遮蔽物。
她穿着一身浅湖蓝的衣裳,简简单单。她踟蹰几步,到了两人面前一段距离,原地俯身行了一个跪拜礼。她的发色与聆鹓相近,都有点木质感,但更浅些,梳着垂挂髻。
“姑娘何必行此大礼?”
谢辙上前,倒也没有扶起她,而是将那把阮推到她的面前。于是姑娘起身,伸出手,默默将它揽回怀中,抱得紧紧的。这东西一看就是她的宝贝。叶聆鹓躲在谢辙身后悄悄看她,感觉这姑娘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姑娘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不打招呼就闯入您的地盘,的确是我们不对。”说着,谢辙也跪坐在前,然后接着说道,“失礼了,我们也应为此道歉。”
他说完,叶聆鹓也后知后觉地坐到他旁边,同样与姑娘面对面。那姑娘不动声色地将他们打量了一番,这才小声说道:
“……也是我故意引你们来的。”
她的声音简直细如蚊啼,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所幸屋里没别的人。倘若外面的雨再大一些,雨声也能将她的声音淹没。不过看她这胆怯的样子,怕是不管环境的声音是大是小,她也总能将自己的声音精确地压在对方恰好能听见的那个程度。
“是吗?”谢辙有些不解,但还是自我介绍说,“在下谢辙,是一位初出茅庐的阴阳师。这位是我的友人,唤作叶聆鹓。还不知姑娘的芳名?”
“阮缃。”她仍小声说着,“我叫阮缃。”
“阮姑娘也住在这里么?”聆鹓问,“您是霂知县的亲友家眷?还是在这里工作?”
“恕在下冒昧揣测。阮缃姑娘,恐怕不是人类吧?”
还没等阮缃回答,谢辙倒是开门见山地问。这让叶聆鹓也迷惑不解,她困惑地问:
“怎么会呢?阮姑娘这不是……”
有鼻子有眼的?她硬是咽下去,觉得这么说有点不妥。但叶聆鹓的脑子还是有点空白,尚未跟上另外两人的对话思路。
“嗯……”阮缃道,“我也猜得出您的身份。所以……也不敢太声张。”
“您尽管放心。付丧神若不作恶,践行正道的阴阳师也绝不会出手。”
“付丧神?”聆鹓还没跟上呢。
“昨天夜里,我便在此弹奏,可也不敢太大声了。”
“您不想让其他人听见?”谢辙微皱起眉,“但我们确乎是有些困了,没人听到。啊,也不对,钟离说不定是听到了……但可能没当一回事。若您是人类,他或许能察觉到您的气息,但您是一位付丧神。”
阮缃点点头。她总是微垂着眼,看上去有些困倦,有些迷茫,胆怯始终在她眼里挥之不去。她似乎有太多值得担惊受怕的事物,不仅仅是眼前的两位外来者。否则,她也不会想着如何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了。
“也就是说,您主动找我们?”
阮缃又点了点头,但她不再看向谢辙,而是将视线挪到一旁叶聆鹓的身上。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向她说:
“姑娘身上……有天界来的乐器。”
“啊!”她慌忙掏出埙来,“是这个吗?您是说这个?”
“是了。”
谢辙对阮缃解释说:“这里的家主似乎想得到它。霂知县难道是爱乐之人,想要收集稀世罕见的乐器?这话可能有些不中听,但您的本体……恕我眼拙,好像并不是那种昂贵的材料,难道因为他知道有妖异寄宿其中?”
这次,阮缃摇了摇头。
“那个人,喜欢乐器,但只是喜欢它们本身的价值。在这间屋子里,一半以上的乐器,都是一位老乐师留下的遗物。霂得到了消息,想方设法拦下了其中的大部分,而我也位列其间,他便一并纳入囊中,也不怎么鉴别。时至今日,我灵力早已衰弱无比,连走出这间房子都变得困难。想要与他人联系,只得出此下策……”
“原来如此……”
“霂喜欢的,也不仅仅是乐器。这整座宅子,除了二层,几乎都是为他收藏所用。他最喜欢金银珠宝,那些东西不占地方,却占据了更多的箱箱柜柜、更多的空房间。他的虚荣心很大、很空,怎么也没办法填满……这来自天界的埙若是落在他手里,恐怕不会与我为伴。”
叶聆鹓不明白了。她挠挠头,问道:“乐器不和你们放在一起,还能放哪儿呢?”
“以这块玛瑙的质地,他怕是要将其打碎,做成更多小件儿的首饰……”
谢辙与叶聆鹓相顾无言,只觉得汗毛倒竖。怎么会有这种人?若阮缃说的是实情,这样的行为实在令人发指,也匪夷所思。这时候,谢辙忽然想起了什么。
“这屋子除了霂知县,不是还有他的妻子么?金银首饰都是为了她而准备的吗?”
阮缃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她抱紧了怀中的乐器,微调坐姿。
“住在这座房子里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那些东西,也都是他自己用。”
“哈?”
他们俩愣是没说出下半句——这爱好也真够奇怪的。
“凡间多数女子都热爱珠宝金银……霂尤甚。”
哈???
第三十二回:清夜扪心
第三十二回:清屋扪心清净寂灭清身洁己
“霂知县是女的?”
这感慨可不是在座的三位所发出的。他们同时看向门口,发现寒觞正一脸讶异地望着他们。这家伙走路是没有声音的么?还是说,他们聊得实在是太认真了。寒觞说完后径直走了进来,也跪坐在谢辙旁边,先是看了看他俩,又看了看阮缃。
“姑娘,您是这个意思吗?”他又确认了一遍。
“我不会骗你们。”她轻轻点头。
于是三人面面相觑。仔细想来,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霂知县的声音本就偏中性些,若是练过嗓子或是天生有些优势的女人,不用太刻意地压低声音,也能达到这个效果。他的体型也是,相对而言比较娇小,本让人以为是南方男子的缘故。尤其是那样的身高,若与男性相比,的确有些矮,但若她是女性就合理太多了。
她甚至不需要太做掩饰,就已经骗过了他们所有人。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聆鹓不明白,“女扮男相,有什么好处?”
谢辙快速地分析了一番,认真地说:“首先许多地方不让女人做官吧?我不了解这个地方的规矩。虽然女性当官的地方不少,但终归是有限的……而且让女子涉政也是近一百年来才允许的。再者,男性的身份,在各方面都比女性要显得安全,更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与风言风语。若真涉及这方面的考虑,不得不承认,她是聪明人。”
“她虽聪明,却吝啬,且极尽贪婪。”这些刻薄的形容从乖巧的阮缃嘴里说出来,显得倒更有说服力,“世间一切珍贵之物,若被她知道了,但凡有些兴趣,就要想尽千方百计弄到手里。这座房子比你们想象的更有价值。别看这里仅有三层,单一层所收纳的经典古籍与瓶瓶罐罐等不过九牛一毛。我虽不能肆意走动,但可以凭灵力的扰动感知到这房子之下还埋藏着更多的宝贝。地下的空间更大,且更复杂。大约这以前就有什么地窖暗室之类的吧。”
“您知道地下室具体的构造与藏品么?”谢辙追问。
阮缃轻叹一声。她说,除非她能亲身到那里去,否则能感觉到的东西还是太过有限。
寒觞耸了耸肩,面露无奈:“现在可有个问题——连这房子都出不去,更别提去找什么地下室了。我刚下到一楼去,就被不知哪儿蹿出来的黑衣人给拦住。他们送饭来,我已经端到房间去了,但发现谁都不在,这才顺着动静来三楼找你们。”
“您是说那些穿着破败的斗篷,将脸挡起来的那些人么?”阮缃问。
“啊,对。感觉特别多,而且……”
寒觞摸了摸下巴,另外两人看向他。聆鹓追问道:“而且什么?你察觉出什么了吗?”
“啊,我从那人手中接过餐盘的时候感觉到一丝异样。好像有点老谢说的那种……似人非人的感觉?我也说不清是什么。”
谢辙皱眉:“这我倒是没感觉出来。我只是看着他们太生硬,太奇怪。”
“那些是假人。”
“啊……果然如此吗。”
阮缃再一次调整了怀中的阮,将它的长柄换了一边的臂膀倚靠。她接着说:
“是一种巫术,用药水泡过的稻草编织而成。若生人直接碰到它们的皮肤,就会变回原型。这大约是一种像是役使纸人一样的自制式神。”
“她还真会撒豆成兵。”谢辙一耸肩,露出一种特别的感慨。
寒觞又说:“告诉你们,我在下楼之后看到街边有行人走过——根本没有打伞!但雨还是下个不停,他却也不朝这边看。我料想,这也是种呼风唤雨的法术,但范围不大,而且对外还施了障眼法。”
“所言有理。那么直接与她发生正面冲突不是明智之选。”谢辙转头看了看聆鹓手中的埙,“唔,我们要保住叶姑娘的东西,又要趁早离开,不被霂知县和她的式神发现……”
说着,他望向阮缃,诚恳地对她说道:
“阮姑娘,您可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这话说出口,他有九成的把握。付丧神因人的使用与寄情诞生于世。在不见天日的房间中孑然一身,恐怕并不是阮缃真正的心愿。否则她又怎么会想方设法地吸引外人的注意?他知道,她一定想要离开这里。
“阮姑娘,一个人呆在这儿可无聊呢。”寒觞跟着起哄,“走吧,出去看看,总会遇到真正喜爱乐器之人的。”
“……是吗。”她的眼神忽然黯淡了。
这反应很明显,让三人都有些无措。她不应该感到高兴吗?谢辙关切地探过头,还想要说些什么。阮缃欲言又止,大家也并不催她,只让她自己说。
“您难道不喜欢人类?”聆鹓试着问,“是不是……被欺负过?”
阮缃倒是否认得很快:“不——至少对人类而言,不是。我不喜欢一个人,但我也害怕被骗。许多人总是心口不一,嘴里一套,做着一套。霂是这样的人,我的上一个主人亦是如此。霂在接手这些乐器时,说会好好照顾大家,但安置好以后便一次也没来看过……只有些懂行的人来,她会带他们上来看一眼,作为战利品似的。上一位主人也是——说着喜欢,会待我们好,却偏偏教人难过。他分明是那样虔诚,绝不像假的,可事情如他所愿地发生,就突然变了脸。我知道你们之中有好人,可我总是不懂你们。”
她轻声说着,语气有些委屈了。听了这番话,三人感到莫名的歉疚,即使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寒觞深吸一口气,安慰她说:
“人嘛,和妖怪一样,都是很复杂的。你一定能看出来,我也是妖,我能明白你的感觉。我的朋友也是人类之中不错的家伙,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说前主人的事,究竟是什么?难道他欺骗了你?”
“倒也算不上是骗……”
阮缃没有太多犹豫,只是略加思考,便将自己的遭遇娓娓道来。她已不如先前那样紧张了。提到她上一位主人的名字,寒觞竟还有所耳闻。虽然不熟,但在七十多年前,他还是某一片地方有名的乐师。他早年有个发妻,育有一女,一家人和和睦睦,不过那时候他还并不出名,收入微薄,勉强糊口。不幸的是,他的妻子生了重病,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留下牙牙学语的孩子。更不幸的是,他女儿在十几岁那年,也死于一场飞来横祸。
在女儿苍凉的葬礼上,他弹奏着为女儿打造的一把阮咸。这是女儿出生前他亲手打的,女儿生前也弹得像模像样。只是天不遂人愿,落得这样的遭遇。他抱着琴落泪,悲愤的乐声三日不绝,似在谴责上天的不公。谁若是听到在坟前的他奏的曲,都要涌出酸楚,一并随之哭泣。后来有权贵路过此处,听了这音乐赏识有加。自此,他平步青云。
他不再娶妻,余生都投入了乐理之中。在他看来,自己是踏着妻女的尸骨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如踩在荆棘上般痛楚,却更不愿将此辜负。他会的乐器很多,每样都能奏出些名堂,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师。但他对于音乐的狂热确乎是到了痴狂的境地。许多人都说他是个怪人。要请他到宴会上奏上一曲是千金不得,必须要拿乐器和他换。他自有一套特别的衡量价值,你请他的地方,要与献上的礼物的价值相匹配。看他那些珍奇的收藏,你就该知道他出席过哪些场合了。不过,他从来不去弹奏那些造价与材料都十分奢侈的乐器,反而爱用最普通的家伙演奏出天籁之音。他认为,只有常年摆弄、注入心血的乐器才能与人的灵魂共鸣。
但也有人听说,有穷人家的孩子靠给他唱歌跳舞,换他在爹娘的生辰里演奏一曲。他好像并没有拒绝。如此听来,倒也算个善人——古怪的善人。
他还坚信,只要自己心够诚,这些乐器有朝一日就能活过来。他认定自己终能打动这些乐器中的“灵”,让它们与自己心意相通,指点他的技艺更上一层楼。似乎沉浸在曲乐的世界中,那些悲伤的过往都能烟消云散……尽管是暂时的。
说到这儿,几人也都能猜出后来的事了……不过是场叶公好龙的闹剧。
“他怕你吗?”聆鹓很是惊异,“你明明这样……这样乖巧,也不像其他长相可怖的妖怪。他为什么要怕你?何况他的心愿得以实现,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有些物件,要被人遗忘百年以上,才会积怨成灵;或是被安置在一个好地方,沐浴日月之精华,也可化身妖异。我只是个材质廉价、做工普通的一把阮咸罢了,但常年与他相伴,理解了他那强烈的执念。在他年近花甲时,我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可这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寒觞也有些疑惑了,“虽然多数人类穷其一生,可能也不会和妖怪打照面。而你的容貌如常人一样,他有什么怕你的理由。”
“我与他的亡女太像……他这么说。”
谢辙垂眼叹息:“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太像他一生中逃避的过去的阴霾,却无计可施。在看到我的第一眼他便瞠目结舌,倒也不至于哑口无言。可我奏起曲来,他便疯了。”
聆鹓问:“难道弹的也像他女儿?”
“……不,兴许要好得多。甚至远远超过这廉价造物本身能发挥的水平。他就是疯了,高声笑着跑了出去,拍手、跺脚、蹦蹦跳跳,消失在夜色里再也没有回来。时至今日,我也不知究竟为何。”
恐怕再也没人知道答案。
第三十三回:清宫除道
回到屋里的时候,饭菜已经凉了。谢辙最先进来,聆鹓紧随其后。寒觞手中多了个防尘布罩住的什么东西。不用说,那定然是一把阮。
窗外的雨仍是哗哗地下个不停。他们已经盘算好了,直接在宅中找到通往地窖的入口,让阮缃辨识路径,逃出生天。这样一来,应该就能够绕开那些黑衣霂卫的眼睛。但首先,他们还得填饱肚子。寒觞有些渴,他将包好的阮轻轻放下,刚端起一碗凉了的汤凑到嘴边,忽然神情严肃,同时厉声对拿起筷子的聆鹓大呵:
“放下!”
聆鹓手一抖,筷子差点没掉到地上。
“干什么呀……”
她刚好不容易夹起一枚豆子呢。
“饭里有毒?”
谢辙反应倒是很快,寒觞点了点头。幸亏他和聆鹓都没咽进肚子里。寒觞只是嗅了嗅,就闻出了不属于这碗汤的味道来。
“应该是下了蒙汗药。能让我闻出来,还放了不少,汤里菜里恐怕都有。这娘们可真够歹毒,怕是想把我们都撂倒,再拿走叶姑娘的埙。虽然没打算把我们给毒死,但迷药吃多了也会变傻。啧啧,可真够狠的。”
聆鹓“啪嗒”一下将筷子撂了出去,面前比前两顿更丰盛的饭菜更让人没有胃口。没法儿了,饿着肚子吧,不然还能怎样呢?可就在这个时候,偏偏有人来收碗筷。他们在三楼的时间花了太久,按理来说,这会儿他们都该吃完饭菜,快要被蒙汗药迷晕才是。也就是说,这来的人不是为了收餐的,而是检查他们的情况。
这位黑衣霂卫刚走进门,便看到几份微丝未动的食物。他微微倾头,还看到了那被布遮住的阮。虽不知他是不是能猜出什么,但他立刻后退一步,准备离开房间。他们岂能让这家伙去通风报信?谢辙早有准备。他一抬手,留在门上的符咒就令大门轰然紧闭,黑衣霂卫便被困在了这里。虽然这被处理过的稻草不一定是怕火的,但那斗篷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布。不等他做出反应,寒觞打了一个响指,他的衣角便燃起了火苗。他迎面冲来,并不是为了攻击他们,而是为了破窗而出。与谢辙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黑衣霂卫蓬松的兜帽,连着破斗篷一并扯下来。那一瞬间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人果然是没有脸的,整个面部就像是田间的稻草人一样,是一排竖着绑在一起的黑色草杆。
它的速度很快。就在它即将推开窗户的时候,聆鹓一下子扑上去拽住它的后腿,狠狠按在地上,几乎压上了自己全部的体重。有一股黑烟“腾”地一声炸开,又很快消散。聆鹓发现自己按住的那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只手下按住了巴掌大的小娃娃。
稻草小娃娃。
聆鹓像被烫到似的忽然弹起来,谢辙走上前捡起它。他和寒觞反复看了看,确定它只是一捆无害的稻草了。而之前谢辙抓下来的斗篷,也变成了一片小小的破布。稻草人没什么特别的,寒觞拿过来闻了闻,也说不出泡的是哪种药,毕竟他也不懂。不过这些稻草在浸泡了药水之前,应该也只是普通的枯黄色稻杆吧。有几根细细的蓝线将它的五股勒出手脚与头,其中作为头的一边用小刀横着划开小小的口子,作为嘴巴。
“快走吧。再耽搁下去,人多起来就难对付了。”
谢辙说着便开始收拾行李,其他人也忙活起来。聆鹓思索再三,还是将埙贴身放着。他们收拾好东西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准备朝楼下走去。可就在他们走到楼梯边上,寒觞怀中的阮忽然“说话”了。
“在霂的房间,有第二个人。”
“是她的式神?”
“是一位男性,妖怪中的男性。”
霂知县果真与妖怪有往来。谢辙想要悄悄打探一下,但聆鹓和寒觞都倾向于趁早离开。于是他们问阮缃的意见,她却也并没有主意。对于霂知县的事,她其实了解的也不多,只是让其他人做决断。谢辙对二人说:
“霂知县,在这里算得上只手遮天。阮姑娘已经告诉我们,这里的一切和平都不过是一种假象,百姓们有意无意地受到压迫与剥削——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此人囊中私欲。若仅是如此,我尚能劝告自己,我们不可能顾得来全天下的事……但你们也听到了,阮姑娘说,那是一个妖怪。倘若霂知县与妖怪有所往来,恐怕会伤到普通人的性命。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管,只顾自己逃之夭夭?”
“你可真够好心的!”寒觞压低声音骂了一句。
“我也没说让你们帮我。你带着叶姑娘,和阮姑娘先行离开便是。”
说罢,谢辙便朝着霂知县房间的方向走去了。叶聆鹓着急地问:“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
谢辙没有回头,在走廊上摆了摆手便离开了。寒觞翻了翻白眼,嘴里说着“他有个屁的办法”,脚下却也追了上去。叶聆鹓一来觉得谢辙所言有理,二来也没了办法,自然也跟了上来。三个人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门边。
里面传出女人尖锐的声音。
“你啊,来得正好。”霂知县的指尖夹着一封信,“既然如此,就由您替我将这封信转交给阁主大人吧。不想带就算了,捎个口信也成。这样一来,我也就省得临时弄一个仿品偷梁换柱,再骗他们替我送信了。”
“您可真是一点也不肯吃亏。”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是个青年,只是看不清模样。寒觞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门上的一个纸糊的格子间。纸格子慢慢扩散出一个小洞,它被烧穿了。他和谢辙挤着头,想要看清那来路不明的妖怪的模样。
视线再怎么说都是有限的。他们只能看到青年穿着的黄褐与橄榄绿相间的长衣。等他说完坐到椅子上,才看清他的脸。他总保持着微笑,眼睛眯在一起,这让笑容显得很刻意。
“吃亏的事儿,傻子才干。只要进了我口袋里的东西,一根毛也别想拽出来。除非,有更好的东西来换。”
“替您捎信儿,是不是也值点儿什么?想清楚,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
青年说罢便伸出手,手肘架在椅子左边的小桌上。桌的再左边,便贴着另一个椅子的右面了,霂知县就坐在上面。霂知县皱着眉,从手上摘下一枚翠玉扳指,连着信一并扣在青年的手心。她虽然还是带着笑的,却刻意表达出一丝不满来。那青年倒是美滋滋地将扳指和信一并收下了。
“您这般精明,想必您的钱庄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哪儿能呢。拿多少钱,办多少事。”青年眼角的弧度更深了,“不过我话说在前头,琥珀究竟还在不在殁影阁,我可是不清楚的,毕竟我常年守在金砂庄里。至于信到了皋月大人手里,她乐不乐意和你谈条件,也不关我的事。”
“知道知道,就你话多。”
相比于之前他们见到“男版”的霂知县时,屋内的女人简直像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说她真是霂知县那爱慕虚荣的夫人倒更有说服力。不过她的衣着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只是颈上多戴了条项链,吊坠是个指甲盖那么大的红色珠宝,周围绕着一圈精致的镂空纹饰。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矿物,他们就看不清了,只是觉得不如宝石那么通透,但也不像蜜蜡那样浑浊。
小桌上有个针线盒,地上散落了些黑色的稻草。名为霂的女人正捏着稻草,熟练地将它们捆扎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一旁还有些破破烂烂的碎布。在缠好一个稻草娃娃后,她抓来一张黑色破布缠在上面,戴帽子似的扣住稻草人的脑袋,然后用最后一根蓝色的线将它们缠在一起。她手上的速度很快,用力一拉,那力道像是要把人勒死一样。
“手速不错啊。”青年感慨了一句。
“哪儿有你数钱的手快呀。是不是?狩恭阁下。”
被称为“狩恭阁下”的青年用鼻腔笑出一声气音,并不计较。他随后说道:
“药方我可就留下了,您最好已经把最后一笔钱准备好了。”
“你若是从矿道上来的,应当已经看见那车碎银了。”
“唉哟,您可真会刁难人,也不晓得把它们熔到一起。”
“少废话,走灵脉也累不着你。”霂瞪了他一眼,“若要让人发现,我这知县可就别当了。就这点钱要从那帮穷鬼身上榨出来也够劳神的。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精了,想让谁再掏点钱,真是比登天还难。罢了……等傀儡够多以后,我也不用蜷缩在这小小的兰陵县了。”
青年抿起嘴,思索了一阵。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题要说。
“说起来,虽然我不知您是哪儿得知琥珀的事,但您为什么想得到它?是看中它可倾听世间万物之语,突破了种族的限制,还是看中它无限修复肉体的神力?关于那些个法器的效用,至今也没什么确切的定言,说不准还有许多特别的力量。”
“说那些七七八八,我都不感兴趣。我只知道它好看。”霂伸出手,抻平葱段似的手指在光下细细地看,“我想可以做点扳指、吊坠、耳环什么的,正好配那件定做的天蚕丝的裙子……”
狩恭铎摸摸下巴,问道:“嗯……您不会觉得可惜吗?”
“可惜?为什么?”她眨着眼反问。
第三十四回:清浊同流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如果法器遭到物理上的破坏与切割会发生什么,零散的部分还有没有曾经的效力……不过若是真的失去了它原本的力量,不是很浪费吗?”
“好看不就行了?好看的东西发挥它漂亮的价值才是最有价值的吧?”
霂无所谓地说。
“你这么想,倒也没什么不对。”狩恭铎调整了坐姿,俯向桌子,离霂近了些,神神秘秘地说道:“另外,我此行还有两件事要告诉您。”
“好玩吗?”
“好玩得很。”青年竖起一根食指,“第一件事:‘杀’已经突破封印,来到现世了。相信不久之后,又有什么地方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霂的手上顿了顿,但好像对此兴趣有限。她接着绑起稻草娃娃,问:“第二件呢?”
青年又竖起一根中指,比出两根指头。但他并不说话,而是将两根指头突然弯折,指向了她房门的方向。屋外的三人心里一惊。
“你屋外有人偷听,得有一刻钟了。”
“……哈?”
霂的手停下来,立刻看向门口。那青年接着说道:“还带着你的东西。”
坏了。看来这妖怪比想象中要难对付。寒觞用力拍了谢辙一下,颇有种“早就告诉你”的架势。他们手忙脚乱地准备撤离。可就在转身的功夫,铺天盖地的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
钟离寒觞抱紧了手中的阮,打了头阵,趁他们被完全包围前冲出了一条路。其他人紧随其后,慌里慌张地追上去。霂知县猛地推开门,一抬手,身后散落在地上的稻草娃娃一个个全都站了起来。等它们冲出门追上去时,就已经化作与人身高无异的模样了。
“既然知道他们在那儿,你不早说?!”她冲着青年大喊大叫。
“哇!这能怪我吗?我以为他们是你的客人呢,只是想着偷听不太礼貌才告诉你。”
他还委屈起来了。霂不再计较,转而追了出去。狩恭铎摇摇头,端起手边的茶杯,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拨开水面上的茶叶。茶已经凉透了。
“下前面的楼梯,左转。”
阮缃的声音传进耳里,寒觞便照做了。拐弯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另外两人,他们倒是都追上来了,只是身后的黑影多得吓人。恐怕整个屋子的稻草娃娃都聚拢在这里了吧?它们飞快地掠过木质的地板,脚步声像是扫帚扫过地面似的唰唰作响,让人发毛。
“一楼的书房,东侧的书柜。”
“哪个是书房?!”
“直走下去路过的第四个房间,廊外有一棵槐树,在拐弯处的院里。”
跑着跑着,更多的黑影加入了队伍,它们一定是感知到了霂的命令。它们从不同的房间还有走廊外涌来,甚至可以不接触地面,飘浮在空中。风雨之下,破破烂烂的絮状斗篷和帽子令它们看上去像是成片的黑色水母,充满了怪异的压抑感,就好像稍微一碰,就会被拉进这片黑暗里吞噬。
寒觞抬起一只手,做出拨撩的动作,将面前直奔他们而来的几个侍卫打向一边。它们分明还有一段距离,竟就这样被狠狠弹了出去。但身后的尾巴可长着呢,倘若从远处看,那一串黑乎乎的紧随其后的影子,可真像是一条绕着屋子盘踞的大蛇。寒觞忽然停下来,谢辙刹住脚,差点撞到他身上。可惜聆鹓没有稳住,一头撞在谢辙的后背,鼻梁痛得把眼泪都逼出来了。谢辙的后背也痛得要命,还向前踉跄几步,差点摔到寒觞身上。
寒觞顺势抬起手稳住他,将包裹住的阮塞到他手里。
“拐过去,看到那棵槐树了吗?进旁边那个房间,我马上来。”
聆鹓捂着鼻子,还没问什么,被谢辙一把抓住手腕毫不犹豫地奔了过去。他是相信寒觞有自己的办法,但聆鹓还是担心地回过头。她看到那成片的在四面八方漂浮着的侍从们,吓得立刻转回头继续跑。外面的雨洒在走廊上,她差点摔倒,又被谢辙猛地拽起来。只是那一下让她的手腕剧痛,整个人都随之哆嗦一下。
寒觞转过身,将手按在地上,眼中闪过一道红光。这地板上顺着木纹忽然就燃起一道烈火,它像是利箭一样直直冲向前去。那些黑衣霂卫立刻闪到两边去,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引火上身,场面顿时混乱一片。他转身拔腿而逃,从楼上追下来的霂见到这一幕,真是气急败坏。她猛然招手,一把将外面的雨水引过来,哗啦啦地浇向眼前这片狼藉。
狩恭铎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置身事外,优哉游哉地看着乐子。
寒觞冲进书房,看到书柜已经被挪开了,露出墙壁后一个大洞。想必阮已经将路线告诉了他们。他跑进去,能听出那两人的脚步声已经很远了,但他还能确定方向。在离开前,他转过身用法术移动了书柜的位置,将它重新堵在洞口前。虽然从外面移动它肯定还有机关,但至少能让脑瓜不好使的稻草人束手无策一阵。
下面是很长很深的阶梯,没有灯,所幸寒觞的视力够好,应该能追上他们。到了平地的时候,他完全能确定,这里是一座废弃的矿坑,每隔一段距离还有那种特殊结构的木架承重。到这儿为止,他不再见到霂的式神凭空出现。
他跑了一会,看到那两人在较为开阔的地方停下。
“你们怎么不跑了?”寒觞放慢脚步。
“叶姑娘的手腕很痛,准是拉伤了。是我之前拽得太狠,但我怕她跟不上。”
“怪我自己不小心。”叶聆鹓用另一只手捂住手腕,那里已经肿起来了,但她还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没事,这又不影响腿脚,还是跑路要紧。”
“若不是你叫唤一声,我还真没能注意到,不知还会拉你多久。我手上没什么轻重,你能喊出声,大概是真疼得受不了了。可我们现在没有药膏能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先逃出去,再找药房或是郎中看看。只是这里太黑,墙壁上有灯,但我不敢轻易点燃,怕暴露我们的行踪。”
寒觞点点头:“你是对的。”
说完,他抬起手掌在面前摊开,轻轻吹了一口气。他面前忽然燃起三团小小的火苗,逐渐变大了些,从他手中一跃而下。三个火苗像是提灯的小虫,在他们面前灵活地舞动。
“跟着狐火走,就不会留下痕迹了。虽然那个女知县可能会察觉到施术痕迹,但那些稻草人不会。阮姑娘,您知道接下来往哪里安全么?”
寒觞问谢辙抱着的阮。阮姑娘的声音又出现了:
“这里的矿道错综复杂,延绵数里。但有一条直道,可以在最短的时间来到闹市区。那里的气息鱼龙混杂,即使被追上来,也很难找到我们。先要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会遇到一个岔路,走右边那条。”
按照阮姑娘的指点,他们跟着狐火,就这么走了下去。没走多远,他们看到了一辆推土的小车,车上罩着一层布。寒觞掀开布匹,发现里面足足有半车的碎银。
“恐怕都是那贪财的女人搜来的民脂民膏。”他摇头道,“还记得那两个人的对话吗?恐怕这就是她要付给那个男子的最后一笔钱。”
聆鹓撇撇嘴,说:“要不是我们赶路不方便,肯定得想办法给她拉走,还回去。”
“话虽如此,也无法公正地按照原来的量挨家挨户地分发。不过……钟离,你能把这车银子倒在地上吗?”
“呃?能是能,但为什么?”
“银可驱邪。虽不知道那药水的成分,但说不定能阻碍那些巫术稻草一阵。”
“啊,好。”
说罢,寒觞抓住推车的把手,将它拉过来,向前一掀。白花花的碎银就这样散落在通道里,哗哗的声音听上去清脆悦耳,如雨声一般。不过这会儿他们想起雨就犯头疼。
这条矿道真的很长,但在经过几个拐弯后就变得很笔直。先前的些许恐惧变得麻木,毕竟不论走多远都是相同的景色。走了一阵,谢辙忽然对聆鹓说道:
“我给你一个东西。”
“是什么?”
聆鹓伸出手,谢辙递给她一个黑色的小线团。她正好奇,谢辙便解释道:
“里面有几根泡过盐水的银针,可驱灾辟邪。必要的时候,或许能拿来自保。”
“啊,好……谢谢。”
其实聆鹓知道,自己肯定没有他那样的腕力和手法去使针。但有东西拿来防身,就算是做个心理安慰也好。
在黑暗的隧道里走了四五里地,几团火光停在一堵坍塌的碎石形成的墙前。
“这就到头了。”谢辙问,“但出口在哪儿?”
“上方。”
沉默许久的阮缃再度发话了。三人抬起头,火光也随着他们的视线挪上去。上面果然有个木板,一旁还有根棍儿。寒觞竖起耳朵听了听,说外面没有人,谢辙这才将阮暂时交给聆鹓,再用木棍戳了戳木板,把它慢慢挪开。有一个绳子拧的软梯被别在上方的钉子上,他也将其挪了下来。可以看出,上次使用是从外面进来,不然梯子是不会被归置好的。
他们爬上去,相互搭把手,然后将木板推回原来的地方。这里是一处偏僻的小巷,已经能听到街上人们的喧嚣声了,头顶是冬日的暖阳,丝毫没有下过雨的痕迹。这木板上面粘着一层厚厚的土,难怪那么重呢。不过这样一来,将它挪到原来的地方时,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何况这样的死胡同也是不会有什么人来的,就连撒尿也嫌窄。
第三十五回:清酌庶羞
三人鬼头鬼脑,看了看熙熙攘攘的宽阔街道。这里果然繁华许多,他们都没有好好逛过这兰绫镇最热闹的地方。走在街上,他们商量着是不是可以先找个地方吃饭。毕竟从起床到现在,他们几乎滴水未进。抱着侥幸心理在这样喧嚣的地方填饱肚子,似乎无可厚非。
“哟,小哥进来吃饭呀——”
花枝招展的女子在店门口迎客,几人避之不及。
寒觞离得太近了,被女人们抓了把袖子。他后退两步,看向了店里,一言不发。谢辙嚷了一句:“看这店面可不像是我们消费得起的地方。”
“有尸体。”寒觞忽然小声说。
“什么?”
“里面有死人的味道。”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纵使这大街上再怎么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另外两人都为此感到不寒而栗。
“你是不是搞错了?”谢辙持怀疑态度,“这儿的脂粉味才算是重的。”
寒觞摇头道:“胭脂水粉的香味再重,也盖不住尸体的气息。相信我,我当真能闻到那不同寻常的气息……我很熟悉。而且,那味道闻起来怕是死了很久。”
叶聆鹓听了这话,已经不想吃饭了。她轻声嚷着:“这镇子怎么这么邪啊……”
“真够莫名其妙的。啊,受不了,趁早离开这儿吧。”
寒觞摆了摆手,一脸的不耐烦,想要赶快离开这种是非之地。看样子他对自己发现的所谓“尸体”并没有什么兴趣。可谢辙就不一样了,他忽然死死盯着门店,脚下也不挪动一步了。寒觞翻起白眼,拉了他一把,谢辙却纹丝不动。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你到底是阴阳师还是验尸官,一身麻烦还嫌事儿不够多?”
“要么别让我知道,要么别嫌我多管闲事。我知道了,就要看看。”
“这事儿你就交给衙门去吧,你个阴阳师瞎凑什么热闹?”
“衙门?你是说他们上面儿管事的是霂知县的那个地方?”
“得,我就不该多嘴那一句好吧?”
叶聆鹓慌了,也不知这两人怎么就在大街上嚷起来。虽然声音不大吧,但偶尔也会有路过的人瞥上一眼。何况这个位置可稍微有点堵人家的店门了,进进出出的人都不由得皱起眉来。聆鹓去拉扯他们,不想让他们再争执下去了。若是引来官府的人该怎么办?
“哎呀,两位可别吵啦,我们这儿还要做生意呢。要不,有什么话进来说,先坐这儿喝几口茶。我们这儿还有更多上好佳酿、美味珍馐……”
迎客的女子话还没说完,谢辙二话不说就走进去了。寒觞真是气得想跺脚。倒也不是为什么潜在的危险,只是觉得这人实在是太爱多管闲事了。他自有一套行事准则,但在旁人看来,就显得有点死脑筋了。说他爱逞英雄似乎不妥当,毕竟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扬名立万,他只是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可这人实在太我行我素了,都不考虑其他人的处境,难道说这大半个月还不够他们培养感情的?没办法,谁让他和聆鹓还不知道去殁影阁的路呢,两人只得也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这店里更是香气扑鼻,每一件穿在人身上的衣服都沤透了脂粉的气息,不自然的花香果香混杂着酒的味道,闻起来像是酿过头而烂掉的果实。谢辙僵在店中央,一时也不知从何下手,倒也没人注意他。糟糕的是,寒觞的待遇可大不一样,这副生来的好皮囊看上去就像是个有钱的公子哥——毕竟当时叶聆鹓也差点误会。他往这儿一站,就像朵开得最艳的花儿,轻而易举便招蜂引蝶,姑娘们都簇拥过来。这下叶聆鹓可被挤到了一边,她正无措地左右看了看,又有两名相貌不错的男子走过来,忽然就拉着她嘘寒问暖起来。
隔着一堆人头,聆鹓茫然的眼神与寒觞交错,后者已经开始焦虑了。因为这个时候,他们都已经意识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这是一家青楼。
谢辙回头看到他们的一瞬便立刻皱起了眉,脸上分明写着:你俩搞什么鬼?
也不知是谁害的,寒觞的个人修养让他没有当场破口大骂。他挤出笑礼貌且委婉地推开身边的姑娘,迈向叶聆鹓,忽然抓着她的手举起来,对附近的人说:
“不好意思诸位,我与我的妹妹,还有我兄弟是来找人的。”
谢辙面前没有任何阻拦,顺顺利利地走了过来,除了被路过的人不小心撞了两下。这人不管在多热闹的地方都跟透明的一样。只有站在聆鹓和寒觞身边时,其他人才能注意到他。“找谁?莫不是竹桃姑娘?怎么没见门外停着拉银子的马车啊!”
人群中不知哪个讨厌鬼这般阴阳怪气起来,偏偏激起人们的一阵哄笑,令他们三人无所适从。女人挥着长袖,或是手帕折扇,神情轻蔑地扫过他们,又将身子贴在其他客人身上。客人们笑完了,又投身到饭局上,说起那些挠胳肢窝般催笑的荤段子来。也有些体态富贵的女人坐在桌上,左拥右抱着年轻的小倌。寒觞拉着他们往角落挤,随便扫过去,还看到有纤细的小倌坐在老男人的怀里呢。
角落有张破旧的长桌,他拉着两人坐下。谢辙黑着脸,显然很是尴尬,坐下去的时候身子都是僵硬的。但他也没法责备谁,毕竟是他自己要进来查,还傻乎乎地没在门口弄清这是什么地方。不过话说回来,一般人看那架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吧?
寒觞不想理他。他倒了杯上一位客人没撤的茶,推到聆鹓面前,关切地问候一声。聆鹓没什么反应,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寒觞顺着看过去,那就是一堵墙啊,只是有点儿酒渍罢了,没画什么花儿来,这丫头却看得出神。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也毫无反应。
完了,吓傻了。这可怎么给叶家交代?
“呃……若是日后你家里人知道这回事儿,可都是老谢的错,跟我没关系啊。你们家是不是也有阴阳师?记仇吗?不会派个狠角色来把我剥皮做衣裳吧?如果有得选,能不能把我卖给一个漂亮点儿的姐姐……”
“别说混话了。”谢辙拿茶杯轻轻连叩着桌面,道,“你快想想办法。”
“我想什么办法,这不是你要来么?”
“你们不会真找竹桃姑娘吧?”
这可是个陌生的声音。他们慢慢地转过头,看向长桌旁隔着一个椅子的人。这位……可算得上是老先生了,不知怎么还有逛青楼的雅兴。他头发有些斑白,落了灰一样,胡须也干巴巴地拧在一起。他应当是花了钱,买的是酒,才没被人家给赶出去。
“竹桃……是谁啊?”
离老家伙最近的谢辙这么问了。好问题,刚被损的时候那两人就想知道了。
“外乡人吧?不知道了吧?”老家伙抬起小眼睛,眯起来的样子贼眉鼠眼的。
“您别卖关子了。”寒觞苦笑着,“还没看够我们的笑话?”
老头嘿嘿一笑,又闷了一口酒,这才不紧不慢地故弄玄虚:“竹桃姑娘,可不是一般人能见的。你也听到了,她身价不菲,连排个见面的号,都要给老妈妈交钱。若你不让她们满意,或是钱给的不到位,看也看不见一眼。”
“哦,是花魁啊。”谢辙兴趣缺缺。
“那也是有名的花魁!”老头一磕酒杯,“你去打听打听,别说整个兰绫镇,就整个县,甚至周边远些的地段儿,谁不知她的名气?”
不好意思,不混这圈,真没听过。这话硬是让他们三个给咽了回去。知道了还得了?
那老先生怕是喝多了,来了说书的兴致,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起了竹桃的事。在他口中,此女实乃神人也。先说长相,真是天女下凡,天生尤物;千娇百媚,一笑倾城。一连串的说法真让人以为这老头年轻时是个教书先生。她的容貌有种与生俱来的魔性:初见时可能令人觉得平平无奇,充其量算得上好看。但若多看两眼,便令人心生亲切,瞧出几分妩媚动人来。若是盯得久了,上到老眼昏花的老者,下到蹒跚学步的幼儿,都会对她心生一丝特别的情愫。有时,就连女子也无法逃脱她的魅力。
这与什么世俗常言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说法,确实不太一样,他们听起来倒是有点兴趣。老先生又闷一口酒,再说她气质不凡,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有人千里迢迢来此地一掷千金,还真只是为了听她唱支歌儿、奏个曲儿,或是跳一段舞。
再说这床上功夫嘛……
这老家伙神秘一笑,一脸“再说下去就要加钱了”的架势。三人不约而同白他一眼,转过头去,瞬间没了兴趣。他倒有些急了,尴尬地解释道:
“那、那我们这种人,肯定连见都难见一面,什么都是道听途说了。我倒是知道,镇上有个心心念念想见人一面的傻小子,把攒了十年娶媳妇的钱都砸了进去。一开始当然排不上他,他天天来,缠着老鸨,就说只见一面。竹桃姑娘人美心善,得知他如此执着就答应了。一开始他回家后,还给大伙说有些失望呢。”
“那……后来呢?”
第三十六回:清水无鱼
“后来,没过两天呢,他又想再来。之后他见天儿往这里跑,家当全砸给人家了。穷了以后,老鸨那个掉钱眼里的怎么放他进来?他从此失魂落魄,再漂亮的姑娘也入不了他的眼了。后来他发了疯,进店里一通乱砸,结果给伙计们失手乱棍打死了。这事儿闹到霂知县那里去了,但因那傻小子把养老的家当败完了,爹娘的死活也不顾,都不知他们何时去世的,便没做什么处理。毕竟是个败家子儿,大家都觉得他罪有应得。”
“唔,这确实有点……”谢辙稍作感慨。
“后来尸体不知埋哪儿了,反正切了喂狗也不会有人在乎。估计这小子到死也就摸过竹桃姑娘的小手儿……毕竟那种福气,普通人哪儿消受得起啊。不过,也来过一位做生意的富商,那叫一个有钱,咱小地方确实没见过那阵仗。他只是路过此地,但光是随行的人都能住满一层客房。他想来这儿找点乐子,当场便点了咱们花魁。他随从们口袋里的钱,也让这帮小姑娘们好吃好喝了一阵。那之后,这叫一个‘夜夜笙歌’哇……不过这事儿也闹得挺大,好像说是有人不满他连着几天霸占着竹桃姑娘,派刺客暗杀他。”
“竟然还有这种事?”寒觞确实没想到。这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
“咱们这儿,断送了不少人命呢。有的大伙儿都知道,保不齐还有不知道的。据说死在床上的,就趁天亮前抬出去了好几个。但你们看,这地方的客人们,可还是络绎不绝。前些日子,有个当官儿的下来视察,霂知县就请人家来这里做客了。”
叶聆鹓忧虑地皱起眉:“他不会……也死了吧?”
“这倒不会!要是出这事儿,霂知县可就别想干了……他就让竹桃姑娘招待了一晚,之后回去没几天又写信给竹桃姑娘。这信给她姐妹们看去,都笑掉大牙。”
寒觞便顺着问下去:“信里写了什么?”
“无非是倾诉衷肠,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不过他可真是敢写:这厮告诉竹桃说……”
“说?”
“说见不到竹桃姑娘,他都站不起来啦!”
寒觞噗嗤一声乐了,谢辙一翻白眼,甩下一句“低俗”。只有叶聆鹓离得有点远,只听了个大概,莫名其妙地问:
“什么呀?什么意思嘛!”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寒觞推了她一把。
老人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倒进杯中,上下甩了甩,确定是干干净净了才不舍地放下。他有点醉了,摇头晃脑地对他们说:
“反正……这里的老妈妈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住在钱眼儿里。过不了她这关,是绝对没可能见到竹桃姑娘的……劝你们死了心吧。”
“我们一开始也没——”
寒觞的话刚说一半,一只略显臃肿的手一把拍在老头肩上。他浑身一颤,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有这种待遇了。他头也没敢回,酒醒了大半,战战兢兢地说:
“呃,这个……我这次的酒钱结了呀,结了、结了……”
“前两次的账你莫不是还赊着?别当我上了年纪,记性就差。老娘专门盯着你这老家伙呢!什么时候还钱?!若再补不上空——”
说着说着,那女的抬起眼,看到藏在角落的、方才引发骚动的几人。女人一身红绿绸缎儿,身材比其他姑娘都要胖些,但也算不上特别臃肿,只是相对而言。但看她脸上再厚的脂粉也难以遮掩细小的开裂,很显然,她的年龄倒是比姑娘们更为年长。再听她那开口的腔调,想必就是这家店的老鸨了。
“两位公子和这位姑娘,刚才,要找什么人?”
谢辙还没说话,寒觞却站起来上前一步,气定神闲地应道:“我们要找的人,在店里的顶楼。那儿有三间房子,他在东边最大的那间。”
“……嗯?”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辙注意到那中年女人的笑容在一瞬有些僵硬,虽然原本就不怎么自然。只是在那一刻,矫揉造作中多了几分迟疑。寒觞大概是直接报出了察觉到尸体气息的位置,他不禁有些担心这样是否太过直接。但就这一会会功夫,寒觞就顺便白了他一眼,那神情简直像是在说:
你不是挺着急吗?我替你一步到位得了。
“怎么,是不便引荐么?”寒觞追问下去。
“唷,公子……您可要知道,那地方不是谁都能去的。”老鸨转了转眼珠,“住在那儿的,可是本店的招牌,不是那么轻易——”
“知道,花魁是吧?您开个价就是。”
“您要这么说可就太肤浅了。”她显然没这么好打发,“这不是轻薄我家的门面?”
这女人有这种反应倒也正常。的确,珍贵的东西总要经过一番包装,设些险阻,多加为难,让见一面的价值也变得高昂起来,这才是青楼的经营手段。若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就算再有钱的无名之辈也不利于她们声名的传播,懂行的老板当然不会做这样自降身段的生意。
“行,我懂您的意思了。在这儿我们都是生面孔,确实不太讨喜。不如这样,我先在这儿留一笔钱。等咱们的头牌哪天有空了,我们再来也不迟。到时候,可莫要推脱。”
“好说!”
老鸨喜笑颜开,眯着眼接过了寒觞撒下的几粒黄金。另外两人一看就知道,准是他法术变的。说罢,他便拉着两人准备离开了。
“怎么了?”谢辙问,“忽然就这么走了?你也不怕那钱……”
“有问题。气味消失了。”
这令谢辙和聆鹓都心里发冷。虽然这店门一进一出只花了一小会功夫,但寒觞的几句话简直像是拿他们开玩笑一样。尸体的气息,说没有就没有了?出人命的事儿,这一来一去也太过儿戏,怎么是你嘴巴一开一合就能当没发生过?太奇怪了,但现在追问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何况,寒觞也没有拿他俩寻开心的理由。在这儿耽误时间可不就是慢性自杀吗?
“公子留步呀。”
温柔而轻盈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以特别的力道冲破店内的嘈杂,拦住了三人的脚步。这话简直像是特意说给他们听一样。还没出门,寒觞猛然回头,看到二楼栏杆上多了一张妩媚的面孔。她穿着一身樱色与玫红为主调的礼服,材质看上去更扎实、更昂贵,样式也比其他那些莺莺燕燕复杂太多。她脸的脂粉上得恰到好处,身段修长,姿态撩人,全无那种急功近利的迫切感,但是……浓郁的烟火气理所当然地驱之不散。
穿着这样的衣服从四楼走下来,这么短的时间可以做到么?说实话,寒觞方才忙着与老鸨周旋口舌,没能注意到这个女人——大概便是所谓的花魁。何况,她除了比其他人更撩人些的相貌与姿态外,再无更过人之处了。只是她开口的那一刻,店里有一阵短暂的安静。男人们几乎都悄悄地吸口冷气,眼里不加掩饰的贪欲令人作呕。
“怎么,姑娘有特意留给我们富余的时间么?”
寒觞挑眉反问,身后的手暗暗抓紧了谢辙和聆鹓,示意他们不要声张,他来对付。
“上一个客人可不太行,不合小女的胃口。我方才无意听到您与妈妈的争执,觉得说不准、保不齐,您几位能与我说道说道。想要到小女的闺房里找什么人,不如亲自来看看。放心,上一位已经走了。”
“我还以为,您是个精通琴棋书画的姑娘,见了本尊却不如我想的那般恬静。”
公子我啊,不好您这口。行行好让我们打道回府成吗?钟离寒觞就差把这话写脸上了。
“小女会不会,您大可来瞧呀。”
这直白露骨的邀请简直像是把他们架在火上烤。店里不论男男女女,都盯着他们,眼神里暗藏的含义倒各不相同。究竟是硬着头皮上,还是立刻逃之夭夭,成了当下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他看向谢辙,倒想问问他这会儿什么打算。
谢辙还没表示什么,栏杆上的姑娘又挥了挥手,说道:
“小女也没有逼迫您的意思,您与您的友人都能上来,一起聊聊天儿,谈谈诗词歌赋什么的。若您的友人们不想,小女又怎么会绑架您几位呢?我呀,先回房间去了,几位客官若是改了主意,还请随时造访呢。”
她的话语拿捏着腔调,用的是非常典型的青楼女子的话术。就在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烟花女子的房间,会发生什么命案么?就算有,她会这样引狼入室吗?难道是一个赌他们不敢来的圈套,唱的是一出空城计?这会儿,他们谁也说不清楚。
“你敢吗?”谢辙问。
倒也不是挑衅,他单纯地对寒觞进行询问,但后者显然视其为挑衅。
“怎么,难不成你怕了?”
说罢,两人可重新走了回去,转身上了台阶。店里恢复了热闹,只有个别男人用刀似的眼神给他们做了一套刮痧。大部分人是第一次见到花魁,的确觉得普通。只有老鸨站在楼梯边显得有些惊奇,有些无措,大气不敢喘地做了请的手势,放他们上楼。走了一半,叶聆鹓才缓过劲来。
“你、你们怎么带我逛青楼??”
第三十七回:清心寡欲
这家青楼店面不大,里面却比他们能想的更复杂。一楼摆着吃饭的桌椅,二楼是半遮蔽式的一间间雅间。三楼是客房,相对而言比前两层都清净太多。等走上了四楼,就只看到两扇房门。门口没有别人,那姑娘许是进屋了。
“你不是说有三个房间?”谢辙问。
“是三个。花魁的房间有两个,第二扇门在屋里头。”
“真、真要进去吗……”
叶聆鹓的声音越来越小。本身她就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何况寒觞半句话不离死人,她的胆子也实在大不起来。站在门口,谢辙再度确认道:
“在进店之前,你说有尸体的气息,我们没在这里待多久,你说那气味便消失了。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的确发生了命案,但尸体已经转移走了?”
寒觞摇头说:“不太可能。你别忘了,我说过,人已经死了一阵子,虽然不能判断更具体的时间,可那尸臭是确实存在的,绝不是刚死的热乎的那种。就算尸体被拉走,我也能追踪到去往什么地方。但凭空消失,绝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该不会是什么陷阱,专门诱骗阴阳师来吧……你们看那老妈妈的反应也很不正常,就跟串通好了似的……”
聆鹓的猜测是一种可能,但相对而言就有些离谱了。再怎么说也是热闹的地段儿,不太可能光天化日下发生这种事。
“不确定。不过,钟离就没有闻到什么妖异的气息吗?”
“怎么可能。真有的话,你要多管闲事,我也说不了你什么。”
“可是……”
“又可是什么?”
“我在见到那女子的时候,觉得她——”
“你该不会又要说她‘似人非人,虽然身为人类,却透着妖怪才有的气质来’吧?你再说句试试?我看你是魔怔了。不如给你发个照妖镜,让你把所有觉得有问题的人都好好照照得了。”
“……这感觉也不是照妖镜就能解决的事。”
得,寒觞可太了解他了。感觉自从出了翡玥城起,这厮就没说过一句像样的话。就在这时候,一间屋里传来一声女人的轻咳。他们立刻闭了嘴,也不知这些话被人听去了几分。三人不约而同地做了个深呼吸,寒觞这才伸出手,轻轻叩响了传来咳声的门。
“进来吧。”是那花魁的声音。
寒觞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他和谢辙走了进去,聆鹓迟疑了一会才跟上前。门忽然自己就闭上了,她吓一跳,转头才发现门上有那种连着踏板的绳,自动就能关起来。她轻叹一声便松了口气,劝自己别吓唬自己。门一关,一左一右出现了两个丫鬟。她们微欠着头,面无表情。那花魁挥了挥手,说句退下吧,她们便齐齐地鞠了一躬,转身出门去了。
这会功夫,那花魁便换了件衣裳,也可能是脱了那累赘的外衣。现在她只穿了件轻薄的纱衣,冷色调的,不是那么妖媚但显然也别有用心。窗户几乎都是紧闭着的,唯独开了两扇还用暖红的纱挡住,让投进来的微光也多几分旖旎。虽说是大白天,为了照明屋里还是点了几根蜡烛。熏香散发出轻柔的花香在屋里辗转缱绻,似拿着羽毛撩人心弦。
“还是开门见山吧:您什么来头?”
寒觞倒也直接,没点什么狐狸精特有的花架子,例如一番欲擒故纵的你来我往。估计若不是有叶聆鹓在场,他还能整点什么少儿不宜的开场白。但此时此刻,他不想耽误时间。
“公子可真性急。别见外,对小女不必呼喊艺名。我姓陶,诸位叫我陶姑娘便好。还未请教,您几位该怎么称呼?”
“没那个必要。”谢辙冷冷地说,“我们怀疑你的房子里藏过尸体。”
“尸体?”
陶姑娘一甩香帕,露出些许惊异。接着,她又微皱起眉,笑着说:
“哎哟,人家胆子小,可经不起你们这般吓唬。若单是想搜搜这间房子,可以直说嘛。小女可是从不吝于给好看的公子们参观闺房的。呀,漂亮姑娘也不例外——”
说罢,她的视线扫过了叶聆鹓的脸。她不禁挺直了脊背,感到一阵不寒而栗。按理说这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可眉宇间有一种怪异的凌厉。也不是说她有多凶,而是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像是母兽在自己的领地上,以一种进攻的姿态面对所有来犯的敌人。可这样的敌人又仅限于同性。在异性眼里,这便是种无声的邀约、无形的魅惑。殊不知清醒过来时,早已陷入了绮罗编织的罗网之中。
所幸那两人倒一直很镇定。这时,陶姑娘的面容上闪过了一瞬的困惑。
“你的伎俩没有用。我在寺庙中修行过静心之法,你并不能触动分毫。”
谢辙的眼睛还是尖得吓人,以至于寒觞和聆鹓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陶姑娘也微微睁大了眼,满面无辜地说道:
“哎,怎么啦?我可什么都没做呀。那些个哄客人开心的伎俩,我还没来得及使呢。”
“你看上去什么也没做,的确。你施展了些我也没法看透的东西,但是我唯一能确信的是,你的确做了什么。这对他也是没用的,在这老东西面前,你不过在班门弄斧。”
陶姑娘依靠在窗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谢辙和寒觞。
“……你说谁老东西?”寒觞瞪一眼他,“不过我可没看出来什么。”
“我猜是迷惑普通男人的法术。”
“哦,那我确实没什么感觉。”寒觞转而看向陶姑娘,接着说,“您的房间不用搜,没什么问题。但熏香的成分里有樟脑,我料想,这可不是间简单的闺房……而是杀人的密室。”
叶聆鹓真的吓坏了,她开始觉得跟着这两个人走实在是个错误的决定。虽然一开始一起走不过是巧合,这个决定也自然而然,甚至没有草率的成分可言。但这两位可太会惹事了,相互间虽不太对付,但危险的事一个是没少做,危险的话也一句没少说。
“公子您也看到了,我这闺房里四处垂着绫罗纱帐。若是不加些樟脑,受了潮,可要给虫子啃了去。何况樟脑通关窍、利滞期,加入香薰里也没什么说头呀?你可莫污我清白。”
陶姑娘不急也不恼,被说到这个份上依然是气定神闲的。她拆散自己头上的簪子,将黑色瀑布似的长发捋顺,用檀木梳不紧不慢地梳着,自在得很。她并不想澄清什么,的确有些可疑,但话也没说错。谢辙其实也觉得寒觞从这点上开始怀疑有些牵强。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真的闻到了死人气息,而这里真的需要用樟脑来驱散它的前提上。
“你屋子没有人,人在隔壁。”寒觞抬起手,用大拇指指了指门口,“就现在,对门还有一个人,男性,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客人。反正自打我们上楼以后,他就没怎么动过身子。你的房间还有一个空房,不知暗门在哪儿。那里一定有尸体滞留过,而且死了很久。”
陶姑娘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梳子。她慢吞吞地走到三人之间,绕着每个人都转了圈。因为三人贴得比较近,为了不让她碰到谁,他们都互相挪远了些。叶聆鹓站得笔直,从刚才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敢说。陶姑娘在她身边花的时间最少,就这也足够她喝上一壶了。聆鹓觉得自己像个犯人,正和同党接受审问似的。
在谢辙身边,她也没有停留太多时间,不过将他上下好好打量了一番。她确信这人的行头一看就不是逛青楼的料子——不过自打看见他时,就能得出结论了。他身上有些小件的危险的法器,一定是个阴阳师,陶姑娘能感觉到,但好像没有太大感觉,就仿佛有自信谢辙的所有手段都奈何不了她。
唯独在寒觞这里,她审视得最久。她绕着他转了足足三圈。直到寒觞伸出手,拦住她第四次从自己眼前走过。他毫不客气地说:
“得了,您驴拉磨呢?究竟想耍什么把戏,直说便是。”
“您可真是心急。小女虽是个风尘女子,但凭当今的地位,也有好好挑选客人的权力。不过,您隐藏得太好,我险些没注意到。唉,也难怪小女的把戏对您没有效果——您是个货真价实的狐狸精呢。噗嗤。”
陶姑娘说完自己便乐出了声,最后的轻笑倒是颇有几分挑衅的色彩。
寒觞皱着眉,嘴角勾起笑来。但显然,他有些恼怒了。
这种程度的挑衅他并不是不能接受,只是,寒觞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份能被一个人类的小女子看穿。或许谢辙是对的,从一开始,他们就低估了她。
“你是什么人?”
“——索你们性命之人。”
她忽然咧嘴高笑出声。话音刚落,她背后蓦地张开一阵幻象,迅速蔓延到屋子的每个角落,还散发出诡异的幽香。铺天盖地的夹竹桃开得正艳。
红似火,粉如晶,白胜雪。
第三十八回:清仓查库
叶聆鹓只觉得一阵眩晕。先前吸进肺里的香薰像个积蓄能量的炸弹,在花的幻术绽放后于体内轰然爆发。她感觉自己的气管里像是塞满花粉似的,倒也不想打喷嚏,就是干涩,伴随着每次的呼吸愈发觉得蜇嗓子。她胸口的起伏很快,气体的吸入与吐出更加急促。
寒觞伸出手挡住她的眼睛,张开手掠过眼前,手臂挥过的地方都呈现出被燃烧的空缺,像是有什么高温灼烫般使得幻象退散。这一幕,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绘着繁花的画布从中央被一路烧断。画面有些扭曲,但更多的夹竹桃从空缺处伸了出来,飞快地生长。
寒觞的语速很快:“去开隔壁的门!”
陶姑娘忽然警惕起来,她一拍桌面,之前离开的那两个丫鬟忽然破门而入。聆鹓吓得眼都直了,因为她们根本不是人类的面貌。两个丫头长得是一模一样,但身体却棱廓分明,尤其是面部,似是个竹丝撑起来的多面体,上面糊着纸,连头发也是黑色纸条拧巴成的两根辫子。是了,它们分明是出殡的纸人!它俩弯眼笑着,嘴也咧着,血一样红。它们脸蛋上刻意涂上的圆圆的腮红,也像是两个血窟窿一样。
叶聆鹓脚下一软。一个常年待在家中的大小姐哪儿见过这种阵仗?不过也不能怪她,这般可怖的景象从街上随便拉一个人来看,也会当场晕过去的。尚且保持理智的聆鹓已经做得很不错了。纸人丫鬟连走路都显得很奇怪,左右的步子也不能迈得太大,不然会扯坏自己的框架。可它们迈出步子的速度也太快了,导致它俩的移动看上去几乎是在飘移。
它们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两把匕首,看上去也是纸糊的。聆鹓还没反应过来,其中一个突然挥刀劈来,她侧身翻滚,回头却发现那纸刀竟然深深扎进了木制的椅子上。它笨拙地抽着纸刀,想要用力将它拔出来。聆鹓连滚带爬地绕开它们,纸人就在她身后追。它们发出可怕的嬉笑声,像是小女孩在玩追逐游戏似的。聆鹓看到墙边放着一根鸡毛掸子,立刻抓过来作为武器,步步后退,又用力朝着那两个纸人挥舞着。双方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但聆鹓还是甩不掉它们。别说是靠近门口了,别被那纸糊的刀扎个对穿已是一件难事了。
陶姑娘淡淡地笑着,上挑的眼角透着说不出的恶意。她被群花簇拥,而整个屋子的格局都完全变了,让人分不清方向,也猜不出原来是什么模样。站在这儿,简直像是身处于巨型花妖的内脏里——当然谁也没去过,不知道那种鬼地方究竟什么样子,这只是种令人不适的形容。墙壁上有说不出的纹路,像堆叠在一起的花瓣被压平,但那恐怕也不是墙,毕竟没有墙壁那样光滑平整。屋子里的一切都像是在动,非常缓慢,就像是在消化的过程。
“拿出点儿阴阳师的家伙来啊?”
又一次试图近身无果后,寒觞扭头看向谢辙。谢辙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动作,让人怀疑他简直和那妖女是一伙儿的。
“你与她交手的时候,我一直在看。”
“……我知道你在看。”
“我并不是光看着的。我注意到你们过招时,她有几套法术,脱离了施法的媒介。”
“什么意思?说直白点。”
“人类中修习所谓仙法的,对灵力的运用皆离不开媒介。除了像点火这样微小的法术,仅仅引爆灵气就可以做到。但她方才的几套招式,没有载体,是绝对无法施展的。”
“还能再直白点吗?”
“那是妖术。”
天花板上洒下纷纷扬扬的花瓣,似是旋转着下落,又好像只是雨水般缕缕平齐。落下来的轨迹教人无法判别,只让观者觉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陶姑娘莞尔一笑。
“这位公子委实耳聪目明。这些妖术,不过是我小小的礼物,不成敬意。你们看这些花儿,难道不好看么?”
“你听不到它们的惨叫吗?”谢辙冷冷地问,“每一根花枝,都有你害死的人在喊冤。”
“是吗?”陶姑娘歪着头,假意竖起耳朵,还将手比在耳边,故作迷惑地问,“都说什么了?我怎么听不见呀。”
她分明是人类——不仅寒觞如此判断,连谢辙也在一定程度上如此承认。可太奇怪了,她怎么能像妖怪一样施展如此花哨而强劲的妖术?谢辙迟迟未出手的原因除了多做观察外,他还在心里做着估算:那些针对妖怪的小玩意,对她也会管用吗?
就在两边僵持不下时,身后一阵嘈杂的声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叶聆鹓不知是磕到了哪儿,摔在地上,连带着一阵桌椅的乒乓声。但那些家具并不能被清晰地看到,它们变成了这繁花世界的一部分。可能是一片巨大的叶,或是隐匿起来的花萼,谁知道呢?聆鹓的衣角不知勾在了哪里,怎么也挣脱不开。她与纸丫鬟周旋已久,其中有一个脸已经烂了,是被她用鸡毛掸子打穿的,但掸子现在被砍断了。烂了脸的纸人还能活动,它再度举起刀,瞄准了挣扎求生的叶聆鹓。
寒觞与谢辙同时抬指。那一瞬,各自有两枚东西从他们的手中脱出。一枚是铜板,直直穿透了纸人高抬的手臂。铜板打穿了里面的支架,手臂弯折下来,纸刀也吧嗒一声掉到了地上。而另一边打出去的,是一枚小小的火球。它击中了另一个纸人,纸张立刻被点燃。在燃烧的时候,它发出一种尖锐的哨声,像是壶中即将沸腾的水,又像是一种非人的叫喊。陶姑娘脸色一变,自下而上抬起手,一朵花破地而出并在瞬间包裹住燃烧的纸人。但为时已晚,火星迸溅出来,引燃了周遭枝繁叶茂的花。无数哀叹与悲鸣彼此交织重叠,简直像是来自地狱油锅里受刑的犯人。另一个断臂的纸人也被引燃,它变得破破烂烂的,跌跌撞撞追着刚站起来的聆鹓。遗憾的是,它很快被烈火燃成灰烬了。
当下的环境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让她完全无法辨识。屋里已经有什么被引燃了,这里比白昼更加明亮。叶聆鹓攥住了拳头,紧闭起双眼,愤恨地跺了跺脚。而就是这个动作,让她有了些意外的发现。
门在自己的左手边。她很肯定。再睁眼时,又有一阵奇特的眩晕感,就像人闭上眼睛原地转了好几圈再忽然睁开一样。于是她立刻闭上,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哪里是倒下的桌椅,哪里是燃烧的布匹,哪里是门窗的方向……虽然那些东西在紧闭的眼中都是漆黑一片,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判断一定没有错。这些静物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夸张地说,火焰引起的热浪形成特殊的风,在这房间内徘徊迂回,而风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看,而是在听。
叶聆鹓跳过面前倒下的椅子,绕开了落在地上的桌布,直冲到墙边推门而出。就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刚上楼时的场景中。回过头去,陶姑娘的房间里乱成一片。
那女人忽然疯了一样地要扑上来,谢辙和寒觞极力阻拦。他们各自使劲浑身解数,想方设法以妖力和武力达到自己的目的。叶聆鹓知道,对面的门一定隐藏着陶姑娘想极力隐瞒的秘密——说不定是处理尸体的设施!她冲到那扇门前,发现那里是上了锁的。糟了,这下可怎么办?钥匙一定在陶姑娘身上,聆鹓是绝不可能从她身上得到它的。有什么办法能撬开或是破坏锁吗?她急得直抓头发。
聆鹓突然一怔,随即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谢辙给她的线球来。她从里面掏出一根针来,捏着锁,凑得很近。针并不长,得亏锁也不大。她集中精力,努力将外界的杂音从脑海内剔除,小心地倾听着锁里的动静。
咔嚓,咔嗒……
啪。
还真给她戳开了。
叶聆鹓有些庆幸,自己小时候贪玩被关禁闭时,院儿里伙计的小孩就是用铁丝把自己“救”出来的。那时候,她跟着学了这个本事,没想到现在还没忘干净。得亏自己有个好记性和一对儿好耳朵。
锁掉在地上,聆鹓立刻拉开门。
随后,她怔在了原地。
这里是很小,是做杂物间用的。屋里堆满了储物的箱子,还有七七八八的洁具、残破但不至于被淘汰的家具、落灰的摆件。除去这些外,能落脚的地方本就不大。聆鹓一开门正对着一个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室内没有点灯,只有外面投射进来的光源。她只能确定那是一个男性。对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这慌慌张张的闯入者,没有任何表示。
身后忽然安静下来。聆鹓回过头,发现陶姑娘呆呆地站在那儿,不再有动作。谢辙和寒觞也没有进一步的攻击,他们静观其变。
随后,叶聆鹓面前的男子站了起来。聆鹓后退两步,给男人让出了位置。他的身影逐渐从黑暗中走到光能直接照到的地方。这位男子高扎马尾,头发不长。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算得上俊俏。他的睫毛像女人似的长,脸不算棱角分明的类型,但相比于文弱的书生,倒是多几分阳刚气。他下颚略有些尖,单看身形也有些模糊性别,你总能知道他是位男性的。
男人的嘴角从聆鹓能看清时就是勾起来的,她不知道这人是在笑,还是唇形生来就长这样,似乐非乐的。他停下脚步,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是人类吗?”谢辙直白地问寒觞。
“你问我?你的眼睛不是好使得很吗?”
但寒觞心里清楚,他能给出这种反问作为回应,是因为自己也很难做出判断。按照他那灵敏的嗅觉给出答案,应该、可能、似乎是人类,或至少一开始是人类。至于现在是什么,他不好说。谢辙看了看那个男人,又看了看陶姑娘,也猜不透他们到底什么关系。从他穿着的色调与款式上能判断出,这身衣裳应该是按陶姑娘那套对应的,至少也是同一批布料裁剪的。鉴于此,似乎不难判断出他的身份吧?
那人的动作有些……僵硬。他的眼睛很有神,很明亮,但好像并没有真正地注视到每一个人。他虽然转过头,目光从他们面前扫过去,却让人觉得不对头。因为当一人扫视一群人的时候,视线是从目标上一个一个跳过去的,中间空白的部分视线移动很快。
但他……
第三十九回:清风高谊
男人的眼睛就像是被钉死在眼眶里一样,转个头就像是把他们打量完了,这很奇怪。
他像个被操纵的傀儡一样。
谢辙猝不及防地喊了一声:“聆鹓!探他的鼻息!”
寒觞眼前一亮。的确,这是最有效的方法了。现在首先需要确定的,其实并非对这位男性是人类还是妖怪做出定论,而是——他是否还活着。聆鹓稍微有些犹豫,毕竟对方看上去是个活生生的人,若做出如此冒犯的举动好像有些不妥。可真正的人会对眼前的闹剧没有任何反应吗?除非他是个瞎子,或者聋子。聆鹓只是很短地犹豫了一下便伸出了手。
这一伸可真是要人亲命。她还没碰到那个男人呢,陶姑娘就发出疯子一样的尖叫。这让离她最近的两人同时捂住了耳朵。聆鹓也被吓得一惊,手一抖,不小心轻轻打在那男人的脸上。她立刻弯腰不断地鞠躬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抱歉……实在抱歉!”
陶姑娘是真的疯了。
“干什么!恶心的女人,把你的脏手拿开!拿开啊!你胆敢,你敢碰他!我要剁了你的手……不,你的整条胳膊我都要卸下来剁碎了喂狗!不要脸的贱骨头!我这就要你的命!”
叶聆鹓被这一串狠话骂得晕头晕脑。这女人的嘴皮子太快,让她被骂了半晌也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一回事。她承认自己不小心打到别人,可她也道歉了呀,原谅她也应该是那男人的事,怎么能由陶姑娘评头论足?虽然那人依然什么都没说就是了。她心里直泛委屈,无助地望向对方,男人依然挂着那有点奇怪的笑。不知为何,现在看上去这神态可有些嘲讽了。
“小心!”谢辙大喊一声。
只见陶姑娘扬起手,手里形成了一阵小小的旋风,细碎的花瓣被风裹挟着飞速旋转,陶姑娘将它恶狠狠地挥向聆鹓。霎时,数百片花瓣齐刷刷地朝聆鹓奔去,两人本想阻拦,但速度实在太快。在路径中央,这团花瓣“唰”地炸开,刀刃似的奔向聆鹓。聆鹓在听到谢辙的声音时就本能用两臂抱着头后退了些,散乱的花瓣虽然没能完全命中她,但仍有几片将她的手臂与脸割伤了。脸上只是破了层不痛不痒的皮,血丝也没见,前臂连着袖子却都被实打实地割开了。这花瓣刀一样锋利,最深的伤口有半公分。叶聆鹓不觉得疼,却有种异样的麻痹,这种不适感比单单的痛更让人难受。这花恐怕是有毒的。
实际上,谢辙和寒觞原本是能阻止悲剧的发生的——这种不适在他们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先前那些花被焚烧之后冒出的烟,恐怕也被两人吸入了不少。当下,他们各方面的能力都变得有些迟缓了。或许还有更糟糕的后果,目前还未体现出来。
三色的花瓣在妖风中将陶姑娘包围起来。究竟是风带动了花瓣,还是花瓣的舞动带起了这阵可怕的风?谁知道呢,他们只能看到疯狂无序的花瓣,听到四下叶片簌簌的摩擦声,带着杀气。室内的布局也变得乱七八糟。狂风下,属于夹竹桃的毒性终于缓慢地在三人体内激发,难以控制的恶心与眩晕感在陶姑娘的愤怒中愈发强烈。
“我猜有人需要帮忙。”
这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那三个人已经判断出来了。不过这不奇怪,因为声音是从楼外传进来的。陶姑娘一扭头,刚看到窗外有个人影,不曾想她直接破窗而入。隔着的那层纱帐直接笼罩住了她,将她完全包裹在里面。陶姑娘在帐里一阵挣扎,闯入者直接跑上前拉走了谢辙和寒觞。寒觞再怎么说是个妖怪,体质终归比普通人强,意识最为清醒。他的反应很快,立刻背起门口瘫在那里的聆鹓,跟着闯进来的女人一路小跑下了楼。
“你能自己走吧?”女人问,“我想可以?”
谢辙觉得她应该是在问自己,便点了点头。他确实能自己走,就是有些勉强。能在最后记得拎走阮咸,也得亏算够清醒,没乱了阵脚。不过女人松开他的手,完全是迫不得已。因为在楼下已经守好了几个拿着家伙的伙计。闯入者是从天台直接荡下来,冲进室内的,所以他们应该不是针对她。何况,伙计们在看到三人中多出一张生面孔时,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劳驾能让一让吗?”女人侧过头,“好吧,你们可能不想……”
毕竟收钱办事,伙计们片刻的愣神后,抄着家伙就冲上来了。女人从楼梯栏杆上翻身下来,一脚蹬倒一个,夺下他的武器又反身锤向另一人。寒觞背着聆鹓不敢上前帮忙,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女人似乎也不需要。她动作很快,力气很大,不过说不上是练过的。因为显然,她也受到了数次攻击。虽说基本躲过了刀刃,但给钝器打了不少下。可寒觞又看了一阵子,觉得这好像是她的某种……战术?她故意被不知名的钝器击中,给她的判断和反击留出了更多时间。她的身体好像铁打的一样,没什么痛觉。
“当心!!”
一记猛锤砸向她的后脑勺,寒觞还是喊的晚些。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咚”的让他们听着就痛的动静,对闯入者而言好像挠痒痒似的。她当真抓了抓后脑的头发,扭过头看向凶手,反而把后者吓了一跳。她很快反击,韧带简直像不存在一样,一个高抬腿踢向他的下巴,整个人都被带飞了出去。不一会,倒在她身边的人横七竖八。安静的那些不知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剩下的都在叫苦连天。最后一个人拿了把豁口的刀,手上发颤。女人耸了耸肩,面对他做出一个招呼的手势,谁曾想他竟扔下刀跑了。
“……呃?这么不给面子吗?”女人笑着回过头,看向他们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对吧?”
寒觞和谢辙对视了一眼,确认她目前是己方阵营的人。
他们一路跟着这位无名无姓的女侠跑出青楼,又跟了好一段路。因为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加之毒素影响,他们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这女侠却一点儿也不累,还回头等了几人一阵。看到寒觞时,她还说:
“丫头重吗?我替你背会儿吧。”
“没、没问题,我自己来就好。”
要是真拜托她,自己这张老脸可往哪儿搁哦。
“直走,有一处药房。去那里可以解毒。”
谢辙怀中的阮忽然传来声音。之后他们便一直跟随阮缃的指示,一路躲躲闪闪,来到一座药房。这药房很小,也没挂招牌,只有进去以后才闻见一股浓郁的药草气息。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正就着唯一一个小窗户的光,用药碾子磨药。女侠走在最前头,出示了什么东西,老太太就点头让他们进来了,然后继续辛勤地磨起药来,像个虾米似的不断弓背。女侠让寒觞将聆鹓安置在一条长椅上,先躺平了,然后说:
“你们中毒了,知道吗?”
“知道。”谢辙答,“是甲子桃的毒。”
“知道就好。那你自个儿会配药么?”
“每人四钱甘草,八钱绿豆,水煎分服两次。”
“不错。”
女侠正准备问老太太什么,她却提前摇了摇头,嘴里超大声地喊,说她耳背,让他们自己去抓。女侠转身准备去翻那些密密麻麻的药柜,却一筹莫展,盯着那些字发愣,八成是不大识字,或者光线太暗了。这时候,寒觞说道:
“甘草那盒已经空了……还有存货么?”
“唉,这老太太光是眼神好使,耳朵实在不行,还是别问她了。我自己看看。”
他们终于能认真看看这位女侠的模样了。虽然只有背影,但也能看个大概。她穿着棕红色的衣裳,布料看起来一般,但样式显得比较高级,说不准是订制的。衣料上有些暗纹,在明暗变化的光下,显露出一种像是熬焦的糖似的光泽,这让她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像精心雕琢的红木摆件。她留着黑色长发,在中段扎了一股很随便的马尾,从侧面搭在前胸。现在它被拨到后背了,能看到发带上有朵梅花做装饰,不知是真是假。
现在,她忙上忙下找着什么,像个勤劳的小蜜蜂。
这位女侠是忽然闯入陶姑娘房间的,不知她俩是不是有什么个人恩怨,客观上讲她的确救了他们一命。只不过他们素不相识,好像没什么帮忙的理由。叶聆鹓艰难地转过头看了过去。现在的她每动一下,皮肤都有种异样的牵连感,像一万个蚂蚁在上面爬似的,还带着点刺痛。可想到另外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真是有口难言。
“嗯……”
找了半天,她好像只找到两味药。女侠转过头,对寒觞说:
“那个那个……鼻子很好使的妖怪。对,就你,麦冬在哪儿?”
“啊——在左上第三列,第四行的抽屉。”
说罢,女侠麻溜儿地摸过去了。她将抓好的药很快称了一下,然后一股脑扔进柜台前的药臼里,撸起袖子捣蒜似的锤了起来。那阵仗让他们眼睛都直了——也太利索了,而且她手就不酸吗?刚打了一架的她好像还真没什么感觉。她看了看药壶,空的,就放心地舀了一瓢水倒进去,再把飞速捣好的草药一股脑倒进去,拍了拍手上的灰。
“咦?火折子呢?”
寒觞一打响指,炉子里的火便燃了起来。女侠微挑起眉,说道:
“你果然是妖怪,我没看错。对啦,你们记好:两钱四的麦冬、等量的参、一钱六的五味子,水煎两次,分服两次,也能解毒。嘿嘿,不知道了吧?”
她笑起来有点僵,不是那种很自然的表情,但能从声音里听出她的真诚。她好像确实心情不错,可能是见义勇为带给她的成就感……谁知道呢。而且她说话好像总是以问句结尾,可能是一种个人习惯。
“您刚才……给老人家看了什么,她没阻拦你?”谢辙有些在意。
“啊,这个吗?”女侠倒也不在意,拎出一个小铃铛,“这玩意儿。老太太耳朵不好,但眼神还不错。这样也免得我解释啦。你注意到啦?”
“说实话,自从与您对视时便确认了。”
女侠点点头,抱拳道:
“绀香梅见·如月君,参上。”
谢辙一时说不出话来。寒觞也有点懵,他疑惑道:
“我、我听闻您在大约五六百年前,活着的时候……是一位巫女。可看您这身手着实像是练过的,神社有这样的……修行吗?”
“太久了,忘啦。我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你跟我讲这个?”如月君挠挠头,又接着说道,“啊,不过我还有个别的名字,你们可以叫我阿七。”
“阿七……”
第四十回:清水寒梅
谢辙轻轻重复了一句,好像勾起了什么回忆似的,但并没有。毕竟与这个字同音的人多到不胜枚举,他在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一定有意无意地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称呼。
“如月君……”寒觞心存疑惑,“若有冒犯先提前道歉。我可能记错了,但在稀薄的印象里,我听人说过的、古老的如月君好是个画画儿的女子,同时精通医术与毒术。您这位如月君的身手,不像是拿笔的,也不像下毒的……虽然有点儿像抓药的,但更像是打拳的。”
“哈哈哈哈哈,没有吧?”
如月君爽朗地笑起来,发带上的梅花轻颤。在屋内,梅花的幽香徐徐传来,比方才不合时令的夹竹桃的气息更真实动人。这朵花是真吗?大约是依靠六道无常的生命力保持鲜活的。这般傲骨的植物,想来的确像是这样的如月君所喜欢的。
“您的身手确实厉害。相较之下,我也自愧不如。”
谢辙这番话倒是真心实意。他很清楚,虽然自己对拳脚之术略有了解,而如月君的表现也不像是精通,但的的确确比他“扎实”。如月君笑道:
“您过奖了。另外,狐兄记的确实不错。在我之前还有一位女性担任如月君的角色,但她四五百年前就死了,看您刚才的说法,一定是知道的。啊,无常鬼没有死这种说法吧?诸位意会一下便是,她是魂飞魄散了,而且据同僚说,还是她自愿的。我大约无从揣测她的心思了,多数同僚也略有避讳,不愿提及,我便没心思追问。不过我也不是在她离开后就干干脆脆走马上任的,此事说来话长。但关于体术与武学之事,我倒是可以稍作解释。想必你们也看到了,其实我出手根本是没有章法,随机应变,想一出是一出的。无非是避着刀剑枪头,别让自己尸首分离就是,其他时候挨打也是实实在在。不过嘛,当真被命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人怎么会再死一次?”
她轻描淡写的幽默中有种难以描述的冷酷,或许不仅仅出于对死亡的漠视。六道无常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死亡,这应该算得上众所周知的事。叶聆鹓在呼吸新鲜空气后,现在已经缓过来了一阵。她还躺在长椅上,但艰难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寒觞。在得知她与自己所知道的“如月君”并非同一人后,寒觞好像露出了些许惋惜,但转瞬即逝。不知这种惋惜是象征性的,还是说他与前一位如月君真有什么故事。不过聆鹓不会问,至少不会现在问。
“别这么说呀……要是不小心也魂飞魄散,也就不好了。”
“哎,你醒了。当心,别从椅子上掉下来。”
如月君伸手提醒,两位老爷们都扭过头,下意识伸出手去扶可能会翻下来的叶聆鹓。不过她很老实,毕竟没有药物解毒,身体仍无法恢复过来。
聆鹓不喜欢人们总把“死”挂在嘴上说来说去。有一段时间吟鹓也是这样的,在信里反复地说,教她寝食难安。她劝了几次,吟鹓便不提了,但她知道堂姐不一定是打消了念头,只是怕自己担心。所以她很不喜欢提到这样的字句,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这太奇怪。
“没事,不必在意。我嘛……情况不太一样。听我说,我告诉你们了一个名字,对吧?”如月君——也就是如阿七摆摆手道,“你们大概以为这是什么绰号,毕竟无常没有名字。但并非如此,在我成为六道无常之前,是被人们如此称呼的,虽然从一开始我对这一切都没什么记忆,仅有一些怪异的、模糊的、不成型的印象。你们说过,我之前是巫女对吧?而对于这一切我连刚才那种印象也没有了,这具身体作为巫女身份的姓名被那位……唔,被奈落至底之主所剥夺,留下了这个名字。可能这个名字给我的记忆过于笼统,对那位大人来说,没什么处理价值。我也不清楚。”
“那你的身手,是在成为无常后练的了?”寒觞问。
“莫着急吗。我说过,死人不会再死一次——作为巫女的我很早就死去了,而对于‘阿七’的记忆有限,也是因为那些只是身体的记忆,我脑袋空空,不过一副行尸走肉罢了。这便是为什么我被打到也不会痛,即使超出肢体极限的发挥也不会停止。活着的人,做任何事都有个限度。比如你跑得太多,超过身体本能做到的程度,或是抬起了超过你本能拿动的重物,肢体的皮肉经脉都会拉伤、断裂,而在那之前的疼痛就是一种提醒。身体不允许人们做出本身所限制的能力范围。作为一个死人的我,又怎么会有这种限制呢?你们大概会称呼这样的死人为僵尸……严格来说应该是其中的不化骨呢。听上去是不是很厉害?”
三人都微微张大了嘴,为自己听到如此有理有据却天方夜谭的怪话惊异不已。但僵尸的比喻他们都能明白。被役使着袭击活人的那些死人,的确能爆发出他们生前也没有的力量。
如月君继续说:“你们知道吗?那个花魁——就是我顺手捞你们出来前对峙的那女人,她为什么发狂,我在看到那男人的第一眼就猜出问题所在了。”
“死、呃,尸体,问题……什么问题?”
聆鹓感觉有些跟不上如月君的节奏。她的语速很快,信息又给得很多。何况自己的头还不清晰,前半段她还没理解。既然人都死了,她又怎么动呢?后半截又突然扯回陶姑娘,她脑子可没法一下子处理这么多问题,只好像个学说话的小朋友,重复着大人一句话里最后的字句。谢辙和寒觞都没说话,他们是理解了,还是和自己一样也没理解?
“那个男的已经死了。”如月君说,“我知道这回事儿。那个男人,现在只是一具尸体。看到他的嘴角了吗?是人死太久后身体里的水蒸发掉了,像干枯的叶子,就算重新泡进水里再恢复过来,难免会留下与最初不太相同的褶皱。尸体的笑就是这样的。不仅是我和他,很多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棺材,掀开了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说什么都直言不讳,聆鹓甚至有点佩服了。
“您是怎么……会动的?就是,在您作为巫女死去之后?”
寒觞对这个问题好像很感兴趣,聆鹓也蛮想听。不过在他刚开口后,谢辙同时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一个关乎当下且更为重要的话题:
“陶姑娘和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如月君微微抬起眉,这个表情也有些僵,倒谈不上刻意。若是尸体,她的动作有时显得硬邦邦的,倒是能够理解——虽然在某些方面又超乎寻常的柔软。她现在那种仿佛是在笑的表情,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可她心情好像一直不错,就算一直保持微笑,也没什么不对头。
“慢慢说,一件件来……我个人的事,我觉得不重要吧?说起来倒也麻烦。不过若不说这件事,倒也解释不了和那花魁之间的关系。”
谢辙颇为意外:“这二者间竟然还是有联系的吗?”
“当然!我长话短说。有人出于各种我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原因,想让这具身体之前的灵魂,也就是你们知道的巫女苏醒,便费了一番工夫造就了如今的我。陶姑娘也一样。”
三个人听得是一头雾水。就连年龄最大见识最广的钟离寒觞,也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慢吞吞地问:“呃……也就是说,您想表示,您并非那个巫女吗?”
“嗯……他们好像搞错了什么。但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吧?实际上我对你们说的巫女一点感觉也没有。不是说我失去名字便忘了,而是……我们根本并非相同的存在。就像是借尸还魂一样,这一点,那位大人亲口为我解释过。我一开始从这具身体上觉醒时,简直像个婴儿一样,什么东西都记不得了。但好像——按照其他同僚的说法,像个疯子。我没有任何意识,只知道无差别地破坏,大喊大叫,并对唤醒我的人说了很过分的话……一开始我明白过来以后,觉得他们罪有应得,为何要擅自将我拉到这个世界上来?但细想来,对方也甚是可怜,恐怕也没预料到这样的后果来。”
“您说的这些,的确波折又精彩。只是恕在下愚钝,我实在无法想象,您的事,怎么会和陶姑娘有关系?”
“啊,你说陶逐。”如月君转身去拿煎好的药,又从柜台下找碗儿,嘴上不停,“其实和她本来没关系,我不是来找她的。只是碰巧遇上了,顺手帮你们结尾。她的事,不该由我来处理,我是去弥补之前一个小错的。你们知道这里有个名为霂的女人吗?”
三人都警觉起来。不知不觉间,这些七零八碎的信息竟然都凑到了一起。
“知、知道……”
“想不知道也难呢。通缉令发得满城都是。她的侍从们快得像一阵风,大街小巷很快就贴满了告示。我知道此事,特意拉你们走的小路。”
倒完了三碗药,她先端起一碗,另一手从怀中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寒觞先接过了纸,谢辙去接药,忽然就被烫到了。如月君真是实实在在的尸体,即使无常鬼不会被烫伤,却连这点感知都没有吗?所幸寒觞反应够快,抬起脚尖接住了碗,一下顶到桌上去。“啪”地一声,药汤只洒了一点点。
他将那张纸展平,谢辙过来看,连聆鹓也努力地抬起头。寒觞特意将纸放低了些,道:
“上面怎么只画了两人?还抱着一把琴?”
“……我怎么觉得她是故意的。”
发言的谢辙语调低沉,皱着眉,显然是被忽视的那个人类。虽然这通缉令画得不太像,但这种冒犯的程度真不知是胡闹的儿戏,还是正儿八经地将他忘了。
“往、往好处想,可能只是觉得你不重要。”寒觞一本正经地说。
“我谢谢你。”
如月君摊开手:“说实在的,我带出你们三人时,还没将你们与通缉令对上号呢。直到走出青楼,看到街边巡回的霂的式神们才反应过来。过去为这身体招魂的人,留下了一个特别的结晶。施法后,它能建立特殊的结界,即使六道无常也无法追寻持有者的踪迹。”
谢辙叹了口气:“我就说,黄泉十二月怎么会任由这种事发生……到头来,您倒反而成了无常之一。”
第四十一回:清庙之器
“都是缘分。”如月君一拍手,“现在被通缉你们的人拿走啦,我只能找回来。不然,你们一定不知道那位大人发起火会有什么后果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但也不想知道。对了,这药汤还烫得很,你们要吹吹再喝。可惜我不会喘气儿,不然就帮你们弄凉了。”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她直接用手去端另外两份药汤,真对那烫得要命的碗没有感觉。说了会话,没有刚才那么烫了,寒觞让自己手上的温度在短时间内升了温,这才接过来,放到桌边。阮缃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捏着碗边,拉到自己面前小心地吹起来。
“等等,关于您之前说的,是什么样的结晶?”
寒觞反应过来,突然追问如月君刚才的话题。
“啊,一个红色的小珠子,不大起眼。令我起尸还魂的人将它打磨得很光滑,与一堆相思豆串在一起做成手链,戴在我的手上。后来我慢慢有了确切的意识——身体让我逐渐唤醒了它残存的一些东西,一些用来束缚我、给予规矩的部分。例如:道德。除了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之外,我应该考虑不以损人的方式利己。我开始回想起我最初离开那个人的理由。因为恐惧,对死亡、对消亡的恐惧……因为我知道,他杀过很多人。”
这是件难以解释的事。刚出世的婴孩会啼哭,是自身对环境转换的不适,说到底,是对这未知的人间的不安。所以,他们会恐惧,并以嚎啕大哭的形式展现出来。对这刚刚归位的灵魂而言,亦是如此,只是以一种疯狂来体现。哭泣又何尝不是一种疯狂?
她生来就知道,让她活的人,让更多的人死。那时她还不能理解这之中的关系,只是感到恐惧,简单的恐惧——担心死亡如瘟疫一般缠上自己。就像是一只羊,举着刀的屠户靠近羊圈,即使所有的羊在之前从未见过他,也从来不知道那把刀是什么东西,也本能地感到不妙。或许是死在那刀下的同类的哀怨形成的煞气在作出警告吧。在刀举起对准某只羊以前,每一只羊都会因害怕丧命而惊慌不已。
于是那只羊跑了。在逃逸的过程中,或许踩断了许多同伴的脊椎,戳穿了许多同伴的皮毛,以不同的形式同样危及到旁人的性命,只为自己的求生。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矛盾的事,它的初衷单纯无比:逃走,然后活下去。其他一切人的牺牲都无关紧要,只要自己的腿足够有力,自己的角足够强大,自己就能够活下去。
这样的婴儿——这样羊般干净单纯的婴儿,开始流浪,直到思想成长为少年、青年。
这不是非常漫长的过程。但在摸索自然世界的法则时,难免会遇到一些麻烦。从简单粗暴的斩杀与抹消,到冷静下来进行观察与分析,最终进行判断,是一个血淋淋的过程,不论对自己还是对外物。但这具僵尸的存在过于特殊,也过于强大,谁也奈何不了她。在她体内原始的名为道德、歉疚、正义等意识苏醒后,在她发现其实摒弃它才是对生存最有利的选择前,她听到其他人类的谈论,误打误撞来到了一个地方。过去,因为手链的原因,没有任何六道无常能够找到她——如今却自投罗网,来到了殁影阁主的面前。
真正的阁主在那位大人的授意下,将她拉入麾下,以六道无常的身份作为归宿。毕竟放任这样可怕的不化骨在人间走动,谁晓得今后将会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而那串手链也被殁影阁收下了。过了很久,它作为商品被流通出去,不知怎么,就落到了一个特别的人手里。
那便是霂了。
“她知道那手链的作用吗?啊,谢谢。”
谢辙刚问出口,阮缃推来一碗凉下的药。他道了谢,接过来,让寒觞帮忙扶叶姑娘坐起来喝药。如月君靠在柜台前,摊开了手:
“应该知道吧?至少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甚至现在也不清楚手链全部的作用。我只听说了,那里面唯一一颗红色的珠宝有很强的法力,其中便包括隐匿自身的能力。别的我也不清楚,只能说,那个女人确实识货。我是说。霂。”
其他人都缓缓点了点头。确实,虽然离得远,但他们透过那个纸洞也能看来,那不是什么特别光彩夺目的东西,只是因为初见时她没戴在颈上,才让人多做留意。而她能看中的,一定不是毫无意义的东西。既然它外表上平平无奇,果真是有不同寻常的作用了。
“霂和陶逐一样,都不是普通的人类。”
“看出来了。我……啊,谢谢。”
谢辙立刻接了话茬,正想说什么,阮姑娘又推过来一碗药。叶聆鹓喝了药,坐起来,在慢慢等待汤药在身体里起作用。谢辙比她好些,便不那么急。他接过第二碗药,再次道谢。
“老谢之前就觉得不对了,没想到还真不是小题大做。但说实话,连我也没有看出这两个人类的女性,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严格来说,她们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如月君单手捋了捋一边的发尾,斟酌着字句作出解释,“我也不清楚怎么解释比较方便。你们听说过‘妖变’吗?”
“什么?”
“听过。”
四个人同时给出了两个答案,一无所知的当然是叶姑娘了。聆鹓转头惊讶地看着阮缃,颇有一副“连你也知道”的表情。不过,作为妖怪的她若不知道,说不定还算稀奇。
“人道以人的存在为主,而妖在人间也是庞大的族群。修罗道的修罗、饿鬼道的饿鬼、畜生道的畜生……这些放在人间,也按照妖怪作为划分。有些人将鬼也算作妖怪,但更多人将鬼视为独立的存在。而妖异有哪些,便没什么争议,无非是这样几种:父母亲都是妖怪,生下来的自然也是妖物;从人道之外的地方而来,如千年前的恶神修罗王、乾闼婆、紧那罗、摩睺罗迦;还有花草或是动物修炼而来的,比如这位狐兄;再者就是死物集日月之精华,或是人的心绪而生的付丧神,像是这位姑娘。所谓神与妖,不同的情境下自然也会转变。”
“且慢,”寒觞伸出手,“您怎么确信我的父母不是妖怪呢?”
“我猜的,有什么问题吗?”
“好没事您继续。”
叶聆鹓笑出声,又点了点头。确实如此,那些志怪里所记载的成百上千种妖异,归根到底都是这类东西,再不济来点鬼怪什么的。不过在她想明白这和她刚才所提的“妖变”有何联系之前,如月君就给她专门做出了解释。她望着聆鹓的眼,认真地说道:
“不是经厉鬼或其他生怨之魂的灵体发生改变,而从人直接变成了妖怪,此种过程不论是什么,都被统称为妖变——有这样的妖怪。”
“你是说,霂知县和陶逐都是妖变而来?”谢辙眉头紧皱,“所以他们的气息才能如此完美地隐藏起来……等一下!”
他的声音在最后突兀地走高,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连一直专心磨药的老太太都抬头瞅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色凝重,想起了什么,说道:
“我们在离开翡玥城时,山上见到的那个女人……”
“她难道也——”
“还有其他妖变的人么?”如月君打断了聆鹓,又抬高了眉,“虽然这也算不上什么新奇的事,但总的来说,类似的人近期好像也太多了。难怪那位大人会重视起来。就像……”
“就像有人在预谋什么一样。”沉默不语的阮缃冷不丁来了一句。
说到底,他们都不太清楚这样由人直接变成的妖怪,多长的时间段内出现多少个才算得上正常,不过奈落至底之主一定不会小题大做。这样一来,他们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如月君十指交错,反过手背往前抻了抻,像是在拉开筋骨。她说道:
“所以啊,那条手链的去向就突然重要起来了。想必陶逐那女人也知道,在霂的附近可以逃离追查。不过不枉我不辞辛苦,千方百计地打听消息,找到这里,还顺带救你们一命。你们是不是要好好感谢我啊?”
“多谢,多谢……”
几人都站起来,陆陆续续给她作揖。如月君笑了笑,立刻压低手示意他们坐下,自己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
“嗐,那么认真做什么?我不过是在说笑而已。说起来,陶逐这家伙的事,本来应该由卯月君前来处理的,毕竟在妖变发生前,她本可以阻止这一切。这个女人成为妖怪,一定和身边的男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好像因为别的原因,卯月君被派去做其他事了,现在是另外的走无常在追查。我不清楚是谁,不过在此多停留一段时间,待我处理掉那个手链,那位同僚一定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六道无常的工作,向来是如此操劳的。”谢辙微微叹气。
“所以睦月君没时间直接找你,才将交给你的东西托付殁影阁吧。希望别出手咯。”
“不会。”他立刻反驳了寒觞的胡思乱想,“若靠不住,睦月君也不会这么做。”
“说不定是想考验你呢?”
“你要是一语成谶,我可跟你没完。”
“啊呀,开个玩笑,我嘴上没门,可别跟我较真。”
“早看出来了。”
这两人一来二去,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叶聆鹓终于露出笑容,看样子,大家的身体都没什么大碍了,不过还是要将药都喝完才最保险。他们讨论了一下,当下他们被全镇甚至全县通缉的状态,恐怕不能轻易四处走动。今天与老太太商量商量,多掏些银子,打打下手,请她让几人留宿一晚,第二天再想办法混出去。如月君也是帮人帮到底,答应同他们一起想办法逃离这是非之地。
“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拿你们当诱饵,是不是能直接与霂打个照面。”
“干什么——”寒觞斜眼看她,“过分了啊,居然利用我们。”
“我还想着既然救了你们一命,帮我个忙也不算什么吧?但是我又想了想,算啦,估计她会让那些式神把你们当场处决。而我也压根见不到她,这个可能性更大对吧?”
“哇,你在小瞧我们?”
“也不是小瞧你们,是怕你们低估了那家伙的实力。”如月君正经地解说着,“毕竟陶逐一个人就能牵制住你们四个,还是小心为妙。能转化为妖异的人,都不是简单的角色。”
“她用毒,玩阴的谁能想到?”
“好啦,知道你们是正人君子,成了吧?”
拥有名字的无常鬼眨眨眼,眼中的三日月忽明忽灭。
第四十二回:清净寂灭
我曾经去过一个地方,那里的冬天总是很冷。
我到那里的时候便是冬天了,雪断断续续地下。陈雪还不愿意融化,新雪就覆了上去,它们层层垒在一起,淹没了一切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声音。
在一片皑皑的白色之中,伫立着一座小小的木屋。木屋的背后就是茫茫树林,没有一片叶子,只有高耸尖利的黑色树干如巨大的刺,它们很高很高,不知高出小屋几倍来,让它看上去显得更加渺小。黑色的树尖直指天际,天上只有雪一样白的云在缓慢地移动,天空本身也是白色,和云的界限只有那些模糊的轮廓而已。连同这死气沉沉的树林,和这简单朴素的屋子,眼前的光景就像是拿黑笔在白纸上潦草地作画一样。
周遭有些白森森的动物骨头,不知是从屋里抛出去的还是豺狼吃剩下来的,它们七零八落,但都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红色,大部分被埋在雪里。我走进画里,靠近这座用线条勾勒的屋子。这屋子算不上破败,但看上去很旧。屋子很多地方都漏风,上面的积雪随时会将它压垮似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的白烟,薄不可见。屋里传来鸟鸣声,但怎么可能呢?门没有上锁,我走进去看,发现只是快烧开的水壶发出阵阵嘶鸣。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套老旧的桌椅,一张褥子很薄的床,一个大大的柜子,简单的炉子、灶台。灶台边是个开裂的木桩菜板,上面整齐地放着一条擀面杖、一柄尖刀、和两副碗筷。最角落直接堆着干燥的柴火。屋内没有其他墙壁做隔档,所有的东西都塞在这二十见方的方方正正的四边形里。有个女人在炉边等水烧开,看到我进来,只是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一眼。我从她的脸上只看到麻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即使不用打扮也看得出她的美貌。在这样的凛冬里,她穿着三层衣物,每一层都单薄得过分,像她本身一样轻飘飘的。第一层是棉麻的贴身衣物,有些脏,大概是很少换洗的——说不准也没东西可换。第二层便是外衣,而第三层只是披挂着一条毯子,兴许是羊毛的,它看上去最保暖。
女人并不因为我的到来而惊讶。她将烧好的水倒进碗中,只一碗,推到我面前。随后,她又将热水慢慢倒进床边的一个木盆,盆里已经有一小半的水。既然没有冒热气,应该是冷水了。这位姑娘挽起两边袖子,一手提着壶往盆里倒,另一只手在里面摆弄,试着温度。她裸露的手臂有一些伤痕,说不清都是哪儿来的,可能有荆棘的划伤或碳火的烫伤。若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生活,那一定是自己不小心弄的了。她的四肢都苍白而纤细,终日不见阳光似的,将她拉出去站在雪地上,说不准就和雪景融为一体了。
试好了温度,她从没叠的被褥里拉出一条手臂,用浸湿的帕子擦拭起来。原来床上还躺着一个人,看上去不能自己行动。那只手也很苍白,比姑娘还白,甚至可以说白得发灰。但从皮肤的状况来看,没有皱纹也没有斑痕,恐怕也是个年轻人。我没有喝水,只是走到边上去,看着女人小心地替那人洁身。
“他生病了,”不等我问,她主动开口说,“病得很重。”
“是什么样的病?”
于是我便问她,她没有看向我,手上继续忙着。她将一条手臂擦好后,掀开被子,将那人拉着坐了起来,擦另一只手。我看到那是一个同样年轻的男性。他头发中长,很柔顺,应该是每天都有人替他打理,也可能因为他躺在床上不会乱动的缘故。他的脸庞看上去不脏,但姑娘还是替他擦洗干净。他紧闭着眼,睫毛浓密纤长,称得上是位美男子。
“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病。”
她只是这样说。
我不再打搅她,回到桌边,喝了几口水。在这个天气,即使是门窗紧闭的屋里,热水也凉得很快。我就这样一直等着,直到她忙完全部的工作。所幸那位男子的身体称不上健壮,可能与生病在床有关,也可能生来就是这般纤瘦,女子擦起身来才不那么费力。我并不是总在看他们,那样会显得很不礼貌,于是我的视线在屋内游走着。这里实在太空旷了,除了灶边摆着桌椅的这部分,另一半房子空空荡荡,像是有意分出一个空间。地面上有些褐色的印记,不知是什么脏东西,已经擦不掉了。他们应该很穷,说不准把之前的东西典当出去了。
女人忙完了,将水倒入更大的一个桶里。冬天取水不易,应该是留着做别的事。她慢悠悠地挪到桌边,坐在我的对面,靠着床的那边。她双目无神,没有看向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别处。视线像是穿透墙壁,投射到苍白的雪色天地。
“您也是来找宝藏的。”
她的声音很轻,但语气笃定。我摇着头说,不是。这下她才看向我,只是表情依然十分麻木。她将我的眼睛盯了一会,又缓缓错开了。
“我不信。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穿过屋后的树林,去找传说中的宝贝。”
“我听说过这个传言。”我诚恳地告诉她,“你说的,是千年前南国的邪神遗留的一件法器吗?但我不是来找它的。”
“那你来做什么?嗯……您只身一人,的确不像是来拿命冒险的。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一片荒芜,传说是真是假,也从没谁给个定论。人们成群结队地来,追着我问东问西。若是男子来,还总想着轻薄于我。”
她平静地说着,语气无悲无喜,让人心疼。
“……您只有两人住在这里?”
“如你所见。”
“我听闻不到十年前,这里还有一片村子。但我到这里时,其他的房子许是都拆了,痕迹也被埋藏在雪下,只见你们一户。”
“嗯,因为闹鬼什么的吧。自从有谣言传出来,说有什么法器在这一带,每户人家都不太平。像是被诅咒了一样,挨家挨户有人重伤,有人生病,甚至有人横死。他们都受不了,就一户接一户地搬走了。我们没地方可去,就留在这里。你也瞧见了……我们未能幸免。”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他安静地平躺在那里,光线不足便没那么容易被注意。但我知道那里有人以后,就能很轻易地发现那张苍白而恬静的脸。他好像在淡淡地笑一样,让人看起来很舒心,只是苦难留给别人。
“他是你的……”
“我的兄长。”她顿了顿,“虽然我们只差了不到一刻钟的岁数,但他一直像父亲一样照顾我。他算得上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二位的父亲……”
“我们的生父在我们出生前便去世了。吃绝户的事,到哪里都不新鲜。你知道这个村子本就偏远,不能指望兄长带我……他知道有人总想霸占我们的房子,把我们赶出去,就提前在屋子边布置了很多陷阱。谁要是真闯进来,他就拿刀和别人拼命。别看那时我们都小,小孩子发起狠来是最不要命的。那些人吃了亏,头破血流地回去,也不敢说自己是怎么闹的,但人们都心知肚明。时间长了,也就没人敢再招惹我们……只是我们依旧不受待见。没关系,我本想着我们只要一直在一起生活,就这样直到慢慢老死,也不错。”
“但是‘诅咒’发生了?”
“但是‘诅咒’发生了。我本希望,就算降临到我们身上,选中我是最好的。这样一来我也不用再拖他的后腿。但他打了我,不许我说傻话——他从未打过我的,我便怕了,就不再说了。母亲还在的时候,他曾和我们在父亲的坟前发誓,说会一辈子对我好,护着我,绝不会做伤害我的事。大概是因为违背诺言,父亲生气了……谁知道呢。”
我问:“你们没想着离开这座村子——在异变刚刚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没有钱才……”
“钱不钱的,也就那样吧。”女人淡淡地说,“主要是没地方可去。到哪里都一样。想想看,两个孩子,不论去哪儿都没有立足之地,还不如守着现在安定的位置。这一守,几乎要把一辈子都搭进去……”
我沉默了一阵,不好再说下去。想必之前有不少和我一样多事的人问过相似的话题,她一定也说了很多遍,不厌其烦。之后,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陶逐。”她又抬手指了指床上,“他叫陶迹。”
我不再说话,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望着碗里见底的水,里面有些黑色的、细小的杂质,这是我没有喝干净的原因。毕竟她这水是直接倒进去的,可没有洗过碗。但话说回来,珍贵的水确实不要浪费在这种地方的好。常用的碗,能有多脏呢。
“我说了不老少,您也问了老半天,却还没有告诉我,您是来做什么的。不是来寻宝,到这鸟不下蛋的地方还能找什么?”
“我来找你。”
陶逐姑娘这么说了,我便这么告诉她。在听到答案以后,她如我所料地睁大眼睛,露出惊奇的模样。在那一瞬,那种麻木被驱散了,但也没有什么欣喜。
“找我做什么?”她反问。
“我来带你们走。”我告诉他们,“带你们去能治病的地方。我对医术并不精通,但可以领着你和你兄长,找一个靠得住的郎中。你们可以……”
“我不走。”她突然冷起脸,“我不相信你。何况我知道,哥哥的病治不好。”
“办法都是有的。若是生病,就找人医治;若是中邪,就找人驱魔。我来帮你们。”
“不可能,你和他们一样都只想骗我!”
陶逐忽然发怒。她站起来的瞬间,凳子被碰到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她继续叫喊:
“你们这样的人就想骗我走,骗我去卖身,把我和兄长分开!”
“……我不会这么做。”
但不论我怎么做,说什么,如何安抚她的情绪,她都不肯,只摆出要逐客的架势来。
第四十三回:清官难断
第四十三回:清官难断
那时候她真的好可怕,整个人都像是被恶鬼附身一样。她那麻木的眼神在瞬间变得凶戾起来,迸发出刀一样尖锐的光,带着锈迹,我想那是血的气息。像炸毛的野猫一样,看上去形同枯槁,可每一根竖起的头发都锋芒毕露。
“好吧,好吧……”最后,我对她这样说道,“那么我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
她确乎是听进去了,稍微镇定了些许,微微后退了一小步。陶姑娘深吸一口气,杀气腾腾的眼神冷却下来。
“除非……”
“除非?”
“你去找那宝物。”她说,“然后将它给我。”
我不理解。但又想了想,告诉她:“并不是不行,但你当真信任我么?何况我并不是为它而来,而是为了你。你知道那东西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我若知道,我早就拿到手了。”她冷冷地说,“我也不敢说我知道。要是这样讲了,先前来造访的人都会挟持我,逼我和他们一起送命。到时候,我连自己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即使在自己家里,我也难以顾及自己的安危,何况外面的地方……除了家人谁也不可信,谁也不该信,这是他告诉我的。”
我又看了一眼床上,再次看向她,真诚地问:“那你相信我吗?”
她不说话,只看我,大大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在过长的不曾打理的发帘下,像个躲在柜下桌下的小动物,暗暗打量着外面,心中做着衡量。
“你要它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宝贝吗?”她反问我。
她其实很聪明,这样的聪明是好事,让她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里一个人生存下去。
“嗯。”我如实点头,“虽然我并不觊觎,但我的确听说过那样的东西。那是种特别的砗磲,据说是龙族的至宝,也有说和鲛人一族有关。具体如何流落到这里,我便不清楚了。只是听说那东西有令人长生不死的法力。”
“还能治愈世间的一切病痛。”
我再次点了点头。看来她也是清楚此事的,并且真心希望能治好自己的兄长,绝不是为了换钱逃离此处。但人们时常低估自己的贪婪,很多人一开始是这样想的,当真正得到什么好处,面对巨大的利益时又会那样想,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亲人朋友,即便他们曾有过生死之交也能抛在脑后。这样的例子,我屡见不鲜。当然,我不会因为还没发生的事怀疑她与兄长的感情。至少在此刻,在眼下,她的念头是如此真诚且鲜活。
“我可以替你去找,只要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到那时,不论我是否能找到它,不论法器能不能发挥作用,你们都要随我离开这里。”
她又用那种特别的眼神打量起我,我知道,她已经动摇了。之后的事情很顺利,我与她商量好,便起身出发了。我答应她不管找没找到,都会回到这里给她一个交代——倘若我还能找到回这里的路。那片林子很可怕,传言诅咒也是从靠近林子的地方开始,传遍全村的。这林子里的树,在别的地方很难见到,它们基本没有独自生长,都是一片一片的——很大的一片。漆黑又高大是它们最重要的特点,而且坚硬如铁,难以燃烧,外形上每一棵都像是细长的圆锥。树的下端没有枝节,有也是在很高的地方。夏天的第一场雷雨后,它们生出树叶来,又在第一缕秋风过后立刻干枯、脱落。所以我踏透了雪的每一步都不是踩在土壤上,而是厚重的腐叶上。树不烂,叶子也很难烂,第二年夏天才会变成泥土。这种树即使死了,也会在土地上伫立很多年,到了夏天依旧能从枝干内仅存的养分里生叶。
我是那天晌午拜访的陶逐姑娘,手持我的神乐铃,一步一个脚印,在林子里直到黄昏。那些树都生着许多眼睛一样的断痕,像是白桦树那样,生动到随时会眨眼似的。只是与白桦树相反,外部是黑色,树皮里翻出的痕迹是白色,这让我想起一位朋友……罢了。我就一直走着,直到天快要黑下来。
然后我转过头问:“您准备何时动手呢?”
我知道,她一直跟着我。
背后没有人回答。天色渐晚,整个树林都透着一种昏黄的色调。她藏在某一棵树后,小小的身影很容易被那些并不粗壮的树遮掩起来。她没有现身,我就继续说了下去。
“案板上的那把刀不像是切菜的,更像是割肉的。但您这里并不像总有这样的条件。如果您摆上去的是菜刀,我便不会生疑了。我来得突然,您大概没什么准备。不远处有一些尸骨,其中一部分像是人类的。当然,您也可以解释为是野兽的袭击。”
陶逐姑娘走出来了,手中果然攥着那把尖刀。夕阳落在略微生锈的刀刃上,泛出血一样的色泽。那把刀应该杀了很多人。
“您的证据仅此而已吗?”
她平静得骇人。但我知道,她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大概也不想演下去了。她想知道,我还能看出多少来,我便继续说了下去。
“中午的水也是有问题的,加入了迷药。那些药一直都在碗里,时刻准备好了。在林子里,也有许多尸骨,不仅仅是动物的——也不仅仅死于捕食者,更多的丧命于陷阱之中。还有很多陷阱被大雪巧妙地藏起来了,捕兽夹、绳索、坑洞什么的。我的眼神和运气够好,直到现在还没有中计,你才等不及的罢。”
“陷阱只能布置一个白天能走到的最大范围,不然我可回不去。毕竟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也不相信有谁能活过第二天,便跟来了。您的确是个意外。”
她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像是用手中那把刀从脸上割开的。先前的麻木一扫而空,又与那种震怒不同,而是充满了生的活力。她很厉害,装得很像,若不是知道实情,我差点也要被她骗了去。若是去当个戏子,恐怕她能过得比现在富裕更多。
“您目前为止的一切倒是在我的意料内。”我以此作为回敬。
“还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她玩起手上的刀来,将它高高抛起,又稳稳地接住,很熟练。她只穿了两件,连屋里的毯子也不用披了,她真的很耐寒。太阳快要完全沉下去,将我俩的影子拉得很长。这倒是让人确定,陶逐她的确是个活人,而不是什么鬼魅。
“我还知道,您和您的兄长不是这个村子的。在那里尚且还能被称为村子的时候,没有一户人家姓陶,所以你们不是土生土长的。关于宝物的谣言,也是你散播出去的。很久以前那砗磲真的在此地,恐怕你们也为此而来,但我想你一定找过了,它不在那里。但陶迹公子没办法再走动了,您只能就这样驻扎在这里。不找宝藏的人,就告诉他们有这回事,然后招待他们,再放走;前来找寻宝藏的,就杀死,处理掉。但你不仅是为了那些人的钱财。”
说其他话的时候倒是罢了,最后一句,却让她脸色变了。暮色中,太阳最后的光辉消失了,她的脸上只有一层冰冷的蓝光。要不了多久,这点色彩也会消失。她会融入黑暗之中,然后凭借熟练的搏斗技艺割开我的喉咙。
陶逐可能不想听我说下去了。她攥紧刀,向前了一些。但我还在说下去。
“你的话是假的,但你的故事,是真的。你和你的兄长的确经历了相似的一切,也吃尽苦头。可你们不满足于普通地活着,还想很好地活下去,于是男盗女娼,坑蒙拐骗,害了不少人,直至来到这座村子。然后……你的兄长因故丢了性命,这是注定的果报。诅咒并不存在,是你害死了村里的人作为报复。即便如此,你的兄长也没法活过来。你屋子里有空出举行仪式的地方,还有法阵的痕迹在,我不清楚你从何处学到的,不过的确有效。你杀人,不止是为了得到钱财,还为了拿到他们的命。”
她迎面冲过来,那双腿灵活得像兔子一样。她一跃而起,速度与力道都足以一击毙命。我躲闪开,她没有犹豫,继而反手又砍一刀,手臂扭曲到几乎脱臼,普通人根本做不到。即使这样她的力气依然很大,我又避开了,她一刀扎进树的“眼睛”里,硬是将一寸刀刃都没入铁一般坚硬的树干,拔出来比砍进去还累。
陶逐真的疯了,她一面毫无章法地袭击我,一面让我住口。但我不听,依然退让着,步步躲闪,嘴里一刻也不停地念叨着:
“你敬爱你的兄长,为了给他续命,做了出格的事,绕了很多弯路。但给死人续命不叫续命,叫借命,有借无还的借。这必须要生者自愿,但你并不想牺牲自己,这样你又会失去他了。于是你通过特殊的法术——大概是殁影阁学来的,把你杀死的人的性命续给自己,又通过另一套法术将自己的命借给陶迹。这里很久没人来了,所以他又躺了回去。你的兄长不是病了,而是死了。”
“他只是病了啊!只是病了!不能说话不能动罢了,他没有死!没有——死!”
盛怒之下,她的刀终于捅进我的胸腔。我感到皮肉被割开,温热的血从身体里逃走。
但我还是规劝她: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若是其他的无常鬼来,恐怕你已经没命了。我知你忠孝,不想害你神形俱灭。和我走吧……接受应有的惩罚。我会让亡者归魂转生,不刁难于他。”
她知我是六道无常了,凶戾得几乎能龇出獠牙的嘴脸在瞬间慌了神。她颤抖地松开手,刀还扎在我的胸口。我将刀拔出来,血从我的衣物上迅速地收回伤口,重新变得干净。她的眼神不知该往哪儿放,脚上后退几步,跌在雪地里。
“不要带我走!”她脸变得很快,“你不能带我走!”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我只觉得心痛,不仅因为方才那一刀。
她哆哆嗦嗦爬过来,哀声道:“求你了,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他是为我死的,我知道我没做过干净的事,为了钱卖身,为了钱害人,可、可那天要轻薄我的人,我不同意啊。我不想做他的生意,是他非要……兄长和他打起来,就——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发生了很多次,但兄长没有输过的。那次就……”
她每说一句话就磕一个头,面前的积雪融化,露出枯败的黑色树叶。
第四十四回:清水衙门
“我看到兄长流血,脑子就跟喝醉了一样。我随手抄起剪刀从那人后颈扎下去,他不动了,可兄长也不动了……他们都流了好多血,我好害怕。那之后,我知道没人再能护着我了,只能靠我去护着我兄长。我的兄长不能再杀坏人,就由我来杀……我们曾戏耍过比我们更强的人,也欺负过比我们更弱的人。我们该死,但伤害我们的人就不该死吗?!我已经知道错了,已经知道了,早就知道了啊!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们还想抢走我什么东西?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放过我们,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我把他葬了,我找正经事做,我给穷人钱,我想办法赎罪,我自己来——我、我不能和你走,我们出生起就没分开过,呜呜……”
树叶被她磕头的力道挤压,下方的碎石穿透它们,也刺破了陶姑娘的额头,想必她的脸上一定也涕泪横流。她就这样跪在地上,衣物浸透了融化的雪水。天已经黑了,变得很冷很冷,她的四肢在雪地里冻得僵硬通红。但她身上热腾腾的,嘴不停,脑袋也一直一直叩击着地面。面前的积雪边缘有红色的血迹扩散,但她一刻也没有停下。
她本是那么漂亮的女人,不该如此狼狈地在雪地里哭嚎。我感觉喘不过气来……
“所以你放过了她?”
“我放过了她。”卯月君对泷邈说,“我不后悔。”
“这,您……”泷邈有些困惑,还想说什么,但放弃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位大人没有再让我去处理她的事,不是怕我又心软,而是尊重我的选择。我们总是相互尊重的。”
“陶逐后来怎么样了?”
“和‘杀’一样,如今是‘淫’的化身了。再想制裁她,难如登天。”
“她没有悔过,没有遵守承诺,您就……”
“在那一刻,她是真心要悔过的,就如我说过的那些改主意的人一样。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人,那一刻也是真情实感,恨不得当场把心挖出来给爱的人看。至于后话,发生前谁也不知道会如何。既然如此,就不该去后悔当初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好吧。看来我们在许多观念上不会达成共识。”
泷邈无奈地摇摇头,卯月君却只是笑。
“我知道,这也是我一直欣赏你的地方。我们没有谁是绝对的对与错。只是,为了维系人间的是是非非,黄泉十二月,必须有各种各样的人。我不能说你比我更适合来做走无常,但在某些方面,还是似你这样铁面无私的好。”
“那……陶逐和她兄长如今在做什么,您知道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知她还求助过百骸主,她相信他有办法让自己的兄长活过来。但是百骸主以某些理由拒绝了……其中似乎包括,她不是妖怪的事实——百骸主从来只做妖怪的生意。如今她是了,究竟会不会再去找他,就难说了。”
“是说施无弃?”
“啊……是了。我想起来,你们曾打过照面。”
“嗯,但第一眼我还不知他是什么人。”
卯月君深吸一口气,望着漫天星辰。今天的星星们很耀眼,连月亮也完全看不见了。两人坐在篝火前,不说话的时候就发呆,谁也不觉得尴尬。比起什么师徒,这更像是两位友人最舒适的相处模式。
“您还记得自个儿死了多少次吗?”泷邈忽然开口,“只是随便问问。因为刚刚您说您又挨了一刀。”
“这谁记得清呢。”卯月君轻笑一声。
“我也觉得是。”
又是一阵沉默,但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卯月君就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
“既然如此,我问你一件事吧。”
“您说。若我知道的话。”
“听上去可能和之前的话题无关……唔,也许也有关吧。我还是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这样比较好理解。是这样的:若从每一位百姓的口袋里,掏出一文钱来,拿去交税。这个数额不会影响任何人的生活,毕竟口袋里真只剩一文钱的人早就饿死了,是不?所以不是真的有谁会为此丧命……交税的钱放在国库里,用来修筑工事或去赈灾。总之,干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觉得这个办法,好还是不好?”
泷邈只是略加思索,就追问道:“能保证真正的只是一文钱,不会多收,也不会漏收,对谁也都一视同仁吗?而且执行必须十分严格,收到的钱也绝不会被贪污挪用,而是真的拿去做造福百姓的善事?您知道,现在的官儿……不如说您描述的是最理想的大同境地了。”
“所以只是比喻呀。”卯月君又笑起来,“只是例子,一切都能严格执行,没有任何差错,也从来不会出差错。收取的次数也算不上频繁,即使将短时间内的钱累加起来,也不至于会突然让一个大活人当街饿死。”
“我能明白您的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是件好事。”
“即使没有人告诉他们,有人拿了这一文钱?”
“什么意思?”泷邈不解。
“不管这笔钱是怎么征收的,它就是以一种特别的形式直接从百姓手里变走了,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知道自己的一文钱被拿走了,就算是最吝啬的人也不会察觉。但被拿走的那些钱,就像我说过的,一定是用于服务苍生的。”
“那也是好事啊。”泷邈觉得问题的答案很明显,“想想看,这本就是‘是非’的性质是否‘正当’的问题。就像我认定,不论妖怪、动物还是人类,生来就是恶的,即使恶行被施加到我的身上我也不会有怨言。善行也是同理。何况在得到好处的同时,支付代价不正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若当真保证公正,这是无可厚非的。”
“可是,想想看,孩子,想想看,”卯月君似乎有不同见地,“这个索取的行为没有告诉任何人,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财产受到了不合理的侵占,至少是没被通知过的,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许可。这是否是不公平的?人们至少该享有知情权。”
“太离谱了。您也说了,有吝啬鬼在,即使要不了他们的命,一个铜板这种人也不愿意给的。我相信绝对没什么‘不愿给的不给,愿意给的都给’这种事。毕竟你就算告诉他们也只是通知,公平起见,是不会停止收费的,对吧?还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要说,只要这些钱是真正拿去做好事的话。”
卯月君沉默了一阵,泷邈不知她在想什么。燃烧的木柴跳出一枚火星,险些溅到卯月君的脸上,泷邈想提醒她注意安全。可她想得出神,并没有被那火星惊扰。良久,她才开口:
“我还是觉得不妥——于我个人而言,瞒了就是瞒了,骗了就是骗了。这是错的。”
“……您到底受困于怎样的问题?”
“该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我现在拿着这些钱,要去为一些人……不,多数人,绝大多数人,另一部分可以少到忽略不计的人,去做事。同样小到可以忽略的一部分金额,是我的酬劳,我不介意多少。但这笔钱拿在手里,因为其隐瞒的性质,让我总是坐立难安。何况我担心,有朝一日,这取钱的看不见的手会膨胀……啊,虽然它一直很安分也很沉寂,我这担心显得杞人忧天了。只不过——你知道的,我还是感觉这样不好。就算人间的每个人都知道这笔钱是拿去干什么的,也都同意了,但他们也不会知道我得到了其中的一部分。于我而言,得到了就是得到了,不论多少,就像分赃一样,心里是过不去这道坎的。”
“我确实无法理解您。在这种问题上,我时常因为您巨大的善而感到匪夷所思。”
“嗯,这是我的原则吧。没关系,你不必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像以前一样。”
“有舍才有得,有得必有失。我坚信人类的这一理念。当然,妖怪们的法则更加简单粗暴,但这就是人类区别于此的地方。说难听些,我有一半妖的血脉,所以会有这样对您来说不那么……理想的发言。”
“不,不,”出乎意料的是,卯月君反驳道,“你这样才是更好的。像你这样的人,更适合拿着我手里的这笔钱,来做这些事。”
“哈哈,不了吧。”他干笑了一下,“万一如你所说,我尝到甜头,学会多贪一些呢?您也知道,说不定我答应的时候很干脆,钱真到了手里就翻脸不认账了。”
“存在这种可能。”卯月君很淡然地讲,“但在庞大的基数面前,你的贪欲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足以填补。麻烦的是,像我这样拿钱办事的人中,滥用职权、疯狂敛财的也不是没有。当然,这数量依然微不足道,但正如我说的:坏事做了就是做了。而我,无能为力。我时常因为诸如此类的事,感到悲哀不已,甚至想到如月君……我是说,柳酣雪解,想到她的死,说不定真是一种释怀。”
“您的比喻其实就是在说六道无常的事吧?”泷邈很聪明,“虽然不知确切的东西是什么,但我的观念就是这样的,反正现在是这样。”
卯月君点点头,欣慰地说:“我知道,你从来不对我说谎。”
“还不是您吓唬我,说您什么都知道呢。不论什么人在你面前,你一眼就能看穿他心中所想。说不定,您就是因此被陶逐感化,觉得她真诚,才酿成大祸来。”
“你信了?”卯月君觉得有些好笑。
“信不信都无所谓。您确实帮了我,履行那时候其他无常说要帮我的责任,让我更好地了解自己,与自己和解,不惜花费百年的时间,我已感激不尽。我怎么能用谎言面对您?您该不会觉得,我对别人说了谎,也是谎,对我有看法吧?”
“绝无此意,我相信你。”卯月君坚定地说,“不论你是暂且还不能完全共情于人类这一种族,还是在妖怪的世界里寻找一席之地,亦或是简单地认识自己,都是好事。”
“怎么说……反正我不觉得您说的这个欺骗是多大问题,也不觉得人们有多大损失。”
卯月君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倒也不是叹息,只是有种难以言喻的哀愁。她或许还在想,她“拿了骗人所得的钱财”这件事呢。泷邈也不知说什么,只是看着她。
“我偶尔会想,说不定,你的确比我更适合做六道无常。”
“得了,您还是放过我吧。”泷邈摆了摆手,“我连自己也做不好。”
“这二者并不冲突。”
“但愿吧。”
第四十五回:来者不善
第二天一早,几人醒是醒了,但并不打算这么快离开。老太太的药铺可没有更多的房间住,他们是把大堂扫了扫,铺上了席子和褥子凑合了一晚。和昨天晚上一样,早上的食物是如月君替他们买回来的。毕竟被通缉的几人如此招摇过市,简直是自投罗网。
起这么早,一来是因为实在睡不着了,心里装着这堆乱七八糟的事儿;二来是得给老太太把药铺收拾好,不能妨了人家做生意;三来是早上出城的人不多,他们容易被认出来。最好是等到晌午稍微暖一些的时候,出入镇子的人才会多起来。
从这里去青璃泽是很近的路了,若走偏些,就能到碧璃原。兰绫镇在本县的边缘,人们的活动相对自由,但离开整座县的话,要通过卫兵把守的路。他们讨论过很多种方案,如何才能在不被认出的情况下离开,例如要不要分开走,怎么分,中间隔多久。但不论哪一种,都有其中一组单独被扣留的风险。若走在前头的人被盘查,后面的是趁乱溜走还是乖乖排队?若前头的被戳穿了,后面的几人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吗?若前面的分组顺利通过,后面的被拦下来,刚脱身的人是回头还是不回头?这都是麻烦。
尤其关于谢辙为何没被通缉,实在是很难说。谢辙拿着那张有点皱的纸,对着聆鹓和寒觞看了半天。他怀疑这是霂知县亲自画的,因为辨识度就像她的性别一样模糊不清。靠这玩意儿也能抓到他们?
“听你们的说法,可能是她知道关于钟离公子和叶姑娘的身份,但并不清楚谢公子这个人,即使知道也觉得无所谓吧?想想看,钟离公子作为妖异,被盯上是很自然的事。”
“可我呢?”叶聆鹓啃着如月君买来的馒头,一脸迷茫,“我既不会武功又不会法术,也威胁不到她什么,为何要特意记住我?难道只是为了方便手下人找到寒觞吗?”
这时候,安静到现在的阮缃又开口了。她没有化出人形,声音从身旁的阮中传来。
“叶姑娘的身份也很特殊。她知道你是叶家的人,按照她那贪心的性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拿您做筹码,问叶家要钱的。”
“这、这人真让人无话可说!也不知她哪儿来的消息……”
但再怎么抱怨也是没用的,还不如多想想办法。从昨晚想到现在了,最终,如月君给出了一个听上去还算靠谱的方案。
“一起走。”她说,“不要想着分什么队伍,假装谁是谁的什么身份了。编的越多错的越多,若被守卫们起了疑心,随便一个问题都出其不意。只有几个人一起走,才不用想着圆那些天花乱坠的谎。”
“一起走?但……”谢辙还是有些犹豫。
“听我说,我和你们一道,佯装出镇便是,这样我们就有四人。然后请阮缃姑娘变做人类,这样一来就能将琴体隐匿。这一点可以做到吧?”
说罢,如月君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阮缃,她不知何时变成人类的样子了。小小的阮缃微微一怔,随即点点头,说道:
“可以是可以,只要能以一种形体存在,另一种便可以暂时藏起来。但我不能以人形活动太久,我的法力很有限,尚未塑出真正的实体来。”
“小姑奶奶,能过那关就成了,我们保证之后抬着你走!”寒觞一拍桌子,“你不想留在这儿,就随我们一起去殁影阁,再寻思自己的出路也不迟。”
阮缃便同意了。
“喔,那这就是五个人了。”寒觞吃完最后一口菜夹饼,拍了拍手上的饼渣。如月君忽然指向他,说道:
“钟离公子——”
“怎么?”
“你会化形术么?”
其他人忽然齐刷刷看向他,尤其叶聆鹓,眼里简直闪出了期待的光。寒觞眉头微皱,挑起眼,表情有些复杂。
“会是会,可你不会要让我变回原形吧?那也太明目张胆了,而且说不定这儿装不下。”
“那倒不必,”如月君摆手道,“只要变成什么猫猫狗狗就行了。最好是狗,凶一点的,找根绳让叶姑娘拿在手里牵着,便能掩人耳目。”
聆鹓还没说什么,寒觞便一口回绝。
“没门儿。”
“真没得商量?这不是为了大家好嘛。”
“那我还有一计。我不仅自己会化形,还能让别人化形。我把你变成猫猫狗狗,我再变成一个女人,刚好还是四个人。你看怎么样?”
“?”
如月君不知道回什么,但表情迷惑极了。她可能一时半会也没法反驳。但从擦桌子的谢辙那里传来噗嗤一声。待人看向他时,分明又面无表情。
如月君忽然一拍大腿:“你刚好提醒我了,我们可以换个办法。”
“?”
这次轮到寒觞一脸迷惑了。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一排小摊面前十分热闹。兰绫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乎每位住民都能遇到一两个说不出名的熟面孔,更多的还是陌生人。眼下,有五个人就给镇民们后者的感觉。他们看上去像是街上会遇到的普通人家,穿的衣服也朴实无华——值钱的衣服换到箱子里了,箱子不大也不沉,一个女人背着它。那个女人看上去总是在笑,虽然笑得不那么明显,但多看两眼也会让人心情一同变好一些。
她拉着一个姑娘,比她略微矮了一点点,虽然发色比她浅些,但也梳着一样的头发,发带也扎得很低,少了朵花儿做装饰。她们看上去像是姐妹。后面跟着位雍容的妇人,穿着打扮分明一点也不妖艳,但总透着一种特别的气质。她体态端庄,每一步都温文大方。她的脑后编着细细的低麻花,头发在阳光下透着熟透樱桃般的深红色彩。有个女孩被她抱在怀里,约摸七八岁的样子。她乖巧文静,可能是妇人的女儿或是侄女之类的人吧,反正不该是她妹妹,毕竟她俩的年龄差得可有些大。
哦,还有个男的在后面拎行李,可能是随从。
他看起来心情不好,不过反正没人看他。
他们是这样对镇边的守卫们这么说的:姐妹是妇人的小姑子,怀里的是妇人的女儿,后面那位是家里的长工。虽然若不是妇人主动介绍,也没人注意他。他们不是本地的住民,而是从临镇来,要赶在年前到另一座大城池找自己的丈夫。他在外面做生意,今年过年又走不开了,他们要给他一个惊喜。
这样的组合当今倒是屡见不鲜。许多男人到外地务工去,逢年过节不会回来,但在家带孩子的女人会带着举家老小去丈夫所在的地方过节。这不,快过年了,这样的家庭在任何地方都比比皆是。那些卫兵的戒心并不强,前面刚有这样一个类似的队伍过去,也是一个妇人带着一双儿女,还有位年迈的老人。这几人也没有遇到多么过分的刁难。检查最严格的,还是对一男一女或两男一女的组合。到了他们这儿,卫兵也没有太多话。听了妇人这般熟练的讲述,也没起什么疑心。
不过,其中一个年轻守卫的眼神可不老实,他的视线总在抱孩子的妇人身上扫来扫去。虽然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一路上为她频频回头的大有人在,女性也会多看几眼。孩子都这么大了依然风韵犹存,大约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看来他们是有些家底的,可不敢刁难。妇人只是将略滑下去的孩子往上抱了抱,微微一笑,侧着头,卫兵便咳嗽两声,别开了脸。
“过去吧!”
“几位大哥辛苦了。”
妇人略微欠身,“小姑子们”也点点头,五人准备离开了。就在这时,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守卫大喊一声:
“站住!”
几人刚没走几步,忽然僵住,困惑地回过头。
“让我们看一下那个箱子!听说,知县府上丢了一把琴……不是我刁难你们,只怕你们听信贼人的谗言,替他们暗度陈仓。”
“好啊,当然没问题。”
如月君大大方方地卸下箱子,当着两个卫兵的面打开。老卫兵看了看,年轻的那个伸出手还翻了几下。叶聆鹓皱起眉,有些担心他们注意到自己在霂知县那里穿的衣裳。这时候如月君突然打了一下那年轻人不安分的手,骂了一句:
“干什么!女人的衣服这么好翻吗?”
其他等着检查的人在队伍里探头探脑。原本出镇的人没那么多的,这一折腾,他们不得不排起队伍来。人们从来没在这儿排过队的,有人好奇地看,更多人觉得不耐烦,一个接一个催促起来。老守卫让他们关箱子走人,顺便骂了那年轻人“手贱”。
很好,很完美,天衣无……
“几位请留步。”
妈的,来者不善。
这客气的声音让人听了反而胆寒。因为他们很熟悉,虽然嗓音不同,但都略偏中性且腔调死气沉沉的发声者,一定是那群穿着破烂黑袍的怪人。
霂知县的手下真的来了。真晦气,一路上光明正大走这么久不来抓人,非憋到这儿才冒出来膈应人。几人心中都有些不满,眼里带着怨气地看着迎面而来的四五个黑衣人。要说最可疑的是他们才对,谁大白天打扮成这个德行?
“霂卫大人……”
两个守卫行了礼,打完招呼便后退几步。不知为什么,他们感觉其他几个零散的守卫也拉开了距离。看来觉得这群人徒增压抑的,并不止几位外乡人。
“还有什么事吗?”
妇人不再说话了,由如月君替她发问。几个霂卫在他们面前停下来,一字排开。其中一位低着头的霂卫说道:
“方才我们听到诸位的情况,只觉得有些出入。还请各位主动坦白,究竟何去何从?”
如月君轻轻别过头,看到身后的守卫们不自觉地攥紧了兵器。事情果然不会顺利。如月君重重地叹了口气,上前了一步。接着,她取出了一枚亮闪闪的银白铃铛。
“你说对了,我们不是亲戚。如你们所见,此乃黄泉铃,他们是我任务里重要的帮手。我觉得走到哪儿解释到哪儿没这个必要,才干脆伪装成一家人的。还有什么问题?”
上年纪的卫兵放松了些,年轻的那位见状,也松懈下来。但那群黑衣霂卫就像是没听懂一样……不,应该说像没听到一样,无动于衷。
“怎么,怀疑铃铛是假的?”
“不,我们绝无此意。”其中一人拽了拽兜帽边缘,低声道,“我们也无意与黄泉十二月作对。但其他人……”
妈的,善者不来。
第四十六回:来势汹汹
“啧——”
如月君的左手捏了捏右肩颈,不情愿地自言自语起来。
“还是要打吗?唉,真不想啊……没办法,打吧。”
话音刚落,她极快地出手拽住面前两人的领子。他们很轻,就像稻草人一样,被瞬间摔到身后的两个卫兵身上。如月君背后的箱子迅速随着收肩的动作滑落下去,聆鹓屈身抄起箱子退到妇人身边,妇人也如得到指令般竖起指来,划过红色的光线。下一刻,迷雾四起,几人按照早就设想过的情况奔逃出镇。镇子不是什么大型城池,没有修筑城墙,但快马还是有几匹的。很快,其他卫兵反应过来,立刻驱马去追这几位衙门要犯。更可怕的是,不知何时从身后涌来一连串的黑衣霂卫。那群式神像密集的风筝一样,铺天盖地地朝着几人涌去。其他百姓吓坏了,一个两个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再看那妇人,哪里有女人的样子,那棱廓分明的面容一看就是个男人。他留下的这阵烟雾迷惑了人类的眼睛,也让马的判别失去作用。人骑在马上,任凭他们怎么使唤这群识途的老马,它们都只是在烟雾里打转。可那些稻草人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个接一个破雾而出。只要跑出足够远的距离,草人们就会超过霂所能控制的范围。虽然这么做让他们觉得心里亏欠,对不起如月君,但她也说了,没有人胆敢为难她。就算是误伤,对六道无常来说,根本是无足挂齿的小事。
果真如此吗?
出乎如月君自己预料的,是那帮孙子真敢对自己动手。当然,人类自然是不敢的,若惹得她不高兴……要知道,走无常随便杀几个妨碍公务的人,可不用偿命。最难缠的是那帮草人,它们数量庞大,也不知霂到底有多少存货。大庭广众下,这女人是不会现身的。只要她自己不出现在人们面前,这些所谓侍从引起的骚乱完全可以被狡辩为有预谋的造反,这种忠实的道具也不会为自己辩护。哪怕当众揭露它们的真实身份,霂也完全可以说自己在强词夺理。她脑瓜子精明得很,为了自己任何程度上的好处,都能轻易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这人——这妖怪竟然敢对黄泉十二月出手,也真是活腻了。如月君其实想不明白,但近来乱象频发,几乎每位同僚都在同这些“妖变”而来的对手纠缠。他们虽然没有明确的组织性,姑且也算各自为营,但她和其他一些人都能看出来这之中有什么看不出的猫腻,毕竟光是时间节点就太密集了。他们背后一定存在某种关联。
地上散落着许多残缺的黑色草人和稀疏弯折的稻草。人们早已经吓得四散奔逃,连之前那些驻守镇边的侍卫们也不见了。如月君知道,那个狡猾的恶妖一定就在某个地方注视着自己。四周的霂卫已经不多了,毕竟它们数量再怎么庞大,还是靠人力一个一个扎起来的。这些稻草人可以做很多事,但若要使用武术或妖术,恐怕还需要多花工夫琢磨。而且,它们也绝对无法制作自己的同类。看到这满地散落的劳动证明,估计那娘们心里也不好受。
就在这时,又是一个黑影扑了上来。如月君早已熟练地掌握了对付它们的技巧。她一伸手抓住它的黑袍,只要用力扯下来并触摸到对方的本体,它立刻就会失去活力。
如月君一掌打穿它的同时,忽然有一阵特别的感觉。
手里很……凉。不是手掌心,而是手的内部。很快,她感觉到了液体溢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的手破了,稻草人之中可能藏了刀片。她想要将手抽出来,却怎么也做不到。那些草像是钻进了伤口,正从她的血中汲取灵力。如月君一咬牙,用力一拔,硬生生将手拽了出来。草人内部的利刃不是简单的刀片,而是带着倒刺的,会在人收手时造成更加恐怖的伤口。如月君一整条手臂都变得血淋淋——但血量不大,而且颜色很深,质感粘稠。她早就是个死人了,这点血不过是个意思。作为无常鬼,死去多时的她,仅仅保留着维持人类对生者所要求的最基本的特性。
吸收了她血的那个草人,肚子上的窟窿正在迅速地复原。她四下看了看,发现其他草人的手上,甚至更多身体部位,都突出了锋利的刀刃。
“唉,我不是很擅长玩阴的啊……”
逃离兰绫镇的四人已经跑了很久,快要追上他们的霂卫也被迅速解决掉了。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和这群傀儡正面作战,而是拉开距离并拖延时间。在跑到某一处开阔地带时,那些家伙忽然停在原地,不再往前了。很明显,这里已经超过了霂所能触及的范围。不过说实话,这确实是一段很远的路了。他们放慢脚步,回过头看着那些远处的黑点。那些草人们徘徊了一阵,纷纷调头离去。
“制作他们的成本太高。若是其他造价低廉的材料,恐怕会被废弃在半路上。”
寒觞这么说,谢辙又补充道:“她也不想让谁去调查这药水的成分吧。看样子,她是花了大价钱的。”
“也不知如月君有没有事……”
虽然提前说过不必担心的话,但聆鹓还是忧虑地望着兰绫镇的方向。阮缃姑娘的法力大概耗费了太多,从逃跑的中途就变回乐器的原型了。但她还是安慰聆鹓道:
“六道无常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不死不灭,一定不会有事。”
“还记得她不要命的打斗技巧……或者说方式吗?别人倒还有得说,她可连疼也没有感觉,你尽管放心吧。唉,我们的叶妹妹就是这么人美心善,连只苍蝇死了都会落泪。”
“那应该不至于。”谢辙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
“我都不知道你在和我抬杠还是真这么想。”
叶聆鹓挠挠头,问道:“你是不是在拿我说笑啊……”
她问得也这么正经,搞得寒觞都不好意思拿她继续打趣了。空气变得比先前更潮湿些,周围的小水洼明显变多了。恐怕他们已经接近了青璃泽的边缘,但还未真正来到这里。
“过去有个说法,”谢辙忽然开口,“从青璃泽传出来的。此地有一种特产的灵石,晶莹如琉璃,散发着青色的荧光,青璃泽也由此得名。这种矿物有很强的灵力,但离开青璃泽就会失效。这说法便是,当你见到第一块灵石时,就意味着你正是进入了青璃泽的边界。不过现在人越来越多了……什么人都有,即使明知挖走石头也不会有好处,偏偏还是要做多余的事。所以这句话,恐怕也不能作为标准了。”
寒觞听了,缓缓点了点头:“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知道的还不少。”
“老实说,这些都是睦月君以前告诉我的。青璃泽依靠这些裸露或潜藏的灵石,灵力充盈且流向复杂,很容易生成各式各样的灵脉。殁影阁的建设,就是以这些灵脉为掩护的。”
“阿辙,你说你知道路怎么走?”
“……嗯,应该吧。”
寒觞挑起眉:“应该?”
“毕竟我也没有来过这里,一切都只是听睦月君所说。青璃泽是个很神奇的地方,有时你走过的风景会和上一次来不太一样,可能听上去有点吓人,但没有关系,这片沼泽从来没有什么恶意。我们要从一个特别的山洞进去,那个洞是神话里青鹿妖的遗骸。”
“青鹿妖……”
叶聆鹓似乎能理解谢辙所说的“没有恶意”,毕竟在这里,她甚至没有看到太多泥潭,要知道书中描述的沼泽总是那样阴森可怖。但这里最多的,便是积水的草甸了。里面的草长得很高,不怕长久地浸泡在水中,而且水也很清澈,大概与植物、昆虫能够形成自洁。越往里走,她见到的树木就愈发粗壮,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与荧光的菌类。
“啊,那个不是神话。不过我听的不是青鹿妖,而是青鹿神。”寒觞这样说了。
“不是吗?神神妖妖的,又有什么讲究?”
叶聆鹓看向他,有些期待,毕竟这听名字就是个很美的故事。
“呃……说是这么说,我当然也没见过了,我是听教我法术的那位仙人讲的。那时候,我还和温酒一起。上一次提起这个,是给我妹妹说的。看在你像我妹妹一样可爱的份上,我就再说一遍好了。”
虽然是个美丽的故事,但实则以悲剧收场。故事倒也简单,甚至有些俗套。青鹿的青倒也不仅仅是指颜色,与蓝色绿色没有关联——它是青女的坐骑。相传青女是神女,而且是从天界来的神。她骑着一只灵动的仙鹿降临凡间,所有见到她的鸟兽都要为她行礼。青女的仙鹿,自然就是青鹿了。在许多典故中,青女被喻指为白发,也是听闻青女有着霜雪似的白发。所以青鹿,是白色的仙鹿。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只有一对大角是黑色的。
后来,青女与奈落至底之主有了协约,她化身黄泉十二月,以朽月君的身份庇护一方黎民百姓。此时,青鹿早已重获自由,它也成了守护一方自然生灵的神鹿——那时候青璃泽还没有名字。发生了许多事后,朽月君陨落地狱之火,躯体被焚烧殆尽,而青鹿又与青女心脉相连,元神大伤。原本生机勃勃的青璃泽变得苍凉而荒芜。为了维系本土生灵的家园,青鹿神接纳了一大批前来逃难的妖鸟。
这是另一个故事了。千年前神无君斩杀南国诸神,其中妖鸟迦楼罗麾下的势力对人类极尽迫害。从那方领域出逃的幸存者联合这里的人们举起武器,将矛头对准鸟妖这一族群。尤其他们有吃妖怪肉的陋习,这恶劣的传统也说服了许多本土的人。不论南国逃来的还是本地固有的鸟妖都在劫难逃。一部分妖鸟逃到青璃泽来,青鹿神迫不得已,要他们献出一小部分灵魂来供它让大地恢复神力。也就是那时,做出这等血腥交易的鹿神堕成了鹿妖。
获得新鲜灵魂的青鹿妖以自身为媒介,又以死亡抵消妖灵的诅咒。它的身体逐渐膨胀,陆地上容不下它了,它便到空中徘徊。它的身体逐渐融化,落下的血渗进土壤,变成了青色晶莹的灵石。直到它的躯体完全消融,巨大的骸骨从天而降,坠落在它深爱着的土地上。
据说,青鹿妖的亡骸时至今日,依然在缓慢地、缓慢地生长着。
第四十七回:来年去岁
他们没能在第一天找到殁影阁。这是很正常的事儿,毕竟青璃泽很大,更没有人工踩出来的小径。谢辙不是说了吗?水土植被在环境中总是多变的。但他好像比较自信,因为他有一张别人看不懂的地图,说是睦月君给他画的。这地图还要配合一些工具使用,都是阴阳师的小玩意,谢辙会折腾就行了,其他人只管跟着。虽然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但看到他是那么镇定,其他人也焦虑不起来。
天色逐渐暗下来的时候,他便说,第二天才能到,所以几人就近找了些木头与大型植物的叶片,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寒觞做这些很熟练,可能搭过很多次了。像是用藤蔓加固木架子啊、用树胶填补不平整叶片间重叠的空隙之类的技巧,叶聆鹓真是前所未见。她感觉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其他人也不让她做什么,她就帮忙抱着阮,绕着那两人打转。
天空完全黑了,但他们不能清楚地看到星星。因为他们已经深入青璃泽,这里有许多参天古树,它们的树冠将天空裁剪得破碎。青璃泽属于很南的地方,全年温热潮湿,即使冬日里植被还是那样茂密。生长在这里的树木似乎从来不知何为落叶。说不定,这也和青鹿神的法力有关系呢。
忙完以后,三个人绕着火堆坐了一圈。火上烤着一只肥硕的雉鸡,胖得流油,是寒觞找柴火的时候顺手抓的。在这里,干燥的木头不好找,所以他走得远。他抱着木头拎着鸡回来的时候,高兴地问他们猜他发现了什么——即使就在他手里,那开心模样让谢辙想起了半夜溜进村成功偷走农户家的母鸡的老狐狸,得意洋洋地在同伴们饥饿的目光里凯旋时的样子。虽说没恶意,但他知道这比喻不好听,愣忍着没说出来。最重要的是,他也饿了。
许是坐在这儿觉得无聊了,寒觞忽然开了口:
“青鹿神的大角也伫立在这里。听说,它们是林子里最高、最大,也是唯独没有树冠的两棵巨树。很多妖怪和动物都在那里安家。听说待在那里,灵力可以更快地恢复。”
“我也听说过。”谢辙接着说道,“但我从来没见过。殁影阁的入口,在两棵巨树的中央,也就是鹿妖头骨的眼眶。”
叶聆鹓的表情有点怪:“呃……听起来有点儿……”
“有点可怕?”寒觞笑着说,“那你整一副对联,一边挂一串高粱穗,一边挂一串蒜,再往最上头糊个横批,是不是听上去好多了?”
“那也太奇怪了吧!”
寒觞说的太有画面感,她脑子里一想到这幅滑稽又诡异的场景,只觉得哭笑不得,但嘴角终归是挑起来了。但还没感觉高兴一会儿,她忽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的阮。她是冷了吗?阮缃姑娘猜不出来。
“怎么了?忽然又拉个脸。”
“也没什么,就是……想到今年不能在家里过年,感觉有点……难以想象。也不是难过吧,只是我二十几年来头一次不和家里人过年。”
“人类的年是挺热闹的,我也喜欢。不过你们叶家人肯定很多吧?这走个亲戚串个门,挨家挨户过去不得累死?压岁钱得砸出去不少吧?”
“哎呀,也不至于,我们也不是所有姓叶的都要见一见……嗯,虽然我平日里从没听说过的亲戚也一个两个都冒出来了,但也没有那么的——那么热闹。基本上是我和堂姐两家在一起过的,趁着老人们身子都还硬朗,今年我们去她家,或者他们来我们家。毕竟两城只隔了一座湖,绕过来也用不了多久。”
“喔……那你们过年都干什么?我去过很多地方,人们的习俗不太一样。”
“唔,估计我们这儿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吧?无非是吃宴席、拿红包、放鞭炮、吃年夜饭、守岁、逛庙会之类的。你呢?妖怪会过年吗?”
寒觞若有所思,微微皱起眉来,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值得斟酌一番再回答。面前的烤鸡冒出滋滋的声音,但里面还没熟透,并不能吃。
“有些妖怪会,尤其是离人类村子比较近的、成群的妖怪。有些不会,毕竟那是人类的仪式罢了。何况大部分妖怪的寿命都很长,一年一年地过,怪累的,有些妖怪生辰都是三五年才算一次的。还有一些妖怪有自己种族的类似‘年’的节日,按照妖怪的法子过。不过我喜欢过年,我总是变成各种各样的面孔,在一村又一村的流水席中骗吃骗喝。之前学仙术那阵就是和那群师门过。再往前,我、我妹和温酒,还有几个狐狸朋友一起学人类过年玩。就是找个借口聚在一起,胡吃海喝连带吹牛。”
叶聆鹓笑了起来,觉得很有意思。寒觞又问她过年最喜欢干什么,她倒有点犹豫。
“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事,但也没有不喜欢的。我就是觉得大家都聚在一起,很热闹,从小到大从来不厌烦。觉得无聊了,就和堂姐还有其他孩子一起找乐子。大家会教我一些时下流行的新游戏、新歌谣、新手艺。我姐姐玩猪骨头特别利索,手快得看不见,一个也不会掉到地上。我手笨,总也学不会,但看他们玩也很有意思。我真的……很喜欢过年的感觉。不管认不认识的人都坐在一起,大伙儿穿着红棉袄,谁都很高兴,桌上摆着的也全是最好吃的东西。还有温暖的火盆,漂亮的大红灯笼、精致的红色窗花,桔树上也挂着红纸条,外面噼里啪啦的炮声不断……谁都不觉得冷。”
叶聆鹓的脸上泛起红润的光泽,不知是火光照耀使然,还是她说得实在高兴。“过年”这两个字有一种让人幸福的法力,只要听到谁叨念起它,就有一股温热的水流掠过胸口,在心里打了个转儿,又潺潺地流出去,让全身的血都暖和起来。
“但是,吟儿不喜欢红色。”
她话锋一转,以奇怪的一句话收尾。听了半晌的谢辙便自然地问:
“为什么?”
“她说自己总是做梦,梦到一个红色的大鸟在天上飞,而她自己在一条山路上,只能不断向上爬。梦的结局,总是她站在山顶上,看到那红彤彤的大鸟在夕阳里坠落山崖,身上还烧着火。它会发出悲伤的鸣啼,让她醒来总是很难过。而且她时常梦见这同一场梦,时间久了,就觉得烦,不喜欢梦里那种刺目的红色。所以过年的时候她不是特别开心……虽然和我在一块儿的时候会笑,但我知道她其实没那么高兴,至少没我这么高兴。”
“找人解梦过吗?”
“当然,她自己家也有干这个的,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样啊……不停地做这种梦,倒是很特别。”
寒觞将大大的烤鸡拿下来,用一根削皮的木刺戳进去,感觉火候没到,又放回了架子上去。他一边折腾,一边埋怨谢辙:
“好了好了,别过问人家家事了,没看丫头不高兴吗?说说你吧。你过年怎么样?有什么好玩的?得走多少家亲戚啊?”
聆鹓欲言又止,想起寒觞不知道谢辙的事,但不好打断。她担忧地望向谢辙,火光中,他的表情与平时没什么不同——那就是没有表情。
“……我和我娘过,就我们两个。”
寒觞隐隐听出了什么,也能敏锐地从聆鹓的神态里察觉。他轻声说了句抱歉。
“没什么可道歉的,一直这样,我也不喜欢热闹。我爹走得早,我娘家里也没人了,就我们一起过。但她总是把屋子打扫得很整齐,也要张灯结彩,奢侈地花点平时不舍得的钱。她一过年就变得很大方,虽然也是精打细算的。她剪纸很漂亮,而且什么都会剪。年前,她会用平时攒下来的钱买一大叠红纸剪窗花,再挨家挨户送给平时受过恩惠的人家。通常对方总会还礼的,有时还拉我们一起吃饭。有一段时间我们住在寺庙附近,那里办起庙会来相当吵闹,但我不讨厌。平时和我玩的几位年轻僧人会扮成舞狮跳梅花桩,讨香火钱。之后,他们一定会送我一把摔炮,是市面上最便宜但是能玩最久的那种……”
三人的眼里都在发光。虽然今年有些不同,但提起这一切,终归能让人打起精神来。
说好轮流守夜,但谢辙和寒觞默契地没有叫醒叶姑娘,她度过了一个安逸的夜晚。虽然一觉醒来发现天亮了,她还很过意不去,不断地对他们道歉。稍微收拾了一下后,他们熄了篝火,继续踏上寻找殁影阁的路。
这次没有用太久,只要一个上午,谢辙就带他们找到了殁影阁的入口。
这是个巨大的洞。
即使聆鹓知道它是什么,却还是觉得惊异,因为它实在太大了,根本不像是能贴上对联的程度。洞口几乎能容纳十个人同时并肩进入。在青鹿的骸骨刚刚落地的时候,它的眼眶是有这么大的吗?她没处去问,连感慨的时间也不算太多。
里面的风景也十分独特。洞里十分阴冷,比外面的潮热差得太多。这里没有灯,但有很多自然的光,例如发光的花草和菌类,还有四处飞舞的蓝色绿色的萤火虫。还有很多蒲公英绒毛似的不知名光点在空中轻飘飘地飞。有些地方还能看到那种青色的灵石。大多数时候,通道像溶洞一样,有不少石钟乳和石笋,还有滴水声。但她偶尔也能看到树,没有树冠,只是根部的一部分在这里面,穿破穹顶。还有些时候,路会变成白森森的不知名之物,两边有同样惨白的弧形柱子,简直……像象牙或者骨头一样。
有朋友们在,她不是很害怕,但依然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谢辙在最前面带着路,她在中间,寒觞带着阮在最后面,他们将她保护得很好。
在这里,仿佛时间也被冷气变慢了一样。她感觉过了很久,比早上在外面找路还久,甚至比昨天一直走到天黑的时间还要久。她知道,这可能只是错觉,但还是忍不住多想。
终于,他们走到了一条通道的尽头。
三人面对着石壁,各有所想。身后有只小小的蜘蛛从干燥的钟乳石上吊下来。
“你们来找谁呀?”
忽然出现一个姑娘的声音,他们同时回过头,惊愕地发现不知何时多了个姑娘。什么时候?从哪儿?这可是很长的一条单行道,她究竟……
“你是……?”谢辙问道。
“如果你们是来找殁影阁主的,那正是在下啦。”
她甜甜地笑着,脸像是能掐出蜜来。
第四十八回:来情去意
那姑娘的年龄看上去不比阮缃大太多——仅从外表上说。毕竟妖怪嘛,只要妖力足够,年幼的想从外形上变得年长,年长的想要变成年轻的模样,都是轻轻松松的事。因此,仅从外貌上判断她的年龄并不可靠。
至少他们能从第一时间判断出这孩子是个妖怪。
她一直在眯着眼笑,穿着一身玫红的衣袍,色彩搭配如遍野的山茶花,腰上还系了大大的蝴蝶缎带,从正面看过去像个小翅膀一样。叶聆鹓是唯一一个没有察觉她身份的人,只是很小声地朝其他人问:
“这、这位就是皋月君吗……?”
女孩忽然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还紧紧盯着她,但嘴上笑意不减。谢辙平淡地说:
“不是。她应该是皋月君的手下。真正的皋月君,是一位人类。”
女孩挑起左边的眉毛。
“噢……你们这么肯定的吗?为什么我不能是殁影阁主呢?你们……哪儿来的消息?”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她也不打算再演戏了。毕竟殁影阁已经存在了数百余年,即使每个人所见到的“阁主”模样不一,那真正唯一的主人也只有一个,总有知情的大嘴巴忍不住满世界去说的。这小女孩好像也不想真正追究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只是随口问问。
寒觞吸了口气,又很快吐出来:“呼——好吧,小姑娘,我们是真有要事要找阁主大人。您若是方便的话,还麻烦请传个话,请她屈尊见见我们?”
“天呢,那我的名姓就是这么无足轻重吗?听上去可真伤人。”
女孩哀愁地皱起眉,好像真受了天大的委屈。寒觞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没说什么,谢辙就先展开了自我介绍。
“在下谢辙,这位公子是钟离寒觞,而这位是叶聆鹓姑娘。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于是女孩溜溜地转了转眼睛,道:“嗯……算你有礼貌。你们说的不错,我的确是皋月大人的手下,唤作朱桐。但阁主大人可是很忙的,没什么大事,告诉我们下面的人也一样。”
“我们每一位来到这里,都有要事求见阁主大人。”寒觞诚恳地说。
“喔,那,她不在。”
朱桐笑着耸肩。寒觞又做了一个深呼吸,有种打人的冲动。但他并不是那样暴躁的人,只是觉得有点烦躁,他可不喜欢这种无聊的玩笑——尽管他自己还挺擅长,但别人在要紧的事上这么给他兜圈子可不行。不过眼前这丫头估计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谢辙默默抬起手拦住他,再次对朱桐耐心地解释道:
“我受青阳初空·睦月君的指点,来此地寻找他托付给殁影阁的东西。其他人……”
“哦哦哦,”朱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原来是你啊,直说嘛。嗨呀,你的名字可太普通啦,虽然阁主大人给我们说过,但我差点就忘了。那,她就在了。我带你们见她去。”
说着,朱桐便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谢辙跟了上去。寒觞和叶聆鹓面面厮觑,一脸莫名其妙。他们心里都在想:天啊,这人的存在感真的太低了,连名字也可以被人听了就忘的。不过他俩也不能保证,若不是三人已经朝夕相处这么些天,恐怕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对他的存在也会视而不见的。
不知为何,明明来到这条死胡同的路只有一条,可朱桐带他们走的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虽然都是这种阴暗寒冷的通道,但这条路明显有更多的荧光,偶尔上方还会垂下特殊的藤蔓。她领着三人走了一阵,终于停在一处石壁侧方。朱桐用指尖轻触石壁,上面立刻出现了裂纹,随之砰然破碎。但声音不大,完全不像石头崩塌开裂,只像是又薄又脆的饼被掰断了一样。眼前出现一道青色灵石珠串成的帘子,她掀开帘子放几人进去。谢辙第一个进去,发现这里的空间要开阔很多,穹顶也更高了。就在前方有一个身影在一排蜡烛前摆弄什么。蜡烛是白色的,火光是青蓝色的。她身边有不规则的荧光盘旋闪烁,走近些看,原来是轻盈翩跹的灵蝶。
叶聆鹓再回过头,发现朱桐姑娘没有跟进来。不仅如此,那道帘子也不见了,背后又变成了平滑的石壁,上面的苔痕也十分完整,不像被破坏过的样子。
“你来的比妾身猜的更早。”
那女人转过身,一只青蓝灵蝶掠过她的眼前。她的声音悠扬且空灵,不像是她在几人面前说话,而是声音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她身上的织物看着就很昂贵,色彩过渡不知是怎么处理的,像黄昏时节从东到西的天空般自然,只不过是冷色调的。从雨雾朦胧的远山般的袅袅青绿,到深邃暗沉的夜海般的幽幽深蓝,几乎囊括了二者间所有能变幻出的颜色,或明亮或暗沉。轻飘飘的布料与沉甸甸的银饰相得益彰。她身段修长,手臂从银白如星辉瀑布似的长发间伸出来,也如凝脂般洁白,大概因为她终日不见阳光吧。
她从那个方向款款而来,头上插着的步摇轻轻晃动。那是点翠吗?看上去和她本人一样漂亮。这种予人窒息般美感的人,就是传言中殁影阁的真正主人吗?
叶聆鹓见过美人,但没想到人还能生得这样美。这种感觉又与先前陶逐姑娘给他们的感觉不同。没有脂粉味,没有花果香,只有一种寒淡凛冽的气息迎面而来。她不俗不艳,不娇不媚,像是不属于尘世间的女子。若说陶逐是一朵绚烂的花,皋月君一定是精雕细琢的足够以假乱真的灵石之花,后者的生命力比前者更真挚动人——虽然二者身份悬殊,拿那种人和她比较也太过失礼,但他们也确实想不出近期见过的其他美人了。连寒觞也略微晃神。他见过的美人比聆鹓多了太多,甚至自己也变过,但比起化形术所含带的魅惑的法术,她干净清澈,远不是别人能比得上、学得来的。
谢辙倒是不为所动。难道所谓的静心之法这么厉害吗?寒觞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他,真心怀疑此人庙里待久了,身上有哪些部件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见过皋月君。我在收到睦月君来信的时候,便在安顿好母亲后立刻出发了。虽然心里想着一刻也不能耽误,但一路走下来,还是遇上了些麻烦,我也有……多管闲事的时候。”
皋月君缓缓点头,道:“你做事倒是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又心怀天下,说不定当真是驾驭风云斩的好料子。”
“风云斩?”
叶聆鹓呆呆地反问一句,忽然发现谢辙和寒觞都愣住了。谢辙还没说话,寒觞就抬高了声音道:“是、是上一任水无君所铸的六道神兵之一吗?”
“是‘天道’没错。哎,说来可真是惨淡,他分明也是驭兵的一把好手,最后人们只是因为他的兵器而记住他。知道他本身能刀善剑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略有耳闻。”寒觞有些激动,“但风云斩果真在这里?”
“喏,就在这儿,妾身随身带着呢。”
说罢,皋月君从头上摘下其中一根簪子。她将其轻轻抛起,再落到手里时,就成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她将它托在手里,就这样递交给了谢辙。谢辙还在愣神,也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看样子,他也只知道睦月君让他取的是一把剑,却没说过是什么剑。聆鹓看过去,倒也觉得那剑外形普通,与寻常的三尺青锋并无区别。
“愣着做什么?莫非,怕妾身给你掉包了不成?”
“绝无此意……”
谢辙立刻伸手接过来,并深深鞠了一躬。他感到这把剑落在手里很轻,只有两斤,约摸常见刀剑的一半重。皋月君略歪过头,打量着谢辙手里的剑。一只灵蝶落到剑面儿上,她才轻声说道:
“嗯……感觉没什么变化呢。听说被剑选中的人,都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天象出现。不过说到底也只是听说,就算有,也可能只是赶巧罢了,你也不必灰心。”
谢辙哪儿敢灰心呢?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绝世神兵。
“我怕我驾驭不了它。”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颤,又好像没有,“睦月君一定是高看我了,或是因为看着我长大,许是偏心。我一来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二来也不是什么侠肝义胆的江湖游侠,只是空有一副多管闲事的所谓好心,还有各方面都差点儿火候的七拼八凑的功夫……我怎么配得上伏松风待的兵器?想必,睦月君还有其他话没对我说完……”
“你自个儿悟吧,青阳初空总是这样话说一半。不过,既然是他看中的人,应该不会有差错。从来没谁说过得到什么兵器,就要背负什么使命。至于剑在你手里,你如何使用,都随你的心意。诸位站着不累么?坐下来歇息一下吧。”
说着,她便从容地穿过三人间。正中央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副桌椅,琉璃打造,看上去清爽冰凉。灵蝶操纵着精致的茶壶往杯中倒下茶水,叶聆鹓只敢看着,不敢动,谢辙也站在原地没有挪窝。只有寒觞饶有兴趣地凑到桌边坐下,追问皋月君说:
“您这里还有其他六道神兵么?”
“倒也可惜,若都在妾身手中,妾身做梦也能笑醒。你们可知苍曳城?那边近郊的山可不老实,都是些睡着的火山。伏松风待以身铸剑,殒命于此,是红玄长夜奉命回收的兵器。按理说,刀剑都在他的手中,不过这么多年,流落出去也算正常……唯有寄意天界道的风云斩,是奈落至底之主下令交付睦月君保管。哦,还有寄意人道的断尘寰,当时在一个人类的姑娘手中。后来她寿终正寝,断尘寰应该交给她师父保管了。她师父是位仙人。”
一听到这儿,寒觞有些欣喜。他对这位小姑娘有些别样的感觉,因为在师父的身份这一方面,她和自己有点像。谢辙和聆鹓终于入座了。前者将剑轻轻摆在桌上,皱起了眉。
他有些不可置信:“其他的兵器……常人都不能驾驭得来。”
“总有人可以。”皋月君轻笑起来,“那位大人让红玄长夜来负责,他们定然都是心中有数的,诸位不必多心。对了,你这剑出去随便配个剑鞘便是,它比它兄弟们好伺候些。”
三人都神情迷茫地坐在对面。皋月君轻轻啜了一口茶水,又欣然道:
“好了,那么除此之外……四位还有什么事,值得扎堆地来麻烦妾身呢?”
第四十九回:来龙去脉
隔着一个谢辙,叶聆鹓和寒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寒觞手上还有一位不出声的阮,三“人”都一言不发,似乎都没想好怎么开场。
谢辙便说:“在下已经没有其他问题要麻烦您了,但其他几位确实有事相求。”
“还是叶姑娘先说吧,”寒觞浅浅地笑了笑,“我并不着急。”
于是叶聆鹓做了一个深呼吸,借机整理情绪,清了清嗓子。她将之前对两位友人讲过的那些,又事无巨细地对皋月君一一交代。从她们出生起的那场小小的事故,到她们如今如何相隔两地,她认为能说的、会有帮助的事都讲了一遍。她极力精简语言,才不至于让自己说跑题,毕竟她要不断提醒自己不能说着说着感慨起来浪费时间。所幸这些故事并不无聊,还穿插着一些另外两人没听过的、由声音引发的意外,他们才不会睡着。
包括她不断出现的梦,叶聆鹓也交代了。虽然她已经尽可能地描述重点,但还是花了半个时辰。她越说声音越小,担心皋月君听着厌烦,不过还好对方并不这么觉得。
“所以我想让她像正常人一样,走出过去那些悲剧的阴影,也不再担心自己开口说话会引发什么异样。我希望她能过上所有普通女子都会经历的生活,不是现在这样像个哑巴,终日担惊受怕。这样的愿望能够实现吗?我、我知道规矩,我带了东西……”
不必皋月君提醒什么,她自己就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小小的埙。原本托着脸的皋月君忽然坐直,但在一声轻叹后,身子又重新歪了回去。
“嗯……你是个懂事的姑娘。你手中的这件宝物价值连城,我也能从你的话中察觉到你一片真心。只是,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处理起来,可是难之又难。”
“这怎么说……”
“她的不同寻常与生俱来。这样的情况,通常有三个原因。一来,是家里人做了什么不干净的事,这孩子成了上一辈的果报。”
“不可能。”聆鹓立刻反驳,“他们家很好的!我虽不是与她的家人朝夕相处,但这么多年下来,也从未见过听过什么不好的事。”
“你莫心急,且听妾身细细来说——再者,是他家中有谁得罪于人,教人施了邪法,才让子女受苦,以作报复。”
“他们家里广交朋友,积德行善,有口皆碑……硬要说得罪了什么人,可能只有那些吃了亏的坏心眼的人,或者……鬼怪之类的?”
“你倒是聪明。看,这便有可能了。”
皋月君摊开一只手,长长的指甲染着绿松石的颜色,在暗处散发柔光。见聆鹓有些沮丧了,寒觞便接着问:
“那还有一种可能?”
“是前世未尽的缘分。不过转生轮回之事,就连那位大人说了也不算。若是有什么高人亲眼见了她,算上一卦什么的,应该能卜出什么。但这也并不可靠。一来不是什么人都能说得对,说得准;二来,就算知道了因缘,恐怕也很难做些什么。折腾下来,多半徒劳无功。”
叶聆鹓的心情似是差到了极点。她攥紧了手中的埙,指尖有些发白。皋月君见状,轻皱起眉,苦笑着哀叹道:
“姑娘也不必如此悲伤。来此地求助却无力回天之人,也不止你一个。不过,我们总能告诉他们为何如此,也算得上答疑解惑。既然妾身帮不上你,也不会收你的东西。妾身还知道一件事,告诉你,或许能开心些。”
叶聆鹓抬起头,脸上仍哀愁一片。这里的光线本就很淡,她的面容更是蒙上一层阴云。眼见着皋月君再不说些好话,可就要下起雨了。也不怪这个从不出门的大小姐,经历了重重麻烦与考验,无功而返倒着实闹心。
“那个叫吟鹓的姑娘,妾身是听说过的。你说的这些事,妾身也大多有所耳闻。虽不知怪象为何而生,但任由事情如此下去,终有一日会惹出谁也无法收场的大麻烦。她的情况确实比较特别,那位大人派了专人去处理。现在,她应该是跟着黄泉十二月中的某人,寻找解咒的方法,也不必你碌碌奔波了。”
这倒的确是个好消息,聆鹓听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虽然自己不能做些什么,但她知道这世上依然有人为自己的好姐姐做些什么,多少有些感动,除了祝他们顺利也别无他法。另一方面,她又有些担心了,难道吟儿这种“诅咒”真的会引发什么糟糕的事……竟用得上冥府的那位派六道无常处理?
“那、那要是其他人也没办法呢……”
皋月君不说话了,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忧愁,但更算不上面无表情,那只是一种她无法读懂的东西。聆鹓不敢追问,谢辙和寒觞好像看出了什么,又好像没有。再怎么说是六道无常,总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吧?
“罢了,再多说下去,妾身确实也无可奉告了……那另一位公子呢?您有什么事?”
忽然被点名的寒觞怔了一下,大概没想好该怎么说。他含糊道:
“唔,呃……其实我一开始没想过要来这里,也没准备什么东西,所以——”
“说便是了,指不定妾身知道些什么?只是听听,又不会收你的钱。不仅是你的诉求,最好将缘由也细细说明,妾身好判断些什么。若真能指点一二,就当你拿故事来付罢。”
皋月君轻声笑起来,尾音在洞窟里回荡。
“也没什么故事,我……想找人。”寒觞便说起来了,“对,找人,找我的师弟,也是本要成为我妹夫的人。但因一些变故,他离我们而去。而且不知为何背上了满身骂名……”
谢辙和聆鹓知道,他怕是要说些他们也没听说过的事了。于是两人屏住呼吸,都侧眼看他,等他说出自己的故事。在或许真正有能力帮助自己的人面前,这狐妖倒也坦诚。
他要找的那个人的名字,叫做钟离温酒。
不过那也不是个人,而是个妖怪,还是个狐妖。作为一只狐妖,他倒是没几百年修行。在寒觞口中,他像个人类之中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几乎妖怪都会做的恶事,他并没有干过什么,无非是在学会化作人形前偷些牧民的鸡啊羊啊。当然了,善事也不见他做过几件,他毕竟只是按照妖怪的生存方式过活罢了。
起初他们也不过是两个狐狸罢了——确切来说,应该是三个。
寒觞有个妹妹,伶俐可爱,冰雪聪明。然而对狐狸而言,她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她的皮毛是白色的。不论在植被稀疏的枯黄山坡,还是在草木茂密的翠绿平原,她的颜色未免也太过显眼。在许多动物的种群里,像这样忽然出现的拥有白色毛皮的后代实属罕见,但几乎什么物种都出现过,就连人类也不例外。一般而言,这样白化的后代总是有着这样又那样的问题:身体或智力,总有哪里差些,人类尤甚。但还有一部分动物是不受影响的,除了更容易被天敌发现,倒与同一窝的兄弟姐妹一样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然而这唯一的特征,也会成为他们最大的弱点。寒觞的妹妹,一只本该是赤狐的白狐,就是这样的孩子。
他们出生在无名的山麓间,邻近人类的村庄。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就好在资源丰富,即使入了冬,也能从村庄里弄点吃的。而坏就坏在人类会上山打猎,还会与他们争夺猎物,甚至设下陷阱加害他们。尤其妹妹的毛色太过显眼,很轻易就会成为人类的目标。
他们的父亲,是能够化作人类的三尾妖狐,母亲则是普通的狐狸。为了一家的安全,父亲曾提议搬家,离开这里。在某些地方的人类,是极喜欢狐狸的,甚至还会为他们建造庙宇以作祭拜,就算跳上桌子去吃祭品也不会被打骂。但那样的地方……究竟要走多久呢?在路途上也不知会遇到何种困难。他们母亲可是土生土长的,对遥远的世界同人类一样恐惧。
这对兄妹似乎没太能继承到父亲的妖力,直到成年也没能学会化形之术。不过狐狸年岁和人不同,一个月抵得上人的一年还要更多。大概十五个月时,按照规矩,两位就得被“逐出家门”了。但妹妹的事……终归有些特殊,父母叮嘱他要设法照顾妹妹。
那是她第一次捕猎,她在追一个兔子。那是个小灰兔,个头不大,也是一副初出家门的笨拙模样,拿来练手最好不过了。尚还是狐狸的寒觞早已通晓狩猎之法,与母亲就这样远远地看着。父亲那边有旧友拜访,去山的那边了。
妹妹虽不贪玩,但天性也向往自由,比寒觞更想独立去生活。或许,这正是她对自己命运的一种反抗罢。不曾想,有人类的猎狗与她争夺猎物。经验老到的狗比她速度更快,身手更敏捷,没有那些累赘的动作。得到猎物后,妹妹不甘示弱地对着它龇牙咧嘴。那狗也来了劲头,喉咙里滚出低声的咆哮,双方僵持在那里。他与母亲坐不住了,但更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这狗不是一只,而是三只,并且有人类在后方带领。另外两只冲上前来,妹妹的处境便糟糕了。母亲最先嗅到人类的气息,冲上前去,与三只狗纠缠撕咬,逼着妹妹离开。她吓傻了,在那里不敢动,母亲又吼寒觞拉她。当哥哥的连咬带拽,将吓傻的她拖离了那个地方,一次也不敢回头。
当夜,父亲在越过山头后便闻到了熟悉的血腥。他冲回巢穴,只见到瑟缩在一起的兄妹两位。那天起,几乎整座山上的生灵每夜都能听到狐狸悲戾的呜鸣声,直至天明。
不过他们认识了新的朋友……那正是温酒了。温酒那时还不是温酒,而是一只金狐狸。他不是父亲的朋友,他奶奶才是,二位是忘年之交。温酒的父母也是普通的狐,得知此事,寒觞兄妹的父亲便对他们不那么苛责,虽然过去也并没有严厉到哪儿去。何况他们也只剩父亲可以依靠了。发生那样的事,他不论如何也不许他们接近人类的村庄。
温酒狐与寒觞狐,从年龄到体型都差不太多,但都比她妹妹大上一圈。虽然妹妹也不过是晚出生了一小会儿罢了。温酒通体是黄沙般的浅金,在寒觞该是黑色部分的四肢、耳末与尾巴尖的部分,他是干净的白色。他一直住在山的另一端,只是两家都没见过。唯独温酒的奶奶来自遥远的地方。毕竟人类上了年纪,也是爱与晚辈在一起的。两家才得以相识。
往后的日子,他们一起度过。
第五十回:来处不易
“后来……也没什么可说的。我爹找机会杀了那三只可恶的猎狗,但母亲的皮毛早被卖掉了。再往后,我们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寒觞说起这段话时语调并不那样沉重,或许他早看开了。但恐怕听者们并不感到轻松。皋月君倒还罢,谢辙与聆鹓的表情都不好看。虽不至于垮着个脸,可凭谁看到那样的表情都会变得小心说话。
“那一年忽逢大旱,而且……人类实在太多,不论飞禽走兽游鳞,甚至野果都让他们给弄走了。像是聪明些的黄鼬、貂鼠不得不铤而走险,在人眼皮子下游荡,拿命找吃的。就连狐族也不例外。温酒的爹娘是去人类的领地觅食时被捉去的,他奶奶在先前化作人形,去人类的世界讨吃食,对此事一无所知。那时候我爹也常常变成人类的模样,去村里做些短工换些少得可怜的黍米给我们。我和妹妹仍不会化形,心里清楚,一直在拖累父亲。父亲也是在村里见到了温酒爹娘的尸体才知道这件事。原本要三人分的口粮又多了一张嘴,硬是撑到温酒的奶奶回来。她是化作了年轻貌美的狐狸,到富贵人家行骗去了,谁知道那漂亮的皮囊下是个几百岁的狐中老太呢?她带了不少食物和钱回来,在知道真相后,银子和米洒了一地。”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狐奶奶执意要带着温酒离开,寒觞兄妹的父亲也终于妥协。他后来没有离开这里,是因为这片大地上还有妻子的气息。如今为了孩子,他只能做出这般不得已的选择。如此说来,倒遂了他一开始的愿。
“或许你们母亲本不必死,若我早些年强硬些……”
他时常这样说。
剩下的五个狐族踏上了没有尽头的路,在这广阔天地寻找一处容得下他们的地方。狐奶奶化作人类老太的模样,背着自己的小孙子。寒觞的父亲手里拉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轮着来。接近人类的地盘,就暂时把小狐狸们都变成孩童,没人注意再变回去。偶尔,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之上,他们也能化作原形,自由地在大地上奔腾一阵。
妖怪的世界不比人的江湖更加温和,弱肉强食的法则被更加直接且彻底地执行。实际上狐狸在妖中的名声也不是很好,一些妖怪觉得狐族趋炎附势,凭借向人类低头献媚才能混得一口饭吃。
“我的父亲死于妖的手中。”寒觞普通地陈述着,“在完全没有人类踪迹的地方,是妖怪的天下。他从虎妖口中夺食,受了伤,又在路上被一群早已盯上他的豺狗们袭击。原本这群畜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与虎妖作战消耗太多灵力。他伤痕累累地回来,将一只完整的獐子从肩上摔下来,然后也倒在地上。之后他妖力尽失,变回狐狸,也再没站起来。我想他但凡路上咬一口带血的肉,也不会这样,但他就是没有这么做。温酒的奶奶总说欠我们一条命,大概想说的就是这回事了。我们知道,不修习妖法,想在这样残酷的天地间立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们逃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雪山,让他奶奶照顾我的妹妹,我们则在山神的指点下一同出去拜师学艺。当然……我俩也差点死在路上。”
“你很憎恶人类吧?”皋月君忽然这样说。
“我就猜到你们会这么问的。”寒觞忽然笑了一下,与这沉重的气氛形成一种更加苍凉的反差,“但,怎么说呢?人类杀了我兄弟的双亲,人类的狗杀了我与妹妹的母亲,我要去恨人类;虎妖和豺狗杀了我们的父亲,我又要去恨其他的妖和更多的兽吗?”
叶聆鹓虽身为人类,却很能因为寒觞的这番讲述而痛心不已。她都不知道,平时没个正形的狐狸精竟还有这般悲惨的往事。相较自己,狐族在血海中求生的过去更加凄惨。她不禁觉得自己实在娇气,寒觞经历了这一切还是笑对生活的,她却整日愁眉苦脸。
她有些哀怨地说:“可是……后者是为了生存,人类却是为了……”
“因为贪欲?因为本不必的杀生却举起屠刀吗?倒也不一定要这么想。哎呀,你分明是人类,这么想也是难得。数百年来,我见过很坏的妖怪,也见过很好的人,哪怕动物也懂得些许恩恩怨怨。万物有灵,舍生取义者,在三族之中比比皆是。若要背负着对全世界的恨意而活的话,我也太累了吧。”
寒觞说这些事的时候,谢辙一直都是静静地听。现在,他很认真地看着他,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多少是有些触动的,自己也知道,由于一开始的偏见对寒觞很是提防。寒觞可以是在说谎,也当然有理由说谎,毕竟狐妖们总是很擅长编故事。但至少在这个时候,谢辙选择相信他,相信这个分明有十足的因果而憎恶人类,却并没有这样做的妖怪。
“嗯,那说说后来的事吧?”皋月君道,“他如何背上骂名,又如何弃你们而去?”
寒觞的表情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看来比起刚生下来没几年的二三事,他与兄弟朝夕相处的数百年,更容易拨撩他的心弦。
“我们……学习仙术,对……”他开始挖掘那些回忆,“虽然我们不是那位仙人门下的弟子,但我们也尊称他师父。毕竟他的门规本是不收妖怪的。那段时间,我们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单是他手下的二三十徒弟,就令人褒贬不一。有人喜欢我们、善待我们,也有人瞧不起我们;有人见我们新奇,也有人因我们的身份不满,处处找事……但师父,他人很好。”
师父说,他那天夜里见到两只狐狸,带着酒水酒具上门拜访,场景属实新鲜。不知道的以为他俩是来找人讨封。虽说不教妖怪,但他还是二话不说地收留了他们。倒不是为了那口狐狸酿的酒,而是因为若将他们扔在这里不管,看他们的架势怕是活活冻死在门口,也绝不会喝作为上门礼的一口酒来暖暖身子。确实,两人不远万里来到此地,本就消磨太多。历经九死一生的人,不该渴死在井边上。
当然了,那以后也总有妖怪上门,仙人一律回绝了。一来是他们不像快死的模样,二来是说,收也得等这两位混出名堂再说。再怎么讲,为人师者广收弟子,就算在妖怪之中也该有些风评吧?只是现如今距离他们二人拜入仙人门下,已过了四百余年,而仙人也不再有机会收更多徒弟了。在那四百年中,两人的成果不相上下,有时师兄领悟得早一点,有时师弟学得更快一点。他们没有太多天赋可言,仅凭血脉里继承来的些许灵力,要加上更多努力。二人一来勤,二来不耻下问,三来不甘落后,时常相互切磋,有时比同辈的人类弟子要更厉害些。除了仙法,还有武学,甚至书本的知识也得记下来。两个狐狸一开始还不识字,靠一股子拼劲儿和一些好心人指点,付出更多的精力才有了如今这般博学多识的境地。
师父他老人家……本来一直都为他们骄傲的。
他们所在的师门位于名叫藏澜海的海域附近。那里环境恶劣,资源匮乏,磨人心性,但又是块风水宝地,灵力充盈,适合他们这样避世修习的一群人。那里有一处断崖,没名字,因为只是块巨大的寸草不生的石头,被大家简单地称为石崖。石崖下面是石滩,然后才接着海。很少有人来石崖,因为偏远又不好爬。但狐狸想来很擅长在这种危险的地方跑来跑去,寒觞和温酒就爱往这儿来,还没人打扰。
时间逐渐推移到关键的节点——便是十年前了。四百年来,他们几乎学尽了仙人能教的所有知识与法术,但仙人还是说差得太远,不许他们出山。虽然不知原因所在,但他们相信师父有这么做的道理。只是总困在一个地方,只能看一处的风景,实在乏味。以往两人偶尔还有机会随师兄弟出去走走,近年来是一次也不许离开。二人更加频繁地往石崖这边来,只为多看看这广阔的天,宽阔的海,和这儿怎么也吹不完的海风。
那天夜里寒觞说好与温酒切磋,他先来到这里。站在崖顶上,他一直等,可天黑了师弟也没有出现。他转过身,本想打道回府,却被身后那片海忽然诞生的异状吸引了注意。
远海出现了奇异的火光。
这景象虽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也算不上新鲜。可这又与以往不同,过去的海面传来的是蓝盈盈的幽光,那是洋流的作用将一些海生的发光生物推了过来,形成萤蓝色的火潮。那些火光星星点点,如梦如幻。今夜的火光却截然不同——它们是成片成片的,接天连海,而且红彤彤的,简直像子夜的晚霞,色彩与地面上燃烧的真正烈火无异。
是远处的渔火吗……?寒觞很难确定。他痴痴地望着那边,着了魔一样地看。他太想知道那是什么了。究竟是留下来,还是喊温酒一起,他心里也难以做出抉择。可眼见着那些火光升腾起来,龙飞凤舞,如海市蜃楼般光怪陆离,他彻底着了迷,心说这么大动静,温酒看到一定也会过来的,便不打算回去了。他直接从石崖上跳下去,来到石滩上。以往他们很少来这里,因为有时水势会很凶险,而且上下都太考验轻功。现在,为了弄清这奇异的场面究竟是什么,又究竟为何而生,他义无反顾地奔着海边去了。
潮水在退却,就好像火光以海为燃料一样。他一步一步前进,逐渐靠近那不知名的红色火焰。他忽然想起来了,这个景象,好像与书中所言的妖景“不知火”相差无几。但关于不知火具体的描述与来历,不论哪本书里也没给出个具体的定论。
他怎么也无法靠近那片火光,可它们分明近在眼前。他既不觉得海水冷,也不觉得火光热,一切感知的能力都被剥夺而去。直到最后,他看入了神,直到意识变得涣散。记忆中最后所看到的,是烟火般绚烂的红光,与忽然崩塌而来的海潮……
再然后他醒了,在自己的床上。师妹说他睡了两天一夜,是之前大家找不到他们,有人想起他们常去石崖才发现他的。他被海水冲到石滩上,弄上来费了不少力气。
“我们?”寒觞问。
“……温酒也不见了,”师妹顿了顿,“还有师父。”
第五十一回:来日方长
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温酒杀害了师父,甚至吃掉了他。因为那天在附近的人都能听到,师父的房间内传来了争执声,离得近的都说是师父与温酒的声音。因为听到动静的人们很分散,也很多,所以很难串通在一起作伪证。
现场的血迹是师父的,没有尸体,但在短时间内失血过多即使是仙人也一定会死。仙人用仙法可以让伤口更快愈合,不过导致伤口出现的原因也有很多种。温酒所学的那些手法,再加上师父对他的信任,做到这一切轻而易举。
但理由呢?没有理由。除了疯子,杀人总是有原因的,温酒不是疯子,他若要杀人,尤其是杀自己百年恩情的师父,就总该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寒觞想不明白,也没有人允许他接近现场,因为他们的关系最好,人们生怕二人有所串通。目前的情况来看,既然昏迷的他是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被发现的,那这样的可能性便不大了。即使唯一说得上话的师父已经死了,师门上下也不让他离开此地半步。有些心地善良的人,是担心他出去被其他与师父有关系的仙人与门派针对;有些心怀恶意的人,是要拉他作伪证,告诉他说是温酒害他不在现场就能保他清白,并放他离开。寒觞不傻,知道这不可能,从头到尾的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
“从我睁眼的那一刻起,我的胸口就一直传来炽热的灼痛感。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而我一无所知。也是从那天以后,我发现自己的法力强大得像是不属于自己……我尚且能控制它们,却不知这样的力量从何而来。我觉得憋闷,在夜深人静之时又来到石滩。我想这一切一定与那不知名的火有关系了,可我再没有见到它。波浪像是随着海的呼吸起伏,我能感到它是如此安逸、如此祥和,就像那火景只是我的一场梦,它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变回原形在海边哭嚎的冲动——就像我父亲当年那样,只是我不知是为了谁,又为了什么。但当我以狐狸的姿态站在海边,回过头,看到的是九条煜煜生辉的长尾……”
说着,他看向了谢辙,就像是专门给他说明什么一样。谢辙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话。所以他是对的,他当真没有撒谎,自己并不像其他的九尾妖狐一样,有着九百上千年的寿命,甚至一半儿也不到。他无法解释这种力量,更不知与温酒的事有什么关系。但变故都发生在同一天,这之中或许有什么关联……或许没有,当真是命中注定的巧合。
可温酒究竟去哪儿了?他平日里是那样温和清冽的家伙,人如其名,本就没什么对头。看不惯他的,无非也是群心怀嫉妒或对妖异有所偏见的崽种,温酒也从不将他们的一切诋毁放在眼里。现场只有师父的血,与他的几根长发,没有更多人,也再无他的消息。放眼整座山区与海滨,也都不再有任何蛛丝马迹能表明他的去向。
他消失了,人间蒸发——整整十年。
“不好意思,我要打断一下……”谢辙忽然开口,“我这个人可能有些死板了,但如果是没见到尸体的所谓凶杀,我很难被这样的定义说服。”
“你是说,他们的师父可能还活着?”聆鹓看向他。
“啊,当然结论不会出得那么快……但慢慢地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了,因为没有第二种解释。我当然也一度希望师父还活着,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天他们说了什么?温酒做了什么?又为什么?只要他们还活着,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能接受这个无法更改的结果。但,我不知道师父是不是真的死了,更不知道师弟去了哪儿。而这一切,我的妹妹一无所知。师门没有理由困住我,我和一些人翻了脸,大闹一场跑出来了。此行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回到妹妹安身的雪山,再决定要不要告诉她和温酒的奶奶……我还没有想好,因为我猜,我不敢说。甚至为了他,我开始觉得师父的死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这么说起来可能有些没良心,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有一百来年,我们和师父的关系都不那么近了,因为他很少有东西教给我们。他与我相约切磋之日,我是知道的,他下午说要和师父商量离开的事……这些我也坦然地告诉过别人,别有用心的人,认定是他没有和师父谈拢,为了‘自由’才痛下杀手的。温酒……很在意我的妹妹,他很想早日离开这里,所以不论我心里是不是真的怀疑他,连我自己也不好说——但这也不重要。”
“嗯……的确,杀与不杀,都各有理由。不过妾身大概知道你的诉求了。”皋月君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你想知道钟离温酒的下落,是么?”
“我想是的。”
“果然只是想知道下落,而不是他与师父的事吗?”
“您若认定,现在已经足够了解我,就该知道,我更愿意亲口问他。”
寒觞的眼中只有坚定,口中的话也不容置疑。皋月君没有表情,她只是换了一只手撑住脸,轻声道:
“此事若要妾身来办,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查出来呢。每当遇到这样的问题,妾身都想去找来云外镜问个明白,可惜,它还不知在何处呢,就连殁影阁也无能为力。”
聆鹓试探着说:“是那个知道世间任何时间和任何事的神镜吗?”
“你个小丫头还知道的不少呢。”
“也只是听说的啦……”
“唔,说到底,殁影阁是个以物易物的地方。除了钱财宝物,像是情报、思想、技术、情绪、故事、秘密,一切无形的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用作交换。像您这样的情况,或许另一个地方更适合您来求助。那个地方……名为蚀光阙。蚀光阙的主人只帮妖,不怎么帮人,就如同妖怪中的万事屋一般吧。”
“有这种地方?我倒是没听说过,可能我在山上呆的太久。”寒觞老实地讲。
“自然是有了。不过,你既然也活了这么久,说不定是知道主人名号的。”
“谁?”
“你可听过百骸之主?”
“……有所耳闻。”
“蚀光阙在很特别的地方,可不如妾身这里好找。”皋月君伸手指了指谢辙面前的剑,“但那个东西可以帮到你们。还有,你们带着的小家伙或许也能从那儿找到归宿。”
他们几乎快要忘了,阮姑娘还在他们身边的事。这孩子不爱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在保持沉默,可以说和谢辙一样容易令人忽略。阮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桌边,仍一言不发。但直到现在的一切,她都应该在听着的。
“或者你有什么想现在就求助于妾身的事?”
阮缃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
阮缃喃喃道,或许吧,继而又没什么要说的了。她确实是没有自己的想法,相较于其他经历丰富的人类与同类,她这样被束之高阁的器物化作的付丧神,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值得追求的事。再次被人弹奏吗?这听上去毫无意义,她可能听够自己的声音了。
“皋月大人……”
从暗处走来一人,这令他们都有些惊讶。此人身着一袭黑褂,两缕中发垂在两肩,额头上的一撮发根有点翘,有种别样的层次感。他看上去相貌平平,不大起眼,真不知是他之后才靠近这里,还是一开始就站在一边。
皋月君看向他,是唯独不为他的到来感到惊讶的人。此人低声道:
“叶姑娘来见您。”
叶聆鹓抬起头,多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她自然是知道这句话中的“叶姑娘”不是自己,但既然姓叶,说不定她认识呢?当然这只是个无端的猜想,天底下同姓的人海了去了,没必要那么敏感——她悄悄告诉自己。
“嗯,先由你招待她吧。妾身与客人们的茶会就要结束了。”
黑褂子的男子点了点头,视线快速地扫过几人,忽然在某处刻意停住了。不等他说话,阮缃忽然发出试探性的询问:
“吴垠……?”
“是你?”
皋月君微微挑眉,调侃道:“看,这就有旧相识了呢。”
“不,皋月大人,我们只是……一面之缘,大概。我曾负责一批遗物的中转,在那时结识的阮姑娘,后来她便被转手出去。那时候,我们曾聊过几句。”
“我逃出来,”阮缃说,“我不想留在那里了。”
“既然如此,妾身便做个主吧。阮姑娘若有意,不如先留在这里一阵。吴掌柜有个当铺,你可以留下打打下手,随时可以离开。你若想继续随其他人走,也没有关系,一切都在你。”
吴垠没有说什么,但望着阮缃点了点头。阮缃便也不自觉地跟着点了点头。她回过神,回头看向身后的三人。谢辙做了一个“请”似的手势,意思是决定权在她自己。从他们眼里大概能看出来,三位都觉得,皋月君的提议是个不错的选择,吴垠也没有意见。于是她转回头来,明明白白地又点了点头。
“希望你过得好。”寒觞最后摆摆手说。
这场告别有些突如其来,但没令人纠结太久。如此看来,这说不定是他们在殁影阁唯一解决的问题。吴垠带着阮缃后退几步,再度隐匿在黑暗之中。他们像是消融在背景里,快得让人无法看清。聆鹓探头看了看,没找到二人的影子,简直像是鬼魂穿墙而去。
“如你们所见,妾身要去见别人了。唔,殁影阁也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了。”正说着,皋月君侧脸看向了聆鹓,“您似乎对新的访客很感兴趣呢。”
“啊!抱歉,失礼了,我只是……有一点点好奇。因为姓氏很巧,所以……”
“诚然如此。严格来讲,她也算是与叶家有关的人吧?不过你们叶家的人天南海北,她的血脉也不如你这般浓烈。不过徒有其姓。你想见一见么?”
叶聆鹓连连摆手:“不用啦,您去忙便是,我怎么敢妄自打搅。还是感谢您听我们说了这么多,出谋划策,却分文不取……”
皋月君笑起来:“这是什么话?妾身也没真帮上你们什么忙,不过随便提了些无关紧要的建议。你们的故事很精彩,妾身很久没听过这般新奇的事,该道谢的是妾身才对。”
在皋月君的指点下,他们很快离开殁影阁。出来时风景不同,不知是环境悄无声息地变了,还是说这是另一座眼眶的门洞。
外面的世界繁星一片。
第五十二回:来鸿去燕
“近来您不曾委派我什么,我便四处游逛,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值得一提的仅有两件:一来,是为十恶之悭贪卖了些消息。她有重要的客人,我恰得到其中两位的毛发,便告知他们的出身;二来……我带来了一个人。”
穿着藕色长裙的女人这样说了。
话是这样讲的,但她身后空无一人。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端庄恬静,脊柱一点儿也没挨到那略微后倾的椅背。如此陈述过后,她用指关节轻轻叩击桌面,距离尚远的茶壶被凭空出现的灵蝶拎起,移到她面前那夜光杯的正上方,倾倒至八分满。
“一个人?”
皋月君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懒懒地歪过头去。她又问:
“什么样的人?”
“一个女人。”在她端起茶杯后,她决定将这句话说完,“像是遗落的恶使之一,我不确定。她与霜月君有所交集,或许要等您亲自看了才知道。她一定会来。”
皋月君微微点头,轻得连头上的饰品也没有摇晃。
“那妾身便不劳您为她做什么介绍了,到时候妾身自己问便是。”
“多费些口舌也无可厚非。您知道,我姑且也算作在您手下做事,稍作汇报自是应该。”
皋月君轻笑两声,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叶姑娘初次造访,着实吓到妾身。‘给我一份事做吧’——怎么会有人用宝物换这样的东西?而且几百年来,殁影阁也是第一次与人类产生这样的雇佣关系。当然,妾身更愿称其为合作……互利共赢,各取所需。”
“因我料想,仅仅是云外镜的碎片,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价值。不能凭借它得知全镜在哪儿,也没有更多的利用余地,就算我想换些什么,也换不来多么值钱的东西。”叶雪词放下杯子,双臂再度交叠在桌前,挺直身子道,“以物易物所能得到的永远是有限的,但若是换取一些机遇,能得到的便趋于无限。同理,也能产生等价的反馈。”
“您一直很聪明,也很有远见……从出生那天起。能成为恶使的人,没有几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正常的。正常意味着普通,意味着平凡,意味着千篇一律。用朽月大人的话说……意味着乏味。才者与疯者除了一字之差外,都是失了心才能做到的。有时是好事,有时是坏事;或许是对别人,或许是对自己。”
“自己的人生无需他人评头论足。至少在下做出的所有抉择,都不曾为之后悔。如此坦荡真实地度过一生,便是我的初衷了。只不曾想,寿命被拉扯得太长,太细。遥远又不见尽头,纤瘦且弱不禁风。一切变得危险,我却只想明哲保身。在这样的准则下,也许能做出最大程度的冒险。正如您所说,普通、平凡、千篇一律才是致命的毒。”
“人们中了这样的毒,生命才被时间消磨殆尽。”
皋月君静静地望着空荡荡的杯子。她的视线落在这儿,却多少显露些心不在焉。
“您有心事?”叶雪词总是那样敏锐。
“没什么大事……妾身只是在想,即使将十恶笼入麾下,至少一个两个都盯在眼中,这样真的足够么?该乱的总会乱,此乃世道逃不过的劫难。那位大人又想做什么?时至今日,谁也无从猜测那位大人心中所想。我们黄泉十二月,也只如棋子一般听从指示、服从命令、执行任务。即使将十二人聚在一起,各自托出自己所知的一切也拼凑不出个什么来。然未有人质疑过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即便有,到最后也总能证明那位大人是对的。我们不必过问,我们只需顺从。我们是棋子,也是戏子;是隐士,也是战士。”
“我不太明白。您在质疑自己所做一切的正确与必要吗?”叶雪词略侧过脸,露出一丝与所言匹配的困惑,“您想知道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做,构成这些全部的思想?”
“您感到不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相反,妾身从未质疑过这一切,更不曾质疑过那位大人。自负地讲,恐怕妾身是现今十位无常鬼中最忠诚的一员。妾身仅想知道‘为什么’,甚至不在乎那位大人最终的目标。对人类而言,它有时是好的,有时是坏的——人们眼里好像只有这两种说法。总之呢,妾身必须摸清这之中的道理。您也看到了,殁影阁从建立之初到如今,到此刻,所琢磨的干预的一切都是在挑战某种……底线的事,妾身将其称为触不得的死律。妾身只有知道那些必要的事,才能知道如何将殁影阁经营下去。您看着这里风平浪静,实则暗潮翻涌。长久以来,我们都如履薄冰,危如累卵,命悬一线。”
“……”
叶雪词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重地点点头。大概是为了转移话题换个心情,也可能是满足个人的求知之欲,她问道:
“我听您刚才提起黄泉十二月的事,现今却只有十人。是哪些位置有所空缺?”
“您可莫要觊觎这个。这不是什么好差事——尤其对恶使而言。”
“您尽管放心,我只是有些好奇。若不便说也无妨。”
“您对秘密总是那样敏锐,妾身正喜欢您这点。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几乎可以说众人皆知罢。”皋月君伸出手,掰起手指来,“四五百年前,木染雁来·叶月君剑剔凡骨,修为尽失,丢了独属走无常的庇护,成了惊弓之鸟陨落云霄。而不到二百年前,夕书文相·凉月君寻回记忆,那位大人履行诺言,他转生轮回了。他在任时,以血所著的万鬼志也再无神力,当年人鬼妖神趋之若鹜的宝贝也无人问津,在妾身这里被束之高阁。现在的万鬼志,不过是一本打发时间的话本罢了……”
叶雪词交叠的双臂竖了起来,握成拳顶在下颚,颇有些兴趣。
“我听闻凉月君离任之时,本来有人能马上顶替他的。但发生了什么,七月还空着?”
“您知道的好像比妾身还多似的。”皋月君笑道,“究竟何人与您谈起?”
“我自有得知消息的无数途径,与您一样。”叶雪词以此回应。
“忽然打听这个,这是……要为谁倒卖消息呀?”
叶雪词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我若要赚谁的差价,当真能逃过掌柜的眼睛?单纯是我自己喜欢刨根问底,这不过是与您茶余饭后的闲聊罢了。”
“情报的保鲜总是长短不一……”皋月君似乎意有所指,但她摆摆手,像又觉得无伤大雅了,“无妨,您说得对,只是闲聊罢了。”
这事还与现如今的霜月君有关。上一位死于十二月的盖世刺客,封魔刃曾经的“刀鞘”也前去往生,现在这柄修罗鬼道的短刀归于露隐雪见·霜月君,此刻的“刀鞘”。与上一位不同,她是不指着谁来将它拔出来的——至少她这么说,也的确没令此刀在人间辗转。总而言之,这位霜月君生前出身于一个江湖门派,雪砚谷。那时雪砚谷尚未打开山门广收弟子,不如现今这般繁荣。她是那一任掌门人的关门弟子,然而掌门人却客死他乡。门派由图谋不轨的大师兄,与一位来路不明的妖怪独揽大权。霜月君与友人们寻回了掌门人的亲生女儿,还有一位女儿相伴多年的朋友。两人共同回到山谷,夺回大权。那小友名为默凉,是默家之后,他年纪轻轻却身手了得,立下汗马功劳,后在谷中安然度日。女掌门与霜月君都在努力寻求一种方法——可以让这位小友不被妖刀吞噬的方法。
那柄妖刀名为鬼叹,是神无君所斩杀的妖鸟迦楼罗之亡骸所锻。这妖刀,是默家祖先从叶月君那里得到的谢礼。至于谢什么,是他心地善良,为逃亡的妖鸟一族打了掩护,还提供了一小处安身之所。它与默凉的灵魂共鸣,苏醒后便开始缓慢地生长,直到长出第四个骨结时,默凉的寿命也会迎来终结。叶月君与所有人一样,都不知那妖刀带着妖鸟的诅咒,无形中致使默家一步步走向衰亡。上一位朽月君是为她与默家祖先的情情爱爱魂飞魄散的……这倒与此事无关。总而言之,叶月君意识到这一切后,决心做出什么来弥补这个大错。她亦是鸟妖出身,修炼成人,自愿剔了凡骨便又化为妖身,终于在一场场阴谋阳谋是非对错中殒命黄泉。她生前本做出承诺,一定要阻止默凉成为妖刀的养料。这句话在得到六道无常之使命的霜月君身上得到延续。
霜月君行走江湖,寻了千方百计延长默凉的寿命,甚至雪砚谷也换了数位掌门。相信聪明的你一定知道了……最难的那个问题,答案往往近在眼前。
是了,若是成为六道无常的话,那妖刀再怎么汲取生命,也不会置他于死地。而只要宿主尚且存活一天,它就绝无反噬的机会。这听上去有些可怕,就好像随时会失控一样,但理论上,是最行之有效的手段。起初霜月君极力反对,因为她深知六道无常的工作是怎么一回事,她绝不希望这孩子重蹈覆辙。但人与刀平安百年,终有肉体凡身压制不住的一天。在她其他同僚友人的好言相劝下,她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准备,点头同意。毕竟……那时候凉月君已经不在了。而红尘之中,人类如那湖面之藻,睁眼闭眼又是一场烟火般的扩张。无常鬼太少,要做的事又太多。而她很清楚小凉是怎样的孩子,他其实很适合担任这个角色。
然后……然后异变就发生了。就在默凉与那位大人面对面时,在那位大人授予他六道无常的身份前的一瞬,鬼叹震怒了。它发了狂,孤注一掷地吞噬着那孩子所剩无几的生命——就在那位大人眼前。那位大人……该做些什么的,甚至本能做些什么的。
但那孩子做出了更快的反应。
他从这妖异手中抢夺时间,将自己最后那少得可怜的生命凝成利刃,与它殊死一搏,同归于尽了。一切发生得太快,庞大的妖物与渺小的孩子就此在世间迎来终结。
他们一同消失,正如不曾存在。
霜月君……倒不至于轻易崩溃,再怎么说也有了几百年的阅历。但她仍深受打击,疲惫了好一阵。连那位大人也说,如此觉悟,实乃良才,千年不得。
千年不得啊。
第五十三回:来苏之望
这是一座巍峨的高峰。
它是众山中的一座,并不是其中最为险峻的。但两个姑娘所面对的这座石壁,一定是最参差嶙峋的那个。这面石壁是这座山的一侧,像是被巨大的斧头劈下,几乎是垂直的。但也并不光滑,历经千万年的风雨的侵蚀,变得凹凸不平,伸出的如犬牙般交错的石刺布满细小的空洞,无人问津,无处打磨。
这就是水无君所言那位仙人闭关的高山吗?吟鹓眯着眼睛昂起头,竭力往山顶上看,仰得脖子发酸,也只能看到视野尽头模糊的云雾与怪石。这的确是一座足够避世的险峰。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已经声称“闭塞关口”,真的会见那些来访者吗?
“我们要找的人就在山顶。”水无君也朝上望了一眼,随即转向她,“我带你从这里上去。虽然不是正门大道,却是最方便的捷径。”
叶吟鹓点了点头,又微微蹙起了眉。她依稀记得水无君说过,有特别的办法可以攀上山巅,可这儿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登山小道。她仍然不肯开口,好在水无君似乎是读出了她神情里的困惑。
“不是说只有靠走,才能到要去的地方。若不仅将行进的方式局限在双腿与坐骑,那么处处都可以是路。”
叶吟鹓好像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她似懂非懂地微抬起眉。
“凛天师——我们要见的高人,就是教我仙法的那位先生。”水无君想了想,言语的解释远比不上行动示范来得直接,故而她一边说着,手中已经结起了手印,不断变幻翻飞。“在冥府主事的那位曾赐我一套锁链,名作缚妖索。它在往日也有不少故事,你只要知道,我以它配合这套仙术,便能为我们搭出一道捷径……看。”
水无君很快便打完了一套手诀。叶吟鹓听着她的话儿,专注地盯着她的两手,只觉得忽地一阵眼花缭乱。她自然是看不懂的,却感到有微光在指间翻涌,如着色的清风,如带藻的水流,有着一套自己的路途与韵律。
“起!”
结印戛然而止,一串金属的清脆声一阵阵地传入耳畔,从同一方向的不同位置,接二连三,间隙差不太多。这声音让她感觉很不好,像是有谁要锒铛入狱的前兆。
只看到最后,水无君朝山壁上一指,那正是声音传来的方向。吟鹓这才敢循着手势看过去,讶异地微微张开双唇。
锁链,无尽的锁链,不知从何而来,爬满了她的视野。它们在岩石间纵横交错,如同崖壁上生长多年枝繁叶茂的爬山虎。可这些冰冷坚硬的藤蔓却是倏忽间凭空生出的,吟鹓也找不到它们的根源。她的目光在锁链间跳跃,试着抓住头绪,又很快地放弃了,它们仿佛没有起始,可终点是明确的。交织的金属藤链一路向上延伸,没入她看不清的茫茫雾霭之中,直上高峰,似要与天齐高。不论谁这么顺着看上去,都要翻起一阵晕眩感来。
水无君的意思是让她一同沿着锁链攀登上去吗?叶吟鹓有些为难,她并不害怕这一想来危险的方法,只是以她的身手与体力,这并不像是可以做到的事情。何况再怎么说,严冬腊月天寒地冻的,金属的温度……这手要是摸上去,就当是能拿下来,怕也要揭掉一层皮。
她犹豫地看向水无君,后者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恰好向前走了几步,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上来。我带你上去。”
她踌躇了一阵,总觉得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路也没少添麻烦,一个大活人对六道无常而言说白了就是累赘。但鉴于最终的目的也是为了她,她都不知这一切究竟是理所当然还是从最初就算得上给人找麻烦。见她犹豫,水无君勾了勾双手的手指,示意她快些,莫要耽误时间。她才小心翼翼扒住人家,将肺里的气深深吐出去,就好像这样能把自己的重量减轻点儿似的。
风声哗哗掠过吟鹓耳畔,由轻柔到强烈,最终化作均匀的呼啸,并不吵闹,带来一种减弱的错觉。她想,也许是自己的耳朵习惯了,因为拂过鬓角拍打脸庞的风依然猛烈,给面上带来紧绷感,像是把她的脸皮扯得绷在头骨上一般。这种紧绷感也像风声一样,被感官逐渐习惯,很快变得麻木起来,只剩下凉意。
水无君不冷吗?她可能习惯了,毕竟此时的速度,就是她的轻功带来的,何况背上还背着一个不算孩子的小姑娘,大约比她自己平日的速度还要慢吧?吟鹓试着抬起头,视线越过她肩膀,看水无君的手指飞快地握住一条锁链,随即掠过,如同灵巧的鸟儿飞向下一处。那些锁链仿佛也在活动,与她们一同疾速向山顶蹿去。
她依然看不出锁链都链接在什么地方,它们并非是垂直上下的,而是横七竖八,牵连在乱石沟壑之间,就像是一张无序的大网,罩住了这座山壁。水无君总能抓住其中最便于发力的一条,轻轻一搭,又带着她向上高蹿一大截。
四下的景色都在飞速倒退,一开始,吟鹓还能看到周遭的大地,像是梦里的大鸟俯瞰见的尘世映入了现世里她的眼睛,令她既觉得有些新奇,又有些厌倦。它们很快便远去了,只剩下单调的乱草荒岩与狭小的一片天宇,模糊地飞掠而过,被她们远远抛下。
相似的景象让吟鹓逐渐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判断,她不知她们已经爬了多高,用了多久。身畔的风景似乎重复了许久,又好像才过了短短一会儿,她骤然感到一阵颠倒,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水无君已经将她轻轻放在了地面上。
“我们到了。”水无君对她说。
她一怔,还有些晃神儿。她觉得眼前平静的景色还在运动一般,脸上还有着幻觉似的风在起伏,走起路来也轻飘飘的,像有气流衬着自己。地上只有浅浅的枯草,没有太多植被,可能这里实在太高了,但又不至于能积雪。这里也没有路,或者说,到处都是路。
吟鹓一直低着头,只管看脚下——她向来如此。只是没走多久,水无君忽然止住脚步,轻轻地咦了一声:
“你怎么在这儿?”
“早些时候我心有所感,起卦占到你们此时前来,便到此迎接二位。”
这是一个陌生的男性声音,她不好形容。但若是初雪消融是有声音的,那一定是这样。吟鹓还有些迷糊,她晃了晃脑袋,随着声音往前看过去。
那里站着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他的面容很年轻,像是俊朗的青年,虽披着一头霜色尽染的长发,那白色却不似老者一般枯槁,更近于新落的雪,或白鹤最纯净的翎羽。他的神色很淡泊,绝不像年轻人,乃至太过高远出尘,不像世间之人了。明明就站在不远处,吟鹓却感觉他很远很远,远到随时要飘然而去,融入天上云间。可他又显得亲切,对着故人露出浅而温暖的笑意:
“水无君,我们许久未见了。”
“确实有些时日不见了。不过,凛天师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
凛天师闻言却摇了摇头。
“虽是如此,即便作为仙人,我也到了风烛残年之时。”
说起这样的话,他也没有什么遗憾慨叹之意,仅仅是如此平静地叙述罢了。语毕,那双眼睛便淡淡地向她们一扫:
“这位就是……仙鹤来信时你向我提起的那个孩子?”
吟鹓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脑袋,往水无君身后避了避,不知是羞怯于生人,还是忐忑于触手可及又未知的希望。水无君低下头,伸手生涩地为她捋了捋吹乱的鬓发。
“是了。我仙术不精,只能带她来这里,看看你是否能帮这个忙。”
“你与我谈及的事情,可能的成因有许多。我需要从这位姑娘了解更多,才能根据具体情况进行辨识,方知该如何解决。”凛天师走上前,垂眼虚抚了一下吟鹓发顶,轻叹了一声。
“你们先随我来。”
她们跟着凛天师向着与来路相反的方向走去。没多会儿吟鹓就看见了一处不大的小院,简朴素净,很符合对于隐士居所的想象。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些简单的木石桌凳,看不到任何侍奉的仆役或弟子。
“这是我修养的地方。”在前边带路的凛天师推开院门,他仿佛读到了她的所思所想,开口说道,“平日都是我一人静修于此,鲜有访客,只是自己打点简单的起居。吟鹓姑娘的事,我不敢拖延,茶饭招待只得不周了。”
“无妨。”
凛天师将她们带进了一处侧室,里边的陈设也极为简洁,有几个蒲团,一张矮几,摆着些笔墨、黄纸与朱砂等物。吟鹓挨着水无君坐了下来,听她与凛天师简要地复述了自己的事情,从出生时接生婆的异样,到最终最近的一场悲剧。凛天师偶尔就细节追问一句,更多的时候,只是在低头沉思。他长长的一生里,想必经手过了不少玄奇古怪的事物,兴许也曾见过类似的情境,却难靠三言两语便下断言。直至水无君话音落毕,在一阵沉默后,凛天师看向了吟鹓,温和地询问:
“吟鹓姑娘,我欲取你一点指尖血,画符布阵,探知一些你我未知之事。也许是你曾接触的人与物,或是更遥远的前尘……你可介意?”
她当然是不介意的,不如说当前的代价比她预计要付出的轻了许多。她摇摇头,伸出了纤弱的手。凛天师看到她的手后,发出了一声细小的轻叹。她大概知道,比起别人,自己的手太细、太白。那是自然的,她一天到晚待在屋里,终日不见阳光,比别人白出一大截当然正常。其实待院里没什么人时,是有丫鬟前来开门,让她出来活动活动,晒晒太阳。她出来过几次,觉得无趣,便重新走进屋子了。屋外只有一成不变的景色,一年四季都足以从窗里看到,一花一木她都了如指掌。更让她受不了的是,这种行为当真和遛狗一样——她感到难以言喻的冒犯,却无可奈何。长辈们想起来了,觉得可怜似的施舍一个放风的空隙,又赶忙撵回圈里去。虽然谁都没有这个意思,但她知道,连那些丫鬟也会在心中这么可怜她。她只觉得自己是个笼中之鸟。关了太久,自个儿也不愿意出去了。就像即使笼门打开,栓在脚上那条细细的链子也永远无法挣脱。
至少当下,链子是断的。
第五十四回:来者可追
吟鹓正胡思乱想,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东西扎上自己的手指。但一滴殷红的血就是渗了出来,她还有些惊讶。紧接着,她就有些不适了。并非是疼痛,而因为她不喜欢红色。
看不见的针引出血,落到飘过来的符咒上,像有个透明的手递过来一样。这细不可见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连送到自己嘴边用唾沫舔舔的工夫都不用。血在写了奇怪符文的纸上略微扩散,随着一阵风飘回凛天师的手中。他说道:
“在作法前,我得先告诉姑娘……有了这指尖血,我或许会得知一些姑娘的私事。至于能看到什么,都要随您自己的心性。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人怕别人知道,就能保护得十分紧密;但有人越怕被人知道,秘密越容易显露出来。我不会去抓那些杂念,只会打捞有用的东西,除非这二者有重合的部分。也就是说,我无意窥探您的隐私,却依然存在这种可能。我得先把话给您说明白。”
吟鹓知道天师只是告诉自己,而没有询问的意思。但这时候她并不觉得被冒犯。自己再怎么身世显赫……好吧,也不是特别显赫,总的来说也是平民一个。能惊动六道无常与这种避世高人,恐怕自己的麻烦绝不会小,她完全理解每一方的处境。何况她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事。
哪怕是……那些事,听上去血淋淋的、残酷的事。
她从来无意隐瞒,反正其实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是若谁要提起,便像撕开她的血痂一样痛苦。若是大家谁都心知肚明,只是心照不宣不去提及,倒还好受些。尽管这听上去像逃避责任,可还有什么是她所能承受,什么又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一句老话:来都来了,就算她不乐意,还能从山上跳下去不成?没必要,事情也没严重到那个份上。她点了一下头,就一下,但幅度很大,是下了决心。
“如此,凛某便放心些,即便我知道,这还是有些对不起姑娘,多有得罪。阵法我早已归置完毕,两位且随我来。现在正是适合作法的时机,耽误不得。一会我坐在阵法的东边,吟鹓姑娘坐在西边,我们的距离不超过一尺。水无君站在阵法三尺开外便可,切莫离太近。不然阵法周转起来,可能会受到影响。”
水无君点点头,牵着吟鹓随他走过去。凛天师一扬手腕儿,符咒飘出去,悬停在一处空地上。空地忽然以它为圆心,扩散出一个发着微光的圈来。说不定这光芒很强烈,只是大白天的看不出来罢了。凛天师踏入阵内,脚下没有一点声音,但吟鹓似乎听到有节奏的一个鼓点。按照天师的意思,她也走进去,又听到了那声响,之后便不再有了。
两人面对面,如打坐般闭眼盘腿,中间就是那道沾血的符咒。天师说了,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睁眼,除非听到他的允许。水无君知道,他是要“入定”,以窥探吟鹓的因果。这法子若不是有着高强的灵基,恐怕是要折寿的。对凛天师而言亦是如此吗?水无君不太清楚,因为他好像这样帮过很多人。在她的概念中,几百岁的仙人并不少见,他这样就说自己已经老了,是不是与此有关?仙人们或广结仙缘,广收弟子,以求仙缘;或闭关自守,不问世事;或炼丹炼药,清身凝神。独独这凛天师云游四海,行善积德。这么做的人不是没有,但都是顺手的事,没谁把这当正经活干。归根到底,仙人修行多是为了却尘缘,得道飞升。这人好像不在乎自己离天界有多近多远,就这几年才老老实实找了一处山头,琢磨着再活久点,多帮些人。反倒他人还没死,多少庙宇都供上了香火,也算奇景。
刚想没多久,那法阵中央的符咒忽然烧完了,一撮灰烬就从她眼前迎面而来,吓了她一小跳。她错脸避开,那灰烬羽毛似的窜到天上。就在这一刻,风起云涌,一瞬间滚滚白云都像是加快了前进的步伐。这也是错觉吗?或许只是普通的光影游移罢了。但能让太阳的光芒也变幻莫测,这究竟是什么法术?
水无君看着他俩,也不敢说话。凛天师始终是那样平静,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反观叶吟鹓,不知为何紧锁着眉,略收下颚,一副受刑似的模样。她有点担心,又因对凛天师充分信任,才没有做出任何询问。
凛天师看着是挺安静的,自己所见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他像一支箭,一阵风,一只鹰,在无数场布局不一又没有衔接的戏台上穿行。巨大的信息流涌入眼里,灌进心中,他敏锐地去捕捉那些有用的部分。
没有……到处也没有。他意识到事情比他设想的更为棘手。或者说,是他所设想的最麻烦的可能性,那便是常规的手段没法揭露这其中的原因。凛天师开始觉得,或许这是奈落至底之主也难以涉足的某个领域,所以才会如此重视。
那位大人也无法干涉的,只有规则本身。这就要弄明白什么是规则,是哪个规则?
只能是前世的因果了,这很容易想到。于是顺藤摸瓜,他朝着精神的更深处挖掘下去。他必须小心再小心,因为稍不留意,略有差池,就会对这孩子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他宁可不是将这件事一次搞定,也要提起十二分谨慎之心来。
忽然,他看到一抹红色。
对,是红色。
一开始是一个点,接着就成了一条线。红色的是一只鸟,巨大的鸟,像一抹光焰。以她为中心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天幕,由远及近,是一片夕阳。
然后,线变成了面。
漆黑的林谷随着她的坠落冒出窜天的红色火光,与晚霞相交辉映。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醒目的红色。但他除了听到树木燃烧的噼啪声,还能听到夹杂其中的、一种有节奏的心跳。它像是人类的,又与人类不同,更分辨不出是什么兽类。
怪诞的场景一幕幕闪现。
红的山,红的海,红的天。
燃烧声,心跳声,歌吟声。
巨大的禽鸟的骸骨。
燃烧着漫天的线。
强烈的窒息感。
鲜活的琉璃。
明亮的夜。
红的血。
希望。
承诺。
命运。
死亡。
诅咒。
诅咒。
诅咒。
……诅咒。
他猝然惊醒。
一切正常,没什么不同的,只是天不知何时暗下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他立刻看向对面,那个苦苦忍耐的小姑娘,她竟硬生生坐到现在没哼唧一声。他首先昂起头估摸了一下太阳的方位,它躲在厚厚的云层下,只是一处微弱的光团。竟一个半时辰之久了。法阵已经消失,水无君坐在一丈外的石头上,看上去也等了老半天。见凛天师睁开眼,她立刻走上前来,天师只是说,先扶叶姑娘起来。
可怜的吟鹓腿都麻了,一脸哀愁,动也动不了。但更令她难受的可能不是腿,而是方才的醒梦。换句话说,白日之梦?水无君可不知道,她只是伸出有力的手,单臂就将她搀起来并架到了自己肩上。凛天师修习百年,这点时间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何况不谈身体,单思想上所消耗的时间仅弹指一瞬,小憩的功夫都说得太长。不过,这次他的精神重归肉体之时,也感到了比以往更多的疲惫。他叹了口气。
“山海……”
水无君心生不妙,一没注意,对他直呼其名。但对方并不在乎,他更在意别的事。
“我们回屋坐下说。我先……给你们沏茶。”
“啊,我来吧。”
“不用,你陪叶姑娘一会。”
“好。方才我打水放在炉上了,直接点火便是。您的器物上都是灰,有日子没用了。”
仙人自当是绝粒停厨,餐霞饮露。这红尘之物碰的越少,身躯便越是干净,越能接近通天之道。凛天师只是点头,没再说话了。水无君之前看到过了,屋里收纳了很多他用不着的茶叶织物之类的贵重物,估计是有事求他的人硬塞过来的。有能力收下而不会影响对方生活的东西,他倒也会收下,否则别人的良心过意不去。毕竟,都找到这儿来了。但他的仙途若没有什么进展,恐怕也是因为与尘世接触太多……
天师去拿茶叶,杯子水无君都洗好了。虽然一共洗了三个,她也知道只用得到两个。但你该不该记得第三人,多少是个表态。凛天师果然只拿去了两个杯子。水无君坐在叶吟鹓的旁边,感觉她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大冬天还冒着汗。一来定是血液不好好流过双腿,乱了循环;二来怕是刚才入定,有什么影响了她。
叶吟鹓怎么会说出来呢?她只觉得难受,难受又害怕。她硬是清醒地把自己最讨厌的梦重新做了一遍,时间也掐得一模一样。听说人睡觉时,眼珠子动了才是做梦的时候,若睡的还成,一宿也就一两个时辰的梦,大多醒来就忘。她实打实地走了两小时,腿除了麻,还酸痛,简直把自己上山的路补回来了一段儿。这一切都不如梦里那样转瞬即逝,只留下最关键的印象,那些苦痛也是实实在在的,连心里那种莫名的酸楚与悲哀也显得尤为真实。
这大概是被天师看到了,但她巴不得看到,还省了她去描述。这会儿,凛天师已经泡好了茶,将杯子摆在她们面前。然后,他才整理了衣摆,慢慢坐在她们对面去。
“叶姑娘……让我想起我的徒弟。”
水无君的嘴巴张开一条细细的线,不是感到惊讶的程度,也不是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她只是这么做了,且僵了很久。她或许明白了什么,但更多的是不明白的部分。叶吟鹓定是没听懂的,只觉得天师的眼神比起先前的“公事公办”,多了一丝……算不上柔情的东西。像父亲注视儿女,带着古怪的悲悸。
这不是和自己父亲眼里一样的东西吗?
“阿鸾。”
终于,水无君的嘴里吐出一个生硬的称呼。她可能很久没提过这两个字了。
“阿鸾是……神鸟托生的孩子。因无常们带来的那缕魂魄,生而为人,仅一世而已。她白发苍苍,垂垂老矣,我依然是年轻的模样。她还问我,我俩谁算白发人,谁算黑发人?临终前她将一把剑托付给我,如当年我送她一样。你知道,此生此世,她是护城的黛鸾神鸟。”
“……”
“叶姑娘的前世……是名为迦陵频伽的妖鸟。”
第五十五回:来之坎坎
叶吟鹓并没弄明白,她对魑魅魍魉之事知之甚少,但隐隐觉得在哪儿听过这个说法,该不会也是从前世来的?水无君倒是听懂了,她沉吟一阵。
“嗯……我听说那是种歌声婉转绝美的鸟妖?但现在这年头,迦陵频伽早已绝迹了才是,怎么会在这时候转生?”
“唔,不是说有的生灵在死后立刻会投入轮回。有的灵魂执念深重,在阴阳交错之地徘徊。像她这位前世,足足流连了数百年。她并非血脉纯正的妖鸟,而是……一个半妖。”
“半妖?这真少见。”
“的确。她是神无君与南国诸神周旋时,辅佐神鸟迦楼罗的那一位。这位半妖与血统纯正的同族有所差别,她族人随时都能唱出婉转的歌儿来,歌声暗藏着巨大的力量,只需自身灵力周转修复便是。妖力越强,歌曲便越有力量。这位半妖若是唱起歌,灵力无法和普通的迦陵频伽一样进行修整,一生便只能唱一曲,曲罢便气绝而亡。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歌唱,没有听众,只有一位亡者。这是一首悼歌。为那位亡者,也为自己。”
更详细的事,叶吟鹓听着迷糊,但都进了脑子,就像它们一直埋藏在自己记忆深处,稍作提点,便被连根拔起。她前世便是那梦中的红色妖鸟,虽然在今日得以解答,却不开心。不论那鸟在天上飞得多高多远,自己总是站在她的阴影中,怎么也逃不出去。这红色那样刺眼,令人不安,梦魇一样攥着她的心魂。吟鹓感到自己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在这无形的界限构成无色的牢笼中,整个人都憋闷至极,这比单单被关在屋里还要难受。
前世,前世……前世便是前尘往事,再无更改的余地,它会是自己一辈子如影随形的鬼魅。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记忆里中巍峨险峻的高山,富丽堂皇的大殿,恭敬的妖鸟与哀鸣的人类,还有一位高高在上又多面叵测的男性……在凛天师与水无君谈论之时,怪异的风景一一从自己的脑海里闪现。
但吟鹓比谁都要清楚,这些东西不属于自己。
至少不属于现在的自己。
她突然站起来,带翻凳子。反常的举动令两人立刻闭了嘴,看着她,想知道这暂时被忽略的当事人要说些什么。
吟鹓颤抖着张了口。头一次,张了口。
——却没有声音。
她比先前更慌乱了,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比划,又摸到自己唇边,嘴巴开开合合愣是没有一点儿声音。凛天师和水无君同时站起身,隐约察觉到什么。吟鹓急得要掉眼泪,她疯狂地抓起自己的脸,手指甲一路划到喉咙,几道粉红的印子缓缓浮现。
水无君去抓她手臂:“别伤自己!是说不出话么?别着急,你慢慢……”
“可能是太久不开口了。”凛天师皱着眉,“叶姑娘是好心,怕伤到别人。莫担忧,太久不开口说话的人是会有这种情况,总会好的,这是何苦?”
吟鹓哪儿听得进他们的话。她着急的并不单单是不能讲话,而是这种压抑的感觉加深了她的痛苦。就像鬼压床,你眼睛睁开了,意识也清醒了,偏偏身子动不了,不听使唤,就算知道或许过一阵就好了,那一时的无助也足以让人心急如焚。
她捂着脸,无声地落起泪来,令旁人手足无措。
入了夜,水无君陪着她呆在屋里。凛天师不在,他说去找这山上一种利于开嗓的草药,煎服后说不定有些用处。虽然不是什么立即见效的灵丹妙药,多少能让她心里好受些。那时吟鹓一定是想说什么的,否则缄默多年,不会无缘无故地开口。下午那阵他们给吟鹓拿来纸笔时,她却红着眼摇头,不想写了。看来再也不能说话这回事,比她原本想说的话要重要得多。对吟鹓而言,为了身边人的安全,她可以一辈子缄口不言。但她必须保留说话的能力才是,这是她生而为人最基本的权利。
现在,它消失了。若上天觉得她就不该开口说话,不如让她生下来就是个哑巴,现在将赋予她的东西生生夺取,这算什么事呢?
水无君和她面对面坐在桌边,中间是一盏小小的烛灯。灯火轻轻颤动,让她们的影子不断摇曳。聆鹓面前是磨好的墨和纸笔,但她还没碰过。水无君道:
“天色已晚,也不知天师今夜能不能回来。不如你先去休息一阵,我来等。”
吟鹓也不摇头,只是默默叹气,将敏感的烛火吹得一晃。她稍微发一阵呆,忽然提起了笔,蘸蘸墨,在纸上写了几个蝇头小字。水无君拿来看,觉得这字很是清秀,一看便是练了不少年的结果,虽然纸上不过区区二字。
不困。
“好吧,你想休息了,直接去睡便是。”
微弱的烛光落在吟鹓眼里,却照不亮里面的东西。她又抬起笔,写的不是“好”,而是另外两个字。
谢谢。
水无君只说,没什么可谢的,都是工作,应该的,不必心怀歉意。
于是吟鹓又在纸上问了:
若工作没能完成,您会受到责罚么?
“倒也不会。应该不会吧?我当走无常这些年来,那位大人交给我的基本上都能做到。一般而言也不会有什么差错,就算有,也没有造成什么恶劣的后果。我生前所做的事,若是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再无挽回的地步。那位大人还让我放轻松些,不会刻意给我那么大的压力。我们所接到的任务,都是那位大人看着情况,按照我们的性子和特长所发布的。因看人很准,时至今日都没有太多可怕的意外发生过。”
吟鹓若有所思。她又提笔问道:
您生前是做什么的?为何成了现今的六道无常?这些事,我一路上都有些好奇,但也没敢过问。您若不方便,不说也无妨。
这次她写得多了,水无君多看了一阵,沉默了半晌,也不知有没有被冒犯到。吟鹓正在想是不是自己太多事了,水无君忽然放下纸,表情平淡。
“没什么说不得的。我啊……在尚还是人类之身时,就遇到凛天师了。那时候,我与他的友人们关系一般,不过有个共同的——大概算敌人吧。那时候的凛天师,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道士,徒弟阿鸾也还年幼。还有位姑娘,是如今的霜月君,那时也还是人类呢。我的搭档在那天夜里战死,她与我说了很多话。我已经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只觉得……很特别。她没有把我当作敌人,她的朋友都没有。虽然我们也算不上朋友,但我因为没有朋友,所以总能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见所未见的东西。他们还有一位友人,身边带着一具听他指挥的美丽女尸……他一心想让尸体复活,甚至真的做到了。但那时候,那尸体里装的已经不是生前的灵魂。为了平息这违反常理的事,那位大人也招她做了无常鬼。至于尸体的主人,你可能听过,也可能没有,叫施无弃,人称百骸主,现如今还在做妖怪的生意。之前他的铺子叫泣尸屋,现在换地方了,更名蚀光阙。如此想来也是传奇……我们竟都活到现在。”
确实传奇。叶吟鹓觉得自己跟听书一样,只觉得她平淡的口吻将故事讲得精彩至极。不过水无君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抱歉,好像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生前是个杀手,你信么?”
吟鹓睁大眼睛,但没有太多惊讶。不说那身轻便的装扮,她还记得水无君用一把短刀斩开铁锁那一瞬间的事,这身手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她都不会有多奇怪。水无君虽为人冷淡,却有种说不出的温和在一言一行中,很难让她直接联想到杀手二字。
“现在这身行头和我生前差不太多。别看并不繁复,里面却藏满暗器。我搭档生前曾经和我开玩笑,说我们都是用一张布将自己裹了一圈的刺猬,谁下嘴谁倒霉。你那眼神,莫不是在质疑我的身份?不新鲜。几百年过去了,时间能改变很多。有人在漫长的寿命里趋于疯狂,有人在无限的时光中寻找真理。如何利用都在自己,时间本就是人人有份却不可多得。别说来之不易,就连来处也没得去寻。”
水无君的话多了起来。一路上她其实没有一直在说,只是自己不开口,显得只有水无君一直在说话罢了。这会吟鹓的心情好了很多,她撑着脸,静静地听水无君说下去。
“我杀过很多人。”她坦然道,“你会害怕吗?”
吟鹓摇头。
“不论你信不信,怕不怕,我确实这样做过。那些人几乎全部与我无关,是任务使然。如果不杀了他们,我就活不下去。有许多坏人,也有不少好人,在我们手下,不得不一视同仁。别人的命不仅仅是钱,更是我们自己的命。而这两把刀……”
水无君将腰两侧挂环上的刀取了下来。两把刀鞘颜色和样式不太一样,但能看出来做工相近,其中一把更精致点,可能成品时间更晚。它们都很旧,但保养很好。精致的那个吟鹓见过,正是那把断面参差的障刀。水无君当着面将它首先抽出来,印证了她的记忆。
水无君又将另一把也抽出来。
那还是把断刀。
吟鹓愣了,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她的两把兵器都是不完整的?吟鹓向前倾了身子,看着对方把刀捧在手里,凝视它的神情与上一把一样。不过吟鹓看清楚了,这一把断裂的部分平滑整齐,而且是一把横刀。
水无君面前横摆着两柄刀鞘,一左一右摆着两把平行的断刀。她指着障刀说:
“这是我兄弟的那把,我们平日一起打配合。他死了后,我一个人用。后来我与杀他的那人交手,挡下致命一击,断了。而这一把……”她顿了顿,“正是仇人的那把,霜月君下的手——这刀是封魔刃断的。之后我走了很远,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带着沾满血的手活到中年。我死了……没有阴魂追我,也没有故人唤我,我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我不是要逃,我是要赎罪的。我见到那位大人,却被告知罪孽独自尽一条,做无常来还,我便答应下来。不如说,我得偿所愿。”
隔着灯火,吟鹓呆呆地望着她没有波澜的静谧的脸。
她眼里只有平淡,只有数百年来沉淀的人间尘寰。
余血净尘,两手空空;一手情深,一手仇浓。一刀爱别离,一刀怨长久。
红尘逃不脱的种种俗事无不寡淡,无过尔尔,无话多谈,无可厚非。生之欢,老之悲,病之痛,死之哀,爱之深,恨之切,求之不得,此间生根之处,色阴四大不调,受阴领纳分别,想阴想相追求,行阴起造诸业,识阴起惑造业,此乃五阴之炽盛。
是谓八苦。
第五十六回:事与愿违
这小小的镇上竟也有武器商,这是他们所没想到的。
店外的架子上琳琅满目摆着各类兵器,以刀剑为主。这地带有点潮湿,为了防锈怕是要不停地上油。谢辙看了一阵,觉得有件边角包着金属装饰的深色皮革刀鞘,看着让人心生喜欢。寒觞盯了半天,也觉得不错。这时候店主搓着手走出来,高兴地给寒觞介绍了一阵,说这玩意还是鹿皮打的,好看又有韧性,对兵刃好。
寒觞委婉地对谢辙表示:“这是打算让谁出钱呐。”
“啊,不是您要买吗。”
店家一扭头,看到旁边还有个大活人。而且听上去,他才是要买东西的那位。
这本来就是谢辙自己要给风云斩所配的剑鞘,肯定不能花别人的钱,何况他们之中最阔的那位大小姐也濒临破产。让寒觞来出嘛,不是不行,但那不是骗人吗?谢辙也有点干不出这事儿来。他将目光投向悬挂在一旁的一柄木鞘,寒觞见状道:
“其实木的也不错,你看上面还画着花纹呢。好木头不畏寒暑,不易变形,除了不太耐用也没别的缺点……”
店家倒也实诚,老老实实地说:“这位公子说的不错。您还能再看看,多考虑考虑。这刀刀剑剑的,可不是说人买衣服,大了小了都能穿,必是量身定制才能让二者都用得长久。您要的是剑鞘,对么?是给手上这把配?方便的话,我给您看一下。”
谢辙点点头,店家双手接过这把剑。他掂量了一下,说道:
“这宝剑比我看上去轻太多。想不到我阅兵无数,也有估错的时候。这铁摸上去似是寻常的铁,定是工艺上有所不同。这样的话,我建议您买个重点的鞘,压剑。”
“那您的意思是……”
“打个白铜的吧。”
“这听上去可不便宜啊。”
“确实是要贵一些,但贵有贵的道理。”
这店家太会赚钱了,而且看样子还是真心实意地这么推荐。一直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叶聆鹓终于上前一步,拉了拉谢辙的衣摆。
“要不我再去钱庄看看吧,就在隔壁街。刚才路过的时候……我看有叶家的家纹。”
寒觞挑眉感慨一句,你们家的生意还真是无孔不入。连这地方都能开来。
“一路上我们都在用叶姑娘的钱,这人情一直没还,哪儿还有继续往下赊的道理。”
“不打紧,我去问问他们还能给我拨多少。就算要让我回家也成,反正……关于我堂姐的事,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蚀光阙也不会做我的生意。我先去看看,你们可以在对面的茶铺休息一下,不耽误什么。反正接下来不管做什么,我们还得花钱的。”
不等谢辙说什么,叶聆鹓转身就跑走了。寒觞伸过一条手,把胳膊肘架在谢辙肩上,头侧枕在自己手臂上,啧啧地说:
“这么好的姑娘,以后不知道要便宜哪个臭小子。”
“你管的倒还挺宽。”
武器铺那位店家端着剑,将它还给谢辙。但他这么说了:
“这位公子若是不介意,能不能让在下量量数儿?打剑鞘需要这个。”
“您费心了……只是您也听到了,我们这个情况——”
店家却摆了摆手:“不打紧。您这把剑,我看着确实新鲜。按理说正经做起来是要留下剑的,我也只是记下这一柄的外形宽窄,自个儿瞎琢磨一下。您行个方便?不方便也无妨。”
谢辙就同意了。店家没花太多工夫,拿出皮尺熟练地比划起来,又拿了些他们没见过的工具测了一阵。手上忙着时,他与两人聊了几句。
“您几位是生面孔,我不曾在镇上见过。”
“是了,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
“我倒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这家店,别看店面不大,在这儿还算小有名气的。往来于青璃泽的浪士侠客都会在这儿保养兵器,久而久之,名声就传了出去。不过我在这儿干久了,不想挪去别的地方。二位公子莫怪在下多嘴,敢问,您也是要去找殁影阁么?”
“不,”谢辙实话实说,“我们从那里回来。”
“唷,那您几位运气好,找对地方了。大多数闻名而去的人,都是败兴而归。您接下来要去哪儿?可别去西边的小村,那里让朝廷派人封路啦。”
“朝廷?”谢辙与寒觞对视一眼,不明白这小地方怎么会引起朝廷的注意。
“那村子只有二三十户,但一夜间,全村上下都不知让谁杀了个干净。您看,在这儿巡逻的人也多了起来,您怕是没注意到。总之啊,别往西边去,得绕路。就算要去西北西南,也要让人拦住审查一番呢。”
“怎么会有人做如此残忍的事?”谢辙皱起眉来。
“不知道。过了五六天,一点消息也没有。头七就要到了,大家怕那村子怨气重,影响到这边,已经有人请大师来做法了。几位小心,是人是鬼都要多加提防。”
“哎,好咧,谢谢您啊。”
说完这几句话,店家很快将这把轻剑还给了谢辙。之后,他们暂时道别了兵器铺,店家笑着说欢迎再来。他是个会做生意的主,不像其他只知打铁的粗人。
两人到那个茶铺里要了一壶茶,等了一阵,视线时不时瞟向那个钱庄。他们坐在茶铺外支起来的棚子下。反正这个地方没那么冷,还有热茶在手。只要不刮大风,都能受得住。
“回头可要好好感谢叶姑娘,这一路实则最麻烦她,你我只能做分内的事。单是简单的食宿钱,我本担的起,只是叶姑娘什么都给我们最好的。”
寒觞叹口气,撇着嘴,说那得怪她不让自己花钱。刚说完就被谢辙瞪了一眼。
“别说是她,我也看不惯你这样骗人。不如拿些真金白银来得实在。”
“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唉,这也没办法。你看,我们一开始就推辞过,她不肯。我们将就着风餐露宿都行,总不能让她跟着受罪。她要选就选好的,就这还怕我们不高兴,若各住各的也不合适,她自己肯定过意不去。”
“嗯……蚀光阙她也没必要去了。这样的情况,还是早日回家的好。江湖太危险,不该让她这样的人吃苦。”
“哎,你可别跑啊。皋月君说了,你那把剑是敲响蚀光阙大门的关键。”
“皋月君还说了,这也不是唯一的办法。”
他们聊了好一阵,看着钱庄好几个人进进出出,就是不见聆鹓的影子。茶铺里人不多,偶尔传来关于西边村子的议论声,看来武器商说的不假。他们等了快一个时辰,都要坐不住准备进去捞人了。这时候叶姑娘忽然出来,指了指他们的方向,里面有两个青年人看过来,点点头。这令谢辙他们一脸茫然,只见聆鹓给那两位道别后,兴冲冲地朝着他们跑去。
“我们有钱了!”
“怎么,你顺道去了趟赌庄?”
寒觞坐下了,给她倒茶,嘴上这么调侃。
“说什么呢!霂知县先前倒是没有骗人,我家果然给到处都写了信。他们自是盼我回去的,只要我还安好,写封信回去让家里头知道就成。他们让步啦,知道没法儿真把走了这么远的我绑回去,只告诉亲人们,钱让我随便花就是。”
寒觞手一抖,茶差点洒出来。他毫不收敛自己眼中的羡慕。
“咱妈还缺儿子吗?”
“?”
谢辙感叹她家的人还真是心宽,也不怕是绑匪勒索,逼她写信报平安。聆鹓倒说没事儿,钱庄那边也不傻,他们算自己远房亲戚,关系不是特别近,也不是特别爱操心。将她盘问了一番,顺道问了问与她同行的人,看他们还算靠谱,也没多追问了。而且自个儿看起来高高兴兴的,除了晒黑了些是一点儿没瘦,亲戚才确定她没被“虐待”。
“那我还是觉得他们有点心大,竟然放心你和两个糙老爷们出行。”
“我说你们都姓叶来着。反正,他们其实也就前两年才见过我一面,更多的人都不知我长什么样子。幸亏他们不爱操心,若关系再近点,恐怕不仅我要被绑回去,还得押着你俩报官。我刚还在想,如果他们跑来问你们是哪家哪户,我该怎么给你们使眼色呢,幸亏没有。”
“我的天呢姑奶奶,下次可别再整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事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一旁路过一个人。他们坐在街边,这会儿已经见了不少人来来往往,只是这位忽然停在桌边,似是在听他们说话。于是三个人有些尴尬地将视线转过去。只见那是位手持锡杖的僧人,他身上挂着佛珠,另一手中还握着转经轮,看上去做工细致,镶了几个颜色不同的小点儿。因为它们实在不大,估计是什么宝石的边角料。
看这位青年的打扮,一定是佛家弟子没错。他穿的袈裟是若青色、皂色与木兰色,不知这些颜色在僧人中是否有什么规矩,属于什么身份。他脚踏草鞋,头戴斗笠,脸上是一副冬日暖阳似的淡淡的笑,让人看着亲切舒心。
只是,他蓄着长发,不知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睦月君?”
谢辙一开口,另两人立刻站起身来。
“您、您是……久仰久仰……”
“啊!您坐,您坐——”
聆鹓站起来把自己的小板凳拉过去,然后手忙脚乱接过寒觞从更远处拉过来的那张。因为这模样与他们印象里传统的僧人不太一样——尤其是那长长的乌黑的头发,确实很难让人在第一时间想起谢辙曾提到的那位无常。细想来,睦月君的确是带发修行的。
没想到谢辙刚拿到这把剑,便遇见他了。
谢辙问出了他的疑惑:“您是……在镇上等着,还是?”
“自然是有事来找你。”
“也是,您也不太可能守这一个地方不动……”
不然东西还不如他亲手交过来。寒觞和聆鹓发现,谢辙有些局促。虽然并不明显,但相较于过去的从容可不太对劲。想来也是,虽然见面不多,但睦月君大概在他的生命中扮演着类似父亲的角色吧?而且不知为何,他看着这两人是微笑着的,看向谢辙就不笑了。
“你闯祸了,你知道吗?”没想到他如此直接。
“什、什么祸?”
第五十七回:事出有因
谢辙心里“咯噔”一下。长这么大能吓到他的事儿不算多,当下睦月君一句话,实打实让他心脏漏了一拍。他这个人,与人们对多数僧人的印象一样,总是和善温厚的,忽然严肃起来像是要责备什么,就令人觉得反差,不由得用力去反思自己做过的那些事。
就跟你爹妈突然大声地喊你全名似的。
但思前想后,谢辙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弄得不对。
“你先前去过一个地方,一个村子,那里一个活人也没有,是么?”
“是……不是。怎么能说没有一个活人呢?那里分明还有一个孩子。”谢辙想起来了,“那是很久——也不是很久,是不到一个月前的事。您是说这个地方?”
聆鹓和寒觞坐在旁边,脑袋都没动,视线悄悄移动到对方的方向,无声地交流些什么。二人是大气也不敢喘,想不明白所谓的“闯祸”和谢辙有什么关系?若真是那件事,那岂不是和自己也有关系了?
“你能解开那个结界,的确算你有本事。但若不是某些原因,你也不会轻易做到。”
“啊……那个结界似乎已经很老了。它现在的框架难以维护灵力的周转,所以……”
“因为设下结界的主人不在了。”
谢辙扭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二位,两人的身体同时略微后倾,一副“别问我啊我们也不知道”的样子。这话让他们三人都是有些惊讶的。
睦月君端起茶杯,继续说:“若他还活着,你就算用尽毕生所学,也解不开它。”
“是谁设下的?”
“是凉月君。”睦月君道,“夕书文相·凉月君。”
三人哑口无言。竟是六道无常设下的结界,怪不得那么真实,又那么难以瓦解。也难怪谢辙有机会将它打碎,原来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睦月君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他们。当年,他还与枫的养母——那个山鬼,打过照面。
最初那被称为枫的孩子,的确是被这位山鬼带大,与人类的接触本就有限。不过山鬼时常会化作高大的女人,领着他去人类的城镇或村庄走走看看。她心里是知道的,这孩子并不属于鬼族,血脉里流淌的是人类纯正的血。终有一日他会长大,到那时他便应该回归人类的世界里去。人类的寿命何其短暂,于山鬼而言不过几个春秋。等他成年后,不论他到底怎么看自己,只要能一个人好好生活便够了。她也很清楚,自己是因为失去了亲生的骨肉,见了什么东西的幼崽都心生可怜。在这世上,就连母鸟归巢后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窝,雏鸟不知去向,它也会发出悲戚的鸣啼。
但她对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她的孩子死在人类手中,这是源于人类对妖怪的仇恨。相反,养育人类的孩子,在山鬼与特定的一些类人的妖怪中,算不上特别新鲜,甚至还有失去亲骨肉的山鬼专门偷抢人类的孩子养。不过大多数时候,这些事都往往以悲剧收场。要么只是当时妖怪的一时心软,在母性淡化后,立刻抛弃甚至吃掉人类的幼崽;要么妖怪无法以正确的方式进行哺育,幼儿往往死在他们心境变化的前后。更多时候,妖怪们真的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才掳掠人类的孩童。虽然,也有很少数天真的人类收养妖怪的故事……但这例子便不好列举。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情况:有人被自己养大的妖怪吃掉,正如冷血的蛇,眼中只有食物。但这或许与妖怪本身的种群有关,尤其是虫族,它们有些会吃掉伴侣,有些会在出生时吃掉母亲,汲取营养。也有人将妖怪成功养大,这样的孩子对自己的身世认知有落差,通常都是悲剧。何况更多这样的母子,都被同村的人害死了——同族之间的恶意也往往强大而扭曲。不论如何,这对人类来说都是坏事,所以两方势同水火再也正常不过。
唯独这位山鬼见多识广,有些经验。她偶尔也会想,这孩子若没能健康长大,自己会感到伤心吗?若是他长大成人后离开自己,她会舍不得他吗?何况一直带着他生活,除了同族外,自己也会被他族的妖怪欺辱耻笑,生活并不容易。
“那山鬼时常担心自己的爱不过一时兴起。甚至这不能称为爱,而是别的什么更廉价却更复杂的感情。但就在这样心绪的纠葛之中,那孩子渐渐平安长大了。和别的孩子一样,会说话,会走路——和本该长到这么大的山鬼的孩子一样。”
这段话,不仅是睦月君所说出来的,还是当年一位不知名的高大女人亲口对他说过的。
不过山鬼的担忧并没有持续太久。正如谢辙从结界中残存的东西里读到的,山鬼被“正义”的人类残忍杀害,看到养母遗体的男孩受到强烈的刺激。那张血淋淋的皮迎风飘荡,成为他心里永远擦不掉的旗帜。他本就不是活泼的孩子,之后又在麻木与迟钝中活着,同行尸走肉。一开始,大家还以为被妖怪养育的孩子还有什么本事,可没过几天便发现,他像个如假包换的小呆子。甚至有流言说,别是因为他呆呆傻傻,才被生父母抛弃的呢。
但全村人确乎是死于他手的。
村里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呆子、傻子,在那一刻变成了疯子。一开始几家人是没有戒心的,只觉得这孩子半夜不在自家睡觉,跑到别人院子里作甚。在狗的狂吠声中,人们只觉得吵闹,没有人知道养他的那对老夫妇已经再不能开口说话。直到一个见证血腥一幕的小伙子翻墙逃窜,大喊大叫,才让本就被此起彼伏的狗吠吵醒的人们警觉起来。先前因为狗吠声跑到街边查看情况的人,也看到那孩子提着血淋淋的刀,另一手是上一位受害者的头。血一路滴下来,汇聚成细细涓流。逃窜的人们打翻了家里的灯,至少三四处地方失火了,火光很快连成一片,将地面上的红色细流照得发出光彩,如熔岩上的裂纹。
凉月君到那里的时候,已是一片烧尽的废墟。他知道自己没有来晚。那些死去的人,应当还清自己的罪业。而超度与救赎不该是他做的事,至少他不是为他们而来。
他为了那唯一的生还者。
他用手中的判官笔,作了一幅画。这幅画令一切都保持那一晚的模样,每一天的人再度醒来,又会重新经历那些发生过的事。这听上去像一种残酷的惩罚,实则是无奈之举。这孩子小小年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杀了太多人,戾气太重,下一世不论去往何处,都要遭受苦难。此外,村民们的怨气也需要镇压,需要化解,他便绘制了这样一番景象,将一切都禁锢其中。原本那孩子年岁还长,若能多行善事,倒还有救。但情况特殊,他这一生也无法以正常人的身份生活,凉月君所做的,已经是最温和、最妥帖的方式了。
“啊,我在谢辙做法时,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那是孩子记忆里的凉月君吗?”
叶聆鹓忽然这么说,谢辙的表情有些奇怪,因为他并没有看到过什么影子。他问聆鹓,那影子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他留着长发,像碳一样,一点光泽也没有。穿的浴衣的红色,朱砂一样,有墨迹一样的暗纹。至于那纹路什么形状,脸又是什么模样,我就没注意了,那一瞬太快……”
睦月君的表情有些微妙,说不上惊讶,也说不上愁苦,好像是介于那之间的一种情绪,却又有点意料之中。他顿了顿,说道:
“那是另外一位六道无常。”
“另一位?”
“谁?”
他们都很在意。睦月君也没打算隐瞒,直白地告诉了他们。
“是红玄长夜·朽月君。正是此人交给了那孩子一件危险的东西,令他此生都不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样长大;也是因为那件东西,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悲剧种下苦果。”
谢辙敏锐地追问:“您该不是说,那把刀?”
“你猜的不错。那么,你知道那是把什么样的刀吗?”
“一把……红色的刀。”
“那是水无君的刀……伏松风待的刀。”
“切血封喉?!”
寒觞的反应比谢辙还快,这四个字脱口而出,让谢辙和聆鹓都吓了一跳。这把寄寓修罗道的刀正是色泽纯红的,他们本该立刻知道的,但当时因为光线与其他种种原因,导致几人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判断。还有挥刀时他们也该想到的,那怪物一样嘈杂的鸣声,分明是来自修罗的嘶吼。也难怪寒觞这么激动,这把刀竟是上一任水无君的遗物,也是皋月君口中那些刀剑之一。她确实没说错,这把刀是从朽月君手中给出去的,也就是说上一位刀的持有者就是他本人。他为什么会给一个孩子这么危险的东西?居心何在?
“切血封喉……封喉……”叶聆鹓像是想到什么,“所以,他口中的那个‘枫’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刀的名字!”
在睦月君点头确认后,他们的表情都很复杂,但有些差别。例如寒觞,他只觉得困惑。
“他想干什么?他不也是六道无常吗?这么做,简直诚心与那位大人作对。就算暂且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那把刀可是重得很呢。”
睦月君道:“切血封喉刀长四尺,刀刃纯红如血,光是看上去,与普通的打刀一样轻巧,但足足有六十七斤八两九钱重。在那孩子手中轻松地拿着,你们看不出来也是应当。如果方才起我没看错的话,这位朋友的小臂上……有一道疤,虽是烧伤,实则是刀伤所致。”
寒觞有点惊讶:“您怎么看出来?”
“你们与那孩子交手,不受伤是不可能的。被切血封喉所伤,哪怕是针尖大的伤口,也会将血放干净为止。被此刀所伤者,死相干枯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你很聪明,发现无法止血后立刻用烈火烧灼刀伤,将烧焦的皮连在一起止血,可谓有勇有谋。”
寒觞打起哈哈:“您实在是高看我啦……当时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么做速度最快,也不知会是对付切血封喉的伤口有效的办法。”
他把袖子捋上去,露出那一匝长的伤痕。他恢复得很快,上面焦黑的血痂已经差不多都蹭掉了,但剩下一道长长的、凹凸不平的肉疤,看着还是有些触目惊心。
睦月君又将视线投向谢辙。
“罢了,你一心救人,无知则无罪,我也没有来指责你的意思。只是,以后做事多想想因果,凡一件事为何发生,总是事出有因。你说,路边的树硕果累累,行人却往来匆匆,无人采摘,这是为何?”
第五十八回:事无巨细
“我知道!”谢辙还没回话,叶聆鹓便开口了,“因为果子不甜,不然早被摘光了。”
睦月君赞许地点了点头。
“姑娘头脑灵光,反应机敏。一路上有你们这些朋友照顾阿辙,我便安心了。”
“唔,也没有……只是我家刚好就种了这么一排树,在墙院边上。因为是用来看花的,果子并不好吃,家里没有人摘。偶尔我能看到街上的孩子嘴馋,摘来吃后又生气地丢掉了,所以……”
“……哈哈哈。”
谢辙干脆不说话了,只是干笑两声。反而聆鹓和寒觞都恍然大悟似的点头。原来除了他娘,睦月君也这么称呼他呢。
“嗐,小事儿。”寒觞立刻拿他打趣,“他是绝对不会闯祸的,毕竟,想让人注意到他都难呢。若是他真干了什么,别人也会立刻怀疑到我们头上来。”
睦月君笑了,比礼貌的笑看上去更开心。即便如此,他手中的转经轮一刻也不停歇。
“我明白二位的意思。阿辙从小便是如此,这事倒是与我逃不了干系。”
“咦?”他们面露惑色,“怎么会与您有关?”
这会儿,谢辙的目光也惊讶起来。看样子,他竟然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嗯。你娘与你爹曾在荒野中被妖物追赶。情急之下,二人躲进一座庙里。那座庙早已废弃多年,我知那里有一尊小佛像,是一位高僧留在那里的。如今他已圆寂,我如约将它带回去,正巧碰到阿辙的父母。他们以为我是这里的人,便求助于我。出家人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我便护两人周全,震退了那大妖。之后我便领着他们,背着佛像,来到了别的村子。我要去往友人生前的庙宇,离开前交给他们一包香灰,并告诉他们今后遇到困难,可以兑水服下。那香灰不是普通的供香焚烧,而是一种能暂时隐匿人类气息的东西,对人、妖、兽都有效果。不过它材料罕见,产量很少。既然你父母与佛有缘,我便赠他们此物。”
“可这……和阿辙听上去没有关系呀?”聆鹓不解,便追问下去。
“的确,那是后话。后来赶上征兵,每家每户都要出一个男丁。阿辙的母亲本想用这个香灰水将他藏起来,但他的父亲英勇忠义,愿为国争光,义无反顾地参了军。后来阿辙的母亲有了身孕,村里又来了一伙强盗。家家户户几乎没什么战力,死伤惨重,唯独阿辙的母亲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她情急下找到那包香灰,因当时来不及找水,便往嘴里混着唾沫生吞下去。这粉末不加稀释直接吞进肚里也没有坏处,顶多是令人腹胀。她逃过一劫,离开了那村子,去往更大的城镇。我没料到的是,那香灰水竟供给了尚是胎儿的阿辙……为他之后的人生带来了些许不便。这一点,是我考虑不周,时至今日还感到抱歉。”
“……”谢辙的表情很复杂,他叹了口气,“您也不必如此苛责自己……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有时候反而方便。只不过您现在才告诉我,我也是有点儿——”
“我是想成年后再告诉你。没想到,再见时稍微晚了几年。”
几人一阵感慨。茶喝完了,寒觞喊小二再换一壶,又问睦月君要不要吃些什么。睦月君只是摆手,说了四个字:“过午不食”。看来他除了蓄发修行,还真是个地道的僧人呢。叶聆鹓瞅着他手中的转经轮,好奇了很久。睦月君早注意到了,便问她:
“姑娘总是盯着我这转经轮,可有什么疑惑?”
“啊,原来叫转经轮。”她有点不好意思,“呃,没事,我就是没见过,有点好奇是干什么的。转经轮,我听说有些来自西边的僧人会用,但还没见过,原来就长这样。”
“嗯。这小小的转经轮中,写满了经文咒语,右旋转动即同念诵之功。我这一柄,是来自龙宫的礼物。众生只要见到、听到、想到、碰触到它,便能从下三道的苦海中解脱。它能清净恶业、积蓄功德,转动一次的功德,如同见到千佛一般。”
“真的吗?听上去好厉害,而且竟然是从龙宫来的。”聆鹓一副大开眼界的样子,“那这上面的几个点儿是……您若再转快些,我就要看不清啦。”
睦月君笑了笑,停下了转动。聆鹓这才看到,上面有七个点,颜色、光泽与质地各不相同,果然是什么宝石,只不过并不很大。睦月君一一指过去,耐心地说:
“佛教有七宝,说法不一,但也不是大相径庭的。我这柄上的七宝,分别金色是金、银色是银、棕色是玛瑙、黄色是琥珀、白色是砗磲、蓝色是琉璃、红色是赤真珠。”
“玛瑙?我也有一个。是一个埙……听寒觞说,那是南国遗留的法器。”
“啊,竟然在您手中?想必您这样的人此生能得到它,定是功德圆满。”
“哎,这个……其实是我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您要看一下吗?我本想与皋月君做交换的,但她说帮不到我,就不收我的东西。”
叶聆鹓对他倒是很放心,别人也并没有制止,只是跟着听。不过睦月君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笑着对她说,任何东西到了她手里,都有其业缘。皋月君没有收下它,也一定是因为它命中注定,要留在叶聆鹓的手中。叶姑娘听着觉得神乎其神,好像真有几分道理,只是想不明白一个吹不响的埙,在自己手里能有多大用处。不过既然睦月君这么说,就留着吧。
“其他的遗物,您知道在何处吗?”谢辙问道。
“大千世界,我怎会知晓一切?你也太高看我了。但我知道,它们现在一定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不论今后作何流传,辗转到谁的手中,都是因果使然,缘之将近。”
“那……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问。”寒觞对睦月君说,“皋月君告诉我们,那些刀剑基本上都在朽月君手中,是这么一回事么?他又不知为何将其中一把刀给了那个男孩,那么……会不会还有别人,也有相同的遭遇?”
睦月君微微点头,对他们说:
“如今那些个六道神兵,我只知有三。一把象征修罗道,被那孩子拿在手里。那么沉的刀,成年人举起来尚要费些力气,恐怕那孩子的肉身已经成为切血封喉的刀鞘,才能运用自如。一把象征人道,曾是个半成品,是水无君为青女的残魂舍身证道,以身铸剑做了成品。青女残魂是一位仙人的徒弟,在她寿终正寝前,将断尘寰交给了那位仙人。他如今被人们称为凛天师,你们可能听说过。一把象征天道,便是我托付给阿辙的,风云斩。其余的恐怕都在朽月君手中,毕竟当年是那位大人指派他回收的,连后续的处理也交给了他。就连风云斩也是我极力要求,才从他手中拿过来。”
“为何要交给我?”谢辙不解,“它在我手里,好像没发挥什么作用。”
“时候不到。但人,是不会有错的。”睦月君凝视着他,“不是我将剑交给了你,而是这把剑选择了你。”
“选择我?”
为什么偏偏是我?
倒不是怕麻烦,谢辙是真想不明白。难道这把神剑还给睦月君托了个梦,指定了继承人不成?他的友人当然更不知道了。三个人都一脸不明不白,等着睦月君多说几句。可到了这时候,睦月君只是笑而不语。
“呃,先说明我绝对没有小瞧老谢的意思。”寒觞抬了下手,示意自己有话说,“但这把剑现在就交给他,是不是有些草率?我相信,他今后一定不会是什么小人物,可……如今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守住这把剑。”
“更别提驾驭它了。”谢辙也无奈地点了点头,附和了寒觞这番话。
睦月君再开口,说的却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事。
“与其说你得到了这把剑,不如说,你不得不去努力配得上这把剑。”他的神情变得些许凝重,“天下要乱了。”
此话一出,举座哑然。最后几个字若是从别人嘴里出来,指不定会当做疯疯癫癫的傻子,但现在可是睦月君说的——是人间千年前诞生的第一位六道无常口中说出来的。不论如何,这突兀的转折让他们多少觉得有些不真实。尤其对叶聆鹓来说,这一幕简直就像将话本上的传奇故事搬到现实里,强行给她塞了什么出场的角色。她既不知道台词,也没看过剧本,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街上。虽然因为西村的事闹得有些人心惶惶,但路上的行人也没有完全隐匿踪迹。或许是两地还有些距离的缘故,对很多人而言,就连发生在身边的悲剧也迟钝极了,没有那种沉重的实感可言,更别提什么天下……人们来来往往,表情各异,心里装着自己不同的事。街上的铺子也都开着,算不上热闹,也算不上冷清。
“这话怎么说?”最后,还是寒觞先反应过来,顺着睦月君的话说下去。
“你们听说过恶使么?”
三个人都呆呆地摇了摇头。在睦月君面前,即便他们有着千差万别的出身,此刻都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围在一个大人面前听他讲故事。
“唔,不知也是正常的,毕竟这些说法尚未在江湖人中传开。知道的人,也少之又少。那我再问阿辙一个问题罢。你可还记得,佛说十恶,是哪十恶?”
“嗯……由彼三业,能成十恶。”谢辙低声念叨着,如诵经一般将脑子里滚瓜烂熟的东西倾倒出来,“由于身造者三:杀、盗、淫;由于口造者四:绮语、妄语、恶口、两舌;由于意造者三:悭贪、嗔恚、邪见。”
叶聆鹓倒是意外地听懂了些许,寒觞却跟听天书似的,眼中写满迷茫。
“我好像知道,”聆鹓说,“家里有老人信佛,小时候跟我提过。虽然是那时候我留下的印象不深,但你这么一说,我多少就能记起来些。”
寒觞颦眉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有些我还听得懂,有些书里头可就没太提过了。”
睦月君说:“你修习的仙法,似是习于得道的仙者。佛道同源,殊途同归,正是这所谓的‘途’千差万别,有不同的形式。我相信,你一定是能明白的,只不过在你所学的知识中它们并不以这些字句得以体现。”
恶者乖理之行,谓众生触境颠倒,纵此感情于身口意,动与理乖,成此十恶也。
第五十九回:事在人为
被称为枫的那个男孩,与腼腆乖巧的外表不同,他实则是十恶之杀的恶使。
人类直接堕化为妖的过程,被称为“妖变”,但并非所有妖变之人都能被称之为恶使。能成为恶使的人,定是在生前有着不凡的经历,通常是贯彻了十恶之一的罪名。当然也不是说随便杀个人,再变成妖怪,就是被称为“杀”的恶使了。就拿最近的例子来讲,枫,这孩子是在残忍杀害了全村的人后才变成如今这番模样。凉月君的结界本是用以抑制妖变的,可惜在他们找到更好的方法前,凉月君转世轮回,谢辙碰巧解开此局,一切就成了定局。
再把话说得难听些——不过是一个村子的人罢了,百十来人,不足挂齿。像左衽门里有无数亡命之徒,随便挑出一个杀手,此生葬送的人也不计其数。还有战场上一骑当十千的兵卒,甚至精通军事运筹帷幄的将军、精于算计纵横捭阖的谋士,他们之中的佼佼者所直接间接杀害的人,恐怕要以大型城池甚至小型的国家为单位计算。但这些人中,也很难出一位像是枫这样的小男孩。偏偏也只有枫,才能成为最有“杀”之资质的恶使。
恶,从来不是以数量做计算的。所谓百善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而这之中的“心”与“迹”,又是一套特别的衡量标准。在某种意义上,这孩子与杀之恶是完全沾不上关系。退一步讲,他不过是为了养母报仇罢了。养母待他视如己出,却沦为如此下场,单是凭着这股子悲愤,就足以借亲情仁义之名手刃那些愚民。但他偏偏做出了更加出格的事,即使那些人本理应付出这样的代价,从行为与影响上讲,这代价又显得太过庞大。而且是否该这样决断,也不该由他来决定。恐怕他也知道“法不责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才无法相信世间所谓公平正义吧。但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去理解这些,已经是另一种程度上的苛求与残忍了。
尽管枫的话……显然是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推波助澜,一手造就。
他本不该拿到那把可怖的武器。
那么,其他人呢?十恶如今尚未完全成型。而人间之恶,不外乎这十种最为恶劣沉重。那些成为恶使的妖异,不仅因这些恶名诞生,还能源源不断地从尘世间汲取相应的恶念。他们很难对付,因为只要红尘之中还有一人心中有此恶念,对应的那位恶使便总能绝境逢生。让整座江湖的人都不要心生恶念,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对付他们需要别的方法。至于其他人为何会成为恶使……按照睦月君的说法,似乎都与六道无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较短的时间内,涌现出的这些恶使,不由得令他们怀疑这背后是否有什么力量,在与黄泉十二月、与这一行人存在于世的理由所对抗。
“朽月君的动机,不是你们应该去干预的。但至少,有些事需要由你们来做。”
“您讲。”谢辙问,“是说枫那孩子吗?”
睦月君却摇了摇头:“不,那是我的事。今夜,我要去为那无辜的村子做法事。去捉拿‘杀’也不是你们该做的工作。之后要请你们随我去一个地方,是处理凉月君留下的其他的事。既然你们破了他的局,为他做一些身后之事,也算是有始有终。当然,我不会强人所难。若有什么不便,无法与我随行,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们有那份心便够了。”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已经有几颗明亮的星率先显露出来。三个人没有太多议论,但更没有一个人反对。今天,睦月君讲了很多事,今后说不定还有更多。只是他们今日所听到的内容,便足以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可这样的力量又化作担子,稳稳地落到他们肩上。就像是忽然得到兵器的农夫,为保卫家园,举起武器与敌人抗争,是理所当然的事。
一种难以言说的使命感从心里翻涌而上。他们所做的,是实打实为了黎民苍生。尤其对谢辙这样的人而言,他是万万不会有所退缩的。在睦月君的请求前,去蚀光阙这回事都显得不那么急切了。不过,他也说过,这不会耽误他们太久的时间。
三人在这儿多住了一阵,睦月君去忙自己的事,他们只需等他回来。在睦月君临行前的劝说下,谢辙还是找到了之前的那位武器商,为这把风云斩定制了一柄剑鞘。这又耽误了几天时间,但所谓慢工出巧活,自然应该放平心态。而且看样子,事成归来的睦月君也并不催他们。在等刀鞘的这段时间,他通过行走灵脉,去打探关于十恶之杀的事了。他们几人也在这些天里商量了一下,将能确认的十恶使徒罗列出来。
枫是十恶之杀,陶逐是十恶之淫,而霂,是十恶之悭贪。剩下的人,他们可能就没有亲自见过了。也或许有过,只是他们并不知道。
小半个月,武器商将精心制作的白铜剑鞘递到谢辙的手里。他是真心因能为这把奇妙的兵器制作刀鞘感到荣幸,不仅在制作期间内推掉了别的单子,还给他们免除了人工费,只要了不亏本的小钱,弄得几人有些不好意思。要说他的技艺也是十分了得,风云斩与这剑鞘不论从外形还是重量,都十分相称,浑然一体。
之后,睦月君便回来了,三人随他上路。睦月君无法护住所有人去走六道灵脉,只能通过一些小型的灵脉接近目的地。睦月君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他们,要让他们做的事是什么,而是在路上的时候,又讲了一个新的故事。
一个关于书生的故事。
千年前的诸神之战尚未发生时,此方国度内,有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他的姓名早被忘却,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书生生命中的诸多小事,也淹没在了时间里。所流传下来的,大略只是他与当年一位将军,所拥有的深厚情谊。
即便神无君的征途仍未开始,这片土地上也充斥着战乱与征伐。将军是在这些大小战役里,与一位随军征战的书生结识。他们一个是武将,一个是文人,连年岁也相差甚远,书生甚至不比将军的女儿大上多少岁呢。但这些差距都不能成为友谊的阻碍,同袍之情自然而然地沉淀酝酿,二人逐渐称兄道弟,成了生死与共的忘年交。他们曾相互扶持,驻守于边关的风沙,走过血与火的战场……直到有一日,将军接到了新的命令。
他被派去了九天国。那一年,蛰伏在那一方土地的邪神们已经布设结界,将九天国围作有去无回的诡地。将军不过是习武之人,不通玄术,无法越过结界,返回故国。他一去不返,音信全无。书生自然忧心至极,而更心急如焚的,是将军的女儿。
他的女儿倒是位人物,是当年讨伐邪神的大战中,与神无君并肩作战的友人之一。她是将军的养女,但将军视她若己出,她也将将军当作至亲看待。出了这样的事,她怎能置身事外?她要亲身前往九天国,自是顺理成章了。
书生也是这样认为的……纵使挂心她的安危,他也并未加以阻拦,谁会去否认她的忠孝之情呢?乃至多少是支持她走这一遭。书生亲自前往港口,为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送行。
这个称他作叔叔、对他敬爱有加的孩子,在那里与他告别,登船出海。他还为她看过了黄历,那是多好的一天,风和日丽,确是宜出行的好时日。
然后,她再也没有回来。
那场举世闻名的杀伐之后,结界崩塌瓦解,不再多方推诿的朝廷终于派船,把将军接回故乡。在战争期间,将军与女儿在九天国是见过的,即使后来又分开,他也以为他们会分批回来。可踏上故土后,他见到的只有女儿的一封信。
诀别信。
她去了哪?没人知道,生死也无从知晓,人们只知道她再也没有回来。
书生再也没有见过她,除了寥寥几面。他也再没有见过将军。前者是因无处寻觅,而后者,是他无颜相见。有人说,那是他为将军女儿的事心里有愧。毕竟是他允了那孩子去找将军的,就是他亲自送那孩子走上了不归之路。
这不是故事的全部。书生自然懊恼歉疚,在一开始,却与将军一样并未失去希望。将军向朝廷请命,求上头准许他再去九天国一趟;书生本是在准备科举,也弃了手中事务,上下奔走,希望为友人打通关窍。将军的请求被驳回了一次又一次,说是怕他再老马失蹄,说是惜才想留他为国家效命,说是……朝廷已经知道,他在九天国有自己的势力,怕拥兵自重。
将军哑口无言,所谓的势力,不过是诸神之战中为了打败邪神,给九天国的百姓留下守护而收服的一支队伍罢了。他有心要解释,却无从辩驳。他愤怒,也理解;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最后,朝廷松了口,允他出海。可启程前,他需要再为国效忠一次,收复一处失地,平了那儿的反贼叛乱。将军有些犹豫,毕竟是刀兵无眼,他的老命不要紧,可若有三长两短,还怎么去找他女儿?况且时间不等人,万一打上三年五载,迟了该如何是好?九天国里也的确还有他的亲信,还给他来过信呢,说能为他准备船只,他随时可以自行动身。
将军摇摆不定,他想这是关心则乱,自己拿不下主意,便与老友商议。书生对他说,做人还是要忠君爱国,他戎马半生,想来也不想到头了还落下遗憾。书生又解释,自己也不是劝他当什么舍小家为大家的人,只是若留下把柄,做了违心之事,到底不美;闹乱子的地方自己也打听过,叛贼们并不成气候,将军只需走上一遭,给朝廷表个忠心,就能顺理成章、光明正大地前往九天国,两全其美。
他们久违地彻夜长谈,推杯至盏,酩酊大醉。
将军听从了他的建议,一扫心中忧虑,次日便上朝,领命带兵,出征平乱。听闻消息的书生独坐家中,心中如坠千钧,久不得安。他并未对将军说谎,可他说出这些话,却不尽是出自本意。他想起前些日子来访的朝廷命官,他们对将军的指控:意欲谋反,勾结私兵,私收他国书信……
字字诛心。
第六十章:事败垂成
书生当然不信。
他了解自己的朋友。将军一心为国为民,这番话绝无可能。朝廷的人对他的慷慨陈词未置可否,只在离开前说,有一处叛贼作乱,需要将军为之出力。这平乱说难不难,朝廷要看的,只是将军的一个态度。若是将军来与他商讨,还请规劝一二,也好洗脱二人身上反叛的嫌疑。事成之后,朝廷可保他加官进爵。
书生拒绝了他们的条件,他依然想靠一己之力,正正经经应考打拼,无愧于心。但他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说服自己的朋友。这一切,也仅仅只是为了自己的朋友。
而后,一切都如他们希望地发生着:将军赴战,书生备考,二人都心存希冀。等友人征战归来,自己没准也功名在身,能为他打点疏通,助他去九天国接女儿回家……这念头支撑着他,直至考试的日子逼近。
那位朝廷命官又来了,这一次,倒是提了酒菜,与他和和气气把盏言欢,说的尽是好话。先是赞赏,称他知分寸懂进退,深明大义,劝解将军为国效力,是利国利民利己,大功一件;又是褒奖,夸他腹有诗书,颇具才华,本次考举定当顺利;再是许诺,待他金榜题名,将军凯旋而归,朝廷定准自己为他们大摆庆功宴,给他封官,给将军进职,还能为他们拨款派人,送去九天国寻人。书生也是喜难自胜,不住为官员和随从们劝酒,众皆尽欢,仿若已是得偿所愿。
……只是朝廷的所愿,到底不是他的所愿。
那官员许是贪杯,自己提来的佳酿,大半都进了自己人腹中,喝得酩酊大醉。书生反倒清醒许多,张罗着送几人回府。醉醺醺的官员拍着他的肩,大谈往后前程,听那口吻,似是朝廷不顾书生前次推辞,早有决定,一旦书生中举便委以重任。书生正苦笑不迭,却猝不及防听官员道:
“老弟,你……嗝,听本官一劝!莫再操心那将军,他是回不来啦!你痛痛快快享那功名利禄,岂不美哉,哈哈!到时候,别忘了本官提携之恩……”
五更天的微薄凉意里,书生狠狠打了个寒噤。
“阁下这是何意——回不来,此话怎讲?莫非他已……”
“什么莫什么非的!战、战死沙场,还有个好声名!”官员把手一挥,打着酒嗝笑得咳嗽连连,眼泪都呛了出来,“回不来啦,那儿的反贼是好打,可谁知道呢?他平乱轻易,那必是与反贼早便沆瀣一气,要骗朝廷放他出海,带回私兵!你呢,到时候……你功名在身,高官厚禄,你说他怎么想?好你个酸儒,卖了老友,换的好前程!可要当心,保不齐以后升官发财,还有人要在背后这么说酸话的!”
书生浑浑噩噩,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还能将这一行人送回府邸,如何还找得到回自家的路,如何连夜收拾行囊,远赴将军征战的异乡。科举,他是不去考了,他怎能让这双手沾了友人的血,去博取功名?他只想快些、再快些,赶在尘埃落定前寻到友人,送出警告。
可战乱里的城池哪能轻易放人出入,他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也无法只身杀进战阵。他在城外徘徊,那年的金榜放了,他也无心留意;为保手里一口粮,与流民撕扯得鼻青脸肿;数次被当作奸细,喝问踢打,直到守城人都认住了他的面孔。
直到一日城门大开,硝烟散尽,官吏登上城头,大声宣布土地被收复。一支疲惫的队伍步履匆匆,恰好经过他守候的路。
这队伍里,有熟人,不是将军,是他们曾经的战友。那人认出了他,喝止了将他与其他蜂拥乞讨的流民一道驱赶的兵卒,领他到队伍中央。
他看到一张破烂的、血迹斑驳的布单,盖着生息全无的躯体。
将军他还……
书生没有勇气再让自己问下去。
毕竟是刀兵无眼,沙场厮杀,只要一招不慎,就能赔进性命。书生如遭雷轰,与诸人一道将友人送至邻近城邦,自己回到京城。正是心如死灰,却在几日后接到了战友的消息。
他说,将军当日还有一口气,只是生死未可知,怕书生大悲大喜,于己身有害;如今在一番救治后,将军已由京城良医救回一条老命。书生重新燃起希望来,他虽是险些酿成大错,却终究有机会弥补。他重振旗鼓,等待着友人,准备着下一年会试。他如今人微言轻,可若是有权位,想来也能出更多力,他们也不会这么任人拿捏。
他又一次失算了。
等不到了——他们等不到了。书生终究未等来友人,将军也未等来转机。
京城是吃人的地方,一个人莫说是生,就连死也不掌握在自己手里。既然早已决意把将军打作叛逆,朝廷怎么会允许他作为忠义之士去死。将军被救了回来,不久便锒铛入狱,早便准备好的莫须有罪名一个个套上,一条条都是绞索,终将他闷死在深狱之中。
将军甚至不知早就有阴谋在等待,不知将他劝上战场的友人是受人挑唆,不知友人有多懊悔愧怍。也许他死前最后的念头是,他再也不能去接自己女儿回家了。
书生亦是没能做到。朝廷怎么会把他放去他战死的故友“蓄养私兵”的地方呢?他托了无数人打探,也终究没有结果。他知世间有玄妙之事,挂心故人来生,为此也走访了能人异士,有话语含混,欺世盗名之辈,也有的,身怀真才实学,却算不出天机。
有真本事的人里,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叫做丹宁的道人。道人为他算了一卦,对将军的女儿,他算得很快,告知书生那孩子已不复人间;对将军,道人算了很久,又对着结果凝眉沉吟许久,方才斟字酌句,与书生说道:
“此人生前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心怀百姓,善举甚多;未有儿女,然则抚养孤女,视若己出,亲情善心两全。更兼其女身怀福报,曾救一地之民,此乃行善之果,理应福泽亲辈。只是……他本有杀业在手,又添执念过重,冤结加身,最后是牢狱之灾,横死之命,至死,也执念不减。他有福缘,不该投生别道;杀怨执念,又阻碍他再世为人。恕贫道算不出他此时身在何处,又是何等面目,只恐怕此人并未投胎……却化作了非人之物。”
书生铭记在心。
也许是终于在人间没有需要牵挂之事,在七月的某日,天明时分,有人在一条河中捞出了他的尸体。想来是深夜投的河罢。邻里都议论纷纷,可惜了好一位文人,错过了一年会试,今年会试在即,他也无缘去得了呢。
就这样,书生含着深深的悔恨迎来生命的结束,终于来到那位大人面前。他提出了自己最后的请愿,他要做六道无常,借阅生死簿,用往后的无尽光阴,寻找自己的故友。
找他做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可他至少该向他道出自己刻骨的歉意,他对不起将军,无论将军如今是人是鬼,是妖是魔,都合该知道。即便会因此断了早就不复的情谊,怨气横生,对他刀兵相向,也是他应得的。
那位大人答应了,条件是他会忘却关于将军的一切。
自此,人间少了一个书生,多了一位六道无常。
夕书文相·凉月君。
他走了很多地方,读了许多记载,其中也许有他的友人,他却无从得知。凉月君在生死簿上没有发现,为鉴世间妖魔,他更是亲手创作了万鬼志,一部记载所有属于死物的妖魔鬼怪记忆的奇书。他拿着万鬼志查了数百年,找了数百年。
大约四五百年过去,一日他忽然发觉,自己的万鬼志竟是遗失了。为了寻回它,凉月君也曾试着找人相助。最终他拜托的,是当年的道人创立的门派,在那时的一位后辈,那便是如今的凛天师。凛天师与友人们多方寻觅,最终找到的真相,却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偷万鬼志的,是另一位六道无常,当初的柳酣雪解·如月君。她这样做,是受了一位妖怪的委托。
那位妖怪名作荒骷髅——骸将军。
骸将军,就是当年他的故友,君大将。在生前的最后时光里,他零散地知悉、拼凑出了真相,他不怨自己的友人,也知道友人必然是无心之失,会抱有怎样的歉意。后来的荒骷髅,也知道了凉月君的故事,忧心于固执单纯的故友,他所创造的万鬼志,其中蕴含的好处与驱使人逐利所能带来的恐怖,必定会远超出凉月君最初的本意。他想劝说自己的友人放下,也放弃这危险之物。
可他执念深重化身妖异,身为妖异的一些本能,是不受控制的。当他再度与苦苦寻觅自己的、认不出自己的友人碰面,他本想说出真相与劝解,却被横死的怨念所控,不可自抑地攻向故人。凉月君生前死后都不过书生,哪里能抵挡。好在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位六道无常。
神无君护了凉月君周全,制服了荒骷髅,却并未将他杀死。凉月君已经忘了,但神无君自己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正是与将军女儿一道前往九天国的战友,与将军也曾结下并肩作战的情谊。
此情此景,他为之嗟叹,却无可奈何。
与生前将军相识的,不止这一位走无常。在荒骷髅被封印后,如月君曾在学习与亡人沼封印同源的咒术时,解开了封印的一层。她真正的想法已无从得知,可供推断的证据大约是,她是在听闻荒骷髅也许会不可自控地对与他生前相关之人出手后,才去那里解开的封印;她也早便透露过,作为走无常的生命,对她而言实在漫长得难耐了。
不管她是否怀着求死之心,荒骷髅都没有对她出手。她与他的死并无关联,没有触动他本能的怨恨。相反,他极为清醒,向她阐述了自己的担忧,也提出了诉求。他希望在友人酿下大错前,将危险的万鬼志取走……希望友人放下心结,不要再执着于无解的寻觅。
纵是数百年的呕心沥血,他们终究不能再见。两位老友之间的故事,如时光之流的河沙,早该沉淀下去,如同落定之尘埃。
如月君答应了。在亡人沼,她向追寻其它线索来到此地的几个人类,讲述了这个故事。那些人中的其中一位,还是当年丹宁所立门派凛霄观的弟子。万鬼志终究没有回到凉月君手里,但凡知道此事的人都希望他能逐渐淡忘这本书、这件事,让几百年的执念消散了结。
世事总不遂人愿。
第六十一回:事在萧墙
睦月君没有带他们走很久,只用了不到三天时间。但在这些天中,几人已经穿越了大大小小数个灵脉,环境与气温的变化甚至让叶聆鹓得了伤寒。所幸并不严重,当天去抓了药就喝好了。此外,睦月君还在药房抓了些别的药,煎好后灌进一节竹筒,并往里面塞了几条薄薄的纱布,不知是要做什么。之后,他们继续上路。睦月君还说,若不是黄泉铃的力量不足以庇护所有人穿越六道灵脉,到达那里,不过是一天之内的事。
直到到达目的地前的最后一天,睦月君才告诉他们,那地方对常人而言,颇为凶险。他晾干了泡足了药的纱巾,分发给他们,说那个地方遍布可怕的瘴气,必须要经过净化才能吸进肚里。不然,人们很快就会被这瘴气剥夺活力,逐渐麻痹、虚弱,直到失去生命。而且在那个地方,不论多么强大的妖怪都无法使用法术。毕竟,那是一处由多人构筑的强大结界。
“亡人沼?”
听他说罢,寒觞将这三个字脱口而出。
“你知道?”
“是……我听说过。那里有一座巨大的荒骷髅在镇守。”
“嗯。与其说是镇守,封印二字来的更为贴切。若是你们担心自己不具备进入那里的实力,现在暂且躲避一阵,待阿辙回来也可以。”
除了瘴气,这对聆鹓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寒觞也毫无惧色。走到这里,他们都不会就这样轻易退出。尤其寒觞还被睦月君告知,那里和他要去的目的地——蚀光阙很近,他怎么能做出抛下友人自己躲清闲,还承他人之情的事呢?而叶聆鹓似乎只需要面对瘴气这个问题,睦月君甚至直接给出了破解方法。如此看来,他们更不该走。
一路上,谢辙也没有任何放弃的意思。尽管他对睦月君让自己做的事一无所知,但他从小到大都是相信他的。自幼母亲也教导自己,青阳初空·睦月君,可是他谢家的大恩人。大恩人说什么,你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去做,这才称得上仁义。不过现在,谢辙这么做可不仅仅出于所谓仁义。
终于,他们在灵脉的某处停下。漆黑一片的前路便是灵脉的尽头了,它没有出口。其他人正心生疑惑,只见睦月君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忽然将锡杖往地上一敲。在回荡着的金属的嗡鸣声中,地面绽开一道强烈的白光,伴随着裂纹的扩散而上溢。他们不约而同抬起胳膊,捂住眼睛,唯有睦月君面不改色地直面一切。直到光芒暗淡些时,三人都闻到一股清清淡淡却沁人心脾的芬芳。这似是花香,但……并非是属于冬这个季节。
他们看到了一道奇异的门。
不……它不像是门,而更像偏东方地带的神社中,名为鸟居的室外拱门。不过只是外形相似,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但颜色就完全不同了。虽然鸟居也象征着神社中踏入某种“特别的世界”的门,不过它们的柱子都挺拔、笔直,而且是朱红色的。这里的“鸟居”是两棵树——很大的树。但看上面密布的花儿,不难判断出它们是樱树与桃树。
它们没有落叶,只有繁花灼灼盛开。两棵树伸展出较长的枝条连接在一起,如紧紧相握的手,中央的花缤纷而绚烂。这门令他们感到一种非常特别的生命力,不止是冬天开花这样简单的。落英纷纷扬扬飘洒而下,却没有洒在地上,而是无声地消失了,像是去往另一个世界。不论这些美丽的粉白花瓣如何挥洒,它们都源源不断,仿佛在树上看不到的地方还开着无穷无尽的花。这股素雅的芳香也一刻都不曾减淡,更令人心神迷醉。
“你们做好准备了么?”睦月君这样问,“跨过这道门,就要戴好那纱巾,一刻也不能摘下;跨过这道门,什么妖术法术阴阳术,都不再会起作用,遇到危险只能凭武力解决问题;跨过这道门,将会去往一个不属于生,也不属于死的地界。”
面对这些问题,三人当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真正要进入那里之前,未免觉得有些紧张。在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寒觞率先走向鸟居,谢辙紧随其后。他们在穿过那道门的一瞬间就消失了,不论在门前还是绕到门后,都找不到他们的影子。叶聆鹓看了看睦月君,但生怕他又做出规劝自己的话,让自己心态动摇,便立刻去追自己的朋友了。
这果真是一处特别的地方——所谓的死生之地。亡人沼如睦月君所言,四处都弥漫着浓郁的瘴气,即使这里看上去没有什么死去的动物与植物。一进去,寒觞便牵着聆鹓,像抓着自己的妹妹一样不敢松开。那时谢辙回头确认了一眼情况,看到寒觞已在上心,便稍微专注起眼前的路了。毕竟睦月君交给他的这个任务,姑且比任何事都要重要。
睦月君说,那扇“活门”召唤时,已经是距离亡人沼中心很近的位置了,所以距离最终的地点不会太远。因此,他们也不确定,这亡人沼的天是不是一直这样昏暗,瘴气一直这样浓郁,沼泽也一直都这样死寂。
“万万不得掉以轻心。”睦月君提醒他们,“看好身上的五行之物。在这里,不论什么不小心掉到那些沼泽里,都容易引起杀身之祸。别看当下风平浪静,骸将军收留的那些无家可归的士兵的亡魂,就潜伏在这千百处泥沼之中。”
原本放松些了的叶聆鹓不得不再度绷紧神经,寒觞感到她的手腕又攥得狠些。
睦月君终于停下来了。在这里,瘴气似乎变得更加浓厚,连空气的颜色都浑浊起来。走在最前面跟着他的谢辙也停下来。因为在前方,他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他不确定睦月君止步于此,是因为到了地方,还是因为那个人影。
“……有人?是散兵,还是骸将军?”
寒觞从他身后探过头,也看到了那个影子。若不是因为口鼻被纱巾遮住,瘴气也对风的气息产生影响,他一定老早就嗅出了那多余的、站在前方的人。他们都将目光投向睦月君,只见他神色泰然,全无惧意,甚至像早就猜到那人的造访一样。
“你也来了。”睦月君道。
“正在等你。”
这是陌生的男声,低沉好听,但分辨不出年龄。只见那身影靠近了些,步伐很慢,但很稳,而且没有一点声音。他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戴着帷帽,黑色帘纱微微颤动。他的身形似还勾勒出身后负着的一对双刀。
现在,他将刀抽出来,拿在手中。金属摩擦声在亡人沼扩散而去,听着让人心里发毛。
“神无君,你这是何意?”
睦月君还是礼貌地问,但此话一出,三人心里一惊,愣在那儿,差点连呼吸都忘记了。这就是传说中在古南国歼灭诸神的那位六道无常吗?他怎么也……
“我知道你会来。”帷帽的轮廓微微转向他身边的人,“还有你的小友们。”
“你也知道我为何而来。”睦月君的语气还是那样缓慢而温厚,“我来请骸将军随我走,投身轮回之流。现如今,凭借它指挥手下阴兵的出色表现,下一世定能转生为人。那位大人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为此而来。”
“不行。”神无君的两个字干干脆脆。
谢辙他们有些茫然,更多的是讶异。他们面面厮觑,没有说话,却进行了一种无声的交流。神无君不是一位君子,一位侠士吗?否则他当年又为何征战恶神,庇佑百姓,得到当今作为黄泉十二月之一的赏赐,使得生命得以延续呢?他为什么要阻挠睦月君,不让他做这么一件正确的好事?他不是……知道荒骷髅的事吗?
“您若是阴阳往涧·神无君大人,便一定清楚骸将军的过往。我不明白,您为何……”
谢辙向来有话便说,这直率的一点不知是好是坏。至少在神无君面前……
“闭嘴。”神无君言简意赅,“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他撩开眼前帷帽的黑纱,一对黑白倒错的可怕瞳眸瞪视着谢辙。谢辙心里确实犯怵,尽管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这种不怒自威的眼神就是那样凌冽,让你不由得心生畏惧。
睦月君将锡杖略微向后一寸,示意他们先不要说话,自己来应对这个挡在面前的不速之客。他的语气依旧温和,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
“你一定知道的,骸将军的友人功德圆满,此世仍转生为人,尚行走在这大好人间。骸将军若现在离开,还有望与昔日故友以人类的身份重新团聚。”
“……老家伙,你说这番话,是想感动谁?”
神无君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在笑,但嘴角一动不动。他定然是在嘲讽些什么了,这让其他人也很不自在。
“我不懂你的意思,孩子。”
谢辙听了心里直犯怵。于情于理,睦月君的辈分绝对远远胜于神无君。虽然功绩上,没有值得相互比较的地方,至少单说年龄,睦月君就比神无君多了一半。看来这人脾气不是很好,也不太懂得——或不愿意尊重长辈。至少现在所有人都很明确的是,他生气了。
“你懂,懂得不能再懂。”神无君向前两步,“夕书文相还是六道无常的时候,在人间奔波,数次往返穿越这亡人沼。他与骸将军,也是‘从未见过’的。即使最初的真正的那个本尊几番相遇,也不曾相识,难道一无所知的空白如纸的两个灵魂在几经轮回后相遇,还能有更多意义吗?何况红尘之大,他们几乎不可能相遇。收起您的说辞吧,虽然我不觉得假,但也不觉得有多真诚。做这些多余的事,不过像那时让青女转世一样,是无常鬼们的一厢情愿罢了。这么做既不能让未来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过去的一丝一毫。放弃吧,别白费力气,你只能感动自己。”
“如你所言,但我不认为这毫无意义。”睦月君并未因这番过激的话生气,“我此行只为了却因果。我自是相信,有缘有分,万象皆真。何况……这不是你阻拦在这里的理由。”
“我有充分的理由。”神无君挥刀的时候,空气都发出嘶鸣。
“不,孩子,我了解你。这番话的确令你有充分的理由,但并非你站在此地的原因。”
神无君不再回答他了。他只是举起刀,缓缓将刀尖对准了谢辙。谢辙睁大眼睛,不知自己光是站在旁边,哪里碍他的眼了。
“你腰间那把白铜剑鞘,装的可是六道神兵,风云斩?”
“是……”
“拔剑,和我打。我要看看,‘天道’让青阳初空,为我找来一个怎样的对手。”
“唔,我——”
“拔剑。”
第六十二回:事无常师
谢辙的呼吸略微急促了些,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睦月君,似是在求助。睦月君只是轻轻摇头,又伸出手,做了一个像是“请”一样的动作。看样子,他可并不打算替自己解围,甚至还想让自己上去挨几刀。谢辙又看了眼旁边的两位友人,他们都眉头紧锁,面露忧虑。是啊,要与这位和“神”抗争过的无常鬼过招,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而且他这态度,也不像是手下会留分寸的样子。
没办法了。谢辙轻叹一声,面前的纱巾被这股气息小小地掀了一下。他沉住气,缓缓地将这把所谓的神兵从腰间抽出来。这刀鞘边缘的缝隙上,武器商为它在一侧做了可以用于磨刀的部分,这样每次抽刀时,稍加用力,它就会显得比入鞘时更加锋利。
轻巧的剑面明晃晃的,镜子一样。他调整重心,脑袋里极尽所能地挖掘着剑术的知识。他练过剑,也有些小小的天赋,但相较于那些专业的剑客还要差点。在神无君面前,他所掌握的那些恐怕只是“三脚猫的功夫”。不过比起祈祷神无君别太认真,还不如乞求自己比平时能发挥得更好些吧。
神无君没有给他留下太多做心理建设的时间。他迎面提刀而上,身体前倾,两柄刀的重量将他的手臂向后拽着,却在抡起刀时借力,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基本的预判,谢辙做到了,他抬剑挡在面前的瞬间便迎上了对方的猛攻。这一记十分沉重,震得他小臂都在发麻,相等的重量若是普通的剑在此刻一定会断成三截。而且谢辙能感觉到,这一黑一白两面刀刃是同时劈下来的,非常精准,即使自己拿剑与对方持刀的两边距离仍有差距,但神无君所做出的判断精确无比。虽然在这次攻击上没有太大作用,不过这显然是某种示威。
重心转移,斜身撤步,借力错剑,一气呵成。双刀的力量被谢辙引到一旁,费了些功夫才能化解。但对方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再次攻来,这次是从上下不同的角度。还是那句话——普通的剑一定会断,但风云斩没有。它虽然很轻,却不脆,韧性简直强得离谱,连谢辙也有些意想不到。可惜即便再好的刀剑,在当下谢辙的手中都难有用武之地,神无君步步紧逼,一招一式都是一股要致人于死地的架势。谢辙节节后退,数次都险些将自己搞到沼泽地里去。他毫无还手的机会,只是不断被动防御着。即使只是现在这个程度,此刻的他依然汗流浃背,比起疲劳,更多的是求生本能的恐惧。他的余光看到那两位友人数次想上前说些什么,都被睦月君委婉地制止了。这是唱哪出?若是要借此教育他江湖究竟有多残酷,那在很久前自己就领悟得清清楚楚了。
“反应太慢。”
谢辙完全无法跟上神无君的动作,该说这位使刀的前辈实在太过认真。在不知第几十回合后,谢辙的气息已经乱了。他已暴露了致命的弱点,因为这无异于将自己的每一根血管展开暴露在敌人面前,告诉对方其中每一处缺陷。可神无君怎么会是敌人呢?他想不通,更不明白事情到底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别分心。”
又是一刀猛击。他勉强挡下,剑刃险些刺破自己的额头。神无君是如何“气定神闲”到还有机会对他加以指责的?自己的剑术难道只剩这些保命的伎俩吗?谢辙当真怀疑这俩人是诚心来让自己受挫的。说起来,他们和睦月君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但不能再思考下去了,神无君不会给他那个时间。自己的体力已经跟不上了,接下来他必须将注意力更加集中,以弥补体能上的不足。
但渐渐地,谢辙隐约发现了一些规律。
与其说神无君以他作为对手……不如说是在针对这把剑。神无君是认真的,如果可以,他早在一刻钟前就能彻底解除自己的武装,甚至刚开打时三招两式就能让自己一命呜呼。他做得到,甚至谢辙是能稍作抵抗的,更多的人在这样的刀法下绝无胜算。两人在这亡人沼内不能使用任何法术,这是场纯粹力量与技法的比拼。不知神无君的法术造诣如何,反正谢辙估摸着就算自己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在拖延死亡的时间而已。但他没有死——直到现在也没有,所以即便神无君的刀这么不长眼睛,他的目的也并不是要谢辙的命。否则凭谢辙的能力,也无法次次都能准确预判到神无君的落刀点。直到现在,都不是谢辙在简单地防守,而是神无君在不断进攻这把剑本身……并非剑的持有者。
为了证实这一点,谢辙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在神无君两次攻击的间隙,忽然把剑甩向外侧。神无君不愧在修罗场久经历练,他在须臾间便调转刀刃的方向,劈向了外侧的剑身,就好像他眼中只看得到剑,看不到人一样。他的力量没有丝毫削弱,风云斩竟轻易被他打飞了出去。在剑脱手的一刹那,谢辙感到惊异,他确实低估了这一击的力量,自己也没能调整好最佳的应对姿势。
没有更多时间给他后悔,谢辙紧盯着剑飞出去的方向,那是一片沼泽地。风云斩是兵器,而兵器自然是“金”。别说剑的价值,光这玩意若是被亡人沼接纳,不知要引起怎样的变故。可就在这时,风云斩转了几圈后并未下落,而是在空中转过一道弧,远远地朝着自己飞了回来。谢辙立刻抬手,凭借极佳的眼力和手速在飞刃中接住剑柄。武器重新回到他的手里,再转过头来,神无君并未接着这个空档乘胜追击。
他在观察他们——观察谢辙,和谢辙的刀。
神无君停手了。
他将刀收到背后的一刻,谢辙彻底放弃了对气息的控制,隔着纱巾,他大口地在亡人沼的瘴气中喘着气儿。布料上淡淡的药香在此刻变得浓郁,充斥鼻腔,苦涩中透着安心。聆鹓迈步冲上前来替他顺气。神无君不再搭理他们,而是看向了睦月君。
“如你所见,”后者平静地说道,“这就是风云斩的选择。或说……伏松风待的选择。和你一样,这柄剑与他产生了共鸣。”
“不一样。”神无君当即反驳,“风云斩里不可能淬着他的血,前世也不可能。”
“我自然知道。我只是说,这便是山海手中那柄断尘寰做出的决定,绝无差错。其他的刀剑流落何处都没有关系,只有风云斩的去向至关重要。”
“这小子太弱。”
“他的力量只是被隐藏起来了,你看不到。”
谢辙没力气听他们对峙,而且他也没觉得神无君说错了。寒觞倒是皱起眉,觉得这话对他来讲,实在太过苛责。叶聆鹓是他们之中最不服气的:
“你们究竟要让他干什么?阿辙又不是剑客出身,怎么懂那么多?再说了,人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为何非揪着这点不放呢?他在很多地方都比普通人好一些,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还要强人所难?”
“在很多地方都好一些,就是在很多地方都不够精。”
神无君瞥了她一眼,心里正说这是哪儿来的丫头。但忽然,他那黑白颠倒的可怕的眼死死锁在叶聆鹓身上,让她心里有点虚了。
“怎、怎么?我又没骂你,为什么瞪我……”
“你衣服里揣着什么?”
叶聆鹓不知他是怎么看见的,只是有些惊讶,他竟然发现了自己藏在身上的那枚埙。不等她说话,睦月君便替她回答:
“你再清楚不过,那是数百年前遗落的法器。”
“在她身上?”神无君的表情有些复杂。
“不论在谁身上,都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流落在人间的东西,便是人人都有可能得到的。好了,请不要再纠结于这些法器,现在你能让开道路,让我们为骸将军送行了么?”
此时,神无君的脸上露出些许无奈。虽然他的眉眼间还有那种严肃的意思,但相较之前语气已经温和了一点。
“如你所说,我诚然不是因为那种简单的理由站在这里。实际上留在此地,也是骸将军自己的意思。我没有理由不去帮助故友的父亲。”
睦月君没有说话,但另外三人都有些不同程度的诧异。怎么会呢?按照睦月君所讲的故事,摆脱封印,离开这死生之地的禁锢,不应该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吗?
“他虽被封印于此,但他的意志仍能穿越广袤的大陆,指挥阴兵四处征伐。何况时常有六道无常途经此地,带着各式各样的消息,他定是有所耳闻的。他知道,当自己离开这里之后,这巨大结界的创始人们——殁影阁,是不会闲置此地白白浪费的。殁影阁的主人是谁?郁雨鸣蜩。她的立场站在哪方?红玄长夜。长夜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他一直都在做些什么勾当,你难道不知道?他究竟配不配担当朽月君的名号,你难道不明白?”
睦月君收起了那温厚的微笑,难得严肃了起来。
“……配不配,终归不是我们说了算的,要那位大人定夺。的确,近来关乎十恶使徒的消息似乎都和他逃不了干系。既然那位大人不觉得是个问题,那就不是个问题;既然那位大人没有过问,那就不需要我们追问;既然那位大人不打算说些什么,那我们也不必揣测。”
“你这番话,是想反过来质疑我的立场,质疑我的忠诚?”
“我没有那个意思。但……伏松风待对于红玄青女是怎样的感情,你我再清楚不过。既然是他做出指引,让这孩子走这条路,想必有他的道理。至少,他对现在这位朽月君的意见可不比你们要小,甚至他更有发言权才对。”
“剑灵罢了,当真算得上是他的意思?”
“花自开,水自流;鹤亦败道,无为而无不为。”
三人都没听懂睦月君那番话的意思,他们只知道,神无君在片刻的沉思之后无声离去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第六十三回:事往日迁
卯时三刻。
睁开眼,比平时晚起了一刻,似是有些懈怠了。许是近两日太劳累,歇得也晚,但这对他来说并不能构成一个晚起的理由。冬日的天还黑着,但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检查弓箭,再打磨一遍柴刀,清洗昨夜浸泡的衣服。他没点灯,太浪费,而且做这些事他早已轻车熟路,对任何东西放在任何地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除了清洗衣服,但那时天已经蒙蒙亮。昨天的兽血沾在上面,回去的时候已经干透了,要泡一阵才能揉掉。他也可以稍微磨蹭一点,看看话本,发发呆什么的,把衣服洗完再睡。但那样的话,第二天按时起床就会睡得少些,他不喜欢在没有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
把衣服挂出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迎着初阳,他看到麻布衣裳的左边角破了个洞,不大不小,回头得补,先记下了。收拾好所有今天出门要带的东西,包括昨夜包好的干粮,今天至少要再砍满满一筐柴火才行。今年,这座山的冬天比往常冷,他必须多做准备。本来是打算买炭的,但在原本计划好采购的时日,山下那位卖炭翁病倒了,没来得及。看来有时候即使自己将时间规划得很清晰,赶不上别人突发的变故也是无可奈何的。他预备买炭的时候不算太晚,但谁知卖炭翁一病不起,看来盘算好容错的空间还是不够,以后在这种必备的事物上必须要多做考虑。
一般的事也就罢了,像这样生活中重要的部分出了差错,就会耽误他更多。原本今天可以稍微悠闲一些。但影响也不算太大,毕竟自己为之后的日子留出富裕宽松的部分,就是用来弥补之前的失误。不过这种失误不能太多,他总在提醒自己。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因为一时疏忽而导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过于忙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午时四刻。
目标完成了一大半,还差一些,该吃点东西了。他拿出干粮,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在夏天,湍急的水流会没过他坐着的这个位置,但冬天不会。因为今年冷,这条河暂时断流了。河床的最中心显露出些许潮湿的痕迹,却没有一丝水流。他知道会有这种事,所以带了竹筒自制的简易杯子。水很凉,估计到了过年那阵子就要冻成冰疙瘩了。不过,到那时自己也不需要提着竹杯在山上忙前忙后。
对了,年前要再检查一下屋子,看看哪里还需要修补。这是很老很老的石头房子,但很坚固,除了石块连接处的泥时常会脱落,要不断地填补。这泥也有讲究,石灰、沙子、黄黏土各有比例,一点也不能错。这屋子和教他盖屋子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但他的知识流传下来,且不仅只有这些。那人还告诉过他,往砖石里加糯米浆能变得坚固异常。有很长一段城墙就是用这样的材料盖的。他寻思着,上哪儿找这么多糯米来?不知那些粮食够吃多久。但既然是城墙,好歹安全上的收益应该也能抵上。
他站起身,吃饱喝足就站起来拍拍衣服,去背一旁的柴筐。有些白色饼渣掉下去,眼尖的他注意到了。他想起来,那个人肯定会将自己指责一通,因为任何能吃的东西——哪怕一个油点,只要还没干他都要伸一根指头出来抹掉,再把手塞进嘴里刮一圈。这实在有些不太雅观,而且他们的日子还没到那么过不去的地步。可这人就是很节省,还要教育自己节省。他背起筐,思考了一下,觉得也罢……留给鸟雀蚂蚁也是好事。但他没走几步,转念又一想,这季节哪儿来的虫鸟?果然还是浪费了。于是这点饼渣就落在他心里,成了抖不掉的结。
申时整。
他刚好在这个时候回家,比预想的时间早半个时辰。他以为这一带的枯枝都砍完了,没想到不久前有棵小树死了,水分蒸发殆尽,他捡了便宜。刚好,他拿起斧头将比较宽大的部分劈开,码好,与其他枝条一起悉数码在老地方。昨天抓到的狍子已经剥了皮,这时候拿到山下卖,还能卖出价钱吗?若是早点抓到它,就能和之前的一批兔皮一起背下山卖,现在单单为它跑一趟好像不划算。要不自己留下来做个什么得了……
既然时间比较宽裕,正好检查下房子。房子不大,但安全又保暖。屋后围着一个后院,还挺大,里面的土壤比山上的肥沃太多,是那人用心弄了很久的。光是把这一带的碎石拉出去就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更别说怎么把它们挖出来了。那个人生前喜欢在这儿种点瓜果蔬菜什么的。他对自己说过,人光吃肉也不好,长不高,而且容易得病。自己还小的时候,以为他嫌自己太能吃肉,怕养不起,后来发现确实有道理。但……他自己不太会种东西,什么都养不活,种一个死一个。当时那人特意划出来一块地方,两人种的东西一样,平时浇水施肥也都是一起,结果就是养得没那人好,他干脆不再管。
肥硕的蔬果总是迎来山上枯瘦的动物,大一点儿的能设下陷阱。天还没亮时,若听到动物的惨叫声,两人能当即从床上弹起来。再小的就太灵活,不好找更不好抓,还破坏植物的根,着实可恨。那个人教自己用石灰、油之类的东西来防它们。
现在人已经死了,这地自然也荒废了。这是他离开后的第一个冬天。上一年开春,地里长了一丛茂密的小黄花,从屋里望出去金灿灿的,看着舒心。其他枯死的东西都与茂密的杂草被他一并拔除,但留下了这些花。没什么特殊的香味,只是简单地好看。他叫不上名字,在山上也不多见。想起来的时候,他就浇浇水。花儿很顽强,一朵接一朵地败,又一朵接一朵地开。直到深秋它们才变成一团枯草,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踪迹了,也不知来年春天还会不会出现。
酉时一刻。
他给锅上煮了点粥,备了点腌咸菜切碎。他本想弄点肉沫进去,但放弃了,今天想开荤的欲望不是特别强烈,留给想吃的时候多吃些。他离开灶边继续打扫,反正他总能在最恰当的那个时机回来熄火,粥总是煮得最好。他也从来不会忘记锅上烧着东西,但那个人……越老越会犯这样的错。有一次自己不在家,这老家伙果然忘了,险些把房给点了,幸亏自己及时赶回家。那天他急得将老家伙痛斥一通,谁知老人家还委屈起来,低着头不说话。他看着眼下满头灰白,忽然感觉喉咙更住,觉得自己是在苛责了。他只是不敢相信,这个人老得比自己预想的太快。记忆中,他依然是那个头发乌黑,目光炯炯,意气风发的猎人。若没人问,谁知道他已年过半百了呢。
那天后,他再不许老猎人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动火。还好老家伙脑子清醒,能记住这茬。
他给柜子上擦了灰。这柜子也是老猎人自己做的,特别耐用,几十年了一点都没变形。他的目光落在第二层的抽屉上,犹豫了一下,拉开,拿出一个盒子。这盒子里收拾了一些零碎的东西,比如针线、几枚珠子、一些颜色好看的石头、两个断了绳的坠子,还有……
一枚玉质的平安扣。
简单打磨的圆形玉石,一截拇指指节长,没有任何花哨纹络。边缘薄些,中央有个米粒长的小圆孔,穿着根普通的绳儿。玉应当是好玉,水色饱满圆润,被人养过似的,半环是半透的白,半环氤氲着丝丝缕缕的翠色。他说不上更多名堂,只依稀知道翡翠里有一种叫白底青的,这玉瞧着像是那回事。
这平安扣看着值钱。他不懂这些,也不知道它从哪儿来。绝不会是老猎人留下来的,没谁给他留纪念礼,若是捡到的铁定换了米面,更不可能往回买。很多年前的某天起——甚至可能是十年前,他自己就在家中发现了这枚玉石。近来小屋也没招待过旅人,不会是谁落下的。他本想去问,又担心老猎人以为自己是偷来的,揍他一顿——这事儿不是没发生过。犹豫间,他被喊去干活,随便收拾起来。后来,他也没再翻找过,老猎人也没提起,兴许是没注意到。这块平安扣就放在这儿,直到他收拾遗物时,才重新在角落里发现。
他拎起黑绳,这块玉吊起来,微微转了一阵。中间的洞对准他停下来,像一只眼睛在审视他。这让他感觉有些奇怪,便重新放回抽屉里,关上。
饭后刷锅洗碗。水缸里的水用完了,他得在天黑下来前到河没断的地方打一桶回来。出门前他想了想,习惯性地背上了弓箭。
这个决定是对的。在他刚盛了水,直起腰时,看到河对岸有动物的影子。那大小,难不成是昨天跑了的那只狍子?他在瞬间做出判断,熟练地抽箭拉弦,将箭头瞄向那边。因为两岸距离并不短,不然河也干了。但这附近没有能过河的石头,盲目下去虽不怕腿冷,却怕水声吓走了它。所以,在此地放箭射中它再过去捡,是最好的方案。
还是有些远了。
天色已晚,他看不太清。那猎物还在原来的位置么?方才不再看到灌木摇晃,兴许没挪窝,应该也没注意到自己。必须一箭定成败,若没有击中,将它惊走就麻烦了。第二箭难说,虽是冬天,但邻水的对岸仍草木茂密,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
“你犹豫什么呢?”
唐突的人声令他一惊,手一松,箭发了出去。他射偏了,但也不能怪他,毕竟本就没有瞄准,恰起一阵冷风影响了箭道。那边的动物立刻发出一声惊叫,夺路而逃。
是个大家伙呢,放跑了。他眉头一皱,准备回过头,看看是谁大半夜跑到这等荒山野岭坏他好事。但是,偏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慑住了他,鬼压床般让他动弹不得。那阵凉风也成了阴风,令他感到一种怪异的寒气,这绝不是冬日此地该有的风向。这不对劲。
他闻到一阵花的芬芳,淡淡的,像是菊,又像莲。不论如何,都不该属于这个季节。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力道不轻不重,却将一阵战栗扩散到全身。他试图挣扎却做不到,所幸似乎还能发声。比起恐惧,他更为愤怒。失去身体控制权的他激愤地质问道: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身后一阵轻笑过后,又传来一阵沉吟。
“我来做什么?当然是……”
他又靠近些,用烟杆抬自己的下颚,但还看不到脸。此刻,搭在肩上的手骤然收紧。
“——来帮你了。”
第六十四回:事核言直
夜幕降临。晚风中,他只觉得怒火中烧。
不过,愤怒尚未完全占据自己的心。他尽可能劝自己冷静,暗自做着分析。这人什么来头?不如说,这种家伙……是人类吗?而且为什么自己不会动,是被施展了什么定身术吗?但好歹是允许他说话的,他想,对方至少还有沟通的意愿。或许直到从自己嘴里听到满意的话前,那家伙都不会将妖术解除。
“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
“来帮你的人啊。”
他又笑了,语调云淡风轻,以至于显得轻浮。说来,自己连这个人的性别也确定得勉强。对方的声音像是男声,但如果理解成有磁性的女声也不为过,客观地讲,姑且算得上好听。但不论这人什么声音什么面貌,冒犯并激怒自己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你给我定在这儿,说帮我?虽然我也不觉得你有什么能帮到我的地方,更不觉得我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地方。”
“你可真是不坦诚啊。当你将‘帮不到你’这句话放在第一位时,你就暴露了。”
说罢,那个人松开了肩上的手,慢慢挪步到他的面前。他怔了一瞬,皱起眉,心情变得有点复杂,以至于先前的震怒都淡化了些。不仅是声音,这人的样貌也是似男非女的。或许真正的美丽总会模糊性别,不过尽管对方面庞尖削,还是有很多男性化的特质。他眼角上挑,右目下缀着泪痣,黑色柔顺的长发像燃烧殆尽的死灰,半点火星和反光都不曾看见。那一身明显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浴袍,也说不出是黑色的部分更多,还是赤色的比重更大。它们相互交融,在彼此的界限中渗透出诡异的纹路,像有生命一样。
他的瞳色是殷红的,夜色中像是在发光。与他的眼睛一样醒目的东西,该数他手上的那支白色的长烟杆了,正是刚才戳自己下颚的那件。看不出是玉石还是其他材质,但一定价格不菲。在这种季节这种时刻出没在这种地方的,想必定然是妖异了。
打起来有胜算吗?
“毫无说服力。这就是你的诚意?”
“嗯……怎么说呢?”
长发男子泰然自若地吸了口烟,轻轻吹到他脸上。虽然不是普通烟草那样难闻,但依然有些呛,而且他感到了微妙的侮辱。他皱起眉,险些骂出声来,对方却又抢先开口了:
“我若是现在就解开束缚,你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左靴内侧抽出一把剥皮刀割断我的喉咙。那刀又亮又利,你昨天用完就重新打磨了。你身边每一件儿东西,包括你箭囊里的每一根箭,都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从箭头到箭羽,你要保证这些东西随时都是可以使用的最佳状态,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因为你自己的原因造成的损失。”
直到这时,一阵莫名的战栗才缓缓爬上他的脊椎。往年这时候,河边有这么冷吗?
紧接着,更加强烈的怒火掩盖了这些。
这妖怪一直在观察自己?从什么时候?仅凭他这三言两语就能说明太多问题。恐怕从很久之前,自己的行踪乃至一举一动都被这混账尽收眼底——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虽然不是刻意遮掩的隐私,但就这么被看得透透的,是个人都会情绪激动。他避世太久,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人能这样激起他的怒火。不如说,很可能就是憋的时间太长,才会在这种时候愤慨异常。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厮到底什么来头?什么目的?
“如果你是来激怒我的,你已经成功了。”
“唉哟,那就更不能放开你了。我可是来帮你的,真是没礼貌。”
“你口口声声说着帮我,现在只是在给我制造麻烦。我警告你——”
一瞬间,定身的妖术解除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整个人失去重心,差点摔在河边的石滩上。他立刻做好调整,电光火石间便抽出了靴侧的剥皮刀,如那个人说的一模一样。
一刀迎面上前,力道和速度能砍断一棵碗口粗的树。但在清脆的“呯”声过后,他这招竟然被轻松拦下了——仅凭那支看上去一折就断的烟杆。而且,那男人是一只手稳稳地持着它的,自己却拼尽全力,连小臂都因用力过猛而微微发颤。
不可能……就凭这种半吊子的家伙?难道是自己因为情绪的原因影响发挥了么?开什么玩笑!他可一点也不想承认,他也不会凭这些就感到害怕,更不会退缩。一定是他又……
“是在怀疑我用妖术作弊吗?你还真不可爱啊。”
“……”
想法被拿捏透了,这厮对自己的了解可不是一星半点。他手上不敢放松,一丝一毫的犹豫都可能被对方乘虚而入,招致更麻烦的追击。天太黑了,他只能就着微弱的月光看到眼前很小的范围,优势不大。他又用空着的手迅速顺出箭囊的箭,从下方去刺对方的腹部。可就在那一刻,他觉得左手的刀上虚了一下,却很快被之前的力量抵上。这男人竟然用快不可见的速度一转烟杆,将攻来的箭头打飞了出去。箭头摔进水里,噗通一声,断裂的木棍停留在他腰前的两寸。他深吸了口气,发觉这妖怪对自己的了解程度比他想的更可怕。按照惯性,这木棍至少是能刺中他的,虽然不一定会造成多严重的伤害。但他自己在出击前都会控制力道的,凶器没入敌人多深,刺到什么地方,他要求自己心中有数。
“真是容易动怒啊,尹归鸿。”
在听到后三个字时,他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阵。随后,他攥着断箭的手握得更紧,改为一记上勾拳直中目标。但他只打到一团空气,连左手刀下的力道也突兀地消失了。眼前一阵光亮,人影化作火焰的虚像,转瞬即逝。他用力将木棍摔到地上,环顾左右,一腔怒火无处宣泄。那妖怪不知去向了,可他的声音从某处传来,清晰地流入他的耳中。
“又生气了?唉,真是没办法。不过,你合格了。”
“给老子滚出来!”他多想破口大骂,但愣是将更多脏话压在嘴中,“你姓甚名谁,意欲何为?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给我滚出来把话说清楚!”
“尹归鸿……唉,我觉得是个不错的名字,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少他妈多管闲事!”
“确实,这是你的家事来着。”那声音笑了笑,“呵呵呵,自从被那位老家伙收养,的确也就不再需要这个名字了。你大概没什么印象了,就由我来提醒一下:在他问你的名字时,听到回答后,确乎是怔了一下。沉默半晌后,他告诉你,从此把这名字忘了便是,反正你也不再需要了。十几年来,他的确没再叫过你的名字,不过很公平,你也没叫过他的。因为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你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是个猎人。”
他知道太多了。不过,尹归鸿的记忆的确慢慢苏醒。他隐约想起来,在报出姓名后,那老猎人是没说什么,只不过将他的姓重新念叨了两遍:尹……然后,他问自己从哪儿来,又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摇了摇头。之后便与那男人说的一模一样。的确,他要承认自己的记忆还没有好到过去的任何一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时候自己多大来着?满十岁了么?
印象最深的不是这部分,是更早前的一些事。
“你比那时候强了不少。”尹归鸿还是无法确定这声音的源头,“不如说,强了太多。毕竟你被捡回去的时候,差点连左腿都没保住。一副病殃殃的样子,说话也困难,谁见了你都不觉得是能活过第二天的样子。该说,那老猎人还真是妙手回春。他既是个猎人,又是个郎中;既是个瓦工,又是个木匠;既是个渔夫,又是个菜农。对人类来说,他很厉害,而且算是你再生父母。可惜某个雨天,他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下去,差点把命丢了。打他第二天被你找到,背回家去,就算恢复得再好,身手和脑子都不及从前了。他本来能活得更久,对吧?啧啧,真是天不遂人愿啊……哎,你被捡回去那天也下着大雨,可真巧啊,是不是?”
说到这儿,尹归鸿反而冷静下来了。
这家伙的情报量真是不得了。不过这么想来,他恐怕从很早前就对自己十分了解,此次现身也是有备而来。对方知道的事,还有体术、妖术,暂时都凌驾于自己之上。他虽然还很生气,但又不傻,不可能和自己没有胜算的家伙作对。被愤怒冲昏头脑,做出最不宜在当前做出的举动,是大忌。
这男人说的不错,他确实脾气挺大,不过与老猎人生活以后改变了很多。
他从来都是“冷静地愤怒着”。
第六十五回:事出反常
保持清醒才是最重要的,先前一切看似受情绪支配的举动,都是以此为掩饰的试探。要说尹归鸿自己到底气不气……那若是满腔愤懑能被具象化,怒火早烧到天上去了。但没用。既然是徒劳无功的怒火,还是控制些的好,气坏身子可当真不划算。
“所以?”尹归鸿站在原地,扬着眉,“你该不会是看我可怜,同情我,才来说什么帮忙的鬼话吧?你能帮些什么?不如替我给老家伙换块好点的碑,刻些漂亮的字。”
“哦?我看你刻的也不赖嘛。碑文也写的不错,是读过书的。”
原本飘忽不定的声音有了具体的方向。此人说的不错,他是跟着老猎人学了不少,虽然不至于能考取功名,但稍微仿写名人大家的诗词歌赋还是像模像样的。他转过身,看到刚才消失的男人朝他走了过来。男人步伐轻盈,满目笑意。
“对你知根知底却不自报家门,好像有些失礼。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一位……六道无常:红玄长夜·朽月君。”
“猜了个大概。”尹归鸿倒是很轻易接受了。这厮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货色。
“就当是对我先前所作所为的道歉吧。我送你个礼物,怎么样?把手伸出来。”
尹归鸿盯着他,态度依然警觉。不知这无常鬼要搞什么把戏。他可不会被这番话糊弄,刚才自己可是被狠狠戏弄了一番,这仇归鸿可记下了。
“放轻松……我会害你不成?”
说着,他一打响指,面前凭空燃起一道火焰。但这火好像并不热,尹归鸿在短暂的惊讶过后,试着伸出手,在这串火苗中碰触到了某种实体。在这一瞬,火焰忽然像是被打散一样,又逐渐熄灭。余下的流火落在石滩上,倔强地燃烧着。这些零星的光让他的视野变得清晰,他能更好地观察起手中的东西。
一把刀。
……真的是刀吗?它有刀刃、刀背、刀锷和刀柄,造型很简单罢了。这也太轻了些,有两斤重吗?他掂了掂,盲猜一斤六七两。然而作为刀来说,它却很长,若用软尺来测量它的真实长度,恐怕超过了四尺。它的颜色也很奇怪,苍白中透着铁青,能映出人的模样,却没有那种刀剑应有的金属光泽,是因为天太黑了吗?不过这个重量,恐怕还真不是铁打的。
“……什么东西?”
疑惑暂时让他将先前的账搁置到一边。朽月君勾起唇角,兴趣颇浓地为他介绍起来。
“你听说过……有一任走无常,在生前曾锻造过六道神兵么?”
尹归鸿微微睁大眼睛,觉得朽月君意有所指。他是知道的,难道自己手上的就是……不太可能吧?那样非凡的武器,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交到自己手里?即使送他东西的人,也是一位六道无常,但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让他毫无实感。
刀身略窄于普通刀刃,归鸿伸手摸过去,只觉得一阵冰凉,倒与铁无异。他又将这把刀在手里倾斜,感觉它的重心仿佛发生了变化。
“当心,这牙被锻造成刀时淬了蛇毒,中空的部分也充满毒液。若是被它所伤,你会身中剧毒。哪怕隔着皮肤摸得太久,毒性也会渗透体内,迅速蔓延到全身。它不会让你立即毙命,但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中,你会在无法忍受的剧痛中看着自己是怎么烂掉的。解药并非没有,毕竟已是那么久前的妖物了……但可不好弄来呢。”
“……烬灭牙?”
“你听过?你很聪明……它是用兽牙打造的弯刀。这位刀匠曾造访南国,在一座密林中有幸得到一根新鲜脱落的、蟒蛇的前钩牙。一般的蟒没有毒牙,但这可是来自畜生道的蟒神摩睺罗迦的所属物。若是敌人身上已经有伤,即便不是烬灭牙所致,就连碰触到它的刀气也会毒发身亡。我看,你倒是有一副能驾驭住这把毒刀的气质呢。”
尹归鸿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感谢他吗?他可一点也不想。在朽月君将自己的来意解释清楚前,他是绝不会掉以轻心的。也难怪他知道这么多事,毕竟是黄泉十二月,就算不用盯着自己长大,知道这些也是轻而易举。
“你是不是该说谢谢?”
“我是不是该还给你?”
“噗嗤……”
朽月君又莫名其妙笑起来。尹归鸿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乐的?搞不懂。
“既然你都摸透了我的底,还给我这种东西……说吧,你到底来干什么?我话先说在前头——这把刀,我不能要。”
朽月君的笑意淡了些,多了几分疑惑。他的语气中带了些许不可置信:
“你确定?也不多想想么?虽然人类在接手之前多少会犹豫一下,不过都只是因为不确定而客气一下。你倒好,一上来就这么坚定地拒绝,真想不到。”
“很简单的道理:你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塞给我这种危险的东西,恐怕是要让我承你的人情。这样一来,如果有什么事你要让我去做,得了好处的我都没有理由拒绝。这把刀若真是烬灭牙,恐怕不是你的礼物,而是你用以挟持我的把柄。而且听上去,你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的道理。”
“……不错嘛!能想到这么多,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朽月君扬起眉,“不过耽误了这么久,天都黑了,也该切入正题。嗯——不如找个说话的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
言下之意,他一副要登门拜访的样子。毕竟附近除了尹归鸿的家,也就是老猎人留下来的房子之外,再无其他去处。朽月君说着,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了,尹归鸿一愣,立刻提起手边的水桶追了上去。但不知为何,朽月君的背影总和自己有一段距离,即使他觉得自己已经跑得很快了。再怎么说手里拿着重物,还不能洒,他跑了一阵便停下来调整了一下握捅的手势。一抬头,那无常鬼已经不见踪影了。他皱起眉,但脚下不再着急。等他凭借对这山路的记忆摸黑回到屋前时,看到窗里有亮光。推开门,朽月君竟已经“私闯民宅”,坐在那张老猎人生前最喜欢的藤椅上,看上去悠闲极了。
“别坐那儿。”
尹归鸿放下水桶,将另一手的刀扣在桌上。如此命令对方,倒还挺有气势。不过朽月君没听见似的,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尹归鸿已经没有心情发出第二次警告了,但是,先不论他是否奈何得了这家伙,如果现在就摆出敌对的态度,恐怕他就不会老实交代自己想听的事了。而且,朽月君将这点拿捏得很好,真教人窝火。有气却撒不出,这便是理性的代价。
“得了吧,这儿也没其他像样的地方可坐。你那张凳子么?搁火里抢救出的老木雕也不比你这旧板凳更有艺术价值了。”
“你……”
“行了,自己家,坐啊,客气什么?”朽月君故意这样揶揄,“不来点茶么?你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水在桶里,要喝自己去烧。”
朽月君笑着摇头,将靠在椅背的身子直起来,重心放到单条支撑着自己的二郎腿上。他伸出手臂,勾勾手指,一道细细的水流便从门口的桶中引来,落到面前的杯子里。他又用手指画了个圈,细小的火焰便围绕在杯子周围,使水升温。很快,杯里的水面泛出小小的气泡,冒出白色的袅袅细烟。尹归鸿的确被震住了——这样灵巧而直观的妖术已经充分说明,即使在言语上,自己也还不具备与这妖怪正面抗衡的资格。
真他妈憋屈。
朽月君一手端起杯子,弓着背,视线自那细碎的刘海下投上来,盯着端坐的尹归鸿。
“不用把背挺得笔直,已经没人这么要求你了。”
“用不着你操心。有什么话,说完就带着你的刀赶紧走。”
“唉,既然都打算听了,何必这么草草下了定论?”朽月君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接着说,“我想想,该从哪儿先说起比较好呢……啊,刚被收养时,你养父查过你的身世,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他直接告诉我了。因为我来路不明,十来岁的小孩也具备撒谎的能力,所以多留个心眼打探一下,是再正常不过的。”
“不错。你家出事那天,你十一岁又一季……虽然你可能不想重新回忆,但我不得不建议你回想起来。你的父母、一对老人、你的叔父、你的一位哥哥和一位姐姐,甚至……你母亲怀胎八月的肚里的孩子,他们究竟——死于谁的手中?”
尹归鸿的瞳孔骤放,他攥紧了杯子。
他分明已经平静很多,但此刻却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是他有意埋藏起来,实则是记忆中最鲜明的部分:不是“谁”,而是“哪些人”。
“……左衽门。”
齿间摩擦的声音如巨石崩裂。
第六十六回:事火咒龙
秋天是,万物迎来收获的季节。
平日爷爷奶奶是不与他们住在一起的,少说隔了三条街。但中秋佳节,家人们总是要团圆在一起,也为哄老人开心,尹归鸿的父亲专门请人抬轿,把二位老人接到自己家中。归鸿的叔父还算年轻,刚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尚与父母同住,也一并来到他家过节。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他们家中装饰得更为气派。尹家的势力很大,然而归鸿的父母不需与主家同住,只在边陲小镇上有处安身之所。他们不过是听命于主家行事,靠那些大人物赏口饭吃。那些都是有头有脸的角色,最厉害的,是下一位城主的候选人呢。如今城主之位已经不再世袭,朝廷为了加强对大地区的管控,不知第几次更朝换代时,城主就不再有“子承父业”这一说,都是靠上面派人下来,血缘也有严肃的考核。恐怕要不了多久,朝廷就会把所有大型城池拆分,更加全面地推行省市制了。即便如此,在当今成为一城之主还是能做成很多事的,且大有颜面。父亲说了,到那时,住在边上的他们办事更方便,总能讨些油水,日子会过得更好的。
尹归鸿不知道他家是干啥的,他问哥哥姐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觉得归鸿太小,说了也不懂,于是归鸿就嚷嚷,肯定是他们也不知道。不过不管爹娘到底是干什么的,从来都没少他们一口饭吃,归鸿连衣服都没捡兄长一件,全是新给他做的。应该也不会是什么遮遮掩掩的勾当,毕竟平日爹娘走在街上,不论打扮还是气质都风风光光。归鸿的哥哥姐姐年龄相仿,踩着肩膀,一个十六一个十五。母亲肚里还有个孩子,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他们商量好,如果是男孩就让哥哥起名,如果是女孩就让姐姐起名。归鸿还是不服气,觉得自己读过很多书了,怎么能不让他参与呢。可母亲已经四十余岁,这次完全是意外之喜,往后不论财力还是精力都跟不上了,不会再生。他爹很是担心,但爷爷说,这根本不是事儿。母亲今年初怀上的,与奶奶怀着叔父的年龄一样。奶奶到现在都健健康康,母亲也一定平安无事。
从早上睁眼开始,归鸿一直很高兴。他和兄姊去街上玩了一天,买了很多零食和玩具。等到晚上,可以吃上奶奶亲手做的月饼。他们都不爱吃娘做的月饼,饼皮在嘴里发苦,她老拿捏不好碱面。归鸿最爱吃蛋黄馅,早就给奶奶打好招呼,她答应自己会做的。这是归鸿能下床走路的第二年,过去他的身体很差,只是站上一会也会双腿打颤,失去平衡。平日里也没少伤风寒,三天两头往医馆里跑。郎中说这是很复杂的病,成因很多,也很难治。虽然兄长和阿姊时常当着他的面抱怨,但他也知道,他们是觉得爹娘太辛苦。有人质疑是爹娘干了不好的营生,遭了报应。尚还年幼的兄长和阿姊,居然带着玩得好的兄弟把说闲话的人家院子拆了,谁说就祸害谁家,他们才闭了嘴。那时归鸿知道,一家人的心里都装着自己的。
家里请了先生教书,因为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归鸿学了不少东西。两年前,爹娘喂他喝了一种药汤,里面有着没有融化的白色粉末,沙子似的扎嘴。但爹娘硬逼他喝下去,渣都不许剩。一觉醒来,他当天就能下床满地跑了,又蹦又跳,上房揭瓦,玩得鸡犬不宁,谁都逮不住他。
今日天色渐晚,他们回到家去,三人脸上的泥巴洗黑了两盆水。收拾干净后,算上母亲腹中的孩子,一家九口围在桌前吃饭聊天、唱歌赏月。
欢乐就要在这里戛然而止了。
他们一直玩到快子时才收拾好家里,准备休息。客房缺一床被褥,父亲去别的屋拿。在走过院子的时候,看到自家墙院上站了几个黑影,一时有些发懵。
手持兵器的人们一拥而上,父亲被刺穿心脏,当场死去。还在里屋玩闹的孩子们并不知发生何事。不必等母亲出屋寻找,那些贼人就杀进门来。一时间,场面乱成一片。叔父仅凭着一旁的扫帚护住腿脚不便的两位老人,自然是招架不住,很快便人头落地。三人的惨叫过后,剩余的人跌跌撞撞,夺路而逃。兄长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在院里摔了很多零碎的东西拦路,给他们抓住,一击毙命。归鸿只回头了一瞬,就看到鲜血从兄长的喉中飞溅。他感觉心跳漏了一拍似的,交错的腿只觉得麻木,忽然摔了一跤。阿姊拉过他,用尽全力将他推到前面去。她的中了一箭,向前倒下,被贼人踩在地上,许多人从她身上踏了过去。母亲挺着大肚子,与他相互拉扯到后院。虽说这里没有布置什么人手,贼人们只从正面杀进门来,但他俩都知道,现已无路可退。后院门因不常出入,早已堆满杂物,根本无暇清理。就在这时,母亲忽然朝自己伸出手,将他推入井下。他惊恐万分,坠入井中后呛了好几口水,这才死死抓住井绳。秋天的水凉得刺骨,水花声里夹杂着母亲声嘶力竭的惨叫,持续了一阵。他整个人僵在井下,像冻住了一样硬,冻住了一样冷。
秋天是,万物迎来凋亡的季节。
贼人们要么没注意到他,要么觉得他必死无疑,只是踹开每一扇门寻找可能藏着的剩余的人。他们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抢夺了许多财宝字画,那些都是爹娘喜欢的收藏。大概是抢干净了,不知谁放了一把火,归鸿抬起头,只见一片通红的、圆形的夜空。
他觉得脸上一阵湿润,不仅只有井水。挤进嘴角的液体泛着苦涩,像母亲和的月饼皮。
这时,明亮的上空忽然投下一阵阴影。归鸿畏畏缩缩地昂着头,手中攥的井绳是一刻也不敢松懈。那些吵闹的狂欢声应该已经移走了才对,为何还会有人?那个人带着帷帽,又因背着光,归鸿完全无法看清他的脸。但这个人他在刚才是有印象的,回头的时候,他看见那人从容不迫地跟在贼人最后,似是给予他们指令的人。
而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压着左襟的,如一帮从地狱涌来的亡命狂徒。
他好像没注意到自己……只是瞟了一眼,这时有人喊他,他便回头走了。尹归鸿就这样躲在井里,泡在水中,在怪异的麻木感中苦苦撑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公鸡还没来得及打鸣,立马有早听到动静的十几位镇民成群结队,跑来查看。他们看到这满地狼藉,无不扼腕叹息。尹归鸿隐隐听到人们接连不断的纷纷议论。他们这样说了:
“天啊,真是作孽……”
“莫不是一家老小都被赶尽杀绝?”
“什么都不剩,都被抢空啦。”
“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竟是如此深仇大恨。”
“早说了,这是报应啊……”
贼人们许是走了,尹归鸿顾不了那么多,用尽最后的力气哀声呼救。虽然声音微弱,但领头的猎犬听到动静,冲进后院的井边狂吠起来。人们这才发现,还有个小孩躲在下面。最身强力壮的一位屠户把他拉了上来,首先映入他眼的,是母亲横死的尸首。尹归鸿如出了冰面的活鱼,立刻被冻成一块石头。那时候的母亲瞪大了眼睛,满目惊恐与不甘。她的肚子被残忍地剖开了,脐带连着一团成型的血肉。此刻,二者的心脏都早已停止了跳动。
“是个姑娘啊。”朽月君摇头感叹,“本该是你的妹妹。那就该按你阿姊起的名字,叫归鹊了。你兄长叫归鹤,阿姊叫归鹄。你们兄弟姐妹,都是飞鸟的名字,你爹希望你们展翅高飞。你娘怕你们飞得太远,不着家了,就给你们的名里添了个归字,盼着你们长大后还惦记着回来。可惜,现在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也不再有人能回去了……”
“你他妈的——”
尹归鸿刚一拍桌子,朽月君忽然用烟杆直指他的脸,人倒是没动。他一收先前的轻浮,只是冷冷回应:
“好好想想,你该发火的不是我这个提醒你的人——而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
尹归鸿知道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只是这被压抑多年的感情有些生疏,一旦露出眉目,就喷薄而出。他强压住火,逼着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让充血的头脑尽量重归平静。
“老家伙说……爹妈做的事得罪了人,他们就派左衽门的人把我们杀光。他不告诉我是谁,只告诉我,他在世的时候不许想着报仇,要不,便不养我了。我自知没有实力,便答应下来。这些年,他教了我很多东西……”
“你养父说的不够准确,我日后会告诉你实情。你命够硬,运气也好,遇到个退隐江湖的高人,还学了不少本事。”
第六十七回:事修傍兴
那位高人捡到归鸿那天,下着滂沱大雨。
他是清醒以后直接从家跑出去的。他知道自己活着的消息很快会传出去,左衽门不会放过他,便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开始逃亡之旅,离开镇子,朝大城相反的方向去。他中途栽在草地里昏睡两次,醒来就继续跑,跑了很远,却在刚翻过一个小山头时天降大雨,滑下山摔坏了左脚。老猎人下山换粮,回去时隔着迷蒙的雨雾,在草木茂密的山沟里察觉他的气息。
“就这么苟活下去也不错,连带着家人的份一起,对吧?”
尹归鸿的呼吸有些急促,每一寸皮肤都绷得发紧,身体僵硬如铁,心却激烈地颤抖。三言两语令他变得混沌,但自己的错乱不止因这套话术,他心知肚明。语言可以做手脚,但回忆是诚实的。记忆如清澈潭下的石块被胡乱拨弄,扬起的泥沙让沉淀了十年过半的人生污浊不堪,怎么也无法平静。
永远也不能平静。
但他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即使没有妖异来访,他也会亲自将那些光滑石块参差嶙峋的一面悉数翻开,暴露在外,再生生磨平——不论用何种手段。
“……我从未想着独活一生。”
朽月君慢悠悠地站起来:“你并非以此作为冠冕堂皇的借口独活的丧家之犬,我便放心了……那你觉得,你的仇人是谁?”
“是……左衽门。不,是背后指使他们的人——但他们也并不无辜。”
“答对了……一半儿。”
朽月君眼中的红光残阳一样炽烈,亦如新鲜的血。
“你若有与任何人为敌的觉悟,凭你学的本事,还不够。你不要这把刀,可以,那么我暂时借给你,以弥补你的诸多不足。现在的你……得承认,身手依然很弱。你还需要训练,和更强的武器,更多的消息。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这样做你有什么好处?”
虽然被情绪所支配,但尹归鸿并没有丧失理性。他敏锐地提出了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只是很巧,我们的对立方是同一人。这样你便能理解了吧?笼络你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这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
“……一人?”
尹归鸿知道自己的短板,也信服了他的理由,却不理解为何是“一人”,又是哪一人。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当真做好了与任何人为敌的准备?”
“我为什么要说不?”
“我是说,任何人。”
尹归鸿的脸沉下去。他的性子向来直来直去,随有话就说的老猎人一样不喜欢卖关子。又不是说书,用得上什么起承转合?即使面对这位可怕的妖怪,他的语气也丝毫没有惧色:
“我不喜欢重复回答无意义的问题。”
“很好!我果真没看错人,这样的性格倒是适合这么一位对手呢。你们有几分相似。”
他的笑像烈火中枯萎燃烧的红叶。在他尚未说出答案时,尹归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那我便告诉你,你——我,我们的对手……是一位六道无常。”
尹归鸿心脏一紧,他说的与自己所想是一点不差。毕竟能让神通广大的走无常有所顾虑的人,除了冥府那位,恐怕只能是另一个走常鬼。但具体是谁?
“你好像并不意外?至少,没有我猜的那么意外。”
“就在刚刚我察觉到了这个可能。”
“下次你的反应还能再快点儿。”他笑了两声,接着道,“那个无常鬼不好对付。除他自己武功高强,又精通阴阳之道外,他所带领的部下也是整个江湖上历史最长、声誉最……最好?最坏?就当是好吧,最好的刺客组织。唔,至少比几百年前好些。”
“你是说左衽门的统领,其实是一个六道无常?这不可能。你们这样的人怎么会……”
怎么会?他说到一半自己便顿住了。怎么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吗?他不好说,眼前这个妖怪就不像个善茬。找自己做的对付另一位同僚的事,显然名不正言不顺。阎罗魔不管吗?尹归鸿不清楚,他又不是干这个的,但他确实觉得奇怪。一方面,再怎么说也好歹是为黎民百姓做事的走无常,怎么会带领这种杀人如麻的一群人;另一方面,他又怀疑,像这样安稳地存在上千年的组织,就算名门望族也少之又少,确实适合交给寿命漫长的无常来做。
“你以为左衽门为何旷日经年还如此根基深重?不过说实在的,他们内部确实被狠狠地清洗了一番。过去他们主要成双成对地行动,如今倒不需要,毕竟任务的风险率大大下降了。以前确实很多人都怀疑,左衽门是辜葭潜龙·霜月君带领的,毕竟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刺客呢。不过他卸任后……左衽门依然存在着,人们便打消顾虑,只觉得是他们内部组织有方。实则不然,这鬼地方仍归某个无常所管。很久前,因此人的父母与左衽门颇有瓜葛,引来他的仇恨。按理说他当上了走无常,是该把这组织连根拔起,让所有人血债血偿的。可他很聪明,聪明得让我也害怕起来……他虽清算了几个与父母之死关系最直接的家伙,却费了些工夫,将整个组织纳入囊中,为己所用。你能明白吧?人们的欲望是不会被满足的。权力如美酒,一旦尝过其滋味,便怎么也不舍得放下,只想着更多。而即使是美酒,若是喝多了……也可以让人中毒,对吧?”
在听完这一大段的陈述后,尹归鸿思索了一阵。
“所以这就是你与他为敌的理由?”
“算是吧。还有一点:他不待见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虽然最开始我对他也没什么意见——我不讨厌强者。可有些时候,若不主动出击,怕是要在棺材里才开始后悔。”
尹归鸿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还有其他不懂的地方。
“按照你说的意思,他才是杀害我全家的罪魁祸首?而不是受别的什么人雇佣?”
朽月君将烟杆放在桌上,十指交错,反手抻直了双臂舒展筋骨,懒洋洋的。尹归鸿在老猎人的教导下,早不再是什么性急之人,但见这德行也难免焦躁。
“你知道,你们尹姓之人,是不怎么干人事儿的。”
“知道。”归鸿道,“养父不曾与我提及,但我也不是从未私下追查。虽然机会不多,我还是得知了一些重要的消息。结合我父母所做的事,我大约知道,我儿时主家一直在四处搜寻八位邪神的遗物,被统称为特殊的法器。法器在人间流传,应该动了不少人的利益。”
“嗯,那你一定知道这些东西的力量有多强大了。刚说过,人的贪欲无穷无尽。实际上他们不仅触怒了人类,还惊动了那位大人——奈落至底之主。这些东西在千百年前被凑在一起时,一种法阵使它们之间发生共鸣,险些招致一场可怕的灾祸。这些东西如今流落四方,没有被统一管理,你们尹家却想再续孽缘,行逆天之事,真是胆大妄为。”
“所以六道无常来处理尹家?”尹归鸿皱起眉,对这个结论有些不满,“但凭什么?我爹娘本就是奉命行事的本分人,上有老下有小,即使对主家的任务有所怨言,想靠一技之长另谋他路,也会直面背叛主家的风险。我长大便明白了,他们虽然表面风光,实际上没的可选!要抓去处理出主意的人不就行了,我爹娘做错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
“放过他们?你在开玩笑吧?”朽月君挑起眉,“你们那庞大家族的细枝末节,若记着七个法器的下落,便会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在这点上,你也不用责备那位大人,任务必须严密得无懈可击。旁人知道,可以;贼船上的尹家人,不行。”
“但我爹娘不一定就真的全知道?我们不过是偏门罢了!”
“东记一个瓜,西记一个枣,抓在一起也够凑个果篮了吧?”
“那我的兄长和阿姊呢?!”尹归鸿的声音高了起来,眼白发红,“他们知道什么?!还有我未出世的小妹,她那么小,却那么完整——我甚至能看清她小小的脚趾……他们算什么?他们做错了什么,又为什么而死?!”
朽月君抬起眼来,不咸不淡地看着他。此刻,他好像也一副没话说的样子。
“嗯……确实。你们爹娘担心小辈知道太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你对此一无所知,按理来说也不必斩草除根。但这就是那家伙的作风呢,毕竟要确保万无一失。他连神都敢杀,弄死你们几个还不像按死个虫子一样,顺手的事?而且吧,也不是说一定要——要那么凶恶,那么残忍,那么毒辣。他不是这种人,只能说管教无方。左衽门人那么多,顾不过来也正常,对不对?只要结果是他想要的,对他来说就够了。”
尹归鸿觉得并不在理,却无法反驳。说着,朽月君拿起烟杆,绕过他,在屋里走了几步。他转悠到柜子门前,拉开抽屉,像是在自己家似的熟练地摸出什么东西。尹归鸿看清楚了,是那枚不知出处的神秘吊坠。他又放回去。
“我也是觉得有些不公,四处打听你们家有无后人,才找到了你。见你有人收养,才不再多管闲事。可如今眼见着你要寻仇去了,比起说些不中听的对你加以阻拦,还不如……推你一把。这是我过去留在这儿的,从那时我便开始注意你。”
“我确实开始感谢你找上我了。”
“你谢早了。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呢,也是我多方打听来的。”
说着,朽月君已经站在门口,一副要走人的架势。他停在那儿,回过头,夜光安静地落在他身上。他眉眼下坠,分不清真假哀愁。
“你体弱多病,是你爹娘擅自挪用了砗磲法器。它被留下金丝的部分,打磨成一串佛珠。剩下的余料被他们拿走,将粉末混入了你的药汤,你才不治而愈。可惜……”
红衣一晃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名为烬灭牙的妖刀分明放在桌上,尹归鸿却觉得心如刀割。随着那最后一句话的终结,“毒”也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痛骨悲髓。
第六十八回:事预则立
距离开亡人沼之时,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即便如此,那巨大的身影似乎仍在叶聆鹓的脑海徘徊。亡人沼没有云,但倘若是外面的世界,那硕大无朋的苍白骸骨一定高耸入云。睁眼闭眼,都是那看不见全貌的残片。在她的脑袋里,荒骷髅的形象如破碎的拼图,以飘忽不定的形式勉强拼凑出完整的模样。
令人战栗。
那时发生了什么,她的印象很模糊。无非是睦月君与它说了什么,谢辙和寒觞也是,一并讲了许多规劝的话。他们的确在初见时是有些震惊的,即使做过心理准备。不过,两人适应得确实比自己快些。它就是……那个将军吗?凉月君的友人?它竟也曾为人类。它身边有许多兵卒,虽然都不完整,甚至也有只剩骷髅的小妖怪,身上倒都披着战甲。战甲的样式颜色与磨损程度都不太相同,或许混合了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特色,但如今它们都聚在这里,在骸将军的麾下。至于将军,或许也曾有一身威风的铠甲,可世间的战意令它不断膨胀,变成如今的样子,就什么也穿不下了。
聆鹓还记得,它弯腰时发出恐怖的声响,和志怪小说里形容山谷或空街之类的地方会回荡的怪声似的——至少和她脑子里模拟出来的差不多。咔哒咔哒,似乎下一刻就会折断。它可怕的面孔从高处直直垂下,与她近在咫尺,那空洞的两个眼眶要吸走人的灵魂,她甚至能看到骨骼上细密又稀疏的孔洞。
它交给自己一件东西,被它捏在指尖。聆鹓呆滞地接下来,捧在手里,才察觉到那是一本书。她的目光不知为何,分明觉得恐惧,却无法从荒骷髅身上挪开,甚至没想着将那本书翻开。那时候,同伴与睦月君有看着自己,对自己说些什么吗?她记不清了。
即便只过了一天。
寒觞拿起那书本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半晌才回过神。
“你魔怔了?”寒觞说,“怎么从亡人沼回来就心不在焉的。”
“骸将军身边的瘴气最为浓重,她可能透着纱布,无意多吸了些。睦月君抓的药已经消除了瘴气的毒性,再等等应该就恢复了。”
寒觞对谢辙回嘴道:“我看啊,就是将军威武的身姿把她震住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你能把万鬼志放好么?”
“万鬼志?”聆鹓彻底清醒了,忽然支棱起耳朵。
“是啊?你忘了么,骸将军还要委托我们做事,才肯轮回转生。”
“是……什么事?万鬼志……不是在殁影阁吗?”
她刚睡醒似的。两人互相对视一阵,不约而同皱起了眉。
“你这忘性也太大了。”
“是啊,你该不会根本没听到我们昨天都说了什么吧?”
没听到?不可能啊,她对自己的听力是很自信的。但她回忆起谢辙说过的话,觉得可能确实是自己不小心吸入瘴气,整个人才不太对劲的。睦月君倒是已经离开了,她知道,记忆中有简单道别这个部分,虽然那时她有些心不在焉。
“我们在殁影阁时,万鬼志的确还在皋月君手中,不过我们休整的时候,神无君已经将万鬼志从皋月君那里取走,交给骸将军了。这也是骸将军的要求。”
寒觞手中还拿着它,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叶聆鹓伸出手示意他交给自己,寒觞照做了。这书很普通,也很老旧,虽然还没到那种一捏就碎的程度,但已经发潮泛黄,像是失去了生命力似的。封面是普通的藏青色,蓼蓝染的。她试着翻阅了几页,却发现怎么也没个尽头。
“这……”
“就这还是皋月君重新装订过的。”谢辙叹口气,“过去是经折装,后来的话本多是线装了,她便整理了一下。毕竟凉月君走后,护着它的灵力也散了,纸变得很脆弱。”
这看上去薄薄一本册子,怎么能写下这么多东西?即使这样皋月君还能打理,究竟如何做到,恐怕聆鹓也不得而知了。她合上书,轻轻摸过封面,有一种绒绒的触感。这也是很老的书才会有的特点,看来修整后,它在殁影阁也被翻阅了无数次。
叶聆鹓想起来,他们已经到了别的地方——距离青璃泽很远的地方。因为亡人沼是一个四通八达的枢纽,几人离开时穿越的还是那扇特殊的花树之门,但实际上已经到达了截然不同的区域。比起青璃泽,这里干燥太多,她总觉得鼻腔很不适,可能还未习惯。于是她顺手揉了揉鼻子,寒觞已经帮他们倒好了水。
这一带风沙很多,从很远的地方刮来。最近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平顶山,透过这处暂住的旅店便能看到。这无名的小城建筑低矮,大约是为了防范风沙,毕竟小城前是平坦宽阔、一望无际的荒原。放眼望去,一星半点绿色也没有。
谢辙看过去,轻声说:“那山看上去好像也不大。”
“近大远小啊兄弟。中午的太阳和下午的太阳其实一样大,没参考罢了,就这个道理。”
“什么?一样大吗?”聆鹓吃惊地望着他。
给杯里续水的寒觞将茶水洒了出来。
“……一样大。因为中午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没什么对比,你觉得小了;早上和下午有房子和树作对比,显得大。不信的话,你可以拿手指自己量一量啦。”
“那多刺眼呀……”
“总之这座山也挺大的。”寒觞也透过窗子望过去,“他们说,这是距离蚀光阙最近的一处入口。只要有风云斩之流,能扰乱灵力的兵器,就可以当做钥匙进入那个地方。”
“有、有没有别的方法?我听说路也很多……”
“我们还没出发,叶姑娘怎么就泄气了呢。”
谢辙笑了一下。他在细心地擦拭着这把轻盈的剑。它看上去平滑光亮,干净极了。
“这不是有备无患嘛。”
话虽如此,其实三人心里都有些没底。武器怎么能作为钥匙呢?难不成还有巨大的锁,专门给兵器大小的钥匙用吗?何况在这样贫瘠的荒野上,哪儿能看得到像殁影阁入口那样的“门”呢?那样的入口,也没有办法挂上锁才对。
在这儿,他们并不冷,不如说一点都没有冬天的感觉。诸如荒漠这样的地带,自是没有冬季这个概念可言。因此,聆鹓总觉得“过年”又离自己远了些。年不也是这样一个与冰雪息息相关的概念吗?
正午时分,三人都有点热了,尤其骑着租赁的骆驼在广袤的戈壁滩上前行,更是被冬阳烤得酥脆。骆驼上是有那种遮阳盖的,可太阳光从前方照射过来,影子都到屁股后头去了。太阳徐徐升起,又缓缓下落,他们终于感觉凉爽了些。他们用了大半天,才来到了平顶山的阴影之下。就算这样,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呢。不过这里的气候说来奇怪,一旦远离太阳,将自己躲藏在阴影下,立马就觉得冷了。刚脱掉没多久的外衣,他们又不得不穿上。
寒觞在最后面感叹道:“有点麻烦啊,我们晚上怕是回不去了。这里到了晚上会很冷,听说能冻出人命呢。我们防寒的东西都带够了吗?”
最前面的谢辙回应:“大概是够了的吧。我们总带着冬天用的东西。”
他们来到山脚下。这里,骆驼无法再前行,只能靠人自己攀登。这边有一排木桩,还有个简易的棚子,是给租用骆驼们休息的地方。骆驼很聪明,有时因为一些原因走失了,也能重新找回这里。平顶山这一侧的坡已经算是比较缓的了,据说对面和断崖似的陡峭。至于所谓蚀光阙的大门究竟开在哪儿,谁也没个准话。睦月君也只是告诉他们,“在那个坐落着平顶山的地方”,模糊得要命。但按照谢辙的说法,他这人每次都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说得足够多了,再怎么追问他也不能给出更浅显的解释来。
这就苦了他们。毕竟这座山是真的高,真的大。虽然上方因为风蚀等原因变得平坦,但整座平顶山的攀登时间仍是难以估计的。首先,普通地爬一座山也是有其他山脉作为对比的,至少大约知道自己爬到哪儿,这孤零零的一座就有些尴尬了。何况即使在这样的山上,植被也是稀疏而匮乏的,沙土难以固定,落脚的每一步都有点松软,生怕不小心就滑下去。只有在那些被自然侵蚀的沟壑中,才难得地攒了些水分,生出可怜的绿色来。
寒觞的手脚还是很利索的,在这里,他大概是找回了点那些在山野间奔跑的日子。虽然是最后一个上去的,但他很快超越了另外两人。谢辙没办法,专门放慢速度,在最后替聆鹓盯着落脚点。寒觞在一处宽阔的平台上停下,回过头,有些感慨。
“看——我们来时的那片绿洲。”
两人回过头去。
第六十九回:事不宜迟
第六十九回:事不宜迟
竟然已经爬到这么高的地方了。
因为原本一直赶路,所以并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时间有限,再加上这一带的气候与地势的原因,他们当然没有爬得很高,但也足以将远处的小城尽收眼底。城中几乎所有的房顶都平平的,与三人常见的不同,据说是利于储水,因为这儿很少下雨。建筑的布局都很整齐,每处街区都方方正正的,但建筑群的分布形状很特别,就像是一朵月季花开在戈壁滩上。可能房屋边缘的分布,也与地形和水源相关吧。
夕阳西下,一些边缘的新房子反射着太阳的光,像是给花镀上了一层金边。确实好看,但叶聆鹓知道,当下他们有更要紧的事。这山大约爬了五分之四,几人还一无所获呢。她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却在视线扫过下方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
即使这面山的坡度很缓,但没有参照物,也没有植被,也显得太高、太空旷,叶聆鹓忽然有些手脚发软。谢辙见状立刻说道:
“抬头,别往下看!”
“我我我腿软……”
“掉不下去。下来了我接你。”
寒觞在高台上卸下行囊,用力拍手示意她向上看,她这才战战兢兢爬了上去,勉强找回了状态。三人休整了一下,眼看着太阳的高度越来越低。终于,他们赶在天完全黑下来前来到了山顶。再重新看向来时的那座小城,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似地上的星河。
“一路上都没什么发现。”寒觞坐下来,靠在一块石头上,有些疲惫地说,“灵力的流动像不存在一样稀薄,这里没有什么活物。”
光与影交界的地方……剑即是钥。
谢辙也坐下来休息,心里默念了两遍这句无意义的话,又摇摇头,大概还是没想明白。皋月君与睦月君都给他们说过类似的话,都是为了让三人找到蚀光阙的入口。这百骸主也真是的,把自己的地盘建在这种虚虚实实的地方做什么?在这平顶山上,又有什么和所谓的光影相关呢?三个人靠在大石头上发着呆,望着天上逐渐清晰的群星。
倒是脑袋空空。
这上面的植被倒是稍微茂密些,有几棵树,还有大片的草皮。他们休息了一阵,捡来枯枝生火取暖,一人盖了条旧毯子。
“我们明天要是一无所获,就得回去了。”
谢辙的语气倒是平淡,也没有什么泄气的感觉。但寒觞听着不太舒服,毕竟他是最有所求的人。以妖怪的身份见到百骸主,说不定能得到些许指点,至少能帮忙打探一下消息。与殁影阁还有些不同的地方,在蚀光阙,酬劳是后付的。也就是说,即使寒觞两手空空地到那里去,也不必担心被扫地出门。在皋月君那儿可就不一样了,大多数时候是她的手下见人,他们的心情更是阴晴不定,很难通融,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你们先回城里,我在这儿多待几天。”他并不甘心。
叶聆鹓倒是担心,说他们本就没带什么吃的,他一个人不是要饿坏了吗?寒觞说不会,因为妖怪并不像人一样脆弱,顿顿都要吃饱。但谢辙却明说了最关键的问题:
“那剑呢?”
他们又不说话了。把风云斩交给寒觞,他肯定不放心,寒觞自己也清楚。聆鹓叹息道:
“唉。虽然我觉得寒觞肯定不会拿了剑就跑,但我也不能慷他人之慨,阿辙自己的看法和决定才是最重要的。何况若是因为什么意想不到的原因丢了坏了,不好担责。”
在这点上,聆鹓倒是意外地坦诚,也精确地说出了其中的关键。谢辙便说:
“你也别说什么逞强的话了。明天多找找,休整一下,再没什么线索,后天起早点。”
“我还以为你要卷铺盖跑路了呢。”
“我不是那种人。”
寒觞伸了个懒腰,做了一个深呼吸,这才接着说:“咱们早上在城里花太多时间了。如果早点出发,好歹能在骆驼棚那边休息,物资也够,不至于现在带着叶姑娘受苦。”
“我都习惯了,现在说这些干什么。”聆鹓淡淡地笑了一下。
“结果也没问出什么所以然来。他们好像都是只听说过,却也没见过。很少有人问他们,问过的人也没有再出现过。估计要么是找到了,要么放弃了。”
寒觞拈起下巴:“嗯……至少可以肯定,若是找到了,那证明蚀光阙还有其他出口。走无常们也说过,确实不止一条道路,这条已经是我们最方便的了。而且吧,既然求助于他的都是些妖怪,恐怕是很少和人类接触的。不知对他们打听的人中,有多少是妖怪变的。”
“……早些休息吧。”谢辙整理了一下毯子,“明日早点起。”
平顶山上的夜晚确实很冷,是干冷,比起青璃泽那边的湿冷要稍微好些。但聆鹓几乎都要忘记白天的时候这儿有多热了,一点儿也不像冬天。不知在过年前,他们三个能找到蚀光阙吗?那偏僻而避世的地方的主人,又是个怎么样的人?
想着想着,她慢慢就睡着了。
聆鹓第二天是被冷醒的,估摸睁眼的时候不过辰时。东方的天泛起亮光,柴火有限,篝火大约熄灭多时,摸上去已经冷了。现在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因为昨天的太阳残留在地面的热气已经消散殆尽,而今天的太阳还未升起。她哆哆嗦嗦地裹上薄毯子,站起来在原地徘徊了一阵。另外两位朋友好像还未醒来,她也没有打扰他们,而是披着毯子朝远处走了些。
山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她还不知道呢。从那边可以直接下去吗?不过下去了也没什么意义,听小城的居民说,再往平顶山更远的方向走去,就是真正的荒漠了,连碎石也见不到。走了一阵,她稍微暖和些,就将毯子在手臂上挂着。又走了一阵,视线里不再只有贫瘠的地面,而是出现了一片黄色的区域,恐怕就是沙漠。
聆鹓停下脚步的时候,心里惊了一下,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前方竟然是断崖,她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将头探出去才发现它几乎是个断面。断面并不平滑,坑坑洼洼的,每一阵风都能从上面带走一些沙尘。她后退了好几步,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从山上滑了下去。
“你怎么在这儿啊?”是寒觞的声音,“竟然跑这么远了。”
“哇……你看——”叶聆鹓伸手指向前方,“这里到处都是沙丘……”
这的确是一副值得人感慨的场景。从平顶山下去的沙子还有些粗糙,里面藏着不少碎石,但越往前沙子越细腻,尘土似的,在最前方形成高低不同、起伏不定的沙丘。像是凝固的海面,有着光影奇特的波纹,十分壮观。
“蚀光阙……会在这种地方吗?”谢辙也跟了上来。
“在不在的,看了才知道。”
话音刚落,寒觞竟然一跃而下。叶聆鹓吓得惊叫一声,谢辙也上前几步,从断崖看了下去。只见寒觞脚踏崖壁,身轻如燕,整个人几乎和地面平行。他看着是“跑下去”的,其实双腿在为自己施加阻力,减小地面造成的冲击。很快,在他们眼里,寒觞变成了一个点,他踏过的烟尘弥漫开来,让两人的视野变得模糊。
寒觞在朝下跑去的过程中逐渐放低身子,弯下腰,用双手与崖壁接触。他整个身子都扩散出一种特别的红光,如果有人从远处看,一定能看到一个巨大的、赤色的狐狸轮廓,甚至有九条尾巴。不过从平顶山向下看去,就只能在沙尘中看到一阵红雾罢了。
他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呢?两人都不清楚,恐怕只有追上去问才知道。
“太乱来了。”谢辙皱起眉。
“这、这他、他不会有事吧?”
聆鹓感觉自己声音有点颤。她在担心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寒觞的实力她是见过的。只是平时相处太久,聆鹓总是容易把他是妖怪这件事抛在脑后,将他像一个普通的人类男性一样看待。所以问题刚说出口,她心里就有了答案。而谢辙倒是一贯冷静。
“他能有什么事呢。只要是他敢做的,都有十足的把握。”
“那……我们要怎么下去呢?”
“我倒也能直接下去,但你恐怕不好走。”谢辙环顾四下,“等等,你看那儿——”
谢辙的手指向右侧方,那里有一处软梯。他们走到跟前去,谢辙检查了一下。
“绳子还算结实,但也用了些年头,小心为妙。”
“它好像不是直接到底的……”
那种腿软的感觉又出现了,尽管聆鹓只是顺着崖壁观察了一会。大约是避免绳子老化而发生断裂,梯子有很多部分,断断续续组成一条路。每两条软梯间的距离较大,不好落脚。
“我先下吧,帮你看着点。”
“好……麻烦你了。”
第七十回:事以密成
这真算不上一个友好的地方。聆鹓的眼神儿不知该往哪儿放,照理说她应该看着脚下,可一旦低头,陡崖千丈的景象便令她腿麻手颤。
一开始,这大大拖慢了她的速度。谢辙自然不会催促她,反而耐心地等待着,在她靠近软梯断裂处时出声提醒。这样磨磨蹭蹭也许轻松,但她可不想让寒觞在下面等太久。何况谢辙也在看顾着她,如果因为自己的缘故,令伙伴一直平白担心,她心里一定过意不去。
聆鹓攥着绳梯抬起头,深深呼吸了一下。她不再始终提心吊胆,盯着下方遥远得令人目眩的地面不放,而是试着让自己适当地挪开眼,看看两边荒石间的野草,或是头顶蓝得干裂的天。每次要落脚时,她只好谨慎地朝着下头望一眼,尽量把目光集中在软梯的绳索上。它们看起来还算结实,能让她安心一些。
“你右脚再往右伸……对,再靠下点。”
干燥的风刮得聆鹓脸上生疼,好在风声很轻微,不干扰谢辙提示她下一截软梯的位置。聆鹓因紧张而略显紊乱的呼吸逐渐变得规律,胳膊腿也有劲了。每每抬头时,上边的悬崖也显得远了一大截,鼓舞她接着远离它,往地面靠近。
也许是专注的缘故,她感到落地比自己想的要快,等终于又踩到坚实地面时,还因心理落差脚底虚了一下。谢辙托了她一把,摆摆手算应了她的道谢。他们转过身,寒觞正在四下溜达,看看东边的地,嗅嗅西边的风。
“发现什么了?”谢辙拍了拍满是沙尘的手,这样问他。
寒觞闻声停下了脚步,面向他们,愁苦地揉了揉鼻子。
“我发现……这里什么也没有。别说是入口,一点不同寻常的灵力感应都不存在。”
“你说你急着冲下来做什么。”
“这不也算探了路了吗?再说,万一是什么更高级的法术把门掩藏起来呢。”寒觞讪讪笑了一声,“你若也没察觉到什么,我们只能往沙漠更深处走了。”
三人一同望向远处。那里只有大片绵延的沙丘,以柔和的、沙的波浪割开了天地,把原本笔直的地平线也弯曲出了远近交错的弧度。
叶聆鹓摸了摸行囊,有些犹豫:
“我们就这么往里走吗?我听家里走商路的人说过,想要在沙漠里走远路,要准备不少食物和水。而且,不乘骆驼的话,人在沙地里也很难迈开步子。”
“叶姑娘说得不错。除此之外,还需要罗盘和地图。”谢辙深深皱起了眉,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高耸的平顶山,仿佛希冀它变成罗盘的指针似的。“沙漠里景致单一,很难分辨道路。更要紧的是,总会有风吹动沙子,非但会盖住我们的足印,也会把周遭景观都吹得面目全非。一旦走出了此刻目力能及的范围,看不到这座山,我们势必会迷失道路。”
寒觞沉重地叹了口气。
“好了,二位,我当然不会把大家带入危险中了——我怎么会舍得叶妹妹跟着我们找不着路,接连几日风吹日晒吃沙子呢?”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眉宇却始终无法放松,“我们最远只走到能看见这山崖的地方,倘若还是摸不着入口,就折回头来,另做打算。”
谢辙想了想,没有再反对。眼下看来,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他们分摊了行李,尽量减轻聆鹓身上的负担。她连连抱歉道谢,没做无意义的推拒。毕竟,自己到底是几人中身手最弱的一个。如果因为负重,在沙漠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拖沓,反而是耽误大家的行程。
日头逐渐升高,把带着苍白的沙海逐渐镀上金黄。视野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地貌,他们只能看见一块块深浅不一的黄色,从日光下的浅金到阴影里黯淡的棕褐,染满了远远近近高低起伏的沙丘。不断有风掠过它们的表面,将沙尘扬到空中,看着倒像是将风也染成了淡金。
起先,聆鹓还能感到四周景象的变幻,沙子堆积的缓坡逐渐高大,成为看不清顶部的小山坡。逐渐地,就像谢辙说的一样,她失去了对距离的感知,只能依靠日光的流转和嘴里增长的干渴,判断自己走了很长时间。冬季的沙漠不算太热,沙丘的阴影里甚至泛着寒气,可太阳底下却烤得厉害,空气也十分干涩。她得不断克制自己,才能抑制住频繁喝水的冲动。
过了快一个时辰,三人一无所获。
“回去吧。”谢辙盯着一个很远的方向,“再走真要迷路了。沙漠里没有任何一个沙丘能当做参照,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幻。”
“……”
寒觞也知道,再往深处走,不过是浪费大家的体力,消磨大家的耐心。何况另外两位愿意陪自己走到这里,已是给了莫大的面子。他只得作罢,点了点头,转身朝着谢辙看着的方向回去了。聆鹓再望向来时的路,很难看清平顶山的轮廓,大约谢辙的视力是比她好很多的。来路上的脚印浅了一点,可能被风消磨了些。恐怕他们再多逗留一阵子,那些或深或浅的脚印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一阵没有温度的风吹来,又卷过些许黄沙。叶聆鹓拍了拍脸,感觉粘上了许多砂砾,之前竟没察觉到沙子是何时镀了上来的。
他们又花了与去时差不多的时间折返。或许都有些累了,所以同样的时间并没有真正走到平顶山的山根下。按理说他们平时走的路更远更久,不该不到一个上午就累成这样。许是一路的风景太单调,没什么变化,又无功而返,没什么期待,所以才觉得疲乏不堪。回去的时候,他们是迎着阳光走的,太阳还没有到最高处。三人都觉得脸上很干。虽然冬天谈不上热,可晒是真的晒啊。
“……咦?”
眼见着那小山的轮廓十分清晰,近在眼前,叶聆鹓却忽然停下脚步。
寒觞回头问:“怎么了?是太累了吗?要不我们休息一下吧。”
谢辙却说:“就快到了,在山的荫蔽处休息也不迟。”
“啊,不是……你们看,这个山的影子边缘真的很平呢。”
两人望着那边,发现聆鹓说的不错。现在的山影在这空旷平整的大地上,恐怕与山本身的大小是差不多的。而且这影子边缘和刀切的一样整齐,与平滑的山顶如出一辙。一草一木,一叶一石的细小起伏也清晰地呈现出来。不过这些不走得再近一些,是看不到的。
“听说有的地方盖很高的楼,就是靠在地上插一根一丈长的棍子。等影子和棍子一样高的时候,就可以确定楼的高低了。所以现在若是有什么东西,可以量这影子的长度,就可以知道山有多高啦。”
不过上哪儿找那么长的绳子呢?而且等量完以后,太阳早就跑到别处,把影子拉长了。聆鹓还没把话说完,寒觞忽然冲着影子的区域跑了过去,快得像一阵风,不知他又哪儿来这么大精力。谢辙和聆鹓对视一眼,前者突然也像明白什么,紧追过去,留下茫然无措的叶聆鹓一个人站在原地。
“你们——”
算了,有喊话的工夫还是追上去吧。
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此时,太阳依然没有到达正午应到的位置,毕竟他们出发时实在太早。现在大约是巳时的尾巴。叶聆鹓看着站在影子边上的两人,他们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寒觞拍拍手,虽还是皱着眉,嘴角却是翘起来的。
“好啊,若不是聆鹓这么一说……我还真想不到。或许蚀光阙的秘密就在此处。”
叶聆鹓好像明白了什么。光与影的交界,不就是这个地方吗?此处界限清晰,一明一暗。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奇怪的嗡鸣声,很细,但很清晰。
“是鸣沙吗?”寒觞看向影子外的沙地,“不对,好像……”
“是剑。”
谢辙深吸一口气,在另外两人的注视下,将腰间的风云斩缓缓抽出。当剑身离开白铜的剑鞘时,那嗡嗡的声音更加明显了。剑似乎在轻颤,频率很快,而且是刚刚才开始的。
“大约是某种……暗示。或许此时,影子与山体才恰好一样。”
不等寒觞说些什么,谢辙忽然将剑刺进这山影的边缘。剑深深地没入其中,发出一种特殊的摩擦声,却也不像是金属和沙子。一阵金色的强光从剑下溢出,他们不约而同错开眼。那光太过刺眼,与此同时,还有一阵特别的冷风从中逃逸而出。
“那又是什么?!”
望向远处的聆鹓发出惊呼。在光之外,遥远的沙漠上升起一道独特的景象。那是一片建筑,它们墙体洁白,瓦片漆黑,像是水乡独有的房屋。而在建筑群的下方,正是一片微波粼粼的水面,与金黄的沙子微妙地衔接在一起。这景象究竟是平面的,还是立体的,他们很难判断。但可以确认的是,这一切都是他们来时不曾见过的。
“……蜃气楼?”
谢辙的语气有些犹豫,但手下并没有。他用力将剑划过地面的影,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控制了他握剑的手,在一个既有的轨道上施力。寒觞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死死盯着眼前荒诞的景象。对他来说,或许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谲的幻境了。
但这是蜃气楼应当出现的时节与季节吗?随着光影的分裂,大地与剑身一并颤抖,潮湿的风从裂隙喷薄而出。他们三人分明没有动弹,却离那光怪陆离的风景越来越近了。
不……是幻境扑面而来。
第七十一回:事款则圆
叶吟鹓已经在这个镇子里住了好些天。
这里是水无君为她找到的一处住所,有位可靠的老妇人与她共同生活。老妇人手脚还算利索,负责照顾吟鹓的饮食起居。她之前受过水无君帮助,虽然只是任务使然,并非刻意为之,但妇人还是表示,在水无君有需要时可以提供帮助作为回报。
现在就是她能帮忙的时候了。照顾吟鹓这个任务对老妇人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不如说多了一个人陪伴着孤寡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又被关照了一次。对水无君来说,这也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方法。这姑娘虽然不会说话,却乖巧文静,惹人喜欢。
令她想起自己死去的女儿。
“她若还活着,比你要大十来岁呢。”
老妇人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帮吟鹓补衣服。她的外衣上破了个小口,估计是什么时候在山上挂的。那布料是极好的,但妇人只有普通的线,颜色也对不上。质地不一样的布与线组合在一起,从观感上看,就相当于打了个补丁。这与大小姐的身份自然不符,不过到这时候谁还应该在意这种事呢?况且从很久前,吟鹓就已经故意抛弃这个徒有其名的身份了。
“现在应该已经成家了吧?姑娘你可有心仪之人?哎,我啊,就是随便打听,姑娘莫嫌我多事。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唠叨的……但水无君将你托付给我,我便什么都不需要过问,连姑娘姓甚名谁也不必弄清楚。你住在这儿呀,尽管放心。”
吟鹓浅浅地笑了,又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这老妇人的手很巧,心也细。吟鹓寄宿的第一天她就将粗糙的麻线细细搓开,浸在药水里泡软,昨天才重新着色。这线变得绒绒的,十分柔软,颜色也很接近吟鹓衣裳的本色。水无君嘱托过老妇人,她的嗓子有问题,老妇人每天也会严格对照留下的药方和药草,按时按量为她煎药。所以老妇人唠嗑的时候,只是单方面地絮絮叨叨,也从不盼望得到吟鹓的回答。她只要静静地听着便好了。
不过,老妇人的那番话还是令她想起一个人。一个在她记忆中擦肩而过,又在此刻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人。那个人,她是与堂妹提过的……尽管只是一个在人海之中转瞬即逝的影子。而且说到底,这种感觉也算不上喜欢,只是觉得有些特别。听上去有些可笑,毕竟她连那个人的正脸都不曾看清楚过。本来她是有机会的,但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她没能看清楚那人的面孔。包括吟鹓在内,人们都只想着避雨,那位男性却在这轻飘飘的烟雨之中款款而行。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幽然,与那时的自己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共鸣。
不过这种人向来具有迷惑性。像那样深沉而忧郁的男性总能吸引许多年轻姑娘的目光。仿佛这是某种稳重与才艺的象征,某种可以和人品相提并论的符号。吟鹓当然不是肤浅的女性,不会因此就为之倾心。
但那一瞬的异样究竟是什么?
吟鹓不再去想了。毕竟,那只是一位江湖过客,若不是老妇人今天随口提及,她早就将这个人抛在脑后了。想必她对堂妹说起来时,大约显得颇为在意,因为当时聆儿那孩子反应很大。想到这儿,她又愣了一下。实际上聆鹓没有比她小多少,她们几乎可以算在同一时刻出生,但由于自己下面确实没有妹妹,而双方的长辈又是如此教育她们,灌以“姐妹”的先后概念,才让她们二人的成长有了些许区别,所幸都是好事——至少不是坏事。
服了药,她一个人去镇上转转。这些药喝了几天,她还是觉得自己嗓子没开。离开那座山时凛天师也建议她不要总待在室内,要多出去走走,对心情和嗓子都有好处。她确实也该走走了,水无君替她找的这处安身之所很好,她十分感激。而水无君还有别的事要做,不得不暂时离开,她承诺会在忙碌的时候为她继续寻找办法。
镇子不大,吟鹓来到这儿的第一天老妇人就领她转过。这几天下来,一些固定的店铺她已经完全记住了,那些店主也很快眼熟了她,每天她路过时都会与她打招呼。
不过,今天有些特别。人们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每日准时准点路过的吟鹓,而是聚在一起谈论着什么,有些人连自己的店面都不管不顾了。吟鹓自知与他们没有熟到一定地步,她本人也不是什么多八卦的人,好奇心不至于旺盛到参与其中的地步。于是她继续往前走,快要到城镇的边缘。到了这儿,平日她就该回去了,但今天没有。
因为她好像看到了镇民们谈论的焦点所在。
一座……小房子。
那个房子与镇子的住宿区比较远,不过也不是所有人的家都集中在一片,像这样零散分布的屋子也有不少。而那座房子,就是它们中最偏远的一个。屋子本就小小的,院子更是不占什么地方,什么都养不下,好像只是拿来证明这里是一处独立居所一样。她远远看到这附近也聚集了很多人,大家议论纷纷,对那个地方指指点点。于是她便走得更近,发现院子有被人破坏的痕迹。院外的栅栏断了不说,院内的草皮也被掀起来了不少处,地面坑坑洼洼,看上去遭受了一场不小的破坏。唯一一棵小树断了,露出白森森的木刺。地面上有褐色的痕迹,即使是冬日也有飞虫环绕,难道是干涸的血?
再看那小屋,也一样经历了什么浩劫似的,门窗都坏了,墙壁上也有破洞。难道是遭了强盗?不知有没有人受伤。她有点担心,便留心去听镇民们谈话的内容。她不敢吸引到别人的注意,若是被搭话就麻烦了,只能远远站着,这样一来,便听得不够清楚了。
在附近徘徊了一个上午,她终于弄懂了大概。原来是说,这小屋里之前住了一位年轻的女性。她好像没有家人,独一只猫与她朝夕相伴。至于她究竟是什么人,在镇子上的风评如何,她听不太出来,只知道那姑娘失踪了。这件事,可比其他任何事都重要得多,也是最值得探讨的。而那猫也没了影子,但好像她的消失是与猫有关的——因为在很多天前,就有人说没见这只猫了。又因这里太偏,半夜基本没有什么人,只有离得最近的几户人家说,断断续续有听到叮铃哐啷的杂音,还有疑似女人的尖叫,也不知是不是那姑娘。因为实在太远、太模糊,睡得熟的人根本没有听到,听到的也只当自己是做梦。说实在的,就算察觉出了什么危险,谁又会为一个独居的可怜姑娘冒险出来探查什么呢?此地算得上民风淳朴,没有同镇人心怀鬼胎已经算她很幸运了。
但……她好像还听有人说,那姑娘很早前就与六道无常有什么来往。会是水无君吗?
算了,这些都不是吟鹓该操心的事。在这江湖之中,人人自顾不暇,恐怕确实只有黄泉十二月是专门处理这些事的。
不算那么平静的一天过去了,吟鹓回到与老妇人生活的居所。晚饭的时候,老妇人也提及了被破坏的小屋的事。她是在白天买菜时打听到的,与吟鹓知道的消息差不太多。老妇人提醒她注意安全,明天开始,若没什么特殊情况还是待在家里的好,想透气就去院子转转,她的院子可比那地方大多了。
“唉,那丫头也可怜……听说是家里缺钱,小小年纪就给生父母卖了。当时爹娘骗她说,带她去吃肉,她信了,从此却是吃了很多苦……她说,那便是她时至今日也讨厌吃肉的原因了。唉,那丫头本来就干干瘦瘦的。哎,不说这个,来,吃块鸡肝。水无君每次说是麻烦我,实际上都是在照顾老身。这次亏她留下了些闲钱,才能买点鸡杂给你补补……”
听了这话,吟鹓觉得筷子尖的肉一点也不香了。不过她在家总是吃好的,这些所谓“腥膻”的部分都被扔掉了。现在,这些东西倒是闻不出异味,想来是处理得很好了。她本来还想问老妇人,关于那姑娘和六道无常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她还是出不了声,这儿也没有笔墨纸砚,她更不必为别人的事费这么大阵仗,最终便作罢了。
夜深了,她躺在床上,闭了眼,心中默默祈祷,不要再梦见那千篇一律的场面了。本来这几天都平安无事,可今天白天太乱,半夜怕是又要做梦。她决定吃一粒凛天师给她的助眠丸,据说是纯天然的药草制作,不像掺杂了石或金之类的丹药,吃了头疼。只要服用一粒,就可以度过一个无梦的夜晚。
没有水,她不想吵醒妇人,便攒了点唾沫生吞下去,躺回床上。
这药许是不灵。
因为今夜,她分明梦见……
第七十二回:事有必至
梦见了一个陌生人的面孔。
对她而言这不是常见的事,因为除了那红色的梦之外,她鲜少梦到特定的人或场景。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作为一名看客,默默地观望那些现实中能找出来的、找不出来的景象。但这次不太相同。当下,她正与一位女性相对而坐,前面的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糕点。这些都是她过去吃过的,有桂花糕、海棠稣、青团、凤梨酥、云片糕……
吟鹓几乎要闻到那熟悉的香甜味了。
但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桌面,而是向上移动,定格在对面那位女性的脸上。她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吧?或许再年长些。她面容姣好,标致的鹅蛋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她穿着一身色彩渐变的齐胸襦裙,布料层层堆叠,设计繁复且精妙。从肩上的雪白至中段的妃色,又巧妙地过渡到鱼尾草似的紫,自然而然。女人端正地坐在她面前,回应她的注视。
“这是哪儿……?”
“你猜猜看?”
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是漫天飘荡的柳絮。吟鹓四下看了看,她竟然身处一片林中,有柳树、槐树、杏树、杨树,什么树都有。但有些树的花朵并不应在此时绽放,她很快反应过来。
“我在做梦?”
“不用我多做解释真是太好了。”那名女子双手合十,贴在脸颊上,“很多人总是纠结于自己如何来到这里,要反应老半天呢。”
“你是……唔,我见过你么?”
“你梦中出现的所有人,都是在这江湖中存在的面孔,哪怕只见到一瞬。那些被你忘记的碎片,就会构成虚假的路人,从你的梦中走过。毕竟人永远也无法想象出没见过的东西,永远也无法制作脱离现实的造物。”
“你……”
吟鹓看着她,觉得她的面孔发生了变化。现在,这位姑娘成了瓜子脸,有些尖削,眼睛显得好像比刚才大了些,脸蛋儿上泛着刚才没有的红润色泽。她补粉了么?不应该,自己不过是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时间可不够。但这是梦里,谁说得准呢?
“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不曾见过的。”
女子笑了笑,她的声音比起之前也不太一样,现在显得更成熟些,一听就知道和刚才不是同一人。她将手背从脸颊上挪开,为她斟了一杯茶。她的身段依然婀娜,没什么变化,不过手挪开的时候吟鹓看到她那侧脸上多了几枚雀斑,不明显。这张脸比起刚才确乎不同,但一样好看。吟鹓不明白为什么,也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我们没有见过?”她皱起眉,“可你不是……唔,不是我想出来的吗?”
“说什么呢,我们可是第一次见面。”
这到底是为什么?吟鹓皱起眉,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忽然面露惊讶。
“等、等等!我可以,可以——”
“可以说话了?你当然可以,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
吟鹓吃惊地摸上自己的嘴,又顺着喉咙捋下去。在梦中,也就是自己的脑袋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当然不会觉得突兀。谁会因为心中默念一首诗,就被脑海里忽然出现的声音吓到?这再也自然不过了,以致于她现在才发觉有什么不对。
“好了,言归正传,再逗你可要天亮了。”女子停顿一阵,抿嘴笑起来,打量她的眼神有些古怪,但吟鹓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是一位六道无常。寐时梦见·莺月君。”
“莺月君……”她重复了一遍,“您能通过梦境与人谈话么?”
“与其说是能,不如说是——只能。”女子耸肩道,“我是黄泉十二月中唯一不存在实体的无常鬼,只能在虚幻的世界里穿行。我的真身是一幅画,在一个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被毁了……但我的灵魂永远留了下来。”
“听上去是个很特别的画……一定是很厉害的大师画的吧?”
“嗯!”莺月君欣然点头,“的确。我是这位大师与一位六道无常同台出展的作品呢。而且画布上沾染了蛾妖的磷粉,能轻易魅惑他人。”
女子说罢,端起茶轻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时,她忽然又化作了另一位美人的样子。她有一对儿漂亮的狐狸眼,透着些小小的狡黠,唇色比方才要浅,鼻梁也更高挺。吟鹓说不上到底哪张面孔是最美丽的,因为她们都很漂亮。
“可既然只有一幅画,为何您……”
“有张千变万化的脸?那是自然了,我本就是一幅千变万化的画作。不论谁看到我的本体,都只会浮现出自己心中最美的女性的模样。不过,我一开始确实只是张普通的画作,是在殁影阁中与一些异常之物一起贮藏,吸收了特别的灵气,才有如今的万般变幻。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妖怪,名为鬼女千面?”
她声音又变了。吟鹓回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这是来自几百年前的故事,左衽门在那时在江湖上就混得风生水起。虽然在这个刺客组织中,杀手们都是成对出没,好给搭档收尸,但有位很特别的人一直是独来独往的。他被人称作笑面狼,因为他总是戴着一张狼的能面,掩盖自己本来的面目。能面之下,他的脸如干燥皲裂的大地,泛着莲花似的可怖的裂纹——这也是另一个名字,“咲面郎”的由来。在话本戏曲中,人们极尽所能地描述他的丑陋,至今吟鹓想起那些形容,还觉得是个童年阴影。笑面狼原本生了一张俊俏的脸,却恃颜自傲,觉得天底下谁都配不上他,更是认为美人们的内在都比不上脸庞,于是不论人还是妖魔,只要足够好看,他都要设法将对方的脸皮扒下来,经过处理后永久收藏。最终,他因行恶多端被六道无常追查。惩戒的业火烧毁了他的脸,他所收藏的美丽的脸也被愤怒的人们付之一炬。从此,他嫉恨世间所有美丽的人,尤其是女人,专门将他们的脸毁得一塌糊涂才肯罢休,加入左衽门后更是肆无忌惮。
他在被毁容前,佯装与一位美人相爱,实则想剥下她的脸皮。奸计本要得逞,却在他剥了一半时被无常鬼阻挠。那个美人清醒过来,从因乱斗而失火的现场生还,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半边脸,从此不得不戴上半张面具。那面具上有一只鬼的角,系了救命恩人在现场挂下来的衣料。多年后,她再度遇到毁容后的笑面狼。可一介弱女子,怎么敌得过习武的杀手?姑娘死后,那些被焚烧的面孔聚成妖灵,注入她的能面,变成了被人称作“鬼女千面”的妖魔,将他吃得只剩森森白骨,一点肉渣都不剩。这一段儿总是大快人心的。后来,在凛天师与友人的帮助下,鬼女千面也被水无君以身铸成的剑所超度,这就是故事最后的结局。
“但人们的故事总会美化现实。”莺月君吃吃地笑起来,“笑面狼才不是这么简单就死掉。当时的事,与过去的莺月君,还有如今的霜月君都有关系……嗯,不过这不重要。实际上那位美人死得很可怜,她得知朽月君当时是故意没在她毁容前救她,只是为了间接摧毁她的人生,以此取乐时,她整个人失了魂一样。”
“朽月君?是当时救她的走无常吗?可是他怎么会……”
“不是所有的六道无常都是以帮助人们为初衷来执行任务哦。就连上一位莺月君,也是个混世小魔王呢。那时候,美人的面具跌入山谷,被焚烧的人面怨灵也并未被超度,而是被剥离了鬼性。残余的部分本该消散,但它们寄宿到有着同类气息的面具之中,被殁影阁收藏。面具与画作是放在一起的——‘我’便由此诞生。”
吟鹓的表情惊异万分。
“不……虽然很乱,但吓到我的是——这故事竟然是真实的、有原型的?我还一直以为是夸大了凛天师的善行,杜撰出来的……”
“不是说了吗?人类永远无法想象出没见过的事物。就连故事,也必然有原型可依。”
“那、那你又是什么?”
“我可以是任何人,但我终归是我自己,可别换了张脸就不认识了?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花了很久,才达成了一种共识……唉,既然我主动地讲了这么多,也该说说你的事了。你今夜本会梦到一个特别的人,因为你白天想起来过。多亏了你,我才能追踪到这里来。我在找他。”
“你是说,那个男人?”吟鹓忧郁地皱起眉,“可我也不认得他……”
“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来回答你,为何会短暂地被他吸引。”
“这不是缘分的事么?”
“世间从不存在无因之缘。”莺月君又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了,“你已经知道了,你是迦陵频伽的转世。约摸五年前,你遇到的那名男子身上揣着一件东西,是独属迦楼罗的如意珠的碎片。你实际上,是被那如意宝珠所吸引。”
“如意……珠?”
吟鹓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了。不如说,整场对话都令她觉得跟不上思路。难道在梦里一切就是这样模糊的吗?她不明白。莺月君似是给了她一个答案,却带来了更多新的问题。看着叶吟鹓疑惑不解的神情,莺月君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要为你从头一一解释,可是很麻烦的。事到如今,那人已不再是人,而是一个妖怪,还是很可怕的妖怪呢。你可曾听过,世有十恶?”
“嗯,这个我听过。”
吟鹓点了点头。她和叶聆鹓一样,从老一辈那里听来许多佛教相关的知识,只是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真的用到。
“那个男人,如今是十恶的使徒——妄语。我奉那位大人的命令,需要找到他。我身处梦境,只得依赖你行事。小姑娘,你可愿帮我?”
聆鹓皱起了眉。现在的她,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还说什么帮助别人?
“我会指引你,你只需见到他,之后的事都不用管。如意珠曾被神无君破坏,但在妄语手中,收集了许多碎片。即使是碎片,多少也有些迦楼罗残余的力量,可以令人实现心愿。”
“实现心愿?”
“任何心愿。”
第七十三回:舍实求虚
这是一处与荒漠截然不同的景色。
三人似是在一处四合院中。墙壁洁白得像晴空的云,一尘不染,像是刚刚才刷好一样。院里布局妥当,有石有水,有花有木。花不是什么珍奇品种,就是常见的牡丹、金雀、芍药之流,五彩纷呈。且不论到底是不是这个季节该开的,能在沙漠里出现如此特别的景色已是稀奇,甚至应该说……这里还是方才那片沙漠吗?
不远处有人在浇花。
寒觞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轻得没有声息。另外两人暂且站在原地没动,他一个人慢慢向前靠近。浇花的人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就像黑猫的皮毛那样光滑。乍一看这背影像是女人,但稍靠近些,就会发现他其实很高,肩膀也比较宽,明显是男性的身形。
尽管寒觞的脚步声真的轻到可以忽略不计,但那人还是敏捷地回头,见到他没有丝毫惊讶,像是意料之中,手中的水壶还稳稳端着。果然是一位翩翩公子,眉宇间透着英气,又带着几分谦和的笑。他的长褂是黑色的,外翻交领、绑袖、束腰,勾出一副坚实的骨架。上面绣了些金光灿灿的忽地笑,整体上就显得不那么阴沉。
他一侧前发很长,几乎完全遮住右眼。
既然寒觞已经被他注意到了,后面的两人也就走上前来行礼。寒觞开了口,有些无措,却分明想要说些什么,问些什么的。在他开口前,那位男子先发话了。他放下水壶,问道:
“几位找谁?”
“呃,我、我们找,百骸主……”
“欲言何事?”
“我想打听一个妖怪的下落。”
“一个妖怪?”
“对……一个妖怪。”
那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探过头扫了一眼后面的两位,目光在谢辙腰间刚收回去的剑上多停留了一阵。他又转过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随即说:
“你们既然从这里出现,许是有人指点。既然是六道无常的贵客,施某自当好好招待。”
“您就是百骸主?”谢辙脱口而出。
“怎么,不像吗?”
百骸主满面笑意,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扇子合拢在一起,拍上另一只手的手心。他将扇柄挪开,往一旁比划过去,又道:
“请。”
他们三个还有些恍惚,不知不觉已随施无弃乘上院外的船。这四合院外没有街道,只有窄窄的小路连着阶梯,向下伸到水路上。宽阔的水面就是这里的街道,四通八达,无孔不入。施无弃撑着船,看上去好像没费多大力气,就能行驶得很快。水路两岸都是高低不同的建筑,无不是白花花的墙壁,和黑漆漆的瓦片,一路过去像在欣赏一幅长长的水墨画。
这里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称得上是一座空城——好吧,或许没那么大,只算得上一个镇子。但这镇子几乎无限地延绵下去,直到远方都是隐约透着棱角的模糊的形状,不知何处是尽头。这让此地显得有些诡异。这么大的地方,除了它的主人,一个活人也没有。若说起生活气息,他们也不太肯定。这里似是有人活动,例如农具、晾衣架、鲜活的有人照料的花,可好像不够浓郁,像画上去似的生硬。说到底,这里确实没什么生命的迹象。
但谢辙感觉很奇怪,他说不上来。即使是这样空无一人的地方,他也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潜伏着,悄悄注视他们,而且不止一个。虽然有些荒唐,并且找不出证实这个想法的痕迹,可他就是有这样怪异的感觉。大概这就是……所谓物极必反吧?他看了一眼同行的人,寒觞的关注点从未放在风景上,而叶聆鹓更是毫无知觉。
途中,聆鹓问了:“您是……如何知道我们会出现在那里的呢?”
“浇花,凑巧。”
叶聆鹓看了一眼一样不明所以的谢辙寒觞,接着问:“那,您怎么知道,我们是通过六道无常引荐而来呢?”
“通往蚀光阙的路有很多。每一处,都能从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到达。不论谁从此地的某处现身,我便知道你们从何而来。”
说着,船经过了两岸的双阙。这两座阙很大,台基、阙身、屋顶都十分讲究,气派恢弘。他们忽然想起,在走出来时的四合院时也经历了这样的一对双阙,只是小了许多。莫非每一处双阙都是一处入口么?一路仅是坐在船上看来,都有好几处那样的建筑呢。
“原来是这样……我们一开始还在沙漠里,蜃景忽然就变成真的了,做梦一样。这等高超的幻术,您是怎么做到的?”
施无弃从左侧回头,看了一眼聆鹓,笑了一下,说道:
“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他停了船,领几人上了岸。这些建筑风格一致,所以他们甚至找不出这里有什么不同。穿过长长的连廊,四人走进一栋小楼内,来到厅室,又绕过一道屏风,施无弃请他们入座。空气中弥漫着香扑扑的味道,竟是从小桌上摆着泡好的茶中飘出。茶水还冒着热气,里面浮着一朵朵小花,不知是什么,只觉得香气令人心旷神怡。可这里不像是有人来过的痕迹,施无弃先前与他们在一起,也似乎没有与谁联系。那么这些饮品是谁准备的?难道,这也是他的某种法术?这比皋月君用灵蝶斟茶更令人惊异。
施无弃坐在一处长桌之后,上面蒙着布。桌子看上去像是那种剧院中说书人的讲台,上面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似乎大多数是矿物的碎片,有一些他们叫不出名字。谢辙看向了挪开的屏风,附近的柜子与架子上也都摆满了珍奇之物作为装饰,多是矿石。它们的价格无从打听,但看上去一个两个都像模像样,别有情调。
桌上还有个银制的小香炉,冒着纤细的白烟,消融在空气里。难道说他们闻到的甘香并非来自茶水,而是炉子?但聆鹓喝了一口茶,觉得甜津津的,似乎就是闻到的气味没错。
“那是……七法器中的一件吗?”
“哦?这位公子真是慧眼识珠。”施无弃轻轻拍了拍香炉,像是介绍自己引以为傲的孩子,“实不相瞒,整座建立在水上、连同水路在内的蚀光阙,都不过是这铂银香炉的幻境。”
“将居所隐藏在这种地方……也真可谓别出心裁。”
“以前的确是放在现世中的,不过我现在更喜欢这里。想想看,能有本事来到这儿委托我的可怜人们,必然是遇到穷己所能也无可奈何的困难。施某又有什么理由不伸出援手?”
寒觞苦笑道:“您这样说,可显得我们的努力有些稀松平常了。”
“不,俗话说来者都是客。既然都坐在这儿了,不如先说出你的诉求。如果在下没有看错,您三位中,只有这位狐兄是实实在在的妖怪。规矩……你们应该知道吧?”
“我们自是知道的,也只有我一位有求于您。说来惭愧,自打与这两位同伴相遇起,总是被形形色色的人一眼识破。害得我总是不断质疑,自己的化形术是不是有所懈怠了。”
“您说笑了,只是运气使然,总是碰到些厉害的角色罢。”
与百骸主说起话时,感觉要比在殁影阁轻松一些。且不论两位主人有什么区别,光是环境上的变化,有经历的人自然更喜欢后者。虽然礼遇是差不多的,但果然还是这样充满人文情调的风格更显亲切。
寒觞很快自报家门,也顺带介绍了自己的两位人类朋友。他轻车熟路地概括了自己的来意,也提及了推荐他来这里的皋月君和领路的睦月君。施无弃耐心地听,手中偶尔鼓捣一下面前的那些零碎东西。待寒觞说完后,他停下了手中对一块玉石的打磨。
“也就是说,你想知道关于你师弟钟离温酒的消息?”
“正是。”
“嗯……”
施无弃沉吟一阵,举起打磨到一半的碧色石头,将它对着光单眼查看,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小会,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深吸一口气。
“关于此人,我的确听说过。我从来访的妖怪们口中得知,此人在妖界颇有名声。只是要说起他现在身处何方……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并没有太多消息。但是有件东西,可能对你有所帮助,我替你取来。”
说罢,他站起身,走向身后的屏风。那里还有一个房间,桌边的三人听到里面传来些许翻找的声音。很快,施无弃重新出现,手中还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柄短剑,剑鞘是某种黑色的矿石打磨,镶嵌着金色的边角与花纹。他走过来,一只手拈着它,递给寒觞。寒觞提前站起来双手接过,捧在手里,仔细地看了一阵。
“我刚还想,这把剑说不定一开始就是为了让我交给你,才会流入蚀光阙的。”
百骸主这样说了。
第七十四回:舍身取义
剑鞘基底是黑曜石,还是很特别的金沙黑曜石,典雅的深黑色中沉寂的金色尘埃,在不同角度的光照下像在流淌,纯黑的部分透着彩虹眼,真可谓流光溢彩。剑鞘的一部分用特别的工艺,将金打造成镂空纹样与金曜石镶嵌,巧夺天工。剑柄也是金黄,不知是不是纯金。
“它……应该不是我兄弟的东西。”
“的确不是。”
“那……”
寒觞刚将手握在上面,准备慢慢抽出剑来,施无弃却忽然说:
“你可小心,它是南国八邪神中紧那罗留下来的天界之剑,虽然不是法器,却能对灵魂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哪怕六道无常也绝无转世轮回的可能。”
寒觞立刻将抽出一点点的剑扣了回去。
“也不用那么紧张,别乱砍人就成。这剑鞘之前坏了,我自备材料,请青璃泽一位姓云的匠人帮我重做了一把。”说着,百骸主拿起一枚金曜石的珠子晃了晃,“我看谢公子的剑鞘也出自他手……留着吧,你一定用得到。”
他们还从百骸主口中得知了一些事。紧那罗与乾闼婆,都是来自天界的某种存在。除了各自持有的法器之外,他们还有两件从天界带来的宝物。一件,便是百骸主交给钟离寒觞的无名的短剑,另一件是一把玉制的箫笛。这乐器制作出来,本与埙是一对,不过音质稍显逊色——即便人类或许根本听不出来。虽然它的神力弱些,可也不容小觑。它既可以是箫,也可以是笛,能在吹奏者的意志下发生构造上的改变。不过,兴许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得来。
“你们提到的埙……就是那个玛瑙做的么?我有埙!”
叶聆鹓忽然有点激动地站起来了。施无弃点头说,他能感应到一些特别的力量,猜出个大概,这也是他能在听完故事后第一时间想到将剑交给寒觞的理由之一,但不是全部。
“那把箫笛在你师弟的手中。”
“……”
虽然寒觞没有说话,却面露惊异之色。谢辙和叶聆鹓也是一样,为这番话感到离奇。如果是真的,那还确实有种“冥冥之中天注定”的感觉。
“这两个东西间……会存在什么共鸣吗?”寒觞问,“我是说,箫笛和剑。”
“这我不得而知。至少在我这里放着的时候,它没有什么异样。我猜它和埙之间该有些共鸣,不过你们一路走来,似乎也没察觉什么。我看你也没什么防身的兵器,那便拿着吧。”
“可是……这样的宝物,一定很贵吧?”
寒觞小心地问。他当然清楚,对于百骸主,自己的把戏一定会被识破,不过恐怕这蚀光阙也不收什么财物,也是要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果然,只见百骸主歪着脑袋,绕回了自己的桌前。他拉过一个精致的金属盒子,将它打开,又将刚才的金曜石珠子放了回去,说:
“我也不知,这把剑的价值该如何衡量。每当我不确定的时候,或者想不出需要什么的时候,就会告诉来者,替我寻一枚眼睛。”
“眼睛?”聆鹓没有听懂,“什么样的眼睛?妖怪的,还是……”
谢辙忽然说:“他没有右眼。”
寒觞回头看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接着又看向施无弃。
“打刚见到他时。”
施无弃笑了,用右手轻轻撩起右边长长的前发。在那本该是眼睛的位置,是一种异常特别的景象。那不是眼睛,而是其他深色的什么,遍布细密的白色亮点,像是紧凑的星屑。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就像是美丽的星空被裁剪了一角,放进他的眼睛。
他徒手将它抠了出来。
那是一枚圆润的蓝砂石,与他先前摆弄的几件宝石一样大。它的品相很好,谁看了都会心生喜欢。随即,不等旁人看清他那空无一物的眼眶,他便立刻熟练地将另外一枚球状物置入。这次是一枚月光石,它晶莹剔透,泛着一层幽幽的蓝光。
“我需要合适的眼睛——最合适的。尽管我已经有许多东西,矿物、植物、甚至妖物的眼睛,但我依然需要一个可以令我一劳永逸的替代品。在我拥有的‘眼’之中,有些仅仅是用于装饰、用于收藏,而另一些拥有特别的效用。它们或是让我的感官敏锐起来,或是使我看到短暂的未来,亦或是令我踏入光怪陆离的幻境,但它们都不能长久。随着时间与使用次数的增加,灵力会减弱。大部分矿石也太过沉重,令我眼眶生疼。不论如何,这些都不是长久之策……若是你们能寻来特别的东西便好了。”
寒觞面露难色:“这……我们也无法判断,究竟何物才能符合您的需求?”
“也不是说一定让你们找到那个最完美的替代品。甚至,可能世界上并不存在这种东西。我是说,只要你用心去找,找到一个你认为最合适、最特别的东西便够了。若是我真的以完美的标准去要求每一位求助者,恐怕他们不是累死,就是逃之夭夭,将契约抛到脑后了。”
“还会有这样不讲诚信的人么?”聆鹓感慨道,“那他们也好意思来麻烦您?”
“唔,要说的话,确实是有。所以我会与每一位求助者建立契约。”
“契约?”
这他们可没听说过。
施无弃又笑了:“那是当然的了。我可没有慷慨到做赔本生意的地步。你若答应,我会赋予你一个小小的咒令。”
谢辙突然从后面抓住寒觞的手腕。他明白,谢辙是在提醒他小心。咒令是个很危险的东西,谁都知道,若是被什么大妖怪刻上这样的妖纹,就会变得身不由己。咒令的力量是绝对的,难以摧毁、无可辩驳的。许多小妖会通过它获得大妖的力量,与此同时,大妖便具备了该附属物的生杀大权。他可以随时给予小妖力量,或是切断,他们之间也会建立一种无形且牢不可破的联系。这种事,不得不三思。
“啊,安心,不是那种刻在灵魂上的东西。”施无弃现在才解释,好像很乐意看听到这话的人质疑他的神情。他悠闲地整理起桌面来。“是指定的契约,不会有协议外的危害。”
“那若是……没有做到呢?”
“你还活着的时候,不会遭受任何损失。而当你死后,便要将你的尸体交付与我。至于你的种族或是修为能令你活多长时间,看你本事。”
“……啊?”
三人的眉毛都抬高了些。施无弃说这些话时云淡风轻,显得这根本不像是件值得一提的事。这条件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还有些让人匪夷所思。谁都知道,百骸主是能役使百尸,摸骨辨人的大妖怪。可他要其他妖怪的尸体,能做什么呢?
似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也可能是先前询问的人足够多,施无弃自觉为他们解释道:
“一路上,我看谢公子心存顾虑,大约是在思量这个镇子的事。的确,我放弃现世中的居所,也有容量着实有限的原因。你们一定以为这是一座空城,其实不然。与我签有契约却因种种原因没能付诸实施者的尸体,都在这里。除此之外,还有些因为其他原因留在这里的妖怪或人。他们平日里像普通人一样,呆在不同的房屋里。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唤醒他们,甚至能同时操纵整个镇子的尸体,让他们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一段时间……但这毫无意义,而且,虚假的繁华,我已经倦了。我只在需要的时候,唤醒其中一部分人,帮我一些小忙。”
不愧是“百骸之主”!再怎么和善,说到底是会让人类感到毛骨悚然的妖怪。难怪这儿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他们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蚀光阙简直是一座妖怪的大型墓园。那些失信者们居住在这里,像工具一样任人差遣。即便再奢华的亭台楼阁,不亦是一种棺柩?虽然都是些躯壳,已经没有灵魂了,可将自己的身体作为抵押的筹码,实在是有些让人……
此时再看向施无弃那平和的笑容,已令人觉得别有深意。
“好,我答应你。”
“哈?”
聆鹓刚表示疑惑,谢辙便用力一拽寒觞的手腕。
“你疯了吧?你知道尸体对懂行的人来说有多值钱?你全身上下每一部分拆开都能卖个好数目。作为代价,我觉得这不合理。”
“没关系,我认为值得。”寒觞很平静,他好像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施无弃鼓起掌来。
“所以说,我喜欢和妖怪做生意。人类讲究太多,总求个什么入土为安。人类的尸体也太过脆弱,如取暖之薪,顷刻间便化为灰烬。妖怪的尸身更为长久,而且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试图延续尸体还活着的时候,能使用的力量。让这一些得以继承,比起拆掉分别作为其他用途,要更有意义。”
说着,施无弃忽然伸出手,搭在寒觞的右肩上。隔着特殊的暗红色衣料,他感到一阵特别的暖流渗透进来,落在皮肤上。这感觉很轻,像一片花瓣的吻。他看到一阵虚幻的浅金色光芒,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
“这便好了。”施无弃松开手,接着说,“朋友,尸体是什么?是皮囊里的血肉,和血肉下的白骨?是生者缅怀的遗物,还是大地接纳的养料?是思想的载体,还是灵魂的容器?是生命的终曲,还是死亡的前奏?死亡是终结,是凋零,是腐朽,是必然,是命中注定。可是否让自己的价值超越死亡,是你活着的时候可以选择的事。”
在两位暂时还无法理解他的友人惊异的目光中,寒觞行了一个礼。
“最后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吧,也不知有没有帮助。若想找什么东西,你们还可以借助云外镜的力量。很早以前,云外镜还在一个叫雪砚谷的地方,如今便不好说。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蚀光阙了。”
“多谢。”
第七十五回:舍策追羊
这一位访客到来的时候,桌上的茶还是温的,大概上一波人刚走没有多久。她向前走,每一步都像是有心事,步伐说不上急促也说不上沉稳。走过长廊,掠过展柜,穿过屏风,她直挺挺地站在蒙着棕色绒布的长桌前。桌后的人正在埋头忙碌,她敲了敲桌面。
这颗黑溜溜的长发脑袋抬起头,用暗金色的独眼看她一眼,继而又低下头,语气带笑:
“巧了,我才告诉上一波来访者,建议他们去你老家找到晓,问他们想知道的事。但我也说,晓或许不在那里了。这几年你回去过吗?”
“……没有。”
“那见过凛天师吗?”
“任务需要,见过几面。”
“啧。对了,你上次来顺走我的那袋果茶,老贵了。”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七年四个月零九天前。”
“我带来一颗珠子。”
“你知道有活物从你眼眶里破壳而出是什么感觉吗?”
访客叹了口气。
“上次那枚卵本该是死的,你妖力太强,催化了它,让垂死的虫后活过来。可能是巫符水泡得不够久,我看当时那老太也不像是能算清日子的模样……它的卵晶莹剔透,当地又是拿它做占卜的,想来你有用,才花重金买下来。他们的族群很闭塞,就算想骗人也没必要。本来这东西也不外传,看在我是六道无常,族长才给我情面。虽然我也没想到在那里竟然也有人认得出黄泉十二月便是了。”
百骸主停下手上在忙的东西。
“你今天怎么这样严肃?”
“珠子不是带给你的,你得替我看看它。”
百骸主伸出一只手,访客将一枚珠子放在他手心。他能感到女人指尖冰凉,但这枚珠宝却很温暖,恐怕一路都是贴身揣着,十分上心。
这枚金绿色的宝石是不透光的,中央有一道特殊的光线。百骸主拿出一枚有弧度的透明云母片,在烛灯前对着珠宝观察,向光的一面颜色发黄,而另一半接近乳白。他放下手中的云母片,将另一支没有点燃的蜡烛拉过来,手轻轻碰到烛芯,便燃起了火光。两支蜡烛间,中间的线一会儿扩散,一会儿闭合。他移动着手里的东西,从烛火前挪到别处发散的光源,线的粗细与光泽仍发生不同的变化,直到访客的面前停下。
他挪开宝石,正对着霜月君忧愁的神色。
“猫眼,很纯净。”
“我知道。”她不知几度叹气,“这是从……从那个孩子身上拿到的东西。”
“薛弥音?”
“你知道她?”
“不,我是听契约者们说的,只一两次。在你上回离开蚀光阙没多久,你帮了一个丫头,她十三四岁,往后一直跟着你。”
“……也没有一直跟着,只是常见。”
“嗯,我不了解。她怎么了?”百骸主又指了指她身后的凳子,“坐啊,没让你罚站。”
霜月君与以往的样子确实不太一样,至少这不到八年时间是不足以让她发生变化的。她不仅有心事,心事还很沉重。她拉过身后的椅子,坐在上面,伞筒打在桌子腿上,她就将其卸下来摆在桌面。她拉过一杯七分满的茶,喝酒似的一饮而尽。
“你要渴重新……算了,那杯没人喝过。你说那丫头怎么了?”
“她……打了我。”
百骸主的表情很复杂。一方面,霜月君对那丫头分明算得上救命恩人,她这么做的确无礼。另一方面,那孩子如今也该有……二十几了吧?既然早就是能明辨是非的成年人,做出这等过激的举动或许另有隐情。但实际上,不论父母与孩子,兄弟姐妹,极好的朋友,亦或情人之间——只要是与人相处,难免有摩擦与小打小闹,百骸主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
“她用一把匕首刺进我的喉咙。”
说着,霜月君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一瞬间,百骸主皱起眉,坐得端正了些。他需要重新整理自己的态度,来面对这件不同寻常的“打闹”。
“你说‘打’?”
“她——她是知道我不会这样轻易死去,才下这样的狠手。”
“都到了这一步,你还在替她辩驳?”
霜月君叹了口气。
“我看着她长大。就像……就像极月君看着山海,山海看着阿鸾那样。虽然她与我经历的时间并不那样长久,但我清楚她的为人。”
百骸主皱起眉,他并不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
“极月君不会拿刀对着凛天师,凛天师更不可能对自己的徒弟萌生杀意。他们在彼此的注视下走过漫长的一生,时至今日,你是知道的。这些例子间,我可不认为有什么可比性。而且……算了,你还是接着讲吧。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发现她,是在群山的深谷中。那时我刚与你阔别不久。你还记得我们当时聊了什么吗?”
“当然。原本只是你忙里偷闲,喝茶叙旧。我告诉你了许多我从妖怪那里听来的事。朽月君……”他停顿了一下,“红玄长夜,手中拥有伏松风待留下的六道神兵。其中一把怨蚀,是饿鬼道的直刀,被他交到妖怪之中流传,引发了许多风波。我将那些大大小小的事讲给你听,你却认了真,要将那把刀收回来,不许他拿伏松风待的东西肆意妄为。我劝你不要管,毕竟我料想那是阎罗魔默许范围内的事,你若加以干涉,出了差错并不占理。你当时说,那位大人本就太过放纵此人,今日怨蚀在妖怪间掀起波澜,明日便会牵连到人类身上。”
“是了。我那时觉得,倘若这一切真是那位大人不管的事,那就算我加以干涉,他们也没有理由对我进行斥责。所以我便去了,去追查怨蚀的下落。”
“你查到了吗?”
“查到了……费了点工夫。怨蚀最后的主人是一位在妖异中颇有名望的孔雀精,我去找他,甚至交了手,到最后却被告知怨蚀已经被人类买去了。听说买主是个黑商,早就和商队进入了前方的山区。不过这妖鸟也不是什么善茬,他专门打着售卖妖刀的旗号骗取钱财,又在买主离开后与手下人做掉他们,将刀回收。他还告诉我……其实就在前几日,他的手下就在山里设下埋伏,拦截了买主的商队。不曾想闹得太大,商队的许多人马与货物都跌入深谷了。甚至他亲自随手下人在山上寻找,却一无所获。他也劝我放弃,说这周遭已然没有怨蚀的气息,恐怕坠入深谷了。我不信邪,追到前面的山区——恰好与红玄长夜打了照面。”
“他去那儿做什么?”百骸主面露疑惑,“不像是巧合。”
“他声称自己和我一样,也是为了寻找怨蚀。但我猜,他不过是为了确认这把刀的流向罢了,实则并不在乎刀在谁手。他知道我要抢,便出手和我打起来。我们从山腰一路打到深谷中……我知道,即使几百年过去,我和他还是差得太远。他就是在故意恶心我,招不出绝,还总留着后手。然而争执中,我却在一个不起眼的石缝中发现了那把刀。他注意到,与我争抢,我召了天狗阻拦,最终得到了怨蚀……”
百骸主感到些许惊讶。该说是霜月君眼疾手快,而且运气够好。一开始就摆在醒目的地方,明刀明枪地去抢,她还真不一定能赢。
“然而我得手后,朽月君却不再有动作,好像并没有继续与我争夺的意思。他说他已经觉得没趣,本就要将刀送去殁影阁的。我说他与皋月君关系匪浅,这刀在他们那里辗转,压根就是左手倒右手的事。他只是嘲笑我,说放在殁影阁的东西,当然就只会根据需要流通,而不是随他的心意。况且殁影阁是个什么地方,我不是没去过,自然知道里面的公允。最后……他说的也没错,就算我一直拿着这把刀也没有什么办法。难道要像封魔刃一样一直带到我灰飞烟灭的那一天?那天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所以你……”
“嗯,我将那把刀带到殁影阁去了。皋月君对我表示感谢,还交给我了一块石头。”
“是这个猫眼石?”
“不,是一枚琥珀。蓝色的。”
“蓝、蓝色——”百骸主忽然警觉,“是不是一个水胆琥珀?”
“是……我猜你一定知道,那是七法器中的一个。但我不知为何要交付于我……毕竟刀并不是我的东西。皋月君只说是谢礼,而且它神通广大,说不定我会用上。”
“如此看来,仅是刀的保管,他们两人确乎没有更多的谋划。但也不可大意。”
“嗯,我知道的。那枚琥珀还在我手里,你要看看吗?”
“唔,不必了……说来也巧,刚才那群人也拿着法器,是玛瑙。真难得,同时有两个法器在这么短的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
“是么?着实巧。像江湖上漂泊的走无常,鲜少有相遇的时机。不……应该是三个。”
说罢,霜月君的目光落在他案上的香炉。百骸主点头道:
“没错。所以我不太敢查看其他法器,即便是经手也心怀顾虑。神无君告诫我们,万不可将它们聚在一起……当年的教训已足够沉重。听说,事关你的祖先。”
“嗯……那琥珀就是当年他用过的东西。是他和神无君,还有如——柳酣雪解一起。那些琐碎的事,神无君都找机会告诉我了。甚至与凉月君和骸将军也……罢了。我们第一次与神无君见面,他只当我是个普通人。虽知我血脉,却只当我是沧海一粟,直到我成为六道无常才算重视起来。他也告诉我……当时,他反而对那个叫唐赫的更上心,替他老祖先好好教训了他一顿。”
“哈哈,是了。你还记得那人呢。”
“……嗯。怎么可能忘记。我和水无君——和澜未鸣雷,我们都不会忘记。”
第七十六回:舍子易食
百骸主顿住了。在此刻,他不知有些话是否该说。他并不知道,霜月君是否知晓仇人在此世的转生者。此人不是没有转世为人的时候,可这次尤为特别……算了,现在还是不要提的好,这与本要讨论的事无关。空气安静了一阵,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霜月君不知现世的天是否还亮着,她来时已迫近黄昏。她只是垂着眼,静静坐着,口干的时候再续上一杯茶水。
“对了,”百骸主忽然开口,“你还没有说,那个叫薛弥音的姑娘她……”
霜月君刚端起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但不像是忘记说的样子。她没说话,将悬停了一阵的杯子重新放在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孩子……不,她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我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
她将双手并拢,闭了眼,在脸上搓了搓,似是在缓解疲惫。但这层沉重的疲劳岂能这样就轻易驱散呢?她憋着气,直到双手慢慢挪到下颚,托着头,才缓缓舒出来。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
她说,她是在去往殁影阁前——甚至是得到怨蚀的当天,发现那个孩子的。
当时已是深夜,朽月君方才离去。山谷重归寂静,只留下那些打斗过的痕迹。之前引发的妖火,她也借助天狗的力量熄灭了。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式神,毕竟很早很早前,她就已经当着朽月君的面把他们放了。这次与朽月君再遇时,他竟然化作青女的模样,令霜月君恼火至极。像是为了故意激发她的战意,对方才这么做似的。
“你配不上她的样子!”
“说得好像你们很熟似的。”
这段对话久久萦绕在她的脑海中。现在,朽月君走了,她才发出沉沉的叹息。他话说的没错,自己对真正的红玄青女一无所知,毕竟她早就已经香消玉殒。对于那位神女的事,她都是从其他前辈那里听来的。最早得知她的存在,自己还不是六道无常呢。
她本还有个名字。
她已经很久不再思考这些。
自己姓甚名谁,她打一开始换了身份就不在乎了。但有件事:她偶尔会见面的两位友人会做出相同的抉择——即使他们一个天涯一个海角,不需要商量。那便是,不论凛天师还是百骸主,不论凛山海还是施无弃,像是今天这样,他们在对话中会提到对方的场合时……从来不呼唤对方的姓名。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温柔。
她一直,一直都想成为一个温柔的人。不是说那种态度温和、与人为善的个性,而是一种很特别的品质。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至少要符合自己的标准才是。至少,她也不像上一位霜月君一样,任由封魔刃在人间流传,而是小心翼翼地护在自己身边。
“你也真是个善良的人呐。但是,你这样又能保护得了谁?”
这是那位新的莺月君在梦里对她说过的话……这位新的莺月君很美丽,美得也很多变。其他无常们都知道她的由来,却难以评判她的立场。虽然,她是没有上一个小鬼那样招人讨厌的,但有时候会说些不中听的话,就像刚才那句。
她确实谁也保护不了,到头来,自己还要被所护之人伤害。她本以为,针对自己漫长的寿命而言,像极月君那样对受苦难的人——尽管他的情况有些特殊,但稍微照顾个把人,并不是困难的事。把话说回来,就是那位名叫薛弥音的姑娘了。
对,深谷,在深谷中。买下怨蚀的黑商,干的尽是些缺大德的勾当。他的商队在这次运送的镖尤为特殊——是一群孩子。那几年的收成不好,很不好……灾害频发,边疆不稳,天人内外处处没有称心的事。那一阵子,六道无常们也格外忙碌。饿殍遍地的惨状令人麻木,而霜月君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面对尸体,习惯了面对死亡。
这次不太一样。那群孩子不是饿死的……也不仅仅是摔死那样简单。
一共三辆马车,每一辆都是四五匹马才拉得动的。车都不是简单的车,而是一个蒙着破布的巨大的笼子,一个笼子里就塞了十几个孩子。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站也站不稳。没人打扫,吃喝拉撒都在大笼子里,不用掀开破布都能闻到里面透出的恶臭,谁也不愿靠近。他们对外人说,这里拉的都是“野味儿”——染病的和死的野味。若说是健康的、活的,饥饿的人们会立刻忽略这股难闻的气息,甚至觉得香甜。而且孩子们都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即使有谁敢反抗,也被打得遍体鳞伤。
所以,不会有人要去检查的。
草皮都让人掀得差不多了,马也吃不饱,这十几匹马个个儿都枯瘦如柴。反正这些孩子也不重,拉得动的,无非上坡要几个人推一推。这些孩子都是他们用尽坑蒙拐骗的手段抓来的,几乎都是穷人的孩子。在这样物质匮乏的时刻,即使谁家丢了孩子,也没有精力费心去找了,毕竟自保也是难事。这群恶人吃准了这点,甚至敲打着笼子当笑话一样讲给他们说,你们的爹妈不要你了,少一个人少吃口饭,他们高兴得很呢。
一开始,孩子们嚎啕大哭,直到嗓子哑了,再没力气。这群孩子里年龄最小的只有三四岁。若是精力特别旺盛,怎么哭也哭不完的,就会被当众处死,拖走,杀鸡儆猴。年龄最大的一个姑娘十七岁的,是因腿脚不便被掳走的。她虽然瘦,却漂亮,被那群歹人抓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兴许也是死了。三辆车,一车男孩,一车女孩,还有一车很安静。有孩子说自己看到了,那笼子里挂满了猩红的肉……他们最后都会被挂在那里。
因为他们是被作为“食物”运输的货物。
在这样混乱的时候,尤其是最为贫困的地区,这种事简直不能再常见。谁都不想被活活饿死,也不想活活撑死——被观音土。这是个有价无市的年代,即使是略有小钱富贵人家也没处买来食物。于是,人肉成了最大的、源源不断的资源。一开始是尸体,然后是胎儿,再然后是女人和孩子。只要相较之下被视为弱势的一方,随时可能会成为被剥削者。易子而食这种事本是几十年来都不曾出现的情况,但重蹈覆辙这个词,向来不是摆设。人肉被卖给那些达官贵人,有时候,肉贩子甚至从妖怪那里换好处。
霜月君知道这些事,她没办法干涉——因为那位大人不让他们管。
她已经不再是几百年前年轻气盛的普通人了,自然与其他同僚一样,深谙其中的道理。他们都明白,受害者数以万计,根本管不过来。古时打仗俘获敌方降兵,就地坑杀的事情数不胜数,道理很简单:喂不饱,养不起,救不活。并非没有人性,实是无奈之举。
薛弥音是诸多“食物”中的一员。关于这商队的事,都是她后来告诉霜月君的。
在车上,她认识了一个朋友,尽管只有六岁,却十分乐观。她只有个小名,叫妙妙。一路上,她一直在安慰大家,说有趣的事转移注意力。她是一团微小的光,可总有人觉得晃眼。一些悲观异常的女孩对她的那些话嗤之以鼻,嘲讽不断。但总的而言,她还是给同伴们带来了一段不那么痛的时光。
起初,弥音是悲观者中的一员。她太瘦弱,在少得可怜的食物面前,总抢不过那些更强壮的孩子。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只是等死。有天半夜,妙妙忽然叫醒她,塞给她一团脏兮兮的馊馒头,硬得像石头一样。不过弥音知道,食物被发下来时就这样了。
“那边的姐姐们照顾我,给我留的。我看你好久没吃东西,分你一点。”
她一把抢过馒头,态度却差得要命:“都什么时候了,少玩这套虚的。分我?饿死你!”
“咱不会死的,咱要活着。家里只剩娘了。咱走丢了,娘会难过,咱要为娘活下去。”
“没听拿刀的人说吗?你爹娘不要你了。你死了,他们才高兴。”
弥音觉得她真是个傻子。傻妙妙撑着脸看她恶狠狠地咀嚼,问她:
“咱是走丢被抓了,你又是怎么被抓到的?”
俗话说吃人嘴软,何况这孩子确实没有恶意。两口馒头下去,弥音肚子踏实了一点,火气也没那么大了。她老实地交代说:
“真羡慕你。我爹娘骗我,带我吃肉,结果把我卖给人贩子。我哭着被拉走,最后看到我爹忙着数钱,我娘只给人贩子说,一刀给痛快点。我闹,就被打晕,醒来便在车上。”
直到最后,他们既没有道歉,也没有道别。
“噢……”年幼的妙妙点点头,也不知听懂没有。
两个孩子就这样在寂静的夜中抱着膝盖,靠着笼子挨在一起。
第七十七回:舍谊存生
“对了姐姐,给你看个宝贝。”
“什么宝贝?”
妙妙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她面前晃了晃,薛弥音接过来,借着微弱的光观察。夜色中,它黑溜溜的,仔细看才能意识到是个美丽的金绿色宝石,直径不到一寸,摸起来光滑圆润。最特别的是,它的中央有一道特别明亮的线。
“像猫的眼睛……”
“就叫猫眼呢。”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而且它怎么……没被人牙子发现?”
“搜身的时候,咱藏在头发里。小点声,别让别人发现,咱就告诉你一个人。”
妙妙在嘴上竖起一根手指,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中间扎了个溜圆儿的丸子头,也真亏她兜得住。她收回猫眼石,揣进单薄的衣服里。她又说:
“这是咱祖上传下来的。听说咱太太太……爷爷是个王爷,不知真的假的。他被当做前朝余孽抄了家,但早已将家里之前的物件塞给妻妾,能逃多远就看本事了。这个珠子就是当时留下来的宝贝。前年打仗,爹被抓去充军,他交代咱娘,如果日子过不下去就当了换吃的。娘一直不舍得,把这珠子当念想。咱也是,看着它就像想起了爹。娘说东西放在她那儿容易被搜去,就让咱藏好了。这不能丢,以后要带着它见爹娘呢。”
尽管“活下去”三个字在薛弥音眼中已是痴人说梦,可耐心听完妙妙的话,她似乎觉得能活着从恶人手中逃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们确实还能活一阵。”薛弥音忽然说。
“你咋想通了?”
“你想,如果他们只要肉,早把我们杀了。但是没有。因为我们死了,肉就会坏。所以他们还会走好长的路,让我们活到山的那头。”
“那为啥他们要拉咱们到山的那头?”
“可能那头,我们更贵吧。”
“噢……姐姐好聪明啊。”
在这时候被这样的孩子夸奖,薛弥音其实高兴不起来。
但她就是笑了。
不习惯微笑的脸上脏兮兮的,每个细小的动作都像是墙上蔓延的裂纹,令墙皮脱落,露出墙体本来的面目。干净的、一尘不染的面目。
然而她们并没有来到山的那头。如先前说的,孔雀精的手下与商队在狭小的山路上打了起来,她们连人带车翻进深谷。一路上有许多缓冲,没有裸露的岩石替他们拆开笼子。而且这笼子多处镶了铁皮,结实得要命,竟然完好无损。但孩子们没这么幸运,有好几个身子骨弱的磕到了头,当场毙命,成了这狭小牢笼中保护其他人的肉垫。
男孩的那辆车,还有装肉的那辆车,虽都在山上,想来怕也是被妖魔鬼怪与飞禽走兽瓜分掉了。女孩们的情况不容乐观,虽然暂时安全,但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还要与数具尸体共处一室。这对身体和精神来说都将是巨大的折磨。笼子是侧面扣在地上的,上锁的那面活门正好被压在地下,无论如何也无法调转位置。先前的底座和笼子顶成了四面墙中的两面。
有个相对强壮些的女孩,她用力扳动一根松动的栏杆。大家都上去帮忙,硬是将那截栏杆扯断了,尽管只有上半截。可这个笼子的栏杆很密,即使少了一根,也很难让一个人出去,空档的位置很尴尬。何况,这些孩子们也没有力气去这样拆掉其他的栏杆了。
“我们必须出去……”一个在她们中年龄稍大,尽管只有十五岁的女孩说,“死人会烂,会引来野兽和妖怪。”
“我们活着的人就不会了吗?”一个声音很尖的女孩说,“而且你说得轻巧。我们连笼子也打不开,吃的更没有了。”
“吃的……倒是有的。”
一个缺了一颗门牙的女孩望向死去的同胞的尸体。接着,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有些人是不论如何都不愿意的,但有些事情也由不得她们。薛弥音没有加入争执,因为她很清楚——她们只有这些。妙妙有些胆怯地缩在角落,抓紧弥音的手,不敢出声。在这种时候,连提供食物的人也不复存在,不论再怎样鼓舞人心的话语也无法解决肚子的需求。
“咱们难道只能吃……”
“必须吃。”薛弥音压低声音,“如果一开始就不吃东西,是没有力气的。饿肚子就会后悔,但再想吃就抢不过那些填饱过肚子的人了……”
妙妙到底是个孩子,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她很久没有喝水,挤不出一滴眼泪,只是干巴巴地嚎叫着。声音最尖的女孩觉得吵,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是先前就不喜欢这丫头的人之一,她的同党也来了劲,抓起她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薛弥音无法阻止,她们人太多了。发疯的姑娘将一路上所有的愤怒都宣泄在这个最小的孩子身上,除此之外,气也无处可撒。弥音就这样眼看着她唯一的朋友被疯女孩们殴打、撕扯、抓挠,都打出了血。她们一边打一边骂,说路上就数她最聒噪,说着毫无用处的话惹人心烦。薛弥音用力挣扎着,却被两个同党按在地上,头被栏杆硌得生疼。过去那些曾多少受到妙妙鼓励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对她们而言,这孩子口中的希望也成了已然破灭之物。
弥音急中生智。
“等等!别打了别打了!让她出去!从那个洞里——让她去找人!”
打作一团的姑娘们忽然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停了手,唯独带头的那个多踹了一脚。她们都怔怔地看着弥音,目光凶残可怕,她这辈子也未曾从哪个人类的眼中看过。
“她最小……可以钻过那个洞。”弥音的声音弱下来,指了指那个掰开的缝,“让她出去找人,或者至少能帮我们弄点吃的……”
这下所有的人都望着妙妙。妙妙不哭了,但她一定很痛。她用袖子抹掉脸上的血,左眼有四道醒目的抓痕,还在渗血,看得人心惊肉跳。那些旁观者们忽然反应过来,都点头说是。
“但这山谷里怎么可能会有人呢……”有人问。
“那好歹,有水喝吧……”有人答。
另一波欺凌者之中,有人问:“她要是跑了怎么办?”
“跑了也活不了。”
为首的那个如此说罢,便往弥音身上吐了口唾沫。她没有躲闪,只是呆滞地望着妙妙,希望她给点反应。终于,她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大家齐心协力抬起妙妙,将她从那狭小的缝隙里塞了出去。她被栏杆的断面刮伤了,但不算严重。她踉踉跄跄地走,迈过车的残骸,马的尸体,一步三回头,消失在疯长的灌木丛中。弥音知道,若是她真不回来,不论有没有活着逃走,自己都会被针对,但没有关系。
妙妙一天跑回来一次,带着用水囊装来的水,晚上在笼子旁与大家一起休息,有时能带回一些野果。在这里好像没有生活着给人类带来严峻威胁的大型野兽,例如豺狼虎豹。小些的,可惜凭妙妙不能抓住。第六天,她消失了,隔了一天才出现,大家的心才落在地上。她说,她多花了些时间往高处爬,看到山上的石缝插着人类的箭。箭头有点生锈,木头也烂了,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但这多少给了大家些许盼头。弥音觉得狐疑,不知为何会把箭射在石头上。而这究竟是真是假,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她知道妙妙是个好孩子,她想让所有人活。
她再离开,便杳无音讯了。
“那之后过了很久——我不清楚有多少天,弥音说她算不清日子了。”时隔多年提起这些,霜月君的手依然在微微颤抖,“每过几天,就会有一个人变得虚弱。那群孩子终于到了分食尸体的地步。那天,也就是我与朽月君争刀的那个晚上,朽月君离开后,天狗察觉到了什么,带着我跑向那个地方……也就是关着弥音她们的牢笼。”
“只有她一个人活着。”
“对,只剩她一个。”霜月君攥紧杯子,“而且很久前,就只剩她一个了。那些尸体都是残缺的,无法辨别哪部分属于谁,上面是人啃食的牙印。肉很快会坏掉,招来一些体型中等的食肉或食腐的家伙……她就将残肢隔着笼子抛出去,让它们离自己远些。那些马已经化作白骨,覆着干薄的皮毛。我不知道她坚持了多久,她后来给我说,中途下过两场雨,间隔两天,让她多活了一些时日。至少在当时……她已经到了发不出声音也站不起来的地步。”
“……这对一个十三四的孩子来说确实太残酷了。”
“我没法不管,你知道,”霜月君重复着,“我没法不管。”
“我知道。我其实以为……她可能是个跟你身世相似的姑娘,你才会帮她。但既然这样,你向她伸出援手,我也完全理解。你总是这样心软的。”
“我见过许多命运悲惨的孩子,都不怪他们。此时,她是我能帮到的最近的一个。我将她救走,带了一阵,直至饥荒过去。但要安顿她很难,首先她是个姑娘,太瘦弱,又经历过那种事,干不了重活。这么多年,无非是四处蹭饭罢了,我在走任务的时候还得替她去找下家,操心得很。”
“听上去就很苦。可她为什么会忽然对你……”
“……因为那个叫妙妙的小姑娘出现,她找到弥音。”
“她还活着?”施无弃有些惊讶,“我以为她是出了什么意外,才没有回来。”
“问题就在这里。”
霜月君的表情如最后一场雪融化,显露出岩石嶙峋悲戚的惨灰色。
“我确认过,她已经死了才对。”
第七十八回:舍末逐本
霜月君很确定,那个名为妙妙的女孩已经死去的原因,是因为她亲眼见过。
那时她用伞气劈开牢笼,要救薛弥音出来,她连话也说不清楚,眼睛也饿花了,看不清霜月君背后的天狗。她坐在那儿,一只干瘦的手死死抓着栏杆,任凭霜月君怎么拉扯也不起来。弥音甚至无法将视线集中到她脸上,嘴里却轻声念着:
“——还没有回来……它还没回来……”
“谁?谁还活着吗!”
弥音还未回答,远处有什么动物跑了过来。她下意识抄起伞,却在看清那只是个小猫时放下戒备。那狸奴毛发很长,很脏,勉强能看出黑白黄三种颜色,白的部分像抹布一样灰。它似与弥音很熟,挡在她面前,冲着霜月君与她身后的天狗哈着气,一副护主的架势。
尽管天狗只是轻轻吹了一下,它立刻被风刮倒了,还翻了个跟头。
三花儿呲牙哈气时,有什么东西从嘴里掉出来,落到弥音的手边。她回过神,注意力集中几分,手慌忙在地上抓了两下,才将它捡起来。那是一枚猫眼石,经过人工细细的打磨,绝不会出现在这种荒山深谷之中。
薛弥音将那枚珠子攥在手心,护在胸前,蜷缩在笼边闭上眼睛,不动弹了。三花儿猫绕着她转,喵喵叫个不停。霜月君吓得以为她死掉了,连忙试探鼻息才松一口气。将弥音架到天狗背上时,她手里还死死捏着珠子,怎么也抠不出来。霜月君觉得,这三花儿明显是个家猫,附近也没有它能生活的村子,它更不具备在此地生存的能力,兴许……是弥音养大的?她所说的“没有回来”的,该不会就是这个小家伙吧?还不等她做出反应,那三花猫便自觉地跳到天狗背上去,即使明显顾虑着女孩,还倨傲得很呢。
“我也是等她醒来才知道,她说的并不是猫,而是她的朋友……但她真的没力气了,看到友人的遗物,一旦稍作放松,便再也打不起精神。坚持到现在,也实属不易。”
施无弃点了点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只猫是某天忽然出现的。弥音记不太清究竟是同伴们还活着时,还是只剩下自己以后。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总是晚上来,所以只有弥音一个人见过它。这狸奴才半岁大。你知道么?我们见过的三花儿都是母猫,它却是个公的。”
“……确实稀奇。三千只猫中,才会有一只公三花儿出现。而且公三花最具灵气,传言能招财、辟邪、交好运,我倒不清楚是真是假。那只公三花是玳瑁么?”
“好运……大约也算吧。花色也不是玳瑁……其实就是长毛土猫,斑纹是圆形的那种。”霜月君拿手比划了一下,但并不能表示出所以然来,“而且它的脸一半黑,一半黄,中间的线很清楚呢。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你说过,有这样的猫存在。”
“啊!是了,我知道,也有很多那样的蝴蝶。但至于猫,我见的实在不多。这还是个公的,可真是难得。”
“嗯。这猫颇有灵性。我后来才知道,山谷中有一处很不起眼的灵脉,它从那里穿梭于人类村庄。村子在群山之外,也就是我将她暂时安置的地方。村里人说常见这狸奴,没主人,吃百家饭。偶尔它三五天不见踪影,怕是跑到山谷玩了。那猫确实聪明,为她叼来很多东西。偶尔有金花鼠或鸟雀,大部分时候……是虫子。她都吃了。”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施无弃不断地叹息,“毕竟生火也做不到。”
“那珠子是它最后叼来的东西,我猜它是找到妙妙了。弥音那孩子缓过劲,立刻跪在地上求我,要去找到那个女孩,尸体也行。我便去了……”
“你只见到她的尸体。”
“……是。她一侧的胳膊和腿儿都被野兽吃掉了,我没有近看。我想,她也算作回归大地,便鞠了三个躬,转身走了。搁以前,我可能带走她,或者挖个坑埋了。但那死状太惨,我不敢让弥音看到,何况……现在的我觉得,尸身若是自然之物所需,或许更有意义。”
施无弃点了点头,没有做多评价。他也说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观念对她有所影响。
“我告诉她,她哭了好一阵,刚缓过劲来又哭昏过去。但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哭过。在我印象中,她第二次落泪已是前不久的事……两年前,一直跟着她的三花死了。有个玩乐器的老疯子相中了她的猫,说要买来做一个叫三味线的乐器。这乐器你听说过么?”
“啊,我知道。最早是中原叫三线的乐器,后来传到东边又传了回来。原本是蛇皮蒙着音箱,不知怎么就改用猫狗的皮了。也不知哪儿的传言,说用三花猫的皮音质最好。我猜不过是看着好看罢了。我随便说说,没了解过。莫非……”
“是啊……那年狸奴不过六岁吧,还不至于老死。弥音定是不答应的,却因疏忽被老疯子设计掳去,之后便……当时我并不在她身边,回来得知此事后,那老疯子已经死了。弥音能夺回来的,只有那把做好的三味线。”
“——!”
“人们都说那老疯子中邪了,我追问她是不是与她有关,她却与我争执起来,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如今想来,是我当时冲动,表达不好刺激了她,让她觉得不被信任。裂痕怕是那时起就有了……”
施无弃点点头:“确实。你若换个说法,或者早点道歉便好了。”
“我……唉。之后,她也不再与我说交心的事。是我不好,不仅没有安慰她,还第一时间质疑。这些年,她一直把我当做非常值得敬仰的人看待。不知为何,这种感情有时会让我觉得可怕,兴许是错觉吧?我从不敢轻易蒙受别人的夸奖与喜爱,尤其是她这样的孩子。尽管一开始我确实有些微小的虚荣,但在很快发觉其中的异常后荡然无存。可还是晚了,或者说,我无能为力。后来我确实有点躲着她。我知道,我根本担不起那样热切与憧憬的目光,就像是注视着——不夸张地讲,像神明一样。我那时确有一丝起疑:她是个情感丰富过头的孩子,容易不受控制、不计后果,做出可怕的事。而且,她对人类非常不信任,反而对飞禽走兽十分友好。有时我甚至觉得她好像真听得懂动物的话,而它们也能理解这个孩子。”
“我想我知道原因。”施无弃摇着头,“这与她的经历息息相关。你总是带她换不同的地方——当然不怪你,也不怪她。只是这样令她没有安全感。最绝望时,还是一个小小的动物替她维持生命,而你在那时救了她。你既是人,又不是人,是最好的寄托。你与那狸奴是她坚守人性的最后防线。猫死后,像她也死了一回,对人性这才极端失望。过去的她又擅自将你视为高高在上的什么,你的性子,定是一面逃避一面纵容,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是我的错……可即使我知道如今会发生的一切,恐怕,那时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还是怪我太弱,这么久还没有能力,才让她心中的那个‘我’跌下神坛,转眼便万劫不复。那一刀也才——”
“我再说一遍,你们都没错。”施无弃的额头挨在并拢的双手上,看上去也不轻松,“尽管这一切确实因你而起。你来找我,大概不仅仅是想问,怎么负起责任来吧?那个叫妙妙的女孩是什么情况?尸体苏生,你让我查她?”
“这是其一。我生怕与殁影阁有关,不敢去问。她说妙妙活了,来找她,说我对她见死不救,她便与我反目。其二,她捅我的那把刀……很特别——应该是‘妙妙’给的。”
“有多特别?”
“是封魔刃。”
“封魔刃?”他立刻抬眼看向她另一侧腰间的刀鞘,“不是还在你这儿?她给你拔出来了还是……不,不可能,那样你就不再是霜月君了。”
“严格地讲,是封魔刃的一部分!”
“一部分?不可能,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就算天黑着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即便它只出鞘一次,哪怕我闭了眼,也能确定是它!你不信,现在就——”
说罢她便要拔刀,施无弃忽然抬手制止。
“且慢——你上次拔刀,杀了一个人,毁了一座山。我可不想这蚀光阙……”
两人都坐回去,各自劝自己冷静。施无弃实在没有想到,除了这一波三折的故事之外,友人还带来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这绝不是件小事,那可是伏松风待都无法还原的刀,既然她如此肯定,就绝不是仿品。施无弃站起来,又坐了回去,只觉如芒在背。
“……去找凛天师。”
第七十九回:舍正就邪
阴暗的山洞不见天日,石壁潮湿却贫瘠,仅挂着一层黏稠的藻类。它们如此顽强地攀附其上,黄褐色的黏液构成无法被描述的图案。它们养活了许多同样不需要阳光过活的虫豸,而虫豸们养活了体型更大的掠食者们。与外面的世界无异,此地有着属于自己弱肉强食的完整体系。
仅仅是不见天日。
但近来有两人频繁打扰,不断带来即将破坏此地独有生态的东西。好在,那些东西都被木箱木桶牢牢封锁,密不透风,一时半会不会危及到这山洞里原有的秩序。隔着厚实的木板,听力敏锐的原住民或许能察觉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不过也并不是所有箱子里都是同样的东西。
洞里有一潭水,很深,是两人中的女性制作的。原本这里只是略有凹陷,但她带来了水,或者说,某些液体。它被侵蚀得更深,像一口井,沉积了许多不可言说的晦暗之物。她会严格地遵守属于她的时间,在里面增加一些必要的,属于某种仪式的东西。
——某种仪式。
山洞中写满了晦涩难懂的符文,像另一种语言体系,这也是前不久那两人留下的。为了这一切,他们做了足够多的准备。
“最后,是一些萤石。”这是女人的声音,“它们不单单用作发光。按我图纸上的位置摆放,一点也不能错。这是保证灵场稳定的重要一环。”
接着是男人的声音:
“如果你不仅只是嘴上说说,还能动手帮我搬一会儿,我会更感谢你的。”
对佘氿来说,这箱石头确实不算太沉,可解烟手里空空如也,多少让人心里不大平衡。她说过,她是有办法的,虽不知能不能成,却也只能姑且相信她了。
他放下那盒发光的不规则石块,落地时的“咚”声在洞穴中久久回荡。声音彻底平息后,这儿显得比之前更加安静了。解烟就着那点光,对照着自己手中粗糙的皮纸,又四下看看。
“好,就按之前说好的放。”
“行了行了,你多少也干点活吧。”
解烟耸肩,懒懒地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这一会儿功夫,佘氿已经放好三四个了。光源比先前分散,现在显得亮堂许多。
“说来,你把那孩子安置在哪儿了?我想没有村民受得了他。”
“我在青璃泽的无人区有个废弃的屋子,收拾了一下,设了结界,他能在方圆二里内活动。一旦超过界限,就会重新绕回房子去。”
“与囚禁无异呢。”
“他倒是乐得清闲。威胁最大的猛兽我已经处理,兔子鼹鼠之类的小玩意可是惨了,花花草草也被他祸害了个干净。但他终究是闲不住的,尤其没人说话,怕是要憋出问题。我每天去看他,按理说这么久了,还是不讲情面,一张破嘴就毒得很。”
“哈哈哈哈……”解烟像是听了笑话一样,“你不是说你过去的友人就这样么?倒是像极了。你有没有告诉他过去你们的事?”
“说了一些,他没什么实感。这个年纪我当故事讲罢了。他倒是中意‘缒乌’的名字,也乐意这么被称呼。只是在这一点上,我又没什么实感了。”
佘氿的手按在这块巴掌大的深蓝萤石上,半蹲在那里没动,手指微微收拢。过了一会,他站起身,发出微小的叹息。解烟自然是听到了,但没有过问。
“这巫术很复杂,对一个孩子来说也有些残忍,就看你是不是真下定决心了。近来有按照要求做准备么?”
“药都混进饭里了,沐浴也用的是你要求的水,算是准备完全。”
“不出意外,蛊虫已经在他体内生龙活虎了。现在,是要将它激出来,连带他的妖性。”
“你最好别出什么意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拿他试蛊罢了。”
“你也知道,这巫术与皋月大人的要求没什么交集。我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做这些,可不能忘记正事。你要做的事都完成了么?吴垠说,墓土倒是管够,只是骨灰很难去寻,毕竟人类总喜欢入土为安的。知道吗?狩恭铎那家伙,竟然明目张胆地在黑市高价悬赏尸液,可真是没话说了。”
“知道。前两天拿假货糊弄他的家伙被他宰了。”
“这又是一坛骨灰,怎么都是赚的。我与左衽门那边早就联系过了。这些事要避开神无大人的眼睛,左衽门人多势杂,暂时还能带来一些尸体,可远远不够。先不说了,你去带那孩子过来吧,我现在应该叫他缒乌是不是?我再做些最后的准备。”
佘氿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是难以形容的味道,有种湿润腐殖质的气息,又有种奇异的酸甜,可能来自于那个冒泡的池子。池子下,还有一口竖着的井,颜色最深的部分就是。他已经不想深究那玫红色都有什么成分了,他本对巫蛊之术了解甚少,也懒得去琢磨更多。大多数时候他需要处理的都不是这些……技术上的问题。而是他更感兴趣也做得更好的。
“最后还是问一句……这法子不会真有什么要人命的意外吧?”
解烟翻了翻白眼:“唯一能要人命的地方,大约是蜕变为妖的时刻了。当然,过程必然十分不适,但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减小这种刺激了。想要超越我被千蝎自内外瓜分蚕食的痛,恐怕还难得很呢!”
佘氿便走了,留下解烟在这里做最后的调试。有一个水井上车轱辘似的设置在水潭边,她走上前,抻了抻绳子,倒还结实。符文的分布与萤石的布局,还有其他零碎的东西也检查完毕。接下来,她费了些时间去琢磨最重要的任务。过了很久,她才听到洞口传来吵闹的人声。这会儿,解烟已经有些焦虑了。当佘氿带着小鬼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没好气地说:
“你可让我好等。若误了时辰,你打算怪谁?”
“他路过沉尸塘,吵着闹着要去看。”佘氿的神情有些疲惫,“上一批废品还没有彻底消融,可能要去找朱桐说一声。”
“行了行了,松手!小爷会自己走路!”
那小少爷一把甩开佘氿的手,看上去烦躁得很。他活蹦乱跳的,与上次将他从宅院掳走无异,只是头发长了一些,毕竟没有修剪。他看上去气鼓鼓的,烦躁地用脚点地。原因也很容易想到,毕竟对这个小阎王来说,这么久没新鲜的东西,好不容易出来透风,还不能顺着自己的意自由自在地玩。
不过解烟猜想,他很快就会对外出这件事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了。
“搞什么七七八八的?自己该做的事儿都做不好,一个两个神神秘秘躲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可别让我见到你们的老大,不然我第一个告状。”
小少爷还很不服气,怕是路上没有玩够。解烟弯下腰,皱眉假笑道:
“小缒乌,该这么叫你了是不是?凭你现在的德行,还没有见阁主的资格。你若要告状倒是可以免了,毕竟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我们老大所默许的。想必这么多天,你一定也玩够了,之后,哥哥姐姐们带你玩个更刺激的。”
解烟一挥手,佘氿用蛮力地将小少爷拖到绳索边去。他剧烈地挣扎起来,对着佘氿一顿拳打脚踢。但再怎么说是个小孩儿,能有什么力气?那些没有章法的功夫,随随便便阻拦下来并不是问题。不过佘氿还是任由他胡闹了一阵,把衣服都踩脏了也没说话。最后,佘氿一抬手,那绳子如有生命的蛇一样将这小子紧紧缠绕了起来。他还在用力挣扎,像条即将脱水的蚯蚓。只是,这里没有太阳。
“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账竟敢骗我!好你个蝎子精,第一眼见你人模人样,没想到是这等下三滥的货色。佘氿!你但凡还是个男人就别听女人使唤你,给我松开!”
佘氿还没说话,解烟一挥手,绳子又在他嘴里缠了两圈。“小缒乌”气得直瞪眼,却没有办法。佘氿面无表情,也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他甚至也有些迷茫,只是到了这一步,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按照先前说好的流程,解烟将箱子里的毒物们放了出来。不同大小、不同花色的蜘蛛密密麻麻地朝着池子涌去,就好像水里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接着,佘氿将小少爷举起来,直接丢入水中。蜘蛛们在水面上挣扎着,而水中不断泛着气泡。
“沉四尺。”
佘氿拉动了绳轴。
“一、二、三、四、五、六……二十、二十一。起。”
解烟有节奏的计数后,佘氿将他转了上来。“小缒乌”剧烈地咳嗽起来,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谩骂。一些蜘蛛的尸体挂在他的身上。
“你他——咕噜咕噜……狗娘养——唔,咳咳……”
“沉七尺。”
不等他缓过劲来,又被丢了下去。一串串气泡再一次涌了上来。
“一、二、三……三十一、三十二。起。”
再拉上来时,“小缒乌”依旧咳嗽着,口中吐出的不再是玫红色的水,而是棕粉色的。佘氿张开嘴想说什么,解烟却无动于衷。她一挥手,接着说:
“沉三尺。”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在场的三个人中,有两人备受煎熬。
最后悬挂在石顶下方淌水的人,已经不再进行任何挣扎了。他还活着,因为嘴唇还在颤动。想必一定满腹脏话,却没劲问候出来了。水面的蜘蛛全军覆没,沉入池底消融殆尽,不再泛起一丝挣扎使然的波纹。水潭不知何时变成了深红。
佘氿皱起眉,表情有些许不安。解烟只是淡淡地说:
“还是想想下次怎么绑他过来。也许你能找狩恭铎帮忙,赶尸押他。”
“……好。”
第八十回:舍道从权
小缒乌不配合,说到底是因为准备工作没有做好。光是说上几句,打个招呼,这自然是不够的。一个人类的小孩出现在青璃泽深处,且受到大妖的保护,这件事可不多见。主要是殁影阁的五位妖怪也确实很少有机会见到这样的小男孩,确实新鲜。虽然嘴皮子太臭,但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百岁妖物们,是不会计较于这些小事的。
这也令他更加肆无忌惮。
“成为妖怪多有趣啊”,是除佘氿外的四人们几乎都对他说过的话。虽然吴垠附加了一句,倒也没有那么有趣,只是比你现在的生活要长些,更有时间与能力找乐子——如果你没有为某个势力工作的话。朱桐不是他们中最小的,玩心却重,故意吓唬他,说这可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虽有意思,但也容易小命不保。那时候佘氿摆摆手,让她别吓唬他。这一微小的举动已经让眼尖的小缒乌意识到,不论如何,他再怎么为所欲为,都有人能收拾摊子的。
所以……这也是他在仪式中骂得那样难听的原因之一。解烟与佘氿二人只对他说,这个过程会有几分痛苦,但是必要的付出。人类的孩童对痛苦没有什么概念,就连在地上摔一跤擦破了皮,也是件天大的事。然而解烟的药会带给人强烈的腐蚀感,即使皮肤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损害,那种从汗毛到筋肉的烧灼感仍痛彻心扉。加之他当时一直在叫喊,不少进了肚里,加快了肚中虫卵的孵化,抓心挠肝地痒痛。他自然受不了这个罪。而且过去只有他把别人吊起来打的份,这次竟然受到如此对待,实在是奇耻大辱,不可原谅!
他说什么都不去了。
“听着,你别以为我对你狠不下心。你现在不是我的同族,我没有理由对你手下留情。”
佘氿如此威胁,语气也是恶狠狠的。他心中很清楚,即使外貌、声音、名字、性格再怎么与昔日的友人相似,这乳臭未干的臭小鬼也绝不是他本身。当务之急是让他完全成为真正的妖怪,那时他再将自己对真正的缒乌的记忆灌输进去,就轻而易举。可现在,这家伙就是不配合了。他机灵得很,在自己的领地内设置了一堆通风报信的机关,还一路设下了陷阱。很遗憾,对妖怪而言都是无关痛痒的把戏。仪式需要进行七次,每三日进行一次。第二次的时候,佘氿向狩恭铎借“人”,把他五花大绑拖进山洞,第三次也故技重施。变化很明显,在第三次仪式进行的过程中,他们看到从小缒乌口中吐出的是黑色的黏稠之物,不明成分,但意味着蛊虫在发生作用。按照解烟的说法,这种巫术将对他的身体进行重铸,使得每一寸皮肉都染上妖气,反骨洗髓。据她所说,自己当时蜕变为妖怪的原理便与此相似。不过,那时她是作为受害者罢了。
“因为我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杀了……所以建议最后一次仪式结束时,我们都离远点。”
“希望顺利吧。”佘氿只是摇头。
第四次,也就是九天后,这小鬼居然不见踪影了。原来是佘氿设下的结界遭到破坏,给了他可乘之机。小缒乌在仪式还没有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对自己获得的部分妖力感悟颇深了。确实,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这一点令闻讯而来的狩恭铎也感到意外。三天前借尸人一用的佘氿,在归还时五个里面三个都缺胳膊少腿,看来这人类幼崽力气不小。他不放心,之后都跟来看。当时佘氿还怪罪是他自己的尸体不够结实,狩恭铎也没客气,说想要灵活好用那种,自个儿去找百骸主啊?佘氿便不理他了。
但这么个大活人不见了,两人不得不在附近搜寻起来。狩恭铎不禁摇头感叹:
“这小家伙,居然还真有点本事。先前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儿,没想到妖术的造诣颇深,连你的结界都能解开。”
“只是关一个区区人类,我确实没下功夫。何况解烟说,也不会这么快……行了,少说两句,找人要紧。”
毕竟还是个小孩儿,就算用刚领悟到的妖力破解了佘氿的结界,小缒乌还是没能逃得太远,两人很快将他“捉拿归案”。他又大喊大叫起来,被狩恭铎提着后领子,手脚并用地疯狂挣扎。佘氿不耐烦地说道:
“赶紧拉到解烟那儿去。时间过了,可就没效果了,全要从头来。”
“哎,你不觉得真的很麻烦吗?我看他的脸色,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要将蛊虫反噬。”
“你懂什么,让姓解的去看。”
“喂!你可别瞧不起我。共事这么些年,你难道不信任我对蛊术的研究。”
佘氿翻了个白眼。
“那你说怎么做。”
“找解烟把蛊王要来。就是每次仪式后,被那药水喂养存活的虫。直接塞他嘴里,加剧蛊毒的效用,再施以咒法催化,令妖体直接蜕去人类的皮囊,从这躯壳里破出来。”
“那更痛,而且我们不知道那样的妖怪是不是像野兽一样没有理性,怎么能……”
“你自己吃吧!”
小缒乌忽然逮到机会,给狩恭铎的鼻梁用力来了一拳。他没有防备,立刻松开手捂着脸,呜呜惨叫从指缝里溢出。他挪开一只手,发现鼻血都给打出来了。可惜小缒乌刚跑出去没几步,佘氿便大手一挥,几条巨蟒拦住他的去路,将他缠了起来,押回到二人面前。
狩恭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尖道:“别嚣张。若不是看在共事的面子上,这一拳我现在就还给你小子。”
小缒乌才不怕他,张嘴忽然要向前一咬。狩恭铎眼疾手快抽回手,佘氿又让那巨蟒向后移闪,完美错开。他不甘心地蠕动着,蛇却越缠越紧,让他更不舒服了。
“你们这群骗子!骗我说有好玩的,还骗我当妖怪多好多好,就是想借机欺负我!”
“我们还真没这个闲工夫。比你好欺负的人类多了去,他们的下场,可不比你好看,你是忘了沉尸塘的事了?”佘氿厉声道,“别以为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就能天不怕地不怕了!你还嫩得很。若是觉得我们这么对你不服气,就变得更强给我看看!”
真够难得的,这番话居然将小缒乌噎住了。他瞪着眼,半晌不知怎么回答,愣了一阵后又是更加奋力的挣扎。可就在这个时候,解烟已经朝着他们走近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朱桐姑娘。四个人围着小缒乌,像是绕着篝火似的。
“你迟到了。”解烟看着缒乌,“药效一夜间会全部消散。这样一来,便要重头开始。你是怎么搞的,区区一个小子你都搞不定?真够丢人的。”
“我懒得跟你说。”
小缒乌一听,可又不干了。
“还想让我接着受苦,没门儿!”
“哎呀,还不是小缒乌不听话,到处乱跑才会这样?”朱桐走上前,仰头看着被蟒蛇高高举起的小少爷,“你要是乖乖听话,就离成妖更进一步了!”
“行了行了。我一个人的事儿,一开始除了解烟也没告诉你们其他人,一个两个都来凑什么热闹?怎么,自个儿的任务都做完了?”
狩恭铎笑得像狡猾的老狐狸:“若是材料不够,我们就该想办法弄来更多的材料。‘种子’早已播撒下去,我们只要耐心待到收获之时,就离成功近在咫尺了。”
朱桐神神秘秘地附和道:“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必多费心思了。还是先着眼当下,看看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吧?你的事我已经从解姐姐这儿知道了。我有一计,不如听我说说?”
佘氿没有说话。他其实不指望从这丫头片子嘴里听到什么好听的主意。方才狩恭铎说的办法,他已经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没来得及骂他两句。他当然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亲眼从吴垠的实验场地看过。虫兽切开人的皮肤,在他们还活着、还能鲜明地体会到疼痛时,从他们的躯壳里破茧而出,舒展筋骨,那场面简直是群魔乱舞。而且,没有一个妖怪能听他们的使唤,不过是群没有脑子的乌合之众罢了。就算控制了他们,那些妖物也没有一个能活过四十个时辰。可以说,那场实验以失败告终,狩恭铎的说法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嗯……听你们原本商量的,是想把他变成妖怪,然后再把你的记忆抽出来放进去,是不是?”说着,朱桐看了小缒乌一眼。他瞪着她,吐了口唾沫,被灵巧地躲开了。“依我说,不如直接将他自己全部的记忆都还回去呢。你知道的那些,只是你认识的他,根本不是他的全部。这顺序,得倒过来。等他知道自己是谁,经历了什么,自然能想起掌握过的力量啦。”
佘氿与狩恭铎听罢都微微一怔,觉得这确实是个有建设性的提议。
狩恭铎又叹息道:“可他自己的记忆上哪儿找?都在转生时忘干净了。难不成找万鬼志去?那时候夕书文相还没出生呢。何况这书刚给神无大人拿走。”
“云外镜。”解烟忽然灵光一闪,“我听闻云外镜已经存在了数千余年。那时候,恐怕付丧神还未诞生,但镜子确实已经存在着了,在凛霄观师祖丹宁手中。”
“佘氿不是见过云外镜么?那时候是在雪砚谷吧,现在呢?”狩恭铎问。
“别提这个。”佘氿冷笑一声。
“去看看也没什么损失,”朱桐道,“我们不是有云外镜的碎片么?若它还在那里,定是能感应出来的。”
佘氿皱起眉,表情有些复杂。
“那个女的?人类?她——能派上用场吗?”
第八十一回:舍安择危
叶聆鹓其实没有理由再跟着他们走下去了。在生活质量上,她已经帮了两人很多,尽管她所提供的已经不是必要的档次。虽然接下来的路不再那样危险,谢辙还是建议她打道回府。连寒觞也说,之后都是他自己的事,不能再麻烦聆鹓陪下去了。
“但是……就连车夫也该回家过年了。路途遥远,我该怎么回去呢?”
午饭时他们就在讨论这个问题。而当叶聆鹓这么说后,两人顿时无话了。的确,还不到四五天就要过年了,现在还忙着赚钱的,只有卖年货的商贩。虽然车夫还很多,但基本都是老早和别的返乡人约好的,已经没有聆鹓的位置。
“确实。而且今年翡玥城比往年更冷,她出来时已经下起大雪,不知现在有没有封路。若是直接这么回去……”
谢辙回想起他们刚相遇的那一幕。
寒觞笑问:“你分明不是翡玥城的人,倒是对那儿还挺了解?”
“也不是。上一位车夫返乡,只将我送到翡玥城。他说,他也没想到今年的雪下得这么早,以往都是年关才飘雪花的。但他给我介绍了另一位车夫,为了讨生活更吃苦,才得以从翡玥城脱身。也是在出发前,叶姑娘赶上来了。”
“我当时还以为车里没人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寒觞打趣道:“那就是缘分了。”
“然后半路就遇到妖怪,晦气。”
“喂,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
话虽然是这样讲,但他们三人的关系早就比起初要缓和得多,这些小玩笑根本不会往心里去。吃饱喝足后,他们也初步确定了接下来的计划:聆鹓姑娘还是跟着他们走,一起去雪砚谷,打听云外镜的下落。过完年之后,到了雪砚谷,不论云外镜在不在此处,叶聆鹓都得被两位友人送回家去。她说,两位朋友必须留在家里吃顿饭再走,他们自然是答应了。
对聆鹓来说,最重要的,是她也想借云外镜寻找堂姐的下落。虽然知道她有六道无常负责,已经不再担忧,但若有这么个机会能问上一问,总是不吃亏的。
而谢辙愿意随寒觞去,只是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云外镜是什么样子。他此行远离家乡,四海云游,就为了增长见闻,帮助途中百姓,这也是睦月君希望的事。他家中的母亲虽然有些不舍,但这父子俩心中的天下大义太过相似,她又不愿劝阻。
另外,他也颇为在意那名为温酒的妖怪,究竟身处何方。
若他真成了吃人的妖怪,谢辙会坐视不管吗?他不知道,但他必须要在这之前想清楚。寒觞看上去没心没肺,逮着谁都称兄道弟,却不知对温酒的行为会作何反应。是包庇,还是敌对?若寒觞一味纵容,完全不考虑人类的生死安危,谢辙知道自己甚至更多六道无常都不会视而不见,可如果他们当真因不同的观念成为敌人……兄弟反目,也不是谢辙想要看到的。他曾经数次找机会与寒觞提及此事,却都被他打哈哈糊弄过去了。这家伙并非装傻,而是另有打算。不论是利是弊,他都得先盯紧了他。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至少现在是。之后的事,只有发生了以后,才是思考该怎么做决定的时候。
结账的时候,掌柜收了钱,随口说了句:“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咯。”
“确实,坐了半个时辰,就我们一桌客人。店里太安静啦,我们都不敢大声说话。”
掌柜的对聆鹓点点头,接着说:“门开到中午,也只做了两桌饭。上午来了一对儿母女,看样子和你们一样,外乡来的。她们要翻过前面的山,我劝她们别去,就是不听啊。”
三人愣住了。寒觞问他为什么。
“哎呀,您三位该不是也要去山那头的镇子吧?我看那当妈的像个江湖人,才多嘴问了两句,合着你们也是朝那儿去的?可别过去,我这生意做不好,就是那边闹的。听说那边染了瘟,要来这边的路都被封死了,现在过去,可是有去无回啊。”掌柜的面露担忧,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要是继续往北走可不方便。就连绕路过去,恐怕病也传得差不多了。现在没客人来,本地务工的年轻人也都回乡了。生意没得做,我这小店明天就打算关门啦。”
“是……什么样的病?”谢辙关心起来了。
“不知道!半个月前管的还不严,有人从那边逃过来,大家都是听他们说的。好像在得病开始,就像普通的伤寒一样,发冷、咳嗽、四肢乏力。问题是吃什么药都好不了,只会随着时间变得更严重。再往后就是发高烧、说疯话,根本没法儿下床走路。有些人会烧坏脑子,开始四处咬人,得像疯狗一样拴着。也有的人直接烧昏过去了,怎么也弄不醒。你们说吓不吓人?”
似乎有些……危言耸听?叶聆鹓看了眼脸色同自己一样沉重的友人。他们显然也对前方的情况一无所知。聆鹓感觉有点儿冷了,搓了搓双臂说:“好像……是挺可怕的。”
“还有更吓人的说法呢,只是我不太信。”掌柜的摆摆手,“也不知一开始是耗子传的还是虫子传的,反正他们说,如果让发烧的人给咬了,被咬的那个也会得病。这不是胡闹?前面的我还信,后头的就不好说咯。但山那边确实是不安全……虽然你们现在出发,下午就能到,可要是真染了病怎么办?就算没病,整个镇子都在戒严,也出不去啊……”
这时候,寒觞忽然伸出双臂,左右各自搭在两位朋友的肩上,用力一揽,对掌柜的说:
“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谢谢您提前告诉我们。安心吧,我们心里有数。回见了。”
他的笑容一直持续到转过弯去,将两个朋友“拐”出了店铺才收起来。天空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不大,刚下没多久。毕竟他们进店的时候还没下雪呢。寒觞将双臂伸回去,又用手在胸前接住一片雪花。细小的白点儿在接触手心温度的一瞬,便消融得看不见了。这时,他的表情和心情才开始趋于一致:眉眼向下,眉头微锁,看上去阴沉沉的。
“若真有什么疫病,我还不好把你们搭进去。天气冷了,本就容易患疾。”
“……”
谢辙与聆鹓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寒觞又继续说:
“要不你们先在这附近休息,等我打探完消息……再回来找你们?”
“别开玩笑了。从这儿去雪砚谷,没有灵脉少说也二十几天,连年都得在路上过。等你一个往返,都来年春天了。这与抛下我们独自走有什么区别?”
“是啊……我们上次还剩点纱呢。把口鼻捂好了,人与人拉开距离,应当不会那么轻易传染吧?只要、只要他说咬人那个不是真的就行……”
“不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历史上的偏难怪病从来不少。”寒觞只是摇头,“谁要是真病在途中,我们都担不起责啊。”
“那你一个人病了怎么办?”谢辙也皱起眉头,“你没想过,若是你自个儿病在路上,谁去给你收尸啊?”
聆鹓连忙说:“也不至于会这样的!”
“……那总不能不去吧。没事儿,我可是妖怪,这点小病根本没放在眼里的。”
“说得轻松。不说人了,就是疯狗张起口,不管咬了人还是兽,都得出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起来,叶聆鹓犯了难。他们吵了一阵,被聆鹓伸手推开。她站在他们中间,叉着腰,不知为何生起气来了。
“地方还没到,事情还没办成,你们怎么自己先吵起来呢?都少说两句吧。听我说:是这样,我们至少先随寒觞爬上这道山,从高处看看下方的镇子是什么情况。若是当真形势严峻,我们再讨论也不迟。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我们打退堂鼓啦?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寒觞是没想到聆鹓会这么说的,他一时失语,竟不知怎么回答。谢辙也没料到这丫头也会有生气的时候,多少为自己刚才的争论感到抱歉。他先朝着寒觞抱拳鞠了一躬,算作道歉,寒觞张开口,有些尴尬地说:
“哎,你怎么比我快呢?按理说我替你们两个成年人拿主意,也是我不对。”
说完,他先给谢辙还了礼,又朝聆鹓鞠了一躬。她这才重新笑起来,说“这才对啊”。
“走吧,”谢辙转过身去,“不知何时停雪,别耽搁了。”
聆鹓的方法也确实是个办法。只要他们别走得太慢,倘若情况不妙,至少能赶在入夜时折返。这便更不能耽误时间了,三人立刻朝着山间小径出发。除了他们,路上再无他人,连动物的影子也没怎么见过,不知是不是此地的小家伙们更加警觉。
雪花渐渐能积攒起来了,虽然雪势一直没有变化。太阳虽在天上,但一点温度也没有,像个摆设,透过稀疏的雪影冷漠地注视大地。就在这时候,叶聆鹓停下脚步,说:
“东北方向的灌木丛里……是不是有人?”
“是吗?”寒觞感觉不可思议,“你耳朵可真灵,我都没注意呢。”
他们朝那个方向走去了。拨开积雪的灌木丛,那儿竟然有只小羊。它的毛发有些脏,与那尚未被完全覆盖的斑驳雪地有几分相似。
“这是家羊吧?怎么会在这儿?”谢辙觉得奇怪。
话音刚落,山羊注意到他们,四肢迟钝地转了个过儿,不知是不是冻僵了。它的呼吸很重,离得很远也能听见。
它缓缓向这边走来。
“几位小心!”
第八十二回:舍远谋近
声音是从山路之上传来的。他们同时抬头看过去,却没见人影,再看向那只羊,它靠近了些。三人这才发觉,这只脏兮兮的山羊似乎与普通的羊不同,它双目无神,甚至眼珠有些萎缩。长长的涎水从它的嘴角落下,挂得老长,一些白沫在它嘴边蠕动。它的动作也一瘸一拐的,四肢好像没什么力气。
那牲畜忽然冲向灌木丛,张开了嘴,跌跌撞撞冲向聆鹓,像是要咬她一口似的。这下她可懵了,谁能想到平日里温和食草的小动物竟然会发起疯来。离她最近的谢辙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捞到一旁去。与此同时,一根长长的棍忽然穿透了那只疯疯癫癫的山羊,它倒在三人面前的地上,压塌了面前干枯的灌木丛。
令人惊异的是,这羊虽然被刺倒在地,却还在不停地挣扎着。它的四肢依然十分有力,脑袋一通乱甩,差点儿扎到人。它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既没有发出惨叫,也没有失去行动能力,只是徒劳无助地蹬着腿儿,不断地想要重新站起来。它看上去有些傻傻的,因为一只普通的健康的羊,一定知道侧倒之后如何重新站立。
“几位没事儿吧?”
从上方一路小跑迎面而来的,是一位年长的女性。她看上去三十余岁,意气风发,衣服穿得不算厚,几张枣红色的布料在这个冬日里显得单薄,但十分热情,也很干练,裸露在外的肢体也能看到肌肉的轮廓。她一眼就让人知道什么是传统意义上的“练家子”,一身英气,像个女战士。再定睛一看,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姑娘,裹着大红棉袄,里面层层叠叠,像个大胖笋子,就好像她把那位女子穿衣的件数算到了自己头上一样。
她走上前,将那发疯畜生的脑袋按在脚下,手上发力拔出了棍。黏糊糊的声音让他们不禁都皱起了眉,附着在棍上的血竟然是黑红黑红的,还很稠,散发着一股恶臭。她随手拽下一大片没有完全失水的枯叶,用力捋下来,丢到一边,这才看着勉强干净。
那么远的距离,她是如何……用一根棍穿透一只羊的?
“您、您这棍法……”
寒觞很惊讶。即使他见了很多世面,还是对这位女子的力量与准头感到吃惊。而那躁动的疯羊还在奋力挣扎,女子忽然反手攥住棍头,突兀地拔掉了一截,露出尖锐的枪头。她只挥一下就刺穿了这头羊的脑袋,泛黑的脑浆从窟窿里哗啦啦地流出去,都已经稀了。
刚刚枪头白光一闪,他们就发现这是金属打的刺了。抽出棍时,这铁也没有挂血,依然明晃晃的。女子另一手将小半截木头扣了回去,两部分棍子严丝合缝,看不出木棒里藏的是要命的矛,真是妙哉。
“多谢侠女出手相助。”
谢辙作了个揖,叶聆鹓也连连鞠躬。寒觞的目光还落在那棍上,时不时看向女子,又望向她背后的小女孩,在心里琢磨她们的关系。
“客气了。在下沈闻铮。这是我的女儿,沈依然。来,给哥哥姐姐打个招呼。”
“哥哥姐姐好……”
女儿开始有点害怕,但很快绕到母亲身前给他们挥手打招呼。她的声音糯糯的,很是可爱。从她的脸型也能看出小家伙根本不胖,完全是被衣服裹肿了。从依然怯生生的余光中可以看出,她倒不是怕他们三个人,而是担心那只发疯的羊。除了谢辙正经了些,另外两人都用哄孩子的语气对她进行了自我介绍。
“沈夫人,您看上去很年轻呢。”寒觞恭维起来,说的也算实话,“山下饭馆儿里掌柜的说,在我们前一桌还有一对母女,想必一定是你们了。没想到是前后脚的事。”
“咦?那对了,我和女儿确实在上山前吃了两碗汤面。”竖在地上的棍子看起来像普通的登山杖,她墩了墩棍,接着说,“三位也是江湖人吧?你们莫不是也要去前面的镇子?”
“是……那是我们的必经之路。但听说不是很太平。”谢辙坦言。
“的确。你们看这发疯的羊,想来是从镇子里逃走的。”
“什么?那镇子——真有什么瘟病?”
谢辙开始担忧起来,沈闻铮便耐心地对他们解释:
“你们也是听那饭馆的掌柜所说吧。他说的不假,这一带的城镇的确有什么瘟疫正在传播。更麻烦的是,在动物之中也有能相互感染,也不知最初患了此病的是人是兽。这头疯羊恐怕也是感染了那种怪病。它先前面朝小路,我看着不对,没有与女儿惊动它。我们在前面刚准备歇脚的时候,就听到身后有人声,担心你们惹上麻烦,这才出手相助。”
“这可真是太感谢您了,要是给它咬一口可不得了。”叶聆鹓心有余悸,“说来,您对此似乎知道得很多?前方有疫,您的女儿……”
沈闻铮感叹道:“我这也是没法子了。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带着自己女儿冒险。但你不知道,这孩子的小姨婚后搬至此地,前段日子还频繁地书信往来。信中,她提到了这边的情况,形势日渐严峻。我本与依然就只是四海漂泊,要到一个地方就提前在信里告诉她,让她下次往那里去寄,偶尔出了意外就会断联系。现在我半个月没得到她的消息……因为瘟疫这种事情况特殊,我不放心,才想着和女儿过来看看。”
一直站在原地聊天也不是事儿。说话的时候,沈闻铮就不断地往前走,三个人也没多想什么,只是简单地听她说就主动跟了上去。沈闻铮很健谈,除了自己的事外,还详细地为他们说明了自己在信中得知的消息。
的确,一开始只是一次感冒,一次伤寒,一次发热。人人都以为,这种时候多喝水,少动弹,被子多闷几层好好睡一觉就是了,第二天准能下地干活。但人们慢慢开始发现,这种解决以往问题的常识在这次失去了作用。病人们的情况日渐严峻,传染的人也越来越多,牲畜也会染病,而发病时间也因人的体质不同而长短不一,却没有一个人痊愈。
因为患者“不会死”。
“我妹妹觉得可怕……我能看出,她拿笔的手都在颤抖,写下的那段话也歪歪斜斜。得了这个病的人会发疯,已经是那一带人众所周知的事了。即使是那些昏睡不醒的人,在沉睡长达足以因饥饿与脱水而亡的数十天后,也坐了起来,开始袭击人,还有牲畜。但他们的力量是不如那些疯子的……当然,疯子最后也不再疯魔,虽然还有攻击行为,移动却迟缓了,反应也慢,就像……那只羊。”
“……”
他们觉得自己像是听了一个奇幻故事,既震惊又不可思议。小姑娘已经当自己和他们混熟了,蹦跶到他们的面前给他们比划:
“娘说,是因为他们的身子已经死了。因为太久不吃不喝,肯定会死呀。但虽然他们身子死了,魂儿却还在里面,能让死了的身子动起来。”
“……让死了的身子动起来?”
谢辙开始思考起来,寒觞便问他:“这听上去很玄乎,你说不定见过。”
“你见多识广,应当也知道一二吧。你怎么看?”谁曾想谢辙把球踢了回去。
“啊,我觉得这就是僵尸吧?”寒觞挠挠头,“僵尸不是分很多种么?你看如月君,像她那样的就是不化骨了。因周身都注入神力,才会不腐不化,行动自如。”
“但刚刚那只羊,其实已经烂掉了吧!”聆鹓听着心里发毛,但敏锐地反驳道,“它一看就是死了好久的,是尸体变的。”
沈闻铮用棍子拨开一块石头,免得女儿在这狭窄的道路上绊倒。她回过头,叹息一声:
“唉,其实想来,那羊恐怕也是活着时就遭了瘟。所有的人也一样,是活着的时候变成那副德行。而僵尸是死了太久,阴气重,起尸成妖。哦,对了,大概刚入冬的时候,我在姊妹的来信中得知了一件事:在临镇,一个街上游走的臭烘烘的乞丐咬伤一个路人。虽然过去了很久,但我在想,或许这看似遥远无关的事,反而是这场瘟疫的起因了……”
谢辙皱起眉:“臭了?恐怕就是……烂了吧。”
“谢公子也这么觉得吧。”
“是。我确实处理过尸体作祟的案子,一次是有人为了争夺财产,吓唬人,所以捣鬼故弄玄虚;一次是听恶道指挥的僵尸……这种听人命令的通常被称作尸人;还有一次,是借尸还魂,等鬼怪离开后,尸体再也不会动了。”
“哎,想不到谢公子年纪轻轻,经历的还挺多。”
“您过奖了……”
寒觞看了一眼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她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没有一点恐惧。而母亲对这些话题从不避讳,结合先前沈闻铮的身手,她一定是位厉害到能给孩子足够安全感的角色。寒觞不禁感慨道:
“也不知是习武还是什么缘故,虽然沈夫人的女儿这样大,您却也很年轻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我老啦,不及从前!”沈闻铮爽朗地笑起来,“我今年三十过半,女儿才过了六岁生辰。我们母女俩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依然她姨觉得孩子小,本劝我们过来住,但我知她的夫家条件也不好,还是不要徒增负担。我早年就是这样浪迹天涯的,习惯了,我女儿也随我,在家里可待不住。现在这样挺好,只是今天的事比较特别。我们不再有什么靠得住的亲戚,我没法儿把孩子托付给谁,只能带在身边。”
“恕我冒昧,您的丈夫……”
谢辙小心地问。
第八十三回:舍旧图新
“死啦。”
沈闻铮说得倒也干脆。谢辙其实猜了个大概,便不再细问。没想到闻铮毫不避讳,自顾自地接了一句:“死得好啊”。
“呃……啊?”
这他们可就不懂了。
“我爹骂我们,还打我们,下手可重了,扫把都打断了好几把!”
“怎么这样?”
“真不是个东西。”
聆鹓与寒觞的感慨同时出口,两人还看了对方一眼。谢辙表情很复杂,问道:
“我看您那一棍的功夫,没有个十年半载的功力绝对做不到。您都这样了,您夫君还敢动手打人,他恐怕也有点功夫吧?可怎么能仗着自己武学深厚,就欺凌妇孺?”
“他会个屁的武功。”沈闻铮毫不留情地嘲笑起来,“是我给他脸了。成亲前就一天到晚给我哔哔叭叭三从四德,听着就烦。我和他不对付,是爹娘指腹为媒订的婚约。我们住在边疆,常有匈奴来犯。之后他爹娘做生意,把他也带到安稳的中原去,我二十多了都没见过他们。后来好像是生意失败,一家人灰溜溜地跑回老家,可算想起我们了。他一穷二白,是讨不到老婆才回来的。我十五岁那年便加入了自卫队,本来都参了军,还能再混个一官半衔。结果他们在家乡里四处说我不讲女德,害的全村人都劝我回去结婚,还说什么,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最终归宿。挺搞笑的是不是?”
“原来你当过兵,难怪这么厉害。可,那您还和他成亲啊……这不遂了他的愿吗?”
聆鹓想不明白,但她听着来气。
“我那是为了我爹娘。我们那儿的人,都活不太长,两位老人还都有重病缠身。他们也是老糊涂了,也跟着起哄,想方设法骗我回去先成亲,之后再谈保家卫国的事。结果自然是出不来咯。军中有男将垂涎将领职位,正好顶替了我,还假意放我回乡,不追究‘逃兵’之事。我可去他妈的吧,有种到我面前亲口告诉我,找人捎信算什么本事?懦夫。”
一开始沈闻铮倒也纵容那个不成器的丈夫,但有些人他就是给脸不要脸。他欺辱你,你要发作,在外是不给夫君面子,在内顶撞也是不讲礼数。他心情好时倒也平安,可你不知他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来找麻烦。两边爹娘面前,他那模样孝顺得不行,活像一条看门犬摇着尾巴,绕着老人们转。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关起门来又成了家中皇帝。她若给家人揭露此人的真面目,都没人信。她也是够善良的,才没有真动手打他。后来怀了孩子,他好了一阵子,沈闻铮还以为他转性了。可等孩子出生后没多久,他又开始挑三拣四了。最不是人话的要数她生完孩子的第三天,他立刻赶她下床做饭,坐月子不过是浪费时间。闻铮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不需要坐什么月子,但这态度着实恼人,而且没了她生火做饭,这人就能把自己饿死怎么着?钱没给家里赚来几个,数落老婆孩子一套一套的。尤其孩子是个不带把儿的,连先前好言相待的婆家也变了脸色。
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闻铮娘家偶尔还是会寄些钱作为补贴。可钱刚拿到手就被丈夫拿去买酒了,喝醉了回来又是一通打骂。饭做晚了摔盘子,孩子哭了骂孩子,甚至有次闻铮出门接他先迈的是左脚,都成了他打人的理由,这不是胡闹吗?闻铮是怕爹娘都掐起来不好看,对孩子影响不好,才继续忍气吞声的。
“后来我彻底明白了,男人靠得住,猪都会上树。啊,不是说这两位公子……”
“没事儿,您接着说吧……”
“我不想再忍下去,是因为他带了别的女人回来。我鼻子灵啊,知道他身上除了酒味,多数时候还能闻到青楼的脂粉味。我气也没办法,孩子还小,他重新去做生意,偶尔还能赚点钱,我都信他改邪归正了。结果——我真是傻子,信了他的邪,钱都拿去养野女人了。知道么,街坊邻居还说,是个男的哪儿有不偷腥的?我也是服了,你们的男人烂,我可不想像你们一样和烂货睡一张床。他要能把钱拿回来,那也成,大不了孩子大了我带着出去务工赚钱。可这货到最后变本加厉,是一文钱都不给,还抢我娘家给我的买粮钱。那天大雨下着,孩子哭着,他把我狠狠推到地上,抢我藏起来的钱。他一边翻箱倒柜还一边骂我,说我在街坊面前败坏他的名声。听听,敢做不敢当啊,我可真够来气的。那个青楼女人就在旁边看着,嗑我家的瓜子,还嫌受潮了。我愣是没忍住,把他俩狠狠揍了一顿扔雨地里了。”
“妈的,解气。”寒觞终于长吁一口气。
“好妹妹你可记住了,”沈闻铮对聆鹓说,“这男人啊,就是给脸不要脸。呃,不是说这两位公子……”
“没事儿您接茬说吧,只有强盗才会同情窃贼的境遇,”寒觞语气淡漠,带着几分嘲讽,“那些把自个儿拉进去对比的,就是猪圈里被砖砸到,叫得最响的那头。”
“不错。”谢辙难得与他达成统一战线。
“呃,但您该不是把他们给……”聆鹓还是有些担心闻铮成了杀人犯。
“那倒不是。我把他们虽然扔出去了,转念一想:不对,婆家人多势众,以多欺少怎么办?我就收拾东西带着女儿走了,还给他留了个休书。自古可从没给丈夫写休书的,我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就是为了气他。独独对不起的,就是我爹娘,恐怕要被人指指点点。但这也是他们自作自受。我虽有上,也不是没有下,我对他们够负责的了。接下来的人生,我要为自己和我的宝贝女儿负责。”
“说的可真好。”聆鹓喃喃道,“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荡气回肠的事,说书似的。”
“是真是假,你就当听个乐子。我没有找地方落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人们总会说什么‘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然后张罗着给我相亲。得了吧,男人管好自己还能有什么麻烦?甭给老娘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还有那些说‘有些事只能男人做’的,也纯属放屁。”
聆鹓歪着头:“那他们觉得什么事儿才能男人做?”
“不知道,太监吧。”
寒觞这一笑险些让口水把自己呛着。
“所以……其实您丈夫没死,对吗?”谢辙小心地问,“只是在您心里头与死人无异。”
“对头。”她挠了挠脖子,接着说,“不过后来军队是回不去了……都不是自己人,而且我还算半个‘逃兵’。这是没办法,就做些佣兵的活计,带着女儿跑来跑去。若是能找个安静的地方过安稳的日子,谁不想啊。”
他们一阵唏嘘。正说着话,就已经从山顶走到山麓间了。远远看向山下,穿过一道小树林后,镇子的边界确实有重兵把守,看起来戒备森严。离谱的是,有只飞鸟从里面往山上飞,竟然被一箭射下来了。见证这一幕的五人心里都有点发毛。尤其是闻铮,方才说话还生龙活虎的,这下可变了脸色。
“坏了……没想到严到这个地步。”她不自觉地攥紧女儿的手,“也不知我妹妹……”
“小姨会没事吗?”依然问。
“会没事的。会没事吧……”闻铮也不确定。
寒觞自告奋勇:“这样吧,你们留在这儿,我先下去找卫兵大哥们聊两句。等弄清情况以后,再回来告诉你们。”
谢辙盯着他:“你可别想着偷跑。”
“怎么会?这不是还要为沈夫人和小姑娘想吗?”
“唉。如此便有劳钟离公子了。”
沈闻铮行礼道谢,小依然也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寒觞挥挥手向前走去,让她们放心。他跑得很快,一溜烟就消失在前方的树丛,没了影子。从高处看去,一个红点很快从树林尽头出现,奔向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去了。
“钟离公子的身手可真快啊。”闻铮连连称赞。
看样子,虽然沈夫人身手了得,但看不出寒觞的身份来。这倒也省去了两人解释他作为一只狐狸精有多么“无害”的工夫。他们坐在这里,又聊了一阵子。过了一会依然说饿了,闻铮就拿出了黄澄澄的饼与他们分享。是她自己琢磨的蜂蜜薯饼,很好吃,就是因为有糖不太耐放,她正愁做多了吃不完呢。蜂蜜大多还是给贵族们吃的东西,这是闻铮自己摘的蜂巢,谢辙和聆鹓都睁大眼听。这母女俩的见闻比起他们,虽然都差不多刺激,却更有种为生活所拼命的蓬勃朝气,那是一种金钱也买不到的力量。在聆鹓听来,是另一个缤纷的世界。
天色暗得很快,但寒觞尽可能早地赶了回来。他有点喘,毕竟一来一去确实很累。
“居然背着我吃独食?”他又喘了两口气儿才说,“这合理吗?”
“不给你留着了吗?”谢辙丢给他一个饼,又问,“打听到什么?”
“严,确实严。现在还能进去,但没有上头的命令就不能走了。若是我们早点来,还有机会离开,命令是新到的。马上过年,为了团圆,有人返乡有人归家,一来一去容易把病传开。不过那群人都没带面罩,他们说,这病……目前只有被患病者咬伤,见了血才会染上。以防万一要严格起来,还不知年后什么样呢。若是那种喷嚏传染的病,我不建议经过此镇;但若是这样……我们保护得当,倒是有机会走。你们说——?”
几人相顾无言。
第八十四回:舍实听声
“娘……我好困。”
依然抱着沈闻铮的腿,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虽说这孩子跟着母亲四处游荡,风餐露宿的日子说不定也没少过,但此时就在冷飕飕的山麓间休息,也确实勉强她了。沈闻铮将她抱了起来,对他们说道:
“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和孩子都一起商量好了,她也很想念自己的小姨。现在我知道妹妹就在眼前,更是耐不下性子来。只是你们三位,可以多考虑一番。”
天已经很暗了,依稀可见几颗最明亮的星。远处的小镇泛起火光,零零散散洒在树林以外的地方。谢辙沉思一阵,问寒觞:
“你刚确定过,这病不会通过口沫传染,只是咬人了才会……”
“而且必须咬伤,见血。”寒觞十分肯定。
“虽不知这个结论有多大把握,若仅是如此,我们还能顾着自己。”谢辙望向闻铮,“想必钟离也是下定决心要过去了。”
“我们怎么可以在这里就分道扬镳?俗话说有难同当,我愿意和你们冒险。只是我担心我会给你们添麻烦……我不会武功,太没用了。”
聆鹓说着说着,露出一丝沮丧。寒觞连忙摆手说:
“没这回事,我们对付那些坏家伙已是绰绰有余。我们可还各有一把剑呢。”他拍了拍腰间那把特别的剑鞘,“何况除了发疯的病人外,死去的尸体移动缓慢,即使普通人也能跑过。镇子里有重兵把守,它们不会大规模聚集起来袭击人的。”
谢辙还说,从那只羊的例子就可以看出,它们更没有脑子,不具备思考能力,所以也不太会进行有意识的团队合作,商议阴谋诡计。对几人而言最麻烦的,可能是如何在进去以后安全逃脱。毕竟若是绕路的话,可就更远、更危险了。
入夜的时候,他们顺利进入了镇子。远远看去这地方的规模不大,进来以后发现比预想中要宽敞许多。街道平坦又干净,两边的建筑安静地林立着。不过,可能是因为几乎没人在街上闲逛,所以气氛才这样萧条。卫兵们提醒他们,要尽快找到住处,否则从亥时起,巡逻的捕快们就可以攻击在街上游荡的可疑之人了。
“我妹妹家还在很远的地方,现在不一定能走到。而且她家很小,恐怕没有几位能住的地方。为了你们着想,咱还是找家旅店吧。我第二天会走得很早,天亮了咱再看吧。”
他们答应了。五个人在街上走了一阵,发现基本没有什么店还开着。恐怕没什么生意,店家为了省点灯油钱便早早关门了。他们先后路过三家大些的旅店,都没有开门,这可真让人犯难。街上安静得很,害得他们都不敢大声说话,而小依然更是靠着母亲的肩膀睡着了。终于,赶在几个人让捕快抓起来前,他们看到狭窄的小巷内侧亮着一盏“希望的灯”。那是一间很小很小的客栈,只有一对中年夫妻在经营。老板娘就着门口的灯光缝补衣裳,顺便抱着侥幸心理等待客人上门,还真让她给等到了。老板娘十分热情,看上去是很久没做生意了。
“几位运气可真好!现在镇子上,可就我们一家客栈开着了。”老板娘提着灯在前面引路,“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唉,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来。几位是回乡探亲,还是——”
“探亲。生意不好,因为僵尸吗?”沈闻铮问。
“是啊。别看今晚风平浪静。到了后半夜,说不定就能看到街上有鬼鬼祟祟的人在游荡了,吓人得很。不过我们不叫它们僵尸,因为和僵尸相比终归是不一样的……它们叫活尸。”
寒觞说:“这倒是挺贴切。”
“很多地方都这么叫。”
“很多地方?”谢辙察觉到关键的信息,“您是说……”
“对呀,你们不知道么?我也是听官府的人说,不少城镇都遇到相似的情况。若是偏远的小村子,全村上下一个也跑不掉。大城还好,虽然一开始人多,但容易控制,毕竟官老爷收着俸禄还是会做事的。对了,我相公睡熟了,你们要用热水可能没柴火烧。您几位要是不介意只有凉水,先凑合着用,明儿保准一早劈好柴给你们烧上热乎的。”
“啊,好咧。”
他们开了两间客房,叶聆鹓与沈家母子住在一屋。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笑着说,以往她都是一个人住店,在这种可怕的地方说不定会睡不着呢。沈闻铮笑了笑,用浸了凉水的毛巾在手中捂到温了,才细细地擦起宝贝的睡脸。包裹在衣物下的依然其实瘦瘦小小的,不过面色红润,看起来很健康。烛火下,沈闻铮坐在床边,轻轻摸着孩子的头发,不自觉地微笑,眼里满是慈爱。叶聆鹓趴在床边就这么侧着脑袋看,觉得她比起白天少了很多锐气。她是一位刚时则刚,柔时则柔的收放自如的好妈妈。她暗自怀念着那些与母亲一起度过的小时光。想到这儿,她又想起吟鹓来。唉,她母亲走得太早……但也不能全算堂姐的错。
她忽然觉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想家。兴许是快过年了——很快很快了。
“唉,我还从来没和妹妹在这地方过过年。”沈闻铮忽然提到这茬,“她嫁得比我早。我猜,她其实过得不太好,因为她是那时候唯一不劝我快些成亲的人。她说这种事要好好考虑,否则后悔的机会也没有。她也知道,我并不急着成家……有些事就是急不得的,旁人再怎么催都没用。这不,催出问题来了……”
沈闻铮将被角往依然身下掖了掖,双臂关节也支在床边,接着说:
“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生了这个宝贝女儿……女儿就是我的,是我身上的肉,和别人没关系,谁也不能从我身边儿抢走。哪怕有朝一日我们真的——无法再见,她也知道,自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这件事实,也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您能这么想真好。我也想成为您这样洒脱的人。”
“哎,姑娘,话也不能这么说。”沈闻铮侧过脸,认真地说,“人从来就不是为了成为什么而出生的。你说洒脱,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不代表就是一个模子,你会把自己困在里面,翻不了身的,孩子。我也是对我女儿这么说的: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论如何,有朝一日你都会成为自己最合适的样子。可能这个样子,和你一开始想的不一样……这不正好,免得让自己觉得不必要的遗憾。只要你觉得自己过得好,不亏心,那就是你该活的样子了。”
“好……您的话我记住了。”
就在此刻,谢辙晚上路过姑娘们的房间,往那边看了一眼。他的行李没拿,只将风云斩带在身边,便下了楼去。不曾想他刚出门,就看到寒觞站在他面前。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二楼大开的窗户,发出一声轻叹。
“你也真是待不住。”
“你就待的住了?”寒觞噗嗤一乐,“呵,我本来没打算乱跑的,这不去了趟茅房回来就发现你跑路了。你的气息还没有散去,我猜是从另一边下去了。我本来也打算今天出去逛一圈,踩踩点,看看有什么地方有漏洞,方便我们出去。”
“我还以为你要偷偷跑路了。”
“怎么可能,我可是答应你们的?我虽然是个狐妖,但我从不骗人,这是美德。”寒觞叉起腰,问道:“怎么,你出来又是为了什么?查那些无主活尸?”
“无主不无主的,还真不好说。”谢辙指着院墙说,“你若不休息,就随我走高处,不然要让他们当活尸给逮了。”
“怕是直接杀了。你没看那鸟儿都不能幸免。”
即使飞檐走壁,两人也在寻找有遮蔽物的地方,尽可能隐藏自己的行踪。两个人走走停停,路上,谢辙小声地交代了自己的看法。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某种蛊术?控尸之法,是偏南的地区独有的秘术,青璃泽那边的人就很擅长这些。而且通过体液和血发生接触,也符合巫术的传播方式之一。”
“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我一开始怀疑,是什么特别的寄生虫。一些老鼠被寄生后,会急切地寻找水源,把自己淹死;一些蟑螂被寄生后,会疯狂做出招惹天敌的举动,甚至拧下自己的脑袋;还有些蜗牛被寄生后,眼睛会变成彩色的两条,还不断蠕动,吸引鸟来吃自己,寄生虫又能寄生在鸟上,不断转移……有些虫,也是人吃野味儿吃出来,让动物传给人的。”
“你能不恶心了吗?”
“我说的都是实话!”寒觞有些不服,“不过,你是怀疑,有人故意……”
“嗯。”谢辙点了点头,“活尸比起僵尸最大的不同是:为什么这种尸变的病是通过活人传播的?我大胆地设想,可能是因为人活着的时候,比死人更活跃,攻击性更强,瘟疫也传播更快——所以这可能是有目的性的。谁在背后做了什么,导致了这一切。你也听到老板娘说了,在差不多的时间里,这瘟疫在不同的地区爆发。也正是听到她这么说的那一刻,我才坚定了这个想法。”
“言之有理。”
看来寒觞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的轻功都不错,一小会儿已经跑了很远。他们是绕着城镇的边缘走的,毕竟最终目的是要离开这个闹鬼的镇子。快过子时,寒觞忽然拉住了谢辙,让他差点儿从墙边掉下去,给巡夜的捕快看见。
“你干什么!”谢辙用气声质问。
“嘘。”
捕快从墙下走过,所幸两人影子投在另一边,没有被发觉。
刚松一口气,谢辙看向墙外的一侧。他皱起眉,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还是有人盯着他们。
兴许是错觉。
第八十五回:舍文求质
叶聆鹓以为自己醒的很早了,因为外面的天分明还没亮透。可沈闻铮已经不见了,她和女儿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脚。想必她一定是轻手轻脚,生怕吵醒自己。聆鹓简单收拾了一下,去敲谢辙他们的房门。寒觞打开门,精神状态不怎么好,屋里的谢辙也有些困倦,不知道他们什么时辰才睡。
“沈夫人走了,”她说,“估计是天还黑着的时候带着依然离开的。”
寒觞打了个哈欠:“我们也该走了。可惜,还没与她道别。”
“江湖就这样,人们来了又去。”后面的谢辙说。
他们收拾好行李,走在街上,发觉天亮以后镇子还是有些人的。但这人数远远算不上热闹的地步,这街道也并不像是为了这种人群规模修筑。人们左顾右盼,一个两个都贼眉鼠眼,买个菜都是把碎银铜板直接扔到摊上,摊主去捡。他们都生怕谁先翻了脸,露出獠牙冲向自己。晨雾还未散尽,三人路过一个卖早点的铺子,想吃点东西再走。附近其他铺子没有开门,这家店的队伍显得格外长,但主要原因是人与人之间很远。看来有许多人都见识过镇上活尸袭击人的恐怖景象,行为上才如此统一地注意。
排在他们面前的两人好像是朋友,离得倒是近。他们低声议论着:
“你听说了吗,昨夜东二街那边,有一群活尸同时出现……我可是亲眼看到了!我还听到清晰的琴声,闹鬼一样,太可怕了。”
“真的假的?它们不都是独自行动吗?你可别唬人,现在谁都经不起吓。”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我起夜的时候见着了,粗略看过去有四五个呢。其中一个尸体还没烂,看那衣服,是三天前下葬的那位小姐。我当时可差点尿裤子了!”
“不是说死了马上就得烧吗?他们怎么还敢土葬?”
“切,钱给够不就成了。你想啊,虽然人是死了,用火烧也太惨了,哪个家属受得了啊。尤其她姥姥年事已高,最看不得这个,花了大价钱把消息压下来。我寻思着今天马上就要有人说,什么地方的棺材给烂了……唉,他们也不知钉死了没。”
“谁知死透了没呢?我怎么听说装棺的时候,人还能动呢……”
“谁说不是呢。应该是死了。可保不齐哪天,谁的哪个仇人……是吧?还活蹦乱跳着就设法一把火烧了,上哪儿说理去?”
“算了吧。若是染了这瘟病,定是没得救了,早晚都得……唉,好像尸体现在都是给官府那边集中处理吧?”
“也是。我听西街那户人家死了儿子,根本不舍得交人,就把尸体剁成了好几块儿,免得它活过来害人。前两天还是交了,因为那眼睛老动弹,老两口受不了啦!”
“我去……难怪我还听人说,有时街上还能看到人手在溜达!我当时没信,还以为他们吓傻了说胡话……”
安静的清晨,他们仨将这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都心里发毛。晨雾薄了些许,朦胧中透着清冷,让他们谁也不想先开口说话。三人只是相互对视,心里提起十二分谨慎。
还是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排到他们,聆鹓本想喝一碗儿热乎的白粥,但这铺子不让人们在店内用餐,只能买点包子炊饼之类的硬货走人。雾散尽了,街上还是那么几个人。这镇子里不算太冷,但人们都缩着脖子,几乎要将脑袋隐藏在帽子和竖起的衣领间,小心翼翼地从缝隙里观察四周。巡逻的捕快们倒是身姿挺拔,可他们的表情同所有人一样,都紧张兮兮的。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聆鹓啃着咸菜馒头问谢辙。
“咱们昨天从南边进入城镇,西边是荒草滩,东与一个叫绛缘镇的地方接壤,北偏东一些,是一座大型城池。绛缘镇由于初期与此地接壤,听说也有不少感染的人。北边就不知道了,但既然是大城,防护措施应当更到位些。”
“也更严格。”寒觞补充道,“直接绕到西面吧,尽量避免与人接触。”
“可是有管控的城池更加安全,”谢辙持不同意见,“我们可以申请通行。”
寒觞却皱起了眉。他好像并不认可谢辙,便反驳道:“你难道不清楚,这些小地方的办事效率有多可笑?还有三天就是年,你当审批文牒的人不放假?”
谢辙一直算得上守规矩的人,但寒觞这么一说,他竟也无法驳斥。聆鹓陪着笑:
“那看来,我们是要在荒郊野岭过年了。”
寒觞顿了顿,面色也颇有些哀愁。他也试着挤出一个笑,抱歉地说道:
“欠你们一个新年。”
“行了,都是自己选的,别客气了。先往西面去吧。”
正午的时候,他们经过了一条特别的街道。唯独这条街算得上生意兴隆,每家店都大开着门。可路人们都吊着脸,进出的客人更是满目哀愁。原来这儿是镇子上的“丧事一条街”,卖的都是什么白蜡烛、扎纸、金元宝之类的东西。谢辙扫了一眼棺材铺子,里面陈列着不少比棺材小一圈的盒子。按照白天听来的,八成是用来装烧过的死人。说不定价格会便宜些,毕竟各行各业近来都不好挣钱。还有一家店门口摆着一对儿童男童女的纸人,聆鹓路过的时候心里直发毛。他们知道,她准是想起在陶逐姑娘那儿的倒霉境遇了,便加快了脚步。说来,也不知霂知县和陶逐在做什么……
没想到,在离开这条街前,他们竟看到了一位故人。
沈闻铮身上的衣裳本是枣红色为主的,此时她却披着一身黑衣的斗篷,她女儿外面也多了层乌色罩衫。两个人都满目哀愁,依然的眼眶更是红肿,一看就是哭过。聆鹓第一个跑上前,担忧地询问起来:
“沈夫人!你们怎么会……难、难道——”
沈闻铮点了点头,艰难地扯起一个礼貌的笑。沈依然还打着哭嗝,让人看着就心疼。寒觞蹲下身哄了她几句,然后将她抱起来,拍了拍她的背。沈闻铮眼神木然地说:
“来晚了。孩子她姨一家都疯了……邻居说,她还怀有身孕。最先感染的是我妹夫,发疯后咬了她,将她右手生生咬掉三根指头。她之后便不与我写信了,原本还在硬撑着,想把孩子生下来,可第二天就流产了。街坊邻居将她丈夫绑在家里。而她刚流产,发着高烧躺在床上……之后——”
她看了一眼寒觞,寒觞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孩子抱得远了些。依然呆呆地盯着街边金光闪闪的纸元宝,仍在抽泣。沈闻铮背过身,压低声音对谢辙和聆鹓说话。寒觞也竖起耳听。
“早上我去的时候,看到妹夫被困在柱子上,人都烂了……却还在无力地挣扎。我女儿吓坏了,我连忙将她抱走。邻居听到孩子哭声,才走出门与我解释。趁她家的小孩与依然玩起来的时候,她与我说,我妹妹怀胎七月,还是男孩,虽然那孩子流产……却并没有死。”
“!”
谢辙倒是罢了,叶聆鹓感觉自己心脏骤停。即使已经见过听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与自己这样近的怪事发生后,她还是感觉无法言喻的恐惧。
“你是说他还能……”
“能动,能哭,能爬……那晚上我妹妹疼得晕过去,街坊都说,看到一个小小的血淋淋的肉球爬到街上去——我简直不敢相信,七个月大的婴——胎儿,哪儿来的力气?他究竟怎么移动?那一定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而这仅仅过了一晚。后来我妹妹发高烧,那时还有人愿意来照顾她。邻居的小孩说漏了嘴,让她知道自己孩子没死。没过两天,她也消失不见了,镇上没有人再见到她,不论死活。但我想,她定然是凶多吉少了……”
“我知道您不是会开玩笑的人,尤其事关至亲的生死。可这、这简直太离奇了。”
谢辙也听得冷汗直冒,他从未处理过这样怪异的事。所以,沈闻铮中午来到这儿,准备购置一些东西,给自己妹妹一家办一个像样的葬礼。说完话,寒觞重新将依然抱过来,她立刻又拉住了妈妈的手。于是三个人也一起帮忙,不必多言,便对自己优先做的事心知肚明。
因为要去搬运尸体,他们还是让聆鹓带着孩子回避一下,独自站在院外等候。她们听到一阵古怪的嘶鸣,像是尖叫,又不像,恐怕是因为当事人的嗓子已经腐坏了。很快,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就能从街道上看见,院内冒起一道黑色的烟柱,浓郁到微风也无法吹散。不一会儿,她们就闻到一股强烈的恶臭,带着焦腐味。因为是冬天,所以之前的气息不算太重,何况是将人绑在院子里,散味快,起初除了寒觞几人都没太闻到。之后便是一些超度的仪式,也要耽误一段时间。依然问妈妈和两个哥哥在干什么,聆鹓想了想,对她解释:
“嗯……你早上看到了一个吓人的家伙,对不对?他是……他,他已经得病死了,你是知道的。得这种病死的人,只能用火烧掉。寒觞会很厉害的法术,可以在顷刻间将尸体化为灰烬。姓谢的哥哥跟僧人修习过,可以念诵经文,超度灵魂……”
“那超度的灵魂会去哪儿?”
“去一个……没有疾病的地方吧。”
聆鹓的手架在依然的肩上,轻轻叹息。这时候,她听到身后有清脆的铃声,便回过头。
有个陌生女子好奇地看向这里,手里拿了一把她从未见过的乐器。
第八十六回:舍己芸人
聆鹓在寻找铃声的出处。这声音打很远的地方就让她给察觉到了,但没想到会这样越来越近,还停在自己身后。她一眼就看到这位女子的系带绣花鞋,荷叶绿色,两边挂了金色小铃铛,这便是声音的来源了。
是个漂亮姑娘,和自己差不多大。往上看,深色的裙摆到小腿处,缀了梨花儿。腰间别着一个素色香囊,再往上看就能拼凑出来,这是件儿淡绿的小振袖。至少从现在的打扮和体型来看,她不像是缺衣少食的人,还戴着精致的三弦耳坠。可她的发质要另说:深色及背发的末梢微卷起来,挽到右边去。有撮头发不知什么原因太浅,褪成金棕色,被额外编好从后面绕过来,有白色的簪子固定住。那是玉吗?不对,是象牙,末梢被雕成银杏叶的样子。
她至少有一段时间的身体营养不好,所以落下了后遗症。聆鹓知道,因为她见过情况相似的亲戚。但是,聆鹓无法确定她手中的那把乐器究竟是什么。那也是……三弦吗?好像不太一样,至少和她见过的不一样。木头是红木,蒙的是兽皮?至少不是蛇皮。
“您是……是这家的亲戚吗?”聆鹓和依然都看着她。
她不说话,但摇了摇头,好像只是路过。可就在这时,叶聆鹓听到人们的惊叫声,便扭头看了过去。她惊恐地发现有几个步履蹒跚的活尸走了过来,一个个面目溃烂,散发恶臭,可怖极了。惶恐的路人一个两个都跑远了,活尸似乎没有追向他们,只是朝着这边缓缓移动。聆鹓清晰地感觉到,依然小小的身躯在不断地发抖,带着她的胳膊也抖起来——或者其实她自己也在发抖。她终于体会到“被吓得走不动路”是什么感觉了。到了这种时候,她完全没办法挪动一步,张开的嘴也发不出一个音来。
那个与自己同龄的女子回过头,好像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害怕。
“喔……它们为什么还跟着我?”
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很轻,像微风吹过草地。
她将乐器捧在手里,没有弹奏,只是用某种白色拨片划过三根丝线。那也是象牙吗?活尸忽然就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叶聆鹓心中暗想,她是什么人?为何能操纵这些怪物的行为?这看上去很危险,该不会……
“娘!!”
沈依然终于绷不住大喊出声,像琴弦断裂的一瞬发出的声音一样刺耳。之后,她便嚎啕大哭起来。聆鹓吓坏了,那些原本站住的活尸忽然也重新动起来,朝着她们前进。就在这时,有人翻墙而出,速度快到让聆鹓只觉得,方才仿佛有个飞鸟的影子掠过头顶。但下一刻,沈闻铮就横着棍子,挡在两人面前。紧接着,谢辙与寒觞也夺门而出。
两个人出来的一瞬,只看到棍影在视线里扫过。长棍划破空气的声音不绝于耳,她一招一式都直击要害。这绝妙的棍法一看就是练过的,忽上忽下,让人眼花缭乱。拨、撩、勾、绕、让、挑,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绝无多余。他们愣了一下才想起帮忙。
谢辙抽出剑的时候,恰逢风起,他使剑刃顺着风,借力行招。寒觞知道此刻不宜使用妖术,不然会连带伤到别人。他便拔出那把短剑,与活尸周旋。那些尸体再怎么说只是死人,比不上人的动作灵活。三下五除二,这几个活尸就让他们仨打得趴在地上。聆鹓注意到了,他们的兵器都不沾血——都是好铁,做工也精细,而且剑法棍法都极快,快到血污都来不及挂在上面。即使是稍微黏稠些的,也很快被下一招甩开了。
“捅穿心脏不能‘杀死’它们……”
谢辙脚下踩着一个活尸的腰,它奋力挣扎着,即使被他的剑钉在地上也不断地乱动,简直像个被按住的螃蟹。他抽出剑,准备将其斩首的时候,寒觞突然弯腰用力将短剑刺入它的脑袋。它立刻便不动了。谢辙挪开了脚,带着疑虑看向寒觞。
“砍头也没用,”他说,“我刚将尸体的脚斩下来时,看它们还是能跑,脚也像蛆似的蹦跶。我就想起沈夫人是直接刺穿脑袋的。若是你直接砍下头,恐怕身体还能动。”
糟了。
谢辙回过头,发现果真有一具被他刚刚斩首的无头活尸冲向聆鹓和依然。谢辙箭步上前快刀斩乱麻,它身体的经脉瞬间断裂,立刻倒在地上。砍手筋的时候他用力过猛,将尸体的一只左手剁了下来。这是个才死没多久的女人,手还比较完整,除了有几枚尸斑。手掉在地上,几根指头自己却支棱起来,飞速奔向沈依然。聆鹓没多想,右手发力将孩子推向一旁,左手一挥试图抵挡它的袭击,却被死死扼住腕部。她已经没法儿去想这玩意儿为什么会动,又为什么能这么有劲了。她用右手使劲拽它,怎么也扯不下来。尽管只是这样一只纤细的手,却有力得要命,一点儿也不像它主人生前能使出的力道。
几人惊恐万分,不知该从何下手。生拉硬拽恐怕会让聆鹓受伤。可再不帮忙,她就要被那死人手插断前臂了!然而正是在这个时候,那一声琴弦被拨撩的声音再度响起。原来那个女子没有跑,而是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奏起了那把琴。方才只是让琴发出声音,恐怕是因为琴没有背带,所以无法直接演奏。
那手忽然自己松开了。它的速度放慢许多,朝着音乐传来的地方爬去。那些已经被制服的尸体,甚至尸块,也利用自己的活动方式,以不同姿势、不同速度朝着她移动。这场面若是让随便一个路人看了去,恐怕要做好几宿的噩梦。
他们都惊呆了。
“……看来我猜得没错,它们不是靠耳朵去听的。”
“你拿我们做实验?”寒觞有些不可思议。
“此乃无奈之举,我也只是一时念起,绝无刻意害人之意。先去帮那位姑娘吧。你们快点逃走,这里还能拖延一阵。”
沈闻铮厉声说道:“你这是什么妖术?!竟能役使此等妖物听命于你,你意欲何为!”
“我若想害你们,早就在暗地里驱使它们偷袭了。你们先去东边那家茶楼——开着的唯一一家。我从那边路过。稍后,我会解释给你们听。再不找药,那姑娘的伤会更糟。”
沈闻铮如此愤怒自然能够理解。她的女儿刚刚可差点被妖物袭击,多亏了聆鹓姑娘人美心善,当下一击。没能保护好女儿也是自己的责任,她怪不得谁。何况为了聆鹓和自己女儿的安全,她不得不撤离此地了。谢辙与寒觞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就此离开实属无奈,但别无他法。虽说他们人多,可以留个谁与这位女子对峙,但不论谁都不想放着聆鹓不管,去和这位来路不明的女人计较。万一她真会什么可怕的妖术?
他们很快离开了,去往东边的那个茶馆。女子没有骗他们,的确仅有一家正在营业。里面只坐了两桌人,加起来和他们一样多。他们跑到二楼去,随便点了茶,寒觞又向小二打听到最近的医馆去抓药。所幸目前为止,聆鹓似乎还没感到不适。她只是破了一点点皮,都没怎么见血,只是被掐得很痛,留下了一道印子。沈闻铮看着真不是滋味。
“实在是对不住叶姑娘,您要是出什么问题,我可真是……这般大恩大德,依然怎么受得起呢。快,给姐姐磕个响头。”
这等江湖女子恐怕绝不轻易做出此等举动。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又何尝不是如此。依然知道是谁救了自己,利落地跪下来。聆鹓立马站起来拉扯她,慌忙地说:
“使不得!我这不也没什么大事儿,又不是给尸体咬了。真是那样,再到我坟前去磕头吧,何必行此大礼。也是我太自信了,觉得能把它给推开,傻傻地迎上去,没想到刚好就给它逮住了,哈哈哈……”
“你还笑。”谢辙不知是几度叹气,“唉,你下次不要再搞这种事情。”
后来,寒觞抓了药回来,先交给后厨去煮,给聆鹓敷上。他留了个心眼,没说是干什么用的,回来给谢辙他们解释说,不能让旁人知道此事。他抓药的时候,药房的人就问东问西的,因为他们几个外乡人,若有人感染可没谁护着。现在人心惶惶,但凡敢出什么问题恐怕他们立马要被举报给官府。寒觞只说是有备无患,先准备上,那些人才按照之前祛毒退热的方子来抓,说这个之前也能用来外敷伤口的,但真被咬烂了,其实没多大用。
敷好药,聆鹓把袖子小心翼翼拉回去覆盖住纱布,免得有人看出什么异状。几人坐了一阵,说了会话,喝了点茶,开始疑心那女子到底会不会来。
“我猜只是支走我们,怎么会来?”沈闻铮没好气地说,“估计和我们一样是外面来的,不然镇子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她如今这样声张,让官府的人看见,也不见得是好事。我觉得,她应该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做这种事。但会不会来见我们,真得另算,估计也怕咱们讹她钱财。”
寒觞冷笑一声:“哼,谁说不是呢。那琴声虽然有股灵气,但我听不出端倪,不知是什么法术。那三味线看着倒是只是一把普通的琴。不过……她说‘不是靠耳朵听’,莫非是指其他的什么共鸣?”
聆鹓暗想,原来这就是三味线啊。她没说出来,有点儿怕大家笑话她。
第八十七回:舍短从长
“听闻千年前的两位乐神,也是靠音乐去蛊惑人心,说不准有什么关联。”谢辙端起茶杯,接着说,“我也确实好奇那女人的来路,她身边的猫看上去灵性得很,不知什么来头。”
“猫?”
几个人忽然直勾勾盯着他,似乎并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
“一条三色狸奴,你们没看到吗?”谢辙放下杯子,“看着很干净,应该就是跟着那女人的猫。”
“……你中邪了?”
连寒觞也狐疑地看着他,眉眼间还真挤出点儿担忧。谢辙意识到,八成又是只能自己看见的怪东西。但怎么能连妖怪都看不出呢?
“是有猫呀,”一直安静旁听的沈依然忽然开口,“黑斑和黄斑在背上比较多,大体是白色。它一直在那个姐姐附近。”
人们常说小孩能看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何况依然怎么会骗人呢?她说的是那样详细,连谢辙都附和地点着头。沈闻铮搂紧孩子,心里也跟着犯嘀咕。
“你就没觉得当时有什么不对的吗?”谢辙反问寒觞。
“可能当时死人多,气息杂乱,加之我并未集中注意去感知……”
正说着话,有位女子从楼梯上现身了,正是方才那位拿着琴的姑娘。他们本都做好她放鸽子的准备,没想到她还真赴约了。二楼只坐了他们一桌,所以她很快注意到这边,并走过来。女子坐在桌子最边角的位置,怀里还抱着琴,看上去是不打算放到一边喝茶了。谢辙果真又看到那只猫。猫跟着她,在她坐下的时候跳到膝上。按理说猫的脚一定是脏兮兮的,但她并没有将猫推开,猫也没有在她的衣服上留下痕迹。猫儿又伸出爪子去勾她腰间的香囊,凑在嘴边啃了啃,薛弥音抬起手轻轻打了它的头,它立刻老实许多。
这会儿,寒觞便一直盯着她的三味线看了。似乎真如谢辙所言,即便他没有看到猫,也多少能感觉到一丝异样。沈闻铮看到她时,眼神还锐利得很,两把刀一样随时会刺过去。
“我绕了点路,来晚了。几位久等。”
“不用客套别的。你直接说说,你是怎么控制那些活尸的?”
寒觞的视线虽还落在她的乐器上,但还是饶有兴趣地这么问了。对于影响死人的原理,他还真有点兴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百骸主那样号令百尸,想必这女人一定有自己的方法。至于她动机如何,是善是恶,他们都不指望从她的三言两句就能分辨出来。
女子名唤薛弥音,也是昨夜初来本镇。谢辙忽然想到,昨天晚上在某个院墙外看到的人影莫不就是她了?薛弥音说,自己的确听说过镇子上有瘟疫蔓延的事,更多的情况也不清楚,只知道得病的人一定会死,死前死后都会咬人。一旦让它们咬伤,这病注定要传染到伤者身上,必死无疑。那些尸体自打昨天夜里就注意到她,它们从镇子上的不同地方来,最终都跟在她身后。直接跑走应该也能甩开距离,但她也不知该去哪儿,就坐在墙头待了一阵。等了很久也没见巡夜的捕快走到这个角落,她觉得困,又不敢睡,便弹了会儿琴提提神。没想到那群活尸停止了挠墙,都呆愣愣地站在墙下,像是认真听曲一样。于是她壮着胆跳下去,发现它们不再攻击自己,却总是跟过来,很难甩掉了。
听了薛弥音的解释,几人都不觉得像是在骗人。何况她即使要骗,也没必要用这种蹩脚的理由,更不会来特意给他们解释。虽然她看上去有些冷漠,但目前看来,人还算不错。沈闻铮知道自己先前有些激动,也给她道了歉。从头到尾,薛弥音都给人一种有点奇怪的感觉。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会比较着急,想将事情澄清,或者至少也对受害人表示一下基本的人文关怀……但她没有。就好像整件事从头到尾都与她无关——可是严格来讲,聆鹓被袭击的事确实与她没有关系。
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了,薛姑娘也准备转身走人。她脚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三花猫也从她身上跳下来。就在这时,谢辙说:
“薛姑娘请留步。”
“还有什么事吗?既然我不欠你们的,也不需要多说什么。严格来讲我甚至救了那位姑娘一命。”
“是了,我们知道,这一点我们也道过谢了。只是有件事令我很在意……”说着,谢辙指了指她的脚边,问,“想必它不是一只真正的猫吧。”
“你果真能看见。我注意到你的视线,就在想你兴许是在看着它了。它叫阿淼,是个男孩。若不是我一开始就觉得你看到它,觉得你比常人特别些,还真懒得来这里解释。”
这家伙果然想跑啊,沈闻铮与叶聆鹓无奈地对视一眼。但三花儿?阿淼?是个男孩?
“真稀奇,这么多年我只见过母的狸奴。也可能是我常年在师门修习,本就见识少吧。”寒觞这么说着,眼睛却盯着她的琴,“倘若我没猜错,这狸奴与你的乐器有关。”
“……是啊。”
薛弥音好像不急着走了,估计本身也没有要紧的事。她重新坐下来,谢辙看到猫又跳上了凳子,挨着她卧在那里。薛弥音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它像是真的能被摸到一样,两只耳朵摊平,留出放手的间隙来。但在其他人眼中,薛弥音只是古怪地在空气中抓了两下。
“过多的,我也不想细说,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阿淼本来是个野猫,在我很小的时候,算是救了我一命,往后一直陪着我。再后来,有个疯琴匠要高价买它做琴皮,我是绝不答应的。但那狡猾的老头竟给鱼里塞耗子药,让阿淼给吃了。我把它埋起来……原本算是放了那老家伙一命。而且,我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他做的。但他刨了阿淼的坟——”
聆鹓浮现出一种厌恶的表情:“他到底……有什么毛病?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
“纯粹是有病。人类对皮毛制品的追求从来都在突破我的预期,恶心。”
寒觞情绪激动,但压住了。他甚至气笑了,眉毛紧锁着,看上去是个很可怕的笑容。他们都知道,寒觞是最有理由进行更加过火的语言攻击的人。
“你的样子,让我觉得你有类似的经历。”
“你很敏锐。”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讨厌你。”
弥音的话很奇怪,奇怪得就像是她的态度。她自己好像对此是真的好奇,但这文字用语言表达出来,就好像她在讨厌在场的其他人似的……不过她也没有真正表现出来,这给人的只是一种感觉。而感觉有时是最诚实可靠的东西。毕竟,当下的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
甚至包括她自己。但薛弥音好像从来不在意自己的语言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一路上都是这样走来。她显然是个——独立的人。这是最温和的表述。
谢辙点点头,大概是明白了什么,说道:“所以这个猫,是类似于付丧神的妖怪。它记挂你,所以没有离开。但又因为不是付丧神,所以寻常人也不能看到。是这样吗?”
说到付丧神,聆鹓看了看寒觞。他们都想起先前的阮缃姑娘,不知她如今怎么样。
“我其实不清楚。你既然能解释清楚,那应该就是你说的这样了。”
“喔……”聆鹓打量着她,“那除了阿淼,你一个人走江湖么?这岂不是很危险?”
薛弥音虽然张开嘴,但并没想好怎么说。她僵了一阵,权衡自己应不应该把事情说得清楚些。一方面觉得没那个必要,麻烦,但另一方面她其实也没什么事做。思索再三,她还是说了自己的现况。
“我有把防身的刀。”弥音从袖中取出一柄匕首,外壳做工简陋,估计刃也不怎么样,“这是我一个朋友给我的。我和她失散多年,前些日子见了,她送我这把匕首作为信物。她邀请我与她离开暂住的地方,只要我处理好自己的事。但我的事都弄完了,她却不见踪影。我没能在约定的地方找到她,即使等了一天一夜。我又在附近打听,没有人见过她。”
大家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沈闻铮小心地问:“你是担心她遭遇不测?”
“是了,但她很厉害……会很厉害的法术。如果她出什么事,至少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我想她不是毁约了,而是遇上什么麻烦,因为她和我说了,有人在追着她……”
“是什么样的人呀?”一直在旁听的小依然这么问了。
“她没有细说,只说是很危险的人。她既想我和她一起走,又怕连累我,我说我当真乐意,她才欣然应许。毕竟她也劝了我很久,让我离开现在的地方,和身边的……欺瞒我的人。我下定决心要与她走,并不怕那些危险。我们失散多年,让她一人承担这一切未免太不公平。我估摸着,那天准是出了什么事让她无法出面。事到如今,我也只是在那附近徘徊,寻找她的下落。这个镇子,已经是比较远的地方了。”
江湖的恩怨情仇真像是千丝万缕的线,将所有人的命运交缠在一起。聆鹓想了一会,又将目光投向谢辙和寒觞。三人的目光短暂碰撞,他们很快明白了聆鹓的意思。两人的神情有些犹豫,又相互对视一阵,直到寒觞耸耸肩,微微点头,谢辙也才点点头。
聆鹓有些高兴地对薛弥音说:“那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和你们?”她皱起眉,“你们要去哪儿?可我要是走太远的话……”
第八十八回:横灾飞祸
“我们在找云外镜。云外镜你知道吗?是一面知天下之事的神镜。我的朋友也恰好要找人。我们也不是马上走的,可能要先过完年,等车马恢复以后再继续走。你要不和我们一起等等?实在没消息,再和我们一起找镜子吧。”
“我知道。但是……”
这时,阿淼喵喵地大叫起来。它扒拉着弥音的衣摆,又跳到桌上,在聆鹓的脸颊上蹭了蹭。弥音伸手想制止它,有些无措。沈依然在妈妈怀里伸出手来,也想要去摸摸它,沈闻铮不知怎么回事,只是将她往腿上抱了抱。
聆鹓感觉有阵很轻的风,吹得她有点痒,便伸手摸了摸脸。
“你们……知道那镜子在哪儿?”
“应该是知道的……”谢辙也不敢肯定,“听说在雪砚谷,我们打算先去看看。你若不想来也没关系,但多些伙伴,路上也多个照应。”
“聆鹓姑娘再不和其他姑娘说话,就要被我们两个直脑筋的大男人气死了。”
寒觞笑着这么说了,薛弥音才听出来,沈闻铮母女不是和他们一起的。尽管自己表现的十分冷漠,但他们还是那样热心肠。这多少让她有些动摇。而且阿淼竟然就躺在桌上,一副偏偏要赖到这里的样子。她一直都知道,阿淼是很有灵性的聪明的猫,尤其它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后,更是没有做过什么错误的决定。有时候,她觉得它就像一个人一样。
“不是我说,一个没什么武功的姑娘闯江湖,确实容易遇到麻烦。大姐我是过来人。再怎么说,留下来和大家伙一起过个年也是好的。”
连沈闻铮也这样劝,她便鬼使神差地点点头。阿淼知道她同意了,就显得更高兴。虽然猫猫狗狗都是不会有表情的,但在谢辙眼里,它张开嘴露出两颗小尖牙的时候,就真像是人类笑起来一样。究竟是怎么样的疯子才会把这样可爱的小生命……
离奇的是,他不禁想起了一个人——阮缃的上一位主人……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世间怪人怪事有很多,不一定是同一个。
薛弥音随他们一起入住了那家偏僻的客栈。在这里,想引人耳目也不是那么容易。这些天,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在市场上买了些红色的物件儿,看着喜庆。集市比较萧条,但内容依然丰富,他们每次出门都要两人以上组队,回来时总是带个什么小灯笼、红绳结之类的东西。若是谁带小孩儿去遛弯,一定会买糖葫芦和果干儿。让人惊讶的是,炮仗居然卖到脱销,想必人们都认定活尸是某种邪物作祟,这么做可以驱邪除秽。只有一次,谢辙买回来一小盒摔炮送给依然玩。没想到依然很胆小,不敢扔,就给寒觞顺走了。
“多大的人了。”谢辙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嫌弃。
“若以妖怪的年限算,我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几百岁的孩子?”
“闭嘴。”
玩归玩闹归闹,生活还要正经地继续下去。由于不再有客人,这家客栈也没再怎么布置,只和其他店家一样准备了对联儿和几个小红灯笼,里面就没什么年味了。他们也会帮这里的老夫妻处理食材,为即将到来的年夜饭做准备。除了右手腕受伤的聆鹓,大家什么事都不让她做之外,每个人都在帮忙。老两口很感谢他们。
年三十只是眨眼的事。这天刚暗下来,依然已经在街上跑来跑去了,不过她母亲不让她走得太远。沈闻铮在后厨帮忙切菜,其他人也都在忙,但她是最忙的一个。就好像这么做,她就可以暂时放下失去亲人的悲伤,短暂地与大家一起沉浸在浓厚的年味之中。晚饭席间,掌柜的和老板娘拿出了珍藏的好酒,一刻也不停地给他们倒。谢辙不是爱酒的人,喝两口便怎么也不肯再动杯子,唯寒觞和沈闻铮喝了许多,还和老掌柜划起了拳。到现在,她都不再提自己妹妹家的事,大家也识趣地没有提及。聆鹓觉得酒味儿太冲,她不喜欢,也只是意思了一杯,剩下的让谢辙和寒觞挡走了。而弥音说她没喝过酒,也不想喝,便按兵不动,不论那对老夫妻怎么劝酒都无济于事。
一直到吃完饭,几人还在谈天说地。两位老夫妇急忙收拾了碗筷,婉拒了他们的帮忙,说他们已经做了够多,好好歇息便是。他们都很开心,除了薛弥音总是沉默不语。聆鹓试着让这位小姐妹笑起来,但不论说什么话题她好像都不感兴趣。最终,她还是直说出来了。
“弥音总是不笑。”
“呃……”薛弥音好像也意识到了这点,“因为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这话说的。难道人饿了也只是为了吃,困了只是为了睡吗?”
“这不一样。”薛弥音一本正经地对寒觞解释,“不吃饭不睡觉,会死。但不笑不会。”
“人间不是有句老话,说笑一笑十年少吗?笑得多活得长啊。”
说罢,寒觞又笑着举杯。谢辙嚷嚷了一句:“你可少喝点吧。”
“不要钱啊。”
薛弥音皱起眉,她好像并不喜欢这样热闹的酒局,尽管也只有几个人罢了。
“活得长也没什么意思。”
“也不能这么说嘛。”聆鹓陪着笑,“至少有更多时间看没看过的风景,做没做过的事,认识过去不认识的人。”
“我也不想认识谁了……有阿淼和我的旧友便已足够。认识的人越多,不该有的期待就会越多,失望也越多。”
桌上短暂地安静了一阵。虽然这话不好听,但恐怕她有自己的故事。
“哎,我姑娘又跑到哪儿玩去了,可真不让人省心……来让一下,我去看看。也不知道这丫头吃饱没有。”
“好咧。”
沈闻铮从里面往外走,寒觞给她让开路。几人目送沈闻铮走到街上去。一开门,就能看见外面红红的光将夜照亮。虽然这是个危险的地方,但人们总认为,团圆的力量坚不可摧。这便是千百年来人类所沉淀的情怀了。有时它无用,有时却有着肉眼无法察觉的力量。
“我还没有与这么多人过过年。”薛弥音忽然说。
“是不是太闹了,你不习惯?”
“也没有……记忆里是和爹娘一起过的。家里穷,爷爷奶奶也走得早,所以什么节日都是一家三口。后来我们那个地方闹饥荒,我爹娘就把我卖给肉贩子了。”
“什么?”
几人的酒醒了一半。在天灾或战乱之年,物资匮乏是必然,吃人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但这对他们来说都是很遥远的事,何况他们三个的家人都是实实在在的、有血有肉的,当听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狠心的父母时,都难免感到吃惊。幸亏沈闻铮不在,不然她那样豪爽的性格,一定会为此勃然大怒的。
“那……”
“后来人牙子的车翻了,我活着,被一个姐姐救走。之前饿肚子的时候,是阿淼给我叼来食物,没有它我也撑不到那人来救我。”她摸了摸身边那看不见的猫,接着说,“之后我辗转在不同的地方生活,寄人篱下,逢年过节时那姐姐会带些钱来看我。”
“可是,你现在离开她了,是吗?”聆鹓问,“你说你走了……”
“……因为她骗我。”
谢辙多问了一句:“她骗你什么事,惹得你这样生气,以至于……”
“我不想说。”
“抱歉,没有逼问的意思。”
确实,这才没认识几天,刨根问底也不合适。正在气氛有些僵硬的时候,沈闻铮忽然抱着依然冲进客栈,脸色煞白,连灯笼的光也难以润色。阿淼忽然跳下来,冲到沈闻铮急急忙忙关上的大门前,炸起毛来,对门外龇牙咧嘴。弥音立刻站起身来。
“出什么事了?您怎么这般着急?”寒觞问,“难道有活尸……”
“比那更糟。”沈闻铮夺过桌边一碗水,也不管是茶还是酒,灌进嘴里润了润嗓子,才接着说,“咳……官府的人在往这边走,引路的是掌柜和老板娘!”
“怎么会?!”
他们都慌忙站起身,还带翻了桌边的筷子。谢辙看了一眼猫,又看了一眼弥音,说:
“看来是薛姑娘先前弹琴御尸,让谁撞见,报了官。这些天薛姑娘没出门,所以没人遇见,但是掌柜的恐怕从哪儿得知了这件事……难怪总是劝我们喝酒,怕是想灌醉我们。”
“真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别说了,跑吧,”沈闻铮去拿靠在门边的长棍,“他们的目标是弥音,但我们必须掩护她走。官府的人一定觉得,她是活尸遍地的起因,再不济也与之有关。”
“等等,”谢辙犹豫了一下,“既然这样,我们去和衙门的人说清楚。她既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我们也不需要掩护她逃避,不然我们也成了从犯。”
聆鹓表示认同:“是啊。现在能给大家解释清楚的,也只有我们了。”
“你们怎么一傻傻一双?”寒觞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们想和当官的讲道理?聆鹓不了解就罢了,老谢,你应该清楚官府的德行,他们只想交差邀功,不想解决问题!屈打成招的事你听得少吗?我可见多了。你以为现在的江湖很讲道理?”
“钟离公子说的不错。大年三十来逮人,就算是手下的喽啰也心有怨气。哪怕最后真能说清楚,牢饭注定要吃好几天,我们几个‘窝藏罪犯’的一个都跑不了。别再废话了,快走吧!快收拾东西,后院有个梯子,在菜架子旁边。去,快去!”
薛弥音蹲下身拍拍手,阿淼立刻从门口奔过来,跳进她怀里,又被抱起来。
第八十九回:横制颓波
“你们先走,我去收拾东西,完事儿离开跟上你们。”
寒觞将两人用力向前一推,差点儿让他们给摔了。他两三步跑上二楼去。谢辙与聆鹓也不再讲道理,忙拉着薛弥音往后院跑去。自始至终,弥音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被动地被他们拉扯着,又被推上梯子。谢辙接稳了她的三味线,等她跳下来又双手奉还,然后拉了聆鹓一把。她伸了左手,被扯得有些痛,恐怕皮外伤还没有完全恢复。沈闻铮可是直接背着女儿翻墙而过的。
薛弥音有一件事不明白。
她还没机会问,因为她要不停地跟着其他人跑。谁想得到呢,大过年的被自以为好心的人出卖,又要在这天寒地冻中被迫锻炼身体。按照沈闻铮的指示,他们跑到了镇子的西边。这里的防守按理来说应该相对薄弱,因为其他方向都与城镇接壤,人流往来密集。这时候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躲在安全的家中,与亲人团聚在一起。往年人们会到街上放烟花,今年不能外出,他们就在院子里放。所以这街上冷冷清清的,四处都挂着大红灯笼,但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看上去还挺诡异。从街道两侧不断升起美丽的烟花,再不济,声音大。可这样别致的景色几人谁都无暇欣赏,后面的官兵穷追不舍,脚步声、兵刃声、叫骂声与放炮的声音混在一起。还没过子时就如此热闹,躲在院里的家家户户可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衙门的人大概有十几个,可人多不一定意味着快,毕竟速度可叠加不到一块儿去。一番追逐下来,他们竟然硬生生将几位“嫌疑犯”给跟丢了。这些人都有些气馁了,放慢脚步,骂骂咧咧。最后,领头的那个开始布置任务,让他们分头去找,这支小队伍才就地分散开。毕竟过了这么多小巷与岔路,逃跑的人也有分开行动的可能。
不过,这他们可就错了。
最后一个人离开时,街边狭窄的死胡同中的五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原来谢辙急中生智,让大家躲进两座房子间,又用两张符咒各贴在墙边,念出咒语,隐匿了他们的行踪——尽管这只是暂时的。这符咒的墨掺了他母亲喝过的那种香灰水,但分量有限,撑不了太久。暂时将他们藏起来是够了,这样衙门的队伍被瓦解,他们在已经搜查过的地方行动,恰恰是最安全的。就算真遇到几个落单的,几个人也对付得来。
“想不到还真有用……幸亏小地方,没什么精通阴阳术的大人物,不然法术的痕迹马上就会暴露。”谢辙心有余悸。
“确、确实不能再跑了,”沈闻铮因为抱着孩子,体质再好也一样气喘吁吁,“我们……要从这边,离、离开镇子,到北边的荒地去……”
再看薛弥音,她倒是罢了,叶聆鹓喘得快要咳血了。即使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忽然跑这么远的路,还这么快,真的能要了她的命。她觉得自己嗓子生疼,年三十的冷风刀一样把气管切开。她该庆幸这里没下雪,不然雪粒吸进肺里也像一把把碎石头。现在,虽然她没有真的咳血,可嘴里总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
“嗓——嗓子,咳咳咳——呃,咳咳……”
“嗓子里的小血管破了,”沈闻铮已经缓了很多,“没事儿,别怕,等钟离公子带东西来以后喝点水就好了。运动得少就会这样,放宽心……”
希望寒觞还能找得到这里。谢辙这么想着,聆鹓也一样,但因为不同的原因都没说。应该没什么关系,毕竟妖怪的嗅觉是很灵敏的,尤其是狐妖。沈闻铮并不知道寒觞的身份,说这些话恐怕只是在安慰聆鹓,和她自己。
依然忽然抓紧了妈妈的衣摆,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谢辙这才想起,这孩子是很怕炮仗声的。但是,她还是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即使再害怕也没有在路上哭出声来,暴露他们的去向。现在她眼里还憋着泪,委屈得很。沈闻铮什么都没有说,重新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虽然沈依然还很弱小,但跟着自己的是这样懂事的孩子,闻铮一定很欣慰。
“我们还——咳,咳咳,还不是第一次被官府……”
“啊,是啊……”
谢辙知道,她是在说他们在兰绫镇,被霂知县下令通缉的事。唉,可不要再遇到她和陶逐这等麻烦的人物才好。几人调整了一下情绪和身体状况,准备离开小巷。就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薛弥音忽然开口了。
“等一下。”
“怎么了?”谢辙回头,“薛姑娘还有何事?”
“我不明白。”
“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她的脸上挂着发自肺腑的疑问,“把我交出去,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们只是怀疑我,要抓我,就算抓到了,威逼利诱严刑拷打都与你们无关。只要协助他们,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功过相抵,窝藏可疑之人的罪名,其实也并不严重,因为你们完全可以对此‘不知情’。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掩护我?这对你们也没有好处才对。何况……”
何况我说话也不好听。
“不、不是的……”
叶聆鹓刚缓过来一些,正准备解释什么,谢辙却抬手示意她不用说话。他自己走上前,对弥音义正辞严地说:
“我们都很清楚,如今的官府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你不需要有太多心理负担,带着你离开是非之地,也是最划算的选择。我们本就要离开这座镇子,只不过是比计划提前了一些。而且,是我们来邀请你同行,你也愿意加入我们、信任我们,那我们就是同伴了。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同行的承诺,怎么可以背信弃义,做出违背约定的事?这样一来,别说是叶姑娘,我也会觉得我们做了有违道德与良知的事。”
弥音站在那里,一时有些无措。她攥紧了手中的三味线,脚边不知何时出现的阿淼也绕着她转了两圈,蹭了蹭,拨弄她鞋上的小铃铛。这番话,谢辙说得是如此自然而然,她虽然谈不上感动,却多少觉得触动。有很长一段时间,别人对她许下的承诺,都没能实现,都化为泡影。可今天才认识的这群人,不仅将这种未曾明说的诺言视为珍贵的东西,更是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何况他们是先履行,才拿出来说的,甚至是自己提问才得到回答。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仗着自己答应过什么,就表现出唯唯诺诺或高人一等的、形形色色的姿态来。这样的事,简直就像喝凉水一样稀松平常。
她都有些不习惯了。
因为一些事,她对人类这一群体——哪怕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而失望很久,甚至自己也因此离开了帮助自己多年的“姐姐”。如今这种陌生的感情重新回到自己体内,尽管只是简单的一番话,却让她整个视线都明亮了许多。她想试着……重新信任一些人。这对她来说很难,还有待考察。再怎么说将自己铁了心收回的东西给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他们很有耐心。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我还是要谢谢你们。这件事我记下了,我会报答。”
“干什么呀?”聆鹓苦笑道,“这不就和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我们不是图你什么回报才这么做,只是我们应该这么做而已。”
“我知道。但我不习惯平白接受好意,我的心里也无法平静。”
她不太敢用“良知”、“良心”之类的词。她做过很过分的事,自知配不上这些。
于是按照计划,他们朝北走去。路上还真遇到了几个巡逻的人,但还不等他们做出反应,沈闻铮提棍而上。那些人也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如此直接地走过来,防备不够,轻易就给她撂倒在地。很快到了镇子的边缘地带,他们意外地发现,这里的守备竟然还很严密呢。
“怎么会这样?”躲在树后的聆鹓低声说,“外面是荒地,怎么还……”
“没有什么武器,”站在树冠上眺望的沈闻铮道,“他们配置最好的是防具,可能是为了阻止外敌进犯。我还看见外面画了长长的一道石灰线。莫非,镇子外是他们排兵演习的地方?”
“不是没可能。但是,真有人也会看到黑色的篝火烟才对。”
谢辙说的不错,外面的领地看起来空空荡荡,偶尔有一两个遥远的人形轮廓在移动,可能是镇外放哨的人。可是守备如此森严,比入镇时要严密多了……该如何是好?
几个人犯了难。薛弥音的手微微碰触到三味线,心里琢磨着,也不能总是靠他们,自己也该做点什么。她想弹一首曲子,一首令守卫们分心的曲子,最好能睡着。这样一来……
她正计划着,忽然远处有人跑来。那人走着正路,步伐急促,还险些打了个趔趄。靠近些,他们发现是个美丽的妇人。她神色慌张,跑向那群卫兵,边跑还边焦急地喊着:
“不好了!东边、东边失火了!不知谁家孩子放炮把柴房给点了!快去救火啊!”
早就注意到她的几个卫兵眼睛直直的,一听她这样喊,立刻看向东边,果然有一团明晃晃的火光闪烁。那群人立刻手忙脚乱地朝那边跑去,美人也不看了,一心想着救火——最好能救给美人看。
沈闻铮乐坏了,和薛弥音一同看向另外两人。
“好机会!我们趁……”
不知为什么,谢辙和聆鹓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
第九十回:横眉冷目
他们没费太大工夫就逃离了这座小镇,寒觞很快也抓着机会,将藏在路边的包袱抓走,跟了上来。他们还“借”了三匹卫兵们的马加快逃跑的速度。沈闻铮着实心大,只以为是寒觞男扮女装,毕竟那眉眼的轮廓和身形都与他很像,加上天黑,看不出什么也正常。但在这个时候,薛弥音已经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但她想,即使寒觞不是什么一般人,应该也没有关系,毕竟与他同行的两位友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她驾着马,聆鹓紧张地在后面抓着她,衣服怕是都攥皱了。没办法,现在一点儿也不能放慢步伐,若是让那群守卫杀个回马枪可就完了。
“你真把人家柴房点了?”驾马的谢辙扭头问寒觞,他早就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哪儿能啊。真要点了,你们不得把我给点了?我在空地上弄了一堆炮仗,声音小但是花儿特别大的那种。等他们靠近就该发现不对劲了,还是快跑吧。”
他们骑着马,短时间内跑了很远很远。等回过头,镇子的轮廓几乎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三匹马才停了下来。他们勒马回头,看到一望无际的夜色里,偶尔会从前方的一点窜上一朵灿烂的礼花。
阿淼又大叫起来。
薛弥音低了头,发现它在马的脚边,全身的毛都炸开了,比在客栈里时还要可怕。它不断地发出“哈、哈”的威胁声,脚下却步步后退。它很少这样,这令薛弥音感到不安。于是她扭过头,看向阿淼示威的那个方向,忽然一阵战栗。
“……你、你们看身后?”
其余的人回过头去,倒吸一口冷气后,是死一样的沉寂。
尸体。密密麻麻的、“活着”的尸潮正向他们靠近。
“门口的白线不是石灰……是盐!”
谢辙此话一出,其他人的脸色也都像盐一样白刷刷的。难怪北边分明不与城镇接壤,却依然有那么多人守备。所以,这一带地区的感染者们并非都被火化处理了,还有不少死人流落此地。恐怕它们的家属都不愿这样轻易烧掉自己的亲人,毕竟这儿是个小地方。还有一部分,应该是没有人管的横死的孤寡之人。
分析这些是没什么意义了,因为它们正朝着这边走来。这一群体人数众多,月光下,无数张惨青的人脸徐徐靠近,有不少都溃烂不堪。这绝对不是一个镇子会死的人数,否则之前在大街上绝对见不到一个活人。恐怕以此为中心,附近的大小城村的死者都集中到了这里。这些活尸,可能也并不是这片区域所有的活尸。
“他们为什么会……”
怎么会这么多?怎么会动?怎么会攻击人类?每个人都能为叶聆鹓的疑问续上一个不同的回答,但毫无意义。当下最要紧的,还是逃命。而且这一次比先前更为严峻:之前不过是躲避十几个官兵的手眼罢了,可现在是要从一群纠缠不休的妖物手中死里逃生。与其说它们更不讲道理,不如说连“讲”都讲不出个什么来。
寒觞跳下了马,手中燃起一团橙红的火焰。可这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又发生了。
“阿妹!!”
沈闻铮发出声嘶力竭的惊叫,她的孩子也忽然哇哇大哭,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还是被母亲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他们看过去,有个与她年龄相仿的死者向前走动。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连衣服都被渗出的尸液泡脏了。她是如何辨别出来那是自己的妹妹?但他们很快就明白了——那女尸的怀中抱着一个孩子的尸体,会动弹,会叫嚷。它小小的,刚出生那般大。
“啧……”
几团狐火在空中飘浮,寒觞真不知该不该引到尸潮之中去。他看了一眼谢辙,谢辙也是毫无办法的样子。他知道寒觞想问自己什么。
“我们尚不知其行动原理,更没办法……将他们救回来。”
“有这种可能吗?”马上的聆鹓和马儿一样焦虑不安,“能把活尸救回来的可能?它们还能动,是不是……保留着像人的什么地方,所以还能恢复成人的样子?”
薛弥音厉声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们可想清楚。像是那边那个——烂到这种地步,就算恢复意识,也支撑不了多久啊。还有那个孩子……不论哪方能清醒都是悲剧一场。”
尸潮逼近,阿淼是没法继续逞强了。它嗖地一下跳到马上,死死扒着弥音不放开,她都能感觉到小家伙的爪子从肉垫里伸出来,勾在自己的皮肤上。即使已经是妖怪或鬼魂般的姿态,它保留了诸多生前的习惯。沈闻铮攥紧了手中的棍,另一手死死抱着自己的女儿。她想要尖叫,想要抗争,却不知为什么而战。她该奢望两具尸体还有得救吗?她该扬起武器吗?将矛头对着自己的亲生妹妹,女儿最喜欢的小姨,还有她的孩子——她做不到。
“动手吧。”沈闻铮这样说了,“我知钟离公子,法术高强……”
既然不打算跑,他们都陆续下了马。变幻游移的狐火将寒觞的脸涂上暖色,明明灭灭。寒觞将目光定在沈闻铮的脸上。她睁大眼,愣愣地看着那具熟悉的尸体。尸潮中似是能听到婴孩的啼哭,如动物在嚎叫,如鬼怪在鸣泣。
一道绯色火墙构筑起来,幕布一样将眼前的景象与人们的视线隔绝。焰墙之后,是滋滋作响的人体组织与明火斗争吞噬的声音。寒觞背过身,并不去看,聆鹓这才想起他并不喜欢耀眼的火焰。但他一定是权衡过的,相较之下,友人们的性命比起他的喜恶更加重要。他们听到疑似溺亡上岸的人挣扎喘息的声音,又像是被扼住脖子的人在拼命地呼吸,其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哀叹声。这声音专门在官府火化尸体的人一定听惯了,毕竟一些死人身体里的空气和水分没有排干净,死太久的人体内也会产生一些容易点燃的、会发生细小爆炸的气体。但不论是能拿道理来解释清楚,亦或怪力乱神,此刻的群魔乱舞不论谁看见都会哑然无声。
沈依然趴在母亲的身上一言不发,眼泪却早已浸透了织物,让闻铮感到一片湿热。孩子无声哭泣的这一小块地方,简直就像与面前的火一样灼灼燃烧。自始至终,她是在场唯一一位视线从未离开火焰的人。她的双目毫不畏惧,火光在她瞳中闪烁,像是她的一部分。她是在默哀吗?没有人敢询问。这是一场迟来的葬礼。
薛弥音看着寒觞,心中有了答案。他果然是个妖怪。真是稀奇,他竟然和人类在一起,甚至是那样和平。而且,另外那个男的还是类似阴阳师的身份。怪哉。
此时,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身后缓缓直起身子。火光将所有的影子投到背后去,他们没能察觉到异状。一个人突兀地出现在那里,但没有打扰任何人,只是同他们一起注视着这一切。沈依然哭得有些累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对一个孩子来讲委实过于沉重。她将深埋在母亲怀里的头抬了起来,就这样注意到母亲身后的人。那一瞬间,她攥紧了母亲的衣服,这令沈闻铮立刻察觉到异状,猝然回头。那长棍就像是她手臂的一部分,出其不意地闪现出来,棍子末梢在仅距那人太阳穴一寸的地方稳稳地停了下来。
他没有躲闪。
听到棍子割裂空气的啸声时,其他人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到这里。此时,谢辙他们当场失声——此人的模样是如此熟悉,他们分明是见过的。
“你是、是殁影阁的那个……”
“吴垠。”他自报家门。
见他们几人认识,沈闻铮缓缓挪开了长棍。但是这次,她可并没有像是薛弥音那时的误会一样,对面前的这个人产生丝毫歉疚。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他们虽然认识,关系却不见得能有多好。哪儿有朋友相见时,双方都板着个死人脸呢?虽然谢辙他们三个倒是罢了,可这个自称是吴垠的人,不仅没有丝毫礼貌可言,甚至眉目间透出一丝不悦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谢辙问。
“你们不也在这儿吗?”
“我们从镇上离开,本以为这里更加安全。谁曾想,倒是比镇上还要热闹。”
寒觞笑着感慨了两句,心里倒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和同伴一样都很清楚,殁影阁的人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他们可不是六道无常,不会好心到去处理人间的异常。所以,这场麻烦必然与他有所关联。
此时,忽然有半截人从火幕里冲了过来。幸亏薛弥音反应很快,她侧腰转身,一点火星也没溅到衣服上。但她还并不能松懈下来。那个“人”从火中逃出来的,也只有上半截身子了。它比较胖,死得也算晚,所以燃烧得更久。干燥的地面上,它的双臂抓着地面匍匐前进,留下几道深深的印记,正朝着依然徐徐爬去。在沈闻铮准备用棍子将它狠狠揍回火场之前,薛弥音立刻用藏在袖间的拨片撩动琴弦。短促的音乐结束后,它的动作慢下来,僵在原地,朝着弥音缓缓靠近。火幕中不断有燃烧的手伸出来,想要去抓三味线一样。寒觞立刻将她拉得远了些,不想让她“惹火上身”。
一直没有插手的吴垠忽然一打响指,那半截尸体的动作便更慢了。它变得僵硬、迟钝,如生锈的铁器,一顿一顿地停了下来。它的手还僵在半空,但火已经熄灭了。弥音踢了一脚,那截手立刻化作碳粉,塌了下去。
谢辙的语气有些遗憾了:“果然与您有些关系。”
第九十一回:横行天下
“你们为什么要用尸体来杀害人类?”聆鹓大为困惑,“这传染病,是你们……”
“说对了一半……不,一半都算不上。你们叫它们……活尸是吗?活尸没有杀欲,只有食欲。但这说法也并不恰当。它们的灵魂尚且禁锢体内,肉体却被催化,提前衰亡。所以它们对活物会格外渴望,尤其是动物中的人类,人类中的孩童。那是生命力最为旺盛的种群。”
聆鹓忽然觉得伤口隐隐作痛。如此说来,那个时候的手果然是想袭击沈依然。
“自己没有的东西,就会想从别人身上剥夺,直到死后亦是如此。即使不论如何也做不到,却依然被这原始的欲望驱动……这就是人类吧。”
这番话一说出口,当下所有人几乎都摸清了他的立场。他是个妖怪,彻头彻尾的妖怪。让这样的妖怪与人类共情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这无关他殁影阁之人的身份。而一个更糟糕的想法在聆鹓的心里油然而生。
“阮缃她……她怎么样了!”
谢辙和寒觞也隐隐有些后悔,就这样轻率地将阮缃姑娘托付给殁影阁,真不知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更不知在这种地方会受到怎么样的影响。
“是说那把琴吗?她在我的店里帮忙,现在过得很好。她与你们这种肤浅又贪婪的人是不同的。待在这里,比和你们四处闯祸、经历苦难,对她要好得多。”
“这话是我们应该说的才对吧?”谢辙不客气地回敬。
虽然从这两句话里勉强能听出,阮缃姑娘的安危应该是不用担心,可他们自己就说不定了。此人的立场已经了然,而他的目的却仍不明确。就当前的情况来看,这些游走的大量的活尸一定与他脱不了关系。
寒觞道:“这些人变成这样,都是你下的蛊术使然吧。”
“别那么肯定,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我来到这里,不过是想将这些尸体回收罢了。如此规模的活尸在人间走动,显然是会引起大麻烦的。虽然现在,殁影阁还不能将所有尸人一网打尽,但在事情会严重威胁到当地人畜安全时,我们就会设法集中处理一部分。正如瘟疫本身,一传十,十传百,无休止地传播下去只会越来越快。别误会,帮助人类并非我意,这也只是我被安排的工作罢了。”
沈闻铮听着有些糊涂了。
“我料你也不像这般善心的好人。但既然蛊不是你下的,殁影阁也有意关注人命存亡,为何不能破了这妖法,研制出救死扶伤的药方呢!”
“你好像还是误会了,”吴垠皱起眉,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解释得够多,“我们并没有这个义务。回收尸体,也不过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研究。这病自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是无解之毒,我们不打算制作解药,更没有其他人能够破解。”
“果然这毒与你们有关,”薛弥音也发话了,“你的话如此保守,不论从什么角度理解都说得过去,是在玩什么文字游戏吗?像你这样的人,我熟得很,也讨厌得很。”
“我没必要让你喜欢,我们恐怕是第一次见吧?好了,我已经与你们说了太多。”
吴垠的态度仍然是冷冰冰的。他一挥手,地面上的尘土忽然一缕缕地凝聚起来,可四下分明没有风,就像是自发地活过来一样。那些沙尘石块凝聚在一起,顺着一个方向涌进灼灼的火场之中。烧得残缺的尸人们被重新填满,缺失的身体部分被尘土取而代之,变成了沙塑之类的东西,从火焰中徐徐走出。这可太吓人了,连寒觞的火也无法阻止他们的行动。
沈闻铮立刻将孩子甩在身后,举着棍,拦在所有人的面前。她多少有些紧张,毕竟自己过去对付的都是些恶人,或着是并不难缠的野兽与小妖。像这样与成群结队、极为危险的怪物们战斗她也算是头一次了,但她无路可选。孩子就在自己身后,她绝不能退缩。
“这就糟了……还有别的办法吗?”谢辙问他。
“还可以让火焰更热,但活尸们一化,怕是要变成地面上的岩浆了。”寒觞有些紧张,“到时候连我们能落脚的地方也……”
当他们正焦急地讨论之时,除了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外,一阵连贯的弦乐声涌入耳畔。这声音质朴而纯净,清澈得没有一丝杂尘。那群活尸好像听到了这样的音乐,动作变得更加迟缓、僵硬。就仿佛原本它们是被看不见的外力所牵引的,如今却从内部被自发地控制,它们“想要做的”“所能做的”与“被迫做的”事,相互拧在一起,矛盾地挣扎。它们身上有尘土的残片被空气剥落,就像冷水与热水相互交错使用,使其出现裂缝一样。
吴垠沉吟一阵,一转手腕,将双臂抬起,更多的黄土从大地上滔滔泛起,他们脚下的地都凹陷下去。沙土的力量为活尸们提供武装,吴垠的意志要胜于乐声带来的影响。席地而坐的薛弥音感到不妙,调整了手上的动作,换了一首新的曲子。这曲子的旋律更加急促,音调更加沉闷,区区三根的纤细琴弦竟也能爆发出战鼓般的轰雷之势。特别的力量使一些脆弱的活尸折断了手腕、脚踝,可它们还在前进。她意识到,自己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
忽然,两声兵刃出鞘的摩擦几乎同时出现。再望过去,谢辙与寒觞的手里各自多出一把明晃晃的武器。拔剑的时候,谢辙感到一阵风从风云斩的剑鞘里流出,这与之前似乎是有所不同的。而寒觞的那把短剑,即使只有一点未熄的火光,也能反射出很亮的金光。
吴垠忽然将双臂放下,所有的尘土都“簌簌”地从活尸体内流逝了。那些尸人倒下,只剩未烧尽的骸骨,怪异的恶臭不知是被风吹散了,还是在场的各位早已经习惯。
他是……害怕了吗?不太可能。毕竟他从未与二人交手,他俩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气,他不该看到二人拔剑就作罢的。几人正在疑惑,吴垠这样说了:
“虽不知你们几斤几两,我也没有兴趣领教。不过那两把剑,我都不是很想扯上关系。”
说完,吴垠看着坐在那里的薛弥音。她表面上沉着气,心里还是有些慌乱,不知这人还要耍什么鬼把戏。就目前而言,她觉得自己与他说不上实力悬殊,但差距确实存在。抛开救其他人的命不谈,若想从这样浩浩荡荡的尸体大军前明哲保身,本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你倒是给了我一点新的想法,或许我该谢谢你。”
吴垠这么说了,但她没听明白。几人聚在一起,齐刷刷地看向他,准备应对他随时会引发的下一轮袭击。不过散落在那里的尸体们,已经没什么完整的骸骨了。有些还在挣扎,简直像是一群被剖腹刮鳞去鳃的死鱼堆在一起,其中还有几条在神经性地抽搐着。
“就算你是妖怪,也麻烦你说些人话了。”薛弥音讥讽着。
“也没什么。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这些死去多时的尸体,应当都听不见了才对。虽然刚死不久的人中,还有许多能说话,也能对他人的语言做出反应。不过这些都是有限的。喉咙会腐烂,残留的神志也只对熟人有反应,最终都会完全溃散。但若能以某种形式直接与灵魂对话……也许音乐确实是个好的选择。”
吴垠甩手离去了。
“……莫名其妙。”
望着他的背影,紧锁眉头的沈闻铮这么骂了一句。沈依然拽着她的手,指缝里都是汗。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色的夜里,余火完全熄灭,这片大地不再有任何能被点燃的东西。
后半夜显得更加安静,谁也不再说什么。虽然看样子已经没有活尸会来进犯,但他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经历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危机,每个人放松下来都觉得很累,浑身酸痛,若能碰到枕头一定一沾就睡。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他们靠着马休息,并轮流守夜。天亮以前的一段时间,寒觞醒来,却不见沈闻铮的身影,按理说她该叫醒自己的。寒觞看到依然仍靠在聆鹓身边,睡得很熟,便知道闻铮没走多远。他抬起头,嗅了嗅空气中的气息,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没走太远,他就看到闻铮的背影。闻铮跪坐在地上,似乎在捣鼓着什么。
“沈夫……”
一瞬间,正如前半夜她对吴垠的那一棍一样,棍尖直指寒觞,他甚至感到一阵风浪从脸前掠过。他一愣,沈闻铮也回过神来,抱歉地收回棍。
“不好意思,没好好休息,脑袋都有点认不请人了。”
“没事,警觉一些总是好事。您带着孩子,自然越谨慎越好。”
沈闻铮站起身,他才看到地上有一个小土堆,前面还插着两个木坟标,什么多余的都没写,只刻着两个浅浅的名字。
“这是……”
“啊,我把老妹儿和她儿子的尸体翻出来了,但只剩下一点,就在这里匆匆埋了吧。这个木头的玩意是我带着孩子游走江湖时,听说很东边的穷人,会用这种方式代替墓碑,安慰亡魂。可惜我们从镇子里逃出来,不能把她和丈夫合葬了。嗐,说不定这样她更高兴……”
“她一定收到了您的安慰。我也有个妹妹……我能懂您的心情。”
“嗐,不说这个。”她拍拍手上的土,岔开话题,“钟离公子,您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在火法的修习中也颇有建树,将来一定会闻名一方的。”
“……不,其实我不喜欢火。”
“那就糟了,只能和我一样默默无闻啦。”她朝着营地的方向走去,接着说,“但路都是自己选的,没什么好坏,只要你选定了,走下去便是。不喜欢火啊……也挺好。我们是一类人,说不定有缘分的话,将来还会再见呢。”
寒觞露出黯然的神色:“您这就要走了吗?”
“嗯。我现在要带着依然离开,就不吵醒大家特地打招呼了。你们目的明确,便勇往直前;我行走四方,便继续游荡。我听说西边近年来受到朝廷资助,比过去富裕了不少,好玩的东西多起来,风景也漂亮。听说那里的山上没有草木,却是彩色的……我想带女儿去看。还麻烦钟离公子,替我向各位少侠道别。”
“好……我们他日再会。”
第九十二回:前功尽弃
水无君沿着空荡荡的小路,一直走向建筑逐渐密集的地方。镇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忙忙碌碌。最边上的小屋和小院已经荒废了一阵,虽然在这个严寒的冬天还不至于长出荒草,可近来下了雪,只有这一户人家院内还积累着未被清扫的积雪。小房子上一层厚厚的白色,像是随时会被压塌一样。折断的树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截树桩。大概,是被谁家拿去当柴烧了。在这样的时节,人们不会浪费一星半点能暖起来的东西。
等走过这座屋子,年的气氛才开始浓郁起来。现在还在过年,镇上四处张灯结彩,越往里走便越是热闹。她想去一户人家,觉得空手去不好,应该买些东西。但她向来是不会挑礼物的,于是自己又默默盘算,是不是直接把钱留下最好。她在一家猪肉铺前停留了一阵,这是新年为数不多还开张的地方。她还在犹豫,店老板看到她时,脸色却不太好。上一位顾客刚走时他还笑眯眯的,等看到路边的水无君,表情就完全僵住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殷勤地打着招呼。这下水无君便觉得不买不合适了,于是在摊前挑肥拣瘦。
“有日子没见您了……”
“嗯。你帮我把那块儿五花称一下吧,有肥有瘦,老人孩子都能吃。”
“……哎,好。”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手脚麻利地将称好的肉捆起来,递给水无君,然后继续赔着笑,不再说话了。
“还没说多少钱呢。”
“呃,唔,不要钱了,应该的。”
水无君微微皱了一下眉,自然觉得这不妥,但也不再与摊主理论,留下比本该给的还要多些的银两走了。其他人看到她,都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就好像大家在守护着一个共同的秘密,唯独水无君是个局外人。就连偶尔谁与她视线相碰,也会立刻错开。敏锐的她早就察觉到异样了,不过她知道,这镇子民风淳朴,没有人会想害她,恐怕大家遇上了什么麻烦。听闻在其他很多地方,有尸体活过来袭击人类的事,这里暂时还算安全——暂时。
她走向熟悉的那间屋子时,老妇人正坐在门口晒太阳。但她脸色很差,很苍白,毫无血色,一副怅然的模样,简直与镇边那棵被折断的树无异。别人家门前都贴了对联,挂了灯笼和红辣椒,她这里却冷冷清清的,简直像是来时那座荒凉的小屋一样。水无君走向她,老妇人早该抬头打了招呼才对,但她没有,她还是坐在那儿低着头,谁也无法映入她的眼中。直到水无君彻底站在她的面前,老妇人才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动作僵得像个冰雕一样。这院子附近也没扫过雪,不知是不是她太忙,或是身体不好,还没顾得上打理院子。
见了水无君,她的脸上忽然泛起点血色,但没红一会儿,马上又白了,白了再青,没多长时间是人该有的脸色。水无君刚心说不妙,老妇人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要把她骨头也撅断一样。
“不见了……丫头不见了——不见了啊!”
称不上是晴天霹雳,因为这种事倒也符合街上人们的反应。他们都害怕自己知道这件事会震惊,会悲痛,会勃然大怒。实际上,水无君并不是在那时没有萌生这个念头,只是被她自己及时扼杀了,她总觉得这事儿不可能发生。这镇子是霜月君过去给她介绍过的,十分偏远,但物产丰裕,人们安居乐业,不该发生这种离奇的事。在老妇人亲口承认后,她不得不把这个掐死的、埋起来的念头重新从土里刨出来,拍拍灰,努力让它重新变得清晰。水无君沉住气,艰难地开口问话: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三四天前!”
她抓着老妇人枯瘦的手,皮下没有一点血肉似的,真像三天多没好好吃饭的样子。水无君上次离开的时候,她还算是满头黑发,短短的一段时间就变得花白了。这几天老妇人也一定不好过,她不能再刁难她。
“您先把肉拿着,我们进屋说。”
老妇人僵硬地伸出手,像递来一段树杈,让水无君把东西挂上去。可刚承受了一点重量,她的手就止不住地发抖,肉马上就掉了,上面爬满尘土。她准备弯腰去捡,但水无君快她一步,拎着东西搀着她,回到冷冰冰的屋里去。
经过老妇人一番艰难的回忆,事情大致有了点眉目。叶吟鹓在失踪前没有任何异常,同以往一样早睡早起,有空还帮她一起择菜、打水。二十好几岁的大活人,不能就这么凭白消失才对。可是此地治安良好,不如说,人们都没什么坏心眼,不该发生拐卖之类的事。如果有外人来到这里,热心的百姓也一定会告诉他们。所以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线索可言,叶吟鹓这姑娘就是凭白蒸发了。
“一夜就不见了的话……”
水无君有个设想,兴许是她自己走的。这里的人起得很早,睡得也很早,所以天一黑,街上就一个人也没有了。可她能去哪儿呢?她又想去哪儿?就算有什么打算,也该等自己来了,打个招呼再说。她是个乖巧的姑娘,不会自作主张,兴许让什么人骗了……可镇民说近来没人出现过呀。但也有可能,是坏人的行事隐蔽?这件事有太多可能,水无君的脑袋里也乱成一团。但她没办法,她还不得不安慰老妇人,让她先放下这个心结。
老妇人发出“呜呜”的哀鸣,却没有眼泪,大概前两天就把自己给哭干了。她是那么喜欢这个丫头,因为自己的疏忽弄丢了她,心里也并不好受。她就这样抽噎着,哀叹着。
“可怎么办啊,我听说,外面的城里,到处都是会动的尸体,是要吃人的……”
“没这回事”——水无君该这么说吗?她很少骗人,几乎从不骗人。过去的时日里,她只要拿钱杀人,不需要做其他任何多余的事。语言的艺术,是在她死后成为走无常才不得不了解的事。可她还是不擅长说谎。虽然目前受害地区只是零散分布的几处,屈指可数,但她不能保证这些事将来不会变得更危险,范围更广。奇怪的是,阎罗魔现在没有任何命令,或许是觉得事态还没危急到需要走无常来处理的程度。
可再严重些,他们又该从何下手呢?
水无君现在没什么任务要做,但不知道下次黑白无常何时给她传话。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她,确保她的安全,弄清她的情况。水无君当天就离开了镇子,沿着唯一一条路走出去。她是从灵脉来的,但吟鹓不具备走灵脉的能力,只要按照正常人的行动轨迹推算出三四天的距离,应该就能确定她的位置。水无君的轻功很好,成为无常鬼后,体力也不再像凡人一样脆弱,她的速度可以快过任何一匹宝马良驹。
尽管如此,她还是找了十天十夜。
新年的假期早就结束了,百姓们陆陆续续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她路过了两座大城,四个小村,三片广袤的林地,还有一座大山,却没有打听到吟鹓的消息。这几处地方也不在一条直线,而是一个圆弧,大约是以一个小姑娘四天的赶路时间作为半径。她一无所获,整个人焦虑得无法安睡。尽管六道无常是不需要睡觉的,她还是感到难以言喻的疲惫。
数百年来,许多事都会让她感到无力。失败的任务、无法拯救的百姓们、这片大地上的一切不公——不论人还是妖物。饥荒、战争、瘟疫、天灾……江湖的每个角落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意外,这些意外会发酵,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有些本不必发生,有些她尚还能制止。有时一两个小人物的命运,能让一切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革。她早已深谙这点。然而她还是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吟鹓就是这样关键的人,那位大人曾这么说过,她需要前所未有的关注和保护,而自己要做的就是陪着她,设法解开这或许会招致不幸的诅咒。这不比任何一次大型灾难要轻松简单。尽管,那位大人的信息给的还是不够明确……但总是如此。那位大人只需要将合适的命令交给合适的人选,那人不论做什么,几乎都能让事情按照最完美的方向发展,无关他本人的意愿——这便是奈落至底之主的眼界了。
这个任务在她的手中就要失败了吗?
不行……本不该这么结束的。水无君用了更久的时间,去了更远的地方。每多迈出几里地,需要搜寻的范围就会比先前更广。她又来到了一片山区,同以往一样,在当地消息灵通的人或妖怪那里打听。也同以往一样——一无所获。但是,她依然决定在此地多停留一阵,因为她的黄泉铃不知与谁发生了共鸣。
有一位六道无常在这附近。
多一个人总是好的,她可以寻求帮助,尽管她过去一直不擅长这么做。虽然与六道无常同僚们碰面的机会不多,但他们一个两个都神通广大,总能帮上什么忙的。这附近也算得上荒凉,只有山脚下有几座很小的村庄。它们连在一起,还不如她此行见过的最大的那个村子大。那些人也不能给自己什么有效的信息,甚至很多人连六道无常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个年头还有这样的人,的确也算得上孤陋寡闻。
第九十三回:前世今生
水无君在山中找寻了一段时间,觉得口渴了,便在一处石滩停了脚步。这石滩是一条河流的底层,春天快到了,水位已经比之前要高了些,但还不能完全覆盖这些碎石。她走到那条潺潺的细流边上,到这个时节,它已经不再会断流。水无君弯下腰,捧了一抔凉飕飕的水泼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才喝了几口水。
接着,她直起身,随便抹了一把脸。身后有人,她知道,是刚来的。她打听的时候,山下的人只告诉他,过去这里住了一个老猎人,带着一个青年,但老猎人去年死了。这么久过去,好像也没人看到青年的影子,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已经离开了。
不过水无君现在知道答案了,他没有走,他就在这里。转过身,两人面对面打量起对方来。青年穿着一身黑色狩衣,里面是稻草金的小袖。这算是稍微有些档次的装扮,颜色应该是慎重考虑过的,正如虎豹般易于潜伏在荒草间窥视猎物。自然,青年也在审视着她。若看不出那三日月的瞳环,至少也能猜出她近似刺客的身份。他一定能看出来,他的眼神是这么告诉她的——正如虎豹与涉足领地的外敌周旋一样。
“你是当地人。”水无君道。
“你是外地人。”
“是了,”水无君接着说,“我想找一个人,他应该在这一带山里。但听山下的住户们说,山上只有您一家猎户。也许你看到过。”
“什么人?”他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她。
“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水无君亮出了黄泉铃,“总之是一位六道无常。”
“……找他做什么?”
“这你便不要管了。”
“你不像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青年并不能称得上是一位好打交道的人,水无君已经感受到了。但就在这短短的几句话间,水无君从这位青年的眼里看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手中的这把横刀也泛起了异样的温度。有一种预感从她的心中浮现,但她不肯定,也不能直说。她皱起眉,离青年近了两步,对方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是……!”
水无君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我是一个猎人罢了。”青年提起右手的桶,“我现在该打水了,还请你……”
“尹归鸿?”
这下,尹归鸿彻底警觉了起来。原先他还不是很在意,至少——没有那么在意。虽然这个女人来自很远的地方,还一身不加收敛的杀手打扮,但既然也是六道无常,应该就不是会来追杀他的人。毕竟朽月君所告诉他的,只有特定的某人才是他真正的仇人,而此人常年独来独往,与其他的无常鬼很少打交道。可这个女无常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还一副很了解自己的样子。这下,他便不能当做无事发生了。
他的手挪到腰间,那里有一把普通的刀鞘,只是长得过分,且鞘中容纳的并非是一把普通的武器。水无君的视线迅速盯上那里,自己的手也慢慢移向武器。紧接着,两人在眨眼间同时拔出兵刃,气氛陡然升温。突如其来的战意在二人间迂回,尽管双方都不清楚对方的目的。
“烬灭牙?”
水无君一眼认出了这把神兵,眼神凌厉得不像话,这便令尹归鸿更觉得危机。水无君很清楚这把刀从何而来。它出自上一任水无君之手,后在五百年前鬼女千面一役中,伏松风待牺牲,其余的武器被朽月君奉命回收。而属于那些武器之一,意为畜生道的“烬灭牙”就在此人手中。他出现在这里,那么这一带的那位无常究竟是谁……自然不必多说。
真是最坏的选择了。
别说找他帮忙,这家伙不给人添乱就不错了。水无君的眉宇间露出不悦,尹归鸿料到她已从这把刀知晓了另一位无常的身份。不过尹归鸿并不知道朽月君在不在附近,其中一种可能是他在,甚至很近,正于暗中观察,但绝不会露面,更不会出手相助。他是个热衷于制造并欣赏混乱的人,虽然是自己暂时的合作“盟友”,但归鸿已经基本摸清了他糟糕的个性。
“你真是受到了不得了的人的帮助,”水无君绕步缓行,“那把刀并不是你的东西。”
“我知道,我只是借来用。”尹归鸿也错步追行,“反正也不是你的东西。”
“你可知他为何要将此物给你?”
“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他能帮到我,而你不会。甚至你现在反而一副妨碍我的样子。”
绕了一阵,两人的位置已经与之前不同了。但水无君忽然收起刀刃,大概是不想在这里与他发生冲突。她虽也不像是打算好好谈话的样子,可已消了杀意,尹归鸿能感觉到。不过他并不打算就此懈怠,给对方可乘之机——万一只是迷惑自己呢?这可不好说。除了自己,谁也不可信。水无君轻叹一声,双手抱臂,问道:
“那我问你,你身边可有什么本不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尹归鸿下意识想说没有,但他立刻反应过来,或许这个女人指的是那来路不明的玉质平安扣。那的确不是他的东西,朽月君承认是自己当年放下的,但没有说过为什么。尹归鸿也不喜欢追问,不喜欢请求,不喜欢自己屈尊而他人得志,便也不问。若真是很重要的东西,到时候朽月君自己便会交代。
“这与你无关。”
“有,是么?那一定是属于你前世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当真不知道?”
“我怎么从你的眼里看出几分可怜来?”
“你多虑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最好是。”
水无君不知该怎么解释,便也不打算解释了。她很清楚,不如说十二黄泉月几乎都很清楚,这个名为尹归鸿的人,出生年份的天干地支与月日时刻,完全与一个名叫唐赫的人一模一样。他们的容貌并不太像,但谈吐气质确有几分相似。那个人的名字,她记得很清楚,同样记得清楚的还有很多人,他们都有幸或不幸活到了今日。当年,正是朽月君与那人联手,相互利用,在江湖上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如今带着前世之物,来打扰此人的转世,以在两个相似但不同的灵魂间建立联结,朽月君定然打了自己的算盘。
“你与那位无常鬼的孽缘,在几世之前就结下了。我奉劝你最好与他保持距离,那人只会竭尽所能地利用身边所有的人。人与妖,在他眼中都不是活生生的命,而是冷冰冰的棋。一兵一卒都要任他差遣,一举一动都必在他的算计之内。我不知你与他结盟是为了什么,更不知你是被逼无奈还是心甘情愿,我还是要说,离他远些——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哈哈哈。”尹归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既然是为了我好,当年灾难降临的时候你不见踪影便罢了,十几年后也不见来帮我,反倒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百般阻挠。我先说清楚一点,别把我当傻子,我也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反倒您一副高高在上,自以为清楚一切的嘴脸更令我恶心。我猜我们前世是见过的,不然为何……”
尹归鸿将刀举得高些,重心压低,双手反攥刀柄并将之后收,距脸很近,整个刀刃侵占了视野的一半,唯有那个陌生女人的半个身影伫立刀尖之上。
“这把刀似乎在告诉我,你那把断了的滑稽的兵器,好像也是我的东西?”
水无君生出一股无明业火。
她猛吸了一口气,似乎要压住心火。可纵这冬末的风再怎么冷,到了她的肺里都像是要沸腾了一样。数百年来,岁月早已经将她情绪的锐利打磨得圆滑光洁,纤尘不染,可此时她感觉自己心里的什么东西就像是被摔碎了一样,重新露出嶙峋的边角,每一处弯折都在将早已麻木迟钝的心房戳得鲜血淋漓。
他不是唐赫。她在努力地告诉自己——唐倾澜不是他杀的。
不是他,不是。
要说刀会不会说话,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但实际上,这段日子下来,尹归鸿真觉得这把刀有时能与自己交流一样。尽管那不是语言的,而是一种意识的投影,有时他涌现的什么想法自然而然可以归结到烬灭牙的身上,这连他自己也解释不通。或许朽月君想要将这把刀交付给他,并非真的毫无理由,或者说,只是简单的“帮忙换个趁手的兵器”。他说的这番话不假,因为他的确有这种感觉。那把断口平齐的横刀自他看着出鞘的瞬间,他就觉得熟悉。
这难道真的是什么……前世的记忆?
他的心中也涌起一丝对水无君的厌恶,尽管有些莫名其妙。不如说,他其实打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有点这种感觉,只是现在加深了些。
水无君再度缓慢地拔出了武器——这次是两把刀。奇怪的是,两把都是断刀;更奇怪的是,尹归鸿真觉得自己都见过。只见水无君压着火气,却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若不会说话可以把嘴闭上。现在,告诉我,朽月君在哪儿?”
“虽不知你们有何恩怨,但我要遗憾地告诉你,我并不知情。”
“我知你与你前世不同。你被利用了,却全然不觉。”
“我不在乎谁利用谁,我只需要达到目的。”
“即使他在拿你做实验,即使他试图唤醒一个并非是你的灵魂?”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尹归鸿双腿用力一蹬,先发制人,刀如箭般疾驰而去。水无君连着两个后空翻巧妙地躲过,两把断刀打在轻巧的烬灭牙上。归鸿感到刀险些脱手,它实在太轻。或许是自己先前的话激怒了水无君,他觉得虽然自己是先动手的,水无君却盼着他攻过来一样,用预想中的动作以双刀别住烬灭牙,差点抽不开。尹归鸿恶意地甩刀,试图将她的脸划伤,她却后撤了几步,踏着涓涓细流后退到隔岸,鞋尖上甚至没有沾水。
好轻功,尹归鸿开始想要认真地与她过几招了。
第九十四回:前车之鉴
“我并不想伤害你。虽然我与某一世的你有些过节,但我们无冤无仇。”
隔着一条并不宽敞的溪流,水无君在对岸喊话。然而尹归鸿对她的身手很感兴趣,便追了上来。他对这条溪流很熟悉,几乎每一块石头的位置都了然于心。他的长靴踏上几块最接近水面的石头,很快追了上去。他不清楚自己的行动是否有一些……报复的成分。尽管水无君与他那糟糕的童年或许没有什么关系,但比起朽月君那轻佻的模样,这个女人的态度令他感到了“事不关己”。
水无君意识到他不会停手,而此人的作风又像极了她微薄记忆中刻骨铭心的某个部分。她应战了,但不止用兵刃,还有法术。那把本属于唐赫的横刀莫名升温,大约是感知到在场的某个人的灵魂。虽然外貌不同、身份不同,就连生存的年代从本质上就完全不同,但器物会勘破本质,灵魂是不会变的。这让水无君烦躁不已,因为这把不算太热却足以让她觉得烫手的断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一些早该被埋葬在时间长河里的陈年旧事。
她的两把断刀间被某种东西连接起来了,那是线吗?很明亮的、蓝白色的线,甚至在不断翻涌变化,线的数量也逐渐多起来。尹归鸿明白了,那是雷电。他迅速起跳,在那一瞬水无君将断刀插入了水面。水花接连不断地泛起、爆炸,涌出数丈高的水柱。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奔向自己的方向,密集的水雾遮挡了双方的视线。像是冬日里一场迷蒙烟雨,细密的小水珠落了好一阵,视野才干净了些。水无君看到他站在河中央的一块巨石上,除了衣服有些湿淋淋的,倒是毫发无损。他的长靴是皮质的,按理说不该导电,但因为里面已经泡了水,所以他可能不想冒险。之后,尹归鸿一跃而起,直奔对岸。水无君抬手接招,每一次兵刃相接蓝色的雷光都会闪烁,两把断刃间的光随着动作时明时灭。很遗憾烬灭牙并不是金属,否则它的刀柄早就被烧坏了。
他们一路打到了山坡上。比起过去,这里好像不那么荒凉了。虽然尚未回春,但植物们似乎感知到了春的气息,一些耐寒的花已经在这时候开放了,为枯黄的草木间点上了些许生机。但谁都无暇欣赏,他们专注于眼前的对手。唯余光告诉他们,一具比较完整的动物骨骼沉睡在灌木丛中。是狍吗?它大概死了好一阵子,肉身为在寒冬中苟活的家伙们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一支箭还插在它的骨骼之中,尾羽已经烂了。
除了老猎人,尹归鸿还从未与什么人正儿八经地交手过。但在这将近二十年来,他多少能察觉到,老猎人也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在他有限的十岁前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他这样沉稳冷静,力量也是数一数二的。例如砍柴,旁人要用斧子砍个豁口,将刀嵌进去,用力磕上几下才能把大些的木桩劈开。但他不是这样的,老猎人用斧,只要一击就能将粗壮的木头一分为二,砍柴的地方连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还有打水、射箭、切菜,任何生活中的小细节都能让年幼时的归鸿察觉到老猎人与众不同的地方。尽管后来他已经习惯了,甚至很多地方也能做的和老猎人相差无几,但他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
而这个女人的力量毫无疑问,也是不容小觑的。比起山下那些人,她强得太多,甚至他察觉出了连老猎人也不具备的力量。虽然她看着年轻,但六道无常……终归是活了很久的人吧?久到比养父的人生更加漫长。她很灵活,烬灭牙不能伤她分毫,她也一定知道被这个武器所伤的后果,所以分外小心。
对水无君来讲,这一幕或许有些戏剧性了。过去,她对阴阳术几乎算得上一窍不通,但现在则大为不同了。而看眼下,唐赫的转世似乎也不太会什么法术。他们之间在各方面的差距,也比那个时候要更大些。她不想致其余死地,因为她很清楚仇人与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一人。虽然武学套路也不一样,可尹归鸿在一招一式上每个细微的反应,都能唤醒她沉睡了五百年的记忆。在那几场战斗中留下的部分,永远地留在了她每一根血管之中,每一寸肌肉的夹缝里。她必须控制自己,才不至于下手太狠。
“够了。”
水无君的双臂是交错的,两把反拿着的断刀也相互交错,形成了两个十字,如“爻”一般。此刻,四面八方突然蹿出无数铁链,哗啦啦的金属声不绝于耳。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尹归鸿先是一惊,继而便看到水无君异常灵巧地往来于铁链之间,她似乎很清楚每一处链子的位置,没有一次踩空。尹归鸿避开一根直击要害的铁链,借力腾空而起。在这里,他对每一株草、每一棵树也了如指掌。之前的争斗改变了他们的位置,他在上方,水无君在下方。尹归鸿很快踩在最高的那棵树上,踏着树枝到更高的地方去,立刻反身疾驰而下。水无君踩在铁链上的声音很轻,但足以让他听声辨位,因而下落时他精准地迎着对方。
水无君抬起头时,看着他几乎是从天而降。他的眼睛很亮,简直像是在发光,眼中的战斗本能蠢蠢欲动。她不清楚是为什么,只觉得这个身姿与虎豹无关,更像是一只眼神与翅膀都锐利无比的雄鹰俯冲而下,而刀就是他的利爪。
与他迎面而上的水无君一挥手,两道铁链从他们之间交错闪过。水无君抓着右下的铁链荡向一边,恰好完全错开了尹归鸿的劈砍。刀剁在锁链上,震得整片锁链构成的海洋都啷啷作响,不知它们之间究竟有着何种联系。但此时,很快有后方的锁链狠狠击打在他的背部,将他扣在前方的十字形上,接着是更多的锁链,它们牢牢束缚住了他。
“混账——”
“抱歉了,”水无君在后方扬起刀柄,断刃泛着寒光,“你需要冷静一下。”
这时候,她的手忽然悬停在半空中。尹归鸿抬起头,看到前方有两个人影。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可一点儿声音都没听到,这可不像个好猎人该有的样子。再仔细看,两个人的穿着一黑一白,带着高帽,吐着长舌。帽子上各自写着“一见生财”和“天下太平”。
要么是有人在恶作剧,要么真他妈是冥府的黑白无常。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还没被水无君捅个对穿,他就会倾向于后者。但鉴于他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力退化到如此迟钝的地方——即使专注战斗也不行,他又觉得,不太可能是前者。
“水无大人,阎罗魔命你速速来见。”
他们两人的声音有细微的差别,但他们是同时说出这句话的,几乎完全叠在一起。
“现在……?过去的半个月倒是没什么要紧的事。”
水无君不像是在埋怨,但似乎也在含沙射影。她还是放下手,将两把刀插回刀鞘。合刀的瞬间,那些锁链全部退了回去,不知去往什么地方了。尹归鸿狼狈地摔在地上,他刚站起来转身,看到水无君头默不作声地朝着山上走去。再回过头,那两个小鬼也不见了。
“慢!”
他喊住水无君。她停下脚步,但是没有回头。
“我问你,你可认识阴阳往涧!”
“那是自然。”
“他在何处?!”
水无君听出他话里不加掩饰的愤恨,发出细微的叹息。她无奈地侧着脸,说道:
“若你的水平就到此为止,你不会想要与他交手。你几百年前不是他的对手,现在更不会是。我不知他现在身处何方,但也不会建议你去找他。”
说罢,她就这样离开了。尹归鸿调整着呼吸,将烬灭牙重新收入刀鞘。若抛去这个尴尬的结果,这次战斗倒是令他觉得畅快淋漓。但他心中始终有一丝怨气无法消散,从他第一眼见到水无君时就这么觉得。他开始在意起来:那把刀是怎么回事?他是说,那个在水无君手里的断刀,还是两把。而且她既然是个无常鬼,就不会是说疯话的疯女人,前世今生的那些说法在他与朽月君相见的那天起,他就觉得见怪不怪了。可事关自己,他还是得弄清楚。
但有一点,尹归鸿确实没有骗她。他并不知道朽月君现在在哪里。他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这家伙,少说两三天才能碰见一次。每次来呢,也没其他什么重要的消息,就像是定期抽查他有没有在好好训练的老师傅。而且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只会说些风凉话,帮不上一点儿忙。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复仇之路还很漫长,但这位仁兄更擅长制造焦虑。如果可以,他若不能带来有效的信息,尹归鸿更愿意选择不去见他。
不过天不遂人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天已经慢慢黑下来了,当他提着水桶花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出现在自己的小屋前,他看到屋里已经点上了灯。
不请自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第九十五回:前尘影事
屋内烟雾缭绕,烟雾的制造者并没有开窗户。朽月君究竟是翻窗户进来,还是走正门进来,这都不重要。他懒洋洋地躺在长椅上,似乎很中意它。见尹归鸿进来,他没什么表示,只是冲着他的脸又吐一段儿长长的气。这些烟并不呛人,反而有种淡淡的荷塘气息,水池、泥土、零散的莲花,整个屋里有股夏末秋初的味道。
“你有事瞒着我。”
“你得问。”他细声细气地说,“你不问我怎么知道回答你什么?但我猜,你是要问一些前世今生的蠢问题了。”
“你跟踪我?”尹归鸿皱起眉,“所以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
“嗯……如果你是说你找人打架,打输了,还差点给人宰了,那确实。”
“所以你只是看着?”
“没有没有。如果你不幸身亡,我会用行动来缅怀你,陨落在你还没来得及迈出脚步的漫漫复仇路上。我会把你和你的养父葬在一起。怎么样,够意思吧?”
“我懒得和你吵。那个女的好像要找你,但最后走了。”
“她才不想见我呢。”朽月君伸了个懒腰,“哎呀……阁下武学,还有待磨炼。”
尹归鸿并不打算和他吵起来,不然天亮前也别想把正事说完。他抬起手指着柜子,说:
“我问你,她说的前世是什么意思?那块玉难道就是我前世的东西?”
“你不是很清楚吗?”
朽月君站起来,在桌边来回走了两下,慢慢悠悠的。他停在尹归鸿的面前,手一松,那平安扣便落下来,悬在归鸿的面前左摇右晃。朽月君是什么时候把它拿在手里的?对于这件东西,尹归鸿不好说自己究竟有没有熟悉的感觉。因为它出现得太早了,早到如今他已经习惯了这东西的存在,仿佛它从一开始就属于自己。
“它的确是你的某位前世的所有物。这种物件,能让你与前世的意识更好地契合。”
“为什么?”尹归鸿无法明白,“我就是我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死人扯上联系?听起来,他已经死了几百年,就算我是他的转世,我们也毫无关系。”
“对你来说大约是这样没错……但人类是不会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假设你的前世得罪了什么妖怪,在妖怪漫长的寿命中,你早已轮回转生。若那是个记仇的家伙,你不巧与它相遇,即使今世的你不曾做过对不起它的事,它的报复还是会施加在你的身上。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妖怪们只认灵魂,即便它们知道不是你本人犯下的过错。”
“只有你是妖怪。但我不是,阴阳往涧更不是。我对他并没有前世的什么恩怨。”
“啊,说到这个……你们前世确实认识。不过,也就一面之缘吧?虽然只打了一场,你前世确实是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当然不是你太——你前世太弱,他身手不错的,是神无君那家伙,一直像个怪物一样可怕,谁也打不过他。或许过去的霜月君可以和他一决高下,现在那位不行。完全不行。”
“你一段话好像得罪了很多人……”尹归鸿白了他一眼,“但我想不明白,这之中到底有什么关系?你找到我,告诉我的是我今世的恩怨,与我前世有何关联?”
朽月君将烟杆转过去,磕了磕他的肩膀,道:“关系可大着。虽然你养父很厉害,在过去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你只学到了他的皮毛。他的武学是数一数二的,但他实则并不喜欢打打杀杀,因为一些事丢了妻子和儿子,便隐姓埋名,再也不想回到过去的生活。他难道没与你提过?啧啧,可以理解,谁愿意揭自己的伤疤给人看呢?所以这些年,他从未刻意地教过你,让你学的,也不过是些防身保命的手段。这枚平安扣过去的主人,名为唐赫,与你同干同支,同月同日,你是最能与他所兼容的人。他年纪轻轻,但不论武功还是阴阳术都远胜常人,大概是能与你养父相提并论的角色吧?所以你们还差得很远。你虽心怀目标,意志坚定,却没有他的执念,思绪也不如他纯粹,武功更是在潜移默化中慢慢参悟,并没有主动且完整地向什么人学习讨教。照你现在这德行,再练上二十年也比不过那位老前辈。那样的他也打不过五百年前的神无君,而你,更是痴人说梦。”
尹归鸿皱起眉,将肩上落下的烟灰拍了下去。他好像听出了什么关联,但又不确定。
“所以?”
“所以,我不需要你成为他——但你得想起他,想起那时候的感觉。他的阴阳术,他的武功,他的血脉,都必须在你的身体里得以唤醒。你要将这一切纳为己有。到时候,再加上一些小小的手段……还愁你没法儿报仇吗?”
“血脉?”尹归鸿捕捉到了他未曾提及的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很敏锐。那姓唐的,拥有召唤天狗的血脉。天狗一族在千年前与某人签下契约,拥有这种血脉并被天狗认同的人类,可以获得召唤并役使的能力。啊,说来那位祖先还是身为人类的神无君的好友。不过传到今日,这种血脉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有的,因素很多……说不定还有运气的成分。反正,它们有它们的选择方法。当天狗认为主人失去驾驭自己的能力时,就会按照契约,吞噬对方的灵魂。所以千百年来天狗一族实则也在繁荣壮大,毕竟妖怪也不可能做亏本买卖。何况不是所有人都能始终如一,永远值得这样强大的式神忠心耿耿。唐公子可是个人才,直到命悬一线的时刻,天狗也始终给予他最崇高的敬意。你若是能……将这只天狗据为己有,不就事半功倍了吗?”
的确很有诱惑力,尹归鸿动摇了一瞬。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因为他意识到,这套描述中还存在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他不一定说出了事情的全貌,很多细节也有待进一步考证。
“我的确听老家伙说过天狗的力量,当时还以为只是个传说故事。但我的祖上,恐怕与你说的那位前辈非亲非故,血脉怎么能获得天狗的承认?何况当年那只天狗竟还活着?”
“不,与人类定下契约的天狗寿命不算长久。它早就死了,但我们能设法让它活过来。所以……你得骗过它。不然你以为,这玉佩是干什么用的?”
朽月君忽然上前,离他很近,一只手狠狠钳住他的肩膀。尹归鸿感到肩膀上有什么东西很硌,一定是那块玉石。朽月君收紧五指,在他耳边用一种低沉而狎昵的腔调说:
“我曾与唐赫定下咒令,知道他血的味道……仿造血的气息,不是什么难事,这群小狗儿只认得出灵魂的颜色与血的气息。放心,我已让人研制血蛊,只要将蛊虫种进你的躯壳,你与他便毫无区别。”
尹归鸿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僵了一阵,用力将朽月君推远了。
“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天衣无缝?何况巫毒蛊术,都是些下三滥的东西。”
“你怕了?”朽月君也不恼,他只是挑起眉道,“这就是你和他的差别!为了最终的目的,他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豁得出去。而你呢?这套说辞是你养父的话吧,那是因为他是个受害者,归根到底也是自己无能为力。啊,当然也不怪他……但你拿他的话,当做自己胆怯逃避的挡箭牌,是不是不合适啊?你在羞辱谁呢?”
虽然尹归鸿确实有点怵,但他绝对没有拿亡父做挡箭牌的意思。朽月君这番话实在太不客气,令他有些愤怒。而且,为了补充营养,他也跟着老猎人吃过很多虫子。可蛊虫说到底是蛊虫,老猎人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该碰这种东西,它比烟瘾可怕得多。如今想来,他那些话果然是因为经历过什么才说得出口,否则一般人也不会这样教育孩子。
“所以说你们还差得很远……你别忘了,你的生父,你的生母,你的爷爷奶奶哥哥姐姐,都是怎么死的。哦,你还有个妹妹……说到妹妹——”
朽月君将平安扣的绳在手指上绕了两圈,直到玉石碰到皮肤,再反向绕开,乐此不疲。尹归鸿并不说话,他的心情有些复杂,脑袋里还没将刚才的对话全盘吸收。但朽月君并不管这个,他接着说:
“我那唐姓故交,正是为了他的亡妹才做了许多疯狂的事,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这玉石与其说是他的,不如说是他妹妹的遗物,是他重要的宝物。你呢?你有这个觉悟吗?他认定妹妹的死是自己能力不足造成的,因而让自己变得比见过的人都要强。你嘛,那时确实太小,怪不到你头上。但如今的你与以往大为不同……你有的选。”
尹归鸿先前的迷茫和怒意消散了些许。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些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但他又攥紧拳头,觉得朽月君说的没错——他不再是个孱弱无助的孩子。
“我们得先把天狗弄到手。具体的方法,需要用到万鬼志,我知道它在哪儿。它本来安静地躺在殁影阁中,但也被神无君拿走了。有时候,我真觉得他算得比我更早。”
又是神无君,他究竟何许人也,事事都要对自己加以妨碍。
“你们……确实很像。”
第九十六回:前因后果
山间的雾许久不散了。往年还是要数秋冬的山岚最浓。若说是倒春寒,未免来得早些。凛天师正在晨雾中接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也许久未见了。这会儿的视野最不清楚,但并不妨碍他们的交谈。他们是老朋友。
石桌上的两个杯子冒着袅袅热气,以此为中心的视线还算清晰。至少,他们能完全拿捏住对方的一颦一笑。不过这会儿他们都没有看向彼此,而是望着深幽的山涧。奶白色的岚飘荡摇曳,像滚滚的浓云散落人间。
“与封魔刃一模一样的匕首……”
“山海,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吧?我一定没有看错,那不是什么仿品,的确是与封魔刃一模一样的做工和材质。”
霜月君如此解释,情绪依旧没能平缓下来。但凛天师好像并不那么惊讶。他沉吟一阵,单手捏着茶杯,但不喝也不放下。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对霜月君说:
“也并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你知道些什么吗?”她眼前一亮。
“知道一些。当然,也是我后来才得知的,在……阿鸾走了之后。她留给我的断尘寰是如何打造而成,你是知道的。在这样的剑中寄宿了一位剑灵。如今想来,阿鸾年迈时总说会看到神无君,实则大约是那付丧神了。”
“我听说有这样的剑灵……他难道——”
“是,他与伏松风待的模样几乎完全相同。但想来,也并不是同一个人。剑灵不过是灵力的化身,作用于人的情感,孕育的近似鬼怪之物。他虽不能开口说话,但也让我得知了一些事……关于封魔刃与断尘寰。你还记得吧?断尘寰的来历。”
“我记得,”霜月君点头,“据说是仿造封魔刃锻制的。但实际上它们只是追求工艺的相似,并不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兵器。一个是刀,一个是剑;一个短,一个长。”
“没错。但实际上,它们最开始的只有外形上的不同。封魔刃在伏松风待看到的时候,就是一把长刀,而不是如今的胁差。”
霜月君忽然将手放到刀鞘上。她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冥冥之中已经猜到了答案。
“上一任霜月君所得到的,已经是一把短刀。”凛天师继续说,“它被折断了,我们不知道原因,也正因如此它出现在一个距离现世很近的地方……类似于六道的夹缝,但并不是灵脉。辜葭潜龙正是凭此将它带到人间。这么说来,断裂的另一部分的确是可能还存在于某个地方——没想到就在人间。我与断尘寰都以为,那部分被遗落在修罗道了。”
霜月君只觉得不安。她不知自己在为什么发颤,可能是值得担心的事实在太多。薛弥音手中的那把匕首真是封魔刃的一部分,那她是怎么得到的?那东西又怎么出现在人间?与她口中复活的旧友有关么?她不断地搓着手,在这冷冰冰的天气里一身的汗。
“你说的那个女孩叫……”
“妙妙。”她立刻回答,“对……是妙妙。”
“你说她已经死了,你真的确定吗?如果她死了,那现在薛姑娘见到的,八成是个冒牌货,毕竟真有死者苏生你们一定比谁知道的都早。可如果她活着——在那个时候,你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霜月君更了一下。
“我……我确定她已经死了。因为是我亲手杀了她。”
“……!”
霜月君平复了一下,将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解释给凛天师听。在薛弥音获救并得以安置后,她带着弥音暂时交给她的猫眼石,去山谷中寻找妙妙的踪迹。她费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女孩,被发现的时候还活着。她应当就是妙妙了,因为霜月君来到那一带空地时,她听见有个小女孩的声音这样说:
“你来找咱了……你带着咱的东西来找咱了?咱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的普通话带点口音,和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语言习惯,这也符合薛弥音的描述。那时已经接近傍晚,她有些看不清东西。从树林间的确出来了一个人影,但她没有听到脚步声,只有树叶摩擦的窸窣声。她看到一个孩童高低的人,从树林里探出头,的确也是孩子的面庞。
“你是、是妙妙吗?是弥音的朋友?”
“……”
那个人影忽然就僵住了。她好似在迟疑,不再往前一步。霜月君又走近了些,借着那时的月光,她惊诧地发现了一张诡异至极的脸。
那张脸虽然是完好的,却面色惨白发灰,不像个大活人应该有的样子。头部以下的影子也并不是身体,“她”的身体要更往后一些,霜月君先前看到的也只是个轮廓。一瞬间,她忽然长得好高好高,背后的什么东西挺立起来。她惊恐地发现那是一条蛇——或者蟒,甚至这只是它的一部分。当它完整地在她面前现身时,霜月君意识到它是一条双头蛇。它的其中一个头张大了嘴,死死噙着这颗人头。它的牙甚至就埋在她的前发间,稍微一动就能看到。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妖怪。霜月君想起村里人的叮嘱——有一种非常神秘而危险的妖怪蛰伏在这山谷间。尽管已经很久没有人看到它,但也不能就这么认为它已经离开,或是死了。因为它来无影去无踪,还会模仿人类的声音吸引猎物,真正见到过它的人也都活不下来。而当下,它的真身就暴露在霜月君的面前。女孩的口中吐出的是蛇猩红的信子。
它向前匍匐,霜月君步步后退。她逐渐看清了这妖物的全身。没有任何一条蟒蛇的纹路是这个样子,主体是土褐色与木棕色,点缀着或蓝或绿的鲜艳的部分。那些纹路像是风蚀水蚀的痕迹,又像是一群人狰狞的脸。通过妖气,她判断出这是一条山川木石化作的精怪。那女孩被它吃进肚子里,一定已经没救了。霜月君与它周旋了一夜,终于将它彻底斩杀。这下不论是人类的孩子还是山中的妖兽,都不复存在。
回去以后,她对薛弥音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她的朋友死了,她亲眼看到尸体,并将她埋起来了。她确实这么做了,因为在蟒蛇藏身的窝内,还有人类女孩的半身尸体,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还有头。一般的蛇类只会吞食,不会像这种妖怪一样撕扯、利用。霜月君把她安葬在那片区域,便带着猫眼石回来了。她无法欺骗薛弥音说:“我没有找到她。”这样一来年少的她一定会坚信,自己的朋友还活着,还存在于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她不能这么做,比起残酷的真相,虚假的谎言伤人更深。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她还是成为了那个说谎的人。
那女孩怎么还会活着?
当这一切被原原本本地讲述给凛天师时,他陷入了沉默。他虽然见多识广,但也确实不清楚世上怎么还有这等离奇的事。尸体不完整,霜月君还将她埋了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会活过来的样子。难道是假的,是冒牌货么?但他们都不确定,因为霜月君还说了这样的话:
“弥音笃定那一定是她的朋友……一定是,她们有自己相认的方法。她那肯定的态度,就像是我确认她捅向我的刀,是封魔刃一样。”
“……是我见识短浅了。”凛天师说,“这世间还有许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恐怕事情的真相,只有她自己,还有云外镜和阎罗魔知道。”
“云外镜不一定还在雪砚谷,我很久没有回去看了。”
“他回绢云山了。”
“……万仞山?就是他曾经与池梨来的地方?你怎么知道?”
“他回去前,曾造访过我。”
他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大约是在想接下来的计划。有些事,不是多找几个人东问西问就能解决的。霜月君正盘算着,凛天师突然说:
“我准备下山了。”
“你的修炼……”
“没有结束,”他摇摇头,“不如说根本没有好好开始。但众生有难,我怎能坐视不管。”
“你知道山下都发生了什么吗?”
“瘟疫肆虐,死者横行。”
“我也不清楚,”霜月君叹了口气,“我没有工夫去关注了。听说,那位大人已经派人去管,也不知情况究竟如何。如果真的到难以控制的地步,应该会动用我们所有的人力。只是黄泉十二月如今只有十人,也不知人手够不够……”
顿了一会,她又说:“默凉那孩子若还活着,应是当今的凉月君了。”
凛天师就知道她会提起这茬。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她的一个心结。默凉生前帮了她许多,她也从这小小的孩子身上学了不少。他本可以健康长大。
“还好,我们还记得他的名字。”
霜月君只觉得更悲伤了。即便这么久过去,她还是无法放下。
“我还在查,”霜月君怅然道,“那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为何恰巧……啊,忘了告诉你,有人来了。”
说话间,果真有人造访这方僻静的山巅。两人同时朝身后望去。迫近正午,雾逐渐散,另一位来访者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第九十七回:前赴后继
“水无君?你怎么会来这儿?”
霜月君的情绪忽然好转了些,就像放晴的天,但还留着几朵阴云。她有些惊喜,又有一丝忧虑。水无君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就算闲来无事也是没人打扰凛天师的。
“你也来了。黄泉铃响,我猜能来这里的人就是你。”水无君点头问号。
霜月君疲惫地笑起来:“嗯,只是没时间叙旧。我们在说一些正事。”
“巧了,我也有正事要说。”
水无君一直是不苟言笑的,这次似乎格外忙碌,还带着心事。省略不必要的寒暄,她直奔主题,双手撑在桌上,看向凛天师,说道:
“有三件事。第一件:吟鹓不见了,我将她安置好,她却自己跑了。”
“什么?”
凛天师站起来,神色有几分不敢置信。他知道,叶吟鹓是个听话的孩子。她虽然总是沉默着,但心如明镜,什么都清楚。尽管只是见了一面,那种带着忧郁的面庞也令他印象深刻。
“我找了她半个月,黑白无常才让我去见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告诉我,不需要去找她,她没事。寐时梦见已经接手了我的任务……我凭白担心了那样久。”
“莺月君……”凛天师看向霜月君,“她是怎么样的人?我只知道,她的前身……似乎正是鬼女千面。甚至与青鬼的面具有关。”
霜月君也不好解释。她伸出手凭空比划了几下,皱起眉,无奈地说:
“关于她,我们也不甚了解。她是一位十分特殊的无常,寻常人只能在睡梦中见到她。现世中,她也多从画或是水面等特殊的地方现身。她也是灵力的聚合物,严格来说,也算是个妖怪,但形式更加纯粹。她的善恶我们都难以分辨,性情也同本人的踪迹一样令人捉摸不定。让她来做走无常,只是因为她的存在过于特殊,那位大人不好处理……毕竟鬼女千面生前也凝聚了太多人的执念。”
“是啊。想见她,还得看她的心情。她似乎不太喜欢和其他同僚打交道。还是希望她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吧……”
水无君眉间的褶皱总是无法舒缓。将一个姑娘交给梦里才能出现的人指引,她很难不去担心吟鹓的人身安全。但既然那位大人说没有关系,那就当没有关系吧。
“第二件事:我在找寻吟鹓的时候,遇到了……遇到了朽月君。”
说罢,她看向霜月君,微微歪头,似是有些无奈。霜月君的脸又被阴云笼罩了,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他与多数人的关系都没多好。他们没有时间和兴趣来经营同僚间的感情,每个人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即使忙里偷闲,也没人会第一个想到与他打交道。不论和他说什么都是自讨没趣,不惹火上身就谢天谢地了。
凛山海的表情倒是没什么起伏。他知道,水无君只是引出个人物,要紧的事还没说。
“他和那个人在一起。”
“……真希望不是我想的那个人。”
山海竟然笑了,但只称得上强颜欢笑,心里是在叹息的。霜月君原本还没有明白,但见他们这个样子,多少能猜到,是个她不想听到的名字。
“我想我知道他为何找上尹归鸿。”水无君还是说出口来,“他想以他为材料,唤醒前世的记忆。这么做很危险,恐怕对宿主会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这虽然称不上是禁术,古往今来,深受其害的人却有不少,不论是受害者还是当事人。”
霜月君不解:“我真想不明白,这为何算不上禁术?唤醒一个早该消逝的身份,这不是复活亡者还能是什么?他净干这些擦边的事,从不安好心。”
“实际上这真不能算是复活亡者。”凛天师意外地站在不同的角度,“因为灵魂之源是相同的,才更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属于同一个人。究竟是将前世的记忆装进新的身躯,还是真正地将一个人格从早该消散的地界带来,这些都无法评判。正因其性质的模糊性,才有许多人一直在这方面大肆探索……殁影阁也是其中的一员。”
“朽月君绝不可能是简单地辅助皋月君做这种实验,他不管干什么都一定要保证自己有利可图,哪怕只是满足糟糕的个人兴趣。”霜月君恶狠狠地骂道,“这混账,不知又想搞什么鬼,那位大人竟是一天都不曾管过。”
“一些显然过火的事,那位大人还是会说的,说了他也便不做了。只是,唉……”
水无君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其实她不用多说,其他人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不知百骸主是否知情。”凛天师喃喃道。
“这件事说白了,和他没什么关系。”霜月君也叹息一声,“你知我才从他那里过来。他选择性地筛选外界的信息,人间早已令他觉得乏味,但他不愿来做六道无常。我心说,我们来将他引荐给那位大人,说不定很轻松便能走马上任。不过他不喜欢,我就绝不该逼迫他,他总是自由的,不能因为我连一己私欲都算不上的想法压迫他。何况……”
“何况如月君就在这里。”水无君道。
霜月君知道这里的如月君究竟指谁。那些一起相处过的日子,她仍历历在目。
“但如月君是如月君,如月君不是阿七。只有百骸主记得更久远的、连我们都无从知晓的记忆,但那些过去被她轻易地遗忘……这也由不得她。每个人都是被命运裹挟着向前。”
我们都是泥沙。
山海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没有人反驳。
霜月君选择岔开话题:“对了,你不是说有三件事吗?还有一件是……”
“啊……第三件,便是关于烬灭牙。那把刀在尹归鸿手里,我料想是朽月君给的。”
“又他妈——”霜月君一拍桌子,却将脏话咽了回去,“又来了!伏松风待的好刀好剑在他手里就拿来做这些事!”
水无君拈着下颚思索:“唔,我觉得他有什么目的,但我们无从知晓。说起来,前任水无君所留下的兵器,我们知道下落的有多少?”
“断尘寰依然在山海这儿;听你说的,烬灭牙在某个人的转世者手中;风云斩,睦月君说有可以托付的人;还有切血封喉……在杀之恶使的手中。其他两个,下落不明。”
“恐怕杀之恶使的刀也是朽月君交付于他,”水无君如此推测,“明明已经出了这种事,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还在不停地做相似的勾当。”
霜月君幽幽道:“我自诩挺了解这人。无聊的事,他不会做第二次第三次,我觉得十恶之事,就是他故意在捣鬼。”
“也不能这么说……这就是在狠狠地打那位大人的脸。”水无君无可奈何地说。
两位姑娘已说了够多。凛天师却一直在思考,到现在也没有做声。直到霜月君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开了口:
“啊——我在想,不知当下瘟疫开始蔓延的事……是否与十恶有关。十位恶使完全出现在人间,必会引发祸乱。如今才有几位妖变,江湖就已经不太平了。”
霜月君和水无君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凛天师说的不错,的确有这种可能存在。
“现在都有谁?”霜月君问,“我不太清楚。那位大人还未让我负责这些事。”
“我知道的也不多……首先,杀之恶使,仅十来岁。他好像没有太多自我的意识,行为总是被切血封喉带着走的。清醒时,他说自己叫‘枫’,人们都认定是疯子的疯,但他平日内敛文静,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自修罗道的武器都难以驾驭,何况他只是个小孩,又在夕书文相的结界中发酵多年。现在好像是睦月君在负责,怕是一场持久战。”
水无君伸出一根大拇指,用另一只手压住,开始算第第二位:
“盗之恶使,叶雪词。她从出生起就不是省油的灯,以偷盗为乐。很快她就对窃取实际存在的东西失去兴趣,开始痴迷于挖掘别人的秘密。就连自己的家庭也是被她亲自毁掉的,她却没有悔改之意,甚至变本加厉。她的手上有一枚云外镜的碎片,不知是如何得到的。现在,她受到皋月君的监控,并在其手下做事。”
她压下食指,数到了中指:
“淫之恶使,陶逐。她家庭不幸,自幼与兄长相依为命,做些男盗女娼的勾当。后来她兄长因故离世,她执着于寻找复活他的方法,还找过百骸主,但被拒绝了。在她妖变以前,卯月君曾见过她,但无意使她更加偏执……我听那位大人说,现在应是极月君负责追查她。”
凛天师忽然说:“极月君,确实有日子没见他了。”
“悭贪之恶使,霂。她先前从皋月君那里换走了如月君的那枚红石,躲避在我们的视线盲区。如今好像是如月君在追查她吧?她手中式神众多,也不好对付。我知道的就这些,或许还有别的,但没有细问。”
三人都没什么话说了。凛天师望着山下,心事重重。他总有个感觉: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手在控制着一切。极短的时间内,数名恶使完成妖变,分散了六道无常在人间的力量,何况他们本就人手不足。这次的瘟疫也是,说不定正是忙于对付他们,才分散了那位大人的注意。这背后,或许还藏着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果是百骸主……或许拿那些尸体有办法。”
第九十八回:前言往行
有位女子是蚀光阙的常客。
她不到三十来岁,想必也快了。这个年龄是绝对称不上年迈的地步,但她的头发是一种特别的铅灰色,像人步入中年才会发白的部分。但她也不是那种斑白,而是很均匀且有层次的灰,而且头发又长又密,厚厚地层叠在一起。她里面有点儿纯白色的襦绊,是过去常穿的,那时候她外面也套着白衫。所有人都说,这也太像丧服了。她不像是在意别人的人,但既然施无弃也这么说了,她就把外面的换成了纯黑色的。在中原,大多数人家还是以纯白作为丧服,但远东地区的人穿的丧服是黑色。再加上她阴沉的气质,就……
还像丧服,而且压着左衽。
她侧坐在椅子上,右半张脸无悲无喜。她的右眼是纯黑色的,极黑,眸子像是对光没什么反应,无法吸收也无法释放任何色彩,像死人放大的瞳孔一样,也如死人般无神。如果不是隔了很长一段时间还会眨一下眼,人们会以为这里只有一个空洞的。
施无弃看着她,似是有些无奈。他叹息道:“唉。还是感谢你告诉我外面的事。实际上我也早已作出决定,要暂时离开蚀光阙,去人间稍作调查。我开始想着,能凭那些死人骨头慢慢推测出幕后的真相,可你却说现在已人数众多。一个一个去观摩别人的人生,我怕是没那个工夫了。我得找一个最快捷的方法。而且……也有朋友需要我帮忙。”
女子微微抬头,像是还有话说,但并没有张口。视线穿过琳琅的各类摆件与矿石,她的目光与施无弃碰撞。施无弃的面孔一直很年轻,甚至看上去比她还显小。
“你的病情恶化了,”施无弃接着说,“比上一次来时更严重。”
女子将两边原本下垂的长发都别到耳后,露出完完整整的一张脸。
任何人看到她的左脸,都会惊慌不已。
从眼眶开始,有一种特别的东西扩散开来。那是近似水晶或者冰之流的物质,以她的左眼为中心,凝结出了一层怪异的面具。它们质地剔透,表面不太规则,但完全覆盖在皮肤上,甚至让人怀疑代替了原本皮肤的一部分。透过它所呈现的颜色,不是肤色也不是血肉,而是冰川一样原本就微微苍蓝的色彩。它上层的边缘快要触及到发根,下层的边缘覆在颧骨上。就连她的那个眼睛,也是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冰蓝色,泛白。那是她被冻住的眼睛吗?就算它还能活动,不论转到什么方向也没有人看得出来,它没有与左边相似的黑色瞳孔。还是说,它也被那不知名的结晶所覆盖,所以才无法眨眼呢?
“好像是扩散了,”女人开口,“之前只是刚掠过眉毛。”
她的声音很普通,有种成熟女人的稳重,但也有点儿懒懒的。就好像她陈述的异常只是别人的遭遇,与自己无关,她大概是个很冷漠的人,就连对自己也毫不上心。
“我若不让你再练这种武功,你定是不会听的。说来也稀奇,我平日只接待魑魅魍魉,六道无常。像你这样频繁往来的人类还是头一个。但你以后有一段时间不用来了,我都不在,这处幻境也会暂时消散,过去通往这里的路,也都会关闭。”
“大概有朝一日,你觉得我也会成为妖怪吧。”
施无弃没有反驳。照这么下去,并不是没有可能。妖变的发生虽不是那么常见,但近来的江湖并不太平。她打小就算个武痴,对踢毽子、跳皮筋和做女红毫无兴趣,一门心思扑在习武上。女子之中,这样的人不多见。她家里就是开武馆的,但并不重视她的兴趣。毕竟他们比较传统,认为还是男人才能继承这等家业。她不管这些,仍什么都跟着练,谁逼她做“女孩该做的事”就揍谁。没办法,家人也拗不过她,就随她去了。
随着她的成长,每一次演习,每一次切磋,在她身边的人都会无比危险。在试炼中出了太多意外,伤人无数。最严重的要数成年那天,她失手将踢馆的人活活打死。踢馆的人是同行,背后有官家背景,尤其被打死的还是有身份的人。他本来就是跟着一起耍威风的,谁知道身子骨弱,又低估了一介女子,这么一顿拳打脚踢下来可不直接咽了气?
官府的人和几个同行都跳出来对她爹说,你得给大家一个交代。虽然有不少人看见了,但一个女子能有多大力气?你得把你儿子交出来,一命偿一命。她虽然向来淡漠,也知道此事跟爹爹和弟弟没有关系。她承认下来,说就是自己做的,不信的话尽管与她比试。这件事闹得很大,几百里外的人都特意跑来看热闹。结果比武场上又是腥风血雨,漫天横飞的血肉让所有人都惊恐于这位十几岁女子的力量。最后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她爹废了她的武功,将她逐出家门。有人说,是她弟弟私下埋怨她,家人这么做是为了抛清关系;也有人说,是她爹娘为了保护她,才让她躲得远远的,避免报复。不论事实如何,不论家里人怎么想,她其实都不在乎。反正从那以后,她彻底和家里人断了往来。
一切都是从她意外得到那件法器开始的。
俗话说不破不立,先破后立。虽被废了武功,但又不是被挑了手脚筋,还能想办法练。对于一件事物的热忱可以给予人力量,使其披荆斩棘,逐渐到达目的。俗话还说,天道酬勤。许是老天有眼,让七大法器之一的降魔杵流落她手。这是后来施无弃告诉她的:得到降魔杵的人的确可以同盖世武侠一样,在最关键的时候使出最合适的招数,哪怕是个对武功一窍不通的人。当然了,人的体质也各有差异,不能一概而论。若是身体太差,也有被击败的可能,毕竟这样的体能自然无法承担降魔杵的力量。而另一点:所有使用过降魔杵的绝世高手,自身所会的武学也会被降魔杵一一破解,掌握,下一个人也能掌握你的毕生所学。它属于那种要么不要得到,要么得到了就不能流落他手的宝物。虽然只有在使用它的时候,才会激活那些特别的招式套路,但总有聪明的人会私下去琢磨。也有人足够自信,坚信自己独创的武功不会被他人领悟。确实,大部分得到了降魔杵的人也说过,的确能感觉到一些武学,是自己可能终生都无法参悟的东西。
而她一直是个悟性极强的女子。在得到降魔杵的那一刹,那些个盖世武侠的绝世武功都被她悉数破解,即使离开降魔杵,那些东西也深深烙在了她的脑子里。就像她的身体异常热衷于武学,就会刻意替她自己记住。那些个招式都成了刻在骨髓里的条件反射,令她所向披靡。既然学会了东西,就应该发挥出来,让它们得以证实。何况在这之中,有一种她能有所察觉,却一时不能领悟的武学,她想尽快逼自己掌握。她四处找人讨教、切磋,虽然从未将降魔杵拿在手里,却还是让不少名门望族和大门派的弟子都吃了血亏。这样下来,她的名声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别说和她比武,就连街上走在她附近的人都会加快脚步。或是为了报仇,或是质疑阴谋,她还被扣上了许多不好的罪名,说法最多的是认定她是左衽门派来的杀手,就是为了杀人踢馆砸场子的。甚至到了最后,还真有左衽门的人找上了她。而当人们看到她左压的衣衽时,更是大惊失色,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
所有的事,她都无所谓,人的生死在她眼中如日升月落一般,再也正常不过。她只是追求极致的武学而已!如此单纯——她一直是这样想的。再血腥的场景,于她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必然注定的结果。而在探索的途中她逐渐发现,自己能够发觉却无法深入的武功,需要她修习寒性气劲。于是她带着降魔杵真这么做了。于是,武学的领悟以异常缓慢的速度向前推进,脸上的这块特别的结晶,却逐渐扩大,与日俱增。
“是参悟这种武学的必然。对普通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已经算是例外了。”
施无弃见到她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他很清楚,这是上一任霜月君所修的武学,普通人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影响。恐怕修炼完毕,这女子就变成一尊冰雕了。他尚不清楚二者间的联系,但可以确定的是,女子能理解甚至逐步渗透前霜月君的功夫,一定有其原因所在。
他告知了女子这件事,允许她往来于蚀光阙。若放任不管,有朝一日她真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那她还会是人类吗?如今他要暂时离开蚀光阙,就不能常与她见面,了解她的情况了。现在,两人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良久,施无弃开口道:
“我也是放不下你的事。但我已经打听好了,你可以带着法器,去一处叫绢云山的地方。那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有许多山虽然不高,但因气候和地形的原因终年积雪。在其中的某座,有个叫天泉眼的地方。虽是天寒地冻,那却是一池活水。没有人知道它从何而来,如何消融,又如何在那里积蓄。其实是那里特殊的灵场作用,不过人们因此认定这泉水从天上来,给了它这个名字。那里的环境适合你的修炼,既不会伤人,也能减弱对自己的伤害。”
女子点点头。她站起来,深深地为他鞠了一躬。百骸主是少见的好人,也是少见的能真正帮上她的人。她会听从他的建议,去往那个神奇的地方,继续参悟。
而她的野心不止于此。
第九十九回:前门拒虎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施无弃开始收拾东西。他一挥手,桌上排列着的摆件自动按照固有的顺序归到原位。再一打响指,厅堂内的大部分灯都熄灭了,只留下最近的几个烛台。室内顿时昏暗起来。蚀光阙不是永夜之域,但天空永远停留在疑似黎明或是暮色之前,说亮不亮说暗不暗的。若有飞鸟从天上掠过,也能看到幻境内的光芒逐步暗淡,熄灭的灯火如退潮的海滩。他绕到桌前,就着昏暗的灯光倒了一杯茶。茶本来已经凉了,但从他手中倒出来的却冒着袅袅热气。他倒了两杯,都拈着杯口离开桌前,绕到之前那长桌侧面的屏风后。
那里有几张椅子,摆的比较随意。其中那张有靠背的檀木椅上,不知何时倚靠着一位女子。她的容貌是极美的,华贵的衣裳像从斑斓繁茂的花海里裁剪了一段儿穿在身上,即使在后宫嫔妃的衣橱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布料与做工简直不像凡间的造物。施无弃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他将杯子自然而然地递了过去。
女子接过茶杯,一手端着,一手掩着。她倒是有些意外了,挑着眉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偷听可不是好习惯。”
施无弃耸了耸肩,喝一口茶。来者也将茶杯凑到嘴边,一面说道:
“如果不是你要歇业,想必她也不会去天泉。”她笑着说,“她喜欢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胡说什么。想不到你莺月君不仅会解梦,还能算姻缘啊。”
施无弃也并不恼,只是笑着这么回了一句。就这么一口茶的工夫,莺月君的脸又化作了另一个美人的模样。她也笑眯眯地说:
“女人最懂女人。而且,这世上的喜欢,又不是只有情情爱爱,你往哪儿想?可真自恋。”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施无弃当真觉得好笑,也就顺着说了下去,“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推荐了天泉眼,我还真不知她的病该如何是好。”
“嗯哼。大约算以毒攻毒吧,那里的气候环境反而适宜她练这种功夫。辜葭潜龙独创的武学可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对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女的就是他的转世?具体数来究竟是第几世,我也不清楚了。”
施无弃持杯的手短暂一顿,微皱起眉,脸上的笑意不见了。莺月君确实不曾和他说过,可能是她自以为讲过了,其实没有。
“……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难怪,其他人拿到降魔杵,都不曾破译甚至直接忽略的、上一位霜月君留下的东西。唯独她的灵魂,最能与这东西感知共鸣……”
“他们还挺像的。”
“是很像……”
“怕是要走老路咯。”
“那恐怕不是她前世所希望的了,”施无弃微微叹息,“这不就与他为了转生的目的背道而驰了么?若真发生这种事,也太过讽刺,戏文也不敢这么演。”
“谁说得准呢?”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莺月君又换了张脸。她的模样虽然漂亮,每一个面孔都能深深地印在人的脑海中。可要真正记住她的长相,绝不是寻常人等做得到的。何况除了当年真正被烧毁的美丽面孔,许多名人大家绘出的画中人的模样,也能被她据为己有。据说早些年,她无聊的时候就想捉弄人,会故意在创作中的纸上笑,吓坏了不少画师。不过现在她已经很少做这些事了。
“你如今的样子倒是多变得很。怎么,难道是过去总和自己吵架,不知谁来出面吗?”
“你就别拿我打趣了。”莺月君忽然感叹起来,“少说这些。以前我确实总用一张脸,可是不知怎么,下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就认不出我了!我想定是不知不觉间,我的样子慢慢转变成另一张相似的面孔,接连不断。有好几次,他们好不容易接受了这种情况,就会认错人,和梦中的过客打招呼。这可真是糟透了,我干脆故意在人类眼前变来变去,这下可就不会弄混了。幸亏是在梦里,也不会惹上别的麻烦,若是在现世中有人想要冒充我,麻烦就大了。说来这样也好……平日也好偷懒,不必像其他同僚那样忙碌。我常常游历于各种人的各种梦境,唯有此处,能长久地歇歇脚,喝上一杯有滋有味的茶。”
“随时欢迎,只是近来不行了,你知道原因。”施无弃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你今天来做什么?不会就只是为了偷听我和访客的闲谈吧?”
“也是,我还挺忙的,最近在忙一个丫头的事。呃,我要做什么来着……唔,好像是有很重要的事呢。”
莺月君挠挠头,好像真一时想不起来。施无弃倒是知道原因:虽然有许多好看的皮囊,但即使是虚构的脑袋,她也只有一颗。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让每一个自己达成共识,融合的思绪持续斗争、妥协,光是这部分就占用了思想的很大一部分,所以她总是记不住要紧的事。不过,用不了多久,她总能想起来,就是得多给她一些时间。
“啊!想到了。你先前是不是见过一个火狐狸?一只赤狐,有个金狐兄弟。现在说或许有些晚了,但我从诸多梦境中收集情报,打听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是……什么事?”
“他兄弟,若是叫温酒,那他确实是躲起来了。而且不妙的是,他与妄语在一起呢。”
“妄语?”施无弃反应了一下,“你是说……恶使?”
妄语者,不净心,欲诳他,覆隐实,出异语,生口业,是名妄语。
“是呀?不然还能有谁呢。他身上有几枚如意珠的碎片,真让人头疼。也不知那金狐狸和他在一块儿,会不会给带坏了?‘谎话说太多就会成真’原本是个俗语,但在妄语的身上,还真不是没可能发生。可惜我不能确定他们在哪儿,不然就告诉你了。”
她说了一半儿,施无弃已经没心思听了。他扫了一眼屏风。在他视线穿过屏风的桌上,有个小木盒,在那盒子里储存的诸多宝物,就有如意珠的一枚碎片。莺月君歪头看着他,忽然又回想起什么,说道:
“哎呀,我都忘了,他以前是不是来找过你呀?”
“……是。但那时候他还不是恶使。还是说,我没能认出来……他已经是妖怪。”
“那人满口无耻谰言,别连你也给他骗了吧?他一生说过太多谎,做过太多假证,精于诽谤诋毁,教人辨不清真假虚实。现如今,世间每当这类事发生一件,他的力量就强大一分。若那小狐狸轻信于他,岂不是会被利用?唉,虽然这是你的事,但看在我们交情这么深的份上,有机会,我就转告给他的兄弟吧。”
“多谢……”
施无弃已经笑不出来了。不仅是因为他与妄语的事,虽然他上次的确没能分辨出来。这江湖真是凶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不知已有多少恶使横空出世。说到底是人间的人实在太多了,在他生存的那个年代,人间还没有这样热闹。任何东西基数一旦大起来,就容易生出一些极端的是非。就像一座果园,面积越大,树越多,坏果也就越多,还容易染病。一旦一棵树染了病,便有一大片难以幸免。
说到病……
“对了,”他问莺月君,“既然你那样早就来偷听了,总该知道那女子与我说的事吧?你也在各种幻梦中往来,理应清楚,殁影阁又做了什么好事。”
“啊,对哦。你是说那个蛇妖在养一个人类孩子的事?”
“这都什么乱七……算了。我是说瘟疫,那种让死人袭击生者的病。”
“确实!”莺月君用力地点点头,“是他们闹出的乱子!不过一开始好像真是无意的,只是那里的手下人用不少活人做实验。然后,那一带有个化尸池,扰乱了当地的灵脉,使一部分路径破碎涣散。有不少人逃走,通过四通八达的灵脉将怪病传播出去。”
“皋月君不管么?”
“她将错就错,好像在打别的算盘。你要去拜访她么?”
“……再说吧,我得先知道情况。”
施无弃暗想,他的“老朋友们”一定都知晓此事,并且没有一个人会坐视不管。他也必须行动起来。想到这儿,他接过莺月君喝干的茶杯绕出屏风,将两个空杯放到一边。然后他便打开小木箱,选了几枚珠子,又到别的地方翻箱倒柜,寻找什么东西。莺月君走出来,望着桌上的银色香炉。炉子还冒着袅袅的烟,但比之前纤细了许多,大概香要尽了。
“啊呀,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你说便是。”
施无弃忙着收拾东西,没空再和她面对面聊天。莺月君倒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着急。她淡淡地说:
“你今天的女人缘真的很好哦。”
“唉。可不要再吓我了,我经不起你的玩笑。”
施无弃的动作短暂地停了一下,便继续忙活起来。虽然室内很暗,但他对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莺月君只是说:
“别怪我没提醒你。喏,麻烦已经找上门了,你没感觉到吗?”
等她说罢,施无弃直起身看向莺月君的方向,但原本她站着的位置却空无一人。她已经走了,而且这速度……比起以前简直像逃。他隐隐觉得不对,将手中的东西临时塞进眼前的柜子里,闭上柜门,然后望向门口。他眉头一皱,终于理解到莺月君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大手一挥,大门轰然紧闭。可就在这一瞬,门不知受到了怎么样的力,完完整整地朝着内部垮塌下来。两扇门都没有受到破坏,却被整个儿拆卸,猛铺在厅内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啪”的巨响,震耳欲聋。
两位不速之客站在门口,一左一右,一男一女。
他苦笑着暗想,今天可真够热闹的——偏偏在他要离开的时候。